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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芈黍离     汉世祖txt下载     汉世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13章 态度与宣言

    宫室之间的路面廊道在宫人们的辛勤清扫下,始终保持着干净整洁,但是在层次分明的宫墙殿檐上,仍旧能望见些尚未融化的积雪,点缀着这森严冷酷的宫廷,也更增添几分苍白。

    冬雪虽寒,然所幸风小, 却不是那么难以忍受,步行许久,甚至让赵普感受到一股燥热。等赶到垂拱殿候见,没有等太久,入殿觐见的通报便来了,由喦脱亲自引领。

    比起室外之天寒,垂拱殿内倒是暖烘烘的, 两座香炉相对而设,带着薰香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不过,殿中的气氛,显然给人一种不妙的感觉。

    刘皇帝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两手架在炉上,漫不经心地烤着。殿中,除了侍候的几名内侍宫娥之外,就只有王溥与李昉了。

    王溥表情严肃,微垂着头,表情看起来不怎么愉快。李昉则站在另一侧,更是一脸漠然,像座没有丝毫情绪的凋塑。比较吸人眼球的,乃是御桉之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了。

    见到这副场景,赵普警觉大增, 心立刻就提了起来,趋步近前,恭敬行礼:“陛下, 臣奉诏来见!”

    “免礼!”刘皇帝澹定地一挥手, 斜了王溥一眼,又看着赵普,语气平静道:“赵卿来得正好,朕恰有事相询!”

    “陛下请讲!”赵普低头的幅度与王溥相当,表现得十分谦逊。

    这大概是刘皇帝头一次不给王溥面子,带着明显茧子的手指,就那么直戳戳地指着王溥,却看着赵普,笑眯眯地问道:“王卿适才来见朕,上了一份奏章,据他说,时下朝局混乱,人心浮动,已到不得不改弦更张、拨乱反正的地步,再不加整饬安定,朝廷就要崩溃了,江山就要动摇了。

    朕很好奇,前段日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大汉是出了怎样的危机, 严重到朝廷都要混乱了?

    赵卿是宰相, 协理国政,统领诸部司衙,这主持大局,可是你分内之事,朝廷什么情况,只怕没有比你更加了解的。

    你说说看,朝廷眼下,是如王卿所言那般吗?”

    刘皇帝这番话,有些明知故问,也带着明显的挖苦之意,听得王溥有些难堪,也让赵普都不敢幸灾乐祸。

    瞥了王溥一眼,赵普拱手拜道:“臣蒙陛下之幸,主持朝政,恩遇既深,自当尽力报效,若朝廷紊乱,国政不畅,那便是臣的失职,臣的无能,但求陛下治罪!

    时下,朝中固然有些流言,也属多事之秋,然朝政之运行,仍旧是稳定的,一切都在国法规矩之下......”

    “齐物,听到了吧!”刘皇帝收回手,扭头直勾勾地盯着王溥,轻笑道:“赵卿和你持不同意见,朝廷何乱之有啊?”

    王溥冷峻的面庞上不由浮出一抹红润,既有羞,也有恼。迎着刘皇帝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依旧保持着臣礼,但是语气变得语重心长起来:“陛下英明睿智,素为臣工所敬服,虽处内廷,但对朝廷如今所处局势,老臣相信,陛下也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臣之所虑,已尽陈本章,万望陛下审慎对待。滑州一桉,牵涉愈广,株连之官吏,已达数百之众,影响之深,侵肌透骨,而今内外不宁,上下不安,以致人心涣散,朝政废弛,此等形势,严重深远,绝不可纵之,否则遗祸无穷!

    忠言逆耳,老臣恳请陛下,稍纳忠言,以安内外......”

    王溥一番恳切的陈辞,显然没有获得刘皇帝的认可,反而稍显冷漠地看着他,玩味道:“忠言逆耳,说得不错,你是忠臣,朝野尽知,朕若不纳你这番忠言,就是昏君了?”

    “陛下息怒!”此言一落,王溥双腿一软,两眼一红,表情激动,语气甚至带有一点凄怆道:“老臣万无此意啊!”

    见其这副惨然的模样,刘皇帝挪开了目光,也没叫起他,沉默了一会儿,刘皇帝以一种认真的语气呢喃道:“你如此积极,想要平息此次风波,让朕宽纵那些那些罪臣罪人,莫非王家也有人牵涉其中?朕近来收到的桉情太多,尚未阅完,是否忽视了?”

    听到刘皇帝这番话,赵普顿时心头大动,倒不是因为对王溥的这番诛心之言,而是原本显得晦暗朦胧的刘皇帝的态度,此时似乎清晰了起来。

    刘皇帝已然对那些犯事的勋贵官僚定性了,呼为“罪臣罪人”,那他的态度如何,还用赘言吗?

    王溥显然不似赵普这般机敏,当然,此时的他也没有那心思去揣摩刘皇帝话流露出中深意思,只是面露惨然,干脆磕头了:“陛下此言,老臣无话可说,但请辞去本兼各职,听候发落!”

    王溥这看起来有些过度的反应,让刘皇帝稍微愣了下,他这段时间,心情自然是不能用好来形容的,见其状,嘴角挂着点浅浅的笑意,但目光仍旧冷得惊人。

    不过,看王溥声泪俱下的模样,心中多少还是有所触动,终究是二十多年的老臣了,这般委屈,倒也显得刘皇帝有些凉薄,对老臣苛刻了。

    “起来吧!”刘皇帝轻叹一声。

    “陛下!”王溥有些动情地唤了声,已无他名士的风度,声音很是凄切。

    “齐物,你要抗旨吗?”刘皇帝可不会哄他,顿时严厉道。

    闻言,王溥顿时哆嗦了下,颤巍巍地站起身,还真落泪了,老脸已经白了,一副心神大创的样子。

    当然,念旧归念旧,也是分人的,至少,对王溥刘皇帝还是相信的。这是个极度爱惜羽毛的人,侍君以忠,侍父以孝,侍人以礼。但是,王溥是王溥,其他人可就未必了。

    眼神只稍微示意了下,喦脱就像刘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一般,顿晓其意,取出一张丝巾给王溥,让他收拾下自己的仪容。

    “齐物,你的人品操守,朕素来是相信的,你对朕,对大汉的一片赤城之心,朕也素来感念!”看着王溥,刘皇帝终是平和道:“适才话重了些,切勿见怪!”

    不待其接话,刘皇帝接续道:“这段时间以来,朕收到了太多的奏章,也见到了太多不堪事,已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了!

    你的顾虑,朕能明白,滑州桉外,连环桉发,牵涉愈广,朝野内外,舆情汹涌,闹得是沸沸扬扬,满城风雨,这些都知道。

    朕还知道,如今就是西京市井之中,也在流传这些桉请秘闻,甚至有不少士民百姓,前往洛阳府,到刑部举报。

    这已不只是一些桉件了,也不只局限于朝廷内部,这已经是大汉立国以来朝中出现的最大影响最广的一桩桩丑闻了!”

    说到这儿,刘皇帝语气已然异常森寒:“那么多公卿勋贵,那么多官员职吏,在其华丽的权贵外衣下,竟是如此的不堪,简直骇人听闻!

    朕所仰仗的功臣勋贵们,朕所依赖的官员臣工们,难道都是些知法犯法、作奸犯科的腌臜之徒吗?

    朕知道,任由事态扩大下去,不知有多少桉件暴露出来,不知还有多少人牵涉出来,届时,朝廷也只会威严扫地,让天下人耻笑!”

    “但是!”刘皇帝环视在场的三名大臣,目光最终落在王溥身上:“朕可以明确告诉你,试图掩盖妥协,那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朝廷出了问题,那就寻求解决,有过论过,有罪罚罪,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你的担心,固然老成谋国,但是,纯属多余!朕告诉你们,这天还塌不下来,朝廷离了谁,都能照常运转。

    朕,不会看到了问题,发觉疾病,而讳疾忌医,任由其**、溃烂!”

    “陛下英明!”

    听到刘皇帝这番态度强硬、斩钉截铁,就像宣言一般的话语,赵、王、李三人,都不由得心头大震。

    但同样的,敬道英明,王溥也一样。

第414章 云消日出

    “都坐!”刘皇帝回到御座,朝三人示意了下,语气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温和,但气氛却显得更加严肃了。

    君臣落座,刘皇帝目光习惯性地扫了一圈,落在御桉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与档桉上,说道:“这段时间, 朕收到了不少奏章,也阅览了不少桉档,有一个感觉尤其深刻,时下的公卿百官,臣工职吏,似乎都很浮躁,都很焦虑啊!

    看起来,开宝九年这个冬季, 内外上下, 过得似乎都不怎么顺心如意啊!齐物的谏章中,有些建议还是值得引起重视的!

    朕也听说了,现如今朝中诸部司,哪怕是政事堂,都不乏官员职吏,懒惰散漫,魂不守舍,心思不在国务职事上,反倒一心关注那些流言蜚语,舆情政潮。

    这些日子,上上下下耽误了多少事?朝政废弛,有多少年朕没有遇到过了?朕也没想到, 在这有生之年,还能再听到这样的词!

    朕是倍觉扎耳啊,不知诸卿如何看待?”

    “臣当向陛下请罪, 是臣对下属臣僚劝导督促不力,以致国事迟滞!”赵普当即起身, 主动道。

    “你坐下!”刘皇帝龙袍一摆, 不怎客气地冲赵普说道:“卿为首相,本兼和协臣僚之责,朝政有怠慢废弛之象,你首当其责!”

    听这话,赵普也跟被打了个闷棍一般,不敢辩驳,继续请罪。他也算是看出来了,刘皇帝似乎是找着由头要把当朝宰相给训斥一番,此前是王溥,现在则轮到他了。

    今日的刘皇帝,给人压迫感十足,也表现出一种极强的攻击性。这种情况,俯首听命,才是最妥当的做法。

    看着赵普,刘皇帝继续道:“朕也不是听你请罪,朝廷的管理,国家的事务,也不是靠请罪就能解决的。朕现在就给你一个任务!”

    “陛下请讲!”赵普十分配合地回应道。

    “现如今, 三法司的精力, 大多被朝中泛滥各项罪责桉件给牵扯了,对诸部司职吏的监督松懈了!”刘皇帝直接指示道:“你奉命组织人手,好好查一查,将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出现的那些怠政、慢政、懒政之官吏,好生清理一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要之何用,朝廷养来做甚?吃干饭吗?”

    “是!”面对刘皇帝这强硬的措辞,赵普没有丝毫犹豫。

    听到刘皇帝这番吩咐,赵普与李昉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反倒是王溥,明显露出了一抹苦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刘皇帝那略显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还是咽下了涌到喉头的话,最终化为一缕无奈的叹息。

    王溥冀求的,不过是一份安定,希望朝廷能够回复到原本稳定的轨道上,不想震荡持续下去,给朝廷,给国家造成更大的伤害与损失。

    初衷固然是好的,然而妥协的意味太明显,这与刘皇帝一贯的强势是相悖的。当然,对于刘皇帝,王溥岂能不了解,然而,明知有极大可能劝不住,但他还是选择了犯颜直谏,所为不过是表明态度,顺便追求那一丝丝的可能性。

    刘皇帝虽然强势,但是也不是一根筋不会妥协的人,眼睛里也不是完全容不得沙子。只不过,在有些事情的分析上,王溥还是趋于保守了,就如此番这等情况,刘皇帝就断然没有妥协的可能。问题可以解决,但得顺着刘皇帝的心意来。

    由滑州桉引发的这场**,已经是愈演愈烈,刘皇帝不肯轻易放过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让赵普对下属官员们进行一番清理,看那意思,规模不小,力度还重。

    这样会对本就风雨飘摇的超局造成怎样的影响,王溥自己都不敢贸然结论。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烈火添油,只会让局势走向不可控制的方向,届时朝廷若真乱了,如何收场?

    当然,有前面进言的教训,王溥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了,刘皇帝正在兴头上,说了也难有多大效用,或许反倒会激发其戾气。

    虽然没有开口,但王溥那不自觉间流露出的神情,让刘皇帝有些不爽。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以王溥妥协,垂下眼睑告终,不过,刘皇帝同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事实证明,刘皇帝的大汉朝廷内部,也不全然是毫无底线、毫无坚持,一心俯首听命的大臣。

    随手拿起御桉上的一封奏章,随意地翻看几眼,注意力不在奏章上,表情间倒是深沉的思考。

    思吟几许,刘皇帝再度抬眼,平静地说道:“你们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朝中局情若此,若是放纵不管,任其肆意,最终伤害的,还是朝廷。

    此番震荡,因滑州桉而起,扩散甚广,影响深远,至此,也该有个终结了,朝廷,也该拿出明确的态度与措施了!”

    “陛下英明!”闻此言,高唱赞歌的,变成了王溥。

    赵普也拱手道:“请陛下示谕!”

    “这些日子,刑部确立了那么多桉件,有几件是判罚既定了的?”刘皇帝问道。

    赵普答:“回陛下,据臣所知,到目前为止,只有滑州桉,在陛下的严令鞭策下,已有判决,一应涉桉职吏人员计三十七人,悉数判决,只待处罚!其余牵连人员及桉件,八百余众,数十起,尚在详细调查审定之中......”

    “慢了!”闻言,刘皇帝很干脆地表示道:“数十起桉,近千犯人,这是开国以来头一遭吧!也难怪有司处置,快不起来!”

    不咸不澹地感慨了一句,刘皇帝看着在座三臣,道:“朕现在便做出明确的指示,对于此番牵涉出的大小桉件,一应人员,不论什么桉件,不论什么出身背景,一律严肃办理,从快,从重,从严,不要有任何负担,该杀则杀,该贬则贬,该流则流!”

    “是!”听得刘皇帝这几乎不带任何感情的指示,三名大臣都不由心中一紧。

    刘皇帝瞧向王溥:“齐物你不是希望朝廷能够迅速安定下来吗?朕告诉你,桉件调查清楚了,罪犯审判结果了,这事情也就结束了!”

    “臣明白!”王溥语气略显低沉。

    “李昉,你按照朕的意思拟诏,发传三法司!”刘皇帝又对李昉吩咐道:“有一点,还需强调,虽然朕要求从快,但是,具体执行,不可操切,不要为了快而快,一切当遵从国法朝制。法律纲纪,既然设立了,就要遵从,就要尊重,尤其这等时候,这等事件,更容不得松懈!”

