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驾临涡口
“拿下钟离,固然惊喜,但若说接下来,淮南唾手可得,倒也没那么容易!伪唐连遭重创,但尚有余力,淮南于汉为财税重地,于唐则为半壁江山,不会轻易放弃的!再者,即将到来的冰天雪地,就是一道阻我兵锋难关!”刘承祐倒是没那么乐观,保持着头脑清醒。
听皇帝这么说,王著一脸叹服,由衷道:“陛下胜而不骄,对战略形势洞若观火,如此君上,淮贼岂能敌之。尽去淮地,乃至渡江灭唐,也只是时间问题!”
“但愿如你所言!”刘承祐看着王著说道。
对于这个书生意气的近臣,总体来说,刘承祐还是很满意的,没什么城府,心性纯良,又有文才,除了有些嗜酒的毛病与稍显迂腐之外,没有大毛病。更重要的是,此人很忠心,对于皇权也很敬畏。
“去,把淮南地图,给朕拿过来!”想了想,刘承祐吩咐道。
很快,王著同张德钧一道儿,将淮南军事作战地图给刘承祐翻出来。看着二人,刘承祐摆手道:“这一路,你二人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小的还是候着,以便官家差遣!”张德钧请示道。
“不用了!”
天色渐黯,御帐中左右立着十余台油灯,案边还有一盏粗烛,照得亮堂堂的。刘承祐一个人静静地拿着那张地图研究,凝思出神。
约以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听得外边当值的安守忠的声音:“参见娘子!”
抬眼,帐帘掀开,只见折小娘子亲自端着点试过安全的吃食,走了进来,直接到御前,看其还要行礼,被刘承祐止住了。
“官家,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折娘子将膳食放到案上,冲刘承祐道。
刘承祐看了两眼,一碟焦黄焦黄的烤肉,一盘笋,一碗羹,再加一碗粥。
拉着折娘子的手,让其坐到身边,捂着肚子,刘承祐温柔道:“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闻到这香味,顿感腹中饥饿啊。嗯......真香!这是羊肉吧......”
尝了几口,刘承祐大赞。
“官家喜欢就好!”折小娘子琼目一弯,道:“这是我亲自烤的,还在府州的时候,陪祖父、爹爹,外出打猎,获有猎物,都是我烤给他们吃的!”
“我的贤妃,还有这般手艺?未曾耳闻嘛!”刘承祐爽朗一笑。
注意着刘承祐的神情,折娘子问道:“官家不觉得,我操持贱业?我身为皇妃,朝中御史们闻之......”
闻言,刘承祐打断她,淡淡道:“外臣们有进言的权利,但听不听在我,君子远庖厨,书生之迂见,不必在意。再者,多少年来,于百姓而言,岁月所求者,不过衣食而已。你能躬亲烹饪,做的是吃饭的大事,谁敢非议......”
见刘承祐还讲出道理来了,折娘子心情显然愉悦,对于郎君的通情达理,更觉欣喜。
“此行带上你,倒带上了一位厨娘,甚好!”刘承祐调笑道:“日后有暇行猎,也尝尝你亲射猎物的手艺!”
“是!”
稍微与折娘子闲谈几许,腹中有食,体力顿复,不过困意却涌了上来。
着人收拾残羹,刘承祐又拿出地图研究着,也没让折娘子退避。见状,美人探过脑袋,好奇地说道:“听营中在传,前线又打胜仗了?”
“郭荣率军,拿下了濠州州城钟离!”刘承祐说道。
点着头,折娘子说:“听闻这郭使君,是个难得人才,朝廷干臣。果然,立此大功,难怪官家如此器重于他!”
“郭荣之名,都传入后宫了?”刘承祐偏头看着折娘子,有些突兀地问。
骤闻此问,折娘子笑容微敛,叹口气,稍陪着小心说道:“陛下当知,深宫高墙,也难绝世间消息,妾在深宫,偶听人言罢了.......”
看折娘子小心的模样,刘承祐轻握其手,安慰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并无他意!”
