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求情
“这不过是正常的人情往来!”马红岳指着杨衡西道,“老大就差把自己的心都掏给韵秀峰,哪可能转投去巫贤峰?”
“什么人情往来?”梅晶冷笑,“你想说,我办不成的事,吕峰长办成了,所以衡西商会给他送礼?”
事儿还真就是这么一回事,但从梅晶口中说出来,听着就变味儿了。
杨衡西低声道:“那是稷城里的事儿,我们要打开商路渠道。”这事儿说起来可就复杂了,三言两语怎么讲得清?稷城几乎是巫贤峰的天下,就像柳沛县着力供奉韵秀峰一样,各人都有各人的地盘。稷城的买卖,衡西商会也要做,梅晶却插不上手,他们自然只好去找吕峰长。
梅晶怒火中烧。她曾经倚为命脉的衡西商会,居然和韵秀峰的死对头眉来眼去,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杨衡西,你让为师失望透顶。”她重重哼了一声,“自现在起,你不再是韵秀峰弟子,我要追回你一身修为。”
“师尊!”杨衡西嚯然抬头,满眼都是难以置信,不远处马红岳倒退两步。
端方眼中则有光芒闪动。
杨衡西嗓子都哑了:“师尊,若没有我,韵秀峰的进项要从哪里来,开支要怎么垫付!”师尊怎么会昏聩至此?一定是端方这小狗从旁怂恿!
杨衡西望向端方的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马红岳终于跪下来,连连求情:“梅峰长,每年的孝敬和分红减少是我的主意,与大东家无关,请您收回成命!他对韵秀峰精诚一片,又为您鞍前马后伺候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梅晶语气森然:“欺瞒师长、勾连外人在先,残害同门手足在后,若非看在他这些年操劳不易的份上,我现在就取了他的性命,怎是逐出师门这样简单!”
“我今次专程为截杀案而来。衡西商会分部摆卖赃物,此事在三地都是千夫所指,影响极其恶劣!”
她说到最后两句音调抬高,刺得马红岳心里发寒,急急争辩:“那是栽赃陷害!”
杨衡西倒是面色木然,不知在想什么。
“晚了,已经惊动宗主。拢沙宗必须给各方一个交代。”梅晶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你们道我为何亲来?当着众长老的面,宗主只给我、只给这案子十日期限!对了,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天。”
八日?马红岳心下一片冰寒,最有嫌疑的人,此刻就站在梅晶身后,对着他们冷笑。可恨他们抓不住证据!
对了,单凭这小鬼一个人,肯定是干不成那等规模的截杀。他背后还有个柳肇庆!只要将柳老头抓来严刑拷问,必定能有进展。
可他正要开口,端方突然踏前一步,返身向着梅晶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师尊,请听徒儿一言!”
对着爱徒,梅晶的语气立刻和缓下来,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嗯,你说。”
杨衡西看得眼气啊。
端方肃容缓声:“杨师兄确有大过,然这些年勤奋经营,亦有苦劳。这次商队截杀案,衡西商会同样也是苦主。师尊若将他赶出师门,多年心血尽付东流。”
杨衡西和马红岳听到这里愕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小狗布了恁大一个局,甚至不惜以己身为饵,不就是想把他们逼入绝境吗,为什么现在反过来替他们求情?
“眼下宗主问责,期限越来越近。”端方的声音越发诚恳,“依徒儿愚见,不若让杨师兄戴罪立功,在期限内抓捕凶手。如能捉其归案,苦主得了交代,师尊可以向宗主复命,衡西商会得以保全,杨师兄还是韵秀峰子弟,皆大欢喜。”
他轻声细语:“师尊以为如何?”
这话说完,全场陷入死寂。
不是他说得荒诞,而是太合情合理了。
梅晶方才要把杨衡西逐出师门只缘一时气怒攻心,冷静下来立觉不妥。韵秀峰的进项来路众多,但衡西商会却是最丰厚、最稳定的来源,甚至她个人也有股份参与其中,每年从这里获取的资材都让她宽绰而舒坦。现在和杨衡西断绝师徒关系,对她有什么好处?
半点儿也没有。
这也是最让梅峰长郁闷的地方:
她想得到衡西商会的供奉,却又对杨衡西、马红岳两人的欺瞒、营私和无能不满。甚至衡西商会现在面临灭顶之灾,她还要想方设法保住它、保住杨衡西两人,否则这鸡一死,谁给她下金蛋去?
端方的提议,立刻就给她找了个收回成命的台阶。祸事是杨、马二人招来的,现在限期让他们去追查真凶原本也就是他们份内之事!
她的面色很快好转,心里千肯万肯,但口中就是轻轻一叹:“这可就委屈你了。他二人对你那般,你还要替他们求情!”
端方笑得温文尔雅:“不委屈!为师尊分忧,是徒儿份内之事。”说罢转向杨衡西,“杨师兄,我这提议如何?”
“问他作甚?”梅晶冷哼一声,“就这样办吧!还有八日,若捉不到幕后真凶,杨衡西你就不再是拢沙宗弟子!”
杨衡西心下一片混乱,和马红岳互视一眼,只得应了声“好”。
好话都被端方说尽了,这小子看起来好像全心全意为他、为梅峰长着想,他杨衡西实是无话可说。可他本能地知道,这其中隐藏着最致命的陷阱!
“行了,都回柳沛吧,时间紧迫。”梅晶面上寒霜不褪,一字一句,“这件事,我要亲自督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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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衡西伤势不轻,当时梅晶那一掌含怒击出,令他返回衡西商会路上一直呕血。既然他已经立下军令状,梅晶也怕他重伤妨碍查案,于是赠了他几颗丹药。
她拿出手的都是好药,哪怕杨衡西在马背上颠簸许久,回到商会时脸色也已经好看许多。他顾不得请人来看伤势,就关门布好结界,与马红岳紧急商议。
“端方搞什么鬼?”杨衡西劈头就是这一句。
第151章 端方的伎俩
马红岳在返程途中一直思索,已经想清来龙去脉,这时就解释给他听:
“如果端方不出来作梗,由着梅晶将你逐出师门,会是个什么结果?”
“还能有什么结果?”杨衡西想也不想就道,“衡西商会吃不完兜着走,咱俩和商会共存亡……一起死!”
“正是,所以我们别无选择!”马红岳一脸肃然,“但其实抓捕杀手、追回赃物是官署、拢沙宗的份内之事,不是我们的!但经过端方这么一提议,就把我们直接绑上了战车!”
杨衡西一拍巴掌:“原来如此!”
他们是正儿八经的商会,是此案的苦主啊!苦主要是能自己申冤雪恨,还要官署干嘛?
但他转眼就想到:“可是官署在这桩案子上表现无力,指望他们是指望不上了。”柳沛只是个中转县,衡西商会在本地隐隐是第一大势力,民强则官弱,当地官署力量不足,有时甚至还要借用衡西商会的力量。老大当惯了,都未觉得那不是自己份内之事,所以杨、马二人刚才居然并未发现端方的说法有何不妥。
截杀案的发生地又在两州三城的交汇处,乃是一片深山密林,要么三不管,要么多头共管,权责划分很不明晰。
作案地显然是凶手精心挑选过的,并且计划周密,以至于案情到现在都未有突破。
光靠官署想破案,恐怕大家要一起凉凉。
“确是如此。”马红岳脸色越发阴沉,“并且被截杀的贵宾都有来头,如果凶手逍遥法外,所有损失都必须由我们来承担,衡西商会就会立刻破产!”
衡西商会的夏拍已经举办十年,规模越来越大、档次越来越高,请来的贵宾,身份也是越来越尊贵。虽说衡西商会本身也是截杀案的苦主,也死掉许多人手,但说到底贵宾是它请来的,甚至它还派出队伍一路护送,这起因在它,后果自然也要由它来承担要是始终抓不到凶手的话。
当然,如果凶手落网、赃物追回,那么衡西商会承担的责任就小得多,也不用赔得倾家荡产。
这就叫冤有头、债有主,责任总要落实到人。
“梅晶这几年趴在衡西商会身上吸血吸得舒服了,怎么舍得它倒掉?想和巫贤峰再争高下,衡西商会必不可少。”马红岳肯定道,“所以就算出了这样的事,她依旧想要保住衡西商会。即便端方刚才不拦着,她自己回头也能想明白,会想方设法回收前言。与其等到那时,还不若端方自己开口给她台阶下。嘿,这小子能在峰长跟前得宠,真不是没有缘由!老大你兢兢业业给人做牛做马还被埋汰,真是比他差了不少!”
“说这些作甚?”杨衡西脸色阴沉,“唯今之计,我们要尽快抓到柳肇庆才行。”抓到柳老头,两人可以保住商会,他自己又可以保住韵秀峰门徒的身份。
“既是梅峰长亲自督办,端方作为她的心腹,一定会参与抓捕凶手。”马红岳真正觉得棘手的问题就在这里,“可我们知道他跟柳老头分明是一伙儿的,有他横插一脚从中作梗,我们根本别想抓到柳肇庆!”
梅晶已经和杨、马二人翻脸,彼此之间就再无信任可言,梅峰长当然要派自己最信任的弟子参与此事。要知道若是八天之后截杀案未破,宗主的问责就会直接落在她身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梅晶也是压力山大,否则以她身份何须亲自赶来柳沛?
杨衡西一掌劈在桌上,恨恨道:“该死的小鬼,阴险毒辣还要惺惺作态!”不过他盛怒之下也终于知道控制力道了,这两张桌子没有步上前辈的后尘。
“那么现在这小鬼只要藏好柳老头子,再等着我们失败就可以了。”马红岳站起来走了两步,“八天期限一到,我们抓不住凶手,梅晶也保不住自己的私心,只能把衡西商会交出去谢罪!”
杨衡西把指关节捏得喀啦作响:“这小子打得一手好算盘,怎么看都是他赢!”
“恐怕他和柳老头从一开始就定好了这个计划。”马红岳嘴角却露出一丝冷笑,“咱偏不教他们如愿!”
杨衡西顿时精神一振:“老三,你又有甚好办法?”
“就算我们这回抓到柳老头,平安度过此劫,也是和梅晶彻底撕破脸了。我看以这老虔婆心性,今后必定接连不断来找麻烦,更不用说给衡西商会提供什么便利与庇护了。”马红岳已经洞彻其中利害,见杨衡西听得连连点头,当下给他来了句狠的,“简单来说,她想要衡西商会,却不想让我们再当东家!”
此话如刀,重重戳在杨衡西心口,他一下子脸色大变:“她怎么……”
他甚至说不下去,站起来快走几步,气得呼哧直喘:“她怎么敢!果然最毒妇人心!”
衡西商会是他们三人辛苦打拼的心血,梅晶不过占些股份,现在竟然想将商会直接据为己有?
她哪来那么大脸?
“她有甚不敢?”马红岳冷笑,“这婆娘早将衡西商会视为己物,要钱就伸手来拿,否则怎会一年比一年狮子大开口?可是商会实际由我们操持,她又张不开嘴叫我们让位,就想使些龌蹉办法!你看着罢,端方很快就会替她来办这件事了。”
衡西商会是杨衡西三人所创,梅晶乃是堂堂韵秀峰峰长,怎能出手去抢自家徒弟的东西?那也太下道了至少明面儿上不行。
杨衡西咬牙切齿:“好了,快说说你的办法!”
