第299章 有下无上(为bear@net加更)
只有抢回地行牌,他们今日才有逃出春明城的希望!
该死,原本一切都计划得好好儿地,尽管中间有些许差池,结果也基本完美才是,都怪这两头黄鼠狼……它们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这时赵丰快要冲到门边,司南翔人未至、飞镰先到。赵丰也不知怎地,环跳穴一麻,像是被石子儿击中,脚下突然软了,虽然踉跄一步,却刚好避开了爪钩。
黄鼠狼蹿到他未受伤的左侧肩头,用力跳了两下:“跟我念:下潜、下潜!快快快!”
莫看它个头细小,这两下却沉重不堪。赵丰只觉肩膀上仿佛有大象在跳舞,被压得膝盖一沉,耳中又听黄大催促,不由得喃喃跟念了一句:“下潜。”
呼地一下,赵丰沉入地底,飞来的镰爪一下掖了个空。黄鼠狼正好跃起,没有被赵丰带进地底,这时就地打了个滚儿,飞快逃走了。
司南翔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闵龙子面色苍白:“怎会这样!”
按原定计划,他们带丁氏母子在这里脱掉旧裳就可以继续潜地上路,顶多两刻钟后就能离开春明城。前头营救丁氏母子那么复杂的计划、那么危险的局面,都让他们顺利完成了,怎么到最后这一步偏就失利了呢?
他的地行牌,怎么会落进一个平民手里!
司南翔大步追到门口往外张望,街上还有三两行人,独不见赵丰的影子。
那两只黄鼠狼也转眼消失。
他随闵龙子在地底潜行多次,知道眼下基本是抓不回赵丰了,不由得跺了跺脚。
春明城之行的目标已经失败,眼下他得快速离城。
但在那之前……司南翔眼珠子一转,目光就落在闵龙子一家三口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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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黑,赵丰说不上在地底是什么感觉。周围的土石对他来说仿佛是水流,而他就是一尾游鱼,可以自在游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赵丰手里抓着地行牌,没忘掉地面上还有人穷凶极恶想要他的命,因此一钻入地底就飞快往前遁去。
这一遁也不知多远,但他肺里的空气逐渐稀薄他能在地底穿行自如,但这里没有空气,他想呼吸一样得钻上地面。
可是黄鼠狼只告诉他入地的口诀,并没有提起过上浮的!
……
与此同时,已经溜出十余丈远的黄大耳边响起千岁的声音:“你跟他说了返回地面的口诀没?”
“唧!”黄大一个急刹车,把自己绊了个前滚翻。
糟、糟了!
方才赵丰危在旦夕,他好像只交代了一句口诀……
完了,怎么办,赵丰会不会在地下被憋死?
“女主人,救命啊!”黄大哀嚎,“快救他的命!”
“哼,废物!”立在五丈外的屋顶上观看实况的千岁摇了摇头,身边悬浮的琉璃灯立刻飘向前去。她带着燕三郎,沿琉璃灯的指引一路前进,落足之处都是高墙和别人家的屋顶。
琉璃灯惯能寻宝,这个范围内兀自隐约能追踪地行牌的位置。方才就是她提示黄大黄二去偷闵龙子的地行牌。否则这东西挂在人身上时半点法力波动也没有,任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件法器。
赵丰是木铃铛任务的关键人物,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可是千岁大人的愿力很宝贵,她轻易不想浪费呀。再说,这次的任务以点拨为主,不宜越俎代庖。
走不出三十丈,她就咦了一声:“有趣,看看谁来了?”
从她这角度,能望见东边有十余骑飞奔而来。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子:“赶紧地。”赵丰在地下待久了,他也有点担心。
“别急呀。”千岁身体前倾正要跃下,忽然又站定了,“咦,他浮上来了。这小子居然撞对了口诀。”
……
赵丰尝试默念无数种口诀,直到肺部都快要炸开了,终于念对了一句:“起身!”
他初试遁地术,在地表以下分不清东南西北,不知自己其实往斜下方越潜越深。直到这句口诀念罢,玉牌才纠正他的方向,让他往地面遁去。
铸牌子的坑货怎么想的,“下潜”难道不该对应“上浮”吗?他暗暗腹诽。
下一秒,眼前突见些许亮光,再不是黑暗一片。
上岸了,哦不是,上地面了。
他钻出来的地方,正好是个三岔路口。
赵丰正想大口喘气,耳中却听见马蹄声如雷,再一抬头,十余骑奔马正好绕过高墙,冲到近前!
他的脑瓜子,好死不死出现在人家马蹄正前方!最前方那一骑离他不到三丈,都可以把他整个人当球踢。
赵丰吓了一跳,正想下潜,却听那骑士清叱一声,声线耳熟得很,他就下意识僵在原地。
九、九小姐?
风灵昭一路纵马狂奔,刚进拐角,突见高墙后面居然有人站在路中,想也不想紧急勒停,高头大马顿时人立而起。
等它前蹄重重落地,离赵丰还不到三尺。蹄子崩起路面的石子儿,从他颧上擦过,划出一点血丝。
风灵昭翻身跳下马,目光在他身上一扫,眉头顿时皱起:“你受伤了。”这家伙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肩膀上几个血窟窿,衣服湿了大半,血都淌到地面上了。
她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第二句才是:“谁打伤你了?”
赵丰钻出来的地面平整完好,连个茶盏大小的破洞都没有。风灵昭并不知道他刚刚露面,但见到他的伤口也不由得吃惊,这城里能有什么凶煞选在灯会这一晚杀人?联想方才逃出去的闵龙子二人,难道……
赵丰见着她又惊又喜,但分得清轻重,反手一指自己店铺方向:“丁嫂母子突然出现在我店里……”
说到这里,风灵昭已是动容。丁氏被闵龙子带走,她出现在灯笼店,即说明闵龙子也在那里。他和司南翔跟在得胜王身边,这段时间东躲西藏,熟知追踪与反追踪的伎俩,大概也想到丁氏身上可能被种下追踪术,最常见的便是追踪人的物件,因此扔掉衣物首饰最是稳妥。
第300章 撞见
闵龙子再急于摆脱风灵昭的追捕,也是要找个临时落脚点来消除这些隐患。风灵昭没料到,赵丰能那么倒霉。
不过这于她倒是好事。她对手下侧了侧头:“他们遁去前方灯笼店,优先逮住闵龙子,别让他再遁走。”其他骑士会意,策马奔向前去。
路边恰好是个米面磨坊,风灵昭不容分说,将赵丰按坐在店门口的碾子底座上。
赵丰急道:“我这里有个东西……”一边抬手,要将那古怪物事拿与她看。
时间紧迫,风灵昭来不及听他细说,一伸掌按住了他的拳头,“我办事,你先在这待着。”
她已经看出赵丰身上虽然血迹斑斑,却没受到致命伤,当下稍许放心,唤过一名侍卫,丢去一瓶丹药,“替他止血上药”。
说这话时,她已经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赵丰手还伸在半空中,她人已经没影儿了。
他喃喃说完剩下的话:“……想给你看。”摊开手,掌心躺着那枚小小牙牌。
赵丰此回望来路居然还能瞧见自己灯笼铺子的灯光,原来方才那么无头无脑地一通乱遁,直线距离只走出了百余丈。
那侍卫凑上前来:“衣裳可脱得下来?我替你上药止血。”这人脸都白了也不喊一声疼,看起来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还挺硬气的。
赵丰回过神来,连声道:“劳驾了。”
他刚刚受伤,这会儿血渍犹湿,还未黏在身上,赶紧将上衣脱了。侍卫从随身水囊倒出清水,冲掉伤口上的血迹,露出底下的三个血窟窿。
黄色的药粉敷上去,疼得仿佛刮骨,赵丰不想在九小姐的手下面前丢人,把满口白牙咬得咯吱作响,才没有叫出声来。
“这药劲儿大,忍忍,一地儿就好了。”
侍卫倒没诓他,果然这股子疼痛只持续了三五息不到,余辣即去,改为凉嗖嗖的舒适感。赵丰原本痛得额头爆出冷汗,这会儿倒长长吁一口气,放松下来。
“没错吧?”侍卫笑道,“我们大人亲手造出的药物,虽然敷着疼了点,效果却是没得说。”其实他心里想吐槽。这药的效果是好,痛感却也惊人,大人提炼就不能减轻一下药物的冲性?每次提起,大人都说好,实则懒得去做。平时都是他们这帮兄弟吃苦,今儿还加上一个小白脸。
“是。”赵丰转头对他道,“多谢……你,你!”
方才变故一个接着一个,九小姐来了又走,他现在才看清侍卫的脸,竟是认得的。
“是你!”他蓦然变色。
前些天来灯笼店打听闵家人下落的两个凶神恶煞,这就是其中之一!他对这人印象格外深刻,当时就是这家伙准备拗断他的手指来着。
这侍卫看他认出自己,也摸了摸脑袋,嘿嘿两声:“是我,对不住了哈。”
赵丰茫然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人怎么变成了九小姐的的手下?当时,当时九小姐进店时可是表现得全不认识这两人呢。
“都到这时了,也不怕告诉你。”反正网也撒了,陷阱也布完了,侍卫一边给他包扎一边道,“我们将、我们大人要引闵龙子上钩那人是得胜王的心腹就在全城散播‘有人到处寻找闵家’的假象。你跟闵龙子的婆娘明明有来往,被问到的时候又假作不知,我们就觉你真可疑。后来大人赶到,说你是清白的,我们就……”
赵丰满脑子都是恍然大悟,就没发现他语气里暗藏的小心翼翼。
是了,为什么当时他费尽口舌、赌天咒地都不行,这两人依旧热衷于折断他的手指,而九小姐出马,一句话就把这两人打发走了。
那时他就觉得奇怪,只是没有深想,现在才知原来如此!
这两个本来就是她的手下,自然要听她的话!
“都过去了,你的手也、也好端端地,这梁子就揭过不提如何?”侍卫说到这里,咳了一声,“你看,我也姓赵,我叫赵虎,咱们三百年前还是本家呢。”
赵丰轻吁一口气,笑容里泛着点苦意:“好。”心里越发失落,“你们大人到底什么身份?”风灵昭若只是风家的九小姐这么一个闺门身份,怎会有这么多手下,怎能摆出这么大阵仗?到了这时,他也隐隐有所察觉。
赵虎迟疑一下才道:“这个我可不敢乱说,你得自己问她。”
赵丰正要开口,却听不远处异变又起。
他急急转头,望向铺子方向。
……
“没有那牌子,你还能遁地么?”司南翔问闵龙子的话很实际。
闵龙子摇了摇头,面色苍白。
好样的,主上一直以为这人有难得的遁地天赋,原是凭借外力。司南翔这会儿也没空骂他,看他还要走出来,于是往铺子里一指:“赶紧把你妻儿衣裳换好,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外头行人不多,但望见他手里的镰爪都要绕道儿走,铺子老板又逃走了,风灵昭很快就会追到这里来。如今他们不能入地潜行,逃离春明城的方法就变得很单一。
闵龙子应了声“是”,回身走去妻子身边低声道:“你动作快些,我来帮胖丁。”
胖丁抓着衣服噘着小嘴,不乐意脱掉。
丁氏惊魂甫定,眼看大胖男子也往店里走来,赶紧抓住丈夫胳膊小声道:“你是不是要带我们投奔那个得、得胜王?”
