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高档鳄皮包
都说伴君如伴虎,那么在这一局中,端方伴着的就是一头喜怒无常的母老虎,又有杨衡西、马红岳兄弟时刻想置他于死地,他用尽手段居中协调,其实步步维艰,面临的危险可不低于柳肇庆。
若是他可以向己方传讯,哪怕只是单方面的,那也是极珍贵的情报!
巨豹正躲在石堆后头,警惕地望着祖鳄。对这怪物的恐惧,早就深深烙进它的本能。
柳肇庆伸出竹筒让它咬住,轻抚它的脑袋:“去找你的主人吧,这里不需要你了。”
黄金豹能听懂人话。它如蒙大赦,一个华丽转身,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高地。
艾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逃走了。
柳肇庆回身,长长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这才大步走进巨鳄嘴里。
他走得很快,唯恐自己改变主意。毕竟,这举动实在疯狂。
鳄鱼的喉管很深,燕三和护卫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一片黑暗当中。
这个人不见了。
祖鳄闭上嘴,大头朝着千岁拱了两下,竟像猫一般撒娇。
“只借你的腹中乾坤用上几天,这期间你就憩在湖心岛上,不要下水,旁人不敢拿你如何。”千岁拍拍它的脖颈,“去吧。”
大鳄鱼慢悠悠转身,一步一步爬回水里,湖面上几阵波纹闪过,它就无影无踪,去时比来时慢了十倍。若非石滩上一片狼藉,谁也不晓得这里曾经有个大家伙上岸。
千岁对着柳肇庆的两个护卫道:“你们自去吧,这里已经没有你们什么事了。”
老爷子都进鳄口了,他们杵在这里也没用。再说柳肇庆行动之前早就交代过他们,配合燕三郎行事。
护卫点了点头,留下联络办法就转身离开,要去另寻地方处置这辆马车。追兵的主目标是个老头,他们都是壮年汉子,只要行事小心些,鲜少有人会将他们与柳肇庆联系在一起。
千岁这才伸了个懒腰,和燕三郎共乘一骑,掉头奔向来路。
“老头已经被我们塞进鳄鱼肚子了,暂时没人找得到他。”她坐在燕三郎身后,男孩腰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根本不敢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
千岁玩心大起,冲着他耳朵吹了一口气:“喂,你怕什么?”他有这种怪癖,长大就要被迫当个正人君子了,好可怜。
燕三郎顿时收肩缩脖,拉开两人距离。
很快,他的耳根就红了。
“你的毛病是不是加重了?”千岁笑嘻嘻道,“现在不用肌肤相碰都能起疹了?”
燕三郎耳朵痒得要命,想挠又不愿在她面前丢脸,赶紧切换一个话题:“现在去哪?”
她掩口打了个呵欠:“你觉得我们该去哪里?”
燕三郎就不明白,她睡了一个白天怎么还会犯困:“去把剩下的事做完。拿人财钱,与人消灾。”
“不错呀,都会用成语了,石星兰真是没白教。”千岁指了个方向,“那朝这里走吧,刚才那个村民住在二十里外。”
马儿奔跑中,燕三郎还有满腹好奇:“你当年为何把祖鳄带来明琅湖?”
他还是忍不住挠了挠耳朵,就一下,止止痒。
“上次见到绿皮,它还没有我巴掌大。”千岁悠悠叹了口气,“这些家伙原本生活在梁国西北境的洪川,它的娘亲住在一处遗迹里,结果遗迹有异宝现世,惹来不少觊觎。几个玄门的异士合力将它击杀,绿皮就成了孤儿,被我拣到了。鳄母身死后魂魄一时未灭,拜托我将它的幼崽找个安全的水域放生。”
“你有这么好心?”什么时候千岁也会助人为乐了?他不信。
“我一向心善……”千岁没好气瞪他一眼,“好吧,本来想烤着吃的,看起来嘎蹦脆。但母鳄开价两株牵魂草,还有腹皮和胃囊,我就省下这一口了。”
“祖鳄身上的零件可是很贵重的材料。”千岁取出那只手鼓,在他面前晃了晃,“虽然母鳄死后腹中乾坤的特性消失,但它的皮囊还能制作储物空间。”
方才她就是敲击母鳄皮制成的手鼓,才能将绿皮从沉眠当中唤醒。祖鳄原本就是用这种频率的振动传递讯息、召唤同类。
燕三郎直勾勾盯着手鼓看。哇喔,鳄鱼皮钱包,哦不对,是鳄鱼皮鼓包。
怪不得她能收取那么多宝贝,原来都藏在这里面了?他想伸手摸两下,千岁一把拍开他的爪子:“别乱碰!”
装进了手鼓的东西就是她的,谁也碰不得!
两人又聊上几句,前方的夜色中就显出了一个小村落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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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深夜,端方一行六人飞驰在由城返回柳沛县的道路上。
跟在他身后几人,都是梅晶派给他的人手,各负神通。这是助力,也是眼线,他该把样子做足,把全套流程走好,否则回头梅峰长要起疑的。
先前梅晶接到一些线索,要求端方前去城查证,加上杨衡西两人一口咬定是老对手、鸿远商会的原东家柳肇庆所为,端方不走这一趟都不行既然给梅晶办差,那就得像模像样,哪怕他已经知道自己最后会查到什么。
令他烦躁的是,自己被派往城,杨衡西等人就得了先机,现在他们派出的人手一定在清理柳沛近郊了,另外衡西商会的悬赏必定吸引更多追兵加入。
就算老爷子躲得过杨衡西的人马,后面还能回回都走好运吗?端方不知道,所以只能尽量压缩往返城的时间。
再有几个时辰,就能赶回柳沛了,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正思忖间,路边草丛簌簌一声响,有个庞大的身影一跃而起,朝他扑了过来!
身后几人都大声提醒:“师兄(弟)小心!”提着武器就要冲过来。
端方摆了摆手:“无妨。”
果然那身影扑到他面前,吓得他的马儿人立而起,自己却满脸无辜神情,只伸着一个大脑袋直往他怀里蹭。
是他的座骑黄金豹。这家伙怎么来了?
身后几位同门也看清了,吁一口气:“原来是金儿,之前都溜去哪里了?”
第166章 抓谁呢?
“到处玩耍罢。”端方笑着拍拍豹子的大脑袋,“怎么好带这个大家伙进城里吓人?吓昏了老太太说不定还要赔钱。”
众人都笑了。的确以黄金豹的体型,带进人类居住的县城会引起恐慌吧?
这豹子黏主人黏得厉害,不肯让他骑马。端方只得把马儿交给同门牵着,自己跳上豹背:“走吧。”
他指头里悄悄捏着个东西,不动声色缩进袖子里去了。
那是个小小的竹管,豹子拱进他怀里时,就将竹管吐进他的手心。
柳老爷子传讯过来了?先前这豹子是留在柳肇庆身边的,也亏老爷子想得出靠黄金豹传讯的办法。这家伙本就是端方的座骑,待主人出城后就来找他岂非天经地义,谁也不会起疑。再说这豹子已经有六十年道行,心智过人,完成暗中传讯也是轻而易举。
端方暗暗捏紧拳头。柳肇庆发来密信,说明他应该清楚自身处境的危险。
接下去这局棋,该怎么走呢?他有预感,密信当中的内容至关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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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飞快过去了两天。
跳虎岗出现的“柳肇庆”,已经被证实是谣传。并且在接下来的这二十几个时辰里,各地还是接连有“柳肇庆”出现的消息曝料,大家扑空几次,也不再热衷传言。
离拢沙宗主定下来的期限还有两天,杨衡西和马红岳越发焦虑。
巫贤峰又派了一组人马过来,任胡大人调遣,结果他把人全派出去,自己悄悄跟定了端方,全天十二个时辰不让他离开自己视野。
可是端方无论去哪,身边都带着同门,办起差来又是很认真的模样,并没有私底下与外人接触,甚至那头黄金豹也不离左右。
那么,这人到底会不会再与柳肇庆联系呢?
梅晶两次在商会遇见他都是一顿冷嘲热讽,但是回头也去催促端方:“竟没一点线索么?十日之期快要到了!”凶手不落网,届时她就只能把衡西商会推出去谢罪这桩大案,总要有一方负责。想到这里,梅晶也是坐立不安。
端方还是一贯的温和尔雅,好言安慰,见不到一点焦躁之色,甚至和胡大人打招呼的时候依旧保持风度翩翩,好似没看见后面杨衡西等人的杀气腾腾。
他看起来实是无辜,原本信誓旦旦的胡大人有时也会怀疑:莫不是料错了这小子?可是转念一想,只要柳肇庆保持蛰伏,这小子主动权在手,自然就能保持冷静了。
可问题在于,那个孱弱的老头子到底藏在哪里,为何可以瞒过无数双耳目?
过去这几天,各大势力都将触手伸向柳沛县及周边地区,方圆百里之内的每寸土地几乎都被犁过一遍了。不对,不仅仅是土地,甚至还有水妖潜入河湖,仔细检查水底的缝隙和洞穴,毕竟这个世界的神通多种多样,能辟水的宝物也是数不胜数,万一那个老逃犯潜在水底暗暗嘲笑众人呢?
当然这工程量很是巨大,毕竟柳沛县挨着三个大湖,每一个都是体量惊人。
可是大家还是一无所获。
柳肇庆就好像从这世上消失了。只要再成功躲上两天,他就算赢过了衡西商会,也给所有追兵掴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
柳沛以南二十里,谷留镇。
燕三郎路过这里,牵着马就要往里走。谷留镇的特产即是人见人爱的蜂蜜,尤其桂花蜜之香甜更是冠绝百里。这里盛产各式甜蜜蜜的花样小点心,比如桂花蜜水晶糕乃是特供拢沙宗的美味,千岁也想尝一尝。
今天也正好是赶集日,乡道上车水马龙,都往这里而来。不过走到镇外,前进的车流明显慢了下来,燕三郎隔着十来丈还能望见镇大门有兵卒把守,挨个儿检查通行,尤其坐在马车里的人都被勒令下来行走,通关速度因此降了下来。
燕三郎灵敏的耳力就听见边上一对小商贩夫妇抱怨:“前面这是又怎么了?再堵下去,赶到集市也到晌午。”哪里还能抢到好位置的摊面?