说着,刘承祐干脆让她坐得离自己更近些,手指在地图上划指着:“动兵已一月,虽入淮南,但我军的活动范围,仍旧不大。此次三番大捷,连创唐军,大大削弱其兵力、实力,淮南诸州,可任我攻取。”
“然这一月来,战果虽丰,但在此前,淮水之阴,寿春未下,濠、泗又倚淮而戍,在淮南,却无一个牢靠的立足之地。大军屯于淮南,虽不虑唐军袭击,但终究是一隐患。”
“而今钟离被郭荣拿下,我军可从容南下,掌控濠州。以濠州为基,东可下泗州,取楚州,将淮水全数掌控于手,最大化地消除唐军水师的威胁,保障我辎需通道。向南,则可攻滁州,兵临长江,经略扬州,威慑金陵,使伪唐震恐!”
“甚至于西线那边,都可不完全受制于寿春,即便唐军死守,我自可从容分兵,攻略淮东。可谓一点开,多点开!濠州一下,淮南局势也就打开了,我军形势一片大好!”
“从赵匡胤以及郭荣口中闻,原本驻守濠州的郭廷渭是个将才,不易对付。能突破这道防线,那何延锡于我朝确是大功一件,朕倒想要见见此人,犒赏一番。哈哈......”
折娘子待在一旁,看着刘承祐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的模样,清亮的眸子泛着异彩,嘴角带着笑意。
......
十月末的淮南,已然十分冷了,虽然还谈不上森寒彻骨,但冬风肆虐之下,总是让人难受的。相较之下,涡口的汉军要稍微舒服点,几座营壁,水陆相连,营中物资不缺,钟离被拿下后,几乎便没有了来自淮南军队的威胁。
一座坚固的浮梁,在赵匡胤的严格督建下,已然悬于淮水,沟通南北,成为北汉大军又一条稳固的后勤通道。大量的军需物资,已自宿州转运至涡口,囤积于此。
汉军寨前,赵匡胤与党进却站在萧萧北风中,脸鼻子吹得通红,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人。
打了个喷嚏,党进抹了把鼻涕,朝赵匡胤道:“这么冷的天,赵兄何必这般等着,不过一徐州巡检使嘛,旁人看了,还以为在恭候圣驾!”
嘟囔声止,赵匡胤突地扭头,朝党进呵斥道:“闭嘴!”
赵匡胤难得有如此严厉的时候,把党进吓了一跳,见状,赵匡胤深吸一口气,以一种嘱咐的语气,说道:“党兄,不可口无遮拦啊!这等戏言是能随意说的吗?需知祸从口出,此言要是传将出去,为有心人所趁,难免有患啊!”
见赵匡胤说得认真,党进神情严肃了些,点头抱拳:“是!”
“不过,赵兄对那郭荣也太过重视了吧!不过仗着出身与陛下的关系,若没有我们在涡口重创濠州敌军,岂有让其趁虚夺取钟离建功的机会。若是让你独领一军作战,允以经略之权,必能再建更大的功勋......”党进道出他心中真正的想法。
闻之,赵匡胤摇摇头:“这等话,不可对外言讲。对于这位郭使君,我也有所闻,如名声属实,当是国家良才。况且,以当今天子之识人用人,徒以幸进,岂能被委以如此高位,授以方面之权?”
听赵匡胤这么说,党进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赵兄,我本不是个多嘴之人,只是这心里,为你鸣不平啊!”
赵匡胤却笑了笑,拍了拍肩膀,遥望远处,一行骑队,已然进入视野:“来了!”
至于党进嘴里所言“不平”者,却是朝廷对涡口大捷的反应。除底下的指挥士卒外,三名主要将领,那水军指挥直接升任靖江军右厢都指挥使,在水军人才缺乏的情况下,很正常。党进则进两步为宿州兵马指挥使,关键是赵匡胤,朝廷没有一点表示。
对此,党进有些不乐意,毕竟浴血厮杀,冒死作战。倒是赵匡胤,心里虽有疑窦,但没有表现出来,不过,通过其父赵弘殷在禁军中的关系,大概探出了点风声,问题应该出在王峻身上......