“我的意思是,既然梅晶想要商会,端方又打算阻挠办案,我们干脆将这趟水给搅得越浑越好!”马红岳早就打好了腹稿,流利道,
“不若对外公布消息,谁抓捕截杀案真凶伏法,我们就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让!”
杨衡西大吃一惊:“这个?!”
马红岳一声苦笑,“老大,事到如今你还看不明白么?”
第152章 找外援(加更)
“无论柳老头是否归案,我们十有七八也是保不住衡西商会了,还不如拿它当作筹码,找能人将这案子破了!”他嘿嘿一笑,“这消息放出去,端方就是想作妖都不知道该找谁了。”
想起这十年来的艰苦打拼,杨衡西当然舍不得。可是马红岳描绘的结果,总比两人失了商会再丢命要强啊。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他没有犹豫太久就点了点头,并且道:
“你是不是和巫贤峰早有往来?”
马红岳的脸色顿时尴尬:“这个……”
方才端方指责他的话,其实并非全是诬告。他自诩不像杨衡西糊涂,早看清梅晶的真实嘴脸,因此暗中设法搭上了巫贤峰,以备后着。
都说狡兔三窟,他又怎么能不替自己安排好后路?
“非为指责。”杨衡西这时候哪有心思追究,“但你要给巫贤峰传讯,就把你方才的主意报与他们听。”
马红岳忍不住拍案叫绝:“大哥,你终于想出个绝妙的点子!”
杨衡西这一招才叫釜底抽薪,巫贤峰很清楚衡西商会是韵秀峰来钱的主项,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将衡西商会夺过来,对梅晶将是无比沉重的一次打击。
两位峰长明争暗斗多少年了,巫贤峰的吕峰长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马红岳忍不住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巫贤峰若是也插手,这事儿就由不得梅晶和端方一手遮天,我们抓到柳肇庆的机率,增加了何止一倍!并且”
想到紧要处,他脸色都胀红了:“如果最后由巫贤峰抓到柳老头,吕峰长得到衡西商会,九成还会用我们当东家来管理商会!”
用生不如用熟,何况吕峰长与他们二人既无瓜葛也无冲突,多半还会请他们继续打理衡西商会。那么他们不仅不用丢命,又能拿回心爱的商会,还可以给梅晶会心一击!
杨衡西当即拍板:“就这么做!不要等天亮了,现在就将这消息散播出去。”
他冷笑连连:“不管是端方、柳老头还是梅晶都别得意太早,这回看谁笑到最后!”
……
梅晶每次莅临柳沛,都宿在县里最好的精舍,这里修竹环抱、草木扶疏,可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最重要的是,这里距离衡西商会很近,仅仅不到半里地。
是以马红岳发布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这里。
梅晶闻讯,拍案而起:“岂有此理!杨衡西敢尔!”
这是有多不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她有些后悔没在郊外直接毙掉杨衡西了,她饶他一命,给他机会保全衡西商会,这混账东西居然想把商会拱手让给别人!
根据衡西商会发布的条件,这个“别人”,可以是任何人。
她平复一下怒气,才使人唤来端方,将这消息亲口告知:“你怎么看?”
端方脸色微微一变,“釜底抽薪”四字险些脱口而出。
可他向来沉稳,当即一咬舌尖,硬生生将心里翻起的惊涛骇浪给强压下去,先不答话,转过身,认认真真斟了一盏热茶,双手端给梅晶。
与此同时,他心念电转。
他和老爷子定下来的计划,一直都很顺利,今晚成功将杨、马二人逼进了死路当中。他太了解这位梅峰长了,即便没有他的提议,梅晶也一定会反悔,而杨衡西与马红岳也照样会紧追柳肇庆不放;反而有这戴罪立功之说,梅晶心存希望和侥幸,不会另生事端。
原本按这脚本走下去,柳老头子只要始终不露面,衡西商会在八天后必定倒闭。而杨衡西和马红岳没了拢沙宗的庇护,就是很容易对付的丧家之犬。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在绝境之中又硬生生刨出了一条活路。
至少看着像是活路。
他们也知自己的行动必定被端方监控,所以干脆使出这一招釜底抽薪,引外援来搜捕柳肇庆。
这样,胜率大增。有梅晶撑腰,端方就能插手衡西商会,但他管不了其他人的行动。
不过,杨衡西和马红岳以为这样就能对付他了么?
端方嘴角掠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即逝,当他端茶给梅峰长时,脸上只剩下纯然的恭敬。
梅晶见他不急不徐,焦躁的情绪也被安抚,当下接过茶来啜了一口:“好了,别装样子,这里又没有外人!”
端方这才轻笑一声:“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师尊不必担忧。”
“哦?”梅晶斜睨着他,“你有法子?”
“他二位还是衡西商会的东家,如今宗主给出的最后期限也还没到。”他逐项分析,声音清润,“就现在而言,他们的确有权力决定衡西商会的归属。”
既然人家是东家,那么商会要怎么发落,甚至要送给谁,人家当真有决定权的。梅峰长再强势再霸道,也不过占了股份,并不是商会的真正拥有人。
这话,梅晶就不爱听了,脸色当即一沉。
好在端方紧接着又道:“不过两位东家发布的消息既然是面向任何人,我们也是有权角逐的。只要抓到幕后真凶,他俩就要将衡西商会拱手相赠。”他声音变缓,显得很有力道,“这不是强抢也不是逼迫,而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出让!即便是师尊拿到,天下人也无话可说。”
他早就摸透梅晶心理,将“心甘情愿”这四字咬得很重。
梅晶定定看了他两眼:“你有把握?”她是峰长,总不能亲自缉凶,这事儿还得着落在信得过的人身上。
“已经有些线索!”端方神情从容,果然是极有把握的模样,“我必能寻到真凶,师尊只管放心。”
“嗯。”梅晶稍觉安慰,“只管放手去做,你的师兄弟们会帮忙的,衡西商会的资源也随你调用。”
端方大喜,当即行了一礼:“多谢师尊!”
既然衡西商会发布了这个消息,他的时间就格外紧迫,与梅晶再商量几句就告辞而出,竟是一刻也不停歇,要开始连夜追查线索。
第153章 悬赏动人心
对于他的积极,梅晶自然满意。但她不晓得,端方要争的是一个先机。明天衡西商会的消息就会大面积扩散,他就得赶在所有人前面拔个头筹,把相关的证据都提出来。
提不走的,就想办法销毁!
精舍外有竹林环绕,晓风拂过,一片竹林清涛,何似烦恼人间?
前方无人,端方的面色才真正转为凝重。
杨、马两人的伎俩当真狠毒,居然以衡西商会为饵,广邀天下群雄来追逐柳肇庆。
原本老爷子要瞒天过海就很不容易,后头还能应付多少能人?
即便有端方打掩护,也没有多少把握啊。
接下去的八天,是生死攸关的八天,他该怎办才好呢?
四下婆挲声不绝于耳,端方走在竹间小径,只觉脚底沙沙作响。低头一看,路上又铺满了落叶。
身边两棵竹子挺拔修长,泛黄枯老的叶片随风零落,对枝头再无留恋。
端方的眸光,变得格外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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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传来扑噜噜扇翅声,像是有禽类飞近。很快,马车的车窗从外边儿被轻叩两下:“老爷子?”
那是护卫的声音。
柳肇庆一个激灵,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红衣女郎。现在求救,有胜算吗?
千岁托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把外头的护卫放在眼里。柳肇庆一转首,被扭断脖子的倒霉鬼就坐在身边呢,一旦车晃得厉害,他还会朝柳肇庆频频点头。
……算了,看起来没有。柳肇庆暂时摁下了出声求救的心思,“唔”了一声,让窗外人听到。
“少爷传讯到了。”
柳肇庆顿时大喜:“给我!”孙子去了大半夜,还不许他派人盯梢,理由是梅晶神通广大,耳目聪敏,盯梢的人恐怕反而成了猎物。
所以他一晚上都坐在这里,心急如焚。
是成是败、是凶是吉,总该给个回音才是。
窗外塞进一张小小字条,看样子原是绑在飞禽腿上的,丝线都未退掉。
柳肇庆拆讯时,手都有些发抖,居然半天没能打开字条。
千岁等得心急,劈手夺过:“我来吧。”顺手拆开条子,念出声来:
“计成。”
柳肇庆老脸上的皱纹一下舒展开来,连赞了几个“好”字:“那两个狗贼,今次死定了!”欢欣鼓舞之下,连声音都变得洪亮。
“急什么?我还没念完呢。”千岁凉凉看他一眼,“然事有变,杨、马以衡西商会为酬劳,八日内向天下人悬赏真凶。”
念到这里,不仅柳肇庆脸色大变,燕三郎也是作声不得。
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吾侍于梅侧,明日赴城查案,尽快返回,择机另讯。”千岁把剩下几字念完,扔下字条笑道:“柳老头,你现在是香饽饽了。”
端方最后一句话是说,他现在服侍在梅晶身边,不能像平时那样随意与柳肇庆通联,因此要柳老头稍安勿躁,他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再发讯过来,以免暴露双方。
只从这一句话,也能看出局势的紧迫。何况现在夜色已深,衡西商会的消息明天才会大范围传播开去,柳肇庆面临的严峻形势也才刚刚要开始。
最糟糕的是,端方接下梅晶的任务,要去城“查案”,那么他暂时就要离开柳沛,无法接应柳肇庆了。
这是公差,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端方是断然无法金蝉脱壳的。
柳肇庆的脸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难看。
事变至此,他的孙儿要怎么办?
这厢千岁正在给燕三郎解说:“我估摸着,原本端方想借梅晶之手除掉杨衡西和马红岳,但是没有成功。唔,那这条子上‘计成’两字何解?”她自言自语一句,“哎呀,不管了。总之这两人反而想出应对之法,即是面向所有人通缉真凶。抓到这个老头子的人,就可以得到衡西商会了。”
她笑嘻嘻望着燕三郎:“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你对衡西商会感兴趣不?”她眼珠子一转,“或者咱拿了商会再转卖给别人,也能赚一大笔钱哪!”
柳肇庆望向他们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戒备。眼下他就落在这两人手里,要杀要剐随人心愿,不妙哪。
“等下,你们和衡西商会有仇吧?”他眼巴巴道,“何必要替杨衡西两人解围?”
燕三郎老实道:“有仇谈不上。”他和两位东家之间倒真没甚血海深仇,马红岳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灭口而已。
这句话就让柳肇庆一下子黑了脸。
“这样说吧,你和端方对我们可没安好心。”千岁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不过好在你们的对头,杨衡西和马红岳也不是什么善类,同样想要这小子的命。”
“所以”她拿手肘顶了顶燕三郎,将这皮球踢给他:“你怎么看?”