闵龙子不语。
“我听说他快输了,去找他也是死路一条。”丁氏眼里闪着泪花,“你看他手下都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能把孩子往火坑里推啊!”
先前她被灵风昭软禁还担惊受怕,但其实只被限制了人身自由,对方对她客客气气,吃睡住都不曾为难;这后面冒出来的司南翔却堪称穷凶极恶,随意进个铺子,二话不说就要杀人,手段格外凶残。
都说货比货得扔,得胜王手下是这种货色,他本人又能好到哪里去?丁氏有预感,自己娘儿俩跟着去,一定是羊入虎口、稳死无疑。
第301章 还施己身
丈夫虽然沉默寡言,但不失精明,这回为什么鬼迷心窍,一定要帮着穷途末路的得胜王?
“他于我爹爹有救命和扶携之恩。”闵龙子终于低声道,“他找上我,我不得不去。”
“那,你替他卖命这么久,也够了吧?”丁氏抓着他的领口,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我们不找得胜王也不留春明城,另找个地方安家好不好?”
司南翔已经走到两人身后,不耐烦道:“怎么还没换好,走不走了?”
他中气十足,每说一字,四壁好像就跟着共颤,满是回音袅袅。不过他最后一字刚说出口,闵龙子就觉出脑后有微风拂来。
这里是后堂了,木门紧闭,哪来的风?
闵龙子在军中已久,习得不少拳脚,这时忽觉不好,也来不及回首,搂着妻儿往前扑倒。
“咻”一声轻响,镰爪贴着他后颈擦过,留下几道血痕。
他若躲得不及时,这阴狠的武器就会抓破他的脖颈。闵龙子见过司南翔用那五个尖爪刺入别人咽喉,一下捣烂动脉和气管,场面残忍血腥。
他没料到,有一日司南翔会把这武器用在他身上。
他飞快站定,返身怒喝一声:“你作甚!”唰地抽出长刀,将妻儿护在身后。
司南翔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狞笑道:“废物就是该死。”挥舞镰爪又来攻击,势大力沉。
拥有地行牌的闵龙子是得胜王的心腹,知道主上许多秘密,比如兵力、据点、人员等等细节。现在闵龙子丢失了遁地的本事,那和普通汉子有甚区别?司南翔就是要走,也要首先将他灭口,这才能保证主上的秘密不被泄露。
得胜王如今东躲西藏,境况糟糕,闵龙子若是被风灵昭捉住,很可能变作压垮得胜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论战力,闵龙子实不是司南翔对手,他只能借着灯笼铺子的地形左右支绌,并且还要分神保护自己家人。
司南翔也很明白他的痛脚在哪,十次攻击至少有六七次是冲着丁氏和孩子去的,闵龙子要救护妻儿,常常就来不及回护自救。
也就短短十几息下来,闵龙子浑身是伤,腰部和胸口都被硬生生撕下几大块肉来。就在胖丁的哭叫声中,他躲闪不过,被钩爪扎进了左眼,再狠狠拽出!
闵龙子“啊”地一声大叫,痛得满地打滚,眼中鲜血喷出,把地面都打湿。
丁氏一直抓起手边的物事砸向司南翔,甚至连赵丰剖竹条的弯刀都丢出去了,却连他的皮毛也伤不得。这时见到丈夫重伤倒地,她也不由得眼前一黑,知道自己一家三口今日命丧于此,也不尖叫了。
司南翔手里抓着镰刀再度扬起,她知道他下一个动作就要给全无还击之力的丈夫开膛剖腹,说不定下一个就轮到她,然后是他们可怜的胖丁……
丁氏眼角一跳,突然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拔掉塞子,一股脑儿朝着司南翔泼溅过去!
她和司南翔距离不过四尺,原本中间隔着一个闵龙子,这个弱质女流又一个劲儿向他丢来无用的物件,司南翔哪会在意?
然而这回不同。
她泼过来的是液体,无色却有强烈的酸臭气味。司南翔嗅着时才觉出不妙,下意识撑起护身罡气,然而这液体竟然直接渗透了罡气层,溅到他脸上、脖子上……
一转眼,他的脸就开始冒烟。
剧痛之下,司南翔发出了不似人类的嚎叫。现在他知道那瓶液体是什么了?早先就是他拿出来给丁氏溶化封窗的木条,哪知道这女人竟敢用回他身上!
这强酸连硬木都能轻易腐蚀,他的脸皮怎比得上木头硬厚?并且它的腐蚀性还能持续,若不赶紧处理,莫说是脸保不住,连骨头、舌头都会被腐蚀掉。
司南翔一边痛吼一边往后头冲去,绕过两扇门,发现一口接雨水的大缸。先前下过几场新雨,水缸是满的。
他想也不想,直接将头颈都扎了进去。
……
丁氏哭着去抱地上的丈夫,想将他拖出店外。那煞神被她弄伤,必定还会回来报复,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手里的男人太沉,又在拼命挣扎,她拖不动!
便在此时,外面街头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转眼停在铺子外头,十余人冲了进来。
这时除了司南翔,丁氏看谁都像帮手,当即声嘶力竭大喊:“救命啊,快来救人!”
众侍卫涌入后堂,首先确认闵龙子伤势,替他止血,待要讯问丁氏,风灵昭也赶到了。
她面色凝重:“司南翔呢?”
丁氏绝处逢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伸指向后门处比划。
紧接着就有两名侍卫从后门附近搜寻一遍回来,禀报道:“雨缸里的水溅出来大半,司南翔不见了,看脚印是穿门进入后巷。我们再往前追,不见人影。”
风灵昭指着地上渐渐回神的闵龙子道:“抬回去,全力救治。”
这个人是寻到得胜王下落的关键,不能死;至于司南翔,她深知这人的可怕之处,得花大力气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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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那里闹哄哄地,赵丰特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辞别赵虎。
等他走回自己铺子,风灵昭和侍卫已经带着闵龙子一家三口离开,不知去了哪里。清音苑是不能再住了,为闵龙子安全着想,她得将他们换个地方藏匿,以免被司南翔找上门来。
现在铺子门口全是探头探脑看热闹的路人和街坊,赵丰无心应付他们,顺手关上门就往里走。
原本杂而不乱的铺子被搅得七零八落,处处都是竹条、帛纸、灯笼和血迹,显示出前不久的殊死搏斗有多惨烈。
赵丰自己身上带伤,也是疲惫不堪,哪有精神再打扫?
他随意找了张完好的椅子坐了下来,倚着柱子,长长吐了口气。
他只想坐一会儿,然而困乏上涌,不自觉睡了过去。
朦胧当中,他觉出外头有风儿吹进,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身边很安静,但肩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有人……
第302章 我不配
有人!
赵丰蓦然睁眼,却见风灵昭近在眼前,与自己相距不到一尺,正在低头看他的伤势。
他下意识后仰,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呼吸加重时,风灵昭就知道他醒了,这时头也不抬道:“司南翔的钩爪厉害,多亏没伤到锁骨,否则你至少有半年不能抬手。”
赵丰一低头,望见自己衣衫都被解开,她纤指在他伤口附近轻轻按捏,即有淡淡酥麻的感觉传来,像是有小虫在皮肤底下蹿行。赵丰不谙神通,但也晓得她是用了什么法术在察探他的伤势。
屋内烛火将尽,那一点黯淡的光芒在她脸庞上留下成片阴影,显得神秘未知,当然,还有姣好与美貌。
赵丰定定看了两眼,才避开她的手指,自行合拢衣襟道:“不敢劳动九小姐费心。”
风灵昭挑起一边秀眉:“怎么突然客气起来?”
“九小姐日理万机,怎有时间浪费在我这里?”赵丰轻声道,“你为抓到闵龙子布了好大的局,现在正该抓紧时间对付他才是。”
风灵昭玩味的笑容渐渐敛去,端详着他:“你在生气么?气我方才撇下你先赶来抓人?”他伤得不轻,但她当时第一要务是拿下闵龙子和司南翔。
“九小姐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不会计较这种细枝末节。”他胸口淤堵得厉害,“可是,我也不愿在飞来横祸时还被蒙在鼓里。”
风灵昭妙目在他脸上逡巡,望见少年的愤懑。“你……”
“前几天到我铺子里来,准备折断我手指的,是你的手下罢?”赵丰望着她道,“拘禁丁嫂母子的,也是你吧?”他不笨,结合这么多天来的异象还看不出端倪么?
风灵昭默了默,才点了点头:“是。然而我有任务在身,不是故意耍弄于你。”
赵丰想起她写去梁国的信,想起她的一身本事,想起她手底下这么多能人,又想起风家对她的纵容。
这么多疑点摆在他眼前,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竟然能够视若无睹。
“我知道。”他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姿态,“我不能耽误九小姐的任务,也不能浪费九小姐的时间……你请吧。”
“赵丰。”风灵昭却细细端详着他,“你说过,想娶我为妻,如今还算数吗?”
赵丰心跳不自抑地加快,但他随即就问:“你和风立晚是什么关系?”
风灵昭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风立晚。”
尽管心里隐约有些念想,赵丰还是轻轻倒抽一口凉气。风九小姐风灵昭,就是打败了得胜王的梁国少年将军风立晚!
这个消息,堪称重磅。
“你是风立晚……”说到这里,他嗓子发干,喉结上下动了动才能接下去问,“风灵昭和风立晚,哪一个才是真的?”
“都是真的。”既然说开了,风灵昭也不再隐瞒,“我幼时名为风灵昭,后来随师傅上山,改名风立晚,从此弃了原名,都用这个名字。”
“在春明城里,大家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为什么得胜王和他的这个心腹闵、闵龙子好像也不知道风将军其实是女子?”风立晚可是和得胜王的军队正面打过仗而且打赢了的。得胜王的接到的情报,会连对方主帅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来吗?这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女儿身治军难以服众,又会惹来许多麻烦。”风灵昭答道,“我师傅有一只面具,被蜃皇附著过永久蜃术,戴上之后即幻化为男子,从形貌到声音,无有破绽,便是异士也不能发觉。只是它化出来的面貌也被固定,不能改变。”
“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事情再也无须遮掩。”风灵昭悠悠道,“今后我想让世人都知道,风灵昭就是风将军。”
世上还有这些离奇之事、离奇之物。赵丰良久才回过神来:“为何要回春明城寻一门亲事,也是、也是为了掩护抓捕闵龙子的行动?”
“不尽然。”风灵昭咬了咬唇,难得露出一丝赧然,“我自己也想完婚。”
“为什么?”对风灵昭了解得更多,赵丰就越不认为她是坐在深闺里头思顾情郎的小姑娘。这样独立而强大的女子,为何非要回来寻人成亲不可?
“这就与梁国内政有关了。”风灵昭凝视着他,“你若有心娶我,我就说与你听。”
否则,那就是他国机密了?赵丰默然,问她:“你还要回去梁国,当你的将军是么?”
“是。”风灵昭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眸子很亮。
那片江山稳固,有她的功劳。赵丰点了点头,先深吸一口气才能接下去道:“九小姐还是另寻良人吧。”
风灵昭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还在生气?”