而了解到这一点,赵匡胤则更冷静了,不骄不躁,静待时机。在赵匡胤看来,王峻纵使从中作梗,但只要皇帝看到他的能力功绩,便足矣,迟早有他崛起的机会。
“来者可是郭使君?”骑士由远及近,赵匡胤迎了上去,朗声问道。
伴着勒马的吁号,郭荣住马,居高临下,看着英武魁壮、目光如炬的赵匡胤,翻身下马,一拱手,以一种审视的目光冲他平静道:“你就是宿州团练使赵匡胤吧,果然名不虚传,人中俊杰!”
“郭使君谬赞,在下实不敢当!”赵匡胤谦逊道。
这是郭、赵二人,头一次直面交流,两人互相打量着,赵匡胤尽显一身英雄气,郭荣身材样貌虽则平庸,但气质贵重。都觉对方,非常人,有的人,看一眼,就心生好感。
此前几乎没有什么交情,若要什么寒暄老谈,也不现实。
略作熟悉之后,赵匡胤便亲自引着郭荣入营。
“御驾什么时候至?”郭荣问。
“当在明日!”
天子刘承祐那边,已下令,御驾幸涡口,并着郭荣西来见驾。
第87章 淮东经略正副使
在涡口汉寨,赵匡胤好生招待了郭荣一番,两个人就淮南形势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稍晚些的时候,又有水陆转运使王朴以及粮料使王溥先后自淮水上游而来。王朴嘛,前奉诏前往下蔡,代表天子犒赏大军,算是前来谒君复命。至于王溥,则是继续替王峻供给辎需。
经过宿州转道南下,御驾在第二日正午左右,驾临涡口。荆山寨前,看着整整齐齐迎驾的一干人,刘承祐心情很不错。牵头的四人,都是在此次淮南战事起了大作用的功臣,不论王朴、王溥调度民夫供给军需,还是郭荣、赵匡胤统军作战。
涡口这边,早早地准备好了营垒,随行大军直接安排入驻。至于刘承祐,则在赵匡胤等人的陪伴下,检阅了一番涡口大营的水陆大军,鼓舞士气,激励人心。尤其是那些在涡口之战中立有战功之人,不论官兵,悉数得到刘承祐亲口勉励。
入寨进帐,被奉上主座,参拜见礼,涡口这边军以上的指挥军官都有幸,得以亲听圣训,感受天子威严。
闲杂人等退去,帐内的气氛“温馨”了些,看着郭、赵二人,刘承祐笑道:“朕先后将你们二人调到淮北,就是觉得,你们能给朕以惊喜!果不其言,寿州有下蔡大捷,这濠州你们则是轮番替朝廷建功!”
刘承祐这般说法,隐隐有将濠州的战果与寿州那边并论的意思,对此,郭荣与赵匡胤二人,当然是表示谦逊,不敢居功。
王朴、王溥在旁,也附和,说陛下识人有明,用人有方。
简单寒暄后,刘承祐直接道:“经过下蔡、涡口两战斗,再加夺取钟离,南征战略,算是起了个好头,我军形势大好,主动在我。关于淮南如今的战争形势,朕即便不是烂熟于心,也算颇有了解。
在东京之时,便已采听多方观点,你们在前线领军,也有与唐军作战的经验,就接下来的战事,朕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说起军政,刘承祐的风格,从来都是这把直接,直入主题。面对天子问话,还是资历浅的赵匡胤,率先答话:“启禀陛下,以臣之见,经此三败,至少在淮水一带,唐军已不足为虑,陛下又领大军亲至,淮贼势必难挡。
然若欲犁庭扫穴,一举夺淮,却也不易。就目前探报可知,连遭重创,淮南诸州唐军,都受到严令,加强守备,做出死守姿态。
而今正值岁冬,天气不利作战。以臣之见,接下来,大军最好以下蔡、钟离为基,训练士卒,囤积粮械,寿州那边,继续对寿春逼迫,给伪唐朝廷施以压力。
以淮南对伪唐之重要,其断然不会放弃,只会固守淮南州县的同时,筹集兵马粮草北上支援。以唐军之战力,绝非我军对手。在淮南之地,对唐军实行歼灭,将其实力削弱,把其血流干了,使其再无余力以抗天兵,则取淮南州县,当易如反掌......”