柳肇庆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咕咚。
这小子的决定,即将左右这一场复仇的最终结果。
“我们帮着柳肇庆、端方也好,或者帮着杨衡西、马红岳也罢,都没什么坏处。”千岁掰着指头给燕三郎分析利弊,“当然,现在看来卖掉这个老头子的好处更大。所以,你大可以任性一把,依着自己的心意来选。”
“有好处,帮着我和方儿有好处!”柳肇庆听闻这两个字,就像抓着了救命稻草。
千岁话音一顿:“哦,有什么好处?”
“你二人想要什么?”柳肇庆急促之下,引出一连串咳嗽,“鸿远商会虽然早就散了,但我这些年犹有积蓄。”
“是呢。”千岁好笑道,“否则你怎能把端方送进拢沙宗?那得花不少银钱吧?”
柳肇庆苦笑:“从送他进宗,一直到获得梅峰长青睐,就已经花掉我大半生积蓄。反正我快死了,剩下的可以都给你们,我只要一个复仇的机会!”
“要那些阿堵物有什么用?”千岁嗤之以鼻,换来燕三郎怪异的打量。“再说你手里那点儿钱,怎能和整个衡西商会的价值相比?”
“能招财也要能守财。”柳肇庆纵横商场一世,自然知道怎么打动人心。
第154章 钱财换命
“就算绑我去献,你们以为自己真能拿到衡西商会?”
千岁挑了挑眉:“哦,怎就不能了?”
“你们无权无势,无根无底,即便拿到衡西商会何以服众?一个商会的经营哪里是靠着动动嘴皮子就行?要是手下人不听从、不信服,你这东家当了也是白当!”柳肇庆冷笑,“你以为杨衡西和马红岳真那么慷慨,会把衡西商会拿出来送人?梅晶梅峰长是什么人,怎会坐视她的摇钱树被人拿走,还是两个无名小卒?这份财,你们守不住的!”
两人互视一眼,暗道姜不愧是老的辣,燕三郎眨了眨眼:“有道理。”
千岁气得伸指去刮他的鼻子:“你到底站在哪一边儿!”
“你们还是务实为妙。”柳肇庆知道,眼前这女子若无所图,早在刚上马车时就扭断他的脖子了。所以,还是可以谈一谈的。“只要不将我交出,我名下所有资产都可以给你。”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是你的房契、田产,还有存在钱庄里的钱,都不能动用。”千岁可没有那么容易被糊弄,“这帮人很快就会查出你是真凶,届时你名下所有产业都被监视,谁敢去取,谁就会被抓起来吧?”
柳肇庆咧开一个阴沉的笑容:“这些,我早在计划开始之前就已全数变卖。”
此话说出,燕三郎也佩服他是个狼人。这是破釜沉舟啊,完全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了。
“都已经变现了?很好,那么这些我都要了。”千岁一手托腮,纤指轻敲面颊,“另外,我们还要截杀案的赃物。你可有清单?”
这回答太出柳肇庆意料,他忍不住“啊”了一声。
狮子大开口,她可真敢要!
这一声惊讶的音量有点高,让外头的护卫听见了:“老爷子,有事?”
“没事!”柳肇庆反应过来,压低了音量,从矮几的暗柜里挑出一个薄册:“都在这里。但你们只能挑几件,剩下的可能要还回去。”
衡西商会的商队截杀案,就是他亲手操刀。这些年他暗中收兵买马,很是积攒了一点势力。前头十年的按兵不动,就为了这一下的出奇制胜。
千岁这才细细看了他几眼:“这批东西要还回去?怎么还?”
柳肇庆不说话了。
“这批货物原就不全吧?”
“……是的。”柳肇庆轻声道,“已经送了十几件去各市县的衡西分会,听说卖出去一部分了。”
燕三郎突然道:“衡西商会要负责赔偿苦主么?”
“是的,会是一场艰苦谈判,毕竟谁也不知道到底丢了多少东西。”
燕三郎即对千岁点了点头:“那挑吧。”
柳肇庆:“……”这就是黑吃黑吧?
千岁拊掌大喜,摸了摸男孩的脑袋:“识时务者为俊杰!”她早就厌烦他当个好人了。
燕三郎又接着道:“只挑五件。”既然是谈判嘛,大家就要有商有量,能进能退。
千岁立刻噘起了嘴,而柳肇庆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就五件。
虽说赃物最后还会归还,可毕竟经历一场截杀,具体能剩下多少件,哪些还在,哪些丢失,可就非人力能定,苦主绝不可能尽数追回。
千岁不接册子,最后问了燕三郎一句:“你真地决定偏帮端方这一边了?”
呀,差点忘了,刚才说好让燕三郎做决定的,结果她听到有宝贝就忍不住了……
燕三郎没好气道:“我若不愿帮他,你能放过这些东西?”
“能啊。”她眼都不眨一下,“但我要提醒你,帮着杨衡西翻身可是没有半点好处。”她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说不定他们还想置你于死地呢。”
说来说去,还不是她见着宝贝眼睛发亮?燕三郎啼笑皆非:“我省得了。”
其实他心底明白,天黑之前,端方有过多次杀掉他的机会,却没有当真动手。哪怕柳肇庆邀他上车,端方也是多交代了一句,燕三“可能是重要证人”,这就是要柳肇庆留他性命。
千岁满意了,摸了摸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便是因果,公平。”
端方放过燕三郎一次,现在燕三郎也放过他一回,双方扯平了。
但她随后指着柳肇庆道:“可是这老家伙动过杀心,现在就非让他放血不可。”
柳肇庆:“……”
的确,方才燕三郎喊出他的姓名时,他没想过让这孩子活着下车。
这一次不该起的杀念,好贵啊!
千岁这才拣过清单,把上面的东西挨个儿看了下来。
“唔,还真有点儿好东西。”她顺手点了几样,“就这些吧。”
男孩也在一边看着,忽然伸手一点:“也要这个。”
“桃粉海喉珠串、手链一副,共计明珠七十二颗。”千岁一看就乐了,“你要这个作甚?”
他眨了眨眼:“值钱,好卖。”
柳肇庆无语,千岁抚着下巴,最后赞了一声:“有眼光,盘它!”
海喉珠是异常名贵的珍珠,它最初产于淡水大蚌。不过这种蚌也是众多鱼类的美食,其中有一种从海里洄游进淡水繁殖的鱼类,吃下蚌肉时连里面的珍珠也一起吞入,把它贮存在身体当中,于是珍珠在它的肠道里就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并且能隐隐带出其他光泽,比如青绿、幽蓝等等。
这种珠子,就是海喉珠。一串同色、同等大小的海喉珠,身价比起普通的珍珠还要昂贵数十倍不止。尤其以桃粉为最上乘,不仅观赏性一流,人们甚至相信它能带来福运。
换在半年之前,燕三郎绝不知世上还有这等宝物。但是石星兰赠他的书籍里,偏偏就有一则秩事记载了海喉珠。他看过就记在心里,这时特地点了出来。
千岁更明白他说的“好卖”是什么意思。
如是精巧的玉佩、字画、书帖甚至是法器,那都是一款一件,称得上是“流传有序”,拿去外头出售很容易引麻烦上身。要知道它们原本都是权贵的宝物,万一被认出来……
第155章 预支报酬(加更)
但是海喉珠嘛,上面又没打记号,了不起拆了与其他珠宝重串,拿去卖依旧是天价。同等重量,这玩意儿可比金子还贵。
千岁挺满意的,不错不错,燕三郎很有头脑。她是个讲诚信的人,因此从选好的五样东西里划掉了一样,另选了海喉珠。
早在他二人同意的时候,柳肇庆就吩咐马车掉头去藏宝地,然后盯着窗布怔怔出神。
原本他可没有那么好说话,可是在这趟行程面前,身外之物都不重要了。
对他而言,原本看似无坚不摧的衡西商会马上要被孙子掰倒了,老头子苦等十年,终于望见最终胜利的曙光。
这个时候,他反而变成众人追逐的猎物。
不行,他不甘心!
他还要享受报仇的喜悦,这是自己活下去的唯一目的,他不想这一次机会再度变得遥不可及!
从深渊到天堂只有一步之遥,他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
可是他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不再是众矢之的?才能让自己和孙儿都脱离危险?
柳肇庆知道,自己虽然行踪尽量隐蔽,却没有当真从人间消失。这世间能人无数,追踪的神法也是无穷无尽,看样子眼前两人是肯放他走了,可自己就能平安躲过八天吗?
他没把握,一丁点都没有。尤其这趟来见端方,他为了隐秘行事,只带了三个心腹,其中一个刚还被这红衣女人弄死。
端方与他的关系,一直就是柳肇庆最大的秘密,知情者原本绝不超过六人。除了三个心腹,端方,柳肇庆自己,就只有端家的掌门人了。
嗯,现在心腹死了一个,眼前又多两人,所以知情者反而是七个了。
无论他躲去哪里,都需要旁人掩护。可是每多一个知情者,暴露的风险就会翻倍地上涨。柳沛县还有老朋友,他也不应该去联络。
柳肇庆忽然眯起了眼。
对了,眼前这红衣女郎看着像红颜祸水,最该受男人呵护,然而举手抬足间就能杀掉一个护卫。要知道他这次带出来的都是好手,贵精不贵多。
并且他也清楚孙儿的黄金大豹就跟在不远处,妖兽的耳目灵敏,远非人类能及,可是马车里多了一人,它却到现在都未察觉。
这样看来,她应该是个强大的异士,并且身边的孩子好像还与马红岳有罅隙,也不想拿他去换商会。唔,如果他再动之以利的话……
他眼露异彩,千岁即有所觉,目光如电:“这么盯着我们作甚?”窗帘布底下透出来的微光说明,天快亮了。在她被打回原型之前,燕三郎必须远离这里。“答应我们的东西哪,拿来。”
“放在废庄里了,和赃物一起。别急,离这里很近。”柳肇庆苦笑道,“数额甚大,我哪能随身带着?”
听得“数额甚大”这几字,千岁的眼睛亮了。这老家伙一看就是敛财的高手,他的身家能给她和琉璃灯都买下很多口粮吧?
柳肇庆首先让马车掉头,往废庄行去。护卫在外头问他:“老爷,我们不跟大队人马会合了吗?”柳肇庆花费十余年时间,才打造一支精锐队伍,人数虽然只有数十,但个个都是好手,还有几名异士坐镇。截杀衡西商会的护送队,他们就是主力。
柳肇庆由这支队伍护送来柳沛,但他与端方的关系鲜为人知,昨晚的秘密会面只带了几名心腹。原本在明天晌午之前,他就要重返大部队了。
“不去,飞书与他们,说计划有变、原地解散,等待召集就好。”柳肇庆毫不犹豫道,“不要与他们再有接触。”
千岁在一边听着,撇了撇嘴,暗道这老头子反应好快,没有半丝儿昏聩迹象。
柳肇庆也是个小心的,衡西商会又要找他麻烦,所以他原本出门由精锐卫队护送,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现在衡西商会对外发布悬赏,钱帛动人心,谁能保证这支队伍里不出叛徒,没有见财起意之人?