“不。”他缓缓摇头,声音里的苦涩饱满,“只是赵丰不配。”
这句话,说得很重。
风灵昭脸色一变,倏然起立,大步就往外走。
她已经拉开店门,却又停下脚步,但不回头:“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赵丰抗声道:“不必,我可以找大夫帮忙。”
“大夫?”风灵昭冷冷道,“他知道用法用量么?”
赵丰:“……”方才侍卫赵虎的确说过,这是风灵昭的独门秘药,别人都不知道配制之法。
“你抓紧休息,还有三个时辰。”说罢,风灵昭就迈过门槛,大步离去。
一时间,门里门外只有呼呼风声。
她的离开,似乎把店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带走了。
又过好一会儿,赵丰才挣扎站起,步履艰难地走到门边往外眺望。
这时已近子夜,去游灯会的城民遭遇西埠头惊变,兴致全无,早就回家洗洗睡了。
街道上行人不见二三,只有路边的灯笼随风招摇,照出满地凄清。
赵丰伫立原地良久,直到身体支撑不住,才悠悠叹了口气,闭好店门走了回去。
两人都未发现,屋檐上立着一只灰色的鸟儿,比拳头大些,动也不动,和其他几个瓷制的檐兽排排站,真如雕塑一般。
(8月【魔王特供】书评区活动获奖信息见作者章后感言】
第303章 自尊心这个东西
赵丰才坐下,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取出那只牙牌。
方才与风灵昭闹得不愉快,竟忘了把这东西给她。说不定是条重要线索?
现在去清音苑?可他现在又累又乏,肩上还有几个大血窟窿,走上几步就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不是失血过多的缘故。
罢了,等上三个时辰再交给她吧。
……
十丈之外,黄大急得抓耳挠腮。若非他被千岁拎在手里,四脚不得着地,恐怕方才就已经蹿进店里大吼一声:“答应她!”
赵丰对风灵昭有情,风灵昭对赵丰好像也有意,鸳鸯谱又将这两人撮合到一对儿去,只要赵丰一点头,这不是郎才配女貌,豺狼对虎豹吗?天作之合啊!
“他为什么不干!”黄大气得七窍生烟,仿佛被拒绝的那个不是风灵昭,而是他自己。
只要赵丰点头就能抱得美人归,然后两位主人完成了木铃铛的任务,黄大自己也弥补了撕毁鸳鸯谱的过错,皆大欢喜,多完美啊。
这小子怎就那么轴!
千岁把它晃了两下,仿佛拎在手里的不是一只活生生的黄鼠狼,只是一张皮子罢了:“没听过强按牛头不喝水吗?”这家伙修为大有长进哪,被钢镰抽飞只是唉哟叫唤了好久,千岁检查过了,只有一些皮外伤,脏腑完好无损。
燕三郎喝了口茶水,在边上补了一句:“强扭的瓜不甜。”
大半夜躲在屋顶上吹冷风,这种事情千岁可不愿常干,早就要求燕三郎包下灯笼铺子街对面的旅店房间,阁楼的窗户正好对着赵丰的店铺。
这样,两人才可以舒舒服服边喝茶边看戏,她还要求燕三郎白天买回许多零嘴儿。
啊,长夜漫漫,惟此消遣寂寞啊。
“对喽。”千岁夸奖他一句,才转头对黄大道,“你又想强行出手?”
“也不是。”对上女主人寒光四射的凤眼,黄大被急躁踹飞的神智突然又尽数回笼,喃喃道,“这不是看着可惜吗,只差临门一脚就成了呀。”
千岁皮笑肉不笑:“你没忘了自己上次、上上次胡乱出手惹出什么后果吗?”
“记、记得。”黄大打了个哈哈,“当然记得,我不会再犯了!”女主人为什么老要揪他痛脚?明明是一次,一次!
撕掉鸳鸯谱那事儿,纯属意外,非人力可控也。
“他也撮合不了。”燕三郎看了看底下合拢的木门,“他进去也打不赢风灵昭。”风雪庙里,黄大差一点就被风灵昭剥皮呢。
小主人这一记补刀可真狠。黄大苦着脸,不敢反驳。
“男人有样奇怪的东西,唤作自尊心。”千岁看燕三郎和黄大一起眨巴眼,不由得哂然,“是了,你俩没有。”
“面对风灵昭,他可能自惭形秽。”千岁指了指核桃,“我要吃这个。”
燕三郎抓起核桃用力一握,“咔”,壳碎了。他把果仁小心拣起,撇去渣子,才递给千岁。
这动作纯属本能。供个祖宗供太久了,有时就会忽略了她是人还是猫。
千岁满意地吃掉两个核桃,才继续道:“这个词,你知道什么意思吧?就是你面对我时本该有的反应。”
燕三郎挠了挠头,想起自己头一回在暗巷里见到千岁的场景。她天生就是个发光体,美貌绝伦,强大而矜贵,而他只是个蹲在荒园睡觉的乞丐。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是他不能企及的。
“懂了。”燕三郎连连点头,千岁却从他眼里看不到半点“自惭形秽”的意味,不由得噘起了嘴,哪知燕三郎紧跟着就是一句,“但你还是我的呀。”
“谁是你的!”千岁冷笑,“木铃铛是你的,我不过是住在木铃铛里而已!”
她被木铃铛绑定,才不得不跟这小叫化凑作堆!想得挺美啊,什么叫她是他的?
燕三郎知道这事儿争论起来没完,话锋一拐:“那怎么才能将这两人绑定一起?”
“虽说感情一事,强扭的瓜不甜,但若将这两人剥得光溜地扔在同一个房间,生米煮成熟饭……”千岁眼珠子转来转去,“你说赵丰能不能行?”
“我……”
“算了,你还小,没有发言权。”
黄大忍不住道:“女主人,这样不好吧?说好了不强行出手?”女主人还嫌他的办法简单粗暴,哪知道她才是粗暴的祖宗。
也是,这次的活计重在引导,引导。“幸亏风立晚最后是个女子,否则木铃铛的任务可真不好完成。”
千岁正沉吟间,燕三郎忽然道:“逃走的司南翔在做甚?”
“潜伏起来。”千岁想了想道,“闵龙子和他一样,都受了重伤,甚至闵龙子很难保持清醒。风灵昭的审讯未必能马上开始,那么司南翔至少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眼下他有两个选择”
“其一,他可以连夜逃走,知会得胜王赶紧撤离。但这样一来,即便得胜王及时撤走,大量情报也已经泄露出去,风大将军要对付他们就更容易了。以得胜王目前的处境来看,这恐怕不仅是雪上加霜,而是加砒(那个)霜了。”
“其二”她竖起第二根白嫩嫩的手指,“他可以再度狙杀闵龙子灭口,但他得找到闵龙子的藏身之处,并且这样做很可能搭上自己性命。”
她望着燕三郎:“如果你是司南翔,你会怎么选?”
“那就要看,司南翔对得胜王有多忠诚,以及,杀心有多坚定了。”燕三郎缓缓道,“换成是我,选第一条路。”
这个贪生怕死的货,千岁轻轻呸了一声。
可是燕三郎紧接着又道:“无论司南翔想走哪条路,都不能漏掉一样东西。”
莫说黄大迷茫,千岁也觉奇怪:“什么?”她遗漏了什么吗?
燕三郎往灯笼铺子一指:“地行牌。”
“着啊!”千岁忍不住打了个响指,“我怎么忘了这玩意儿!”
闵龙子在春明城来去自如的关键就是地行牌,那东西被黄大夺走,最后落入赵丰手里。这个过程,司南翔是一清二楚。
第304章 司南翔的算计
现在他脸被浓酸毁掉,出现在城里容易引发惊恐,实在显眼得不得了。所以他若想悄无声息地行动,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地行牌。
好巧不巧,他又知道赵丰的住处。
黄大看看小主人,再看看女主人:“所、所以呢?”说话只说半截真不是个好习惯。
还是燕三郎好心给他解答:“所以,司南翔还会回来找赵丰。”
黄大怵然一惊:“他还要来?!”对上这等凶神恶煞,赵丰可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他在哪,老子现在就去弄死他!”
“说清楚,你是谁的老子?”千岁在他额头上打了个爆栗,疼得黄鼠狼叽叽叫,“再说,你打得过司南翔么?”
他也不知道,但不怕:“这不是还有两位主人么!”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后者摇了摇头:“按兵不动,以完成木铃铛的任务优先。”
黄大急了:“不行啊女主人,不行!”
千岁怒道:“你说谁不行?”
黄鼠狼小眼睛滴溜溜转,想动之以理:“赵丰要是被害死,那鸳鸯谱、鸳鸯谱……”
千岁接过话头:“鸳鸯谱的问题就解决了,它总不能强迫风立晚和一个死人成婚吧?”
黄大凝噎。
还是燕三郎看不过去,拍了拍它的小脑袋:“没说见死不救。千岁的意思是,见机行事。”
这个“机”,指的是契机。
正说话间,三人听得“扑噜噜”几声。转头看去,却见灯笼铺子的屋檐下忽然有个黑影振翅飞起。
这个时节,蝙蝠和燕子都喜欢寄居在人类门庭。但以千岁眼力,当能发觉它的与众不同。
“咦?跟上瞧瞧。”
“那是什么鸟儿?”街上灯火通明,燕三郎就着光能看见它浑身灰羽,个头不大,“头上怎么长角?”
“不是角,只是角状羽束。”千岁拎起他跟了上去,风驰电掣。黄大赶紧叼着燕三郎袖角搭个顺风车,变成一只挂在少年袖子上招摇的黄鼠狼,“那是油面角。长得跟一般的灰没什么区别,但眼睛是血红色的,很容易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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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翔头颈泡进水缸时,灼烧感大有缓解。等他抬头时,就听见灯笼铺前堂传来的嘈杂脚步声,至少有十余人。
追兵到了。
此时再杀闵龙子已来不及,他只能推开后门冲了出去,一边用衣衫包住头脸,一边见巷就钻。
身后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像是有禽鸟靠近。他头也不回打了几声唿哨,那很快就消失了。
好在这里暗巷复杂如蛛网,路人稀少,司南翔做了几个假象以迷惑追兵,因此身后的脚步声终于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司南翔喘了两口气,随意选了堵高墙跳进去,里面是一栋两居的民宅,看出这是一家豆腐坊,院里的物什一应俱全。
脸上痛得厉害,司南翔去水井边打了一桶清水上来,趁着月色照了照,自己都倒抽一口冷气。
这时屋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个男子举着木棍出来,恰见司南翔顶着一张厉诡般的脸站在那里,得惊呼都堵在嗓子眼里。
司南翔沉着脸,一镰划过,直接将他喉咙撕裂。
鲜血才溅到墙上,他就冲入屋中,将睡眼惺忪的女人和孩子都杀了。
从头至尾,这家人都没能发出半声尖叫。
把活人都清理掉,他又坐下来处理自己伤口。酸液的厉害,他算是亲身领教了,哪怕浸水及时,整张脸皮也都被腐蚀掉,徒留一片血肉坑洼。丁氏没泼中他的眼睛,因此双目仍然完好,但原本鼻子所在的部位只剩下一个鼻洞,嘴唇也蚀光了,月光直接映照两排红肉白牙。
噩梦中的恶诡,也无非就是这样的面相。他必定是不能招摇过市了,否则十二分显眼,走到哪里都会引发惊叫。
司南翔用了药,止了疼,就坐在椅子上开始思索对策。
春明城不是梁国地盘,风立晚不可在此行使职权。但句遥国是有名的墙头草、顺风倒,如今梁王廷胜局已定,风家与官署的关系又好,能不能借用本地的官家力量呢?