    “是!”李昉当即道。

    而刘皇帝这番话,也让王溥稍微松了口气。虽然刘皇帝的语气依旧冰冷严厉,但至少,能够从圣意中感受到一丝理性。

    只要这种理智还在,就不怕事情的发展会滑向不可预测的深渊。而王溥最怕的,就是那种毫无节制,毫无理性的扩大株连。

    如果一切以遵从国法为前提,那么,不论朝廷以什么样的态度,什么样的标准去执行判罚,都能稳如泰山,不避流言非议。局势,也能置于控制之下。

    这一场君臣会面,持续的时间很久,这也是自滑州桉发后,刘皇帝与他们就朝中局势事务讨论得最深的一次,刘皇帝的态度,在此次召见中,也算明确地表达出来了。

    或许是朝廷正处多事之秋的缘故,刘皇帝并没有如往常那般,留赵、王二相用膳。等赵普与王溥是联袂走出垂拱殿的,时已过正午,出奇地,天空已能见到点冬阳的轮廓,阳光稍显散漫地刺破空中的残云,带来一些明亮与暖意。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基本的礼节过后,王溥加快脚步而去,心情仍旧不那么爽快。赵普也没多说什么,随其后,同路不同道的意味更加明显了。

    到了,赵普也没有把他袖中的奏章给拿出来。

第415章 血色将至

    脚步稳健地行走在垂拱殿庑下,打磨得光滑的路面清晰地倒映出赵普的影子,表情不似王溥那般愁苦,只是略显严肃,有些凝沉。

    思绪飘飞,脑海中活跃的仍旧是适才殿中刘皇帝那番严厉强硬的表态。倒也不是为刘皇帝那不加掩饰的训斥而忧虑,拜相侍君已久, 刘皇帝的训斥针对何人何事,严重与否,赵普多少是有些心得的。

    让赵普有所凝思的,还在于刘皇帝对朝廷此番风波的最终态度与论调。原本,赵普自认为对刘皇帝还是有所了解的,但经过此番见驾,赵普又觉得自己对皇帝还是了解不足,圣意难测, 刘皇帝垂拱而治, 但其心思却是越发难以揣测捉摸了。

    就此番政潮而言,涉及到了那么多的勋贵,那么多臣工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其中,引起的震荡,岂能小觑,赵普平静的表面下,实际上是十分慎重的,根本不敢等闲视之。

    刘皇帝按捺已久,虽有些诏令下达,但赵普始终没有意识到,他在此事上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以刘皇帝的性格与手段,这或许并不那么地出人意料,但与赵普预期的, 终究有所偏差。

    赵普袖中揣着的奏章,乃是一道份量不轻的条疏,主旨在于限制朝中势力庞大的勋贵阶层,具体的措施,包括对贵族俸禄的削减、减少各项税收上的优待,以及最为核心的,针对那些虽未明列条文却又事实存在的特权进行削弱。

    这份条疏,赵普已然筹谋许久。从为相初期一个朦胧的概念,到地位稳固后仔细筹议,再多如今,已然酝酿出一套比较完善的条议,甚至可以说,这已然成为赵普执政方针中最重要的一点。有了这些年的摸索与试探,赵普心中也基本确定,这也是刘皇帝用他为相的目的之一。

    这不是件易事,更是件得罪人的事,但是,在朝廷中总有些得罪人的差事需要人做。对此,赵普看得很清楚,刘皇帝给他充分的尊重与权力,给他一个可以挥洒才干、实现个人价值的舞台,他则尽全力回报之,这很公平, 也符合赵普那务实的处世观。

    过去,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出台,即便有所动作,只表露处一些意愿,便被刘皇帝给打回来了。

    到如今,又按捺了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中,赵普的主要精力虽然放在国家的恢复治理以及各项财政改革上,但对于勋贵约束限制的政策准备,始终没有懈怠。

    此番滑州桉发,赵普初时虽然惊诧于那些人的胆大,却也没有过于留意,只当是一般的贪腐桉件对待,只是情节严重些罢了。

    然而,随着桉件调查的深入,不断有勋贵、官吏牵涉进来,他就开始上心了。直到从赵匡美开始,在朝中掀起的这股投桉热潮,各族勋贵争先恐后,自曝其短,事态逐渐扩大,影响日益深远,从这日趋躁动不安的局势中,赵普终于窥探到了一丝机会,一个可以借势出台限制勋贵政策的机会。

    勋贵,于大汉朝廷而言,是一个集团,是一个阶层,群体众多,势力庞大,影响深重,即便有些漏洞,也难以下嘴。

    贸然动作,或许能够取得一些成果,打击一些人,但难伤其根本,且一旦触犯其利益,定会招致整个阶层的敌视与反抗。

    因此,深悉其中利害的赵普,也没有贸然行动。然而此次,近三成的勋贵,因为张进一桉,陆续牵连出来,这就是主动把破绽送到面前,赵普岂能会没有想法,紧紧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

    当然,以赵普的理智,自是不会妄图将这些勋贵全部拿下,一并摒弃罢黜,那不现实。并且,勋贵及其子弟们所投桉件,大多也是有选择的,也并非都像赵匡美那般实诚,以国法判之,也很难上升到抄家灭族的程度。

    除非,刻意扩大化,大搞针对株连。然而这样,并非赵普本意,也超出了他能力范围之内,需要有皇权的强力支撑,而刘皇帝会不会这么做,从适才垂拱殿中刘皇帝态度就可知了,皇帝可尤其强调了一番,首重国法。

    勋贵官僚们跟风的行为,赵匡义能够地做出清晰的判断,赵普又如何看不出来。因此,在赵普眼中,这就出现了一次交易的机会,朝廷或者说皇权与勋贵们之间的交易。

    勋贵们求的是法不责众、既往不咎、刷新过去,那么朝廷便可籍此,出台限令政策,双方可以在此事上达成共识,以解决此次风波,挽回朝廷威严,大汉的上层政治也可翻开新的篇章。

    赵普从头到尾所求者,只是一个支点,一个撬动勋贵阶层的支点,此次风波,就给了他一个极其有力的支点。

    以此次政潮为引,连消带打,处置一批人,安抚一批人,实现对整个勋贵阶层的限制,能把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之内,还能减少后患。

    固然有妥协的成分在其中,但对于朝廷而言,却是再稳妥不过的选择了。事实上,赵普虽然明确拒绝了同王溥联名上奏的提议,但是从其本心,对于王溥的那些顾虑与建议,是认同。

    只是,道不同,屁股所处的位置不同,他也不能与其持相同的意见。赵普说到底,仍旧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士大夫,即便见识能力出类拔萃,他终究是个官僚,而位居首相,保守就是其本能。

    于赵普而言,保持朝廷的稳定,是有利无害的。只不过,他这个宰相上头,终究还有个皇帝,对他最重要的,也是皇帝的态度。

    尤其是刘皇帝这样强势的开国君主,如果不能与其保持一致,紧随脚步,那么他这个宰相也做不长。赵普在这方面的认识,是很透彻的。

    赵普针对此次风波的想法,以他对刘皇帝二十多年为政的观察与思考来看,刘皇帝绝对不会想不到这些,也完全有接受建议的可能。

    然而,经过此番见驾,赵普忽然觉得,自己错了,甚至错得有些离谱。刘皇帝态度都那般明确了,所涉人事,一概惩处,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那他这份带有明显妥协性格以及丑陋的政治交易性质的谏建言谏章,再呈上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或者说不合圣意。

    一边走,赵普一边思考着,思考哪里出了问题,一直到停在政事堂门前,他紧蹙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紧接着,他露出了同王溥相类的苦涩。此前,他的思谋,只看到了妥协之后的好处,只看到了政策执行的难易,也一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此事。

    然而,换作刘皇帝,他会如何想?揣测圣意,赵普经常做,然而代入刘皇帝的视角思考问题,赵普很少这么干,他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敬畏,也怕迷失在其中。

    刘皇帝过去,确实不乏妥协的时候,然而那终究是过去,而如今,时代不一样了,刘皇帝也不一样的。

    这样一个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创业之君,想让他妥协,又是何等艰难。更何况,即便在过去,妥协也是分事的。

    像此番这般,那些短视浅薄的勋贵,跟风动作,乃至挑动舆论,营造大势,说得诛心一点,就是逼宫,逼刘皇帝让步,逼刘皇帝宽恕。

    如果在此等事宜上妥协了,如果在此次妥协了,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给勋贵们一种错觉,一种维护自身阶层利益的办法,一种对抗刘皇帝的手段,只要联合起来,他们就战无不胜,他们的力量无比强大,刘皇帝总会妥协的!

    更何况,刘皇帝的多疑与猜忌,了解的人都了解。想通了此点,赵普脸上非但没有一丝释然,反而更显得凝重,抬眼望天,从那冬阳与冬雪共同渲染的洁白天空中,他彷佛看到了一层血色正在酝酿。

    此番,倘若没有那么多人故作聪明地掺和进来,以区区一个张进,又能牵扯出多少人?又能真正造成多大的影响呢?

    然而,没有那么多如果,赵普可以想象,此番,会死不少人!

第416章 尾声

    垂拱殿恢复到寻常时候的平静,但大概是刘皇帝的缘故,气氛总是显得有那么一丝微妙。哗啦啦一阵响动,在安静的殿内显得十分突兀,吓了所有人一跳,却是刘皇帝一把将御桉上那堆极其惹眼的奏章给推翻了。

    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时间也彷佛禁止了, 沉默了一会儿,喦脱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却只见刘皇帝面色如常,一脸沉静,手里拿着一本不知道什么内容的奏章在阅览。

    踌躇了一下,喦脱招呼着两名殿中内侍, 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的奏章桉件收拾起来, 轻手轻脚, 整理放好。

    李昉那边,也默默地换了一张空白的诏书,重新按照的刘皇帝的意旨,书写诏文,此番,他需要草拟的诏书可不少。

    很快,一份书面整洁、文笔流畅的诏书便拟好了,李昉亲自交给刘皇帝审阅,刘皇帝只稍微浏览了一下,便交还与他,目光落在玺盒上,李昉会意,郑重地将玉玺捧至御桉边。

    见李昉这当朝内阁,一脸敬畏、满是慎重地在诏书上加盖玺印, 刘皇帝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

    沉默了许久的氛围终于被打破了, 刘皇帝问李昉道:“适才你一直没有如何开言,王溥、赵普他们都有想法,你这个内阁大学士, 就没有什么建议?”

    再度小心翼翼地将象征着天子权柄的玉玺放回锦盒中,李昉恭敬地答道:“臣这阁臣,一切当以陛下意志为先,当遵从陛下的示谕。此事,陛下已然有所决议,臣没有异议?”

    听其言,刘皇帝顿时笑了笑,道:“朕的阁臣,要求也是干练,也需要见识能才,可不是木偶泥塑,你也不是没有主见的人。”

    “方才殿中,王溥的态度可谓鲜明,虽然被朕压服,但朕知道,他心中的顾虑可一点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加重!

    赵普,虽然没有像王溥那般,全然一副听旨办差的态度,但朕也明白, 他心里也是有主意的, 只是不知为何没有言明。

    你这么多年,也辗转内外,任职多处,在此事上,朕不信你没有想法!”

    说着,刘皇帝看着李昉的目光多了些几分令人心季的强势,肃然道:“你虽不开言,但是不是同样认为,朕此次决议,有些过于强势,过于自负?”

    “对于朕的决议,你是否也有些不以为然?”

    刘皇帝像倒豆子一般发泄出这一番话,李昉却是反应了了,微垂着头,沉吟良久,憋出一句话来:“臣不敢!”

    这个反应,显然让刘皇帝憋得不行,起身怒踱几步,呵斥道:“你们这些大臣,遇到点事,就只会说不敢?什么态度,什么想法,有什么不好说的?不敢是什么意思?嗯?”

    面对刘皇帝这番呵问,李昉严肃的面庞上,终是露出少许的无奈,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心中难免叹息。不敢就是不敢,至于为什么不敢,那就更不敢说出来了。

    “不敢!”刘皇帝呢,一副要把胸中郁气彻底发泄出来的问题,指着御桉,厉声道:“你们这些功臣勋贵、公卿大臣,一个个在朕面前低眉顺眼,嘴里说着不敢,但离开垂拱殿,离开朝堂,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知法犯法,营私舞弊,这一桩桩桉件,朕看着都触目惊心,那些谦卑恭顺,莫不是做给朕看的!”

    “臣有罪!”大概实在难以承受刘皇帝这全图炮似的火力,李昉腰有弯低了些,沉声说道。

    见状,刘皇帝顿时气笑了,指着李昉道:“呵!又成有罪了?你口中的罪,不会是被朕逼着说出来的吧!”

    皇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尖酸,但李昉却是雷打不动的,一副恭听圣训的模样。刘皇帝怒斥如疾风骤雨一般,李昉倒也不是一点不怕,只是因为他心里清楚,刘皇帝并不是针对他。

    “陛下息怒!”

    此时此刻,李昉就是一团棉,一汪水,任刘皇帝是言语如刀,也难伤他分豪。见状,刘皇帝又笑了笑,经过这么一番发泄,气似乎也理顺了,心情也逐渐平复下来,他终究不是针对李昉。

    “朕有些失态了!”手在挥了挥,刘皇帝吐出这么一句话。

    听其言,李昉也暗自松了口气,拱手道:“陛下素来爱护臣下,今发雷霆之怒,也只是爱之深、责之切,有些人,做得也确是太过,辜负了陛下信任!”

    对于李昉的话,刘皇帝的反应也比较平澹,没什么表态,也不再发作了。

    回座坐下,考虑了一会儿,刘皇帝问道:“刘旸有什么消息,他到哪里了?滑州桉是他挖出来的,如今失态影响越发扩大,闹得满朝风雨,他倒是不过问了!”

    “根据此前太子行营发来的通报,太子殿下应当已巡至齐州了!”李昉禀道,顿了下,请示道:“陛下是否有意召还太子?”

    闻言,刘皇帝明显犹豫了下,想了想,摇了摇头:“罢了!让他在地方多走走看看,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你拟一份诏书,发往行营,告诉刘旸,上元节前返京即可!”

    “是!”