柳肇庆不敢心存侥幸,当机立断不再返队,这份果决甚至远胜年轻人许多。可见当年鸿远商会做得顺风顺水、一家独大自有道理,若非衡西商会用上非常规手段,原也掰不倒它。
“两位。”柳肇庆急促道,“我还有一事相求。”
千岁不耐烦了:“放。”有话快说。
“我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你们杀掉他不费吹灰之力,必是高人。我想请二位,助端方拿下衡西商会!”柳肇庆眼里闪动着寒光。最开始,他只想摧毁衡西商会,可现在,他希望仇人辛苦经营十年的心血都被孙儿所夺!
不等千岁反应,燕三郎就摇了摇头:“不行!”
他心思灵活,立刻想到这要求其实分作了两个部分:首先,要保柳肇庆不落入其他人之手,否则按照杨衡西两人的悬赏,新东家另有其人;其次,才是助端方出任衡西商会的东家。
果然柳肇庆老奸巨猾,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嵌套了两个条件合一。
开玩笑,前来追杀柳肇庆的高人都是什么水准,他们根本无法预测,要是比千岁更厉害呢?
最关键的是,天亮以后就剩燕三郎一个人了,千岁变回无用的猫。他连外头的两个护卫都打不过,谈何给柳肇庆护法?
那摆明就是送分送人头,燕三郎着紧自己小命,绝不想接下这种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柳肇庆叹了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只竹牌:“如果你二位同意,我预支报酬。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这东西都送给你们了。”
话音刚落,燕三郎突然捂住脖子,露出震惊神情,把千岁也了一跳:“怎么了?”
“动了。”好像描述得不够准确,燕三郎想了想,换了个词,又低头看了一眼,“震了。”
千岁听懂了,和他面面相觑,均觉不可思议。
已经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木铃铛,居然在这个时候发出了震动!
又是什么见鬼的天机被触发了?
第156章 被牵引的天机
燕三郎的目光落在柳肇庆的掌心,跟这东西有关?他试着说了句:“太危险,我不干。”
柳肇庆脸色微黯。跟此事的危险性相比,他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人家冒险的筹码。
他缩回手,轻轻叹了口气:“前面就到废庄了,我唤人把钱物取来给你。”
燕三郎的脸色又动了动。
木铃铛不震了。
也即是说,只有他接受了柳肇庆的请求,木铃铛才有感应?
千岁看懂了他的反应,低声道:“什么颜色?”这句话,只有燕三郎能听见。
“红光。”木铃铛焕发的,不再是绿光了。
柳肇庆奇异地看他一眼,不知他在嘟喃什么。
“浅红还是深红?”
“深红。”是看起来很不祥的颜色。
“深红!看来这事儿牵涉到的因果偏移更严重,难度更大,但回报的业力也会特别丰厚。”千岁的两眼也在放光,“拿下,一定要拿下。”
燕三郎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再丰厚的报酬也没有自己的小命重要。不过千岁暗暗在他腰间捏了一把,还左右拧了两下。
不疼,但痒得厉害。
他忍不住扭了两回,招来柳肇庆更加奇异的目光,这才轻咳一声:“那个,请再让我看一眼。”
有戏?柳肇庆脸上顿时隐带喜色,将那物又取出放到桌上。
燕三郎就能感受到,木铃铛果然又开始了微小震动。男孩取过竹牌仔细端详,这东西比一般小庙摆在签桶里的竹签子要宽一点,紫檀色,打磨得光可鉴人,牌头镌一个凸眼咧嘴的怪物脑袋,竹面上只有一个大字:
叁。
“这是什么?”
“东海上的迷藏海国,每过一甲子开放一回,凭信物进入。听说最近一次将在五年后开放。”他指了指竹牌,“这东西以海底木制成,就是入门的信物。无柬强闯的,听说下场都不怎么好。”
燕三郎听他说了梗概,就点头道:“好,我接了。”
千岁一肘打在他胳膊上:“急什么!”牌子近在眼前,强抢不好么,为什么非要答应人家办事?
燕三郎往窗外一指,提示她:“天快亮了。”
千岁转了转眼珠子,问柳肇庆道,“你私藏的财物,很多么?”
她已经将柳老头的钱都看成是她的了,问起来就毫不客气。
“不多,半车就能装满。”柳肇庆摇头,“我都变卖成细软和贵重材料,余下的才是金银。截杀护卫队时,我也让他们尽量挑选宝贝细软,不拿大件,甚至连金银都未卷走。”说罢叹了口气,“可惜我在城收集的那些古董。”
古董这玩意儿太特别,要是他全部变卖,容易引来有心人注意。
千岁黛眉舒展,难得赞了他一句:“聪明。”
要逃命的人,一定不能太笨重。
“这里离柳沛太近,废庄作为目标太明显,不能藏东西了。”她开始规划,“赶紧拿好你的财物,我们就进山。”
“进山?”柳肇庆很不愿听见这两个字。他老了,最怕舟车劳顿,走官道都嫌累得慌,更不用说年轻人都挠头的崎岖山路,甚至是有山没路。
“当然了。”千岁淡淡道,“自今日起,城乡都是搜寻你的人。旁人或许还要先追查线索才能顺藤怀疑到你身上,杨衡西和马红岳却不用。他们要是在城找不见你,一定会怀疑你进了乡野,那么这些可以容身的废庄荒园,就都是他们寻查的重点。”
届时要是柳肇庆的财物还埋在废庄里,就算人家没抓到他的人,先寻着了赃物也会大发一笔横财啊。
“若论对郊野地区之熟悉,首推商队和山匪。”千岁又道,“衡西商会恐怕两样都沾过,杨衡西两人根本不想交权,他们会比别人更快一步投入行动。”要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先抓到柳肇庆,那么他们就保住了手上权力,成为最大赢家。“我们只能往深山走。”
“你们先送我去见方儿吧。”柳肇庆咳嗽连连。他年纪大了,彻夜未眠,精神就有些萎靡,“我必须和他商量对策。”计划发生了重大偏移,他爷孙必须拿出新办法。
千岁皱眉:“明儿天亮以后,你就是众矢之的了,还敢出去到处跑?”
燕三郎忽然拽她的袖子摇了摇头:“他想了结此事。”
男孩的眼睛雪亮,千岁看得一怔,终于明白过来,长长“哦”了一声。
看来,柳肇庆已经有了决断。
“待我见到他,你们就不用再管我了。”柳肇庆低声道,“这事情该做个了断。越快解决,他的危险才越小,你们也可以早点收工,不是么?”
他也知道,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移动金库,谁见谁眼红。燕三郎盯着他,突然道:“看来你已经想好,不会后悔?”
柳肇庆居然笑了笑:“是啊,我要送方儿一份大礼。杨衡西那两个蠢物自以为得计,嘿嘿,该后悔的是他们!”
燕三郎重新审视这个老人。
柳肇庆今年顶多就是六十许人,看起来却像八旬老叟,脸上都是沉沉死气,皱纹深得可以夹死苍蝇。那个喝醉的行客说过,柳肇庆被杨衡西伏击至重伤,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想必那时就伤了元气、坏了根底,又心痛子孙之殇,这些年过得很不好。
只看他外表的老态龙钟,大概谁也猜不到他心底还燃着熊熊复仇之火,还能使出这样的手段……就连衡西商会的两位东家也被他骗了过去,否则当年怎会放过他一马?
千岁忽然道:“端方虽不让你轻举妄动,但你依旧有个主动联络他,却又不引人注目的办法。”
柳肇庆眼神一亮:“请指教。”
她微挑窗帘,向着前方呶了呶嘴:“喏。不过我要提醒你,机会只有一次,你好好斟酌。”
柳肇庆明白了。
不久,马车就抵达废庄。
柳肇庆这趟出门为隐蔽起见,身边只有三名护卫,其中一个在路上充当车夫。现在车上的护卫突然变成死人,余下两名都吓了一跳,如临大敌。
第157章 入局?
端方的黄金豹则冲着千岁低咆不已,神情很是暴躁。
千岁指着马夫和护卫问柳肇庆:“他们和死掉的这个,关系很好么?”
柳肇庆知道她的意图,赶紧道:“不是。死去这个是方儿派来的,与他们素不相识。”
千岁哦了一声:“那就好。”那就省得再杀人了。
她从废庄中收走了自己的酬劳,东方就泛出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两人正要离开,老头子忽然轻咳一声:“且慢!”
“怎么?”千岁面色不愉,“我们赶时间。”
“方才给你们的迷藏信物,我突然想起忘了一道手续。”柳肇庆伸手,“来,不能让二位白跑。”
千岁哼了一声,把竹牌扔还给他。
柳肇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个印章,“啪”一下加盖在竹牌上。那章子的颜色金中带红,与朝阳仿佛,若是凝目看去,还有光华流转,一看便知神异。
“好了。”柳肇庆舒了口气,把牌子双手奉还,“盖了章,竹牌才有效力。人老了记性差,这么重要的事也险些都忘了。”
燕三郎笑了笑:“无妨。”接过竹牌,拽了拽面色不善的千岁,向侍卫要了一匹马。
两人翻身上马,只说还要去做些布置,天黑前一定回来找他。柳肇庆有些担心,但料想拦不住他们,只得约好晚上的会面地点。
接着,燕三就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不知所踪。
男孩奔出百余丈,正好望见红日东升。身后的箱子喀地一声响,盖子打开了,钻出个猫脑袋。
“好奸诈的老头子!”千岁很生气。柳肇庆事先只给牌子不盖章,分明是提防他们抢了牌子就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燕三郎想了想,“姜是老的辣。”柳肇庆面对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还敢把牌子直接拿出来当酬劳,他就觉不对。
果然,老头子还留了后手。他们二人如果拿着抢来的牌子去迷藏古国,指不定惹来杀身之祸。
“木铃铛给出什么任务?”
燕三郎抓出铃铛一看,不由得咦了一声。
“怎么,很难么?”
“不是。”燕三郎皱眉,“是没有头绪。”
猫儿立刻趴到他肩膀往下看,燕三郎抓着木铃铛冲她扬了扬:“你瞧。”
“哎?”千岁惊讶了,“没字儿?”
通常木铃铛捕捉到被触发的天机,会在铃身上显示出关键的人或者物以作提示,然而这回,上头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可是铃铛本身的确散发红光。
“这种情况么,以前出现过么?”燕三郎第一时间咨询老司机。
千岁想了好一会儿:“有,但也就一回。”
燕三郎看她没有细说的意思,只得道:“说明什么?”
“说明事件正在形成。”千岁缓缓道,“但我们已经入局了。”
话音未落,铃铛上的红光消失了。
一切似乎又回归正常。
“果然,只是个提示而已。”千岁轻吸一口气,白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笔愿力我们暂时赚不着了。稍安勿躁,总有水落石出那一天。”
燕三郎嗯了一声。着急的人,从来不是他吧。
不过他想起方才与柳肇庆达成协议,的确是自己接过竹牌后木铃铛才开始提示,所以千岁的“入局”之说应该无误。
这一次的天机,他也搅动有份儿?
