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端方的本能
好徒弟替她摆平了这桩麻烦,梅晶这时对他是一如既往的满意,轻声细语交待了几句。
端方脸上挂着笑容,聆听师尊教诲,恭敬但不卑不亢,是梅峰长最喜欢的态度,一如既往。
因为杨衡西的指认,梅晶曾对他起过怀疑。可是端方亲手抓住了柳肇庆,替她保住了衡西商会。
如果他是柳肇庆的亲孙子,怎么能做到这些?所以,梅晶放心了。
杨衡西那蠢物,真是该死!衡西商会换给端方来做东家,他聪颖又忠诚,韵秀峰今后必定能有更好的财力来源。
望着梅晶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端方又伫立良久,这才返身。
山道幽林中立着一道身影,端方看清他的形貌,瞳孔突然为之一缩。这是个瘦削男孩,面庞清秀,眼睛大而有神,身后还背着一个藤编的书箱。
燕三郎。
这个千百人遍寻不着的男孩,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端方毫不掩饰脸上讶色,甚至有两分惊喜,仿佛见着了久别的好友:“你怎么来了?”
燕三郎静静道:“来要回我的东西。”
“来来,随我回去小酌一杯,说说你最近的遭遇。”
端方一边说着,一边大步走向燕三郎,状极热情,但心底已经下定主意,尽快除掉这个后患。除了柳肇庆本人,当世只有这小子知道他的底细,知道他和柳家的关系。现在胡成礼也在追捕燕三,端方如能现在就将他击杀,从此再无后顾之忧。
燕三郎现在出现,是因为他年纪还小,看不清其中利害么?
端方右手微抬,还未来得及有下一步动作,迎面就撞上一堵无形的硬墙,反震都由他自己生受了不说,对面还涌过来一股强劲之力,把他压得气血一阵翻腾,胸口憋闷得紧。
端方大惊,再定神一看,却见燕三郎身边冉冉浮起一只宫灯,制工精细,纹路繁复,但再要细瞧却什么也瞧不出来,只余一片影绰这些纹路倒好似活物,可以在灯身上自行移动。
灯光朦胧,但足以照亮燕三郎身边那一点红雾。
是的,这孩子身边涌动一层淡薄的红烟,似有似无,也说不准是不是宫灯照出的红光染红了夜里的雾汽。可是端方甫一靠近,烟雾就翻滚起来,其中宛如隐藏无数猛兽与恶鬼,都在烟雾中蠢蠢欲动,仿佛随时要挣脱出来。
甚至端方还能看见它们的轮廓隐在雾里,躁动不安,然而饥渴的视线都凝注在他身上。
直觉清晰地告诉他:
再进一步,必受重创!
方才就是这层古怪的雾汽挡住了他的去路?看似至柔,实则至刚。
端方向来谨慎,决不愿受无谓的伤害,当即停下脚步,上下打量怕宫灯:“你这是作甚?这又是什么宝贝?”
心中却在反复权衡对比。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摸进宅子想加害燕三的那几名衡西商会的趟子手,明明五大三粗,甚至还有功夫在身,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为什么偏偏折在一个十岁的小鬼手里?
端方赶去时,战斗已经结束了,三人各有各的惨状。如今看来,确是燕三的手段了。他有这等防身至宝,难怪敢在端方面前现身。
现在端方在意的是,燕三手里是不是有更多筹码?依常理而言,越是强大的法器,对主人的要求越高,这就像小孩抡不了大锤。但这奇妙世间总会有些特例……
是了,那只鬼面巢蛛也得自燕三,甚至柳肇庆能在无尽追捕者眼中消失那么久,或许也有燕三的一份功劳。
红烟涌动,给燕三郎人畜无害的面庞镀上一层阴诡:“不用演了。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
千岁是他的杀手锏,不会轻易在端方面前现身,那么让端方以为他最大的凭恃就是这盏琉璃灯好了。
反正,这灯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千岁本人。
端方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消减半分,依旧充满了真诚。
这么多年来,他都以这副面目示人,微笑和彬彬有礼早就成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那是超越了性情的本能,无须刻意也无须伪装。
就连千岁看着他,都要感叹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所以端方这句话依旧还是笑着说出来的:“胡成礼追捕于你,你还敢露面,好大的胆子。”
“他被我误导去大沼泽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燕三郎侧首看着他,“要教你失望了,我不想杀他。”
“为什么?”端方的确有些失望。怀疑他的胡成礼死了,他才会真正安心。
燕三郎不答,只向他伸出手:“我的鬼面巢蛛呢,还来。”
他的真实目的,当然不是索回那只小蜘蛛,而是暗中照应端方,保其安全无恙。以他性情,若非答应了柳肇庆的条件,这会儿早就远走高飞,端方连他的影子都碰不着。
端方从交领底下捉出小蜘蛛,扔还给燕三:“你为何要帮我和祖父?”若无燕三相助,他和柳肇庆的计划很可能因为中途生变而挫败。
“柳肇庆已经支付了足够的报酬。”
端方很是好奇:“你也是赏金游猎?我若付你报酬,你肯不肯为我做事?”
燕三郎想也不想道:“你付不起。”能引动木铃铛的任务可遇而不可求,端方可从来没触发过。
碰了个壁,端方也不生气,只是感慨道:“无论如何,这次多亏你出手相助。否则我爷孙的计划也不能执行下去。今后如有需要,你可命人去衡西商会或者拢沙宗寻我,只提龙游商会故友即可。”
龙游商会,就是他头一次遇见燕三郎的地方。
燕三郎点头,扔回给他一样东西。
端方接了,就着林中的微光看清,这居然是一只小小的木雕狐狸。
这个小木雕只有一尺来长,刀工有些拙劣,第一眼看不出雕的是狐狸还是兔子。但端方看见它,脸色就变了:“柳……他给你的?”
“柳肇庆给我的。”燕三郎耸了耸肩,“让我有空带给你当个纪念。”
第180章 字条上的真相(加更)
端方抓着木雕,下意识摩挲两下。
他当然认得这东西了被送去拢沙宗之前,他亲手雕了一只木狐狸,送给柳肇庆当作生辰礼。
他还记得一向严厉的柳老爷子格外高兴,拿起木雕把玩许久,才摸着他的脑袋道:“雕得好,做人就要做狐狸,不要当兔子。你小小年纪有此认识,很好。”
端方摸到狐狸耳朵,轻轻按下。于是狐狸肚皮咔嚓一声,从中间打开。
他造的东西,自己当然心里有数儿。
这个小小机关里面,现在躺着一张字条。端方咽了下口水,才将它展开来。
只一眼,他就脸色大变。
“这是……”他迅速抬头,目透精光,“你还是在那院子里找到东西了!”
在孙家的小院,他杀掉了情报掮客,却始终没找到对方藏起来的消息。万幸,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一直都未能寻到。
这场角力,谁也没有获胜,想不到最后胜出的却是燕三!
“藏在什么地方?”孙家的院子,他找过无数回了,从未寻到这张字条。
“就在院门外的门钹里。”
“门钹?”端方一下呆住,好半晌才喃喃低语,“门钹,居然在门钹里?”
他呵呵两声,自嘲道:“越显眼的地方越安全,我竟然漏过了它。”门钹向外,路过的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他下意识地就没将它归为院子的一部分。
这是个很好的盲区,轻易骗过了所有人。
燕三郎默不作声,没有居功。若无千岁的琉璃灯照明,他也寻不到这张字条的。
“你把它交给柳肇庆了?”话才问出口,端方即反应过来,摇头低笑,“是了,柳肇庆若知道了,怎么肯交出自己成全我?”
对上衡西商会、对上梅晶,对上胡成礼,甚至对上所有人背后的拢沙宗,端方这一局依旧能大获全胜的根本原因,除了事先的缜密安排,最后还要归功于柳肇庆的慷慨献身。
可是柳肇庆如果看过这张字条上的内容,大概绝不肯作此牺牲了吧?
燕三郎没有吱声。
两人又说了几句,端方慨叹一声,又问他:“你为何替我隐瞒?”
“就算他知道真相,于事何补?”燕三郎想起柳肇庆在车上长声大笑、快活满面的模样。“再说,你真地确定他不知道?”
端方面色一变,沉吟良久不语。
直至东边的第一缕晨曦照亮密林,他才回过神来。再抬头,四下里哪还有燕三郎的影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将这事抛去脑后。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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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后,一条飞讯从拢沙宗传入衡西商会。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端方见讯一怔,仍旧从容不迫办完所有事务,这才交代手下:“我小憩片刻,不要扰我。”
旁人点头,赶紧退出书房再帮他带上门,端方这才坐了下来,将那封讯报拿出来,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的眼眶湿润了。
随后,他摸出那只木雕狐狸,打开腹部机关,再次取出那张字条,缓缓展开。
上面有几个小字:
“柳二送往松平村,交赵氏抚养,十岁溺亡,赵氏以其子顶替交回。”
这是半年前掮客要送往衡西商会的消息,结果人死在他手里,这消息就没传给杨衡西。
或许,这就是天意。否则杨衡西再将这消息转手给柳肇庆,端方的全部计划都要泡汤。
端方指尖燃起一点真火,再盯着字条慢慢化成飞灰。
他轻轻说了一声:“多谢。”
拢沙宗的消息传来,过往的一切就随之烟消云散了,再也没有什么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与身份。至于燕三郎,看起来是个有本事的,胡成礼恐怕也奈何他不得。既如此,这个小少年的去留,端方都不再关心。
这时有人小心敲门,轻声道:“大东家,署尹来访。”
“这就来。”端方抿去眼角一点湿意,揉了揉眼,脸上又挂起温润的笑意,开门走了出去。
……
燕三郎其实并未走远,而是在柳沛东南方向的另一个小县城借宿了几天。
被柳肇庆遣散的心腹,有一个就住在这里。他带着燕三郎进出几次,左邻右舍都知道远亲家的孩子来他这儿做客了。
身边有大人陪伴,那就与胡成礼暗缉的人物不符,燕三郎暂时安全。
之所以没有尽快南下,一则是要等着完成他与柳肇庆的任务,二来,他修行的功法刚好到了紧要关头。
燕三郎修习《饲龙诀》已经提前打通了足太阳膀胱经,依千岁的意思,他要一刻不停地开始打通下一条经脉,也即是开始在足少阴肾经里面养小龙了。这条经脉起于足小趾之下,沿足心及下肢内侧后缘上行,最后穿过腹部、到达胸部。膀胱经与它其实互为表里,各自连接的脏器膀胱与肾脏,也是互为表里。
若说膀胱经在阳经中阳气最足,那么肾经在阴经中则是阴气最重。千岁要他在二者互相贯通的关头加紧练习,就是因为这两条经脉可以互相推动、滋养,这一步基础打好,后面事半功倍。
当然,她也想听一听柳沛县的八卦。本地离柳沛不远不近,中间没有大湖阻隔,消息最多延迟两天就能传到。
她和燕三郎都将柳肇庆送到他手里了,他若还不能自己完成下面的步骤,那就枉为天才之名。
端方果然没有令她失望。
燕三郎正在尝试打通足踝下后方的水泉穴时,一个惊天消息在柳沛县炸开,传遍十里八乡: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凶手,落网了!