“最近缉拿逃犯呢,听说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不止谷留,附近十来县镇都在盘查。”
燕三郎听了,眼皮都不翻一下。
过了这些天,无论是官署还是民间异士,都认定商队截杀案的主犯就是柳肇庆了。现在这老头子就是不折不扣的逃命,官方发力督促各地严缉,那也在情理之中。
正常情况下,官署在城池乡镇严查,商会和异士、玄门在野外搜索,柳肇庆插翅难飞,逃生的机率极是渺茫,何况他只是个身子骨都很不利索的老人。不过谁让他运气好,遇上了燕三郎?
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喧噪,燕三郎抬头一看,眉头不由得微皱。
原来前面正好有个杂耍班子要过关,却被兵卒拦下。整班子十三、四号人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还带了七八只助阵用的小动物。赶集日就是乡镇地方上的盛会,但凡是人多的地方,乡里的草台班子经常赶来凑热闹,谷留镇的赶集日当然不会错过。
这种小班与云城玉桂堂那等规模的大戏班不同,成员通常都是一家人,从皮影到杂耍、唱戏,什么能赚钱就表演什么,还不乏动物成员。正在通关的这个小班子,就有猴子、鹦哥、猫和山羊。
兵头子把所有成员检查一遍,就老实不客气道:“不能过,你们先留下!”
当下另有两三个兵员走上前来拽人。杂耍班子也急了:“为什么不能过,谷留镇我们没来过五十回也有三十回了,哪里犯了法!”
兵头子瞪了瞪眼:“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们且到一边等着。”
这里的动静吸引多数人引颈来看。他手下就凑过去道:“头儿,这几人有甚问题?”
十余丈外,原本蜷在书箱里呼呼大睡的白猫,尖尖的耳朵忽然动了一下,朝向这里。
“没看见这几个小鬼吗,里面有两个男孩!”兵头子目光在几只小动物身上流连不去,“再说这还有只猫,符合上头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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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下回一定注意(加更)
听见几个关键词汇,燕三郎身后的白猫立刻睁开了眼:“喂,不对劲。”
男孩+猫,莫不是指?
燕三郎嗯了一声:“他们不止在找柳老头。”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但还是听不见前方的窃窃私语。但他能察觉到不对劲儿。
杂耍班子里年纪最大的也就是四十出头,为什么会被兵头子直接扣下?
千岁给了他肯定的答案:“对,还有你。”
这时前方兵丁道:“上头要找的人,抱的是个长毛白猫吧,这明明是个橘色的。”
兵头子挥了挥手:“都找给他们,不可错放。”
那十来号人都被带了下去,不由分说。
听见千岁转述,燕三郎目光微闪,借着前方几辆大车遮挡身形,悄悄往后退去,不多时闪出主路,躲进灌木林里。
再走上小半刻钟,已经看不见镇子了,燕三郎才道:“官署怎会连我一起通缉?”
“那不叫通缉。”千岁懒洋洋地,“知会四城十乡,人尽皆知,那才叫通缉,就像柳老头子。至于你”
她打了个呵欠:“未必。”
“点心不买了。”燕三郎当即换了个方向,“只剩几天了,少生事端最好。”
白猫气得挠了挠书箱。
燕三郎却抿着唇静静思忖。要不是恰好赶上谷留镇的赶集日,这些小镇平时绝没有那般热闹,那么他一旦靠近镇门就会被扣押下来,恐怕跑都没机会跑掉。
他的运气实在太好。不过,谁会这样缉捕他呢?
燕三郎的好运气并没有持续很久。申时,他在路边一家饭庄打尖,刚要了一大碗鸡蛋打卤面,就有三名客人边吃边盯着他看。
这三人有胖有瘦,有壮汉有文士,但在燕三郎眼里看来,他们都是气血充盈,眼含精光的模样,显然有修为在身。
燕三郎佯作未觉,但这时已过了饭点儿,用餐的客人就那么三四桌,这些人的模样更加肆无忌惮。终于,热腾腾的面端上桌,男孩才唏里呼噜吃了两口,那文士忍不住就走了过来,笑着问道:“能坐么?”
燕三郎抬头瞥他一眼:“不能。”
每桌都是四人位,燕三郎这样说,即是不想跟他同坐。
这人说了句“好嘞”,忽然伸手掀开了书箱盖子!
藤书箱就放在燕三郎身边的座位上,他动作太快,燕三郎面条还挟在箸上,满脸愕然:“喂,你干嘛!”
三人目光瞬也不瞬望进书箱,生怕遗漏一点细节。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箱子里只有几本书,零碎几件杂物,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是。”文士将书箱盖子随手一扔,也不理会燕三郎,悻悻走了回去。
他的同伴抱怨道:“这一路都检查三、四个小鬼了。”
这文士倒是想得很明白:“若是好抓,早就落网,怎轮得上你我?”
他们视燕三郎如无物,男孩鼓着腮帮子怒瞪几人,见他们不为所动,也就坐了回去,继续吃面。他只是十岁孩子,没人会笑话他胆小。
燕三郎慢吞吞地用饭,心里很明白:有人在暗算他,以有心算无心。他不能带着千岁进城落脚了。
店里很快安静下来,客人们来了又走,好似方才的小插曲不复存在。很快,一海碗面条和两个粗面馍馍下肚,男孩才擦了擦嘴,站起来会钞走人。
他走出店门之前,那文士又望过来一眼,若有所思。除了没有那只白猫,这少年的形貌和被缉拿的小逃犯真是太像了。
官家的地盘是不能去了,燕三郎出店牵马,往融江行去。他记得来路上见过几个小村庄,不如就去那里借宿吧。
他骑着马慢悠悠走了一个多时辰,还不到酉时末,丛林尽头就出现了农舍,他还望见了袅袅炊烟。
正好赶上饭点儿了。
四周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燕三郎勒停了骏马,原地站了一小会儿,就有一道白影从灌木丛里钻出来,轻盈跳到了马股上。
马儿受惊,噗噜打了个响鼻,燕三郎拍着它的脖子安慰几句,让它继续缓步前行,这才扭头抱起了白猫,帮她将身上的叶片和细枝一点一点拣干净。
“累死了,脏死了。”她蜷在马鞍上享受他的服务,动也不动,但口里不忘抱怨,“我还遇见了好几只大耳朵老鼠!”
“一会儿找机会帮你洗个澡。”他特地翻了翻猫掌,见柔软的爪垫并无破损,这才放心。这种猫都是贵妇娇养,很少有机会独自穿越丛林,不过他自从中午见到谷留镇的异样之后,就知道不能再正大光明背着白猫上路了,千岁只好跟在潜在附近,跟他保持三十丈内的距离。
“洗猫。”千岁纠正他。
“对,把猫儿好好洗洗。”
正说话间,右前方、左前方和正后方的丛林中簌簌一响,有三骑奔了出来。
燕三郎一看,有些面熟,正是先前饭庄里的那三个无礼客人。其中的粗豪汉子见到趴在马背上的白猫,纵声长笑:“兀那小狗,凭一点雕虫小技还想骗过你爷爷?”
他们跟了一路,见到白猫出现,这才抓燕三郎一个现行。
燕三郎抿了抿唇:“你怎知我有猫儿?”
“猫如狗,我不知道你怎么办到的。”那文士笑了,没注意到白猫微眯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不过你箱里有一本书,书缝卡着一根猫毛。”
“多谢告知。”燕三郎恍然,声音诚恳,“我下回一定注意。”
是了,白猫时常掉毛,尤其春夏更是厉害,这一点无论是他还是千岁都不可控。他把猫儿移出书箱时也检查过两遍了,可是这样的小几率事件还是不可避免。
还有下回?这几人面色微凝。不过这个时候,空地上突然响起一个男声:
“燕三,你可认得胡成礼?”
众人都是一怔,下意识左右顾盼,却不见林中还有第五人。
哪来的?
这声音紧接着又道:“衡西商会将他请过来救急,结果他向各地署衙下令,暗缉于你。”
第168章 啦(为糖糕加更)
粗豪汉子突然一指燕三:“从他身上传来。”
这声音其实并不比踩断一根树枝来得响亮,只是林地太安静,四人耳力又佳,才显得它格外突兀。
燕三郎已经听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目光微微闪烁,紧接着就是一夹马腹,回身往林地里奔逃,同时居然不忘反手将白猫塞回书箱里。
这三人想都不想,径直追了上去。这男孩只身一人行走郊野,又被人重金缉拿,按道理说必有不凡之处,可在他们看来,燕三郎纵有修为亦是低弱,不足为害,因此放心大胆追去。
这三人原本就呈品字形将他围在中间,他夺路而逃,离其中那个粗豪汉子的距离反而更近,后者拔出腰间一副紫金铜锤,照着燕三郎胯下的马儿兜头砸去!
重金缉拿燕三郎者有要求,必务要抓活的,所以他也不伤男孩性命,只想把他逃命的工具缴了。
燕三郎往回一带马头,避过这风声呼呼的致命一击。趁着对方招式用老,男孩手中乌光微闪,怨木剑自下而上朝粗豪大汉反撩而去,直取手腕,竟然兼顾了快、准、狠。
他从衡西商会那里拿走《虎扑》剑术就仔细研读,一天也不肯浪费,但有疑难就抓着千岁解惑。千岁不胜其烦,可是燕三郎从来坚定,她最后往往是拗不过他,为了图个耳根清静还是解释给他听了。
这么几天下来,最基础的几式剑诀被他练得有模有样,值此大难临头之际,他毫不犹豫用了出来。
这大汉见他反击凌厉,不由得吓了一跳,但匆匆一瞥就看出男孩耍的不过是把墨绿色的木剑,周身一点光华也没有,长度也不到三尺,甚至没有一点神兵的戾气,说像玩具还多过像武器,不由得好笑。
但他还是本能地一缩手,哪知燕三郎速度突又加快,那动作就如虎崽伸爪去拍打玩具,一触即收,甚至看不出威胁。
可是大汉紧接着手上一凉、一痛,鲜血狂涌而出
燕三郎剑尖陡然暴涨,落下之前凭空变长一尺,刚好削下他尾指!
大汉吃痛怒吼,下意识按住自己手掌,燕三郎逮着这个空隙,策马从他身边跃过。另外两人扑到时,他已经脱出了三人包围圈,飞快往林中去了。
“老二,你去追!”文士对另一人下令,回身看粗豪汉子伤情,“老三,如何了?”