……
奔波一晚没合眼,柳肇庆也累了,在废庄里休息了一个时辰。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又梦见儿子一家惨死。画面一转,小孙子朝着他笑,甜甜地喊他祖父。他又是开心,又是难过,惴惴不安中忽然就了无睡意。
柳肇庆强撑起身道:“走吧。”
计划没有变化快,事情的发展,早就脱离柳肇庆的预料。
在他和端方最开始的计划里,追兵只有官署和衡西商会。
对付官署不难,只要避开城池和沿途的驿站即可。
至于后者,郊野如此广袤,他往十万大山里一躲,衡西商会人手再多,散入山林也搅不起一点水花。更何况柳肇庆早年也是行商的好手,实实在在知道不少能藏人的好地方,比如柳沛县西南二十里外的融江,水下就沉着一个洞窟,只要游进去了,里面有地缝直通山底,是藏身的好地方。
这洞窟只有秋冬季的枯水期才会露在江面以上,如今正是盛夏,江水丰沛,站在岸边绝看不见水下的洞口。
原本他至少有六成把握,衡西商会找不见这里,所以这儿是他的优先选地。
马车从废庄走到融江江畔,就用去了八个时辰,天又黑了。这时衡西商会的悬赏已经发出,但消息传播需要一点时间,柳肇庆并没有引来围追堵截,很顺利就走到了安静无人的江畔。
这是个小小的洄湾,水流并不湍急,柳肇庆被扶出马车,在岸边的大石上坐了下来,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
连日奔波,尤其今日还在马车上憋了大半天,他这把老骨头都快散了,这会儿难受得紧,连护卫递上来的干粮都没胃口吃。
他四下观望,天都黑了,石滩上空无一人:“什么时辰了?”
“酉时两刻了。”
柳肇庆不放心:“我们和燕三约定的时间,确是酉时?”若不是他早晨听错记错,就是那小子言而无信,放他鸽子!
罢了,若是燕三和那红衣女郎不来,他就照原计划行动吧。
正说话间,岸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燕三来了?
柳肇庆不顾身上疲惫站起,却见芦苇丛中走出三几个汉子,两壮一瘦。
糟了,不是燕三。
柳肇庆一颗心沉了下去,这几个他认得,都是衡西商会外雇的好手。
两名护卫立刻挡到他前头。这三人狠狠盯了他两眼,不由得大喜:“当真是柳肇庆!”
世上竟有这等巧事,他们今晨从柳沛县出来办事,并未刻意去找柳肇庆。只是老头下午坐在马车上内急得厉害,不得已在郊野路边找个地方解决,结果回返时被他们撞见。
这三人立刻想起衡西商会连夜发布的悬赏通缉令,心思活络起来。
第158章 外援(加更)
不过他们十来年前没见柳肇庆,这位鸿远商会的前东家面貌大变,老得厉害,他们是匆匆一瞥也不敢确定,于是一路缀在后头跟了过来。
这几位也琢磨,如果真是柳肇庆本人,他们更不可声张,免得功劳和奖赏都被别人抢走。
哥几个对了下眼色,就抽出武器冲上前去。
柳肇庆的护卫立刻上前迎战。
这边以三打二,那边身手了得,暂时难解难分。
就在这时,柳肇庆身后的草丛中又冒出一个人影,飞快向他扑去!
原来前面三个同伙行的是声东击西之计,引开守卫注意,最后这人才来掳走柳肇庆,料想老头风烛残年,能做什么抵抗,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他手掌还未扣上柳肇庆的肩膀,后背就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一股巨力将他扯了开去。
他一扭头,就对上一双绿油油的豹眼。
螳螂捕蝉,不虞还有黄雀在后。
这人尖叫着挥舞武器,想从地上挣起,黄金豹的动作快如闪电,喀喇一声咬断了他的颈骨。
这豹子个头也太大了,眨眼间又杀掉一人,前面那三个都是面露惊色,没料到柳肇庆身边居然有这么凶猛的妖兽。
再算上眼前两个护卫不好对付,三人心里已生退意,当下返身就往外跑。
柳肇庆急声道:“拦下,拦下,不能让他们跑了!”否则走漏了消息,追兵必定源源不绝涌向这里。
一名护卫立刻冲出,与巨豹一起追击。
余下那名护卫留在柳肇庆身边,不敢离开。
两人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追逃厮杀上,却未留意到身后二十丈外草叶轻动,有个人影悄悄后退。
这人作村民打扮,面带惊色,一边蹑手蹑脚后缩。
这地方平时鬼影都没一个,如今却有两队人在厮杀!
直到又退出十余丈,地形稍微开阔,草木也稀疏了,他才转身小步快跑。
这样跑出二里地,身后无人追来,村人才放慢了脚步,抚着狂跳的胸膛。
今晚是走了什么晦运!
不过没惊动那几尊煞神,总是不幸中的万幸,否则他会被灭口吧?
他定了定神,又等了一会儿,身后只有风吹草木的沙沙声,半个人影也没有。
这人终于放心,往自己村子走去,浑不知自己裤腿上趴着一只小蜘蛛。
两丈外的大树上,有个红衣女子正目送他离开。
燕三郎扯了扯她的袖角:“不处理?”他以为千岁要对这个目击者下手。
“先留着,也许有用。”千岁往洄湾方向看了一眼,“那一边才应该灭口。”
¥¥¥¥¥
同一时间,衡西商会迎来了贵客,也是杨衡西孜孜以盼的救星。
接风宴就摆在柳沛县的绘元楼,客人一身灰衣,五短身材,头大如斗,站起来勉强能够到杨衡西的胸口。杨大东家身材魁梧就不说了,这人甚至没有身边的陪酒女子个头高。
但是杨衡西和马红岳对待他的态度,却比从前对梅晶还要恭敬三分。马红岳亲手给他斟酒道:“胡大人提前到来,我和老大的心就安定了。”
这位胡大人睨他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刚好就在附近办事,你们面子大,吕峰长直接将我调过来了。”
两人讪讪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
衡西商会在当地是个巨无霸,在拢沙宗东界也有名气,它几乎同时在四城十乡发布悬赏,许以东家之位,不可谓不急切、不诚恳。闻讯的各路好手就开始汇往柳沛县,倒给这个县城更添车马喧嚣。比方说绘元楼是价格档次在柳沛县都能排进前三的大酒楼,平时入座率能有个两成就了不得,可是从昨日起,这里几乎就是座无虚席。
这无数双眼睛自然也看见杨、马二位东家陪客走进包房,脸上的神情还恭谦得很,都是好奇:
“那人是谁?”
“当然是韵秀峰的高人。谁不知道衡西商会背靠着梅峰长那棵大树?”
杨衡西在包房里听得直皱眉,再望见胡大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两颊好似被人打得啪啪作响。他随手放了个隔音结界,那些恼人的议论才就此消失。
胡大人伸箸挟起一块用高汤煨得软烂入味的鱼膘,放进嘴里嚼了嚼:“把原委说与我听吧,时间不多了。”
马红岳又敬他一杯酒,这才将衡西商会面临的麻烦娓娓道来。
这么一说,就是个把时辰。
他说得细,这位胡大人问得更细,一直问到了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过节。杨衡西略有隐瞒,立刻被他发现。胡大人淡淡道:“不说便算了,但办起案来有了偏差,就怪我不得。”
杨衡西有求于他,脸色再尴尬,也只得将自己当年办的破事都说了。
胡大人听了就笑道:“你们说端方竟然是柳肇庆之后?莫说梅峰长,就连我都觉匪夷所思。端方是被端家老爷亲自送过来的,这些年在宗内风头很劲,连宗主都几度褒赞。”
杨衡西咬牙道:“正因如此,梅晶护他像护自己心肝一般,连眼前线索都视而不见。”
“梅峰长护短,在宗内也是出了名的。你们和端方对上,有苦头吃了。”
马红岳小心翼翼道:“既是如此,胡大人调查此事可也觉得为难?吕峰长那里……”
胡大人目光如刀,剜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怕了端方?如果他真有这些案底,那是再好不过,吕峰长必然喜闻乐见!”
杨、马两人顿时放下了心。这趟向巫贤峰求援果然没有做错,端方是梅晶最青睐的弟子,在拢沙宗也揽过许多风光,想来巫贤峰不悦他许久,这次一定想办法抄他的底。果然也只有巫贤峰的大能,才能与梅晶对抗啊。
“你们已经认定柳肇庆就是凶手,这几天都未寻到他一点蛛丝马迹么?”
“当真没有,就好似这人从世间蒸发一样。”杨衡西摇头,满脸凝重,“悬赏令发出去,各路异士、各家商会也都加入进来。到昨天傍晚,他们也整合许多蛛丝马迹,推断柳肇庆就是凶手了,开始搜查十里八乡。”
第159章 哪个燕三?
截杀案过后,官署就发现,距离高头岭案发地不远的童遥村与闰和村,乡民身上带伤,经反复讯问,都说是两村为水源田地械斗。
当地民风彪悍,又是众口一词,官署寻不到其他证据也无奈。但异士们却不同,他们根本不讲究实打实的证据,直接将人抓来审问,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敢使。
果然很快就有人招供,说村里其实过半青壮年都是山匪,平时种地,偶尔出去捞些肥羊,但鲜少害命。那天是被人雇去干一票大买卖,主事者不过三十余人,都是精锐,但人手不够,所以才找他们去。
结果,干的居然是杀人灭口的买卖!
事后那帮人又消失,但他们记得,其中有几人都是城口音。
从默默无闻的发迹到柳沛县一家独大,衡西商会的黑料不少,仇人更多,但提起城,众人一下就想起鸿远商会和衡西商会的陈年旧怨。许多异士都以为柳肇庆只是个风烛残年的富商,他们也想直接捉来审问,在官署介入前就能问出个大概,哪知到了城的柳家老宅才发现,人去楼空。
柳肇庆不知何时从宅子里消失了,下人或者解雇,或者发卖,只剩一两个看门人。并且众路神仙很快查明,柳肇庆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变卖产业,因为动作隐蔽,时间又长,居然没人注意。
反正,柳老头已经带着他的钱下落不明。这个节骨眼儿上,他的嫌疑当然一下子放大了十倍。所以从这天开始,所有人都将目光定到了柳肇庆身上。
听到这里,胡大人放下牙箸,打了个饱嗝:“他既然提前半年布局,策划得应很周密,只有最后你们发布悬赏一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也即是说,他早就想好了藏身之处,这会儿可不容易被找到。假设你们关于端方身份的推断属实……”
杨衡西紧声道:“不是推断,而是确定。他一定就是柳肇庆的孙子!”
马红岳拽住他,也拽掉了他余下的话。
胡大人冷冷看杨衡西一眼,不喜他打断自己的话:“……那么要抓住柳老头的最好办法,就是顺藤摸瓜。计划被你们打断,他们一定要再商量对策。你们盯紧端方,抓到柳肇庆的机会很大。”
“我们也有此考虑,不过端方被梅晶委以重任,只有他监视商会的份儿,没有反过来的道理。”马红岳苦笑道,“他带人马赶去城调查,最迟今明就能回来。我们借机去找过梅晶劝谈,她虽没给我们好脸,但也告诉我们,跟着端方的几个同门也有监视之职,不会让他有独行、独处的机会。那即是说,梅晶对他也有所怀疑。”
“梅晶的话要打折扣。”胡大人沉吟,“端方在衡西商会呆满一年,平时与谁走得最近?”