倘真如此,莫说找到闵龙子灭口了,司南翔自己想逃离春明城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非……
他眯起了眼。
除非拿到闵龙子的宝贝,地行牌!
他若没记错的话,地行牌是落入灯笼铺那个年轻掌柜手里了。人都贪心,这种宝贝臭小子未必上缴。他如能夺回,后面要走要留才能更加主动。
就在这时,墙头上传来扑噜噜的振翅声。
司南翔抬手,就有一只灰色的角落到他胳膊上。
“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这是他饲养的油面,能够感知主人位置。他和闵龙子虽然遁地逃离清音苑,这只鸟儿依旧可以追踪而至。方才逃出灯笼铺子时,他特地指挥鸟留在原地,以监控自己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
这鸟儿还有一项特殊的天赋。
话音方落,油面就拍拍翅膀,忽然口吐人言:
“你肩上药物须三个时辰一换,我明晨再过来帮你换药。”
最绝的是,这声音婉转中还有两分低沉,正是风灵昭独特的声线。司南翔今晚听过,自不会忘。
接着,就是赵丰的声音。
听完两人对话,司南翔微愕,忍不住呵笑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风立晚跟那小子有交情,并且明天还会过去一趟!
只是脸上疼痛太过,他一咧嘴就扯动脸皮,又淌出几滴鲜血。
这个不人不诡的样子!他气得一伸手拨乱盆里平镜般的水面。
离天亮不到三个时辰了,那女人还会去灯笼铺!
司南翔从屋里翻出半坛子酒,向天上的弦月遥遥一敬:“上巳节了啊,哈!”说罢连灌几大口。他饮酒从未这样小心,不敢让酒水碰到肌肤,否则就是痛不可支。
灌了酒,腹里就泛出一股子燥气,把重伤之后的疲惫都驱得七七八八。司南翔又歇了一会儿,仔细拿巾子裹好头脸,趁着夜色又出门了。
第305章 宝物何在?
清音苑被毁掉大半,暂时不能住人了,风灵昭并没有回去,而是前往另一处民宅。
这是她名下产业,鲜有人知晓。
可是黑暗中有人值守,并且她登堂入室以后就看见了代她出席灯会开幕的“风立晚”。
这人即站了起来:“河边埠头上跑了十几个,逮着六个,有三个咬毒自尽,另外三个被我们卸了下巴、封了经脉,刚刚审讯完毕,都是得胜王借给闵龙子的精锐。”
这会儿临近子时,埠头上的动荡早就平息。他们布下陷阱,以假丁氏母子引对手上钩。不过闵龙子自有判断,把得胜王借给他的手下都派去埠头,自己去清音苑寻人。
两边都在声东击西,算下来风大将军不亏。
“什么结果?”
“得胜王太小心,这些手下原本驻扎在马皇谷,被一纸命令调予闵龙子差遣,他们都有数月不曾见过得胜王,更不知他藏在何处。”
“那么还得从闵龙子入手。这两三年当中,得胜王都把他带在身边,他了解到的内情应该最多。”风灵昭沉吟,“他还有多久可以清醒?”
“正在抢救。他那只眼睛保不住了,颅内还有损伤要处理。待镇定药效过去恢复神智,怎也要一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最快了。”
“司南翔呢?”此人逍遥在外,终是风将军心头大患。
“仍无音讯。”
“他脸被丁氏毁掉,不能见人,夜里也就罢了,白天很容易被人认出。”下人送来茶水,风灵昭端起来一饮而尽,“从现在到天亮不足两个时辰,他定会有所行动。”
“可惜这不是梁国,否则官署出面,可以挨户搜查。”春明城隶属句遥国,他们在人家地头上无权随意搜索拘捕。
“我们人手不够,好在司南翔不能在春明城停留太久。”风灵昭摇头,“他死忠于得胜王,必须尽快将闵龙子被擒的消息传给主子。”
“我们与他,要打一个时间差。”她轻吁一口气,“这人脾性暴戾,发现他的踪迹亦要十分小心。风家那里,都护好了?”灯会虽然精彩,风家人今晚却都留在宅中,不得外出。这是风家老头子亲自下的命令,风立晚要抓的人穷凶极恶,他担心自家人被尾随打击报复。
“已经加强戒备,内外不许进出,巡视都是三人成组。”
一切安排妥当,接下来就看他们从闵龙子口中问出得胜王的老巢位置在先,还是司南翔抢先通知得胜王挪窝成功,胜利与否的关键取决于时间。
她想了想:“丁氏呢?”
“守在闵龙子身边。”
风灵昭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闵龙子夫妇被安排在阁楼,附近有明卫暗卫巡视。
如今闵龙子正被施救,丁氏不忍儿子小小年纪观看那样的血腥场面,将他带去另一个房间。
胖丁也担心道:“爹还能醒来吗?”
今晚第一次见着的男人,娘亲就让他喊爹。他懵懵懂懂,记忆里没有这个父亲的存在,却能感知母亲的悲伤和恐惧。
“能,当然能。”丁氏一把抱住了他。
风灵昭刚走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不用担心,他天亮之前就能醒来。”
丁氏看见她,垂首擦了擦眼泪,小声道:“多谢。”多谢她肯救治丈夫。
“司南翔,也就是他那同伴担心闵龙子向我告密,还会想尽办法找到他灭口。”风灵昭一句话说得丁氏骇然变色,才接下去道,“想让你丈夫安然无恙,我们就要先下手为强,主动找他出来。关于这个人,你可有线索?”
丁氏想了想,茫然摇头:“这个司、司南翔,我今晚也是第一次见。我丈夫的信里,从来没提过他。”
“你丈夫信里,也从来没提过得胜王?”
丁氏又回忆了好一会儿:“没有。”
风灵昭走动两步,才问她:“对了,泼伤司南翔的那瓶浓酸,你从哪里弄来?”顿了一顿又道,“我勘验过清音苑的二楼现场,封住窗户的木箱都有被腐蚀过的痕迹,你就是用它拆窗跳出?”
丁氏脸色讪讪,毕竟她原本拼了命想逃离眼前的女子,现在却要寻求人家的庇护。
“他们、他们给我的。”
“怎么给你?”风灵昭关注的重点在这里,“你在二楼,闵龙子有钻地之能,但没有穿透二楼楼板的本事。”否则闵龙子直接将她母子接走就好,何必让她自己跳下来?
这也是风灵昭将丁氏和胖丁这两枚诱饵关在二楼的原因,即是不想让鱼儿提前咬钩溜走。
这时的丁氏已是言无不尽,再不敢藏掖:“我去窗台,就看见那里放着个瓶子,还有一张字条说明用法。”
风灵昭眯起了眼:“谁放的瓶子?”
丁氏一脸茫然:“我也不知,它出现得突兀。”
风灵昭目光闪动。也即是说,除了司南翔和闵龙子之外,当时还有第三人将瓶子送到清音苑二楼?
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未出现过。
她正自沉吟,丁氏又嚅嗫道:“我丈夫他……你要如何处理他?”
闵龙子曾为得胜王心腹多时,与梁王廷为敌,现在这些人抓到他了,会怎么处理?
会处死吗?
“这要看他肯不肯配合。”风灵昭轻叹一口气,“如果他知无不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丁氏一把跪倒,哀求她道:“风小姐开恩,我丈夫的宝物被夺之后也是普通人了,与我并无两样,再也不能为恶……”
话未说完,风灵昭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
“啊?”丁氏一呆,“我说我丈夫也是普通人了……”
“不对,他的宝物?”风灵昭厉声道,“他丢了宝物就成普通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遁地之能并非天赋,而是宝物附加的特性?”
“是、是吧?”她说得太专业,丁氏也愣了几息才算听明白。
“那东西在哪?”风灵昭立刻紧张起来。闵龙子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她收集到情报也只知他有遁地之能,甚至可以带上多人。
第306章 再度上门
这本事了得,尤其逃命时格外有用,所以屡遭败绩的得胜王才重用之,时时将他带在身边,甚至在人手并不充裕的情况下还肯拨出精锐,助他救出妻儿。
可真相竟是这样,闵龙子的所谓“天赋”,原来不过是件宝物?
那么问题来了,丁氏说宝物丢了,此物又落入谁手!
“那东西很小。”丁氏比划一下,“像佩又像,原本被我丈夫戴在脖子上。我们在灯笼店里,这个宝贝突然被抢走了。”她眼力远不如异士,地行牌当时被黄鼠狼叼在嘴里,其行动迅如闪电,她也没看清东西的模样。
风灵昭也跟着紧张起来:“被谁抢走?”
“一只、一只黄鼠狼。”
“什么?”风灵昭还以为自己听错。
“有只黄鼠狼蹿到我丈夫颈上,把宝贝抢走了,然后被司……南翔砸中,那东西又飞到另一个人手里。”
“谁?”风灵昭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就是灯笼铺子的掌柜。”丁氏果然道,“赵丰。”
风灵昭一下抠紧桌子,身体前倾,又问一遍:“你确定,宝物最后落到赵丰手里?”
“是。”丁氏咽了下口水,“他拿到宝贝之后就潜进地底了,就和、和我丈夫从前一样。”
风灵昭顿时想起今晚纵马冲过拐角时,与赵丰的不期而遇。
原来他不是靠着双脚奔逃,而是遁行而出!否则司南翔杀人的手段暴虐凌厉,若有心取越丰性命,怎会容他逃出这么远?
糟了!想起司南翔,风灵昭心里蓦地涌上一股寒气。
她猛地站起,扔下一句“你在这里守着”,就急步赶了出去。
赵虎正好守在院门口,就见她风风火火冲过来,顺手点了他和另外两人:“跟我来!”
此时的春明城已经是全城戒严,除了官兵,谁也不许在街道上纵马飞奔,否则定被拦下盘查,想要特权,就得有署里发放的令牌。风灵昭来不及去官署报备,只能挑两个腿脚快的随自己同往。
余下的人手还要守住闵龙子,以防司南翔釜底抽薪。
原该是通宵达旦,花枝招展的春明城,现在街道安静无人,就连树上的青果落地,都有扑簌一声。
不时有一队兵卫巡逻的身影经过。
距离有些远了,风灵昭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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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明城的前半夜,喧嚣震天,埠头与城区的两处爆炸扰乱灯会;后半夜,兵卫巡逻,满城寂静,一次咳嗽声都能传出老远。
那只灰色的油面又飞回来了,拍拍翅膀落到灯笼铺子后墙,居高临下往周围看了几眼。
它本能地站在建筑的阴影里,一旦静止,几乎谁也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但这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千岁喃喃道:“今晚居然有第二场热闹可以看。”
燕三郎脸上终于挂起一点担忧:“司南翔手段太过凶残,我们不好置之不理。”对着黄大打了个手势,“去帮忙。”
黄大早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小主人一开口它就如蒙大赦,哧溜一下就跳窗而出。燕三郎能看见对面的油面顿时转脸朝向这里,一下看见了黄大,于是俯身展翅,做了个跃跃欲飞的姿势。
油面个头不大但十分凶猛,黄鼠狼这种动物原本就在它的食谱上。不过这头灰受过严格训练,哪怕见猎心喜也没有贸然扑击,依旧定在自己的岗位上。
千岁指了指灰:“这傻鸟就是司南翔的耳目,帮他躲过城里的巡卫。”鸟儿在天上飞,谁会留意?