“那小鬼……剑上有古怪!”粗豪汉子痛得眼角不停抽搐。文士抓起他的手一看,当即吃了一惊。
三弟被断去半指,原该血流如注,然而就这么会儿功夫,鲜血已经止住。可这不是好事,因为伤口附近的肌肉正在萎缩,三十岁壮年男子的手本该是肌肤饱满、气血充盈,可这会儿手背泛白,表皮凹陷下去,就像有根吸管埋在肤下,正在将血肉吸干。
粗豪汉子痛得满额大汗,吃力道:“我经脉当中,有物乱蹿!”
其实不须他说,皮肤一旦凹陷,文士就可以清晰看到他皮肤底下的青筋一鼓一鼓,像是有老鼠钻来蹿去。这东西顺着汉子的经脉向上拱,速度不快,但万一入侵肺腑可就是一件麻烦事。
“忍着,我去抓他弄来解药!”
文士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密林。老二已经追去,但两匹马的蹄声都消失了,不知进展如何。
今晚晚霞漫天,虽说夕阳已经下山,但四周的空气中却还飘荡着淡淡红烟,仿佛余晖仍未褪尽。
空山幽林,显出了无比静谧。
这份安静让人忐忑不安。文士和粗豪汉子互视一眼,打马冲入林中。
……
林地里扑腾了一小会儿,才重归于安宁。
男孩骑马踱出,身后还跟着一匹健驹,另外两匹都被他卸下鞍辔放走了。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视线尽头有个小村落,乃是他想求宿的地方。千岁就坐在另一匹马上,懒洋洋道:“杀人时也不见你手软,对着几匹马倒是温情得很。”
对方一共是三个人,她解决了两个,最后一个,也即是那粗豪汉子就交由男孩了结。按千岁的说法,称作“有始有终”。
踏上修行之路,早晚是要杀人的,还不如趁早拿这些杂鱼来练手,省得影响日后发挥。想到这里,千岁心里也有些嘀咕,杀掉粗豪汉子是她对燕三郎的强制要求,这小子并不抗拒,面不改色地拔剑杀人,一式封喉,称得上干脆利落。
最重要的是,事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
千岁来到这个世界有些年头了,知道人类杀害同类的“第一次”,往往有心理关要过。她对这种同理心嗤之以鼻,但燕三郎的表现给了她一个惊喜。
这小子心理素质过硬啊,难不成天生就是杀人的料?她抚着下巴想道,可这小子对付三人遗留的马儿又很有爱,还记得帮它们卸掉全身负担再驱马入南山。话说前几天他路过乡城,还给一只怀孕的流浪犬喂过东西。
“杀人是不得已。”燕三郎一本正经,“这几匹马儿又没冒犯我,也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
方才空地里突然响起的男声,是端方的鬼面巢母蛛住在书箱里,千岁附身的猫儿被燕三郎抱在手上,并未着意控制它。所以端方那里一说话,母蛛这里就发声了,吓了所有人一跳。
那个时候,燕三郎就知道这三人留不得了,否则消息走漏出去,麻烦一定找上门来。
千岁笑眯眯道:“头一次杀人,有何感受?”
燕三郎凝神回想:“饲龙诀起效了,感觉很……奇异。”
其实粗豪汉子倒霉不止一处,除了怨木剑在他伤口汲取生命力,燕三郎的真力也侵入他经脉当中,阻碍其力量运行。
目前燕三郎循饲龙诀在经脉里养出了两条小龙,对敌时真力透刃而出,潜入对方伤口。龙性凶狠,对燕三郎这个主人都未必有多乖巧,何况是到了对手身体当中,立刻就开始兴风作浪,让那粗豪汉子苦不堪言。
第169章 找到了?
而对燕三郎来说,真力外放的感觉格外奇特,他甚至能品会两条龙的跃跃欲试,就好像它们真是活物。
他将这感受说了,千岁耸了耸肩:“说是活物未尝不可。这东西后期要自相残杀的,不过么,龙性也从主人,主人温和则龙性温和,主人凶狠则龙性凶狠。”她把燕三郎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看起来,你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呵,这小要饭的怎么会是个好人?在黟城里就偷抢拐骗样样不缺,看他对付得胜王的手下时,骨子里也透出狼一样的狠劲,毫无怯懦。
男孩挠了挠头,又是人畜无害的模样。
“头一次杀人不难受?”千岁偏头看着他,“还是说,你早就完成了首杀?”
她看过许多天之骄子初次杀人过后,蹲在路边又吐又哭。可这小子的反应太过平淡,就好像他刚刚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只鸡,一只兔子。
是这小子变那个态得深藏不露,还是他神经粗得堪比钢丝?
燕三郎瞥了她一眼,不答反问:“鬼面巢蛛开声,很不是时候。”
他杀人是不得不为,为什么要难过?
“知道啦,下次注意。”千岁撇了撇嘴,没有推卸自己的责任。原本她如果蹲在箱里的话,鬼面巢母蛛不会随时发声,否则燕三郎在城里活动会引来多少不必要的目光?“反正这三人也是要清理掉的。”
她顿了一顿,又问他:“端方传递过来的消息,你怎么看?”
她在柳肇庆送给端方的信筒里放进了鬼面巢蛛的幼蛛,只要端方将它取出,它就能听见附近的声音,传递给母蛛。受过训练的鬼面巢蛛可以滤去其他音源,专注于人声,所以是极好的窃听手段。
不过在这里,千岁只当它是单向传声筒用。端方可以及时将消息传递给他们在这场博弈中,谁掌握信息更多、更主动,谁就赢了。
柳肇庆通过黄金豹将暗信送到端方手里时,他就知道,燕三郎站到自己这一边了。端方虽然替韵秀峰的梅峰长调查截杀案,但自己无时不刻都被人监视着,即便得到许多情报也无法传给柳肇庆。事实上,在燕三郎介入之前,他二人基本处于隔绝状态。
那么为了最终胜利,他就必须将有用的情报传递给燕三郎。
这一点,千岁很是笃定。
果然,现在端方就通过鬼面巢子蛛,向燕三郎提供情报了。
这个情报,至关重要。
它让千岁和燕三郎一下子明白,自己的对手是谁了。
“被端方摆了一道,杨衡西和马红岳还要垂死挣扎,所以拿衡西商会当诱饵,把巫贤峰引了过来。”燕三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来人是胡成礼,我们就有麻烦了。大概他调查商会时发现了我们的行踪,这才暗缉我们。”
所谓的暗缉有别于一般通缉,并不在闹市张贴公告,也不宣扬得人尽皆知,而只通过层级官署下放缉令,或者知会玄门和其他强人组织共同参与追捕。
简单来说,就是百姓们知与不知的区别。
“先前我还在奇怪,衡西商会在柳沛县架子再大,也只不过是个商会,怎能劳动官署发令通缉于你?”千岁沉吟道,“如今牵出个胡成礼,倒是合情合理了。”胡成礼是拢沙宗的特使,当然有权力向官署发令。
“并且他特地发布暗缉,就是不想打草惊蛇,让你有过多防备。可见,这个人对你已经有所了解,不止把你当作是石星兰的远房亲戚了。”她眼里有两分幸灾乐祸,“谁让你看起来那么可疑?”
“余下几日,都不进城。”燕三郎当即做了个决定,“此间事了,立刻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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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杨衡西坐在商会里,面前摆着两只空酒坛。
每一只酒坛都曾装满窖藏四十年的好酒,他正在干掉第三坛。
他从不在白天喝酒,但今时可以打破惯例了。拢沙宗主给出的期限只剩最后两天,如果柳肇庆始终没露面,衡西商会将会因为承受不起拢沙宗的怒火而倒闭,他二人下场堪忧;如果抓住柳肇庆的不是他俩,也不是胡成礼,那么衡西商会就被人家收入囊中,他二人同样一无所有,结局黯淡。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他两人越发前景无亮。
他叹了口气,又倒了一盅美酒。这样的好酒,两天以后就喝不到了。
不过酒盅才举到嘴边,房门“啪”一声被撞开,那位胡成礼胡大人满面肃然站在门口:“快走,端方要带着梅晶出城。”
杨衡西手一抖,酒水洒出来一小半。
在这柳沛县中,梅峰长地位最为尊崇,平时都憩在精舍,等待各方消息。没人觉得这有甚不对,你见过几个皇帝亲自上场杀敌?
现在,端方居然能请得动她,可能性只有一个:
他找到柳肇庆了!
眼见胡成礼转身,杨衡西飞快跟了上去,沿途叫上了马红岳。
端方果然带着梅晶往城外走,并且一出城就放马疾奔。胡成礼等人见状,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追了上去。
如今的柳沛熙熙攘攘,异士无数。拢沙宗韵秀峰的梅峰长和衡西商会的两位东家光天化日之下急匆匆穿街过巷,不知引起多少人注目,继而跟了上来。
韵秀峰一行人身后,很快就缀上了七、八条尾巴,但梅晶不以为意。这些围观的虾兵蟹将,不会对她造成任何阻碍。
这样追了两个时辰,胡成礼皱眉:“这是去哪?”
“直奔融江去了。”杨衡西心事重重,“那条大江分支众多,水情复杂,的确是藏人的好地方。”柳沛县周围三个大湖,地面地下都是水网纵横,柳肇庆要是有本事藏在水下,那的确不如岸上好找。
他和马红岳互视一眼,心底均觉不妙:“端方当真把柳肇庆献出来了?”
其实他们三人从不怀疑端方能寻到柳肇庆,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互通有无再正常不过。可问题在于,端方怎么能狠得下心?
那可是他亲祖父!
第170章 就是他
柳老头要是知道他把自己献出去了,会不会反咬一口供出实情,把这个孙子拖下水?
端方对此若无准确判断,怎么敢邀请梅晶一同前往?
胡成礼面色沉重:“倘真如此,要么端方与柳肇庆毫无瓜葛,要么这人狼子野心!”能把自己祖父都送出去邀功的人,心性必定可怕。
跟到这里,前方人马忽然拐进了一处江水缓流的洄湾,穿过林地,在岸边停了下来。
早有两名韵秀峰弟子带着一个村民候在这里,见状迎上前来,向梅晶恭敬行礼。
梅晶挥了挥手:“就在这里么,你是目击者?”这就是个乡野小民,寡腮无肉,一只裤腿放下,另一只高高挽起。他见到梅晶,局促得两手都不知往哪里放了,一迭声应道:“是,是,那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一个老头子坐在这里。”
梅晶问两个门徒:“他所言属实么?”