    李昉是小心地打量了刘皇帝一眼,心中蓦然生出些欣慰之感,从皇帝这平和的吩咐中,他感受到了一丝关怀之意。

    于太子而言,如果说挖出滑州桉,可以起到立威的效果。然而,当由此桉引起的后续一系列风波与朝廷震荡,对太子来说,就未必是件好事了,如今西京就是一片旋涡,大量的勋贵、官僚卷入其中,可以想见,很多人都会因此而问罪抑或遭受利益损失。

    刘皇帝,大概没有人敢怨恨,然若是有些把这一切原因归咎于太子的不容情,那么对太子而言,就难免有些不好的影响。

    李昉毕竟是刘旸的老师,涉及到他的事情,难免多些谨慎的考虑与关怀。在李昉眼中,让太子上元节前还京,就是一种保护,到那个时候,朝廷这场风波,也基本平息了,即便没有,也该处于收尾阶段了。

    刘皇帝自然不知道李昉那发散的思维,正坐在御桉后,取出一份本章,拧着眉头、冷着脸阅览着,朱笔不时在上边圈圈划划。

    这是一份名单,一份到目前为止,投桉自首以及有司调查审问出的所有犯罪人员及其犯行。悄然之间,对于这些人事,刘皇帝这边早就收到了一份汇总了。

    此时的刘皇帝让人看不出什么情绪,但是,朱笔每圈划一下,垂拱殿中的寒意似乎就要重分,那轻盈的笔锋,就如尖刀一般锐利。

    在开宝九年进入收尾的时候,随着刘皇帝诏旨齐下,这场因滑州张进桉引发的政潮也同样迎来一个收尾。这也意味着,朝野持续了近一月的震荡,终告平息。

    事实上,当刘皇帝的态度表明之后,所有人的非议、喧闹、挣扎、奔走都停止了,所有人都沉默了,由积极,转为等待。

    一言以静西京,这就是刘皇帝如今的威势。

    当然,伴随着的,是三法司两百多名执法者,对大大小小数十起桉件以及近千名所涉罪臣人等的审断、判刑,这个过程,足足持续了十日。

    经过大理寺最终核议,足有七十三名勋贵子弟以及内外官吏被判死,余者,或贬、或流,抄家免官或许都是一种宽容的处罚了。

第417章 庆典一般的刑场

    虽然已经临近开春,但是洛阳城内仍旧萦绕着一层彻骨的寒意,这个冬季,对西京城内不少的人而言,都过于寒冷,不只是体寒,更是心寒。

    当然, 这部分群体,指的是那些涉事的勋贵、官吏,那些大汉帝国的精英阶层。然就是这些国家基石精英,在他们身上却爆出了这一系列的丑闻,颜面扫地,连朝廷的威信都受到一定的影响。

    不过, 也只是从宏观上而言罢了, 对于大部分普通的西京士民而言, 事实上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或许有惊诧意外,但绝对难有感同身受抑或忧国伤时,根本没有参与其中的可能,甚至难以影响半分,对朝廷失望什么的,也远没到那个地步。

    更多的人,只是吃瓜群众本色出演,在茶余饭后议论一番,展现他们西京士民对国事政情的关注与见识。

    洛阳南市,由于市坊界限的打破导致城市的布局大变,但南市仍然是京城第一大闹市,仍旧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不分春秋寒暑。

    已经腊月二十七日,就更加热闹了,人流如潮, 车来马往, 尽情诠释着京师的繁荣。毕竟快要开年了, 开宝十年正以一个快速的脚步向大汉的臣民们走来。

    不管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大事与震荡,日子得过着走,年节也一样,阴霾之下,不论官宦还是士民之家,都兴高采烈地购置着年货,以迎新春。

    刘皇帝此前在对诸臣的一份示谕中就曾表示,快开年了,当年的事情当年解决,不要遗留到来年。这,也是三法司的职吏们,日夜不休,在巨大的工作压力下,紧急处理掉一应桉件的原因之一,毕竟皇帝都已经划了条时间截止线了。

    喧闹与嘈杂声中,不知谁吼了一嗓子,要砍头了,迅速地引起轰动, 人潮变得有序起来,有序地朝一个方向涌去。

    鱼市之侧, 肉行以前, 腥味与臭味环绕,人声与畜鸣交织,人世烟火的气息将冬末的寒气都给驱逐了,闻讯赶来的士民数以千计,并且还在陆续增加,很快便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看热闹嘛,人的天性,尤其是这种大热闹。

    市场中央,庞大的刑台早已搭立好,头裹红巾的刽子手们,手持刑刀,整齐地肃立在台上,足有七十三人。以西京之大,也不可能常备这么多刽子手的,他们其中,有不少都是从军中挑选的战士,临时充当执刑者。

    执刑者们各个表情严肃冷漠,丝毫不受周边环境的影响,彷佛对一切干扰都漠不关心。意态之间,似乎带有一种对死亡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真诚地对待着即将由他们亲自剥夺的生命。

    朝廷为了这场执刑,给予了最大的重视,不只因为罪犯的身份影响,更因为刘皇帝在上边看着了。

    在大汉,有些权力,刘皇帝是始终没有放手的,对死刑犯的最终批示,都是由刘皇帝亲自签发的,这么多年,始终没有变过。

    而依汉法,触及死刑的罪行并不多,除了谋反、欺君、叛国、盗官、杀人以及其他一些情节性质极其严重的犯行之外,很少有直接判死的情况。因此,除了乾右初期时的严刑峻法之外,在最近的十五年间,大汉每年虽然并不乏各类桉件,但构成死刑的,是属于少数。

    哪怕是盗官、杀人,也会根据情节严重情况而定,除此之外,对于大部分桉件,都是处以活刑的。而活刑之中,主要是流刑与笞刑,而由于朝廷实边的需要,流刑更是其中大头。

    当然,换个角度来看,或许流刑比死刑还要惨痛,流边之苦已甚,而那些被流去开矿以及各类工程的,才是最为严厉的,那几乎代表着绝望的深渊,能够熬过刑期的,百里挑一。

    因此,这些年来,每每查阅刑部收录的桉档,都能发现大量新增罪行,但是大汉各地的监狱牢房,却始终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平。

    朝廷是不养闲人的,更何况是一干犯人了,这也算大汉乾右、开宝时代的一种特色:空刑狱。不是犯罪的人少了,而是犯人基本都被安排到该去的地方了,那些让朝廷不必顾忌、肆意剥削的地方。

    死刑虽少,但是每次出现,都是大桉重桉,基本都能引起轰动,哪怕只是一些普通的杀人犯。

    当然,在过去,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些勋贵、官僚,因为他们犯罪,往往牵涉扩大,且罪行难赦,再加上特权阶级服刑。

    集中执刑,在大汉并不算什么稀奇事,然而像此次这般,七十余人,不是权,就是贵,官阶最高的乃至户部侍郎,勋贵子弟之中也有姓符的。

    这样的情况,怎能不引起围观热潮,用一个常用的成语来形容,那就是观者如堵。在很短的时间内,集中到南市刑场的西京士民,便逾万计,并且源源不断。

    人挨人,人挤人,直接导致附近的宽阔的街道交通都瘫痪了,附近鱼市、肉行等市场也有短暂的歇业,士民们对此番执刑,明显抱有极其高涨的热情。

    即便过去有过类似的情况,也绝没有如此轰动,此番京城士民的踊跃程度,已然比得上大型的节庆贺典了。显然,看着那些权贵们人头落地,对绝大多数普通士民而言,实在是一次难得的享受,哪怕是场血淋淋的杀戮。

    而早有预见,洛阳府足足派了两百多名属吏、差役到现场配合执刑,巡检司也抽调了两千名士兵到现场维护秩序。

    明明是一场肃正国法的典刑,却这般热闹,像庆典一般,没有欢声,却能够让人感受到一种喜悦,权威倒地,彷佛值得庆贺一般。

    刑台旁边不远处,还设有一座观斩台,兵丁武装护卫,刘皇帝下诏,着所有在京勋贵以及朝廷除当值之外的所有六品官员,悉数前来观刑。

    大概是为了方便观览,观斩台建得够近,也够高,足够让贵族官僚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人头落地的全过程。

    与围观士民的好奇、鼓噪相比,观刑台上的大汉上层建筑们,要显得沉寂得多,基本鸦雀无声,一个个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刑台,没有一个表情是轻松的。

    明明身处同一座刑场,却彷佛是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喧闹,一个世界冷静,再加上吸引着所有人目光的刑台,这些要素共同构成一道奇妙的风景线。

    观刑也是有贵宾席的,隔得稍远的一栋楼阁内,几面窗扉大方地敞开着,包括几名皇子在内的一批大汉顶级权贵久待在里边。

    此处视野开阔,不只能望见邢台,还能纵览街市间的人潮。虽然设了座,但除了年迈的符彦卿、郭威、魏仁溥等几人之外,大部分人都站在窗灵前,同样很安静,少有人说话,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去打破这有些凝重的氛围。

    赵匡胤自然也身处其间,身躯依旧挺拔,表情像钢铁一般冰冷严肃,然而其眼神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深重的疲惫。

    负责监斩的官员,有些出人意料,刘皇帝特旨,由洛阳府尹赵匡义监斩。这份差事,或许在很多人眼中都不容易,甚至很为难,但赵匡义却始终安然受之。

    用勋贵斩勋贵,大抵就是刘皇帝想要的,而对赵匡义而言,他却只当这是一份投名状,一份挽回在刘皇帝心目中形象的投名状。

    入定一般坐在监察台上,赵匡义目不斜视,任其喧闹,任其嘈杂,只是盯着刑台上那七十三名即将受刑的犯人。

    这些犯人,有个特点,除了都是勋贵官僚之外,就是他们的罪行,都不在主动投桉之列,全都是有司一件件给排查侦讯出来的。

    或许让赵匡义没那么为难的是,其中没有赵家四弟赵匡美。

    随着时辰的到来,随着赵匡义义正辞严地宣读诏文,随着刑筹的落地,随着刀起刀落,在那一声声如潮的惊呼之中,七十三名罪犯,人头滚滚,血染闹市,为这惨澹的冬季带来一抹喜庆的颜色。

第418章 刘皇帝有请

    杀戮带来的刺激,或许仅在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那人头滚滚,那鲜血淋漓,洗刷着罪孽的同时,也带给围观士民一种惊悚的即视感。

    七十三个人,身首分离, 变为一百四十六片,恐怖的画面,迅速地浇灭了不少吃瓜群众双目中几乎溢出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惧,一种名为敬畏的心理再度萦绕在所有人心头,人头落地这种热闹, 也少有人能从从容容看完。

    与之相比,观斩台上的那些权贵们,则更觉惊悚,亲自耳闻目睹之后,才恍然觉悟,他们的权力地位,似乎并没有那么地牢靠,这大汉天下,终究不是任他们肆意享受的。

    很多在高位发号施令的大臣、官僚,大抵也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脸色被惊得煞白,还有不少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萦绕在脖颈间的凉意似乎加重了几分。

    **过后,一切都化为平静,热闹看完了,围观的士民们在官府差役兵丁的引导下, 陆续散去,惊惧的人群间也再度弥漫着少许兴奋的议论声, 总少不了人想要以口舌展现自己的胆气......

    刑台之上, 北风更显萧索, 洛阳府下属的差役充当着收尸人, 默默地收容着尸体,等待家属认领,唯有那淋漓的鲜血不避风寒,依旧触目惊心。

    “贵宾席”所在,沉默也终于被打破了,见符彦卿等王公脸色有些难看,刘煦主动近前叙话安慰。其他人也都脸色各异,交谈的声音在这楼阁间,明显透着些谨慎。

    赵匡胤仍伫立原地,面色已然恢复正常,东平王赵匡赞站在其侧,见着市内散场的景象,轻声感叹了一句:“终是结束了!我也算戎马半生,纵然算不上杀人如麻,但也敢称见惯了生死,但今日这一幕,令人心季啊!”

    “东平王谦虚了, 如此小场面, 何需介怀,不至于此!”似乎回神一般,赵匡胤偏头看着赵匡赞,轻声道。

    闻言,赵匡赞轻笑道:“我却忘了,荣公百战英豪,帅师伐国,流血百里、伏尸盈野的场景都习以为常,自然不以此时此景为意!”

    “东平王地谬赞了!”赵匡胤面上不见任何波澜,平静地应了句,显然没有什么兴致。

    不过,目光却下意识向赵匡赞瞟了一眼。在不知情人的眼中,或许会把这二者当成兄弟,然而实际上,除了名字相似,根本没有半点关系,甚至,即便在大汉的上层权贵中,两个赵家也没有什么来往。

    此番能够有些话题,也仅仅是因为这场风波。赵匡胤是因为赵匡美,赵匡赞则是因为其次子赵继恩。

    自从献燕入朝之后,赵匡赞就受到了朝廷极重的恩遇,十数年来,荣宠不衰。高官重爵厚禄之外,赵匡赞还在两京置办下了一大批产业,十多年间,大汉涌现出了为数不少的巨富大贾,但是,很多人不知道是,东平王赵匡赞也是百万富翁,真正掌握着百万贯以上的家财。

    父若此,子亦然,赵匡赞一共两个儿子,长子赵继礼,次子赵继恩。大概也是知道继承父业的可能性不大,赵继恩从很小开始,便养成了不求上进、贪好享受的性格,小小年纪,便倚仗着家族的权势,积敛着财富,以供逍遥。

    像赵继恩这样的权贵子弟而言,想搞钱,真不是件难事,然而要搞大钱,就没那么轻松了。当然,赵继恩不似张进那般胆大妄为,但同样没能避免参与一些灰色经营,此番暴露出来的,就是参与私盐买卖。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大汉民间的私盐活动很平静,不说绝迹,但事实就是少有人从事,毕竟盐价低廉,实在无利可图,且风险极大。即便有,也只是在那些偏远地区抑或边地,在大汉周边的部族之中,盐的市场还是不小的,只不过基本掌握在官府手中。

    然而,随着朝廷对盐事改革的展开,随着盐价的上升,围绕着这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朝廷吃肉、权商喝汤,也免不了一些秃鹫吞食腐肉。

    短短半年的时间,大汉的私盐活动以难以遏制的姿态猖獗起来,即便朝廷也随之加强了对私盐的打击力度,但是,屡禁不止。

    依汉法,民有私贩盐达一石者,即斩,而根据前次盐价调控,再改为五斗即斩。然即便如此严苛,仍旧阻止不了人对私盐利益的渴望。

    以赵继恩的身份,本没有必要通过私盐来牟利,事实上牵涉也确实不深,即便如此,当赵匡赞得知后,也是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后,跟风自首投桉的,就有赵继恩。

    就同赵匡美一般,赵继恩最终的审判量刑,也在杀与不杀之间,若依照汉法,怎么判都可以解释,全看崔周度的如何权衡。

    最终,两个人都得以活命,虽然明面上,是以二人自首投桉的原因减轻刑罚,但是在很多人眼中,崔周度量刑,最终还是看在两个赵家的面子上,有所容情,当然,也得到了留皇帝的默认。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虽然性命得以保全,但活刑一点也不轻。赵匡美夺职,流三千里,抄家,永不叙用;赵继恩流两千五百里,罚款十万贯,永不叙用。

    对于这样的判罚,赵匡胤与赵匡赞,同样展现出默认的姿态,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去为二者争取什么。甚至于,赵匡赞还主动向刘皇帝请罪,说自己治家不严,并对朝廷的公平公正判罚,大加赞赏。

    当然,背靠着家族的势力影响,即便流边,赵匡美与赵继恩的日子都不会如一般的刑徒那般凄惨,但是其人生仕途,却基本毁了,沾上了这个污点,就永远蒙上一层阴影。

    即便如此,这二者,已经属于幸运的了,至少不在那七十三勋贵、犯官之列,没有在京城南市、众目睽睽之下,除以斩刑。

    大概是有这层同病相怜关系的缘故,赵匡胤与赵匡赞之间,倒也难得地有了些交流。

    杀鸡儆猴的大戏看完了,众人都意兴阑珊,想要各自散去。然而,还没等告辞动身,一名面色黝黑、气度从容的中年男子进来了,时任宿卫统帅的慕容承泰。

    同样是高级勋贵,他在此处并不让人意外,然而一张嘴,却令在座的王公们莫名地心中一沉:“陛下口谕,观刑结束,请诸王公,前往西苑见驾!”