“是个麻烦。”燕三郎说完,从书箱里取出一副弹弓。这东西简陋得很,基本就是个天然树杈摘去了叶片,然后缠上软筋就做成了。
这是他从黟城带出来的少数物件之一,在云城还特地换过一条鹿筋,被千岁笑话过一回,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
千岁照例翻了个白眼。弹弓,这玩意儿不是熊孩子的专用法器吗?
燕三郎以前多用弹弓射石子儿打鸟来吃,为了求活,他可掌握不少手艺。房间里没有小石头,他就瞄上了千岁的核桃。
上核桃,拉满弹弓,biu!
……
屋里一灯如豆,烟气孤直。
赵丰原本只打算打个盹儿,但重伤之下血气衰乏,居然半倚在桌边就睡着了。
不知哪里一股凉风吹进来,烛火忽然跳动两下,险些熄灭,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赵丰做了个梦。
这是杨向良过世之后,他首度梦见恩师。
杨向良和他分别站在一条小溪的两侧,周围空洞仿佛旷野,溪水有些浑浊、有些湍急,虽只有一丈宽,但赵丰不知为何心生畏惧,不敢迳直跳过去与恩师叙旧。
四周昏暗,赵丰看不清杨向良的神情,能望见他的嘴一张一合正在说话,语速似乎很快。可是溪水淌得太急,哗啦啦作响,把杨向良的话音都掩盖过去了。
他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您说什么?”
杨向良一顿,踏前一步,又动嘴了,可是依旧太小。
赵丰指了指自己耳朵,用力摇头。
还是听不见。
杨向良这回带上了比划,像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度张口:
“欧啊!”
声音又尖又利,像是惨叫,还格外宏亮,像是铁片在琉璃上划拉的声音放大了十倍不止。
赵丰吓得三魂七魄齐震,一下坐直,醒了。
他一睁眼就知道自己在做梦,杨向良和小溪都不见了,屋子里景物照旧。桌子还是那张桌子,红木柜子上的破洞还在,他身下的木椅还是那张木椅。
可有一样不对:
后门开着,门边多了一团人影。
烛灯就摆在门边,光芒虽然微弱,但恰好足够照清这人脸上覆着的黑色面巾,以及他眼里冰冷的杀意。
屋子里飘荡着血腥味儿,赵丰不知道是从自己伤口还是从对方身上冒出来的,但他看见对方手里握着的飞镰了!
哪怕在昏暗的环境里,镰爪也依旧闪动着锋锐的光。
拜它所赐,赵丰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它的主人纵然黑巾蒙脸,赵丰又怎会认不出他是谁?
司南翔!
第307章 挟为人质
赵丰后背一阵发凉,这煞神居然一晚上找他两次!
司南翔刚走进来,赵丰醒得突然,他也是微愕,这时又闻外头夜的惨叫声,心神一震。
鸟儿受伤了,外头有状况!
趁着他分神的功夫,越丰身体前倾坐正,双足就要落地。
司南翔知道地行牌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甩出飞镰。若是这小子再逃走,他可就麻烦了。
不过空气中同时划过一道黄影,将镰勾准头给直接带偏。
“笃”一声,五个尖钩钉入桌面,却没打中人的血肉。
赵丰趁这机会脚踏实地,紧接着一个矮身
“该死!”司南翔气得手上一拽,力贯爪钩,直接将桌子撕成两半。
又是那黄皮子作祟!
不过他定睛一看,赵丰并没有消失。
赵丰身子虽然半伏下去,但从头到脚都站在地面上,并没有入遁成功。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赵丰捏着牌子又默念几次,依旧无效,干脆大声道:“下潜,下潜!”
什么也未发生。
司南翔心花怒放,忍不住哈哈大笑:“是了,闵龙子说过遁地术一天只能施行三次,哈哈哈,三次!”
闵龙子捂这秘密捂得严实,此前他和得胜王都不知晓这是法器之力,但闵龙子也说过遁地术的限制,以便得胜王周密布置。
一天只能施用三回。他和闵龙子潜入清音苑用了一次,从清音苑再逃到灯笼铺用完第二次。
而后,这小子拣到地行牌从灯笼铺子逃走,那就是用掉了第三次!
莫说黄大麻爪,十余丈外听见这段对话的燕三郎也忍不住问千岁:“你知道地行牌还有这个限制么?”
“当然”千岁嘴角一抽,“不知道!你乖乖在这等着,下面太危险不适合小孩子。”说罢站起来迈出一步,即身化红烟,飘向下方去了,只有一句话犹在耳边,“离窗子远一点。”
司南翔擅于爆破,情绪又不稳定,对燕三郎也构成严重威胁,她不能让他涉险。
啧,到头来不还得她出手么?想偷一回懒、多攒一点愿力都不行!
底下赵丰听得面如土色,看也不看,抓起手边两盏灯笼掷向司南翔,转身就往前门跑。
这小子还跑得挺快。司南翔怎会让他再溜一次,镰爪老实不客气钉住他的去路。赵丰险而又险侧身挡过,司南翔已经冲到他身后,一把拽起了他的衣领!
黄大着急,扑上来就啃,身形在半空中变得大如狼狗,牙齿还自带腐毒,司南翔要是真被它咬上一口,骨头都得折断。
可是他在这东西手下吃亏多次,早有准备,另一只砂钵大的拳头抡出去,正中黄鼠狼面颊,将它打得摔飞出去。
“哪里跑?”他狞笑着将赵丰拽向自己,准备将他脑袋拧断。
就在这时,前门突然被踹开,一声清叱随之而来:“住手!”
这声音司南翔只听过两次,但绝不会忘。他转头看去,门外冲进来几人,最前面一个俏面紧绷,眼里寒光闪动。
风灵昭。
油面的号叫太凄厉,半夜里能传出去很远,风灵昭正往这里赶,闻之立知有变,当下施展身法赶来,正好撞见这一幕。
司南翔果然住手,但紧接着就抓着赵丰胳膊,“咔嚓”一声拽到脱臼,而后将他拖到自己跟前当作盾牌。
这一下剧痛加身,赵丰失声大呼。
他肩上原就有三个血窟窿,司南翔又故意在他伤口抓捏,令他浑身发抖,提不起一点劲道。
不过这少年也是硬气,见到风灵昭就在眼前,知道司南翔要设法令她分心,于是咬紧牙关,任司南翔手上又加气力也再不吭出一声。
司南翔嘿嘿笑道:“风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心中暗暗道,天还没亮她就提前赶来,是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他根本来不及布置,唉!
见到司南翔拉脱赵丰胳膊,风灵昭秀靥上就闪过一丝怒色,忍不住走近两步:“何必为难局外人?”
司南翔看她走近,目光一闪,并不喝止,而是低低笑了两声。
那笑声竟有几分如释重负。风灵昭只觉危险,站定了道:“弃暗投明,你还有活路。”
“活路?”司南翔扯下面巾,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这张脸,今后还有活路?”
风灵昭一噎。他的脸惨不忍睹,能将大闺女活活吓晕过去,又因为没了鼻子和嘴唇,说话都漏风。
这个人,的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了。
“把闵龙子交给我。”司南翔嘿嘿一声,“还有他老婆!”向他泼酸毁容的就是丁氏,“把他俩都交给我处置,我就放人。”
风灵昭沉默了。
“快点!”司南翔在赵丰肩膀上又加了一把劲,后者虽然一声不吭,但痛得嘴唇都咬破了。
其实司南翔还盼他冲着风灵昭大呼一声:“别管我。“
最好声情并茂,这样,更能扰乱风将军的心绪。
可惜,这小子就像个锯嘴葫芦,只把牙咬得咯咯作响。
可是风灵昭望见赵丰额上淌下来的滚滚汗珠,终于侧首吩咐道:“去把闵龙子夫妇带来。”
赵虎微惊:“大人?”
风灵昭心里也在飞快盘算,知道眼下惟有拖字一诀:“快去。”
赵虎转身出铺,飞快离去。
司南翔面色微松,风灵昭见状即安抚他道:“良禽择木而栖,得胜王败局已定,你何必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司南翔侧头呸了一口沫子:“姓沈的都不是好人,我瞧不上!”
“我不迫你投诚。”风灵昭面色诚恳,“你现在放人,我立刻就放你出春明城,绝不食言。”
司南翔侧了侧头,但他没有脸皮,别人也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风灵昭只能当他动心,又道:“你就不想为自己逍遥一世?”
逍遥?
司南翔似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他见风灵昭又要开口,忽然道:“你倒是很着紧他的性命。”
“他”,指的当然是赵丰。
“他无辜。”风灵昭抿了抿唇,强压住心底的焦急,“战争就快结束,你我手上沾染的血腥都已太多,何不积点功德?”
第308章 现在是第二天了
“无辜?”司南翔似是没听见后面一句,冷笑道,“既然身在局中,那都不无辜!”他心里明镜似地,风立晚何等果决的人物,战场上一个命令就能填进去千百条人命。赵丰于她必定重要,否则她哪会在乎他的死活?
他们这种手底下冤魂无数的人物,有什么资格说功德?
他这是误打误撞拣着宝了,也正因如此,司南翔心底暗暗做了个决定。
他口中说话,手上却不曾放松对赵丰的钳制,后者伤口仅包扎不到一个时辰就又重新绽开,鲜血淋漓,打湿他半边身子。
风灵昭见赵丰脸色发白,嘴唇却泛青,心里溢过丝丝疼痛。这感觉于她甚是陌生,风灵昭却无心体会,脑海里倒有一个念头浮起:
司南翔出现在这里,就证明那件能遁地的宝物先前果然被赵丰所得。那么,现在它又在谁手里?
两边各怀鬼胎,时间流逝很快。
过不多时,赵虎回返,除了大队人马,还有一辆马车。在此期间,风家已经去官署报备,取得了特许令,这才能深夜车马往返,速度比来时要快上不少。
车帘一掀,就有几个壮汉将昏迷不醒的闵龙子抬了下来。丁氏跟在他身后走下马车,一抬头见到门里的人,惊得连退几步,上下牙关磕个不停。
这个厉诡一样的男人,莫不是、莫不就是被她亲手泼酸毁容的司南翔?