那两人答道:“徒儿按他报料所说,到这里滩床上寻找,的确发现地面上有几处颜色黑深的血迹,但都被枯枝败叶盖住,搬开才能瞧见。”说罢指给梅晶看,那是好几处血迹,一处就在三人所站的大石附近,血污面积很大,还有喷溅的痕迹;另一处么,则是从林地边缘一直延伸到湾滩上,仿佛被拖曳过。
梅晶亲自弯腰端详,几息后才道:“约莫发生在五、六天前。”
端方面容严肃:“林中有打斗过的痕迹,树干上还沾着血,同样已经发黑。另外,融江下游发现两具尸体,都已经肿胀腐烂。这些跟他提及的都能对上。”说到这里,对村民道,“你先前对我师弟提过,这底下有个溶洞是么?”
“是,是。”村民连连点头,“是个很大的洞穴,站进十个人都没问题,我们叫它鲶鱼嘴。这洞口位置很低的,贴近河床,只有大旱季节才会露出一点点,现在水多看不见的。但它里头很长,后半截都在水面上。”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有时候吧,洞口下两场雨就淹没了,我们村里曾经有几个小鬼溜进洞里去玩,下完雨后出不来了,劳动全村去找。”
“我问过附近的村落,这里太平许久,上一件野兽伤人事件都发生在十年前。”端方向梅晶恭敬道:“现在突现打斗和命案太可疑。”
他话未说尽,但所有人都明白:那几个倒霉鬼会不会正好寻到这里,与柳肇庆狭路相逢,才被杀掉灭口?
村民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讪笑道:“那个……我带你们来找人了,是不是可以给赏了?”
“稍安勿躁,找到了自然有赏。”梅晶看了看水面,“水下洞穴可有其他出口?”
“有。”端方沉著道,“就在三里外的山脚下,徒儿已经派人去守住了。”
这徒弟一向最让她省心,梅晶点头:“行,你带人下去逮他吧!”
端方应了一声,亲自带着几个同门跃入水中。
梅晶这才转头望向胡成礼和杨衡西几人,森然道:“怎么,不甘心?”
胡成礼是巫贤峰门下,比她位阶低了不少,这时就微微垂首:“不敢。”
梅晶知道他的品性,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要换了别人抓住柳肇庆,胡成礼说不定真会动手抢功劳。但是对上她么,谅他不敢!
看热闹的队伍也都陆续赶到,原本宁静的洄湾一下多了几十号人。
人越来越多,梅晶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样劳师动众的大阵仗,要是没逮着柳肇庆,她面子上未免有点过不去。
大伙儿没有等待太久,就听见江中哗啦一声,端方等人跃了上来,手里还额外挟着一人!
这人须发都在滴水,要靠着浮囊里的空气才能撑过这一段水路。
杨衡西本来就攥着一手冷汗,待浮囊被端方拿开,他也看清了被掳上来那人,心里突然就凉透了,再也剩不下一丝热气。
那张老脸布满皱纹和斑点,面皮发白,嘴唇却发紫,可千真万确就是柳肇庆,他绝不会认错!
他下意识和马红岳对望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绝望。
端方真地将柳肇庆捉拿归案,衡西商会要归梅晶所有了。
他们完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他站也站不稳,全靠韵秀峰弟子提着才没有软倒在地,端的是狼狈不堪,梅晶望着他直皱眉头:“你是柳肇庆?”
老人虚弱得直喘气,不答。
梅晶看向杨衡西、马红岳二人,又问一遍,他们也未回答。不过瞧见他们如丧考妣的神情,梅晶也知道答案了。
这时围观的人群里就有几个声音道:“这人就是柳肇庆,我见过。”
“虽然老了很多,但他确是柳肇庆无疑。”
梅晶眉眼这才舒展开来,嘴角挂起了笑意:“好极,带他回去。”
杨衡西愣了半晌,听到这里突然暴起,大步朝端方冲过去:“是你!你这心思歹毒的小杂碎(种),是你给我们设的局!”
话音未落,砂钵大的拳头就挥了出去。
他和马红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端方居然会把自己的亲祖父交上去换功劳!原本他们只以为,端方会好生藏起柳肇庆而已。
端方冷静躲过,面色冷肃:“杨大东家,你输不起么?赌约和条件都是你提的,是你亲口公布消息,谁抓到柳肇庆,谁就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他一字一句:“莫忘了,我抓到柳肇庆,等若救你们一命。”
杨衡西站定了,拳头也出不去了。不是听进端方的话,而是因为梅晶斜跨两步,挡在了端方面前,柳眉倒竖:“放肆!”
杨衡西身体一颤,仿佛被这一声喝斥砸中心口。马红岳奔过来,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老大,不可!”
周围人见到这一幕,都在窃窃私语。
梅晶不再理会这两人,看看柳肇庆仿佛随时都会断气的神色,她又掏出一颗补益元气的丹药,扔给扶着柳肇庆的弟子:“喂他吃下。另外,找辆马车来,别让他死在半路上。”
第171章 慢半步(加更)
这时端方唤人去村子里买辆马车。这时胡成礼突然紧盯住柳肇庆问:“你的同伙呢?”老头子落入梅晶手里,他以后想提出来问可就难了。
柳肇庆眼神都已经涣散,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梅晶微一侧身拦在他面前,冷冷道:“这是我的犯人。”
“我只问他一个问题。”胡成礼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柳肇庆,是谁替你杀人!”
就凭这老头子奄奄一息的模样,怎可能杀掉几个尾随他的大汉?必定还有同谋,如是胡成礼想的那样……
柳肇庆已经吞下端方喂过来的丹药,梅峰长出品必是精品,只这么几息功夫,他腹内就有一股暖热涌上,脸色也不再苍白如死人。听见胡成礼的话,他抖着唇虚弱道:“是、是……”
后面几字低喃在口里,谁也听不清。
胡成礼忍不住踏前几步,俯首附耳:“是谁?”
柳肇庆喉结上下动了几下,张开了口,像是要艰难说话,然后
然后“呸”地朝他吐出一口唾沫!
胡成礼警觉,一偏头避了过去,脸上却有了怒色。“你!”
梅晶担心他要动手,上前虚虚一拦:“行了,带回去再作计较。”
胡成礼冷冷道:“是不是个带着白猫的小鬼?他在哪里!”他不顾梅晶阻拦,快速对柳肇庆道,“乖乖把他供出来,我以后定不找你们柳家麻烦!”
说这话时,他看了端方一眼。
端方目不斜视,面不改色,像是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柳肇庆却放声大笑,笑得前俯后合,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他本就虚弱不堪,再这么笑,所有人都担心他会笑断气。
梅晶皱了皱眉:“闭嘴!”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不想带个还没招供的死人回去。胡成礼再给她捣乱,她就不客气了。
“你说,不找我柳家麻烦?”柳肇庆慢慢收了笑声,伸手指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拜他们所赐,我柳家已经断子绝孙,你现在说,不找我柳家麻烦?哈哈哈!”
他的笑声里全是讥讽:“杨衡西、马红岳,你们可料到自己还有今天?”
众人看看他,再看看脸色同样灰败的杨、马二人,不知怎地心头戚戚。
梅晶目光闪动:“这样说来,你承认自己是截杀商队的幕后指使?”
“对,是我杀的!”柳肇庆兀自笑容满面,“谁让他们答应参加这两个狗东西举办的拍卖会?死有余辜,嘿嘿,死有余辜!”
他笑得脸上肌肉扭曲,皱纹全挤在一起,满满都是戾气,又仿佛疯魔。旁人看了,心底就有一股寒气升上来。
这老头疯了,为了给衡西商会添堵,竟然一口气杀掉那许多权贵,连拢沙宗都受累。
只有梅晶眼中露出了满意之色。
这老头子倒是爽快,不须逼供就承认罪状,半点拐弯抹角都没有,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杀人凶手落网,她终于可以向宗主交差了。
柳肇庆向着杨衡西、马红岳两人嘻嘻笑了两声,露出几个黑漆漆的牙洞:“你们会遭报应的,我在黄泉路上走慢一点,等着你俩好好叙旧!”
这时一阵江风吹过,柳肇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端方见他脸色青白交加,脖子却发红,于是解下自己披风,要给他裹在身上:“你病不得了。”
这老头已是强弩之末,又是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若是再染个风寒怕是要一命呜乎。别人见到他这举动,都不会多想。
披风上犹带着端方的体温,柳肇庆心里一热、一颤,知道这是孙子能给予他的最后一点慰藉。但他偏要抖着手一把打掉,再朝端方也吐去一口唾沫:“拿走,不用你来假好心!你是这个女人的徒弟,你们的心就是黑的,肝就是黑的!”
端方敏捷躲开,柳肇庆却骂上了瘾,又连吐好几口唾沫:“拢沙宗?呸!韵秀峰?呸!都是一帮狗爹养的,成天价趴在我们身上敲骨吸髓!”又指着杨衡西道,“又跟这种恶人同流合污,给他们撑腰害人……”
他大骂不休,到最后居然声嘶力竭。梅晶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端方已经拿出手绢,一下堵住了柳肇庆的嘴,让他唔唔连声,但再也不成字句。
他的目光深沉,但只有面对他的柳肇庆才能看清。
这时马车也来了,梅晶没好气道:“走吧。”任她有千般手段,可这老头恐怕被戳一指就要死了,她这口气能出在谁身上?
好在人是抓到了,此行不虚。
柳肇庆的嘴被堵上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即使胡成礼再问任何问题,他也答不上了。他低下头,没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眼里闪过的狡侩之色。他这辈子,什么人没打过交道?胡成礼的承诺,他一个字也不信。燕三和千岁是万万不能供出来的,否则一定会连累到自己的孙子。
后者阴沉着脸看柳肇庆被押上马车,端方则走去了梅晶身边。
杨衡西和马红岳凑到胡成礼身边哀求道:“胡大人,您离开柳沛时请一定带上我们,我二人愿为吕峰长鞠躬尽瘁……”
胡成礼却在凝神思索,对他二人听若不闻。
衡西商会这件事,他的确是输给了端方,吕峰长那里必会责怪。但事情既然没有转寰的余地,他就要将精力都集中到自己的主要任务上去:
追查燕三郎。
而眼前这两个衡西商会的前东家,已经没有用处了。
梅晶看了看胡成礼,满面倨傲,才对杨衡西两人道:“还站在这里作甚?走啊,还有交接的手续要办呢。”
端方抓住了柳肇庆,也即是她抓住了柳肇庆,杨、马两人愿赌就得服输。从现在起,衡西商会是她的了!