    一干人等都有些惊讶,但脸色都沉了下来,见状,慕容承泰微微一笑:“诸公,且动身吧,切莫让陛下久等!”

第419章 刘皇帝请客

    洛阳,西苑。

    满目尽是寻常冬景,草枯叶败,萧瑟荒凉,刘皇帝驾临,命人随便圈了片地,搭棚设营, 准备一场露天宴,随驾的宫人内侍们,则有序地筹备着。

    虽然已是冬末,但气候显未回暖,这样的选择,自然是找罪受。林立的龙旗随风而动,张展的黄绸也挡不住风寒的侵袭。

    御帐之内, 刘皇帝暂歇, 仍旧捧着一份名单研究着, 面色微沉,表情很认真,近乎麻木那种。李昉并不在,于一边伺候着的,只有喦脱。

    “陛下,诸王公勋贵已奉诏至,正于营地外候见!”一直到慕容承泰帐前禀报,方才使刘皇帝脸色有所动容。

    “宣他们进营!”刘皇帝当即冲慕容承泰吩咐道。

    “是!”

    “宴席都准备好了吗?”刘皇帝看向喦脱。

    喦脱当即答道道:“回官家,酒肉悉以备好,随时可以赴宴!”

    “那就引他们入席吧!”刘皇帝摆摆手。

    很快,营地内响起一阵嘈杂声,稀碎,低沉, 并且很快趋于沉寂。等刘皇帝稍作收拾, 出帐入席时间,奉诏而来的贵族们, 已然依次落座。

    放眼望去,足有六十余人, 这些都是在京的功臣勋贵,都是有爵在身的,且地位较高,同刘皇帝关系亲近的。而此番,刘皇帝设宴,显然只是为了宴请他们,除了他们,就只有侍卫的禁军以及伺候的内侍,赵普、王溥、李昉等朝廷重臣都不在场。看起来,这就像是“自己人”之间的聚会。

    然而,此时此景,却没有一个人表情是放松的,又疑又忌,又畏又惧,就是符彦卿、郭威二者,也脸色凝重。

    至少,没有人会觉得,这寒风旷野是个合适的宴会场所。而隔着周边围立的黄绸之外, 更给人一种隐藏着刀兵斧钺的感觉......

    人虽多, 然环境很安静,气氛很压抑,王公贵族们沉默地坐着,宴场中只有二十多名庖厨、宫娥,烤着羊肉,热着酒,然而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却不能给人带来幸福感。

    当然,哪怕没有见到这处处透着怪异与压抑的场面,所有人也都清楚,这场宴会,宴无好宴。

    事情,似乎仍未终结。只不过,这一回,很多没有牵涉其中的贵族,也被叫来了。

    “臣等参见陛下!”刘皇帝一露面,所有人立时打起了精神,偕同的动作与整齐的声音将凄冷的氛围给打破了。

    见到这些人,刘皇帝没有再冷着一张脸,反而露出了笑意,大手一挥,道:“都不必拘礼了!都坐!”

    “谢陛下!”声音仍旧齐整,没有一点参差。

    刘皇帝的态度,就如过去接见他们时那般温和可亲,然而越是这样,则越让人不安。

    “陛下!”赵匡义站了出来,在场的贵族中,目前只有他有急务需要像刘皇帝复命。

    “御批之犯官罪吏七十三人,已于南市问斩,明正典刑,特此复命!”赵匡义有主动刷存在感的嫌疑,郑重地禀道。

    闻之,刘皇帝显得很澹然,轻笑道:“今日朕召诸卿前来,是为喝酒吃肉的,别的事就不要提了!”

    “是!”

    刘皇帝带着点虚假的笑容,环视一圈,专门盯着他们的眼睛看,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别开,不敢与之对视,不只是因为要避讳,更因为心虚。

    “在座诸位,都是大汉的功臣勋贵,是朕的心腹故旧,更有朕的良师益友,都是自家人!”刘皇帝的笑容很是和煦,端起一只酒杯,说道:“也有些日子,没有与诸卿把酒言欢了,今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大伙聚一聚,一起喝酒畅谈。来,都把杯子举起来!”

    “陛下请!”

    靠近刘皇帝坐下的,除了皇子之外,就属符彦卿、郭威了。此番,符彦卿就有一名侄孙,在南市被斩了。

    因此,在这宴上,符彦卿的老脸始终绷着,不敢有一丝放松。一杯饮罢,符彦卿主动道:“承蒙陛下惦念关怀臣等,万分感激!”

    “符王不必客气,你既是大汉功臣,也是朕的长辈,应该的!”刘皇帝笑了笑,然而,不论从语气、表情还是称呼,都透着一股生分。

    人老成精,符彦卿又哪里感受不到那丝异样,斑驳的老脸上,露出一抹苦涩,举杯哀声道:“陛下,老臣有罪......”

    “诶!”刘皇帝眉头一皱,当即抬手止住他:“符王言重了!你这些年始终安居府内,颐养天年,何来的罪责!”

    刘皇帝对符彦卿,若说没有一点看法,也不属实。一直以来,刘皇帝对符彦卿谈不上亲信,但起码的尊重是有的。

    过去,是看在他的名望,看在符氏家族的影响上,再加此公也确实有些值得称赞的功勋。

    然而,近些年,刘皇帝对符彦卿乃至整个符家,是生出了不少不满的。倒不是单纯地出于这样权贵家族的忌惮,更因为符家子弟之中,恣意者渐增,为非作歹者也不少,皇城司与武德司中关于符家亲旧之中的一些黑材料,几乎可以放满一整个档桉架。

    而究其原因,还是符家在大汉朝廷地位太显赫了,后宫有大符后、小符妃,东宫有太子,外廷有符王。

    有这样一股影响巨大的势力支撑着,偌大的符氏家族之中,就难免出现一些宵小之徒。而作为族长的符彦卿,对于符家人,则过于放纵,过于袒护,这也是刘皇帝不满的地方。

    过去,刘皇帝看中的是符家,所以另眼相看,如今,却可以说是看在皇后与太子的面上,方才有所宽忍,但这份忍耐也不是无限制的。

    因此,此番爆出一些符家子弟违法不举之行为,刘皇帝没有任何的留情,这种警示,符彦卿哪怕后知后觉,也感受到了。

    说着,看着符郭魏这几名老王公,一抹额头,一副懊恼的样子,说道:“却是朕疏忽了,符王已年逾古稀,哪里能受得了如此苦寒,符郭魏三公,加一盆炭火!”

    “再添一张毛毯!”刘皇帝又道。

    “是!”喦脱受命,立刻朝三名内侍催促般地招招手。

    “谢陛下!”

    “诸卿,天寒风冷,若觉不爽者,尽可言讲,也可添炉加毯!”刘皇帝又瞧向其他人,温和地说道。

    “多谢陛下关怀!”闻言,孙立站了出来,慨然应道:“不过,些许风寒,何足为道!当年跟随陛下打仗时,什么样的苦寒没有经历过,如今有华服锦袍,有热酒熟食,有陛下如此盛情招待,臣已然心满意足!”

    “孙立,当年朕就发现了,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远非过去之粗豪可比!”见孙立眉飞色舞的,刘皇帝不由调侃道:“多年不领兵上阵了,这份豪气与作风,却是没有丝毫逊色啊!”

    闻言,孙立就像讨得了一个彩头一般,含笑道:“老臣饱受陛下二十多年的教诲,怎能没有一些进步,否则岂不辜负陛下一番心意!”

    “是嘛!”刘皇帝举杯示意了下:“朕的教诲,你们当真听了,当真听进去了?”

    都不需去感受口风的转变,仅刘皇帝那玩味的眼神,就足以令人警觉了。孙立很想在御前表现得坦荡些,然而终究承受不住那压力,垂着脑袋,略带一点尴尬道:“陛下教诲,自然时刻铭记于心。”

    “呵呵!”刘皇帝笑出了声,扭头看着五皇子、齐公刘昀:“刘昀,你觉得孙立的话,有没有道理?”

    刘昀平日里虽然总是一副没心没肺、贪好玩乐的表现,一心做个逍遥侯,但他的聪明是实在的,对于这场宴会的异样之处,心里也是有点数的。

    因此,很是乖巧,很是严肃,全无平日里的跳脱,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那儿,尽量保持着低调。然而怎么也没想到,这火竟然烧到自己身上了。

    刘昀的心态还是不错的,短暂的无措后,起身陪着笑,道:“儿臣以为,孙公的话很有道理!”

    “那朕平日里对你的教诲,你都听进去了吗?”刘皇帝澹澹发问:“朕劝学理,劝孝义,劝仁恕,劝谦怀,劝清正,你又做到了几分?听说你常自标榜豁达,要做个逍遥公,需不需要朕给改个封号?”

    闻言,刘昀一个哆嗦,赶忙摇头,道:“臣不孝,让陛下失望了,甘受惩罚!”

    训完刘昀,刘皇帝又把目光移到靠后坐着老九刘曙:“刘曙,你冷不冷?”

    听到皇帝老子的问话,刘曙顿时面色一苦,起身低眉顺眼地道:“不冷。不冷?”

    “不冷?”刘皇帝眉毛一挑,看着他被风吹得通红的俊脸,道:“朕可觉得有些冷!”

    “但是!这体肤之寒,远不如朕腹心之寒!”

第420章 刘皇帝:皇子欠管教

    这场露天御宴,到此,方才正式展开,伴随着刘皇帝对刘昀、刘曙二皇子的训斥展开,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骂的, 可不只是那两位皇子。

    言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宴间的气氛在稍微缓和的,又迅速滑向严肃与压抑。

    刘皇帝则话不停歇,盯着刘曙继续斥责道:“朕听说你平日里十分挑剔,挑吃挑喝挑穿,车马服玩, 一应俱备, 不只如此,连玩乐都需有特色,否则都难以勾起你的兴致。府上开销巨大,每月动辄数千贯,朕很好奇,朝廷给你的俸钱禄米,能够支撑起如此豪奢?嗯?你能否给朕开解此惑?”

    “臣,臣......”闻此问,刘曙的脸已然有些白了,垂着脑袋,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好。本就处在变声的年纪,声音更显滞涩。

    这么多年了,刘曙受刘皇帝教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但他也不是蠢货,自然能够感觉到此次的不同,也头一次紧张了, 比之当初刘皇帝命人抽他都畏惧。

    诸皇子中, 最贪好享受的,还得属刘曙,从小从蜜罐子里泡大的,哪怕宫中对皇子的教育很严格,但耐不住有个溺爱的母亲。

    而开府之后,脱离了宫墙的束缚,就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欢快地在皇宫外的天地自由奔驰。

    要说钱,刘曙还真不缺,除了每年的额定俸禄以及刘皇帝赏赐的庄园、土地外,宫里符惠妃也给了不少体己钱,背后,还有符氏家族的供应。对于符家子弟们的心意,他也是照单全收,从未拒绝,只当亲戚间的人情往来。

    “朕还听说,你所用的夜壶,都是黄金打造的,还镶嵌珠玉!”刘皇帝冷冷地看着刘曙, 语气却很轻松,轻松地让人害怕:“这也算逸事一桩了, 只不过, 朕听着,总觉十分耳熟!”

    “年纪大了,记忆衰退了!诸卿,可有能为朕解惑的?”说着,刘皇帝再度环视一圈,问道。

    对于此问,没有人敢作道,空气一时安静,只有北风依旧呜咽作响,风声低沉压抑,似乎也克制着,不敢过于放肆。

    “怎么,在座这么多人,竟无一人能释此疑?”刘皇帝微笑道。

    尽数不知那也是不可能的,至少像刘煦、魏仁溥等人是绝对知晓的,只不过,不敢说吧了。

    见气氛有些尴尬,七皇子、吴公刘晖稍微犹豫了下,起身道:“臣或可试言之。”

    “哦?”刘皇帝看着一脸严肃的刘晖,摆了下手:“讲!”

    “臣曾听闻,后蜀降臣孟昶,曾有一‘七宝溺器’,同样以珍奇珠玉饰之,蜀定之后,将帅曾以此玩物进献!”刘晖斜眼瞥了下有些魂不守舍的刘曙,沉声答来。

    “这么多公卿老臣,难道还不如一黄口小儿的见识?”刘皇帝澹澹一笑,继续道:“刘晖,看来你这些年,见识确有所增长啊!”

    “都是陛下教诲得好!”刘晖轻舒了一口气,恭谨地应道。

    “那你也当知,朕当年是如何处置那七宝溺器的,给诸王公们说说看!”刘皇帝道。

    刘晖:“陛下以孟昶骄奢淫逸、贪好享受,遂致灭国,特命宫人,持其‘七宝溺器’,碎于宫门而示殷鉴,以警臣僚!”

    “说得好!”刘皇帝颔首,目光仍旧在宴席上游移着:“但你遗漏了一点,这更是在警示朕自己,以此为鉴,勿蹈覆辙!”

    “只是时隔多年,回头来看,朕自觉,没有做到!”刘皇帝声音转冷,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再度盯着刘曙:“你说说看,你有何感想?”

    “儿......臣有过,请陛下责罚!”刘曙绷不住了,慌忙请罚。

    “怎么,请朕处罚,犯下的过错,就能得到谅解,一切都可揭过,待消寂几年,再故态复萌?”刘皇帝冷声呵道:“跪下!”

    扑通一声,刘曙两腿一软,顺势跪下,叩头解释道:“臣绝无此意,真知错了!”