“进来!”司南翔也看见她了,冷笑不止。他脸上又在流血,却没法擦拭,只得下意识舐了舐门牙。
不急,一会儿算总账。
丁氏看见这副恶形恶状险些昏厥,亏得身边有侍卫搀扶,才没有软倒在地。
“我不进去,我不进去!”她拼命摇头,但侍卫还是将她搀进铺子。
“闵龙子夫妇已经带到。”风灵昭皱了皱眉,“交换吧。”
交换人质就有动作,就有空子和机会可钻。
谁也没发现,有一缕红烟着地面飘了过来,悄悄附进赵丰的袖子里去。
“好。”司南翔倒也爽快,下巴朝着闵龙子夫妇一点,“近点。”
侍卫在风灵昭授意下,果然将这两人又朝他挪近一点。
“放开赵丰。”风灵昭盯着他道,“我们可以后退。”
赵丰于司南翔不过是一路人,现在闵龙子夫妇已经送到,司南翔实在没有继续扣他为人质的理由。
她知道,司南翔到现在仍想替得胜王灭口,果然当得“忠心耿耿”四个字。
可是司南翔忘了,他自己也是得胜王的心腹,就算闵龙子死了,风灵昭一样可以拿下他,审讯得胜王的老巢。
因此她很笃定,就算把闵龙子交出去,她也不会损失重要情报。
司南翔笑了至少大家都看见他张嘴了,而后将自己衣襟一把拉开!
这动作太反常,就算赵丰疼得头晕目眩,也忍不住垂首瞥了一眼。
他看见司南翔的腰带上缠着七、八颗黑色圆珠,大小不一,小如鸽蛋,大如鸡子,每一颗都用皮套妥当收置。
而后,他就听见周围清一色抽气声。
这东西,很厉害?
赵丰正茫然,忽觉出自己掌心淌过一阵暖热他手里,一直下意识紧攥着地行牌。
牌子在发热。
就在这时,有个细微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辨不出男女,但震得赵丰心旌摇动,“第二天了。”
什么?
“地行牌一天只能用三次。”明明是一整句话,他听完却只用一瞬,“子时已到,现在是第二天了。”
地行牌,可以使用了!赵丰当即动容。
显然司南翔忙于应对眼前众人,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这时风灵昭也忍不住变色:“司南翔,你疯了么!”她身后的侍卫都往后退出几大步。
司南翔一翻腕,手腕里赫然亮出一枚雷震子。他握着这杀器,眼睛却盯紧了风灵昭:“杀闵龙子不如杀你,我王方可高枕无忧!”
他重新潜回这里,一直都不为灭口闵龙子而已。
他想要的,是风将军的命!
蛇无头不行,只要除掉风立晚这个首脑人物,西南梁军对于得胜王的搜捕立刻会被打乱。等梁廷派来新的首领,中间至少会空档三个月以上,得胜王即有难得的喘息之机!
说不定,他就能借着这段时间的休养缓过元气,东山再起!
说到这里,司南翔哈哈大笑,畅快已极:“这几颗能把你们全炸上天。哈哈,你们跑也无用。”
话音未落,风灵昭迳直扑了上去。
她迅如脱兔,几乎是旁人一眨眼的功夫,刀光乍起她已经欺到司南翔眼前,半月形的弯刀斩向抓着雷震子的手臂。
果决、凌厉,迅雷不及掩耳。
这么近的距离引爆,众人都是死路一条,不如冒险一试。
她的动作快极,司南翔指头刚动,腕上即是一凉,整个手掌都被切了下来。
风将军的刀,果然名不虚传。
风灵昭一回手就将司南翔的断掌接在手里,用力至柔,以免引爆掌中的雷震子。圆刀再度翻起,划向他腰带。
不过司南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另一手很干脆地放开赵丰,垂落下来,按向自己腰带。
随便捏爆一个,这里所有人都要死!
眼前这一幕太骇人,门边的丁氏尖叫着趴到丈夫身上,等待生命的终结。
离得这样近,他们夫妻是万无幸理了。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多亏胖丁没有同来。他们的儿子能活下去。
而后,就是地动山摇。
丁氏被惊天动地的爆炸声震得双耳轰鸣几至失聪,脸上泪水长流不止。
她趴在原地,好久动弹不得。
可她抽咽了两声,然后发现:
自己还活着。
她茫然抬头,看看丈夫,再看看自己,好像手脚俱在,并没有被炸得支离破碎。
再看眼前,灯笼铺的地面被炸出无数裂纹,然后轰隆一声,整体下沉了至少两尺。
回想爆炸声有些沉闷,好像来自地底?
黑烟滚滚而起,房子摇摇欲坠。灰土砖石噼里啪啦往下掉,屋顶的椽梁也吃不住劲儿,在清脆的断裂声中坠了下来。
第309章 心弦
“房要塌了!”赵虎大喝一声,“快出去,快带人出去!”
当即有人将闵龙子夫妇都带了出去。丁氏转头,望见风灵昭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不动。
“大人,快走!”赵虎喊了两声,风灵昭都无反应,只得斗胆去拖。哪知她很容易就被他拖了出去。
才走到街心,身后的灯笼铺子就轰然倒塌,碎成了一地废墟。
边上几栋商铺也受了影响,墙体倒塌、开裂,地基跟着变形,但都没有灯笼铺子损毁得这样彻底。
尘土飞扬,刺痛了风灵昭的眼睛。她抬手揉了揉,指尖上沾着一点湿濡。
“您……”赵虎站在她身边小声,见她脸色铁青,不知说什么好,支吾了一会儿才道,“您节哀?”
风灵昭喉间动了动,涩声道:“我有什么哀好节?”
方才她招式用老,无暇去阻止司南翔了,却见赵丰回身,突然将司南翔扑倒。
这两人一下浸入地面,仿佛入水,连一点阻碍都没有。
而后,她就感受到了雷震子的威力。
司南翔是投爆的高手,给她的军队添过不知多少麻烦。她知道这家伙手段精准,说这些雷震子能把所有人都送上天,那就一定能,哪怕她有护身罡气。
前提是,在地面上引爆。
“蠢货!”她口里低低骂了一声。说好的胆小如鼠呢,他突然这样义无反顾,她不习惯哪。
可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习惯了吧?
风灵昭心底突然一阵闷闷的钝痛,又有莫可名状的空洞。
她待胸口这一波快要饱溢出来的情绪过去,才戛声道:“将闵龙子夫妇送回,差人去官署报告,再”她闭了闭眼,喉间动了两下,才能往下说,“再收拾废墟,连周围的店铺一并赔偿。”
手下领命,分头去办。
这时躺在门板上闵龙子发出一声微弱的低呼。
爆炸的声响和震动,令他提前醒来了。丁氏劫后逢生,又见丈夫清醒,喜极而泣。
风灵昭向他一指,木然道:“都带回去,给我问出得胜王下落。”
于是身后很快响起了辘辘之声,众人开始往回走了。
她在军中说一不二,既然要大伙儿都回去,这里很快就走得只剩她一个人。
风灵昭在原地伫立片刻,才走进废墟里,边拣边看。
铺子是被震塌,不是被炸飞,因此里面的物件多数保持完好,只是下沉的地面开始渗水,显然从爆炸中心到地表被炸开了许多裂缝。
她俯身从废墟里拣起一只眼熟的瓷瓶。
上回赵丰割破了手,她将这瓶药送给了他。现在瓶子还留在桌上,人却已经没了。
风灵昭将瓶子攥在掌心,忽听废墟里哗啦一声轻响,不由得豁然转身:“赵……”
她的人手已经全部撤走,如今还能在这里发出响动的,难道是?
在她注视下,不远处的瓦砾被翻动,从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
风灵昭脸上泛出的喜色一下凝固,而后渐渐散去。
一人一黄鼠狼默默对视。
黄鼠狼半立起来,拿前爪梳了梳脸,给了她一个不屑的眼神,最后一溜烟儿跑掉了。
风灵昭收回目光,苦笑着暗叹口气。
这只黄鼠狼好眼熟,并且赵丰对她提起过黄鼠狼,看来就是这一只?
夜半出了这样的大事,这条街上虽然多商铺、少居民,但也渐有看客聚拢,都朝这里指指点点。
再然后,官差们就来了。
四周一片熙攘,风灵昭也呆不下去,只得大步离开。
春明城这段经历,只是她军旅生涯中一段小小插曲,她想,明天就要离开,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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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过一条街,风灵昭就把围观的人潮都甩在了身后。
这个时候,不远处却有人小声道:“那个……”
风灵昭一下站定,动也不动,像是被施加了定身法。
她慢慢转头,看见拐角处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他浑身血迹斑斑,灰头土脸,连脸都被熏黑了,反衬出一口白牙。
“赵丰?”风灵昭眨了眨眼。
“九小姐。”赵丰走了过来,姿势有点不自然,“可否请你……”
话未说完,风灵昭忽然低头冲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赵丰被她撞得闷哼一声,险些吸不上气。
他听她喘息很急,并且能感受到她…她起伏得有些厉害,给他带来不少压迫感,脸上不由得发热:“你该不会哭了吧?”
风灵昭一下放开了他:“谁哭了?”
赵丰低头,见她果然没有流泪,但杏眼瞪得滚圆,死死盯着他,像是恨不得在他身上灼出个洞来。
“我以为……”他说到这里也觉自己傻气,遂切换了个话题,“九小姐,可否请你帮我复位?”
复位?风灵昭目光顺势落在他软绵绵垂下来的胳膊上,不由得啊了一声。是了,这家伙胳膊脱臼,方才那一声闷哼是被她抱疼了吧?
“你怎不早说?”她在他胳膊上轻按几下检查,成功按得他脸色更白了,又小声哼哼。
“我、我是想早说。”敌不过她速度快啊。
“方才那般英勇,现在怎么又怕疼了?”风灵昭抓稳了部位,“忍着点啊。”轻轻一拧。
赵丰“啊”地痛呼一声,额头淌汗。
“好了,试试。”
赵丰轻轻抬动胳膊,果然听使唤了。“谢、谢谢。”
他就没见过哪个大姑娘给人正骨的手法能这般娴熟。
风灵昭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想起这人身上还有几个血窟窿,于是道:“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罢转身跑了。
赵丰慢慢坐了下来他也无处可去。
过不多时,风灵昭果然回来了,还带着一辆马车。这会儿宵禁还未结束,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
她扶着赵丰登上马车,一边轻声道:“你的铺子塌了,我给你找个地方住。”
赵丰只能点头。
马车开动起来,很快路过事发街道,赵丰望着那片废墟和水泄不通的人潮,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风灵昭见他脸上全是后怕,不由得道:“你怎么逃出来的?”
第310章 我怎么就没想到?
她知道赵丰拖着司南翔入地,必定是动用了地行牌。可是两人都在爆炸最中心,司南翔死了,赵丰也没能幸免才是,为什么他最后又能爬回地面?
“我也不知。”赵丰说起这个也是一脸茫然,“我扑倒司南翔以后,拼命把他往地底按。”按得越深,地面上的人才越安全,反正扑出去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不知怎地,我就脱手了。爆炸时我也有感,但前方好像围着一堵墙,将地底冲上来的力道都卸走了。”
风灵昭脱口而出:“什么样的墙?”
“只是感觉罢了。”赵丰苦笑,“我也看不见,地底漆黑一片。”
他也以为自己死定了。能逃出生天,纯属意外啊。
这家伙要是弄不清楚,别人更没招儿了。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他活着回来了。风灵昭咬着唇,好半天才道:“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老半天才回来!”她还傻乎乎站在废墟里凭吊了好久!
丢人!