想到这一点,她就心花怒放。
柳肇庆正被两个韵秀峰弟子塞进马车,闻言扭过头来,死死盯住杨、马二人。
他眼睛瞪得很大,虽不能说话,但眼神当中的仇恨、讥讽、快意和自得,已经尽露无疑。
他心底清楚,这两个人死定了。
第172章 打听
仇人从志得意满沦落为一无所有,柳家大仇即将得报。柳肇庆觉得,这真是他十年来最开怀的一天。
韵秀峰一行开始返程。这场热闹看完,江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
胡成礼原地沉思稍顷,余光扫见一人,忽然大步上前拦住:“慢着,我有事问你。”
陪在梅晶身边的端方转眸,恰好看见他拦下的是方才指路的村民,目光中顿时闪过一丝厉色。
但他随即恢复了正常,这一点小小的异样,连身边的梅晶都不曾发现。
胡成礼正在问人家:“把你的见闻都告诉我。”
梅晶宽怀,这村民就得了三锭大银的奖赏。他一边欢欢喜喜揣钱进兜,一边道:“那天家里的羊又逃出羊圈,我摸黑出来找羊,正好听见湾边有些古怪声响,像是有人叫喊。我潜过去看,那里有两伙人在打架,一伙赢了,把另一伙撵得跑进树林里,湾滩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老头子,就是你们刚刚抓走的柳什么来着,他身边还站一个男人。”
“还看见谁了?”
“就有几个跑远的人,黑乎乎地又在树林里,看不清。”
胡成礼不死心:“没别人了么?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十岁左右。”
“男孩?”村民一脸茫然,“没有。”这老小子中邪了吗,问出恁古怪的问题。
“你再想想。”胡成礼启发他,“或者,你有没看见一个女人,长得特别好看?”
“没有,没有!”这人的问题越发不着调,村民连连摆手,“我看见的就是这么多。”
胡成礼能看出他所言是真,当下沉吟,难道燕三并未帮助柳肇庆逃亡?倘真如此,这小子早不知跑去哪里了!
唉。他暗自叹了口气,这条好不容易到手的线索又要断掉了?
他转身要走,正巧有个念头划过脑海,当下又补充一句:“对了,你怎么想起去柳沛县报讯给梅峰长?”
村人挠头:“啊,她不是最厉害的那个吗?”
“衡西商会在你们这里好大的名头,你为什么不优先把情报卖给两位东家?”为什么偏偏选了端方,选了梅晶?
村民张着嘴“我”了半天,说不出个原委来。
是啊,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更了不起的人物一定更大方,把这么重要的情报卖给梅晶,得到的打赏一定是最多的。
至于这个想法怎么来的,唔……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
就好像这个念头凭空从脑子里蹦出来一样,理所当然得不须怀疑。
胡成礼却不觉得理所当然。无论端方还是梅晶,对这些本地乡民来说都是外人,多少有些排斥感;衡西商会却是地方一霸,财力势力都深入人心,这村民想要钱,为什么第一个念头不是去找衡西商会卖情报,而是找上了端方呢?
这里面,是不是有甚古怪?
他突然伸手扣住这人脉搏:“你方才所言,句句属实么?”
村民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正要挣扎,见他目光慑人,还是老实应道:“是啊,都、都属实。”
他的脉搏如常,的确没有撒谎的痕迹。
胡成礼失望地松开了手。其实他也知道,有时候人类行事并不经过深思熟虑,回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那么做。
这里就有个专有名称:
鬼迷心窍。
这个时候,他耳中依稀听到几句议论,循声看去,却见三个异士站在岸边,有个小声嘟哝:“怪了,这水下洞窟我两天前就进过了,里面连个鬼影都没有。”
“那是你运气不好。”同伴嘲笑他,“你当柳老头真是柳树栽在一处不动?人家长腿会跑的嘛,你搜过这里人家才进去,那叫来得好不如来得巧,运气比不过梅峰长的高徒。”
胡成礼目光一闪。是么,真只是端方运气好?
……
端方策马跟在梅晶身边,原本落后半个马身,见她嘴角上扬,脸上一贯严厉的线条都和缓下来,当知她心情极好,于是趁机往前两步,小声问道:“方才见到胡师兄讯问柳肇庆,不要截杀案的细节,反追问燕三的下落。师尊可知,这是什么缘故?”
拿下柳肇庆以后,梅晶看他的眼神就更加和蔼了:“衡西商会这件事上,胡成礼是办砸了,他再纠缠也是无用,不如将手头其他差事办妥,才好将功折罪。”
端方茫然:“胡师兄得吕峰长赏识,能办的必是大事,燕三只是个孩子,跟他能有什么关联?”
想起这件事,梅晶就笑了,心情更好:“还记得今年开春的雅集?”
端方赞了一声:“名流云集,蔚为盛景。”
“按惯例,每年雅集开场的戏班,都是从巫贤峰操办的大典上竞争出来的头名。今年献演的戏班子是云城的玉桂堂,已经沉寂很多年,突然靠着一出新戏《红颜碎》扶摇直上,连雅集上都有众多名士称赞不已。”
端方点头:“确是不错。”
“但这台戏却惹得宗主不喜,责成巫贤峰去查清来龙去脉,于是那姓吕的只好指派胡成礼到云城去调查始末。”
端方恍然:“原来是云城之事,离这里还远着呢。”心里想的却是,燕三的确是从云城过来的,莫不真与胡成礼调查的事情有关?
“听说胡成礼在云城吃了个瘪,给玉桂堂写戏本子的女人死了,线索戛然而止。”梅晶笑道,“为了这事,胡成礼还拖了一个州官下马。”
端方惊咦一声:“我也听过云城通判下狱之事,没料到是胡师兄的手笔。”
“总之他办的差事到现在还是件悬案。胡成礼这人有些本事,但心气太高,吃亏以后更想弄个水落石出罢?”梅晶嘿了一声,“这回算那个孩子倒霉,但凡胡成礼盯上一个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直到最终出个结果。也正因如此,那姓吕的才频频给他指派差事。”
端方目光微闪。胡成礼这么执著么?
梅晶沉吟道,“但他查到一个稚龄童子身上,未免有些古怪。这个燕三,你平时多有接触么?”
第173章 破绽
“其实也只有寥寥数回。”端方回答谨慎,“他是账房的新人,年纪小,徐管事这些老油子也不提防他。但燕三机灵,很早就发现账目有问题了,才会惹来马东家的杀念。”他的话里,三分假掺七分真,这样梅晶无论去商会里找谁对质,问出来的答案都与他的叙述是大同小异。梅晶听了,只会以为端方是为了调查马红岳做的假账,才去接触燕三。
果然梅峰长颌首,很快对燕三失去了兴趣。
那是胡成礼的麻烦,不是她的。再说燕三只是个孤儿,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孤儿去向不明,不值得她多瞥去一眼。
“你还唤他作东家?”梅晶往后看了一眼,“很快,衡西商会就与这两人无关了。”
她的目光冰冷,当中已无半点情分。这两个魂淡办事不力,总给她丢脸也就算了,这回又是试图做假账欺骗她在先,去巴结她的死对头巫贤峰在后,她梅晶再大度也是心灰意冷,决意要卸掉杨、马二人的东家不可。
对了,还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
端方微笑:“唤了一年多已成习惯,一时改不过来。”
梅晶摇了摇头:“你就是太和善,这样打理一个商会可不成。”
端方吃了一惊:“师尊,您是想……”
“你在衡西商会一年,成绩斐然,风评很好,把账目也给我查得明明白白。”梅晶笑道,“端家又是世代经商,你有根底,这个东家舍你其谁?”她是峰长,平时日理万机,哪可能亲自来打理一个商会?
再说,她也不通此道。
端方肃容道:“师尊手下必定另有能人,徒儿怎敢托大?”
“杨衡西这几个算不算能人?”梅晶脸上浮起慨叹,“那又如何,欺上瞒下,狼心狗肺!他们若有你一半忠诚谦厚,何至于到今日这般境地?”
端方还要再说,梅晶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当日在融江边上,所有人都望见柳肇庆是你亲手从水底捕上来的,那么按照约定,也该由你来当这个东家,没人会有异议。”她顿了一顿,“你记着,日后也要勤恳耕耘,就如你修行那般下功夫。”
这徒儿是有名的十项全能,干什么精什么,何况端家本来就出过好几个大商人,有根底在。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真传弟子用起来才放心哪。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端方也只能恭敬领命,但心里想的却是胡成礼对柳肇庆的那一句威胁:供出燕三,他就不找柳家麻烦。
显然这人还是倾向于杨衡西、马红岳二人的推断,把端方当作柳肇庆的孙子。柳老头一死,柳家就只剩下端方了。
尽管是威胁之语,但胡成礼继续为难端方的可能性还是很大,原因就是燕三!
听胡成礼今晚所言,他确实将燕三和柳家联系在一起,甚至相信柳肇庆逃亡的帮手就是燕三,否则不会问出“谁帮你杀人”这样的话。
梅峰长说得对,胡成礼这个人的确有些本事,至少他的推断都很接近事实。
前几天黄金豹衔来的讯息出自柳肇庆的手笔,上面寥寥两行,第一句就写明了“得燕三助,安好勿念;鬼面巢蛛,可单向送音三十里。”这即是说,柳肇庆的成功逃亡,有燕三的一份功劳,虽然端方还不清楚他是怎样办到的。至于鬼面巢蛛,他博闻强志,的确在闲书上看过相关记叙,也知其天赋,没想到燕三手里就有,还能送到他这里来。
第二句更直白了,“六月初二晨时,可到融江洄湾水底洞穴掳吾”。端方看到这几字时,心神大震。
柳肇庆用的是“掳”字而非“接”字,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他居然要端方把他擒下来交差!