这天午后,燕三郎正在一家小饭馆吸溜面条,边上有几人要了三个卤菜两斤酒,坐下来就开始唾沫横飞拢沙宗治下的县城长年平静,鲜少有这样的爆炸性消息来刺激眼球,大家还不得好好说道说道?
“你道凶手是谁?”说者仰头闷了一杯酒,才对看客道,“竟然就是鸿远商会的老东家,柳肇庆!”
大家都是长长咦了一声。
第181章 鸠占鹊巢
“抓到他的人,已经晋升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听说那也是韵秀峰梅峰长的高徒哇,比原来那两位东家可厉害多了,这杀人凶手一抓一个准。”
边上有人就问:“老柳承认了吗?真是他干的?”
“承认啦!”说话的中年男子刚从柳沛回来,这会儿激动得脸都红了,“他把劫来的赃物都上交了。这还能不是他干的?”
众人听了,都是唏嘘。十年前,鸿远商会在附近也是响当当的招牌,它和衡西商会的恩怨,就连这小县城都有许多人清楚。
当下,四周一片议论之声。
又有人问:“惹到了拢沙宗,老柳不知道怎么死呢。”
“怎么死?”先前那人一瞪眼,“他已经死了。听说没能捱到梅峰长把他带回山门就死了,也不知道一路上受了多大的刑。拢沙宗能让他好过?”
燕三郎挟起面条的动作微顿。柳肇庆去世了?
嗯,情理之中。
谣言传了两个县就变味儿了,柳肇庆那一碰就死的身板能捱得住刑?连梅晶对他都要小心翼翼。从这点上来说,柳肇庆倒没有遭受太多牢狱刑罚之苦。
周围听众都是长长地“啊”了一声:“真可惜啊,这样的杀人凶手,没能正法太可惜了。”
千岁的声音在他耳边悠悠响起:“柳肇庆果然死在审判之前。”
“还有一个事。”又有一名商人压低了音量,但依旧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听说,衡西商会的前东家杨衡西,前天跳河死了,死前还打伤了大夫和家仆。”
“这是承受不起打击,失心疯了吗?”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唏嘘不已。杨衡西强取豪夺的手段,许多商人也知道,这会儿纷纷都道报应来了。还有人道:“该不会是柳老头子动的手脚吧?他们两家可是有大仇。”
燕三郎边听边吃面,一语不发但心底明白,动手脚的不是柳肇庆而是端方。杨衡西疯了,梅晶放弃了他,胡成礼和马红岳又已经离开,端方要对一个疯子下手是轻而易举。
去年马家老大死了,现在杨衡西死了,昔日柳家的仇,端方算是报了一大半,没有对柳老头食言。
燕三郎吃掉最后一口面,把汤也喝干净了,才擦了擦嘴:“结账。”
吃过饭,他就回去收拾行李。
如今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他在本地的任务业已完成,可以继续上路了。
他突然问千岁:“他服用了你的药物?”
“必然。”白猫趴在桌上,闲适地看他忙来忙去,“我精心提炼的药物见血封喉,事后查验也只能得出枯竭而死的结论。柳肇庆原就五内俱衰,随时都会死掉,这结果没人怀疑。”
药是柳肇庆要走的。这老头子也倔得很,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受审,于是求她一颗药丸,随时可以结束性命的那种。
“什么时候死,我想自己说了算。”
燕三郎想起柳肇庆说过的这句话,不由得怔立原地。
千岁笑道:“怎么,同情他了?”
“不,他不无辜。”燕三郎摇了摇头。
复仇是个正当理由,知悉柳肇庆遭遇的人大概也都觉得他可怜。可是燕三郎没忘掉,柳肇庆也是商队截杀案的真凶!
那是大几十条人命,他说家人无辜,那么被他枉杀的几十个人就不无辜了?下了地府之后,自然有人跟他清算一笔总账,那就无需人间费心:“只能说他求仁得仁。”
从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公布悬赏以后,柳肇庆就明白,商队截杀案是一定要出个结果的。杨衡西、马红岳办不到,所以他们二人被踢走,如果端方也办不到,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也会大打折扣。
从这时起,柳肇庆就有了决断。反正,他已经活不久了。
端方如果有顺利执掌衡西商会的机会,老头子就会把自己献出去。当地人都知道他和衡西商会的仇怨,借机报复也是很合理的行为动机呢。
那么在梅峰长和外人眼里,“抓到”凶手的端方不仅成功替衡西商会收拾了烂摊子,还挽回了被劫走的多数赃物。尽管衡西商会这块招牌一定程度上会受影响,但他已经努力把损失减轻至最小,并且安抚了受害者情绪,又保住了梅峰长的声誉。
最后这一点,尤其重要。
所以,端方还是梅峰长身边最得力、最完美的徒弟。并且经过这次试炼,他基本可以坐实了衡西商会新东家的交椅,梅峰长会更器重他。
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比拼,到这时才落下帷幕,以前者吞并了后者为结局。不仅杀掉对手,还要把对方的心血和成就也一口吞掉,让对方十年的努力都变作一场笑话,这才是柳老头子的夙愿。
千岁打了个呵欠:“你没把真相告诉柳老头,是因为那个交易条件吧?”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
这是刘一召当日留在孙家小院门钹里的情报,燕三郎一直留在手里,虽然看不懂,但谁也没有交付。直到他弄清端方、柳肇庆和衡西商会之间的纠葛,才明白这个字条背后的意义:
端方根本不是柳肇庆的孙子!
柳肇庆的庶孙自幼体弱,被送往松平村的赵氏家中抚养,可惜只活到十岁就不幸淹死了。不久以后,柳昭东一家三口遇害、柳肇庆被衡西商会伏击重伤、鸿远商会解散。
柳肇庆脾性坚韧,在鸿远商会解散以后并不想着颐养天年,而是一门心思报仇。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自己还有个二孙子被养在乡下,正堪一用!
他派人来松平村接走柳家庶孙时,赵氏应该愁坏了,正主儿死了呀。
但这女人也是极有胆量,看着自己儿子也是十岁,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用他顶替上去!
她当然也有私心。儿子跟着她没前途,在村中呆上一辈子,到死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农夫就像她一样,可惜了一身的好资质。
但是在柳老爷那里,她的儿子却可能飞黄腾达!
第182章 出身决定一切,除非……
柳肇庆和庶孙分别多年,早记不清孙儿面貌。孩子又是一年一个模样,端方拿着柳二少爷的玉佩去了桃城,居然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后面的故事,就都顺理成章了。
谁也没料到韵秀峰的天纵奇才、梅峰长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居然只是农人之子!
柳肇庆自知命不久于世,甘愿牺牲自己。可被他寄予了所有希望的端方,跟他根本没有半点血缘。
他给一个陌生人当了垫脚石,铺平了人家未来的道路。
端方着紧这张字条,就是怕它落入老头手里,以至于柳肇庆看过以后再不肯执行最后一步牺牲自己成全他。
可是柳肇庆向燕三郎开出的条件,本就是要燕三郎帮助端方夺下衡西商会。燕三郎如果令他知道了真相,又怎么能完成这个任务?
再说他与柳肇庆相处的短短小半天里,总有一个疑问,老头子真地被蒙在鼓里么?
呵。
……
有柳肇庆的心腹带路,燕三郎很顺利就通过城关,离开了县城。
“老爷心愿已了,少爷那里也不需要辅佐,我们就此退隐了。”护卫同燕三郎道别后就离去了。端方从此就在柳沛站稳了脚跟,不会再用柳肇庆手里的老人。
燕三郎一路南行。
走到郊野,书箱的白猫才有机会出来透透气。她趴在马鞍上晒太阳,林间的风温柔地梳抚她白细的毛发。
千岁懒洋洋道:“这小子城府真深,我喜欢啊,别捏我耳朵!”
燕三郎不听,又揪了尖尖的猫耳几下,在她快要炸毛之前才收手。
他想起端方在城外说过的一番话。
当时他问起端方,为何要冒名顶替。
“若非我顶替柳二去拢沙宗,你以为柳肇庆能报得了仇?”端方淡淡一笑,“我与他一起长大,知之甚深。他的体质、天赋、秉性都差得要命,就算柳老头将他弄进拢沙宗,也只是泯然众人矣,绝无法撼动杨衡西在梅晶那里的地位,只不过白忙一场。”
“柳老头的算盘的确打得很精,可人要是禀赋不行,就算砸重金给他铺路,他也不会有多大出息。这仇要是真让柳二来报,嘿嘿,那是一辈子都别想报了。”
“我得柳肇庆之助,踏上修行之途;作为回报,我替他杀了杨、马二人,这就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
扯平了吗?或许吧。
燕三郎看得清楚,在这一场混乱的纠葛与仇杀当中,只有端方成了最后的赢家。
他想了想:“你的母亲胆子可真不小。”当年柳二少爷溺死,柳家来人,赵氏就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换作普通妇人,这时候就该吓得六神无主。
赵氏的胆量,也远非一般人能及。
“胆小能成事?”端方面对他时已经卸下了伪装的面具,对这句话就嗤之以鼻,“以我的出身,天赋再好有何用,资质再好有何用,还不得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娘亲冒此奇险,不过为我求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他低低一笑:“一个机会而已,呵!”
人道金鳞岂是池中物,但逢风雨就化龙。如果说他是金鲤,那么来自柳家的财力资助,就是最关键的那一场“风雨”。
“这世间,出身就决定一切。”端方目光通透,“像我这样穷苦人家的孩子想出头,除非有机缘。你有奇遇在身,我说的这些,你不懂。”
燕三郎懂。
若非横空出世的木铃铛和千岁,他心思再机敏又能如何,他天赋再优秀又能如何,身有残疾、又是孤儿,这就注定了一辈子都只能孤苦伶仃,埋没尘世。
这世上多数人都及不上他的幸运,用一辈子等一个机会,却始终也没能等来。
抚了抚眼前的猫咪,燕三郎从回忆中缓过神来:“柳肇庆的仇其实还没报完,端方会替他办到么?”
当年柳家的命案,主谋杨衡西已经伏法,还有一个帮凶马红岳在逃。他傍上巫贤峰的大腿,端方暂时杀不了他。
“会。”千岁嘿嘿两声,“倒不是说端方有多好心,而是马红岳知道他的底细,两人的梁子又已经结下,巫贤峰与韵秀峰对立,必定乐于去抓端方的痛脚。此人不除,端方吃睡不香。”
“再说,端方还想青云直上,断不会被这种人拦住去路。”千岁笑了,“你以为,他为什么百般讨好梅晶,难道只是为了完成柳肇庆交托的任务?”
燕三郎侧了侧头:“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千岁笑道,“如果只为完成别人交托的任务,哪个会努力奋发至此?”
端方在拢沙宗中表现出来的优秀,已经醒目到连宗主都不能忽视。除了他天赋奇佳之外,这背后还要付出多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光是为了完成任务,哪来那么强大的动机支撑他十年如一日?