“我第一时间上浮了。”赵丰满脸无辜,“可是地行牌还用不熟,我、我钻出来的位置不好,在两条街开外,又在别人屋子里。我怕被人当成贼,费了好大功夫才溜出来。”
风灵昭扑哧一声笑了,又觉眼眶有些发热。
她赶紧扭头看向窗外,低低骂了一声:“傻气!”
赵丰终于逮着机会发问了:“对了,司南翔死了,我们就安全了?”
“对。”
“你……”赵丰犹豫了一下,“你在春明城的任务就结束了罢?”
风灵昭轻轻嗯了一声。
“那么,你何时打算离开?”
风灵昭轻笑一声:“你着急赶我走?”
“不敢。”赵丰赶紧摇头。
“你是舍不得我走?”
“我就问问。”赵丰轻声道,“终是患难一场。”
风灵昭轻轻吁出一口气,往后靠到厢壁上:“闵龙子已经清醒,回去就可以审讯。至多明天清晨,我就会出发,回去领军攻打得胜王老巢。如果运气好”
她缓缓闭眼,终于露出一点疲态:“梁国的战争或许就可以结束了。”
她脸上又是公事公办的神情,赵丰想起她的身份,顿时百感交集。好一会儿,他才能咽下喉间的苦涩,低声道一句“恭喜”。
“今次是我失误了。”风灵昭轻轻,“多亏有你。”
现在回想,司南翔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打算将她和闵龙子一起炸死。如此一来,得胜王的消息不致走漏,短时间内又免去追兵之患,乃是一箭双雕。
她错判了司南翔对得胜王的忠诚,险些搭进去所有人的性命。幸好,赵丰替她弥补了错误。
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少年面上也写着疲惫,斜倚在座位上,风灵昭侧首看着他:“你怎么突然英勇起来?”这家伙半个月前被几个地痞勒索都不敢反抗,方才怎么有胆子慷慨赴死?“你明明可以用地行牌逃生。”
赵丰忽然呆住,反手一拍后脑勺:“说得是啊!我、我……我当时为什么没想到!”大家都要死,他拿着地行牌往地底一钻就可以活啊!
坚实的地面可以帮他挡去绝大部分的爆炸威力。为什么当时就是没想到?
看着他的傻气模样,风灵昭顿时笑不可支,心底那点儿愁怅和疲惫都不知被驱去了哪里。
她边笑边摇头,果然还是他,贪生怕死的底子。
赵丰苦笑道:“我只道自己横竖是活不了了,用了这牌子还能少死几个别人,不亏。”
风灵昭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伸手抹了抹眼才道:“你这开铺子的掌柜,果然会算账。”
“这不是……又废了么?”废墟的废。他眼里写着的全是辛酸,“头一个铺子被烧光,后一个铺子被震塌,我好像真没有开店的命。”
说起来,的确好像是这么回事。风灵昭同情道:“说不定你与春明城犯冲。”
赵丰愁怅了:“那我还能去哪?”
铺子每毁一次,他好不容易攒下的积蓄就被烧光一次,现在他又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了。
风灵昭慢慢敛起笑容,目光微闪:“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去处呢?”
这话似有所指。赵丰心里一动,看向风灵昭,后者微笑不语。
……
车行至风灵昭的住处,她将赵丰扶下,院里即有数名侍卫迎了上来。
赵丰认出其中的熟面孔赵虎。
这几人见到他都是一愕,仿佛见诡,但随即笑逐颜开,纷纷围上来打招呼,热情得赵丰心里都有点发毛。
风灵昭不耐烦挥手,将他们都赶开,这才将赵丰扶去内室,亲自给他清理伤口、更换药物,又找人换水换巾子,要替他擦洗头面。
赵丰赶紧婉拒,她也不坚持,唤来赵虎代劳。
赵虎一边替他擦拭身体,一边啧啧道:“哎哟,瞧你面相文弱,看不出这身板挺不错的,想来我们将军……”
话到这里,门柱被磕响,咣咣两声,风灵昭不冷不热的话传了进来:“赵虎。”
赵虎打了个哈哈,不敢再说,飞快帮着赵丰穿好衣裳,就一溜烟儿走掉了。
这番折腾,又过去了一个时辰。
风灵昭抱臂倚在门边,足尖在地上划了两个圈,才对赵丰道:“很晚了,你睡罢,我还要去找祖父聊聊。”这人脸色太难看了,亟需休养恢复。
赵丰点了点头,想起她天亮就要离开,欲言又止。
最后,他想说的话还是没说出来,只道了一句:“多加小心。”
“会的。”风灵昭转身,才跨出门坎又道,“打完仗,我就回来。”说罢,反手替他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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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鼠狼钻出废墟,走了几个迂回路线,才溜回街对面的房子里。
燕三郎站在窗边,背对着它。
房子里,只有燕三郎。
黄大左顾右盼,咦了一声:“女主人呢?”
燕三郎低头眺望底下一片热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黄大凑近,才看出他脸上的凝重之色。
女主人还未回来,该不会……黄大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得炸毛。
第311章 好问题
不不不,不可能!女主人在他心目中近乎无所不能,区区一次爆炸,怎能奈何得了她?
他盯着底下的废墟。地面被炸出长长一道疤痕,地下水汩汩涌出,可见发生在地底的爆炸威力无穷。
黄大心中又动摇了。
“小主人。”他小心翼翼道,“我再下去看看?”
“不必。”燕三郎头也没回,“你什么也看不见。”
“……哦。”小主人周边的气压好低,他都不敢靠近。
好在此时有一缕红烟从围观人群钻出,在夜色下飘进了二楼窗口。
黄大挥着小爪子惊喜道:“女主人,您终于回来了!”
燕三郎小脸一直绷得很紧,这会儿终于松了口气。
他二人都听见千岁轻哼了一声:“小没良心的,连下楼找我都不肯!”
她语气艾怨,燕三郎却道:“你要我待在上面,不得下楼。”
“……”呃,好吧,这好像是她的原话。
他又道:“地上那摊子瓦砾也困不住你。”
“哼!”算这小子又说对了。
燕三郎望着空中这缕飘浮的红烟,只觉颜色似乎淡了很多,不由得心中一跳:“怎么不化形?”
“怕吓着你。”话音未落,她就变回人形。
还是那个美貌不可方物的女郎,夜风吹动她的衣袂。燕三郎却踏前一步,神色大变:“你受伤了!”
她左肩上有一掌宽的开放性伤口,形状也很奇特,像被强酸腐蚀,表面凹凸不平。鲜血流出,与红衣同色,很不显眼,却瞒不过燕三郎的眼睛。
甚至袖子里伸出的素手,也是千疮百孔。
好好儿一个大美人,右半身完美无暇,左半身血肉模糊。她立在昏暗的光线里,就有一种触目惊心的不协调。
燕三郎瞳孔一缩,向着千岁伸手。
这是下意识的举动。还未触到她衣裳,他就回过神来,突然缩手:“坐下来,我给你治伤敷药。”
“没用。”千岁慢慢坐下,却摆了摆手,“这些药物对我无效。”
“如何是好?”燕三郎紧紧盯着她的伤口,“怎么会、会伤在这里?”她在红烟状态受创,怎么会有具体的伤口?
“终归还不够强大。”千岁难得叹了口气,“我受到爆炸震荡,必有体现,只是将受到的伤害集中去肩膀爆发而已。”说着,身边浮起琉璃灯。
她伸手入灯,抓出一团金光。还未等燕三郎和黄大看清那是什么,千岁已经将之一把按在自己肩头,顺着胳膊推到手背。
一人一鼬都听到“嗤”地一声轻响,像清水滴进了滚油锅,甚至他们还能看见白汽从伤口冒出。
千岁也轻轻哼了一声,面露痛苦之色。
燕三郎咽了下口水,没来由地紧张。
不过金光瞬间就隐入了肌肤之下,消失不见。
紧接着,千岁身上的伤口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皮肉生长的过程,比伤口本身还吓人。她特地转过半身,不让燕三郎看见:“行了,没有大碍。”
话是这样说,燕三郎看她的脸色还是素白:“这样疗伤,动用很多愿力吧?”
“可不是么?”一说起这个,千岁把心疼都写在脸上,“说不定这次木铃铛的任务白做了啊,能收支平衡都是万幸!”
琉璃灯静静浮在半空中,燕三郎总觉得千岁支取了愿力以后,它的亮度好像降低少许。
灯身上的细小裂纹都修复完毕,还余下两道长而深的裂痕横贯整只小灯。在燕三郎的注视下,其中一道又加深了一丁点。
这是不进反退啊。
他张了张口,没敢提醒她,但同样凑近了看灯的黄大就惊恐地喊了出来:“不好了不好了,裂纹加深了!”
千岁大怒,反手一巴掌把它pia出窗子:“吵死了,我不知道么,用得着你来提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燕三郎默默看着黄鼠狼变成空中一道抛物线,再默默看向她来不及收回去的手。
嗯,伤口基本愈合了,他看见的又是白嫩嫩一片。
然后他就识相地改换了提问方式:“还得吃进多少愿力,才能把这盏灯修好?”
千岁抚着琉璃灯身,幽幽道:“怎么也要木铃铛再来三四个橙色或者红色的任务方可。”
“橙色、红色?”燕三郎眨了眨眼,目前好像都没遇上。
“那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千岁伸指在他额头上一戳,“一个红色任务给付的报酬,相当于五六十个绿色。”
那果然要靠运气。当然燕三郎最关心的还是任务的安全性:“木铃铛给出的任务,按什么划分颜色,难度么?”
他下意识挠了挠额头,痒。
“这可没有统一标准。”千岁也琢磨这玩意儿很久了,“依我多年的经验,大概是牵动的因果越多、引发的后果越严重,任务的颜色就越深。”
她耸了耸肩:“当然,它对‘严重’与否的判断,与人类的视角不同。”
燕三郎点点头,记下了。
千岁一眼看出他的欲言又止,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又想问什么了?”看他那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怀揣的不是什么好问题。
“琉璃灯总会修复完毕,然后呢?”
千岁一怔:“什么然后?”
“然后,它会怎样?”燕三郎顿了顿,才接着问,“你又会怎样?”
“阿修罗指一物为命灶,它就相当于人类的丹田。”千岁的脸色还有一点苍白,还未恢复作先前的桃花颜。她顺势坐了下来,观望底下的热闹,“人类的丹田若被打碎,也要愈合完毕才能重新修行;命灶倒还好些,破损时也能用,一旦修复如初,我施行神通耗力更少、威能更大。”
“人类修行,可以筑养丹田,将它提升到不同境界。”千岁现在已经明白如何让燕三郎听懂,“同样的,命灶也可以通过特定手段晋阶。不同的命灶,进阶方式不同。琉璃灯就要吃进大量宝贝,才能提升自己。”
燕三郎若有所思:“这样看来,愿力与命灶不是同一码事。”
第312章 千岁的账
“当然不是。”千岁白他一眼,“琉璃灯如瓶子,而愿力就是瓶中水,积攒得再深厚,瓶子太小也盛装不下,必须扩容。这就要求命灶晋阶,如同人类提升自己的境界。比如你现在的境界叫作”
“洪川。”
修习《饲龙诀》的异士,第一阶段为“洪川”,即是真力小龙在十二正经中野蛮生长,互不干涉。
“嗯,在你养出十二条小龙后,就要尝试打通奇经八脉,那时就进入下一个境界。”她把琉璃灯召到身边,“琉璃灯也一样,修补完毕以后,也要尝试打通新的境界。不过我第一次指它为命灶,对它不甚了解,只知下一阶为‘熹微’之境。”
燕三郎点点头,懂了。
琉璃灯便是装载愿力的容器。无论千岁收集的愿力有多么丰厚,如果琉璃灯本身的境界不提升,它就有容量不足、强度不够的限制,这与人类的丹田运行同理。
“一般来说,提升琉璃灯境界的最好办法就是吞噬天地间的宝物。越贵重越好,越稀有越好!但你现在太穷,就算把全副家当都拿去买宝贝,也不够琉璃灯几口吞的!所以我暂时只能拿愿力填补它。”说到这里,千岁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就不能上进些,多赚点钱!”