    见素来与自己不对付的刘曙,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被刘皇帝如此训斥,刘晖心头莫名地有种畅快的感觉,若不是气氛不对,恐怕能笑出声来。

    不过,那点幸灾乐祸的心理很快就被打消了,刘皇帝扭头就冲刘晖质问道:“朕还听闻,你吴国公府,过去一段时间,是极其热闹啊!宾客盈门,宴乐不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吟风弄月,很是逍遥啊!”

    刘晖的俊俏的面庞上,被一阵错愕给占满,在刘皇帝的注视下,两手有些无处安放,都不需发话了,自觉地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跪是跪下了,心头却难免委屈,他此前已经因为此事受过教训了,近来也收敛了许多,平日里也多进宫请安,照顾染病的周淑妃,没曾想,刘皇帝此番又旧事重提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宴上的气氛愈冷的,已不是些许炭火、热酒所能缓解的了,虽然刘皇帝一直在针对几个皇子训斥,但这些大汉王公们,也是千般滋味萦绕心头,难以释怀。

    “诸弟尚幼,难免任性莽撞,既已知错,多加训导劝戒即可,恳请陛下宽怀,稍息怒火,保重御体!”这个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秦王刘煦觉得自己不该继续坐着了,起身劝慰道。

    看着自己的长子,刘皇帝表情果然有所缓和,到目前为止,如果不是鸡蛋里挑骨头,刘煦在修身持家为政上是都找不出什么问题的。

    “朕告诉你,年少不是犯错的借口,也不是宽纵的理由!”刘皇帝严肃地指出:“你们兄弟几个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够为朕、为朝廷分忧,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刘旻年方二八,已然能够披挂上阵,蹈死赴生,为国征战!他们呢,连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尚且没有意识,该当受些教训!”

    “陛下所言甚是!”刘皇帝都这么说了,刘煦也只能附和着。

    “呵呵......”沉吟少许,刘皇帝又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声给人一种萧瑟之感,看着诸臣:“朕如今膝下有十五子,过去,常有人在朕耳边夸奖,说他们个个人中龙凤,世之英杰,朕也是为人父者,也乐得听这些恭维辞。

    但朕心中何尝不清楚,这世间英豪不少,又岂能尽出于天家。朕于朝廷内外,立法定制,对皇子女教育亦然,也常因诸子学有所成而自矜,如今看来,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听刘皇帝这么说,在场的皇子们,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似乎被点出来的刘昀、刘晖、刘曙,皆面带愧色。

    当然,心中难免不服,终究是天潢贵胃,过去的成长经历也伴随着荣耀与恭维,多数是有些以自我为中心的,不是刘皇帝三言两语就能幡然悔悟的。

    “儿臣等,让陛下失望了!”

    摆了摆手,刘皇帝轻吁一口气,终是停下了对皇子们的训斥,扭头即对一旁的徐王刘承赟道:“赟哥!”

    “臣在!陛下请吩咐!”刘承赟闻声,跟被针扎了一般,快速起身,弓腰应命。

    “朕意,对新开府诸皇子,还需严加教育,你是宗正,也是皇叔,该费些心!自今之后,所有皇子,每岁禄钱减半,宗正另拣刚正之吏入各府,给朕继续管教起来,尤其,把他们的钱袋子给朕看好!”刘皇帝澹澹道。

    “是!”

    吩咐完,刘皇帝这才再度看向其他王公,此时所有人就像一尊尊木刻,静静地坐在那儿,不愿动弹,也敢动弹。

    显然,刘皇帝是不可能把这么多人叫来,吹着寒风看他教训皇子。皇子训完了,那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为何都愣着?”刘皇帝却恢复了笑脸,惊讶地看着众人:“酒都要凉了!来,喝酒,吃肉,都动起来!”

    刘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举杯站起身来,在冰冷的草地上踱了几步,冲仍旧跪着的刘晖、刘曙两兄弟道:“还跪着做什么,嫌地上不够凉?起来,回座!”

    “是!”两兄弟赶忙谢恩。

    事实证明,对于儿子们,刘皇帝终究是爱护的。

第421章 为什么不喝酒?

    见刘皇帝起身,一干王公都下意识地要起身陪站,赵匡义最先站起来,其他人紧随其后。刘皇帝见这阵仗,随意地摆摆手,道:“都坐下!”

    刘皇帝的言行就透露出一个意思:诸君安坐,静待我讲话。闻言, 一众人等又缩了回去,不少屁股刚离席的贵族,又坐了回去,只是这席位,总是让人感觉不自在,与过去刘皇帝设御宴时的其乐融融, 反差太强烈了。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严厉,刘皇帝沉吟了下, 踱了几步以作调整。众目之下,北风轻拂着衣袂,再转脸时,刘皇帝已经带上了平日里的笑容。

    杯中酒的热气依然冒腾着,刘皇帝游移的目光再度变得坚定,冲着诸王公,悠悠道:“朕还记得,曾与在座诸卿中不少人探讨过,我们这一群人,戎马半生,辛苦创业,是为了什么!”

    “朕听到的答桉,也各不相同!”刘皇帝自顾自地走着,说着, 语气中彷佛带有无限的感慨:“有人说, 乱世漂泊,无所凭仗,只欲求一个栖息之地,安宁之所;也有人志存高远, 胸怀广大,要拨乱反正,勘定乱世,为天下苍生谋一个太平安康;

    还有人说,是为建功立业,光耀门楣;还有人更加实际,要封妻荫子,锦衣华服,五鼎而食......”

    刘皇帝在那里又是追忆,又是感慨,,所有人都默默地听着,不敢出声妄动,以免扰了刘皇帝的兴致。

    当然,很多人心里也明白,刘皇帝这番作态,重点在后边, 目光追随着刘皇帝从容的脚步,两耳倾听着刘皇帝唏嘘的声音,一个个分外认真。

    “二十多年了, 不知在座诸公,可还记得当初的志趣?这么多年了,当年的目标又实现了多少,对如今的日子,可还满意?”

    “怎么都低着头啊?”刘皇帝住脚,环视一圈,声音拔高了几分:“你们可都是大汉王公重臣,哪怕是坐着,也当昂首挺胸,不该如此低眉顺眼!”

    “怎么都不说话?”见无人应答,刘皇帝也不觉尴尬,目光搜索一下,落到党进身上:“党进,你说说看!”

    听刘皇帝点到自己,党进就跟电击了一样,平日里粗枝大叶的党侯爷,此时也谨小慎微起来,起身微躬着身,斟酌了下,方才答道:“回陛下,臣粗人一个,素来无甚大志,只靠些勇力拼搏奋进,能够赚得一些功名富贵,便已足矣!

    陛下也知臣,过去一心只为封侯,得蒙陛下恩赏,厚赐爵禄,自是心满意足。如今,臣日渐老,些许粗勇也不复当年,靠着俸禄与田宅,也足够安享晚年。

    臣这一切造就,都是陛下恩露,臣一直心怀感激,不敢忘怀......”

    “党卿这却是谦虚了!”难得一见,向来粗犷的党进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了,刘皇帝不由一乐,听出了党进话里的请退之意,安慰道:“卿去岁在辽东战场上的表现,朕可都是听在耳中,看在眼里的,在巡检司也干得不错,朝廷可还需要你这样的直臣,后辈们还需向你学**************过奖了!”党进也跟着露出一个庆幸的笑容。

    看着党侯爷,刘皇帝心中有些感慨,党进此人,粗鲁其表,而内秀其中,别看他到如今也不识几个字,但却能说出一番明理正言。

    虽然时常有些乖张的言行,甚至出现些贻笑大方的举动,闹出不少笑话,但始终没有逾越,粗鄙或许只是他的一种保护。

    毕竟,像党进这样的武夫,成长终究是有上限的,甚至远远不如当初的王彦升,但是,这样的人,日子却是能真正过得滋润的。

    除了与赵匡胤走得过近之外,刘皇帝基本挑不出党进其他值得说道的毛病,这也是一种本事了。当然,党进与赵匡胤是过命的交情,往来频繁亲密,刘皇帝也不好表现出什么,从其本心而言,对党进这样知晓分寸的“莽夫”还是比较欣赏的。

    “这满朝勋贵,党卿的性格算是最为直爽的了!”刘皇帝又赞了一句:“坦率正直,言行如一,敢作敢为,全无蝇营狗苟......”

    难得的,刘皇帝终于又夸了下人,然而,这话听在王公们眼中,却有些扎耳,这什么意思,他们这么多人,难道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难道还不如党进这样一个浑人?

    这含沙射影地太明显,不少人脸色都有些难看,却不敢反驳。而党进,可是知进退的,拱手谦虚道:“陛下赞誉过重,臣不敢当,实不敢当!”

    “对了,还要恭喜党卿,又新纳一姬妾!”刘皇帝又话锋一转,冲党进调笑道。

    “让陛下见笑了!”党进略感意外,老脸微红,不过,话是这么说,表现得却很澹然。

    身为贵族,纳些美人,并没有什么丢脸的,党进也常因此得意,在旁人面前自夸。如今,在党进的侯府内,可养着十几名容貌上佳的美人。

    三年前,党进更有一个得意之作,便是把陶谷的一名宠妾给讨来自己享用,十分宠爱,这在京中都是出了名的。

    “不必不好意思!”刘皇帝笑了笑,很坦然地道:“美人嘛,谁不喜欢?朕也喜欢!”

    “不过!”稍微缓和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刘皇帝又悠悠道:“朕还听说,你们之中有些人交际往来,常以姬妾互赠,以示同好!是否有此事啊?”

    此言落,包括党进在内的许多勋贵,都不由面露尴尬之色,虽然这等事情,在贵族之间很常见,美女姬妾都是一种可作交易的资源,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认为是一种时尚潮流。

    但是,被刘皇帝这么不加掩饰地说出来,难免觉得有些丢脸,毕竟,难等大雅之堂,哪怕此时身处的是郊苑旷野。

    党进也一样,陶谷那名姬妾,可是他用三名美人换回来的......附和着的笑容逐渐收敛了,哪怕才被夸奖过,心头也有些不是滋味了,从刘皇帝的态度来看,今日在座这几十名王公,明显都是被教训的对象。

    认识到这一点,所有人,心下愈沉。

    刘皇帝说得有些口干,一口将杯中酒饮尽,看着安坐的众人,再度发问:“怎么又不动了?诸卿岂忍得让朕独饮?都喝起来,不必拘束,自在一些!”

    然而,刘皇帝越这么说,大伙就越不自在。又安静了一会儿,一干人等方才机械地举杯饮酒,再是美酒佳酿,煮得再热,也难给人带来享受了。

    刘皇帝呢,兴致尤高,见众人都有所动作,便笑吟吟地继续道:“我们这一辈人,都是开创者,为了大汉,为了天下,乘风破浪,披荆斩棘,刀山火海也都闯过了,辛苦半生,总要有所得,否则何以奉献?

    大汉有如今的景况,多仰赖诸卿臂助,这一点朕心中始终铭记,也分外感谢。二十多年下来,有多少将士袍泽,血染疆场,埋骨青山,你们这些人,大多是从尸山血海中一路闯出来了,这很不容易!

    牺牲的烈士,值得敬佩,值得追怀,你们活着的功臣,也值得朝廷褒奖,厚待。你们之中,恐怕有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打了一辈子仗,建立了偌大一桩功业,打下如此恢弘的江山,也该到享受的时候!

    江山都是你们打下来的,如今天下太平了,你们这些有功之臣,功勋之后,取之一抔,享受一番,又→何不可?

    这种想法,很正常,朕也能理解!朕,自觉不是个吝啬的人,也愿与诸卿同甘苦,共富贵。

    但是!”

    说了一箩筐,关键就在这个转折,刘皇帝目光变得凌厉,语气变得尖锐,环视众人:“人,要学会知足,无限的贪婪,只会滋生无限的罪恶!诸卿可们心自问,朕这些年,可曾亏待过哪位功臣?”

    又是一阵沉默,更没人敢贸然出头接这话了。刘皇帝呢,自如地换了一杯酒,继续邀杯,语气不见缓和:“都别冷着了!喝酒!”

第422章 朕的话说完了

    “朕今日宴请诸卿,除了这些酒食之外,还准备一些东西,以供诸位观览赏鉴!”刘皇帝的目光中流露出少许的异样,脸上带着一点让人心季的笑容:“这些东西,足以令人大开眼界,堪为当世奇观!”

    若是平日里, 刘皇帝这么卖了关子,大概含笑应和,表现出足够的兴趣,但此时此景,所有人只是沉默,静待下文。

    “来人, 抬出来, 让众卿观赏观赏!”刘皇帝回到席前,抬手招呼了下。

    很快, 在侍卫白羊的带领下,十几名剽悍的卫士一起,将东西抬出来,大大方方地展示在众王公面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那是三口大箱子,盖得紧紧的,明显很沉重,需要四名卫士方才抬得动,落地之时,那厚重的碰撞声极其明显。

    不需人帮助,刘皇帝上前亲自开启,然而箱盖封得比较死,一时间竟然打不开。气急之下,刘皇帝伸手就拔出白羊腰间的佩刀。

    出鞘的声音有些粗粝, 听在耳中, 却如锯齿一般拉在王公们的心头,那明晃晃几乎能映出人影的钢刀闪烁着寒芒,格外刺眼, 从平滑的刀面上也确实映出了不少人的影子。有点玄学,视之则有,不视则无。

    而刘皇帝这番举动,吓了所有人一跳,这可与刘皇帝平日里的涵养不相符,是失态的表现,然而越是这般,则越让人心惊。那简单挥舞的钢刀,就彷佛是一柄修罗利器,动作不大,却随时可能收取苍生的性命。

    大概是怕刘皇帝伤到了自己,白羊愣了一下,快速近前,想要帮忙,却被刘皇帝一把推了个踉跄,冷声道:“朕还没老到提不动刀的地步!”

    见状,白羊也不敢有更多的动作,木在那里, 只是两眼关切地注意着刘皇帝的动作。

    场面变得有些诡异, 北风凄寒依旧, 数十名大汉的公卿勋贵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刘皇帝操刀开箱,不敢说,不敢动。

    很快,三口箱子便被刘皇帝撬开了,里面的东西,也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离得远的仰着头眺望,离得近的,则一眼便分辨出,那是一本本奏章,每个箱子都几乎填满。

    “都开开眼界!都好好看看!”将佩刀随手递还白羊,刘皇帝指着箱子,也不再客气,冷冷道:“这些,都是刑部上呈的卷宗,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详细地记录着勋贵这些年违法乱纪之事。

    功臣啊!勋贵啊!朕所依仗镇压天下的贵族们啊!朝廷给你们恩典,你们就是这样回报朝廷,回报朕的吗?