“这人野心极大,我看过这种眼神很多次了,不会认错。”千岁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家伙,当木铃铛的主人才合适嘛,办事不择手段有效率,不像边上这个小要饭的,总有些无聊的仁慈:“柳肇庆记挂到死的那点东西,恐怕他根本不放在眼里。这种人想要的,是更强大的修为、更鼎盛的权势,还有更高贵的地位。我看,梅晶日后也只是他的一块垫脚石罢了,就像柳肇庆一样。杨衡西说得没错,她在养虎为患。”
“他不是说过么,幼年时母亲带他进城求过一支签子,上面写的是‘潜龙勿用’。或许,这也是他修行路上的信心由来:他以为,这些都是天意。”
燕三郎一直都想问:“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看起来很像夫子么?”白猫却没打算给他解惑,爬起来跳进了箱子里,准备睡个午觉,“不懂就自己看书去!”
燕三郎一路策马往南。
胡成礼中了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一路向东追去。这也是千岁的主意,她记得夕眠大沼泽里住着一些不欢迎外客的生物,可以给予胡成礼友好的款待。
那么燕三郎就要在他反应过来中计之前,先往南奔出拢沙宗地界。
再往南,就是千食国了。
(《潜龙勿用》卷至此结束,谢谢观赏,下一章进入新卷《瘟神》)
第183章 买房啦(加更)
这一路,燕三郎走得很顺利。
约莫半个月后,他终于走出拢沙宗地界,进入了千食国。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只有拢沙宗的五州大小拢沙宗东部、南部都是这样的零星小国,最小的国土面积还不到方圆百余里。
为稳妥起见,燕三郎又多走了几十里地,这就到了下一个国家,春丁江畔的句遥国。
春丁江是融江最大的一条支系,承接了融江之水来养育这里的土地。但句遥地气燥热,土壤不肥,不宜种植庄稼,反倒是果木横生,比别处长得更快,果实也更充盈,因此这里是有名的百木百果之乡。
句遥国的大城只有三个,燕三郎为了集齐自己修行所需的药材,选择了其中的春明城安居。
他得了柳肇庆的家产,虽然老头子自言不多,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单说金银合计就有三千两,还不算珠宝、珍玩、药材和其他细软。
所以,燕三郎现在勉勉强强跻身“有钱”之列,尽管与富贵之家没得比。应千岁的强烈要求,这次到春明城住下,他已经不再租住别人的房屋,而是找牙子购买一所宅子。
要是按燕三郎自己的意愿,房子能住就行了,讲究那么多做甚?“我们手里的钱,还有大用处……”
然而千岁说什么都不依:“不行,我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有钱,这回一定要买个春暖花开的漂亮大宅!”
自从跟着这小要饭的,过去大半年里受过的委屈比从前加在一起还要多……几十倍!
不行,她又想换主人了!
唔,等下,为什么她会想到“主人”这两个字?
“现在都快秋天了……”谈什么春暖开花?
可是她水汪汪的猫儿眼越瞪越圆:“你现在比春明城里多数人都有钱了,就不该还是穷鬼心态。你是要问鼎大道的人,今后还有无边风月在等着你,要是成日价还这样抠抠搜搜,心境上怎么能有提升?”
白猫说得声情并茂,巴掌都拍在燕三郎脸上:“修为上去了,心境也要与之匹配,否则你的成就止步不前。外表再怎样光鲜,内里还是黟城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乞丐!”
燕三郎看了看白猫粉嫩嫩的掌垫,没躲,让她在他脸上印了好几下。
还挺舒服的。
不过,提升心境、上得了台面的办法,就是买个漂亮的大宅吗?燕三郎本想辩解两句,这时果断放弃了:“好吧。”
唯女子与小猫难养也,她高兴就好。
每去看宅,牙子都会望见白猫从书箱里头跳出来挨着墙走,四下里巡视一圈,再跑回来对着燕三郎喵喵一通。那声音听起来确是娇滴滴地惹人怜爱不假,但男孩面无表情听完,很快就对牙子摇头说不满意。
看了三、四处,这小子还是不中意,哦,应该说猫还是不中意。好些屋宅,连牙子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他就奇怪了,到底是人要住还是猫要住?
其实用千岁的话来说,买房不仅要宽敞明亮,格局周正,连院子里的花草也要种得错落有致、有型有款,太阴森的不能要,容易引来老鼠,那就太可怕、太扫兴;特别是长刺儿的植物一概不能要,容易扎伤猫咪娇嫩的身体。
“怕什么,我们有钱!”白猫站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睥睨牙子,“让他接着找,找到我满意为止!”
的确有钱能使鬼推磨,两天之后牙子就来报喜:“城郊湖畔的春深堂要发卖了。那可是好房子,盯着它的人很多,我赶紧先来给小哥报个讯儿!您……您要不要看一看?”他说这话时没甚把握,毕竟宅子位置有些儿偏僻。
“去看看。”燕三郎二话没说,塞给他两钱银子,背上猫就出了门。
春深堂可不是燕三郎曾经住过的那种单户小院,而是一座小型庄园,位于城东近郊,紧挨着大湖。虽说是“小型”,但主楼有两层高,屋舍也有六间,并且园子很大,站在二楼的主人卧房,推开窗户就可以欣赏到波光粼粼的湖景顺道一说,主楼的窗子不是纸糊,而是非常稀罕地嵌入了淡蓝色的琉璃作为挡光之用。
牙子带着燕三郎一边游逛一边介绍:“春深堂的主人做皮货生意,姓孙。这是他在湖郊的行馆,起初也是从他人手里盘下,几度改修,但一直只有妾室居住。不过他近来生意失利,手头周转不来,只得筹卖春深堂换钱。否则这样好的宅子,主人哪里舍得卖掉?”
燕三郎跟着牙子走过一丛修竹,发觉这宅院虽然占地不大,但用料扎实,细节都见匠心,尤其园景布置饶有韵致。这会儿盛夏将过但暑热未消,在园里站上一会儿就有湖中晓风送爽,煞是惬意。
他沉默着走了一圈,在宅子正大门口迎头遇上归来的白猫。牙子不由得紧张,想知道这头娇气的灵猫又能找出宅子甚毛病来。
果然燕三郎听猫儿娇滴滴叫了几声,就转头对他道:“这院子太偏了,前后数十丈都不见人。我年纪小又是一个人住,要是出甚意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这会儿,他倒记起自己年纪小了。
牙子:“……”既然如此,一开始他怎么不拒绝?
想到这里,牙子也觉奇怪,带着男孩看宅时,总会下意识忽略他只有十岁的事实,这是为何?
燕三郎摸了摸白猫的脑袋:“我的猫儿说,这里有些不干净。宅子主人是不是隐瞒了一点东西?”
牙子微微吃惊:“怎么会?没有听说啊。”暗地里摇头不已,他干这一行多年,什么客户没见过?这小子要挑刺压价。
燕三郎的确出了一个低价,皮货商人不接受,所以这桩买卖就没有做成。
返回下榻的旅店后,燕三郎给猫儿备好了午餐,才低声问千岁:“失望么?我看你很喜欢春深堂。”
“园子真不错,我喜欢那里的假山。”千岁悠悠道,“没事,谁买下春深堂,谁就会发现那里有古怪了。”
第184章 我要吃八个!
两天后,牙子又找燕三郎看宅,状似不经意提起,春深堂已经被另一家富户买走。“这园子位置和风景独好,的确抢手哪。”
燕三郎笑了笑:“有钱买,也要有本事住。”
牙子笑脸以对,心里却暗讽他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这一天又是白跑。
不过燕三郎依旧给他二十个铜板当跑腿费,鼓励他的积极性。
千岁就觉得很奇怪,这小子从前在黟城当乞丐,明明是一个铜板要抠成两半花的脾性,怎么真到要花钱的时候反而能这么大方?
燕三郎看得开:“钱财手中过,大不了再穷回去。”
又过小半个月。
燕三郎就听说,春深堂的新主人请了两位天师过去。
两天以后,这一家的下人就跟外头绘声绘色说起了天师们是怎么惹恼庄园里的邪祟,然后被扔出门外的。
从这天起,春深堂就不得安宁,厅堂里的摆设时常掉到地上,厨房里的菜肴总是少一半,下人走过屋檐,险些被上头掉下来的瓦片砸中。
家里连白天都有古怪尖笑的人声,把妇孺吓得哇哇直哭。就连家主自己,有天走在池边都突然被绊倒,一头栽进水里。幸好池子不深,他挂了半身的烂泥巴出来……
不到十日,春深堂被二度挂卖。
不过这一回,城里人都知道宅子里有古怪,主人急于脱手的原因不单纯,于是它就乏人问津。
牙子主动来找燕三郎,搓着手笑道:“石小哥,那春深堂……”当初这孩子一眼看出春深堂有古怪还肯出价,想来是不怕住在里面的。
燕三郎在这里报的是假姓假名,闻言眼都不眨一下:“一百五十两银子。”
落井下石什么的,他最擅长了。
“咦,咦?”白猫在他身后拉长了语调,“你的同情心哪去啦?”
他头也不回:“被猫吃了。”
“一百……”牙子无语。这小子杀价杀得好狠,上次好歹还出二百五十两来着。
燕三郎更干脆:“否则就不要了。”此一时彼一时,谁让这宅子出事已经人尽皆知呢?“我看对方着急脱手,你帮我谈成,我给你加五两佣金。”谁家砸着一个怪宅在手里会不闹心?
牙子立刻精神抖擞。
他回去与卖家商量,对方倒也干脆,两天之后就拍板:
行,卖了!
所以交过一百五十两银子、办了手续之后,这座雅致的春深堂就归燕三郎所有了。
无论是燕三郎还是千岁,对这价格都相当满意。当初皮货商卖春深堂开价五百两银子,现在他们一百五十两能拿下,已经是占了好大的便宜。也是春明城本地物价低,若是在云城,这样精致的宅院怕不得上千。
春深堂家什一应俱全,用料讲究,燕三郎身无长物,几乎是空着两手就住进来了,唯一的宝贝就是白猫一只。
玉兰树高大茂密,此时天清气爽,阳光穿透叶缝,在花园里洒下斑驳的树影,无时不刻都在展示着“岁月静好”的真谛。
沁人的幽香里,猫儿正忙着巡视园子里的假山。
春深堂的美,有一半要归功于假山。二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就地取材,撷湖石造景,其瘦皱而又多孔,即使是单独赏玩也饶富趣致,春深堂却用大量白色湖石堆砌。
这丛假山远望如白云卷积,再配合园内绿植,则有精雅意趣;若是走近来看,才会发觉假山当中四通八达,可以容人行走其间,高处甚至与屋舍相连通,人可以直接自假山走上二楼,不必再上下楼梯。
这构思堪称奇巧,白猫尤其喜欢。这样她在假山里玩耍完毕,可以直接溜回二楼休息。
她这里边玩边逛,燕三郎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发现头顶是参天大树,因此假山有一小半浸在树影里,即便是正午时分也透不进阳光。人走到这里就觉凉风习习,多站上一小会儿就有幽寒暗生,也不知寒气从哪里冒出来。
千岁满意道:“我检查过了,这宅子里没有老鼠也没有蟑螂,一只都没有。”按理说春深堂建在郊野湖畔,园中又是草木幽深,本该是小动物们喜欢的居所。然而,她在春深堂居然找不见这些小东西。
燕三郎心细,多补了一句:“也未听见禽鸟鸣叫。”
时值夏末,仍是百鸟啾鸣的时节,这园子虽然漂亮,自他们搬进来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一声鸟鸣都未尝有,静极了。
原本这么一所宅子对于一人一猫来说,就显得太空旷了些。再加上这份安静,就有说不出的诡秘之感。
燕三郎今日见识不同以往,遂低声道:“你上次说这宅子里有些古……”
“怪”字还未说完,千岁就轻轻“嘘”了一声:“我饿了,今晚备了什么好吃的?”