燕三郎挠了挠头:“我会尽力。”他有钱有房,也算是小富翁一枚,但距离好好供养千岁确实还远远不够。
“那么”他终于将长久以来的疑虑给问出了口,“存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我何时可以动用?”
这几年来,他都将完成任务给付的真力储存在木铃铛里,何时可以派上用场呢?
千岁笑了,原来这小子始终惦记自己存起来的宝贝。“唔,你在‘洪川’境界是肯定用不了的。眼下你身体当中的小龙太多,无论哪一条得到真力灌输,都可能一下子变得过于强大,从而破坏洪川中的平衡;如果你把真力平摊给每一条小龙,只会加剧它们的内耗,等到自相残杀完毕,这部分真力其实就浪费了;同时你的身体也承受不起。”
燕三郎沉默了。千岁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欲速则不达,他还得捺住性子。
不过,难得她有耐心给他答疑,甚至将琉璃灯的秘密也分享与他,燕三郎知足了。
这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于有了些许认同?
这时,被甩出去的黄大终于吭哧吭哧回来了,并未感受到屋中有何异常。
“女主人真厉害!”它抖了抖毛,开始拍马p,“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结果赵丰把司南翔带进地底爆炸,而女主人又把赵丰活着带回来了,所有人都活了下来。
所以这公式掐头去尾,就是女主人挽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包括它。黄大向自己点了点头,嗯对的,就是这个算法。
“废话。”千岁连一记白眼都懒得给它,只问燕三郎,“任务完成了么?”
“还没有。”燕三郎抚了抚木铃铛,上面那两个碍眼的字还在。
“这事儿该告一段落才对呢,无论算是办好还是办坏。”千岁捂着小嘴打了个呵欠,“睡吧,明儿再说。小孩子熬夜会长不高哦。”说罢,拍了拍燕三郎的脑门儿。
“你……”燕三郎犹豫一下,才低声道,“你现在没事儿吧?”
千岁一低头就望见他眼中的担忧,眼珠子一转,伸手抚额,慢慢坐了下来:“哎?我用力过度,头晕得很。”
燕三郎果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那怎么办?”
“那时要护住赵丰不死,愿力损耗太大了。”千岁叹了口气,“这样,我们签个临时协议。下个任务完成获得的报酬,你全部转给我作为补偿吧?”
燕三郎毫不犹豫就点头了:“好。”
这么干脆?千岁反而一呆:“你什么时候这么爽快了?”小抠门突然大方了!她好不习惯哪。
“原本我还想着,短时间内木铃铛支付的报酬于我无用,不如都转给你。”燕三郎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小白牙,“不过你只要一次,那我也同意。”
“哎?”千岁一把按着他胳膊,“现在改成永久协议来得及!”
“来不及了。”燕三郎一本正经,“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一把将他拎起,跟他四目相对:“臭小子,你好大的胆子敢耍我!”
燕三郎冲她眨了眨眼,乖乖任她提在半空:“那么这次任务结账的报酬也全部给你,我半点不留。”
这次报酬很丰厚呢,她顿时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女主人……”黄大真心觉得,女主人算账还不如他明白呢。
“嗯?”两人一起转头,目光齐齐投向他。
“呃,没、没什么。”黄大挠了挠胡子。还是妹妹说得对,他没事就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
赵丰一觉睡到第三天午后才起,在这期间旁人给他换了七八次药,他都没醒。
那一晚上连受两次重伤,最后还跟司南翔拼命,他险些就枯了。亏得少年人“根底好阳气足”,睡上两天精神大为好转。
替他看伤的老大夫笑眯眯地说出这六个字。
赵丰醒了之后,才知道自己住的是风灵昭名下的别院“小清晖”,与风家大宅只隔着三条街。风灵昭果然在事发次日清晨就带着手下离开春明城,但给赵丰留下一名侍卫,即是赵虎。
“在你昏迷期间,据说风老爷子都过问两回了。”
赵丰正在喝药,本就被苦得龇牙咧嘴,闻言眉头更皱。送还杨向良遗物时,他与风老爷子有一面之缘,但也就是一面而已。老头子并不希望他与风家扯上关系,这一点,赵丰心知肚明。
“你救了我们,当然重点是你救了风将军,风家对你必然感激。”
过不多时,下人通报,黄大来访。
“快请。”赵丰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有老伙计来看他,当即振奋。不过这位黄兄掐时间也掐得真准,他才刚醒就上门。
第313章 风家真是好礼数
这踩点的本事,比风老太爷好多了。
这会儿天光正好,赵丰望着外头走进来的大汉,一时有些怔神。他真就是夜里三番四次救助自己的那只小小黄鼠狼?
可是想起“三番四次”,赵丰又不觉得惊讶了:“黄兄?”
黄大笑呵呵地递过一个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煮火烧和鸡汁包子:“快中午了,还没吃饭吧?”
见他一切如常,赵丰也觉自在,伸手接了过来。
他才打开油纸,边上的小厮细声道:“公子,大夫有交代,这伤碰不得油腻。”
“吃一点无妨。”赵丰毫不在意,将他打发下去就大块朵颐。鸡汁包子每个才有无花果那么大,皮薄馅厚,咬一口鲜灵得很。
他睡了两天,这时闻着荤味儿才知道自己饿得狠了,一连吃了四个包子半个卤煮才缓过来。
黄大就在边上边饮茶边看着。
赵丰灌了一口茶水才问他:“黄兄,前天夜里是你替我挡去姓司的镰爪吧?”
黄大当晚口吐人言,也知瞒不过了:“是我。”
赵丰立刻站起,就要鞠躬到底:“大恩何以言谢?”
黄大一把拖住他胳膊不让他下弯,结果扯动伤口,赵丰疼得轻哼了一声。
黄大赶紧放手,干笑道:“不用谢,礼尚往来罢了。”
“这是何意?”赵丰微怔,随即恍然,“你是荒庙里那只黄鼠狼!”
真不能怪他想不起来,天底下的黄鼠狼在人眼里好像都长一个样儿,何况他压根儿没将那天的事情放在心上。
唔,其实他还是记得自己与风灵昭的初遇。当然这话不必说出来,太伤人了。
“就是我。”黄大嘿嘿一笑,“你把我从那凶婆娘手里救出来,救命之恩,我必须报答!”
难怪,难怪这位“黄兄”后面抢还地痞的钱物给他,又将春深堂的风雨廊灯笼都揽过来。想到这里,他面露怪异:“难道春深堂的那位石小少爷也是……?”也是黄鼠狼吗?
这回黄大飞快听懂了,双手连摇:“不不,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人。”被千岁大人听说春深堂是个黄鼠狼窝还了得?
不过就算他是只黄鼠狼,想起下面要说的话,还是有些汗颜:“并且法术了得。他看你命不该绝,所以前天晚上、前天晚上……”
赵丰咦了一声:“前天晚上我听见耳边有人指点,竟是石少爷?”
黄大轻咳两下:“是啊。我家少爷告诉你地行牌可以用了。”其实赵丰如未将司南翔推入地底,千岁也会想办法保住赵丰和风灵昭的性命,毕竟他俩是任务目标人物。赵丰这样奋不顾身,她只要保住赵丰即可,省去不少愿力,所以千岁大人这两天也挺高兴的。
赵丰听见这话再无怀疑,肃容道:“石少爷若有用得上赵丰之处,请告知。”
“其实”黄大就等着他这句话,“其实还真有。”
“请说。”
赵丰的诚恳稍许抚平了黄大的不自在。唉,管人讨要东西也太丢人了,可谁让这是女主人的意愿呢?
“那地行牌虽然神异,普通人拿在手里却容易招灾。你看闵龙子本身有些手段,但最后还是险些丧命。”
不等他说完,赵丰已经取下地行牌,双手奉上:“请向石少爷转达我的谢意。”
石凛石公子的救命之恩可以用物品抵还,赵丰反而觉得轻松。人情这东西,最是难还。
黄大收起地行牌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也松了一口气:“对了,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赵丰才醒来不到一个时辰,提起这个也有些茫然:“我也还未想好。”他在春明城开的铺子都被毁掉,今回就算还想开店,也不知有没人愿意租给他这种扫把星。
从前在希吉乡的日子风平浪静,自从落户春明城之后,却是波澜横生、惊险连连,前天更是连性命都差点丢了。赵丰突然想起风灵昭说过的玩笑话,莫不是自己真与这座城池不合?
黄大哼哼道:“你这回立大功救下所有人,我就不信风家不知感恩!”
赵丰摇头:“不奢望也。”
黄大眼珠子一转:“对了,你那师父的女儿风清莹,六天前刚刚订了婚,你知道么?”就是赵丰不知晓,他才特地提起。
赵丰摇头:“并未听说。”
黄大哼了一声:“风家真是好礼数。”据千岁大人判断,杨向良要赵丰奔波数百里来到春明城,恐怕不止是送还遗物那么简单。他本身对这个小徒弟很是满意,自己还有个貌美又适龄的女儿。
“他想当一回月老罢?”这是千岁大人的原话,“话本子里都这么写啊,老丈人临终托女,成就人间佳话!”
在黄大看来,赵丰都将师父的遗物送还了,结果到现在也和风清莹之间什么瓜葛都没有,那必定是风家从中作梗了。
哼哼,他们是不想和赵丰这穷小子扯上关系,哪知他黄大爷硬生生就把赵丰和风灵昭送作堆了,这还画进了鸳鸯谱里,叫作“天作之合”。
不服咩?那就去找老天说理吧。
赵丰:“……”黄兄说着说着突然冷笑连连是几个意思?
两人又聊了几句,小厮就要过来换药了。黄大不好扰他休息,旋即告辞。
他前脚刚走,风老太爷后脚就到了。
对上这位长辈,赵丰要带伤见礼,风老太爷连连摆手说不用。
待小厮奉上了茶,他才就着赵丰的伤情嘘寒问暖,又让他安心住养在小清晖,说风家必定用上最好的药物,保他伤情恢复得又快又好。
赵丰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心里也有两分了然,故意将话题引开:“师娘最近可好?我听说风小姐刚刚订了婚?”
他最近遇上的变故太多,和风灵珊母子的交集就仿佛发生在上一辈子。自然,无论是风灵珊还是风家,都表明了与他划清关系的态度。
“啊,是啊。”风老爷子笑容不变,“莹丫头订婚了,才要找人知会于你,结果上巳节就发生了那么多事。唉,人算不如天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