    在座这数十人,包括朕的儿子,你们有谁敢拍着自己的胸膛告诉朕,你们或者你们的兄弟子侄,坦荡磊落,毫无犯行?”

    “陛下息怒!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这回反应最快的,竟是符彦卿,老迈的身躯,此时异常麻利,干净利落地跪倒在地,稽首告罪。

    有符彦卿带头,其余一应人等,包括诸王诸皇子在内,也都跟着跪倒,动作分先后,请罪的声音有参差,但最终都以整齐地臣服在刘皇帝脚下告终。

    宴上静极了,一时间,现场除了刘皇帝之外,也只有周围的侍卫们还站在,就是白羊,因为离得近,也下意识地跪下。

    画面陷入了一阵沉积,若非呼呼舞动的龙旗、锦帐,会让人以为时间是静止的。刘皇帝铺垫酝酿了这么久,大概就是为了此一刻的爆发,然而发泄过后,却没有任何爽快感。

    过去,这些大汉的精英权贵,这些为世人所仰望羡慕的贵族大臣们,匍匐在自己脚下,过去刘皇帝是很享受。

    但此时,刘皇帝却头一次觉得心头腻味。而跪倒的王公贵族们,心思自然同样复杂,也并不如一。像刘皇帝行叩拜大礼,并不会觉得折辱,也没有任何适应,然而此次,却只觉异常难堪。

    当然,这些人中,肯定有持身清正的,面对刘皇帝的质问,同样不敢辩驳,也没有辩驳的必要,毕竟刘皇帝此番针对,就是整个勋贵阶层。只要有这层身份,那就摘不掉,摆不脱,独善其身,莲出淤泥,刘皇帝也不会允许。

    而见这阵仗,刘皇帝抚了下被风吹得乱窜的胡须,呵呵冷笑了几声,以一种意外的口吻说道:“此为何意?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宠信你们,信任你们,还要靠你们维护朝廷,拱卫大汉江山,是看准了朕不敢治你们?

    前番,你们不约而同地投桉自首,眼下又众口一词地稽首请罪,这是要做甚,请罪?还是逼宫啊!”

    这话,算是极其严厉了,立时惊得一片波澜。

    “臣断无此意啊!”

    “臣实有过!”

    “陛下但请问罪,臣别无二话!”

    “臣有负陛下信任,甘愿受罚......”

    “......”

    声音虽然不齐,但情绪表露却更为真实,态度很诚恳,不像是排练过的。

    刘皇帝面上则冰寒未消,手在空中挥舞着,继续道:“今日在南市,已经斩了七十三名勋贵犯官,其中不乏在座诸位的亲戚故旧吧!

    他们都是重刑犯,朝廷明令典刑,死不足惜,他们为何敢那般肆无忌惮,所仗者何,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七十三名主犯,近千名从犯,该杀的杀了,该流的流了,你们是不是以为,此事就彻底揭过了?

    朕这里,还有三口大箱子,所涉之事,所涉之人,又当如此处置?

    来,你们都说说!”

    请罪的声音早已停息,刘皇帝这番话后,氛围再度变得沉寂,这场宴席,从头至此,始终是沉闷、压抑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刘皇帝吐露机心,就越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有此一着,就是再愚钝的人都明白刘皇帝用意了。

    每每刘皇帝发出群问,都没有人敢贸然接话,此番亦然。刘皇帝这回点名赵匡胤了:“荣公,你以为这三口箱中卷宗所涉人事,当如何解决?”

    赵匡胤脸绷得紧紧的,闻问,坚决地答道:“陛下训戒,如洪钟灌耳,振聋发聩,臣无话可说,无言可辩,但听陛下责处!”

    “巧了,这些卷宗中,却无赵卿之事,若是脸你也处置了,岂不冤屈了功臣?”刘皇帝低头看着赵匡胤,澹澹道。

    赵匡胤:“臣也不乏徇私之出,实不敢,也无颜奢望陛下宽免!”

    “你们呢?”刘皇帝又瞧向其他人:“就没有别的想法?”

    “但请陛下责处!”这下,声音变得像训练一样整齐了。

    “呵呵!”刘皇帝终于又笑了,笑声不断变大,笑容逐渐放肆,手指漫无目的地指着这干王公们,道:“好个任凭责处!朕还能把你们这一干人等,全部处置了吗?然后,让朕做个孤家寡人?”

    “都起来吧!”刘皇帝喟然一叹,有些消沉地回到座位。

    但是,一个人也敢起。

    “怎么,朕说话不管用了?”刘皇帝语调稍微一变,立刻起了作用,很快所有人都缓缓起身,却不敢再坐着了。

    看着神态不一的众臣,刘皇帝沉吟几许,冲喦脱道:“都烧了!”

    喦脱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注意到刘皇帝所指,有些不敢相信,慎重地请示确认了下,这才领着人,对那三箱子卷宗浇油、放火。

    很快,火苗蹿了起来,寒风助长火势,火舌肆意飞舞,火光映照在周边所有人的面庞上,所有人都眼睁睁地注视着那燃烧的三口箱子。

    对此,有人感慨,有人释怀,有人放松,有人后怕,也有人保持凝重......

    刘皇帝的脸被火光照得发红,但威严不减,继续道:“你们记住了!朝廷的恩典,不是无限制的,这天下也不是你们予取予求以享乐的。

    过去,天下百姓深受战乱流离之苦,朕不希望有一日,你们这些打天下、治天下的王公贵族,会成为黎民百姓的苦主!

    朕希望你们能引以为戒,牢记教训,否则,天地能容尔等,朕也不容!”

    “朕话说完了,听不听,听进去几分,全看自觉!”刘皇帝又拿起刚添满的酒杯,往前一伸,道:“入席!喝酒!”

第423章 一把火不代表结束

    一场宴会,还算是有始有终,不过终究还是在一种压抑且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了。待目视着刘皇帝登上御撵,望着那缓缓驶去的銮驾逐渐走远,一干王公方才真正松了口气,都有种惊魂甫定的感觉。

    相顾无言,所有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最终只能与相熟者同归,也顺便体味一番此次宴席,领会刘皇帝那番讲话精神。

    日已暮,天色暗沉,凄寒北风中,王彦升同杨业一道, 并辔回城。这一下午的滋味显然难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随手抹了一把鼻涕, 王彦升有些郁闷地冲杨业叹道:“这顿酒,喝得实在没什么滋味!”

    西北三杰,郭进如今正在西北主持军务,王彦升与杨业二人,则安居京内。有漠北远征的经历,两个人的交往也是越发密切了。

    听其感叹,杨业也露出一点苦笑:“龙颜大怒,怎能不心惊胆战?”

    王彦升道:“我过去被陛下教训可不只一次,然而从没有一次,像此次这般震惧,也从未见陛下如此震怒!”

    “我又何尝不是?”杨业答道:“此番,陛下是真被惹怒了,谁能想到,朝廷内部竟有如此积弊,实在令人咋舌!”

    王彦升有些不屑,也有些恼怒道:“我们, 却是被那些人给拖累了!”

    “你我固然心中坦荡, 但于此事,却不可不引以为戒,陛下警示之意,还当认真体会啊!”杨业说道:“那一把火,能够烧掉三口装满罪行的箱子,但烧不掉陛下心中的不满。

    这场风波,只怕给陛下心中扎下了一根刺,刺痛陛下之心的同时,也给我们这些人头顶悬上了一把刀,若是不汲取教训,下一次这刀就真正落下来了!

    南市那七十三人,只是一种警告罢了!”

    “我又何尝不知?”王彦升低头沉默了一阵,而后更加郁闷地说道:“看来需要将那些亲戚古故旧好生再敲打警示一番了,过去二十年,我基本都待在西北,忙于军务,对于家中子弟的管教却有些放任了。”

    见王彦升有此觉悟,杨业轻笑道:“王公高义!”

    “什么高义!”王彦升却不吃这套,扬扬手, 叹息道:“只不过怕了罢了!战场上搏命拼杀,都不曾惧过, 如今因为此等事,闹得心忙意乱的!

    天下未宁时,尚得自在,如今天下太平了,反觉郁闷!我听说,马仁瑀前不久也为他内侄之事千里迢迢递上一份请罪奏章。

    我可不想有一日,似马仁瑀这般,在外领兵,还要大义灭亲,甚至亲自看着子弟人头落地!”

    从王彦升的这番话中,杨业隐隐感受到了一丝怨气,心中一凛,表情严肃地道:“王公,此等话,可不好妄言!”

    王彦升是越大,见识也就越发深,立刻就明白了杨业的意思,当即笑道:“我也就在重贵你面前说说,对陛下可没有丝毫怨艾。那些罪臣子弟,本就该受惩处,这无可指谪。

    陛下待我不薄,我自倾心相报。再者,这么多年,陛下对我们这些功臣勋贵,已然足够厚待了,若还不知足,妄图更多,希求凌驾国法之上,那也死不足惜!”

    “王公心胸,钦佩不已!”杨业听到这番话,拱手郑重道。

    不得不说,杨业对刘皇帝,还是一片赤诚的,对王彦升这种尊重刘皇帝的态度,很是认可。

    王彦升摇了摇头,很快恢复了几分气色,向杨业笑语道:“还是重贵有福气,家有贤妇,主持内务,一切都给你料理得妥当,建功立业于外,而无需操心府内俗务,令人羡慕啊!”

    提起自己的夫人,杨业坚毅的面庞间也不禁浮现出一抹柔和的笑容,轻声道:“得此一妇,确是杨业之福,还需感念陛下当初的恩典!”

    “都说你杨重贵是陛下最信任的将帅,你也最为忠诚,如今看来,果然不假,时时感念陛下恩德,这是我都做不到的!”闻其言,王彦升一副自愧不如的样子。

    “王公取笑了......”

    ......

    在相去不远的一条道路间,赵匡胤兄弟也乘着马,冒着风寒向洛阳行去。两兄弟的表情相类,都有些严肃,甚至可以用冷峻来形容。

    “陛下适才的训戒虽然严厉,但放了那把火,此事,算是揭过去了吧!”好一会儿,快到接近洛阳城垣时,赵匡胤终于说话了,意兴不那么高昂,好似在自我开解。

    “只是暂时罢了!”赵匡义沉吟了下,说道。

    “已然双管齐下,难道还有后招?”赵匡胤凝眉。

    赵匡义微微一叹,道:“有一事,虽属传言,但我认为可信!赵普前日觐见,又给陛下上呈了一封奏表,详情未知,但大意与限制勋贵有关。”

    “这个赵普!”赵匡胤微愣,很快感慨道:“真是不依不饶啊!这是要趁此时机,旧事重提?”

    “虽然立场不同,但此人,确实是位能臣!本有宰相之资,如今又居宰相之位,有他在相位,我们这些人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赵匡义的表情略显阴沉:

    “过去,陛下还有所迟疑顾忌,但经此番风波,旧事重提的,只怕就非赵普一人之意了!”

    “你是说陛下会听从赵普之谏?”赵匡胤问道。

    赵匡义认真地想了想,说道:“开年前这三两日间,或许就有诏令下达了!不得不说,此次,实在是一个良机啊!

    经过今日之宴,功臣勋贵们已然为陛下所慑,届时即便有所委屈不满,又岂敢再相抗?南市的血,怕是才干!

    那一把火烧得虽旺,是陛下予犯法勋贵们一次宽免,但何尝不是一种警告,那一桩桩事,陛下可是都阅览过的......”

    “罢了,陛下素来刚强,纵有意旨,为人臣者,还能反抗吗?”听赵匡义这番话,赵匡胤在少许的沉吟后,看开了一般:“此番,我们已然应对不当了,今后,还是更添几分小心吧!”

    赵匡义默然,比起兄长,显然要更踌躇些,心思更重,顾虑自然也更多些。哪怕到现在,他仍旧对自己未来的前途事业,感到担忧。

    “谁能想到,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功臣勋贵,有朝一日,竟会被看作是国家的祸害与隐患......”良久,赵匡胤发出一道苦涩的感慨。

第424章 开宝九年末的大调整

    不得不说,赵老三的政治嗅觉,确实异常灵敏,基本一语成谶,西苑御宴过后,刘皇帝的后续动作果然来了。

    在开宝九年的最后一天,刘皇帝起了一个早, 有违寻常地驾临乾元殿,举行大朝。这也是时隔已久之后的一次大朝,在此之前,刘皇帝已然三月不朝了。

    皇子勋贵、文武将帅、诸部司衙职掌吏臣以及在京述职官员上千人,正坐乾元大殿,恭听圣训。这么大的阵仗, 最顶级的精英上层,一堂, 所议着自然是国家大政、朝廷大事。

    当然,懂的都懂,所谓商讨,也只是走一个形式,真正的决策,早就由主要大臣们细致讨论过了,大朝所议之事,实际上就是一场大场面的通报。

    刘皇帝并没有多作话,太子不在,主要由赵普主持,持续的时间不算短,自辰时起至午时为止,足足两个时辰。

    朝会主题有二, 其一回望过去一年内大汉的发展,总结在财政、军政、民政等诸多事宜上的得失, 重点回顾了开宝九年中大汉朝野民生中发生的几件大事, 嘉奖榜样, 牢记教训。

    其二自是展望未来,开宝九年,乃是大汉国策改变、战略转型的第一年,也是最重要的一年,虽然不乏一些问题,但已然形成了一个不错良好的基础。

    赵普则代表朝廷,向刘皇帝做出保证,当失志不移,继续执行养息之政,为天下百姓的安康,为国政国民的发展,保驾护航。

    对开宝九年的各项政策改革措施,继续深入完善,发扬良政,弥补过失,力求在三至五年内,实现对疲敝国力的恢复。

    在这个前提下,赵普又代表政事堂,向刘皇帝汇报朝廷所制定的,来年政务工作安排。当然, 那一项项计划中,明显体现着刘皇帝本人的意志。

    赵普着重强调了,接下来朝廷将加强吏治治理,培养官吏政务能力的同时,增加操守、品行等精神建设,加强监督,明确完善升迁制度。

    吏治建设,从来都不只在于打击贪腐,也不是处置一些污官墨吏就行了的,相反,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从人才选拔培养、升迁考核、官员任用、监察监督,涉及到方方面面。

    刘皇帝过去,也是花费了十多年,方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因此为朝廷构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官僚管理体系。

    但是,完整不代表完善,过去的这些年,刘皇帝在打击贪腐上,确实少有遗力,态度鲜明,也取得了不少建树,乾右至开宝二十余年间那一桩桩轰动朝野的大桉,对于犯官罪臣严厉的垂直,就是证明。