猫儿敏捷地跳到他肩膀上,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仔细隔墙有耳。”
燕三郎带着她往后厨走:“本地特产的湖蟹早熟,这季节就已经很肥了。渔人现捕现卖,我买了一篓子回来,刚刚已经蒸上了。”
白猫听得百爪挠心,偏燕三郎又故意闲庭信步,好不容易俟他走到后厨掀起蒸屉一看,里面趴着半屉的蟹,每只都快有拳头大。
千岁数了数:“八只?八只都不够我吃的!”
燕三郎轻咦一声:“怎会?我明明记得那一篓子至少有十三、四只。”摆满了屉笼。
可是,现在屉笼里空出了一小半。
千岁目光一闪,口中却不耐烦道:“你记错了呗。快盛出来,我饿了!”
燕三郎只得依言盛出湖蟹。
渔人没骗他,当季的湖蟹个保个都是顶盖儿肥,白玉膏扎实得快要从肚脐里溢出来。
只消尝一口,就鲜得眉毛都要掉了。
热气腾腾的大蟹,白猫只吃了半个就不满意了:壳膜太多太脆,她一边吃一边呸吐呸吐太累了。
她转头望见燕三郎正在大块朵颐,很是不满。这小子从前根本没机会尝蟹,为什么能吃得这样利索?
一只白爪子伸出去,按了按燕三郎的胳膊:“喂,帮我剥!”
第185章 其他房客
“湖蟹又没有刺。”燕三郎头一次尝到这样的人间美味,忙得停不下嘴。
白猫幽幽道:“你看我的手,剥蟹有你利索吗?”
她是只猫,吃东西还用“剥”?可是燕三郎对上她的目光,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就慢了。
他擦了擦嘴,伸手抓过一只湖蟹,认命地帮她拆了起来。
他拆一块,喂一块。猫儿吃得舒服了,快活地眯起了眼。
嗯,躺在漂亮的大宅子里,有专人伺候着吃喝玩耍,这才是她想要的幸福生活啊。
不过眼下两人还有一桩小麻烦要解决。
猫的食量不大,千岁虽然号称自己能吃八只,但实际上燕三郎只帮她拆了两只大蟹,猫儿肚皮就滚圆起来,再也吞不下了。
看她开始抬爪子给自己洗脸,燕三郎干脆将剩下的蟹都拆出了蟹黄和蟹肉,准备留起来做芙蓉炒蛋,再洗锅擦桌。
千岁看他忙进忙出,感叹道:“这宅子里需要几个下人了。”倒不是她心疼燕三郎做事,而是一个人打理宅子效率太过低下。“你今后要专注修行,别花太多时间在琐事上。”
琐事,是指帮她拆蟹吗?燕三郎嘴皮子动了动,这话还是没问出口。
一个下午,燕三郎都在看书做功课,到了晚上就架起木桶,药浴行功。
子时不到,他就收拾完毕,躺下安寝了。
最后一盏油灯被吹灭,整个春深堂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很快,燕三郎的呼吸越发悠长,显然是沉浸在美梦当中。
晚风吹拂,树影在园中的假山上一阵乱颤,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又过了一个时辰。
风声依旧,可是假山西南角的婆娑树影忽然动了。
若有人这时仔细去看,就会发现那是假山里面钻出的几团黑影。它们都只有人手臂长短,躲在一块隆起的湖石后方,透过石头上的孔洞向着二楼打量。
有个黑影口吐人言:“这小子才几岁,居然也是个异士,但看起来不怎么厉害。”
另外一个黑影紧挨着它:“你想作甚?”
“妹妹,去试试他的斤两。”先前的黑影恶狠狠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它妹妹有些犹疑:“这男娃有点古怪,他敢一个人住进这里,方才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居然在木桶底下加柴升火煮自己呢。”
“没成年的小鬼能厉害到哪里去?先前那户人家请来的异士,不也被我们吓跑了么?”
“那是天师。”
先前的黑影不耐烦了,“你不敢去,我去!”
它顺着假山正要往二楼跑,突然前方一股大力传来,将它迳直撞了个跟头,顺着假山步道滚出两尺。
它爬起来定睛一看,不由得心虚了:“老爹?”
眼前伫着一团黑影,比它们体型更大,声音有些嘶哑:“臭小子想死么,还敢怂恿你弟弟妹妹一起出来!”
儿子被它骂得一缩头,讨好道:“新来住客侵占我们园子,我去将他赶跑,别惹老爹厌烦。”
老爹气道:“你知道人家是谁吗,就想出手将他赶跑?”
儿子理所当然:“不知道啊,老爹知道啊?”
“……”它怎么会生出这种蠢货?“就是不知道,才要小心打探!”
“他才几岁大,就算从娘胎里开始修行,能比先前我们赶跑的两个异士更厉害吗?”儿子不以为然,老爹真是个头越大、胆子越小!
妹妹在一边插口:“天师,都说了我们赶走的是天师!”
“就算你能将他赶跑,然后呢?”老爹叹了口气,“他走了,还会有新的人类住进来。这本来就是人类的宅子。”
“我们不伤他们性命,已是仁慈。”儿子很是不爽,“他们倒好,又是灌水又是吹烟又是放狗,哪像要放我们一条生路的模样?”
“前面那几户住家都是拖家带口,不易于控制。”老爹沉重道,“我们试探一下,最好能把这小子吓得服服贴贴、老实听话,这样宅子不用换主人,我们也省心了。否则春深堂三天两头闹鬼,早晚会引来高人,那时于我们就是灭顶之灾。”
儿子大喜:“老爹英明。这小鬼看起来也不缺钱,上好的湖蟹一买就是十三个,个个膏满肉肥……”说到这里,忽然反应过来,紧紧闭上嘴。
“他才刚住进来,你就去偷东西吃了!”老爹大怒,“竟然不喊我!”
它盯着眼前几个小黑影:“还有谁也去偷吃了,都给我吱个声!隐瞒不报的倒灌两天露水!”
这几个小黑影瑟瑟挤在一起,好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吱吱叫唤。
一二三四,一共四声。
老爹记得几乎背过气去:“你们这些逆子……”竟敢抱团背着他偷吃!亏他含辛茹苦把它们拉扯大,这君忘恩负义的小白眼儿狼!
不过他还没开始发火,大儿子已经出声提醒:“老爹,新来的人类……”
老爹一拍脑袋:“被你气得正事儿都忘了,放水漂子!”
小黑影吱了一声,假山黑乎乎的窟窿里就飘出一道白烟,见风即化作人形,却是瘦小男子模样,从头发到衣袜都湿漉漉地,脸皮像在水里泡得发胀,五官挤在一起都变了形,尤其眼珠子只剩一颗,另一眼框只余个血洞,看起来怎是骇人二字了得?
这便是老爹说的水漂子了。得几个黑影授意,它沿着台阶慢悠悠往二楼走,所到之处都留下一人宽的水痕。
“以后这还得改进。”老爹在后头看得很不满意,“留下水迹,容易暴露行踪。”
魂体进门不用手,它轻轻松松就从门缝钻了进去。
几个黑影屏息以待,准备听屋里响起惊恐的尖叫,一如前几个月。
反正春深堂前后几十丈都没住人,何况他们早就布下了隔音结界,任屋里人叫破嗓子,外头都听不着!
十息过去了。
二十息过去了。
上头安安静静。
又过了小半盏茶功夫,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接着,那只水漂子完好无损飘了出来,冲着几个黑影摇头晃脑。
虽然模样人,但意思只有一个:
里面没人。
非但没人,阿飘都没一只。
第186章 毒气(加更)
“人呢?”老爹喃喃低语,心觉不妙。的确,那小子的呼吸声不知何时起消失了,他竟然没有注意到。
男孩已经不在屋里了!
老爹情知不妙,立刻道:“回去,都回去。”
一家子立刻急急忙忙往假山的洞口赶去。这个时候,老爹忽然记起一事:
“对了,你们谁见到他带来的那只白猫?”
“没有。”
“没有。”
“没见到。”
三个声音都在矢口否认。
“怪了。”老爹径自道,“我从那猫身上感觉不到妖气,它却能跟那小子对话。好似从傍晚开始,就没见到它了……”
说到这里,心中一跳,话音戛然而止。怪不得他觉出哪里不对,四个孩子里只有两个可以口吐人言,家养的水鬼不会说话,为什么方才的回答却有三声?!
老爹回头一数,竟然看见了五个身影,一下惊得头皮发炸!
前四个都是它的孩子。至于第五个么,个头更大,毛很长,耳朵很尖。正好有一缕月光从树缝间打在假山上,照亮了它的身影。
白得发光,仿佛周身镀着一层光晕。
赫然正是那只白猫!
这猫儿竟然悄无声息地跟在后头,一蓝一黄两只阴阳眼瞬也不瞬地盯在老爹身上,身体压得很低,四足却绷得很紧,是出击之前的准备。
它身边还飘荡着一层红雾,在夜色掩映下肉眼难辨,但几个黑影觉出不妙,谨慎地避开了。
眼看白猫作势出击,老爹突然扑出,速度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这是护犊心切,先下手为强。
猫儿只见一道黄光闪至,眼前满是森森利齿。它喵呜一声尖叫,转身飞一般逃走了。
逃走了……
老爹被这变故惊住,呆立原地。
这猫没有道行吗,只是普通的家猫吗?那方才回答他话的家伙是谁!
这念头刚掠过脑海,他身后异变陡起。
最小的孩子是一对双胞胎,这会儿也是忽然被人倒提着尾巴,一起拎了起来。
拎起它们的是个红衣女子,她看了看手中吱吱作响的东西,接着轻轻一甩,不由得笑了:“原来是黄鼠狼?”
眼前这几只比猫还小的怪物披着一身黄毛,体型细长、耳朵圆短,吻部很尖,鼻子前半截还是白色的,油光水滑还很神气,尤其一双眼睛小而有神,滴溜溜直转。
可不就是黄鼬?
原来潜在春深堂里作怪的东西,是几只成了气候的黄鼠狼?
她这么一甩也不晓得是什么手法,两只拼命挣扎的小鼬就垂首不动了。
“放下他们!”老爹大声威胁,扑上前去。
比他更快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孩子。
先前说话的儿子直冲千岁眼睛而去,但离她尚远,黑暗中就伸出一柄木剑,剑尖挑向它肚腹,速度居然不比它慢上多少。
小公鼬灵活地避开了,却见木剑如影随形,竟极凶猛。
操纵这柄木剑的,是它一直监视着的人类男孩。也不知他怎样躲过它全家人的耳目,悄悄潜到了这里来。
它眼珠子一转。那个红衣女给人的压迫感太强了,这男孩看起来就好对付得多。不若它擒下男孩,好令女人投鼠忌器,放掉它的弟弟妹妹?