看着赵匡胤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脸上尽是自信的神情,对此景,刘承祐竟有刹那间的恍惚。对于赵匡胤的建议,刘承祐并没有觉新奇的地方,类似的建议,他听得多了,甚至于很多地方他也是这般想法。
当然,赵匡胤的意见,还是有一定份量的,至少在刘承祐这儿,有其佐证,可以坚定其判断与决策。
“赵元朗之言,深得朕心!”等其说完,刘承祐指着赵匡胤,对郭荣几人道。
当刘承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郭荣稍微直了下身体,想了想,说道:“赵团练的话,十分有见地,臣基本同意其看法。臣仅补充一点,寿州那边,唐军仅勉强自保,我军重兵在彼,正可继续吸引唐军援兵,予以歼灭。陛下亲率大军南来,倒也不必将兵力,尽数投于寿州。
臣以为,或可分兵向东,将淮河下游的泗州、楚州拿下,将淮水尽数掌握于手。待来年开春,可从容席卷江北州县!”
听郭荣之言,刘承祐不禁瞟了他一眼:“这是让朕分兵?濠泗敌情如何?”
“泗州团练冯延鲁,楚州都监吴绍廷,都非久守之人!”郭荣平静地说道:“遣偏师东进,臣有信心,可夺之!”
轻轻地点着头,刘承祐目光在郭荣身上打着转儿,突然淡淡地道:“好你个郭荣,是看上了随朕南来的禁军了吧!”
郭荣作揖:“陛下慧眼!”
刘承祐眼神没怎么闪动,就这么注视着郭荣,抬手抚着自己的短须,斟酌了片刻,道:“朕将左厢龙栖军给你,另让韩通调一千铁骑军与你,任你为淮东经略使,东进攻取泗、楚!”
“谢陛下!”见刘承祐这般大方,郭荣难得地,喜色外露,起身长拜。
盯着郭荣,刘承祐说:“龙栖军,可向来是朕的亲军,你也算龙栖军的老人,可要好好给朕用!”
“是!”
“另外,朕将赵延进、安守忠调给你,他们都是朕看中的青年俊才,也当好生提点!”
“谢陛下!”郭荣再拜。
在边上,见着郭荣被委以如此重任,赵匡胤说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此时此刻,难得地,赵大心里有些泛酸。
赵匡胤脸上露出的那丝艳羡之色,刘承祐当然察觉到了,偏过身体,以一种放松的姿态,问他:“元朗,涡口大捷,以寡敌众,大破唐军,可谓赫赫战功。上下将校,多有奖擢,唯有你朝廷不加表示,心中可有怨气?”
骤闻此问,赵匡胤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赶忙起身,拜道:“臣不敢!”
“只是不敢!不是没有?”刘承祐又道,语气虽则平静,但总给人一种锐利的感觉。
落在赵匡胤耳中,却不由怀疑,他当然从来没表示过不满,莫非是党进平日里替自己的鸣不平,传扬出去了?
注意到赵匡胤变幻的神色,刘承祐不待其斟酌应对之辞,语调又温和起来,轻笑道:“就是朕,也难免心中愉,有些想法,份属正常!”
“臣不敢!”赵匡胤可不敢将刘承祐的话当真,还是做此回答。
见状,挥手让其起身,刘承祐形容微敛,朝其严肃道:“朕早知你赵匡胤,非寻常之人,有大将之才,固几年前便把你放到宿州,便有委你为大军前驱的意思。果然,没令朕失望!”
“多谢陛下信任!”赵匡胤几乎五体投地了。
刘承祐超他摆摆手,道:“朕岂是有功不赏,有才不用者,传将出去,岂不让人非议。朕以你为淮东经略副使,率宿州之军,协助郭荣,经略淮东之地!”