杨、马二人想了想:“他惯会伪装,对任何人都是亲善模样,但经您提醒再仔细回想,他还真没有甚特别要好的同仁。”也即是说,端方其实与其他人都保持了充足的距离。
能够潜伏一整年,无时不刻都保持外表阳光、待人和善……不,不对,端方打从进入拢沙宗就是如此,那么这份伪装已经无懈可击近十年,几乎从他被送入梅晶座下就是如此,这人的忍耐功夫,真是想起来就要教人不寒而栗啊。
马红岳突然记起一事:“对了,他最近时常去燕三家作客……”
胡大人突然打断了他,声音抬高了至少五度:“谁?”
“燕、燕三。”好像有甚不对,马红岳怔了一下才接着道,“那是我两个月前从外头招进来的新伙计,只有十岁,但能写会算,人很机灵,在商会副楼做个小账房。”
“姓燕,十岁,能写会算……”胡大人眼珠子一转,“你从哪里招来的?”
“他跟着我的商队,从云城一直走到柳沛来……”
马红岳还是没能说完,因为胡大人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面居然透出了两分紧张:“云城!你是说,你起初是在云城遇到他?”
“是、是的。”
“描述一下这个燕三。”胡大人的急不可待已经不加掩饰,“越详细越好!”
“个子不高,脸有点秀气,眼睛大。做事利落但沉默寡言,很少主动与人说话。”打从胡大人露面以来,都是智珠在握、得道高人的模样,这么失态而急切的神情还是头一遭表露出来,马红岳也就绞尽脑汁地回想。
“越来越像了。”胡大人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他是不是还养着猫!”
“对对!”马红岳赶紧点头,“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猫,阴阳眼。他到哪里都要背着那只猫。”
“这才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胡大人嚯然起身,“他在哪,快带我去!”
马红岳苦笑道:“他原本独住在孙家的偏院里,但出事的这天傍晚突然退租了。现在想来,哪有那么赶巧,端方开始行动,他也消失了。”
“消失?”胡大人却不死心,“他住哪里,你现在就带我去。嘿,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
小半个时辰以后,胡大人就站在了燕三郎原本租住的院子里。
大顺和孙家夫妇战战兢兢立在一边,等候问话,却见这位胡大人满屋子细细搜查,像在找寻什么东西。
杨衡西看了半天,忍不住把这问题给问了出来。胡大人是不是搞错了重点,现在时间紧迫,他们要追查的是端方的下落,不是这小家伙的。不过胡大人听到燕三郎的名字就两眼放光,这其中到底什么缘故?
“原属于燕三郎的东西。”胡大人头也不抬,“藉此施法,也许能寻到他的行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从云城搬到这里住才两个多月时间,端方那小子对人戒心很重,怎么会对他感兴趣,交朋友?说不准燕三郎就是这起案子的关键。找到他,指不定就指到端方的漏洞。”
第160章 这可是个大案
马红岳和杨衡西互视一眼,终是不好隐瞒:“有个掮客死在这里,没来得及把情报递给我们。现在看来,他是被端方所杀。事后燕三经由大顺介绍才住进这里,并非刻意。”他们看出来了,胡大人对燕三的兴趣比端方、柳肇庆还要大,这可不妙!
“但在他住进以后,端方才来过多次,不是么?”
“是……但端方大概以为,掮客的情报还藏在这里,他想试探燕三有没有找到。”
“如果这二人没有关联,为何前两天的变故发生之前,燕三就已经退租走人?”
“这个……”杨衡西和马红岳都摇了摇头。他们也没想明白。
“哪来那么多巧合?”胡大人浑不放在心上,在这里又走了一圈,喃喃自语:“别说布条,连根猫毛都没有,打扫得很干净,就像在云城……唔,这小子太仔细,真不像十岁的娃子。”猫这种生物不是很爱掉毛吗,为什么找遍全院都没一根?否则他可以直接追踪那只猫了,反正它和男孩从来形影不离。
云城的那所宅院也是一样啊,干净得令人发指,什么有用的资料都找不到。
立在一边的大顺咕嘟咽了下口水,才小心翼翼开声:“那个,您要寻燕三郎的东西?”
几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让他心肝儿一颤:“他临走前留了两钱银子给我,还有一条退租的字条……”
胡大人眼睛亮了:“拿来,快!”
很快,那两样东西就被送到他面前来。
胡大人不理会那锭银子,只是小心拈起字条,把上面的字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从怀里掏出个碧玉盏:“弄清水来。”
大顺赶紧提来井水,小心翼翼倒进碧玉盏。而后胡大人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玉瓶,自里面舀出一点红色粉末,撒到盏中。
那粉末入水即化,迅速将盏中清水染成红,颜色赤艳如血。
胡大人这才将字条拈起,小心铺开,浸入盏中。
紧接着,那几个墨字居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字条上脱落下来!
这并不是墨汁融水,而是这几个字都格外完整地被“剥离”,静静浮在水中。胡大人再将字条摘掉,那么盏里就只剩下红黑两种颜色,并且互不相溶。
这一幕,格外诡异。
别人都看得目不转睛时,胡大人忽然顺手折了根树枝,飞快把墨字搅散了。
众人:“……”这又是何必?
不过盏里的墨汁并没有顺势与水相溶,而是被解构成细小颗粒,煤渣一样乌压压铺满了整个盏面。
胡大人点起一张黄纸符,口中念念有辞。待口诀念完,纸符也快烧到尽头,他才将之摁进水里。只闻“嗤”地一声轻响,胡大人低喝道:“觅影寻踪。显!”
他一声令下,盏中的细黑小颗粒就游蹿起来,像是要遵从某种规律来完成排列组合。
但是不久以后,它们的行动就慢了下来,像是犯上了懒症。胡大人用力催促,它们才敷衍地动弹一下。
最后,它们完全静止,平静地漂浮在水面上。
这明显就是出了点问题,其他人面面相觑,都不敢问。
胡大人一瞬不瞬看到这里,重重捶了一下桌面,气道:“好强的阻力!”
杨衡西忍不住开口问了:“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字的产生,乃是绘形象义,都说字如其人,其实它与写出字的那个人在冥冥中就有联系。我将燕三郎写出的字打散重组,就是要它们指引出创作者所在的方位。”胡大人呼出一口气,“但他那里阻力强大,屏蔽了这条纽带。一个十岁的孩子,如何懂得这种秘法?”
可是燕三郎身上的谜团已经太多,时常令他想得脑仁儿疼,现在这不过是雪上加霜,他已经习惯了。
马红岳指了指燕三郎留下来的二钱银子:“这锭银子用不了么?”那小鬼挺讲究,因为是突然离开,还多付给房东一个月的房租。
胡大人看了一眼:“银子表面黯淡无光,显然这锭是熟钱,经过无数人之手,上面沾染的人气过于驳杂,根本无法给燕三郎定位。”
马红岳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这玉佩是我兄长生前遗物,前几日端方甩给我的。可能指证他?”
胡大人用白绢包住玉佩,接过来看了两眼,又撒了一点药粉在上面,才摇了摇头:“除了你之外,没有活人碰过的痕迹。”
马红岳气得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狡猾的小狗!”是了,端方既然敢把东西当面甩给他,自然就有把握别人不能拿着玉佩找上自己。再说端方与胡大人同为拢沙宗门下,又有博览群书之名,对师门里的神通应该比较了解,懂得如何规避。
胡大人在院中的石椅坐下,微一仰头就看到了树上交错纵横的爪痕。那是猫抓过的痕迹,但无一例外,没有残留的毛屑。
“燕三郎逃离云城就来了这里,又和端方接触,莫不是……”莫不是他一直追查的那样东西,韵秀峰也牵连其中?
那么,这可是件大案啊。
胡大人精神抖擞,先前被吕峰长临时调来这里的不情不愿已经消失无踪。原来这根本就是同一个案子,他要追查的,是同一组嫌疑人!
正说话间,商会的伙计急匆匆找了过来,满头大汗:“报,跳虎岗驿站传来消息,有人看见一辆黑马车出没,乘客疑似柳肇庆!现在各路人马都赶过去了。”
胡大人皱眉:“跳虎岗?”
“先派人去追,快!”杨衡西亲自给伙计下了命令,才转头给胡大人解释:
“那是柳沛东南方向七十里处的大山里。”他亲自带过商队,对方圆二三百里的地理比胡大人要熟悉得多,“山路不好走,从时间上来算,柳肇庆如要逃出拢沙界,确有可能出现在那里。”
他沉声道,“迄今为止都未有人见过柳肇庆,我和老三考虑,他或许已经逃远,端方才会不紧不慢来回于柳沛和城。”
第161章 逃走还是留下?(加更)
马红岳也道:“从这里往东二百一十三里就进入夕眠大沼泽;如是往南,就进入千食国。只要逃出拢沙界,柳肇庆就安全了。”到了别国,拢沙宗就鞭长莫及。“他只要坐等宗主的十日期限一到,我和老大就倒大霉了。”
他们和柳肇庆的博弈,关键就在于拢沙宗主定下的期限。彼此都很主动,彼此又都很被动。对柳肇庆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躲好余下的四、五天,不被人发觉就能赢!所以最聪明的做法,不就是远离柳沛、城,远离所有可能认得他的人吗?
胡大人却摇了摇头:“我对柳肇庆为人不大了解。但是在各路人马围追堵截下还要前进几百里地而不露行踪,难度太大,即便是我都没有把握。”他看了杨衡西一眼,“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还要吃喝拉撒。你也说过,柳肇庆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受不起这一路的流离颠沛了。”
马红岳低声道:“大人认为,他还留在四城附近?”
“对,甚至可能离柳沛不远。”
“为何?”
“柳肇庆遭全民通缉,被发现的风险可比单独应付衡西商会的追捕要大得多,端方一定放心不下,想方设法要与他联络。如果两人相隔太远,通联困难,柳肇庆会更加举步维艰。”胡大人沉吟道,“再说他年纪太大,赶不了远路,还不若潜在柳沛附近,以静制动。”
杨、马两人都沉默了。胡大人所言当然也有依据,可是没真正见到柳肇庆之前,谁敢断言他一定是逃走还是留下?
“商会人多,继续盯紧外面的风吹草动吧。”胡大人也明白这个道理,对杨衡西道,“你说,端方马上就会回到柳沛?”
“是。他必须先向梅晶汇报进展,然后才能着手下一步。”就连杨衡西也不得不承认,端方对师尊的“敬重”时时刻刻都洋溢于言表,比他这样只懂得塞钱的要来得细致周到。
胡大人目光灼灼:“好,从那时起,我会盯死他的一举一动。”
盯紧端方,很可能就顺藤摸到了燕三郎。至于柳肇庆,他现在其实已经不太在意。衡西商会对吕峰长来说是锦上添花,最大功效除了广开财源之外主要就是能气死梅晶,倘若胡大人因为正事而错过了衡西商会的所有权,吕峰长应该也不会苛责。
“对了,他的座骑是豹妖,有几十年道行,灵智已开,也要注意。”
“是。”杨、马二人都是一懔,他们之前把目光放在人和飞禽身上了,却忘了有灵性的妖兽也可以被利用。
“只凭拢沙宗的几个弟子看不住端方。他来去城的路上,肯定和柳肇庆交换了讯息,所以他九成知道柳老头的下落,就看他什么时候露出马脚。”胡大人想了想又道,“对了,假设柳肇庆当真蛰伏在附近,你们是地头蛇,自然知道哪些地方能藏人吧?”