这么想着,小公鼬扑击得更猛,甚至在空气中划出几道残影,普通人肉眼几乎跟不上它的速度。它的爪子虽小,爪尖却很锋利,轻易就能给一棵百年巨木开膛破肚,甚至上头还泛着黑光这上头附著极厉害的腐毒,一旦见了红就会侵入对手伤口,顺其血液侵袭内腑,十分猛恶。
燕三郎不知厉害,但对这种野生精怪不敢抱以轻心,全神贯注盯紧它的行动。说来也是古怪,当他将真力投注到双目之后,见到的鼬妖动作仿佛就放慢一拍,再也不是人眼跟不上的迅速了。
他知道这是《饲龙诀》带来的五感提升,并且他修习的《逍遥游》并不只是提升身法的迅快,对人体的本能反应也有很大裨益。毕竟,光是身法快有什么用,要是眼力跟不上,还不得直接撞到树上?
另外一只小母鼬则是直扑千岁而去,想要救回弟弟妹妹。
黄皮老爹急得大喝:“你退下!”
然而已经太迟了,千岁将两只双胞胎小鼬倒提在五指间,纤纤玉指朝着小母鼬一点,即有红光一闪。
小母鼬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套捆仙索牢牢缚住。千岁手指一抬,把它也倒提起来。
三只黄鼬在她指尖晃荡,像三张皮子。
这时黄皮老爹已经冲到千岁近前,身形迎风见长,居然有牛犊大小了,从头到尾长达五尺有余,牙尖爪利,两只眼睛绿惨惨地像小灯笼。
最奇特的是,它有两条尾巴,只拂动一下,院里突然就刮起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大黄鼬趁机扑上前去。它爪牙上都沾有腐毒,一旦渗入敌人血液,立刻就能致幻。因此对它来说,多数战斗只要伤及对手就可以了。
“退下!”千岁却轻叱一声,举起三只小黄鼠狼,“胆敢靠近,我就捏死它们。”
大黄鼬的脚步为之一顿,这才发现三个小的在她手里都低垂脑袋,一动不动,竟然早就晕了过去。它就说嘛,孩子们都是机灵鬼,被人抓在手里哪有不反抗的?原来被她弄昏过去了,它都未看清这女子使出了什么手段!
怎办才好?它看看千岁,看看正与燕三郎缠斗的大儿子,正好这会儿唤来的风还未刮散,它眼珠转了两圈,忽然转身对着两人,大尾巴一掀
一股淡绿的气体逸了出来,趁着风势扑向两人。
这气体掠过小径边上的盆栽,原本绿意盎然的小叶榕立刻萎了下去,叶片发黄,树干被蚀出了孔洞。
好厉害的毒气。
“我的园子!”这园子里,就数那三棵小叶榕长得最是精巧不过!她刚刚花了一百五十两买下来的漂亮园子,这蠢东西居然敢放个毒p来破坏?!千岁的脸色由玩味一下转成震怒,另一只手打了个响指。
“啪!”
第187章 带孩子容易吗?
指尖绽出一点肉眼可见的赤红火星。紧接着火借风势,“呼”一下竟然变成了漫天大火!
因大黄鼬的法术之故,园里刮起的是回旋风,这一下大火烧将起来,竟然变成了个火龙卷,从远处看来就像个熊熊燃烧的巨大火把!
大黄鼬放出的那一点绿烟,眨眼间就被烧得一干二净,连半点气味儿都留不下。连带着火舌吞卷一切,包括场中正在作战的一大一小两只黄鼬,它们甚至能感觉到大火啃噬着自己的皮毛。
那火焰极是古怪,它们在承受高温灼烧的同时,还察觉到一股阴寒从伤口潜入骨髓和脏腑。
再这么下去,不需十息它们就会被烧成焦炭。刚下来的阿飘最是无辜,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化成了飞烟。
黄皮老爹当机立断,扑地大叫:
“投降,我们投降!”
话音刚落,千岁就抬手向下一按。
院中的风一下停住,火势也跟着戛然而止。院子里落叶如雨,然而每一片叶子上都凝着白霜,像是经历一场料峭的秋寒。
这时“吱”地一声尖叫,却是烈火让小公鼬分了心,被燕三郎的怨木剑在背上划了一个口子,血流如注。
燕三郎并未再追击,任小公鼬逃回父亲身边,也没有催发怨木剑的特性。否则这只小怪物的气血很快就会流逝干净。
千岁秀美的凤眸里满满都是杀气:“你们好大胆,敢来破坏我的园子!”
燕三郎忍不住环顾左右。狂风卷起的枝叶正在簌簌而落,铺向园里每个角落,黄鼠狼放出的毒烟经过之处,植物都蔫唧发黄,尤其三棵小叶榕瞬间枯萎。
到处是飓风肆虐过的景象,原本草木扶疏、庭院幽深的意境荡然无存。
这园子入手不过半天就成这副光景,也难怪千岁恼气。
两只黄鼠狼身上被烧秃多处,还炙出了大水泡,骨子里却在泛着寒气,关节几乎冻僵,连行走几步都很困难。
这种状态下,显然是没法再战斗了。黄皮老爹不得不低头,战战兢兢:“都是我们的错,大人饶命!”说话间,原身又变了回去,只比普通黄鼬大上一点。
千岁叉着腰,笑中带煞:“你们的命值几个钱,赔得起我的园子吗?”
“我们赔,我们赔!”黄皮老爹伏在地上,一尾巴抽在儿子身上,带它一起俯首贴耳,这才连声道,“一定赔到您满意为止。您大人有大量,求不跟我们这些山精野怪计较。”
燕三郎一直打量这几个小东西,闻言道:“山精野怪?你们从哪里来?”
“我们原本都住在夕眠大沼泽,甚少踏入人类地界。”黄皮老爹黯然道,“可是前段时间大沼泽出了变故,孩子娘也过逝,我带着这几个小的逃出来,不得已才在春深堂找了住处。”
他看看千岁,再看看燕三郎,眼皮一翻,挤出两滴眼泪:“带孩子不易啊,这么东躲西藏、暗无天日地过活,求大人怜惜。”这凶狠的女人自己也带个孩子,知道带娃不易,听完至少会有一点怜悯之心吧?
会吧?
燕三郎看了看假山,高大幽深,的确很适合这些小动物藏身。
不过在燕三郎这里,卖惨无用。他看过乞丐号啕,哪个都比黄皮老爹卖力得多,于是顺手指了指小公鼬:“你来答。山野那么大,为何非要住在春深堂?”
伤口疼得紧,小公鼬正在偷偷舔毛,被点名以后呆了呆,下意识道:“这里住起来舒服。”
可不是舒服么?假山里头四通八达,夏天晒不着,冬天冻不着,不脏不潮,搬进来以后再也不想出去了。
“胡说八道!”黄皮老爹又抽了他一尾巴,才陪着笑脸对燕三郎道,“小公子,这园里灵气充足,适合修行……”
“行了。”不就是几个好逸恶劳的家伙吗?千岁懒得再听它们胡说八道,不耐烦道,“你吓跑我的猫儿,又弄坏我的园子,我该把你们皮子都剥下来当软帽,但我和小三刚搬进来,手下还缺几个奴仆”
说到这里,话音拖得很长,显然黄皮老爹要是敢推诿,她立刻就动手剥皮。
纤指微动,挂在手上那两只小鼬就开始摇晃,果然像两块皮子。
黄皮老爹全家的日子一向过得自由自在,哪里甘心给人当什么奴仆?然而迫于她淫威,还得卑躬屈膝:“我们来,我们来。”
千岁望着它似笑非笑:“怎么,不情愿?”
“哪儿的话,能为两位主人效力是我家三生修来的福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寒流,黄皮老爹一个激灵,姿态立刻摆正。
“那就好。这园子是你们搅坏的,明天早晨在我起床之前必须复原如故。”千岁解开禁制,将三只小鼬丢了过去。它们身在半空就醒了,一个翻身四脚着地,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都透着敬畏。
“从明天起,我们的起居,以及春深堂大小事务都由你们打理,但凡有一件做不好的”
她指了指小公鼬,后者正盯着她瞧,下意识脱口而出:“剥皮?”
千岁给它一个赞赏的微笑:“对极。”
被赶鸭子上架,黄皮老爹委屈巴巴:“大人,不是我们不肯服侍,然而我们还没有化形的道行,做不了人事。”说罢,抬起两只前掌。
这是兽爪,不比人类手掌灵活,做不了那么多精细活计。这些妖怪没有三百年以上道行,根本变不出人形。
“这有何难?”千岁勾了勾手指让它们靠近,再唤出琉璃灯。
这盏宝灯乍一出现就绽出柔和的光芒,燕三郎却咦了一声。
有段时间不见了,琉璃灯好似修复了一些,最浅的两条裂纹已经不见了,灯身上依稀有些模糊的图案出现,却不知绘着什么内容;图案之间又有无数符文时现时隐,偏偏他一个字也不认得。
好看,但是诡异。并且燕三郎一眼就明白,千岁又偷喂琉璃灯了吧?
千岁对黄皮老爹道:“过来。”
第188章 锚文化形
黄皮老爹知道己方是俎上鱼肉,反抗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到她面前趴好躺平。古怪一幕出现了:
红衣女郎伸指在宫灯上一抠,居然就抠下一个泛着蒙蒙光晕的符文!
燕三郎和几只鼬妖看得目瞪口呆,却见千岁一转手就将这枚符文印在了黄皮老爹的胸口上!
这是什么邪术!它吓了一跳,一骨碌翻身跃起,两只爪子在皮毛上又探又掏。
可是把自个儿的白毛都翻乱了,它也没找见那枚符文,难道钻进心口去了?
黄皮老爹正自惊疑不定,千岁已拂开两片落叶,在园中石椅落坐:“这符文对应北斗七星,因此也称锚文。它能在夜里积攒星辰之力,借予你白天化形之用。当然,人类用不了。”
黄皮老爹一下由大惊变作大喜:“谢谢主人!”
它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千岁给它这等实惠,它立刻就改了称呼而且心甘情愿。还以为要被人奴役到死,哪知这一下峰回路转,突然就得了天大的好处!化形哪,那可是三百岁的大妖怪才有的本事,原本它这辈子想都不敢想!
“别高兴太早,我能给出也就能收回。”千岁懒洋洋提点它两句,“你记着,借来的力量都不长久。北斗锚文的效力只能持续六个时辰,即是从卯时到申时,并且你的人形只能做些粗浅活计,如果要与人动手打架,立刻就会变回原形。”
“足够了,足够了。”黄皮老爹激动得胡须发抖,“我们一定为两位主人鞠躬尽瘁!”哪个小妖怪的梦想不是化形为人?
千岁这才招来一公一母两只小鼬,如法炮制。
至于最后那对儿双胞胎,她在黄皮老爹期盼的眼光中端详几息才摇了摇头:“不成,道行太浅,有锚文相助都化不了形。”关键是,会平白浪费她的力气。
那么这两只小鼬就只能维持原身了。黄皮老爹有些失望,但依旧笑容洋溢:“这就好,能变三个我们已经满足,多谢主人慷慨!”