赵匡胤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赶忙谢恩。他是少有地如此这般喜形于色,但被刘承祐这么唬了一顿,也顾不得肃容了。
郭荣等人在旁,也向赵匡胤贺喜,看天子对此人的态度,前途无量啊。
待郭荣与赵匡胤退下后,被留下的王朴,不由感慨道:“郭赵年轻,尤其是那赵匡胤,尚不满三十岁,便委以方面之任。”
“朕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唯其有才,何惧非议!”刘承祐道。
王朴说:“唯虑王都帅那边闻之,会有所想法!”
看了王朴一眼,刘承祐一甩袖,淡漠道:“有什么想法?都说老将稳重,资历丰富,值得托付大任。淮东之任,若再遣一宿将,就怕再出一个王峻,寿州那边,有他一个,还不够吗?”
天子这话,诛心呐!王朴与王溥闻之,都不由心中一紧,互相看了一眼,都是聪明人,从刘承祐的态度可知,这是对王峻不满了啊!
都有些忧虑,毕竟,正当国战,皇帝若猜忌阵前统帅,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注意到二者的神情,刘承祐又笑了笑:“明日御驾起行,朕要亲巡刘寿州,顺便慰劳一下王卿他们,为国征战,他们毕竟辛苦了!”
听刘承祐这么说,王朴二人同时松了口气,显然,皇帝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
第88章 天子金令
二十八日,新任淮东经略使郭荣,同副使赵匡胤一道,领着刘承祐调拨给的数千禁军以及补充过的宿州团练,东归钟离,准备攻取泗州。
辞别前,刘承祐心血来潮,以秋末契丹南侵兵变之时,大汉朝廷“南北之争”问郭、赵二人,听其想法,权作事后讨论。
对此,赵匡胤直接表示,南征乃国家既定大略,且天赐良机,无可争议。倒是郭荣,稍作犹豫之后,朝刘承祐说,若大汉再积聚三年,逢北方剧变,他必建议陛下,倾力北伐,全复北边。
从二者给出的回答看,两个人的性格,是有明显的差异的,郭荣的赌性更大。
二十九日,行营自涡口发,带着大量的物资,刘承祐乘战船,逆淮水而上。王朴北归符离镇守,继续统筹调度后勤,以供大军。淮南前营粮料使王溥,在随驾前往下蔡大营。
自乾祐三年春,被刘承祐派到淮北,筹措南征粮饷,囤积诸仓,刘承祐也有近两年没见过王溥了。两年的奔波劳碌,王溥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些,但体格明显健壮了,当初白面书生的气质也被磨掉了不少,但整个人多了些干练之风。
对于这个自己钦点的宰相之才,刘承祐还是很看重的,涡口一见,直接让他陪侍驾前,而重新做起侍驾的活计,王溥也是一点未手生。
船舷上,迎着浪波,吹着北风,刘承祐看着王溥,说道:“朕倒有些后悔,将你外放到淮北了!”
“陛下何出此言?”王溥有些意外。
指着王溥多了几分风霜之色的脸,刘承祐轻笑道:“当初朝中风度翩翩,气质卓然的王郎君,形象大毁,岂不类焚琴煮鹤?”
闻此言,王溥先是一愣,随即拱手:“陛下玩笑了!”应承的同时,心中难免有些意外,以往的天子,在他眼中,从来都是威严肃重,不苟言笑。
“好了,戏言且罢!”刘承祐按着船身,刘承祐问:“在军前效力,不甚容易吧!”
闻问,王溥神情微沉,郑重道:“臣读书时尝知,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然今亲历前后事,粮械之转运,兵马之调动,民力之消耗,是何等之巨。仅这一月之战争,便将颍、宿两载所屯,消耗近半!”
见王溥这一副深沉的感慨,刘承祐抬指道:“在其位,谋其政,你倒是颇有感触!正因如此,朕才打算,在因粮于敌,就食于淮南上,好好地动一动心思!”
“此事,朕打算交给你了。濠州那边,钟离既下,其余县镇,不足为虑。朕以你为濠州知州,署理州政,宣告大汉政策,安抚士民,筹措军资粮草!”