“知道。”马红岳低声道,“这几天已经是地网式搜查,所有的山洞地窟、废弃农庄,甚至是干涸的河床也没有放过。如果他真在附近,除非变成蚊蝇躲好,否则一定会被找出来!”
既然做好了两手准备,胡大人也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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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暗流,四下漆黑,树影随风乱颤,颤得柳肇庆一阵阵忐忑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黄金豹呼喇一声从林中蹿出,嘴里还叼着一条腰带,带上沾血。
柳肇庆接过来问:“杀掉一人?”
豹子点了点头。
那就还有两人在逃。
不多时,护卫从另一个方向赶回来,纵然满头大汗,依旧向柳肇庆道:“我杀了一人,抛尸江中。”
柳肇庆沉沉叹了口气。
还是有一人逃走了。他现身融江水湾的消息,看来是瞒不住了。怎么办,选这里的水下洞穴藏匿已经不是个好主意了。
可是附近地势平坦,实在没甚好去处。
柳肇庆立在江畔,竟觉突然之间危机四伏,郊野如此广阔,却没有他容身之地。
江风吹来,透体凉寒,他紧紧抓住手中的龙头拐杖,嗓子发干:“那就……”
话音刚落,林中飞出一个人头,带着鲜血淌了一路,滴溜溜滚到他脚下才停住。
柳肇庆骇了一跳,连身边的豹子都拱背弯腰,险些扑上前去。
不过林中缓缓走出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柳肇庆的脸色顿时和缓下来。
是燕三和那个红衣女郎千岁到了。
千岁淡淡道:“这是逃走的最后一人吧?”
“……是。”柳肇庆看看地上的人头,虽然沾满泥砂,依旧能认得是方才冲他大吼的首领,只不过临死前的恐惧还凝固在这人脸上。首级底下连着长长一截脊椎骨,显然是活生生被拔出身体,顶尖滑落的血珠子,一滴一滴渗入地面的砂石里。
可是千岁身上干干净净,哪沾有一丝血迹?柳肇庆望着她的素手莹白如玉,反而不寒而栗,对眼前这红衣女郎更添三分敬畏。
千岁撇了撇嘴。她和燕三郎落到紧忙逃蹿的这人前方,都还未开口,对方一刀直接劈向燕三郎,那风声呼呼,势大力沉,十岁的孩子若被砍中了,那是身首分家这人瞄准燕三郎脖子挥刀,又快又狠,根本没打算多问一句。
她就喜欢这种痛快人儿,所以也给了他一个痛快。
豹子嗅了嗅人头,再望了望她,把脑袋压得很低。
柳肇庆低声对身边护卫道:“去把尸首都处理掉。”他打算藏在附近,就不能遗留惹眼的死人,否则要引来麻烦。
后者领命去了。
“你说的藏身之地,就在这里?”千岁站在江畔,望着滔滔江水直皱眉头:“你想在水底的洞穴呆够六天?”
这时距离拢沙宗主的最后期限还剩不到六天。
柳肇庆叹了口气:“融江偏远,船只很少,这个洞口原就隐蔽,近几年又没遇上旱季,江水水位高,一直没把它给暴露出来。这本是很理想的藏身之地,不过被衡西商会闹上那么一出,我就不是太有把握了。”
第162章 幽深的湖水
他顿了一下,“附近十里内就有村子,山上还有个寨子。”附近的原住民,对这里肯定比较熟悉。
衡西商会许下重利,追兵数量一下翻了几十倍不止,保不济就有人能探听到这个水下洞窟。“可我并未有更好的法子,只好搏上一搏了。”柳肇庆苦笑道,“如有人摸上门来,就要仰仗您二位高人了,定要教他们有来无回才行。”
天亮之前,千岁在废庄收取报酬时,只是轻描淡写拂了拂袖子,那许多金银珠宝就尽数不见。柳肇庆有眼力价,知道她一定有另外藏物的空间。这玩意儿可不是哪个异士都配拥有的,因此对他俩的信心更足了。
千岁望了燕三郎一眼,暗中叹了口气。晚上他们给柳肇庆护法自然是没有问题,除非梅晶那个级数的高手找来,否则千岁大人拼着浪费一点珍贵的愿力,收拾几个普通异士应该不在话下。
可问题在于,如果人家白天就摸上门来怎么办?这小子就是个摆设啊,他连柳肇庆身边的护卫都打不过!
他们赚取愿力真力和那么多宝贝的前提,是自己有命活着哦。
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条融江是不是有一条分支流入明琅湖?”
明琅湖是环绕柳沛的三大湖泊之一。
“正是。明琅湖离这里很近了。”柳肇庆伸手,顺着江边向西指去,“往那里再走个三里就能进入融江分支,然后再走十里即到明琅湖。”
千岁催促燕三郎快上马背:“走吧,我们去碰个机会。”
柳肇庆大喜:“姑娘能找到其他容身之所?”
“或许。”她的语气却有些犹疑,“就看你运气如何了。”
月上柳梢头,一行人也赶到了明琅湖畔。
这大湖一望无际,极尽辽阔,湖中还有十余孤岛,仿佛都在波中载沉载浮。月光抚慰下的湖水,温柔而包容。
可是柳肇庆在这里看不见什么机会。
湖边平坦,连个小山包也没有,同样可以举目二十里。这湖边最后一块山岩也早就坍塌,落下来的山体砸成了碎石,所以几人如今站在一片戈壁滩上,触目所及,除了湖水就只有一点低矮的灌木,不见任何遮蔽。
“往哪里藏?”水边湿气大,他吹了一夜的风,隐隐觉得浑身关节都有点儿酸疼。“莫非也要钻进水里?”
唉,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如果藏进水底的洞穴,那里比湖边还要潮湿许多倍,接下去几天他可就很难熬了。
“对。”千岁回身望了他一眼,“但与你想象的不同。”
说罢,她向众人摆手:“后退十丈,否则就有危险”特地指了指燕三郎,“包括你!”
燕三郎和柳肇庆默默退了开去,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护卫和那头黄金大豹。
来到此地,巨豹不知怎地有些焦躁不安,柳肇庆安抚了几次无用,也就随它去了。眼下它在戈壁滩上来回踱步,口中发出锯木般的短咆。
千岁对它嫣然一笑:“不想死就走远些。”
黄金豹像是一怔,一下子夹着尾巴就跑开了,比燕三郎站得还远。
千岁这才从袖里取出一只手鼓。
这鼓只比她巴掌大一点,称得上袖珍,形状如剖开的椰子。其通体光滑,只在鼓身缀有八个小小的凸起,仿佛钝角。
此时的燕三郎,《饲龙诀》已经贯通了第二条经脉上的五个穴道,养起第二条小龙,真力比原本还要活泼。他运足目力去看,再加上今夜月光明亮,终于看清鼓皮上有清晰而规则的长格纹。
这种纹路极具标志性,燕三郎只在马红岳马掌柜的钱囊上见过一次,漂亮又矜贵,就再也没忘掉:
鳄鱼皮纹。
这只手鼓是用鳄皮制成的?
“受不住就堵起耳朵。”说完这句话,千岁带着手鼓走入了湖水里。
清澈的湖水一点一点淹没她的身躯,从足踝、小腿、膝盖,最后没至腰间。
裙裾漂起,随波四散,她就像盛开在水中的红莲。
接着,她将手鼓按入湖中,鼓面与水面齐平,这才敲了起来。
鼓乐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起先只是一下、两下,分明只是一只小鼓,拍击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得仿佛大地都要裂开。
随后,她的手势就越来越快,乐音也跟着越来越高。
柳肇庆听得心口一阵气血翻腾,想起她最后一句话来,赶紧伸手堵住双耳再闭上嘴,这才感觉稍好一些。
燕三郎却觉出,身体当中养着的小龙仿佛踩着鼓点摇头晃脑,在经脉的大江中翻江倒海,活泼得不亦乐乎,甚至自发去冲击下一处闭塞的穴道了。
这乐音能令人热血沸腾,并且于他的修为都很有好处呢。从前他修练《饲龙诀》时,千岁为何不施展出来,难道是怕夜间扰民?
他才转了几个念头,千岁敲出的鼓声就越来越高亢,到最后只见她落掌缤纷,然而无声也无息了。
到了这个音频,人耳已不能听闻。
所谓大音希声,不外如是。
然而此时的鼓声却激起水面一阵又一阵怪异的颤动,就像有数万尾肉眼难见的鱼苗在湖面翻涌争抢,成千上万颗水珠跳跃不休,水面上居然密密麻麻全是筛子眼儿。
在场的人类不清楚,那是音波之功。
但他们身边的大豹对着水面发出一阵又一阵短促的咆哮,四肢却在微微颤动,一看便是色厉内荏的模样。
燕三郎发觉它身体半蹲,绷得像拉满的弓,是一副随时暴起的姿势暴起逃走。
区区鼓声就能将原本威风凛凛的黄金大豹吓成这样?
这时水面上古怪的震动正在向外传播。
明琅湖的湖面宽广,这种震动就顺着水波传向四面八方,至少燕三郎目力穷尽之处,还能见到那仿佛万千鱼苗扎堆跳跃的异象。
一波,又一波,水波暗含着某种频率,穿行在辽阔的湖域,穿透了幽深的湖水……
水岸边,千岁并没有停手。柳肇庆捂着耳朵,脸色灰败,他身边的护卫忍不住问燕三郎:“她在作甚?”
第163章 绿皮
“召唤。”虽然千岁未说,但燕三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红衣女郎透夜跑到湖边来,对着空无一物的水面敲鼓,总不可能是乐兴大发吧?
果然,远处的水面忽然泛起一丝涟漪。
今晚的明琅湖虽然温柔,可是偌大的湖面也时常被微风吹皱,这一点涟漪实在太平常、太不起眼了,就算岸边来回的水鸟也没把它当一回事。
千岁目光微闪,鼓点却停了下来。
素手轻轻蒙住了鼓面,那奇异的震动立即瓦解,最后一波掠过湖面以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不对,是比原来更加平静。
死一般的寂静,就连幽暗的水波仿佛都凝固住,沉著如宝石。
也就是两次呼吸,湖面突然炸开,一个庞硕的黑影毫无预兆从水底一跃而出,扑向千岁!
它快得像离弦的箭,柳肇庆的惊呼声都还未出喉,它就已经冲到千岁眼前,周身激起的水花也才刚刚绽开。
晶莹剔透,形状完美,如死亡之花。
紧接着就是“啪嗒”一下,那是铁嘴钢牙合上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柳肇庆身边的大豹“嗷”地一声钻入灌木里,头也不回。
燕三郎浑身寒毛起立,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怪物的进攻阴险却又威力绝伦,被它咬上一口必定小命难保。千岁她
她还好吗?