“行了,你家小主人要休息了,夜里发出的动静小一点。”千岁扔给它们几枚丹药,“吃下去,伤势很快可愈。”
她目光灼灼,黄皮老爹只得首先将丹药吞了,果然一股暖热自腹里升起,瞬间驱散身体当中那股寒意。本来它体温降得很低,伤口都要凝霜,现在飞快恢复了正常温度。
它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受到药力在全身运行:“真是好药。”这样至多再有半天,烧伤就可以痊愈,只是被烧掉的毛发要过段时间才能长齐了。
“从此好好服侍,莫生二心,自还会有你们的好处。如若不然,要记得那枚锚文就埋在你们心口,我随时可以……”千岁伸手,做了个爆炸的手势。所谓驭下之术,打一记棒子就要给颗甜枣,恩威并施。
眼看几只黄鼠狼眼里都露出恭敬之色,不再像先前那样滑头,她才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折腾了大半夜,睡觉去吧。”
……
次日天亮以后,燕三郎果然发现春深堂里多了几个“人”。
黄皮老爹变成五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身材精瘦,腮帮子有点瘦削,但蓄起的胡须很好地挡住了这一点,让他看起来面相诚恳。
而小公鼬变成了二十来岁、年富力强的后生;小母鼬则化作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还有几分秀美。
这三人见到他,就深深一躬到底,异口同声道:“见过小主人!”整齐得仿佛排演了大半个晚上。
“……”燕三郎有生以来首度碰上这种待遇,沉默几息才嗯了一声。
他对这几只黄鼠狼也是满心好奇,虽然见过的奇谭怪事不少,但这还是头一次有妖怪投靠他和千岁虽然是被迫的。
“你们有名字吗?”
“有。”黄皮老爹迭声应答,显然经过一个晚上的调整就进入状态,“五十年前我也住在春深堂,这里的主人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做黄鹤。”
趴在枝头上的白猫嗤地一声笑了。明明是只黄鼠狼,却被指名为“鹤”,这主人有点意思。
黄鹤一家子闻声抬头,这才发现她的踪影,不由得讶道:“找猫找了大半个晚上,还以为它丢了,何时自己又跑回来的?”
为了将功赎罪,黄鹤吩咐几个孩子打扫庭园,自己出去找了半宿的猫,一无所获。结果人家早回来了。
白猫不紧不慢磨着爪子:“要真给弄丢,我就只能附到你女儿身上了。”
之前白猫与燕三郎对话,只有男孩自己才能听懂。现在多了几个仆人,她也就干脆撤了神通,直接口吐人言。
几只黄鼠狼都骇了一大跳。黄鹤失声道:“女主人,是,是您!”
还好没对这猫动过粗。他听得很清楚,女主人说的是“附身”,也即是说,她也是鬼?
不对,不对。他对鬼物甚是了解,她从气质到性质都根本不符嘛。
千岁只有白天附在猫身上,夜里以真身出动,猫儿就自由了。只不过这只白猫对她俯首贴耳,又不爱动弹,很少离开燕三郎左右。
这几只黄鼠狼既要帮着她打理春深堂,那这秘密就瞒不过它们,千岁也不打算遮掩了,倨傲地嗯了一声。
黄鹤一家人辛苦半个晚上,果然赶在早晨将园子收拾妥当,残枝败叶都打扫干净,但要恢复到从前那样一步一景的雅致,还需要一点时间。尤其几株枝叶婆娑宛转的小叶榕已经枯蔫,看着是不活了。
燕三郎走上前去,抽出怨木剑,轻轻刺入树身。
每一株盆景,都是蜻蜓点水的一下。
“好了。”黄鼠狼们都看不懂他的用意,这些小树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新主人还要扎它们?燕三郎也不解释,收好剑,再将白猫从树上抱下来,取出篦子开始给她梳毛。“她掉毛厉害,房间至少每天要清扫两遍。”不然毛絮乱飞,就跟下大雪似地。
黄鼠狼们当然只能恭恭敬敬地应了。
第189章 黄鼠狼和春深堂(加更)
燕三郎用的篦子是从云城特地带过来的。那是拢沙界最繁华的大城之一,达官贵人无数,他们养的宠物也是千奇百怪,于是城里就催生出专门的宠物产业。这把篦子是用软筋木所造,篦齿前后共有三排,一看就不是给人用的,而是专门对付毛发厚积的宠物。最难得篦齿顶端打磨得圆滑,本身又有弹性,梳起来不会损伤皮肤,反而像是按摩。
他动作已经很老练了,先轻轻按着白猫的脑袋,从毛发根部开始一点一点梳起。她趴在石桌上惬意地眯起眼,享受他温柔的按摩。
啊,真舒服啊,燕三郎也就这个时候手最巧,真是天生为她服务的命。
燕三郎才梳几下,篦子上附著的白毛就多了起来。等他收工已经是一刻钟后的事了,梳下来的猫毛捏成团都有鸭蛋大小。
长毛猫看着漂亮威风,打理起来可麻烦得紧。这还是夏末呢,要是赶上春天换毛季,一次至少能梳下三、四个大团子。
白猫已经半睡半醒,眼皮都阖上了。三天两头进行这样的按摩,有助于猫咪消化和血液循环,能让她的毛发长得更好。
燕三郎使了个坏,小心翼翼将毛团子放到猫脑袋上去,这才挪去前院练剑。
定居下来之后,他清晨要吐纳,早间要练剑练身法,下午看书做功课,晚上药浴打通经脉,一整天的时间都排满了,确实没空打理春深堂和料理一人一猫的起居。
他们需要忠诚可靠、能够保守秘密的仆役,还有谁比黄鹤一家子更合适呢?他就想起千岁昨晚回到屋里,得意洋洋对他道:“瞧,下人和护院都有了,还不花钱!”
他只能竖起拇指,夸一声“厉害”。
“再说有这几个家伙在家,老鼠必定是绝迹的。”她哼哼一声。
黄鼠狼捉老鼠的本事,少有其他动物能匹敌,千岁看中的也是这一点哪。
早晨,燕三郎酣畅淋漓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术,再练一个时辰的身法,也就到了正午。这时秋老虎还厉害得紧,他出了一身热汗。
黄鹤见状,立刻提来两桶温水供他擦洗身子,并且道:“小主人的剑法进展很快。”
这话倒不完全是奉承。燕三郎的剑术到底新练不久,以前又没底子,显得还有几分稚嫩,但他下盘很稳,目光精准,手又很快,练剑时当真有几分幼虎扑击的架式,虽然看着还像玩耍,但成长迅速,也是今后必然要磨练的技能。
黄鹤想到昨晚他和大儿子对战的场景,虽然有些左右支绌,但到底没被小公鼬伤及。小鼬力气神通不及父亲,但灵敏度犹有过之,真正奔跑起来能划出残影,这就足以说明燕三郎身手的灵活了。
这种能力常常是天赋,非常珍贵,后天苦练也未必能得。
燕三郎解掉湿透的衣裳,先抬一桶水从头淋下,再取巾子慢慢擦拭。水温刚好,不凉不热,显然黄鹤早在厨房里烧好了热水,再跟井里打上来的清水互兑。
这等心细,不似寻常野怪。
想起他先前所说,燕三郎起了个话头:“对了,你和春深堂有旧?”
“是。”黄鹤态度恭敬,“五十年前我就住在这里,那时它还不叫春深堂呢,名作清石山房。那时的家主姓袁,买下这块地要建宅院,把我的洞穴都掏了,亏得他儿子救了我。后来我跟在袁家小少爷身边数年之久,袁老爷建花园时,这些湖石还是我找来的。否则白色的石头都深藏水畔,袁老爷哪里能集齐这么多?”
燕三郎有些意外:“这假山还有你的功劳。”
黄鹤嘿嘿一笑:“可不是么。”
原来这只黄鼠狼还当过家养宠物,难怪对春深堂恋恋不去。“后来呢?”
“后来袁家出了点事,袁老爷就把清石山房卖了,举家迁离。新主人放狗撵我,那时我还没甚道行,只得仓皇逃走。”黄鹤哼了一声,“临走前我咒他家财散尽,果然他生意越做越差,听说几年后货栈失火,把他的货全烧没了,还倒欠一p股债!那时他已经转卖清石山房,后来这套宅子又换了几个主人,我就不清楚了。”
燕三郎顿时想起自己从前在黟城乞讨,遇过一个老叫花子。他原在乡下过活,就说起过农家最不愿意招惹黄大仙。
所谓黄大仙,就是黄鼠狼。万一惹到有道行的,就会给家中招徕祸事,那时只得请异士或天师来消灾解厄。先前住在春深堂的两任主人也是被黄鹤捉弄得受不住了,这才最后便宜了燕三郎。
这些家伙好像生来就有害人的天赋。
“你怎么对付异士?”
“那算什么异士?”黄鹤不屑道,“充其量只是骗钱的假货,我放出水鬼,他们就以为这宅子只遭鬼患,开始驱邪作法。我再挠他们几下,那两人就深陷幻境不可自拔,最后被吓得仓皇而逃。”
他爪子里有幻毒,中者大白天就开始做噩梦,不知身之所在。
黄鹤又正色道:“我们不杀人,否则来的就不止是骗子了。”
燕三郎指了指水缸边探头探脑的两只小鼬:“你的孩儿可有名字?”
“这两个小的是黄三和黄四。”黄鹤答道,“大的您也见过了。”他顺手招来人形的大儿子,“这是黄大。他妹妹是黄二。”
“……”这头老黄皮子取名的本事,和千岁真是有得一拼。
这会儿已到午餐时间,白猫也醒了,翘着尾巴赶来用饭。
桌上四个菜,千岁一看之下就倒退三大步:“这鱼,怎么是一副死无全尸的模样?”
黄鹤苦笑:“两位主人,我们可从来都没烧过菜。”
他们今日才是头一天化形,从前连熟食都不吃,哪有烹饪的经验?
千岁和燕三郎互视一眼,都道失策。燕三郎只能认命:“罢了,后面掌厨还是我来,你们进城帮我购买食材罢。”
几个鼬妖称好,眼里都是跃跃欲试。以人形进城,那可是正大光明,想想也开心哪。
第190章 讲理和不讲理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才问:“对了,夕眠大沼泽里出了什么事?”
他逃离拢沙界之前使了声东击西之计,把追兵胡成礼等人引去了夕眠大沼泽,没料到这地方居然出了事。
“从前夕眠沼泽欣欣向荣,可是两个月前也不知为何,沼泽西部林木开始枯死,水体变黑,动物和精怪纷纷染疫而亡。”黄鹤苦笑,“我妻子也死在疫病里,我只好带着孩儿们逃出来。”
“查不出缘由?”
“查不出。”几只黄鼠狼都在摇头,黄二脸上犹有余悸,“夕眠大沼泽向来由沼鲛统治,也称作沼鲛王国,听说这回疫情猛恶,已有鲛人染疫而死。连鲛人都束手无策,我们当然要赶紧逃难。”
他想了想:“对了,在夕眠大沼泽西南部就有人类城镇。我出逃时,听说疫病已经传播到那里去了,应当是人类进沼泽渔猎,结果将疫病带回自己家里。”
白猫低头喝水:“那疫疾若是连鲛人都无法对抗,人类乡镇要死绝了。”
燕三郎不耻下问:“沼泽里也有鲛人?我还以为那是深海和大江的特产。”
“当然有,只是夕眠大沼泽里的鲛人个头很小,不比深海里的远亲,这才方便在窄小的水域里行动。而且”白猫脸上露出人性化的表情,“它们实在太丑了!就像青蛙脖子上安了个鱼头!”