闻令,王溥直感重任加身,机敏地拜道:“陛下目光长远,战事尚未结束,已然在考虑纳土归治的事。臣必竭力,替陛下抚定濠州!”
这些文人,就是喜欢多想,刘承祐的意思,就是很简单的,想要因粮于淮南当地。当然,他那般考虑,也没有任何问题。
自涡口至下蔡的淮河水段,已尽数为汉军所掌控,无虑唐军水师之袭扰,一路通途。上百里水道,一日可至,当然,为了与陆上步骑同步,稍微放缓了速度。
下蔡,淮水两岸,浮梁两头,已布有两座连营。自前番大捷之后,汉军便一直屯驻于此,休整练兵,巩固战果。这段时间,作为大军的统帅,王峻可谓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皇帝以王朴为使,亲自来营褒奖,当着前营诸将官的面,将王峻捧得很高,使其意更骄,更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基本上,除了两司禁军都指挥使,其他人都难得其正视。与大部分将校士卒有别,王峻自己是住在下蔡城中的,将帅帐设于县衙,如此一来,征淮大军中,暗地里,对于统帅王峻的非议,却是平添许多。得知前营的情况,刘承祐这边大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忧虑起军心问题来。
不过,休整了十余日,随着王峻一声令下,下蔡的汉军又动了起来,冒着寒风,收拾行囊,准备物资。王峻的命令,再度南下,兵围寿春。
在慕容延钊的陪同下,王峻巡到河岸,王峻一身贵甲,倨傲之色凝在其眼脸之上,威视四方。慕容延钊跟在一旁,神情之间,透着少许的忧虑。
两座宽大的浮梁,悬于淮水之上,但此时,北侧一道浮梁,却正处一片混乱之中。其中塌陷了两处,导致整座浮梁都有些大的晃动,数十名士卒及几车军械,直接掉入了水中。
浮梁两头,分别自桥上奔下,周边,救人的救人,加固的加固,在这冬季,匆忙得有些乱。
王峻着人了解清楚情况,当即大怒:“浮梁是谁督建的?”
“回都帅,是颍州团练副使康俨!”申师厚在旁,见其怒,赶忙答道。
手一抬,王峻直接命令道:“传本帅令,拿下其人,军法处置,桥头斩杀,以警其罪!”
骤闻此言,申师厚愣了一下,没想到王峻直接就要杀人了。
在旁,慕容延钊听了,不由说道:“浮梁不稳,康俨都监不利,稍作惩处,着其加固即是,何必要其性命?”
瞥了慕容延钊一眼,王峻摆手道:“延钊你不必为其人说情,浮梁可谓我军血脉通道,性命所交,可不是一般的疏漏。倘临敌之际,进军撤退,出此状况,严重点,只怕影响我军胜败,可不是加固一下就能解决的。兵争大事,容不得此等疏忽大意,那康俨,本帅必杀之,以正军威!”
言罢,王峻即瞪向申师厚:“愣着作甚,还不传我帅令!”
见状,申师厚再不敢怠慢,赶忙应命而去。慕容延钊没再劝,只是稍凝起眉头,看了看王峻,只见其似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慕容延钊心有所感,有些明显了,王峻这是在立威,显然,近来军中的非议,他是有所耳闻。只是可惜那康俨,整好撞上,连个解释求饶的机会都没有,送了性命。
抬眼,望着两岸汉营的动静,慕容延钊略作犹豫,还是拱手开口:“都帅,南下寿春之事,是否再考虑一下?”
“我道你慕容都虞侯,几番张口,欲言又止,要说什么,却是劝我不动兵?”王峻偏头,上下打量着慕容延钊,淡淡地说道:“你不必劝我,大军于此,休整日久,若再拖下去,就真让寿春守军缓过劲儿来,稳住军心!”
“此时,正当大军南下,再围寿春,切断其外援通道,也趁水流结冰之前,将粮械辎需,转运到位!这个冬天,我们要破城,再不济,也要在寿春城下度过,否则,金陵的伪唐朝廷,又岂会着急?郭荣那晚辈,都有破城之功,我帅大军于此,岂能落于其后!”