然后,他就听见了熟悉而清越的喝斥声:“给我闭嘴!”
那是千岁的声音。
燕三郎再定睛一看,红衣女郎不知何时站到了怪物突出的鼻颚上,抓着一盘鞭子抽了下去。
和这怪物相比,她人显得娇小,但手里的鞭子居然很长很长,在怪物的吻部飞快绕了几圈,居然把那张大嘴给捆了起来。
月光下,鞭子闪着淡淡的银光。
这怪物当然不乐意,在戈壁上疯狂扭动身形,搅得整个石滩一片狼狈,碎石横飞如暗器。柳肇庆身边的护卫赶紧冲上前挡住,否则老头被乱石弹中脑壳,说不定当场直接毙命。
千岁却像粘在怪物头上的一片薄树叶,任它如何挣扎都纹丝不动。
亏得她有先见之明,让众人后退十丈,否则这怪物摇头晃脑起来,把石滩都毁掉了一大半,谁站在上面谁就倒大霉。
最后这怪物改变了主意,晃动尾巴开始后退它要潜回水里,尝试在那里摆脱千岁的鞭子。
水中才是它的天下。
千岁也恼了,一拳砸在它脑门儿上:“不知好歹,仔细我把你皮剥了!”
那只拳头小巧可爱,砸在这怪物厚如山岳的脑袋上,却发出沉重的“嗡”一声,像是敲到了大钟。
疯狂挣扎的怪物,被她一下打懵。
也不知是她气力太大打得人家脑震荡,还是这怪物被她的言辞吓住,总之上半身趴在石滩上,好半天都不动弹,只有尾巴一下一下划着湖水。
它安静下来,众人才有时间看清这东西的全貌。
在月下湖边见到它,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居然是一条巨鳄,从头至尾少说有八丈(二十五米)长,浑身鳞甲森然,表皮上再细小的凸起也有铜钱大,搁在石滩上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山石堡垒。
它安静下来就不动弹了,只有肚皮缓慢而轻微地起伏。
现在旁人都明白了,千岁用鼓声召唤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大家伙。方才水面上那一丝涟漪,就是它悄悄露头观察岸边的猎物,而后潜伏靠近,从水下发动进攻。
它色作墨绿,在黑暗的水下几乎就是隐形的,伏击成功的概率很高。
千岁拍了拍它的脑袋,声音和缓下来:“还认得我么?”
巨鳄没反应。
众人心想,这怪物能听懂人言吗?
“小没良心的,还想拿我当口粮!”千岁叹了口气,“百年前我何必救你,让你陪着娘亲死掉算了。”
巨鳄忽然眨了一下眼,眼珠子翻向她。
千岁恍若未觉,只笑道:“想起来了?认得我就挠一下石滩。”
巨鳄果然伸前爪扒拉一下,在石滩上挠出了好大一个深坑。
“乖孩子。”千岁很干脆地抖了抖鞭梢,手中的银鞭如灵蛇,自行收了回来。
柳肇庆:“……”收起来了?这就收回来了?万一这怪物撒谎呢?
转眼间,巨鳄就没了束缚。它并不攻击千岁,而是立刻转头盯向不远处的几个人。
现在燕三郎也能体会到千岁方才的感受了,被一只冷血动物瞪住的体验……很不好。这家伙的眼神分明就是看夜宵呢,还是一口一个那种。
“这几个不是食物。”千岁一本正经告诉巨鳄,“你的口粮在湖里,别想着不劳而获。”
巨鳄吧嗒了一下嘴,声音清脆得半里内可闻。燕三郎听出了一种遗憾的味道。
燕三郎一步步走近,巨鳄眼珠盯着他,刚动了一下就接到千岁警告:“这个小的绝对不能吃!”
巨鳄遂不再动弹,半眯起眼,无视他了。
“这是什么品种?”燕三郎很机灵,走到千岁身边,借着她的掩护才伸手抚了抚鳄鱼。这怪物横亘在眼前就如小山一般,近看愈觉其庞大,摸起来手感粗糙坚硬又冰冷,在水下碰着了,大概也只会以为摸到了石头。
这种洪荒巨兽不住在深山大泽,为什么会出现在明琅湖?这里湖域虽然广阔,但岸边和水上来往的人类不少。
“这是祖鳄,非本地特产,是我从前带来这里放生的。”千岁笑眯眯道,“我叫它绿皮。也只有明琅湖这样的大湖,才供养得起祖鳄。”
柳肇庆颤巍巍靠近几步:“我在明琅湖边经过几十回,怎么从未听说湖里有如此巨兽?”
“你要是听说了,它还能活在这里么?”千岁抚着巨鳄的肚皮,它惬意地半阖着眼,“它的娘亲就死于异士之手,这家伙识得厉害,不吃人类,只以鱼类和长毛牛为食。何况祖鳄一次长眠就是八年十年不等,醒了以后只要吃饱两次又能再度沉眠,别说人类,就是湖底的鱼见到它的次数也不多。”
第164章 我进(加更)
这头祖鳄原本显然趴在湖底睡大觉,千岁用了特殊的法子将它唤醒。
柳肇庆眼巴巴道:“你唤它出来,是要给我们护法之用?”这么大一头鳄鱼,光是体型就能给人满满的安全感,嗯,当它站在他这一边时。
“绿皮今年才一百岁出头,还是个孩子,没脱离幼生期呢。”千岁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再说追击你的猎手如狼群,会一波又一波到来,它也不可能尽对付之。”
这么大的……孩子吗?燕三郎挠了挠脑袋。千岁在百年前将它带来明琅湖放生,那么这女人自己到底多大岁数了!
他曾经问过千岁,结果被她连丢好几记眼刀子:“你好失礼,怎么敢问女子寿数!”
可是女先生石星兰笑侃过,只有年纪大的女人才避讳谈岁数呢。
柳肇庆不死心:“那这是?”她总不会是特地拖着他来看望老朋友吧?
“给你找藏身的地方啊。”千岁理所当然道,“不然我半夜来湖边干什么?”
“水下洞穴?”洞外有这么大一只鳄鱼守着,想想也心安不少。至于潮寒之气入体,在性命安危面前就暂时都不要考虑了。
“可以这么说。”千岁两掌并在一起,做了个开合的手势,鳄鱼就跟着张开了大嘴。
它一张口,就把自己的身躯都挡住了。石滩上顿时什么风景也没了,只剩下这么一个骇人的黑洞,还有几十颗锥刀一般的獠牙向人示威,每一颗都比人的胳膊长,表面还长着锯齿……
众人忍不住后退一步。
“祖鳄有一项绝技,就是百岁以后可以生成腹里乾坤,里面可以存放活物。”千岁比了个“请”的手势,“柳老头,你的造化来了。”
柳肇庆的声音一下都抬高了好几度:“你要我、要我跳进它嘴里?!”
“是啊。”千岁好整以暇,“既然名作腹内乾坤,那肯定是附在它胃里了,否则干么不改叫身外乾坤?”
燕三郎扯了扯脸皮,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啊。
柳肇庆有点气急败坏:“我怎么知道,它不会直接吃了我!”
这怪不得他。人的避害本能一直在疯狂示警,毕竟谁会蠢到主动跳进食肉兽的嘴巴里去,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绿皮很聪明,只是记性不大好。”那也是因为它和千岁分开太久了,一时没记起来而已。毕竟当时它才出生不久,这就好像要求人类从婴儿开始记事,有些强人所难了,“区区几天,它还是能忍住不吃你的,并且你又瘦又老,也不好吃。”
话音刚落,巨鳄又吧嗒一下嘴,像是附和她的话。的确从它的角度看来,这老头子瘦而寡肉,浑身没有多少脂肪,吃起来怎么能美味?
要吃就吃岸上那只豹子,看起来筋肉强韧,一定很有嚼劲。不过那东西躲得太远,并且好像是千岁带来的。唉,不能吃!
看着那张狰狞大嘴在自己面前开合,柳肇庆表示,并没有被安慰到!“你们也和我一起进去么?”
千岁摇头:“小鳄鱼的腹内乾坤刚刚生成,容量有限,最多只能容纳一人。你放心,不会憋死你的,就是地方小了点儿。”她好心给众人科普,“能储物的法器很稀少,但并非没有。可是能存放活物的空间都是天然生成,无法人为后天制造,最多只能稍加炼制。祖鳄天生自带的这项天赋太珍贵,也只在它们活着时才可以启用。”
她转向柳肇庆:“我已经向你提供最安全的藏身之地,进与不进,你自己选择。”
柳肇庆一生经历风浪无数,但从未像今天这样纠结,面对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嘴。如果这女人撒谎,他就是鳄口送菜,连渣都不会剩下,事后还要被人讥笑一声“傻x”。
可千岁如果真将他送入鳄鱼的腹中乾坤,这是匪夷所思之地,无论衡西商会动用多少追兵都休想抓到他!
他就可以平安度过最关键的几天,执行他和孙子的新计划。
燕三郎在一边看着,忽然道:“被追兵抓住,你也是死路一条。”
他向来话少,但一下就扣中了要害。
的确,柳肇庆就算退缩不进鳄腹,一旦被追兵逮住,唯一的后果也是血溅法场,只不过换一种死法,换一个死亡时间而已。
想通这一点,柳肇庆立刻豁达起来:“好,我进。”
他身边的护卫低呼一声:“老爷!”老爷子这是来真的?
“左右不过一死,怕什么?”柳肇庆居然还能笑了笑,“把东西都给我。”
他从护卫手里接过包袱。这里面放着食品、药物和其他必需品。
他是凡人凡胎,躲起来也不可能不吃不喝。
“别担心。”千岁懒洋洋道,“每过两天,我们会来给你、给绿皮投喂食物。记得,有秽物也要打包带出来,否则绿皮会生气。”
柳肇庆停住了脚步。
这张大嘴足以令一切生物望而却步,他却必须形单影只走进去,说不怕是假的。
可他想起从前儿孙绕膝的场景,想起自己坐在城郊山庄里晒太阳的时光,又想起自己赶去山中,见到儿子一家三口曝尸荒野的凄惨……
老天不会给他公道,他得自己去讨。
“我知道了。”柳肇庆终于下定决心。
他拿出纸笔写了几行字,正要将字条塞进竹筒,千岁忽然道:“且慢,把这个也装进去。”
她伸手,然而掌心空白无物。
“什么?”柳肇庆茫然。
“这是鬼面巢蛛,能收集周围听见的人声,传递给我。你让端方带在身边,就可以单向实时向我传讯。”柳肇庆老眼昏花,本来什么也瞧不见,得千岁提醒才眯眼看了半天,勉强望见她手心里似乎有个芝麻粒儿大小的黑点。“否则他那里局势瞬息万变,我们难以及时应付。”
千岁把蜘蛛丢进了竹筒。
这是蜘蛛?
听清她的话,柳肇庆大喜,在字条上刷刷刷又写多几字,这才塞好小竹筒,转身走到黄金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