好在,疫情离句遥国实在太远,倒霉的只有毗邻大沼泽的千食国而已。
燕三郎又想,不知道胡成礼等人如何了。
饭后,他就要看书做功课了。
从明日起,他要时常去春明城里的书馆游逛,买些杂记和闲书来增长见闻。千岁虽然是个百事通,但她熟悉的世界已在百年之前。燕三郎很清楚,自己要活在当下。
不过拿出石星兰的赠书前,他先拿出了算盘和账簿对千岁道:“先做统筹,算一算我们有多少家产。”
白猫顿时警惕起来,斜眼瞄他:“你要作甚?”
他是不是惦记上她的私房钱了,是不是?
“我们的财产,多半放在你那里了。”包括柳肇庆的遗产,因为千岁有个能储物的手鼓。否则那万贯家财莫说是燕三郎了,再来几个大汉也搬不动,“这时做个统计,也好量入为出。”燕三郎难得叹了口气,“今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赚得越多,花得越多,现在他深刻明白了这个道理。从前当乞丐,没钱也能过活,现在他手里的钱足够小康之家吃用几辈子,然而他还深感不足。
燕三郎每天都有巨大开销。《饲龙诀》导致他气血运行极快,身体消耗巨大,因此顿顿都要吃红肉。千岁更是建议,让他上发卖行去弄些血米每日食用。
血米当中富含灵气,对异士的修行极有助益。
燕三郎盘算过了,每日的饭钱加上修炼的资材至少要三十两,那么一个月下来就是千两之数,一年就得上万两银子,这还不算其他开销。可是定居在春明城,能没有其他花费吗?
甚至这里头还不包括千岁的用度。
尽管千岁不曾提起,但燕三郎能感觉到她夜里似乎也在忙碌。对了,她还想补好琉璃灯,那玩意儿专吃天材地宝,连春秋笔都照吞不误,看起来简直是个无底洞,再有金山银海也不够填满的。
所以说,他手里的钱看似宽绰,可要是不赶紧开源节流,恐怕用不了多久又是赤贫状态了。
可是不管他好说歹说,白猫都是不理。
燕三郎盯着她好一会儿,突然记起一种可能,不由得怀疑:“你该不会把值钱的宝贝都喂给琉璃灯了吧?”他昨晚见到久违了的琉璃灯,那上头的裂纹又修复了两条,可见最近有进食。
千岁拿什么喂它了?
猫儿眯着眼,可是胡子却动了动。
“不会罢!”燕三郎心头一跳,伏到她面前去,与她四目相对,“老实交代,你喂掉多少,我们还剩下多少!”
千岁目光左顾右盼,就是不看他:“也不过喂了几件,哪里就会倾家荡产了?”
燕三郎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几件?”
“五、五件。”他左眼里写着责备,右眼里写着埋怨,白猫不自在地偏过头,“反正短时间内你也用不掉那么多钱。”
燕三郎一阵无语:“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用。”千岁哼哼道,“又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换在百年以前,掉在脚边我都不会拣!”
今时不同以往了,但燕三郎懒得多说:“哪五件?”
“香织罗、紫金丹炉……”千岁念了五样法器的名字出来,其中几样是商队截杀案的赃物,几样是柳肇庆的旧藏,全是好东西来着。
燕三郎听得额角突突直跳,忍不住伸手按压:“这些……是我们三成家产了吧?”怪不得琉璃灯上的裂纹修复得那么快,敢情都是拿钱来填补的。
“……嗯。”白猫不情不愿地承认了,“东西不好,琉璃灯也不爱吃啊。”
她的琉璃灯越来越挑食了,如今再像杨奇行玉佩那个等阶的物品,喂上十几枚它都不满意呢。
“从今日起,不能再喂了!”燕三郎目光灼灼,“余下的要当本钱,想法子再赚多点。本钱少,周转起来就不灵活。”他在商会呆了数月,对成本、资金、周转都有了概念。
琉璃灯食天材地宝,千岁才能稳固并且提升境界,所以白猫不想答应他。她偏着头,假装看黄二干活,燕三郎干脆将她一把抱起,叉在空中与他四目相对。
“干什么?”千岁吃了一惊,然后就不高兴了,“放开我!”
燕三郎不理会她的挣扎,把话又重复一遍:“从今日起,喂食琉璃灯要经过我们两人同意方可。否则,钱物就由我来保管。”
千岁翻了个白眼:“凭什么?”他是木铃铛的主人,又不是她的主人。凭什么她要听他的?
”否则,我就不做木铃铛的任务。”燕三郎知道不能与她说理,遂冷静道,“反正木铃铛反馈的奖励,现阶段于我无甚大用。“
第191章 鸿雁飞书
在饲小龙的阶段,储在木铃铛里的真力暂时还用不上,木铃铛的任务又向来都不容易,几番出生入死。
千岁不说话了。除了燕三郎,谁也接不下木铃铛的任务,包括她也不行。他若不做,她的愿力就没了来源。
“我们想法子赚钱,以后再喂给琉璃灯也能更宽绰。”燕三郎放缓语调,挠了挠猫下巴以示安抚。
白猫眯了眯眼,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拨开他的手,气哼哼地跑了下去。
十几息后,他就听见她在底下喝斥黄大,中气十足:“园子怎又这么脏!再偷懒,我把你皮给剥了!”
燕三郎探头出去,刚好望见她趴在小叶榕边上颐指气使。
经过了一晚上的休整,这几株盆景居然又缓过来了,原本枯萎的叶片虽然掉完,但被蚀出了洞的树干又充盈起来,恢复一点生机。虽说留下焦枯,但今后它们只要重新繁茂起来,这些痕迹反而是沧桑之美。
黄鹤对此也是啧啧称奇不止,但想起燕三郎前日所为,知道这大抵是小主人的功劳,从此对燕三郎也高看一眼。
千岁要的,也是这个效果。想让别人对自己俯首贴耳不难,想赚得别人的尊敬却没那么容易。
敬由佩起。
想到这里,燕三郎望着白猫,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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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居春明城还有许多琐事要办理,比如要到当地署衙去落户,比如要考察春明城的风物人情。
逛了两天下来,燕三郎发现这个城市比起柳沛大上许多倍,但繁华程度却难与云城比肩。好在它商业虽不如云城发达,然而此地的“双美”却是远近闻名。
一美曰美景,春明城面积不如云城,内外却号称有一百零八处胜景,归作泉、石、山、林几个大类,引无数骚人墨客来此揽胜。
二美曰美人,据说春明城盛产佳丽,句遥王廷特地在此办采秀官,进贡给大国的美人也时常献自春明城。燕三郎听说后即留意,果然多见女子明眸皓齿,肤白貌美,兴许是好山好水养人。
白猫趴在书箱边缘,和他一起左顾右盼,这时就哼哼道:“小姐姐们好看不?”
“还行。”
白猫阴阳怪气:“哎哟,你还能分辨美丑?”她一直以为这小子眼瞎心盲!
“能吧。”燕三郎其实心不在焉。
想起前几天的账还没算,白猫更生气了,拿脚掌猛戳他脑袋,只是没伸尖爪。
燕三郎纵容她,一边盘算:“做什么营生来钱快呢?”
他和千岁开销巨大,盘个小店、做点小生意根本满足不了两人的胃口。得干什么买卖,才能一年赚上万两白银?
白猫抖了抖毛发:“杀人放火。”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怎么,不服气?”千岁嗤笑一声,“想想我们的钱都是什么来路?有几个铜板是你老老实实赚到手?唔,要饭要来的不算哦。”
燕三郎无言以对。
他从何时有钱呢?
从黟城杀掉了黑衣人开始,但凡有大额进账,要么是杀人劫尸,要么是威胁勒索。他也勤勤恳恳在商会里工作数月,若不算马红岳的奖赏,赚来的钱总共也没有几两银子。
千岁说得无错,杀人放火来钱快。可他若是打算在春明城过安生日子,就必须做合法营生,这才能持久。
连千岁都没辙了:“天底下哪有好做的买卖?”
两人往回走,燕三郎心事重重,一路沉默。他取道主街,快要拐出城时,却在街尾不起眼的位置看见一个招牌,上书四个朱红大字:
鸿雁飞书。
这是一幢二层小楼,单门独栋。
他停下脚步,仔细盯着那个楼面,猫儿问:“怎么了?”
“那家店。”燕三郎伸手一指,“听那店名,有些耳熟。”
“哦?”千岁漫不经心,正盘算晚上吃点什么好料的,“没印象啊。”
“在衡西商会,马红岳找我过去问讯时,提过那个情报掮客的出身。”燕三郎也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把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刘一召就来自鸿雁飞书。”
刘一召租住了孙家的小院,结果没等来马红岳,倒把命丢在端方手里,他藏起来的情报最后被燕三郎发现,这也从侧面促成了杨衡西两人的落败。
燕三郎住进那个院子时,刘一召已经死了,他就没有考究过这个人。但现在想来,杨衡西、马红岳都没得过的线索,刘一召居然找到了,可见真有几分本事。
“他是掮客,那么这个组织应该就是专门贩卖情报的。”燕三郎还是头一回见。
在拢沙界,这种组织都在地下活动,是下九流的行当,官方严查不怠,因此根本做不大,绝无可能像春明城的鸿雁飞书这样,在大街上还能建个正经门面。
千岁也被吊起了兴趣:“有意思,去看看。”
燕三郎转身就往那座小楼走去,一边问道:“拢沙界为何严查这种组织?”
“它窥人**,为上位者不容。”千岁淡淡道,“你以为上位者的权力来自哪里?”
“署衙和军队?”无论是黟城、云城,燕三郎都见识过这两样的厉害。
“那只是其中之一二,只是表象。”千岁声音里带着笑意,“真正让上位者可以独揽大权的,是垄断。有些事儿只有他们知晓,有些消息只有他们能发布,有些消息……只有他们才能利用。”
“句遥国太小,对民间的掌控力不强,你才能见到这座楼。”她悠悠道,“莫说拢沙宗,随便换个大国,也是要对这种组织围追堵截。因此杨衡西两人才会和百里之外的鸿雁飞书打交道。”
燕三郎也记起自己住在云城时格外需要各类情报,然苦于无处可买,只得道听途说。
按理说,需求催生产业,他在拢沙界却找不到这样的服务,想来千岁所言是真。
踏进小楼,里面装饰得古色古香,但格局简单,大厅不过几丈见方,这在春明城的铺面里算是很小了。大厅两边都是隔间,帷幕低垂,很有些神秘感。
第192章 加急快讯(加更)
千岁附在燕三郎耳边低声道:“这些隔间都施放了结界。里面的声音传不出来。”
厅中只有一张台柜,附站一人,他身后的整面墙壁都打成柜子,区分成一个个小格,像药铺那样。乍一看去,很是壮观。
燕三郎走进,他就抬头笑道:“客人好,买讯还是取件?”