自杨衡西扰乱了他们的计划之后,端方就一直在寻找破局之法。这次博弈的变数很少,除非巫贤峰抢先寻到柳肇庆,否则无论其他任何人拔到头筹,杨衡西、马红岳二人都会输得一干二净。
可是,端方想要的更多!他必须为自己、为梅晶争到一个确定的结果。如此,他在梅晶心目中的地位不仅彻底巩固,还能再上一层楼。
柳肇庆也看穿了这一点,决意牺牲自己,成全孙子。
他的人生已到尽头,孙子的青云之路才刚要开始。
直到端方亲自抓捕柳肇庆归案,命案苦主可以得到交代,梅晶保住了衡西商会这棵摇钱树,而端方则洗清了所有嫌疑,再次成为根正苗红的梅峰长高徒,还有很大几率出任衡西商会的新东家。
一切都很完美。
可是这件事里有个绕不过去的关键,就是燕三。
他原本只是个不起眼的孤儿,偏偏胡成礼要紧咬住不放,认定他与截杀案、与柳肇庆祖孙有莫大的关联。
现在燕三不见了,胡成礼就只能从端方这里下手。梅晶虽然能以势压之,但她不可能在柳沛县呆一辈子。
胡成礼对端方盯得越紧,后者露出马脚和破绽的几率也就越大。
这一点,端方万万不能忍受。
他回首望了望杨衡西、马红岳两人。马红岳垂头丧气,而杨衡西脸色时青时红,显然心绪不宁。
端方眯起了眼。事情总得一样一样办,先把这两人处理掉,以免夜长梦多。
谁也没发觉,他衣裳交领的褶皱里趴着一只小小蜘蛛,不过芝麻大小,一动不动。
……
融江江面上的无人岛,距离岸边十二里,林木葱郁隔绝了外人视线,是水鸟的栖息地。
燕三郎正坐在榕树粗大的树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悠闲模样。
在他身边,鬼面巢母蛛静静趴在树枝上,外放出一次又一次人声,有柳肇庆的,有端方的,甚至也有胡成礼的。
尽管时隔数月,燕三郎还是一下认出了胡成礼的声音,当即皱眉。
端方先前果然没有骗他,拢沙宗的特使追他追到柳沛县来了,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消息。
然后,他就听到了端方和梅晶的对话。
第174章 强取商会(加更)
显然这次对话是端方刻意引导,旨在让燕三郎听个清楚。千岁低笑一声:“这人野心不小,还想找你对付胡成礼。你怎么想?”
因为燕三郎,端方被胡成礼盯上,害怕从此后患无穷,于是就想着先下手为强了。
燕三郎摇头:“我们走,不管胡成礼。”
“哦,为何?”千岁撇了撇嘴,那姓胡的身上也有些宝物,拿来喂养琉璃灯多好呀。
“胡成礼非杨衡西之流可比,他若是死了,拢沙宗决不会放过我们。”他若没记错,胡成礼是巫贤峰派下来的特使,如果就此死在柳沛县,那位吕峰长必然震怒,然后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千岁低哼一声,也不反驳了。以他们现有的实力,确不能与拢沙宗这样的庞然大物较劲,甚至不能引来对方的过度关注。
这时小岛岸边传来水鸟的喧嚣,一个庞大的身影闯了进来。
它的体型太大,不适宜呆在这么浓密的林地里,偏偏它还要往里冲,结果一路摧枯拉朽,直到燕三郎跟前才停下。
准确地说,它冲到白猫眼前才停了下来,邀功似地吧嗒一下大嘴。
“干得好。”白猫跳到巨鳄脑袋上,如履平地走了两圈,“绿皮真聪明,圆满完成任务。”
在这个计划里,绿皮不仅要把柳肇庆藏进腹里乾坤,还要在六月初二的指定时间将柳老头子送到融江的水下溶洞,这才能让端方和梅晶逮个正着。
燕三郎却望着飞在半空的数十只水鸟直皱眉:“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会引来胡成礼。”
鳄鱼闯进这里,吓得鸟类惊惶上天。偏这里窝巢无数,亲鸟不愿远离自己的家园,于是流连在小岛上空,徘徊不去。
绿皮兴冲冲赶来报功,却不会考虑这么做多有不妥。
燕三郎站了起来,果断道:“走,此地不宜久留。”
……
融江岸边,胡成礼如有所感,蓦地回头望向江心:
“那是?”
江中悬着几个小岛,看起来荒凉无人,但是林木茂密。其中一个有水鸟惊起,绕着岛屿盘旋鸣叫。
“岛上有东西。”胡成礼不假思索,“驾舟来!”
附近渔人还未散去,当下就有人解来几叶扁舟,送他和手下直往江心去了。
不多时,胡成礼赶到水鸟盘旋不休的岛屿,弃舟而上。
当他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得怔住:
从边缘到岛心,地面有拖曳过的痕迹,沿途树倒枝折,一片狼藉。
痕迹宽达数丈,还覆盖了几个硕大的脚印。
有个门徒走上前去,伸腿丈量,结果这脚印比他的腿都长。“似是有某种巨兽盘桓于此,由湖中上岸。”
并且块头大到让他们头皮发凉。
从树木一面倒折的方向来看,怪物是从水中爬上小岛,也难怪鸟群惊起。
都说深水养大鱼,这么大的江湖,出现几头巨兽当真不足为奇。
如是巨兽所留,那就与燕三郎没有关联了。胡成礼有些不甘,但在林地里走了几圈,都未寻到人类活动过的痕迹,只得怏怏退回舟中,重新划向岸边。
……
衡西商会。
主副楼气氛压抑,众人噤若寒蝉。这里每个成员都清楚,商会变天了。
两位东家输给了端方,从此要把商会让给对方。
一个商会的事务繁余冗杂,但总有交割清楚的时候。马红岳慢吞吞做事,梅晶破天荒花费十二分耐心等着。
还差那么点儿时间么?她根本不着急。
杨衡西默立一侧,仇恨的目光始终不离端方身上。后者正与马红岳交接,一桩桩细数会务,仿佛根本没留意到他的目光。
终于,马红岳从抽屉里取出印信,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这才往前一推。
他眼里,满满都是不舍。
衡西商会是兄弟三人十余年的心血,却被这小狗和他身后不要脸的贱¥¥妇夺了去!
轮到杨衡西了,他却伫在原地动也不动,像半截铁塔。
端方微笑道:“杨东家?”
杨衡西死死盯着他,两眼都是血丝,像是随时暴起的猛狮,换作旁人大概就噤若寒蝉了,可是端方面不改色:“您的印信呢,请交出来。”
马红岳也轻轻拽了拽杨衡西的袖角,低声道:“老大,不可意气用事。”
杨衡西胸口快速起伏一下,才从腰间摸出印信,砸在桌上。
咣。
现在,两人的东家印信都推到了端方面前。
这个举动,意味着他们彻底交出衡西商会,也意味着端方完成了柳肇庆最重要的心愿之一
夺走仇人的商会,让他们也尝一尝心碎的滋味!
“失礼了。”端方面色如常,将两只印信都送到梅晶面前。后者微一颌首,对杨衡西道:“功过相抵。从此往后,你与我韵秀峰的恩怨,就都一笔勾销。”
话音未落,杨衡西脸色转白,健硕的身形就摇摇欲坠。他输得太彻底,自己被梅晶逐出师门不说,还被端方夺去了视为命根的衡西商会!
为韵秀峰、为梅晶兢兢业业十余年,最后也就落得一个“一笔勾销”的下场么?
他不甘心!
梅晶微微一叹:“去吧,好自为之。”
杨衡西死死瞪着她,忽然伸手指着端方,声音沙哑:“此獠今日害我,他日也能害你。你留他在身边,就是养虎为患。不信,我们走着瞧!”
梅晶冥顽不灵,他就越发觉出昔日的自己可笑,居然为这种人鞠躬尽瘁!他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梅晶不理他,对端方说了句“这里都交给你了”,就转身走了出去。杨衡西已经被逐出门墙,与她从此是路人了。
马红岳下意识看向端方,见其面色虽是一以贯之的温和,但目光意味深长,其中暗含一点寒凉。
马红岳一惊,满腹郁忿突然就被压了下去。是了,这小子断然不会放过他们。
端方虽然赢得了这场豪赌的最后胜利,可杨衡西和马红岳却逼着他把自己祖父献上去交差。双方之间,早就结下深仇大恨,这次不过是又加一笔。
第175章 激怒
如今杨、马二人已经失势,既没了韵秀峰的支持,又丢了自己的商会,可谓势单力薄,如猛虎被拔去爪牙,再不是昔日跺跺脚就能震得整个柳沛县晃三下的主儿了。
现在,端方会放过他们么?
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怎可能在杨衡西被逐出韵秀峰、衡西商会被吞掉之后收手?下一步,就是收割他俩的性命了。
今日他们只要踏出衡西商会,恐怕立刻就要面对来自端方的追杀!
偏偏这时端方还肃容道:“师尊一向宽宏,对今日这般处置很是伤心,才不愿多话。但她叮嘱过我,一定不能慢待二位。这样,我仍拨几个商会的老伙计给二位使唤,钱银用度如有问题,我也一并解决就是……”
他满脸都是诚心诚意为你着想的神情,杨、马二人却明白,所谓梅晶伤心云云,不过都是扯淡。他们还没走出商会大门呢,端方就想派人收拾他们了。
老伙计?呵呵。
杨衡西将一嘴钢牙咬得咯吱作响。
偏偏端方踏前两步,压低音量至两人仅闻,说得飞快无比:“师尊不止一次说过,你资质驽钝,不堪大用,万不能收为真传弟子,否则就是脏污了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杨衡西听到这里,全身热血一下涌上头部,两耳一阵轰鸣。
梅晶居然说,他脏污她的门楣?累她被天下人笑话?
端方接下去还说了什么,他都没在意也听不见了,唯觉心底滋生无边怒火,只想大开杀戒!
端方的笑脸就在眼前晃动,在这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利害,忘记了一切得失,反手抽出长刀,冲着端方脑门直劈过去!
一切都因这小杂碎阴谋诡计而起,他必杀之,方能出胸中一口恶气!
端方脸上错愕,脚下却一错步退到三丈开外,显然早就做好准备。
马红岳大惊,扑去抓住杨衡西胳膊:“别冲动,他诳你的!”
往常杨衡西最听他的劝诫,可是这会儿目不斜视只盯着端方,一反手将他甩了出去。
马红岳修为远不及杨衡西,这一下被震得气血浮动,喉头发甜。再一抬头,杨衡西已经朝着端方大步追了过去。
完了。马红岳脑海里只浮起这两个字。
光天化日之下,主楼里哗啦一声巨响,杨衡西一刀劈碎了大门,追着端方冲到了空地上。他原就势大力沉,这时气怒上头更是悍勇无伦,端方武器但凡与他相交,都觉虎口隐隐作痛,心里不由得暗暗吃惊。
其实在雅集出事之前,端方就已经察觉到,梅晶动了收杨衡西为真传弟子的念头,这样忠心耿耿又劳苦功高的外门弟子的确应该提拔,这样韵秀峰的其他门徒才知道自己未来有奔头。现在看来,杨衡西在修行上也有了突破,如果不是端方屡次设计、从中作梗,刷新了梅晶对杨衡西的恶感,这厮想来已经晋升真传弟子,柳家想要除掉他可就更不容易了。
杨衡西天赋并不出众,能练到这般境地,全凭数十年如一日的苦功夫。转眼间,两人往来十回合,端方右臂上中了一刀,血流如注。
场中人影一晃,梅晶到了,开口就斥道:“住手!”主楼闹出这么大动静,她怎可能不被惊动?