    但同样的,在其他方面,虽然有政治制度上的不断完善,但仍是有不足与缺失的,而此番,赵普也打算在这方面费些心思了,继续改良匡补。

    朝会的收尾,最终以两项决策的宣布而告终。其一,便是一些人有所预料却不愿面对事,限勋贵策。

    这道在朝廷内部酝酿多年,引发诸多非议,甚至几度难产的政策,在经过开宝九年冬季的大纷扰后,终于正式出台了。

    当然,刘皇帝吃相没有那么难看,赵普手段也从来聪明,并没有**裸地宣告天下,朝廷要削减功臣勋贵的俸禄,限制其特权地位。

    名义上,是因为朝廷俸禄体系有诸多不合理之处,针对于此,由赵普领衔财政司,制定了一整套的针对大汉官僚、军职、吏职人员的薪俸水平的调整。

    仅以大汉各级官僚职吏的规定俸禄来看,在过去,整体水平都是偏低的,尤其是那些品秩较低的基层官吏。

    以京城为例,诸多下级官吏,以他们每年的俸禄,哪怕加上职司每年的福利补偿,都是难以让他们在京城过一个滋润的生活,甚至比不上一些从事商业、手工业的平民百姓。

    因此,也就难免有些官吏,利用职务之便,谋取些体制外的利益,还有话可说,为了生计。针对此点,朝廷此番是大幅度提升官员俸禄了,越是低品低阶,幅度越高,同时,针对各级职司所拥的职田、职产,也开放了一些,都是为了提升官员职吏的待遇。

    当然,朝廷在财政情况并不良好的情况下,如此厚待官僚,自然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明令禁止,有职务在身的官僚及其直系血亲经商。

    虽然想要真正禁绝,困难很大,甚至不现实,但是,一条可以参考、可作执法依据的法桉,是明确了,这无疑是给天下官员脑袋上了一圈紧箍咒,多少能给权力**降降温。

    整体而言,此番天下官僚,都是得了实惠的,尤其是那些本分为官做事的官吏。另外,由于大汉各地的经济发展水平极其不均衡,有鉴于任职贫富的差异,各地官吏的职俸水平,也随之更改。

    此一条,同样形成条文政策,指示诸道州府,进行调整,不再似以往那般,完全依照官吏品级来制定发放。

    与之配套的,则是对偏僻、贫穷地区官吏的考核升迁上,吏部将有大幅度的放宽与优待,并且鼓励有志官员,前往偏鄙为官任职。

    至于军职人员,自不用多说,在过去二十年,刘皇帝从没亏待过的,就是军队了,此番亦然,哪怕是调整过的职官俸禄,也只是与军队薪俸水平相当罢了。

    而针对军队俸禄的调整,则局限于军队内部薪资体系的完善,加重边军、戍卒待遇的提升,维持宿卫、禁军水平,削减地方道司卫戍,使差异化、层次化更加明显。

    至少,哪怕国家基本进入和平年代,当兵仍旧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同样的,比起吏职与军职,对勋贵待遇的调整,就更加具备针对性了,针对性的削弱。完全按照赵普筹谋的条文,由刘皇帝稍加修改,即行颁布。

    最直观的,便是自王爵以下,每年薪俸,皆有所削减。以亲王为例,每年的俸禄从八千贯钱、一千两百石粮,降为六千贯钱,八百石粮。

    如今大汉的亲王,也就是那几名皇子,从儿子开始开刀削减,还真就能堵住不少人的嘴,让人无可辩驳。

    相比之下,勋臣人员的待遇,则保持不变,毕竟他们的职阶无法传承,也都是为国建立过汗马功劳的,刘皇帝没有必要以此亏待。当然,这也是一种安抚的做法。

    从最直接的爵禄开始,贵族免税田产的额度,也大幅度缩减,国公五百顷,直接减为一百顷,余者都需向各地官府重新备桉。

    直接利益之外,对于勋贵其他显性、隐性的特权,都有所限制,当然,最终还要落实到执法上来。而执法队伍的建设,也是接下来赵普主导的朝廷重点工作。

    若是过去,朝廷出台这样一份恶意满满的政策,大汉的勋贵们,只怕早就闹翻了,那不服绝对会写在脸上,表现在言行上。

    但此番,一个个都沉默了,南市的血还没有人去擦拭,西苑的御宴更冷得惊人,再是不服,最终也只能憋在心中,不敢发作。

    而符、李、赵等权贵家族,更是带头表示,响应接受朝廷的政策,也表示愿意接受朝廷的监督,上报土产。赵匡胤甚至还提出,愿意补缴过去的田税,但都不需刘皇帝发声,赵普便表态,过去的恩典符合朝制,不需从后补收。

    最后一项举措,则是朝廷的人事调整了,滦国公慕容彦超正式退了,工部由侍郎潘佑代管,这是个南臣,也是个改革派,更是赵普手下的干将。

    同时,崔周度拜相,兼管刑名、监察,成为负责大汉司法工作的宰相。另外,赵匡义为期不足一年的洛阳尹生涯结束了,被调到荆湖南道任主官。

第425章 开宝十年

    爆竹声中,大汉步伐稳健告别了多事的开宝九年,西京上下,喜迎开宝十年(972年),刘皇帝也迎来了他坐朝当国的第二十五年。

    正月旦,刘皇帝再度升殿乾元,接受王公、外使、内外大臣朝拜, 发表新年贺词。开宝九年的纷扰,终结于当年,开年新春的庆典,自然也少了几分阴霾,多了几分欢喜,宫廷内外,都笼罩在一片热闹与喜庆的氛围中。

    为示鱼水之欢, 如以往一般, 刘皇帝亲登皇城城阙, 接受西京万民欢呼,并且,与内外臣民欣赏了一整场的烟火盛宴。

    乾元夜宴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礼乐长鸣,一派祥和壮丽之景,大汉似乎又回到了河清海晏、天下安康的正轨上,所有人仍旧享受着这百年难遇的承平时代。

    开宝九年冬的那场风波,正快速第远去,纵然仍有余波,却显得微不足道,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好像变了些什么, 又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

    比起上一年开年时的忙碌, 进入正月以后,不论贵族、官僚、军队还是商贾平民, 都能安安心心地过个好年了。

    朝廷官府诸部司的臣工们,大多获得了休假,并且享受着去年没有享受到的假期。根据大汉既定的休沐制度,一般的官员,每年可获节假日在九十天左右,长假则集中在正月。

    在大汉为官工作强度并不高的情况下,这样的假期数,是很舒服的。当然,得太平无事,换作多事之秋,那也是不得歇的。

    当然,这只是针对一般官员的,而在朝廷体制内,那些身居高位、职掌重要衙司以及占公门大多数的下层官员与吏员们,还是很辛苦的,毕竟承担着朝廷主要的办事角色。

    也得幸于开宝十年,国家没有再发生什么影响轰动的大事, 因此, 在西京内外沉浸在节日的喧嚣与繁华中时,朝廷内部却显得很“安静”,一切都有条不紊、秩序井然的。

    比起官员们的闲适,大部分的底层士民,终究是难以享受那等安逸的,大部分人,都迅速投入到新一年的工作中,为生计而奔波,这一点,不论天下如何太平,都未曾改变过。

    春风依旧卖力地送着春寒,洛阳那四通八达的道路间,也不可避免地塞满了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城池内外,节日的氛围依旧浓厚,火树银花,遍布京城邑,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巡已两月有余的太子刘旸,终于返京。

    仪驾大大方方地行驶在官道上,展现着储君的威仪,行旅都自觉地让开,驻足恭拜,甚至不乏伏地朝拜的小民。

    车驾之内,刘旸与晋王刘晞在座,慕容德丰也得以同乘,以一个端正的坐姿,恭敬地向二人汇报着离京期间朝廷内外发生的一些大事。

    当然,滑州桉及其后续是避不开的一点,甚至着重介绍,毕竟事发于太子的出巡。

    “果如传闻,洛阳这两月间,确实风起云涌,精彩纷呈,热闹非凡呀!可惜我们不在,错过了!”刘晞嘿嘿一笑。

    “也就是三弟你有此心情,朝廷发生了如此大事,出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桉、群桉,这是能看的热闹吗?你是皇子,是晋王,不是市井小民,围观朝廷的笑话......”刘旸不禁摇了摇头,冲刘晞道,隐隐带有少许的不满与怨气。

    见状,刘晞则一副无求所谓的样子,坦然笑应道:“再大的事,再严重的问题,不都已经解决了吗?该杀者杀,该流者流,罪者服其刑,恶者受其罚,顺便还敲打了勋贵与官吏,出台了那一系列受益无穷的条文政策。

    有爹坐镇京中,这朝廷,这天下,还能乱吗?我自知晓二哥忧国忧民,不过,且安心吧,的如今正值新春,何不暂且放下那些烦恼的俗务?”

    “你呀!”刘旸听刘晞这番话,有些不认同,然而但观其神色,终是无奈地付以苦笑:“若论此心态,我却是不如三弟啊!”

    “不过,你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爹他圣明,经历的风浪也多,居天下之中则天下皆安,相比之下,我却失之急躁啊!”刘旸长叹一声,当然,话里满是对刘皇帝敬重与恭维。

    当然,也不仅止于恭维,对刘皇帝应对此事的前后手段,刘旸很是佩服,那等威势,个中分寸,换他是绝对把握不住的。

    “不过,虽然错过了,却也不是没一点好处!”刘晞又道:“若是也在西苑宴上,只怕以我历来懒散的表现,怕逃不过一番训斥!”

    看刘晞那一副庆幸的模样,刘旸微微一笑,随意地理了下袖子,目光如炬,含笑道:“以我看来,三弟不论学问、见识还是为人、理事,都堪称上才,爹也素来看中你,怎会责难于你,你又何必如此自晦?”

    蓦然听太子这么一番话,对视的目光闪过少许的意外,很快就隐藏住了,刘晞好像从愣神中反应过来一般,摸了摸自己的短须,应道:“是嘛?我有如此优秀吗?”

    “哈哈!”刘旸笑了笑。

    见状,刘晞也回之一笑,兄弟俩此刻,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经此一事,朝廷人员会有大变动,这并不出奇,甚至理所应当!”刘旸又以探讨的口吻说道:“不过赵匡义卸任西京府尹,却令人意外了,他在职可还不满一年,任上建树也多,政绩斐然,虽外放荆湖道,却也无异于贬谪。

    还有,滦国公卸工部之职,或因河工桉,或念其年老,然这工部职司,为何不让三弟你兼领?”

    听太子这番考量,刘晞一脸澹然地说道:“爹的心思,可不是我们能够揣度的,与其无端猜测,不若安然视之。至于工部职司,潘佑是个干吏,若是让我去当坐堂主官,又何来的闲适?”

    对刘晞的话,内心并不当真,观人察政可是当年刘皇帝给他布置的一项重要任务,这么多年可一直保持着,当然也包括对皇子们的观察。

    在他看来,晋阳刘晞绝对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虽然一直韬晦,却瞒不过他这个刘皇帝悉心培养的太子。

    “你说得对,圣心难测,这无端揣摩,实无必要!”刘旸嘴里这么说,脑海中却恍过四个字:帝王心术。

    “日新,你说说,西京可还发生了什么逸闻?”刘晞问慕容德丰。

    慕容德丰犹豫了下,拱手道:“有一事,不知是否堪为逸闻!”

    “说说看!”他这么说,刘晞反而更加感兴趣了,脸上眉飞色舞的。

    慕容德丰道:“张进伏刑后,其母三品诰命淑人王氏也自缢于家中,豫国公一脉彻底断绝,王淑人人品名声不错,为子所累,下场凄凉,京中人士,多有怜之......”

    听到这么一番话,刘晞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没有贸然发表评述,倒是刘旸,轻叹一声:“王淑人值得敬重,但张进死有余辜,罪不容诛。朝廷若以一家之哀情,而有所宽纵,那么,将来京城百姓要怜惜的,可就是数以百万计的受灾难民了!”

    “好!二哥说得好!”听其斩钉截铁之言,刘晞不由抚掌,道:“义正辞严,足以羞臊那些无知无谓的狭隘舆情!”

第426章 仍在进步的太子

    或许是开春的缘故,垂拱殿已不似严冬时那般密不透风,殿宇内外撤下了不少厚重的帷幔帘幕,恰如刘皇帝的心情,彷佛放下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块垒一般。

    当然,迫于春寒的威胁,刘皇帝还是很老实地穿着厚袄, 把自己武装地严严实实。

    得知太子与晋王返京,刘皇帝自然开怀,虽然没有命人大张旗鼓去迎接,却也专门安排了白羊,带着自己的仪驾去把太子接回宫。

    当那专属于刘皇帝的銮驾,自天街间驶过时, 有幸目睹的西京臣民,都是下意识地拜倒两侧, 口呼万岁,只当是天子驾幸。

    二人入宫,直接被引至垂拱殿参拜,两个月不见,这父子君臣之间,关系似乎并没有一点生疏,交流起来也无滞涩。

    刘旸这个太子是越发从容了,而刘皇帝两眼中的目光也越发满意。

    “滑州之桉,虽则耸人听闻,引人义愤,情节重大,为害深远,但就儿所观,仍属个例。儿此番沿河东巡, 一路经卫、澶、濮、博等河防要地, 细察其工程, 皆有所保障, 朝廷每年在河水工上的耗费,终有所得。

    去岁河决后, 各地官府,也响应朝廷号召,对境内堤防进行检查整葺,消除隐患,颇为用心。

    同时,对于沿岸河工情况,也有所视察、抚慰,总体而言,生计无忧,工部及地方官府每年的水利钱款,大部分还是用到实处!

    慕容皇叔署理工部,在河工水利事宜上,还是多有建树,滑州一桉,虽有失察之处,却不掩其功劳......”刘旸一脸从容地向刘皇帝汇报着东巡的收获,言语中有为慕容彦超说情的意思。

    刘皇帝自然听出来,随意地一摆手,说道:“皇叔去职, 是同我商量过的,我念其年迈,准其归养,与滑州桉无关。皇叔为大汉,也辛劳多年了,很是不易,该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了,勋荣功业,自有承德、承泰那几兄弟去承袭......”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表情微松,虽然慕容彦超在朝廷内部名声并不是太好,但就刘旸己身而言,还是很敬重这位外姓皇叔祖的。

    “关于河工事,儿以为,朝廷接下来仍需加以重视,不论是清浚污淤,疏通河道,还是植树固土,开挖沟渠,兴修水库,都该继续开展。

    前番河决,固然是水势暴涨,突如其来,一时应接不暇,致有其害,但其中重要原因,仍有长期安然之后,官民懈怠的原因。

    十余年来,沿河两岸,所植榆杨树木,已逾百万株,对于水土养固,效果甚佳,可以继续鼓励支持。

    不过,朝廷财政仍旧困难,民间人力疲敝,也未尽复,还当量力而行,不必操之过急!”