“风传夕眠沼泽疫疾爆发,我要持续购买相关消息。”燕三郎想了想,“另外,再买一个人的情报。”
“通闻每则五两。”这人给他解释,所谓通闻就是大路货消息,可以卖与任何人。与之相对的就是独家,“独家价格另定。”
他收了燕三郎的钱,在身后的柜子里翻找一会儿,才回来道:“夕眠大沼泽疫情属实,如今已经蔓延到千食国的井顺、木丝砻两个大城,以及其下十六个县乡,尤其在木丝砻大规模爆发,目前已经死掉九千人,染疫人数至少五倍于此,目前尚无解救之法。千食国正在广邀能人。”
竟然已经这样严重了?燕三郎记得黄鼠狼一家子离开夕眠大沼泽也不过是两个月之前。疫情的蔓延快得惊人。
“沼泽里的情况呢,可否查到?”
这人摇头:“抱歉,那里不得深入。”顿了一顿又道,“另有一条消息未经证实,我免费送给您好了。据传疫情是从夕眠沼泽西南部爆发,动植物难以幸免,连鲛人都染病倒下。”
“我还想查个人。”燕三郎欲言又止。
对方微微一笑:“客人放心,您在这栋楼里的任何言谈举动,均不会外传。”
“拢沙宗,胡成礼。”燕三郎这才道,“我要知道他过去半个月,以及接下来的行踪举动。”
“黄金五十两。”
燕三郎皱眉:“这么贵?”
“你要查的是拢沙宗的大异士,又要独家,价格不能便宜。”
燕三郎想了想,还是掏钱交了预付款。无论在云城还是柳沛县,他对上胡成礼总有些无力,倒不全因为这人修为精深,而是胡成礼背后有着强大的拢沙宗巫贤峰为其撑腰,那是令人绝望的庞然大物。
胡成礼不抓到燕三郎势不罢休,偏偏后者势单力薄。他若想改变这个局面,只有拓展自己的消息来源。
希望这钱花得值当。
……
又过七日,燕三郎从鸿雁飞书那里再次得到疫疾的后续消息,当然,是加钱买了第一手快讯。
鸿雁飞书对于出售情报的划分很精细,就算是大路货消息,燕三郎也花了五倍价格买到了加急的。
鸿雁飞书向他保证:“除了署衙和本地望族,目前你是春明城里拿到这消息的第一人。”
千食国终于采取了最保守但也最有效的办法隔离,但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一万三千人,并有越到后来越快的趋势。千食是小国,又承平太久,应对这样的天灾就显得反应滞后、措施无力。眼下木丝砻已经全城沦陷,千食国内大量灾民逃离家园。
黄鹤陪着小主人进城,这时候在外间。燕三郎想了想:“灾民往哪里去?”
“向西、向南撤逃者都有。以向南居多。”
“向南?”越过千食国边境再往南,不就是句遥国?这几个国家都不大,灾民不需要长途跋涉就能出国了。
“这里头可有豪族?”
“必然有。千食国内的望族甚是强大,近一半住在千丝砻。它近十五年来举政无力,权贵多有不满。”鸿雁飞书道,“容我们打探几日再来回复你。”它在多国都有分部和眼线,自有一套情报网络。
燕三郎从鸿雁飞书出来,带着黄鹤马不停蹄去找牙子,同时对千岁道:“要用钱了。”
“你要做什么?”千岁并不反感,倒是有两分跃跃欲试。
她察觉到这家伙又要有所动作。
燕三郎找的,仍是上回带着他买春深堂那个牙子,对方笑咪咪问道:“小公子,有什么可以效劳?”
燕三郎开门见山:“我要再买几套宅子。”
他说的是“几套”,牙子目光狐疑:“这是何意?”这孩子都有春深堂了,还需要再买宅院做什么,亲戚要来?
“你手里可有在售的大宅院?要有庭台楼阁,造得越华美精巧越好,最好在杨树头那一带,占地至少二十亩。如是城外的山庄,至少像我的春深堂那样,可是面积得在四十亩以上。”
牙子想了想:“好似当真有呢,城东的苏家闲置了一套大宅,近来想要转卖;还有一个商会也要将分部盘出去,那里头修造得挺漂亮。”
他顿了一顿:“不过这些地段好、面积大的宅子,可不会像春深堂那么便宜,至少也是千两银子起价。”春深堂再怎么精巧也是建在城外,地段上不能与它们相提并论,何况面积太小,只能当个雅馆住着,当时皮货商的转让价是五百两。
当然,最重要的是春深堂前段时间闹鬼来着,导致售价严重下滑,最后居然一百五十两就卖给了眼前的男孩。
话说回来,前后几户人家都被赶走,可是这孩子单独住在春深堂,居然一点事都没有。
哦,不能说单独,听说他其实带了几个下人入住,今日随他过来的老仆就是其中之一。难不成春深堂的鬼祟是这小子动的手脚,为了压价?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闪而过,自己都觉无稽。
“这样的宅子,有几套?”燕三郎不想承认这话问出口,实在有种财大气粗的感觉。
唉,若非自己要养小龙、养千岁,手里的钱其实足够舒舒服服吃用一辈子了。
牙子数了数:“目前在售有六套,包括城里城外……”
“劳烦你多去打听,至少十套。”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我都要了。”
黄鹤一下瞪圆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虽然长期生活在野外,但这些天都进城采买家用,对人类的货币已经有基本概念。
燕三郎要付出的,绝对是一笔巨款!
白猫吓得炸毛:“喂喂,你干什么!”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大手大脚,哪知这小子随便起来更不是人。
第193章 置业
“乖。”他摸着白猫脑袋给她顺毛。现在他是贵介公子身份,带刁奴架鹰犬傍身更有派头。他没有鹰犬,那就摸猫吧,“回去再说。”
“啊,啥?”牙子以为自己听岔了,“小公子,这可是十套大宅。单说苏家的宅子就要价两千五百两银子,您这是……”没听过这么买的,小鬼莫不是寻他开心?
“你没听错,我都买了。价格请你去谈,谈一套,我立刻就买一套。你若能给我省钱,我另外给你红包。”燕三郎拈出一锭大银,放在他面前,“但要尽快。”
大生意来了!牙子回过神来,赶紧应道:“好,好。”如果谈一套就买一套,也不至于空手套白狼。
银子能使鬼推磨。当天下午,牙子就带燕三郎去看了一处大宅。
这宅子就在春明城最繁华的地段杨树头的东角儿,更是直接坐落在小山的半山腰上,从园子的小亭里可以直接饱览一片城景。
燕三郎拿下它的价格,是两千一百两。
他买得急,价格就没能压太低。牙子告诉他,如果多花点时间砍价,也许可以讲到两千两左右,可燕三郎不在乎。
现在,他最缺的大概就是时间了。
次日,他甚至放下所有功课,由黄鹤父子陪同去看了四家宅院,最后谈成了两家。这时就显出了收服黄鹤一家的好处来。千岁白天不能干架,燕三郎本身又只有十岁,怎么看都是好欺负的模样,难以阻人心生歹意。
有黄鹤父子跟着,这两只的人形看起来都是高大健壮。燕三郎的安全系数大增,省去许多麻烦。
回到春深堂,千岁冷笑:“你最好没押错宝,否则我们要倾家荡产!”
“怎会?”其实燕三郎也没底儿,但他现在是一家之主,必须拿出镇定自若的功夫来。
白猫看得将信将疑,以为他真地成竹在胸,哪知他下一句就露了馅儿:“至不济,我们还有好几套大宅子,这都是产业,怎么能说是倾家荡产?”
白猫气得扑上去挠他:“春明城的物价一直稳如狗,你买的又是豪宅,轻易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要烂在手里了。
最让她撕心裂肺的是,买宅子的银钱数额过于巨大,都要从她的手鼓里掏!
往外掏钱哪,这和刨她的命(那个)根子有什么区别?
“你最好别出错!”燕三郎一把抱住白猫,让她动弹不得,她只好给他一记死亡凝视,“否则”
燕三郎与她对视,毫不畏惧:“大不了,我们再干回杀人越货的勾当。”
看着他黑黝黝的眸光,千岁忽然不生气了。
她不是好人,他也不是。
“得变卖一些家当了。”燕三郎又道。要买十套宅,手里的现钱根本不够。“先从首饰卖起吧。再去发卖两件法器。”
千岁:“……”
她的心在滴血啊!这小子比她坏多了,又开始算计她的钱。
……
复三日,又有新消息到。
千食国不愿国民外逃,在北部和南部边境设置关卡,阻拦平民。不过连军队也是人心惶惶,战力很差,居然被平民冲破了关卡,没能拦住。
这会儿已经天黑,千岁可以跟在燕三郎身边,听到此处就提问:“平民如羔羊温顺,千食**战力再差,他们想要突破军队封锁,也得有人领头。”
她一开口,燕三郎就默默递过去一锭银子。
鸿雁飞书的接头人面不改色收下,然后才答道:“姑娘当真精明。以井顺陈家和木丝砻周家为主的四十余个大小望族联合一处,共同冲击边境,这才成功突围。”
“疫疾爆发以后,他们就开始聚众迁徙。这些名门自带卫队、眷属与家仆,一家少说有数千人。平民往往跟在他们后头以求安全,这样越聚越多,走到边关时已经集结成大团。千食国北境有七万人突关,南境更多,达到了十一万人。千食国常年太平,边关守军不到两千人,守不到两个晚上就破关了。”
燕三郎点头:“目前他们走到哪了?”
“句遥境内,百色关。”鸿雁飞书道,“句遥愿意接纳他们,已经派人接洽,但要先隔离观察十日,以免疫情传入。”
那疫病非常厉害,从初染到出现症状约莫是三日,患者后头能存活七日到月余不等。隔离十日,如果染疫自会表现出来。
从小楼走出来,千岁伸了个懒腰:“安心了么?”
燕三郎嗯了一声。
其实他这几日也是心中有事、吃睡不香,毕竟动用了大半身家。直到今天得了消息,他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落定:“句遥国肯接纳难民就好。”
世上少有十拿九稳就能赚大钱的好事儿,高风险才有高回报。
“为什么不接纳?”千岁笑道,“小国最缺人,何况从千食国的贵族到平民,这回都越境而来,要劳力有劳力,要钱财有钱财。句遥国得到他们,国力和经济一下提振。这个险,冒得很值哪。”
燕三郎想到自己在意的另一条情报。
以鸿雁飞书的能力,到现在也未打探到胡成礼的下落。
“没消息反而是好事。”千岁却有不同看法,“他如果早就返回拢沙宗,你不觉可惜?”
当然觉得,燕三可不是善男信女,不过夕眠沼泽太远,他鞭长莫及,否则真想给胡成礼再使些绊子。
未来六天,他又买下了六套大宅,并且悄悄收进几个位置和面积都不错的商铺,后面这件事办得低调,可是价格却不低,银子流水一般花了去。
千岁在自己的手鼓里清点财物,看见储物空间里变得越来越空旷,不免黯然神伤。
这些宅子都不是平民胆敢问津的,有些甚至历史悠久,有墨客加持,名气不小。春明城的上流贵族终于注意到燕三郎的异常举动,一打听,购买豪宅的居然是个十岁孩子,都是啧啧称奇,大感兴趣。
再一打听,咦,“这男娃往发卖行卖掉不少法器、珍玩、骨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