她再次挡在端方面前,杨衡西的视线被隔断,手中长刀停也不停,直招她身上招呼而去。
梅晶吃了一惊,没料到在她面前向来恭谨的杨衡西竟敢对她挥刀。
“放肆,你要以下犯上?”
杨衡西势若疯虎,一个劲儿朝她扑击:“你也不是好东西!强占门徒之物,你这恬不知耻在拢沙宗里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
话音刚落,闻讯赶来的几个拢沙宗门徒就怒喝一声:“大胆狂徒!”手里武器纷纷出鞘。
梅晶冷着脸喝了一声:“住口!”
杨衡西长刀挥出,一边放声大笑:“梅峰长,你扪心自问,这些年衡西商会对你如何,对韵秀峰如何!你的胃口越来越大,十年前,每年要孝敬你一万银子,十年后,这个数儿已经涨到十三万,翻了十倍都不止!商会每年的利润光是填饱你都不够,还要倒亏!否则,马老三怎会被逼去做假账!”
这种事竟然摊到大庭广众底下说,梅晶心底实是有些恚怒。
“你倒好,卸磨就想杀驴!”杨衡西的眼睛都变作了通红,大吼一声,“你想要衡西商会?行,先从我尸首上踩过去!”
事到如今,他终于对梅晶死心。
衡西商会兢兢业业供奉她多年,他要的只不过是个真传弟子的身份,只不过是她的亲自指点……只不过是修行路上,再进一步的机会而已。
结果,只是把这个女人养成了饕餮一般的贪婪和胃口,无论怎么供养都不满足。到了现在,她把衡西商会看成她的囊中之物,竟想把他这个正主儿踢开,独吞他的所有心血。
呵,是他天真了。梅峰长怎么可能放过衡西商会?这可是会下金蛋的母鸡,四城八乡内都找不到第二家规模这么大、这么赚钱的商会了!
她就算想重新扶植一家,那也不晓得要花多少时间。这女人的胃口已经被养大了,新商会怎么供养得起?
梅晶望见他眼里的果决与怨恨,微一犹豫。
凭心而论,这个外徒虽然资质平平,修为难再进步,但对她毕恭毕敬,赚钱能力远超常人。巫贤峰吕峰长的儿子天资极好,又擅经营,人封外号“小财神”,有日进斗金的本事。若是这几年没有衡西商会撑住,韵秀峰恐怕老早输给巫贤峰了,她哪里还能有今日这般风光?
端方实在太了解这位师尊,见她默不吭声就知道她有些心软,当下大喝一声:“师尊小心,他刀上有古怪!”
梅晶思绪被打断,眼前又见杨衡西刀光闪动,突然想起:“是了,是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已经将他逐出门墙,这时形如陌路,为何还要心软?”往后轻轻一跃,跳出战圈,挥了挥手道,“立刻拿下他。”
第176章 上位者的视角
立在边上的几名韵秀峰子弟顿时扑上前去,以多打一。
衡西商会众人见原大东家被围攻,都是面面相觑,不知怎办才好。换作旁人,他们早操刀子上了,可这都是拢沙宗的异士!
梅晶伸手朝他们一指,目光冰寒:“你们袖手,莫要自误。”
于是敢动弹的人更少了。
杨衡西势如疯虎,居然暂时抵住了几个门生的进攻。他原本就力大无穷,又是一身横练功夫,发起狂来一时无人能近。但外人就见到他身上不时闪过各种光芒,那是护身的法器或者符咒被击破的征兆。
他也不是真地刀枪不入,尤其面对玄门法器的时候,铜皮铁骨也要被凿出洞来。
梅晶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她自恃身份,是绝不愿出手对付杨衡西的。好在她带来的都是得力弟子,很快适应了杨衡西的攻法,这时打出一个剑阵让杨衡西身上的伤口飞快增多。
那剑阵原就是用在军中,威力奇大的战阵,敌人陷入其中,立刻就如飞蛾入网,被层层缠裹,徒耗气力。
转眼间,他胸腹就各受了一刀一剑,血流如注。
又过了好一会儿,端方朗声道:“师尊,再这样下去,杨师兄要撑不住了。”他也看出,杨衡西已然身中数下,只凭着一股子刚勇凶悍御敌,恐怕很快就要流干鲜血、力竭而亡。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出几分焦急。
梅晶看他一眼:“你这孩子,方才他还想要你的命,你现在却想救他?”
端方点头:“杨师兄罪不至死。”
师徒这么一唱一和,梅晶得了台阶下,也就满意了,故意叹气道:“罢了,那就饶他一命。”
言罢大步入阵。
说来也怪,那阵法里面剑气凌厉,她行于其中胜似闲庭信步,只把剑气都当作了拂面的微风。
杨衡西两眼充血,抡棍砸她脑袋。她手中一条红绸抽出,后发而先至,熟铜棍还没落下来之前,绸端就已经探到杨衡西的面门。
好端端的红绸子,突然变成了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
而在杨衡西的视野里,蛇头正对着他脸面飞快扑来,距离越近,蛇嘴张得越大,他甚至都能望见那几颗尖锐而弯曲的蛇牙,以及蛇牙尖端正在滴落下来的液体!
被毒蛇扑面,任何人都会本能地惊吓退缩,杨衡西也不例外。
原本势大力沉的一击就滞住了,他不由自主后退半步。这时梅晶已经欺上前来,一掌按在了他的肩头。
一股沉重的力道传来。杨衡西本就失血过多,气力难继,这时被按得扑通一声坐倒在地,头晕眼花,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梅晶施施然后退两步,拂了拂鬓发:“闹够了吧?再想死,我不拦你。”方才出手叫做对付外徒,现在出手是阻他自戕,性质可是完全不同。
杨衡西望着她,双眼依旧通红,嘴里嗬嗬几声,往外喷着血沫子,竟是对她的话充耳不闻。马红岳要去扶他,杨衡西一把甩开,伸手在地上拄了两下,没能站起,竟然就往端方这里爬了过来。
他打心底恨毒了这两个人,即便神智不清,也非取他们性命不可。
端方低低叹了口气:“杨师兄走火入魔了。”
连日的焦灼,失掉衡西商会的痛苦,对梅晶的失望,以及端方最后的挑拨,终于将杨衡西生生逼疯了!
梅晶对杨衡西的修为最是了然,刚才交手就知道他不妥了,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参杂。她移开视线,不忍再看:“把他带下去。从今往后,他不得再踏入衡西商会一步。”
边上弟子应了一声“是”,一记手刀打在杨衡西后颈上,将他击晕过去。马红岳把他扛了起来,死死盯了端方一眼,回身便走。商会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他知道,从现在起,自己身陷险境了。
¥¥¥¥¥
马红岳离开衡西商会以后,大步往另一座精舍而去。
他肩上扛着一人,惹眼得很。但他不顾四周百姓的指点议论,迳直去敲精舍的大门,并且中气十足喊了一声:“马红岳求见。”
好一会儿,门开了,里面的童子道:“我家大人说了,不见。”说罢就要把门关上。
马红岳一伸手顶住了门,塞进一锭金子:“麻烦再禀,我手上有他想要的线索。”
童子这才想了想:“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侧门打开,童子引他进了前厅,有个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是胡成礼。
“你有燕三的线索?”胡成礼见他和杨衡西这副光景,皱了皱眉,但依旧开门见山问出主题。
“是。”马红岳将昏迷的杨衡西放置到一边的座椅中,“我有一求。”
“要我保你二人性命?”
“端方那小狗不会放过我们。”马红岳恨声道,“我求胡大人还我们公道。”
“你们已经翻不了身。”胡成礼啜了一口茶水,“就算梅晶知道他是柳家后人又如何,你以为她会在乎?”
“这?”马红岳不防他有此一说,惊得瞪圆了眼。
胡成礼轻哼一声:“和柳家的这段怨仇,也就你们自个儿还当回事。梅晶怎会在乎是你们还是柳家后人来执掌商会?只要能给她赚钱就行了。这段公道,你们是要不回来了。”
马红岳说不出话来。
的确,梅晶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含糊,对端方又很纵容。如今看来,她只在意衡西商会能不能成为她稳固的摇钱树,至于谁来掌舵,端方和杨、马二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私怨,她漠然已极,并不关注。
这样一段惊心动魄、几乎赔尽他们身家性命的恩怨仇杀,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一场小小闹剧吗?
想通这一点,沮丧就扑天盖地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胡成礼却没空管他脸色走马灯一样地变幻,只问他:“如果提供的线索有用,我可以让你今后跟在我身边。至于他”他指了指杨衡西,“呵,不死也是个废人了,你想好怎么办了没有?”
第177章 兄弟大义(加更)
马红岳面色黯然。他知道杨衡西已经走火入魔,更是身受重伤,即便能救得回来,今后神智也未必清醒。
若非如此,端方怎会故作大方,放杨衡西离开?
胡成礼马上就要离开柳沛,不可能带着一个废人上路。马红岳自己如想活命,就必须跟杨衡西散伙了。他想了想,苦笑道:“我先将他安置在老宅,待办妥您的大事,再回来料理。”
自衡西商会发布悬赏那一日起,他就知道祸事来了,商会迟早要交出去,于是把自己家眷都遣去了老家,柳沛县的宅子里只留了两个守门人;而杨衡西没有成家,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两个侍姬,几个仆丁,倒少掉这一层顾虑。
如今看来,马红岳庆幸当时的决定再英明不过。
胡成礼“嗯”了一声:“正该如此。好了,言归正传,燕三人在哪里?”
他早就心焦如焚。
原本他还想着梅晶离开以后要怎样去逼迫端方开口,只是那样有伤同门和气,梅峰长又一贯最是护短。
如今有捷径可抄,最好不过。
马红岳收回心神:“方才回到商会,有两个伙计私下来见我,说在沙缅城见到了燕三。”
“沙缅城?”胡成礼皱眉,“那是往沼泽的方向。为什么燕三会选那儿,明明南下的路更好走。”
马红岳摇头:“那就不知。伙计还在商会里,大人可以将他们唤来查问。”
“唤来。”
胡成礼要唤来两个伙计很容易。他们半个月前跟着商队出发,昨日才返回柳沛,还不晓得县里发生的一系列大事,但他们都记得,自己两天前在沙缅城见过燕三。
“他在那里作甚?”