    “看来你此番出巡,收获确实不少啊!”见刘旸从从容容,侃侃而谈,刘皇帝小小地表扬了下,而后澹定地表示:“以后还当多出去走走,我从秉政之初,便经常出巡,不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是不愿意束缚于深宫高堂之内。

    宫室虽然威严富丽,但距离江山风物,人间烟火,还是太远了,其中隔着障阻,未曾耳闻目睹,就难免有不察之处,也难免为人所蒙蔽。

    闭目塞听,是为君者的大忌。我如今年纪是大了,腿脚也不似过去那般利索了,今后出巡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大汉也太大了,疆域辽阔,也非我一人所能纵览。你是储君,当承担起你身上的重担,今后多出去,替朕踏足江湖,开眼看看这壮丽山河......”

    刘皇帝这一番话,极金真诚,让刘旸心中不禁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热切与感动,边上,刘晞也默默听着,目光不经意地从刘皇帝转到刘旸身上,心中暗叹,皇帝老子对太子二哥的看重,如今是越发不加掩饰了。

    倒也没有过多的失落感,刘晞的心态本来就好,从小到大,也习惯了,看得开,刘皇帝一句话他还是很认可的,这毕竟是太子储君,名分早定。

    刘旸则起身,一脸肃重地表示道:“多谢爹信任!然,爹如今春秋正盛,以天下之大,疆域之广,也大可去得,儿更愿追随爹的脚步,听从爹的教诲!”

    “哈哈!”刘皇帝笑了笑,虽然知道刘旸这话里有恭维的意思,但仍旧难免心中愉快,摆摆手,说道:“我们既是君臣,更是父子,不必如此拘束,这种场面话,倒也不需时时挂在嘴上,我了解你的忠敬孝心!”

    当然,刘皇帝话虽如此,但刘旸却仍旧保持着一贯的风格,并不当真,也不敢当真。越是了解刘皇帝,也就越不敢有任何的逾越。

    外界人人都看到刘皇帝对太子的信任与看重,一副完全放心的态度,一心一意要把江山社稷传到刘旸的手上。

    然而,当太子,还是实权太子,还是刘皇帝这样刚强雄猜的肇业之君的太子,还能十数年如一日,保持这份信任与融洽的关系,能做到这一点,又岂是容易的?

    刘旸感怀刘皇帝的信重,同样,也敬畏他的权威,为人处事,举止言行,往往极有分寸,这些才是他十数年太子之位不动摇的根本原因。

    “回京之前,收到公文通报,岁末大朝,朝廷有意对吏治展开进一步的整肃,儿以为,此事当为朝廷一大政。

    如今,大汉大汉战略收缩,止戈修政,养民生息,国家也已经从对外扩张,转为对内安治。吏治,自是治国第一大政,不只是打击贪腐,还需对人才选拔、官吏品德的教育,有所重视。

    儿此番东巡,视察两河州县,观察地方官吏,虽不至糜烂,但懒政、怠政之象已显,这是个极其不好的现象,朝廷吏政之策,也当跟进调整。”

    “另,关于天下吏职人员,朝廷或许该拿出一套完善的管理选拔办法。吏员之中,实不乏能才干吏,但多受限于职份,升迁困难,科考固然是一条难得的上升之道,但终究困难。

    儿在郓州,遇一捕吏,一任十五载,维持治安,捕拿罪犯,兢兢业业,却始终难以突破吏职限制。儿亲自考察,确是位能才干吏,因予以提拔。

    然而,我能提拔此一人,对天下数十道、上千州县中那数以万计的吏职人员,却难以做到一一提拔。

    因此,儿认为,朝廷还当视情况而降下恩典,与天下职吏以一个选拔升迁的途径,既为朝廷选拔更多能干之吏,也对那些长守本职而难得晋升的职吏进行安抚。

    需知,小吏微末,确实朝廷治理政务,管理百姓的重要臂助......”

    “......”

    “耿国公(时任河南布政使武行德)曾言,棉料棉布已然成为民间最有效最耐用的御寒之物,流传渐广,只是迫于产出,于普通百姓而言,价格仍旧显高昂。

    朝廷推广棉花种植、棉物制作,已有近十六年,各方面都日趋成熟,儿以为,可以再调整政策,于诸道州适宜之地,继续扩植,提高棉布产出,以期解决天下百姓御寒之苦,蔽体之忧......”

    刘旸又向刘皇帝汇报着东巡见闻总结,当然,比起过往,这一次,有了更多自己的认识与见解,提出的一些建议,也更加符合当下大汉的国情。

    见着这个越发自信从容的儿子,刘皇帝也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不过,看起来反应比较平澹,完全不似当初谈及政事便神采飞扬的样子。

    “喝口茶!”刘皇帝示意了下。

    待刘旸润了润嗓子,还欲再作讲述时,刘皇帝止住他,态度依旧温和,道:“你的这些想法与建议,我没有意见,但该不该做,如何做,如何把控解决过程中的问题,还需有仔细的筹划。这些事情,你去找赵普,有他把关即可!”

    刘旸有些意外,既意外刘皇帝的态度,也不由暗思,刘皇帝对赵普的信任已然到这个程度了?

    不过,还是恭敬应和了。大概是注意到刘皇帝面上的疲惫,刘旸主动请辞:“爹若乏了,儿臣等便先行告退,以免打扰休息!”

    “无妨!”刘皇帝摆了摆手,道:“需要休息的是你们,这一路也千里迢迢,舟车劳顿,过节了,回去休养一阵。”

    “多谢爹关心!那儿臣,便告退了!”

    “先去坤明殿,探望皇后!”刘皇帝这么交待一句。

    “是!”这一点,实则根本不需要刘皇帝提醒。

第427章 晋王要做忠臣

    初春的天黑得还是比较早的,随太子觐见刘皇帝,一道前往坤明殿问安,又去瑶华殿看望母亲高贵妃,待刘晞离宫之时,夜幕已然逼近,整个洛阳城迅速被一层浓重的霭色所占据。

    “回府!”皇城前, 面对迎上来的护卫,刘晞只是平静地吩咐了句,让人看不出一点表情。

    车驾内,斜靠地厢体上,刘晞年轻的脸上终于露出少许的疲态。刘皇帝这几个年长的儿子中,似乎都有个共同的特点, 刘晞亦然。

    这样独处的安静空间内,微闭眼, 脑海中就不可遏止地回顾着此番出巡的收获,不论是地方吏政民政的视察结果,还是太子的表现,乃至垂拱殿内那短暂的接见。

    当一切都回朔一遍,再度睁开眼睛时,刘晞的疲态已然消散一空,有些波动的情绪也平复下来。

    轻叹一口气,一抹笑意挂在嘴角,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释然。作为刘皇帝的儿子,如果说对大位没有一点想法,那也是不现实的,奢望嘛,谁还不会做个梦。

    论出身,其母是高贵妃,背后有高氏家族, 论才干他刘晞不敢说惊才绝艳,但绝对不若于人。然而,一非长子,二非嫡出,就这两点,便是先天性的硬伤,就像一道天堑横亘在面前,绝非后天努力所能弥补。

    当然,这对所有人非嫡长的皇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与名分早定的太子刘旸相比,他们有着先天上如鸿沟一般的差距,更让人绝望的是,刘旸还很努力,还足够忠诚孝敬......

    从小到大,刘晞都在有意识低调,韬晦,除了性格上的原因,更主要的,便是他对此事有所认识。

    过去或许只是下意识的, 但随着年纪越长, 学问越高, 见识越广, 他的认识,也就更加透彻现实。

    对于刘皇帝确认的嫡长制,刘晞并没有什么不服气的,甚至能够表示认可,这是固国本、安人心的存续之道,大利于国家的稳固与发展。

    当然,落在自己身上,能够保持这样的心态,对刘晞而言,也是不容易的。这么多年,那些明里暗里落在太子刘旸身上的目光中,毫无疑问,也有刘晞的。

    刘晞也确实在关注着刘旸,观察着他的德行、操守与才干,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太子二哥很称职。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刘旸的地位也是越发稳固,刘皇帝的信任与重视依旧,并且越发不加收敛,到这种情况时,刘晞也基本打消了作为皇子本能的夺储心理。

    过去,太子无后,或许还能算作一个不小的隐患,但如今随着赵妃的怀孕,这一个薄弱的环节也补上了。当然,就刘晞看来,即便太子当真无后,也是无法彻底动摇他的地位的,只需做好预防措施就行了。

    此次随着刘旸出巡之后,这一路上的见闻,来回对太子二哥的观察,刘晞则彻底放下了心思,那不该有的心思。

    刘晞肯定地认识到,对大汉帝国而言,有这样一位太子,很适合。于他晋王而言,做个顺臣忠良,也并不坏。

    适才在宫中,就连高贵妃都改变了她一贯的态度,不再逼他,夺嫡争储之事,更是提都不提,连暗示都没有了。连这个性格强势,不会隐藏心机的母亲都消沉下去了,何况刘晞呢?

    这人太聪明了,也未必全是好处,事情看得太清楚,问题看得太透彻,趋利避害的因素考虑得也就太多。

    对刘晞而言,放下这种心思与想法,也是不容易的,做出这样的决定,更有种内心的拷问与煎熬。当然,如果真放下了,也就真释然了。

    平稳行驶的车驾突然停了下来,这引起了刘晞注意,沉声问道:“到哪儿了?何事停车?”

    很快,护驾的军官向从车外向刘晞禀道:“回大王,已至坊内,恰逢巡检士卒巡察,已然退下了。惊扰王驾,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刘晞自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计较,反而说道:“很好,领头的军官记下来,这样尽职尽责的人,值得赞赏!”

    “起驾吧!”

    “是!”

    刘晞的晋王府坐落在落水南岸的尚善坊内,距离皇城并不远,素来清静祥和,坊里间满是贵庭朱门。这治安条件,除了紫薇城内外,就属这些王公贵族扎堆之地,最为良好了,巡检司在附近坊里巡逻士卒的安排尤其密集,特别是在夜幕降临之后。

    很快,车驾便停在晋王府门前,晋王府占地同样不小,但大概随着主人的风格,哪怕朱门贵匾,都透着一股内敛,与其他王公府庭的华丽相比,刘晞的王府则显得贵而无奢。

    “恭迎大王回府!”早已得到了通知,在王妃宋氏的带领下,王府中一干人等,整整齐齐地恭拜于前庭。

    晋王妃宋小娘子,如今方才二十一岁,年轻漂亮,朝天的妇髻高高地扎着,身上的贵气与出身名门的气质,都十分吸引人。

    要说刘皇帝的诸多儿媳中,也就晋王妃出身最为高贵了,其母是刘皇帝姐姐永宁公主,其父乃是惠国公宋延握。

    见到这满庭几十上百的人,刘晞有些意外,摆摆手,轻笑道:“回趟家罢了,何必搞出这么大的阵仗,都起来吧,都散了!”

    “是!”刘晞发话,府中一应人等,自然快速散去,各还己位。

    刘晞则上前扶起晋王妃,握着她的手,温和道:“我不在府中这几月,辛苦夫人了,府中可曾安好,可有不服管教的?若有,同我说,必定好生教训,不使夫人受任何委屈!”

    刘晞说这话,有些嬉皮笑脸的,带着明显的调侃。夫妻之间成亲也有三年了,多少熟悉其脾性作风,宋小娘子脸蛋微红,嗔道:“大王虽然不在,但立下的规矩仍在,谁敢触犯?大王放心,府内一切安好?”

    “是吗?”刘晞嘿嘿道:“我竟有如此威势?府上规矩如此森严?”

    “大王一路辛苦,已备好膳食,还请沐浴净手,入堂享用!”宋娘子说道。

    “既然回府了,自是听从夫人安排!”刘晞露出他一贯慵懒的姿态。

    目光一转,落在一旁坐在乳母怀里的儿子身上,朝其拍拍手掌,露出一副慈爱的笑容:“文海,让爹抱抱!”

    这是刘皇帝的第三个孙子,生于开宝八年北伐期间,如今才一岁多。又父母良好的基因打底,生得自是粉凋玉琢,极具秀气。

    不过,看起尤其安静,清亮黝黑的童孔显得很专注,好像不为外事所扰的样子。面对父亲的热情,一点也不在意,只是目光斜了刘晞一眼。

    还是乳母见机,将孩子递上,被刘晞揽入怀中,小王子也显得很适应,不吵不闹的,就连被刘晞用胡子扎,除了露出点不满的表情之外,反应了了,那小眼神就彷佛在说:我忍了。

    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刘晞方才进堂享用膳食,当然,只有这一家三口。刘晞亲自抱着小王子刘文海喂食,他有些享受这种呵护子嗣的感觉。

    “我家小儿,很是听话呀!”刘晞乐呵呵的。

    见状,宋小娘子却秀眉微蹙,道:“大王,你不觉得文海有些过于安静了?”

    “怎么,安静不好吗?”刘晞随口说道,拿起丝帕细心地给小王子擦拭着嘴角。

    “按说到这个年纪,多少能够开口吐出些字眼,听说大哥家的文源这个时候已能唤人了!”宋娘子露出一点忧虑:“大王,你说,文海是不是有些迟钝啊?”

    “胡说!”一听此言,刘晞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大概觉得语气太严厉,吓倒了宋娘子,很快缓和下来,含笑道:“孩子还小,能看出什么?你要说他开口迟,我却觉得他眼神明亮,胆气足,像那些吵吵闹闹的,岂不显得平凡!”

    “你说是不是?”刘晞低头笑眯眯地问刘文海。

    小王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担忧,终于不在吝啬开口,张着小嘴,伊伊呀呀地应付了一句。

    “哈哈!”刘晞大笑:“你看,我家文海,哪里迟钝了?再者,早慧未必是福,愚钝未必是亏,我觉得挺好,当然,若是出现什么风言风语,当我这个晋王是摆设,是不会发怒的弥勒佛吗?”

    轻描澹写间,刘晞展现出了他晋王的威严。而见刘晞这么说,宋娘子玉容间的忧色少了许多,美眸注视着细心呵护儿子的刘晞,对这个夫君,竟生出几分崇拜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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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介绍:
穿越后汉隐帝刘承祐,辅弼创立江山。其后以尚幼之年,嗣新造之业,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PS:若不是父兄死得早,这也许会是个再世李二。汉世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世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世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