“也没做甚,好像正要跟随一支队伍出城。”燕三郎在衡西商会呆过两个多月,这两人找他记过杂账,再说年纪这么小的账房先生也让人印象深刻,“我们好奇他怎会在这里,结果他说,已经从商会辞工,准备投奔亲戚去了。”
另一人道:“我们也没有多问,回到柳沛,才知道商会正在通缉他,哎!我们就赶紧报告马东家了,哪里知道……”哪里知道衡西商会居然换东家了!
胡成礼突然道:“他还带着那只猫吗?”
“猫?”两人一呆,回想了好半天,“这倒没甚印象,但他一直背着个书箱不假。”
胡成礼招其中一人走近,伸手搭着他的脉搏:“把你方才的话,重新再说一遍。”
这人不解,但依旧重说了。
他的脉搏格外平稳,没有撒谎的迹象。胡成礼这才冲着马红岳点了点头,后者取银子赏了两个伙计,就打发他们下去了。
“大人?”
“从柳沛县一直到沙缅城,他一路往东而行。”胡成礼站了起来,招进门外巫贤峰子弟,“收拾一下,一刻钟后出发。”又对马红岳道,“你跟来么?”
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马红岳只望了椅子上的杨衡西一眼就收回目光,艰难道:“来。”
兄弟一场,大难临头也只能各分东西。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今时逃得生路,日后才有机会给两个兄弟报仇!
¥¥¥¥¥
衡西商会。
有城守军官来禀:
“胡大人一行十四人启程,自东门离开柳沛县。”
“走得还挺快。”梅晶睁眼,“连他在内一共才十三人,哪来的第十四号?”
“衡西商会的前东家马红岳,也一起出行。”
端方正好自外头走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闻言眼中闪过一缕精光。马红岳丢下杨衡西,自个儿去寻求胡成礼的庇护了?很好,所谓兄弟大义,也不过如此嘛。
“罢了,不管他。”梅晶有更关心的问题,“柳肇庆招了么,他把赃物藏在哪里?”
正说话间,负责审讯的韵秀峰弟子匆匆赶了上来:“师尊,柳肇庆提了要求!”
或许是因为杨衡西和马红岳两人输掉了商会,柳肇庆大为解恨,又或者知道自己再也没能侥幸,被送到衡西商会的私牢以后,他只道自己饿了要吃稻花楼的点心,吃好了就招供。
梅晶没好气道:“死到临头,还念着吃?”
端方把盒子往前一送:“师尊,这是您要的悠南居点心,不若徒儿拿去给柳肇庆吧,节省时间。”
这弟子犹疑道:“他要稻花楼的……”那老头子一副刁钻模样,吃着不符,会不会又借机生事?
“放心吧。”端方看出他的为难,“悠南居是去年才新开的糕饼铺子,同样的点心,味道比稻花楼还要好。你拿进去,包准柳肇庆吃不出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是精心摆制的两种点心,一样是柳沛县的特产“芳茗酥”,这是将时令鲜花捣碎,与花蜜调馅,吃在嘴里却又有淡淡的茶香,故名“芳茗”。此时正值盛夏,因此这点心也用模子给塑成了莲花形状,煞是美观。
据说,这还是柳家人许久之前从南方带来的做法,在柳沛当地改良发扬而成。
另一样,则是新月糕。这是酥点里面少见的咸糕,用猪油、白芝麻、油葱再加一点虾酱调制,挟起的力道稍大一些,立刻散成一团软沙,若是吃进嘴里,咸香甜沙一起上阵,尤其夏日进食很是爽口。
他看这弟子还有些犹豫,干脆道:“我来送罢,若是搞砸了,师尊也只会怪我。”
梅晶嗯了一声:“你去吧。”
端方即提着食盒就进了地牢。
不管是哪里的牢房,环境都不会好。不过柳肇庆的情况特殊,自从水底溶洞被捞起,好似就剩一口气了,连梅晶的吊命丹药都不怎么管用。她替柳肇庆号过脉,也明白他大限已到,再难延期,也经不得一指加身,因此任她有千百种审讯的手段和神通也是一样都不敢用,只得让这老头子自己招供。
这私牢里也特地收拾过一番,给柳肇庆换了被褥,甚至韵秀峰弟子还给他端上水果清茶,一句重话也不敢说就怕这老头子两腿一蹬,挂了。
第178章 放下
时间紧迫,梅晶打算尽快带他返回拢沙宗,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要事:查出赃物下落。
端方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珍惜宝贵时间,让同门免去了再跑一趟稻花楼的功夫。
他走进地牢,就见柳肇庆半倚在墙边,身后加了软垫。老头子半闭着眼,原本神情萎顿,见端方下来才翻了翻眼皮:“我要的东西哪?”
“在这里。”端方从容不迫递去食盒,又将盖子掀开。
柳肇庆探头过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陶醉:“正是要这个荷花的香气,很好。”伸手拿取一块芳茗酥入口,一边嚼着,一边斜眼看向端方,“杨衡西和马红岳交出商会了吗?”
端方点头:“已经交出。”
“这么听话?”柳肇庆拍地大笑,“那两个狗贼也有今日,也有今日!啊哈哈哈”
看着自己十年心血一朝幻灭,还是被仇人的孙子摘了桃子拣了便宜,那滋味想必酸爽极了。柳肇庆想到杨、马二人现在的境况,心底的畅快舒坦,十余年来从未有过。
他虚弱不堪,笑着笑着就咳个不停。边上的韵秀峰弟子见他满面潮红,只恐他一口气提不上来昏厥过去。
幸好,柳肇庆虽然连喘大气,但到底顶下来了。
端方待他笑声止歇,才砸下又一个重磅消息:
“杨大东家走火入魔,疯了。”
柳肇庆愕然:“疯了?杨衡西疯了?”
站在一边的韵秀峰弟子低声道:“师兄……”端方师兄是不是对囚徒说出太多消息了?
端方抬手,让他噤声,而后淡淡道,“柳老爷子,如今糕点也吃过了,你的大仇也已得报,请将截杀案的赃物交予我们上复师命!”
柳肇庆好一会儿才从惊愕状态恢复过来,定定望着端方。杨衡西何等骄狂自大,他再了解不过,居然被端方逼疯了?
这小子,可真有本事。
嘿嘿,可惜,他看不到端方以后峥嵘毕露的模样了。自今日这次会面以后,大概就是永别了吧?
“这就疯了?”柳肇庆喃喃自语,“可真是便宜他了。”
端方声音清朗:“柳老爷子,请告知赃物下落。”
“年轻人,性子这样着急,以后要吃大亏的。”柳肇庆深深望了他一眼,他们爷孙俩难得有这样正大光明谈话的机会。
端方默然,心里却微微一懔:他表现得太急了。
他不该这样着急的。
柳肇庆毕竟精力有限,一番激动之后,脸色又由红转白,甚至还有些发青。“好了,说与你听,藏东西的地方就在涂县县东的马记货栈里,马厩后面,丙字间。”他接连咳了两声,有气无力道,“行了,后面就交给你们了。”
狱中孤灯如豆,他睁着昏黄的老眼,连孙子的面庞都看不清楚,但他却瞅得格外仔细,似乎要把这一团模糊的轮廓记在心间。
在这个瞬间,他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情感,右手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柳肇庆赶紧闭上了眼,以免情绪外露,耳中却听到端方轻声说出的最后几个字:“多谢老爷子,告辞。”
这几个字,就是向他的告别。
等柳肇庆再睁眼,端方已经离开了。
地牢还是那个地牢,阴暗寂寥,只有一盏气死风灯偶尔被吹得嘎吱一声。
他抬头,从窗隙里看见明月洒落清晖。
真美啊,人间能得几回见?
他平复良久,又拾起一块新月糕,慢慢咀嚼一会,才低声道:“确是好吃,比稻花楼的还要好。”
旁边韵秀峰弟子听得微怔。柳肇庆知道了?可是他……
柳肇庆望着眼前食盒,瞅瞅这样糕点,再瞅瞅那样,忽然古怪一笑:“芳茗酥,新月糕。嘿嘿,芳……新……”
他念叨的声音细小如蚊蚋,又含糊在嘴里,立在边上的弟子没听清:“老头子,你说什么?”
柳肇庆嘴唇翕动两下,眼皮耷拉,好似又有些迷糊了。
但老头子其实舒坦得很,因为端方已经暗示,后面一切有他,柳肇庆再也不必操心了。
多少年的积郁,多少年的隐忍,多少年的愤怒,还有多少年的渴望……
他终于可以放下了。
柳肇庆阖着眼,无声微笑。
……
梅晶听见端方回禀,面露微愕:“居然在货栈里?”
果然是料想不到的地方,大伙儿都以为他会把赃物藏在荒野,哪知直接送到县城的货栈里?并且马厩后面的货间可不是好位置,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序,那就是倒数第二等的货间。
这老头,居然将价值连城的货物塞在那里,当真是委屈了这些宝贝!
梅晶也是一阵无语,摆了摆手:“去搜!”
涂县在柳沛西南十三里处,韵秀峰的快马当晚就能走一个来回。
这过程中惊动多少人员不提,反正梅晶苦苦等到四更天,终于有了回音:
找到了。
衡西商队截杀案的赃物,找到了!
涵养高深如梅晶,接讯时都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安下心来。赃物找到了,那么柳肇庆是凶手这件事就坐实了,确凿无误!
她这趟人赃并获,也算是能向宗主,向所有截杀案的苦主交代了。至于柳肇庆是如何办到的,好似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端方立刻转身向她行了一礼,轻声道:“恭喜峰长!”
众弟子也依样祝贺。
梅晶脸上难得带出和煦的笑容:“你们也辛苦了,回峰之后,都有赏赐。”她站起来甩了甩袖子,“端方留下,整顿衡西商会。其余人,都随我回拢沙宗罢。”
任务完成,她要带着凶手和赃物前去复命。瞧柳肇庆奄奄一息的模样,她得尽快回山。
众人应是。
梅晶终于要离开了,端方脸上笑容不变,以更加恭敬和周到的姿态,将梅峰长一行人送到了城外去。
截杀案的凶手虽然抓住了,可是后续仍有无数繁琐的善后工作要完成。这些,梅晶是不管的。端方现在是衡西商会的新东家了,要把这里的事务都处理完毕,再找可靠人选来经营打理,才能回山继续孝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