见王峻一脸固执的模样,慕容延钊神情更苦,想了想,道:“都帅之言,固然有理,却也不急于这一时。而今寿春守兵,并不算少,我军在兵力上,并无绝对优势。陛下銮驾将至,是否等随驾禁军至,再图南下,困城!”
提及此,王峻眼神中闪过一丝晦色,瞟向慕容延钊,声音都变冷淡了,道:“陛下委我前营都部署,有专征之权,勿阻我令,否则,必不相饶!天子要来,那本帅南下,正可作迎驾准备!”
劝不动王峻,慕容延钊也甚是无奈,有些头疼。不过,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那样只会惹恼王峻,将双方之间的关系,持续僵化。
没错,下蔡大捷之后,王峻与慕容延钊之间的关系,开始出现矛盾了。说句诛心之言,王峻觉得,慕容延钊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有些碍事......
事实上,对于天子御驾亲临,王峻心里是极不乐意的,毕竟皇帝御临,哪里还有他王都帅大耍威风的机会。这在其言辞举止之间,是表露于诸将面前的。
未己,在下蔡渡头,正对着浮梁,颍州团练副使康俨在不服的挣扎之中,被斩了脑袋。康俨在征淮大军中,当然算不上什么重要人物,但也是团练副使,就这么被王都帅一言斩杀,一时间,全军肃然。
在下蔡汉军,在王峻的催促下,做好南下寿春的准备后,靖江军都指挥使向训,带着天子金令及诏书南下,叫停动兵,节令诸军,待御驾至,再作决议。
一道军令,让王峻愤懑不已,径欲发兵,诸将不从。
第89章 威压王帅
绕过淮水一道折径,几乎再在千呼万唤,万众瞩目之中,天子御驾终至于下蔡。渡头,在近臣亲校们的捧卫下,与折贤妃相伴,刘承祐踏上寿州的土地。
折娘子虽为后宫妇人,但随侍君驾,在军将面前,还是着一身轻甲,尽显英姿。这一路来,还是让刘承祐体验了两次制服诱惑。只是此刻,小脸有些泛白,神情疲惫,毕竟是塞北长成的娘子,几乎不习水性,难耐舟船之苦。
“臣淮南前营都部署王峻,率军前将士,恭迎陛下!”王峻当先,揖军礼,高声迎拜。
王峻是扯开了嗓子,浑厚的声音,飘扬在东风之中。在其后,军前将校,分两列而立,再其后,城垣前,军寨边,是数千威武的迎驾军士,小底、虎捷、护圣、奉国诸军皆有。
“恭迎陛下!”将士齐拜。
扫视一圈,大汉甲士,军容威武,傲立寒风。刘承祐挺直着身躯,抬手,朗声道:“王卿免礼,众将免礼,诸位冒生死,不避风寒,为国征战,辛苦了!”
“为陛下尽忠,为大汉效死!”刘承祐言落,将军列中,立刻有一人吼道,情绪激昂,竟有些破音。
刘承祐别过目光,发现是李重进,只见其表情激动,神色振奋。有些意外,没曾想,这郭威的外甥,还是有些前途的。
李重进言罢,慕容延钊稍微做了个小动作,王彦升会意,当即高呼:“万岁!”
很快,迎驾将校,也跟着高呼,这种情况下,从众心理作祟,高呼之声直接蔓延开来,迎驾士卒,随驾禁军,渐至汉营军士,包括随征的民夫有不少都跟着吼个几嗓子。不管怎么样,提气。
倒是王峻在众将身前,有些不自在,让他跟着一起喊,又有些抹不开面子,就那么不尴不尬地矜持着。注意到了王峻的表现,刘承祐似不以为意,抬手朝将士挥了挥手,使得迎呼声浪又高一峰。
淮水边上,炽烈的欢呼声,持续了许久的时间,方才消散。响彻城郭内外,不管是下蔡士民,还是唐军探子,都知道,大汉天子,驾临下蔡了。
一直到欢呼声止,在旁人提醒下,有些走神的王峻,方才向刘承祐与折娘子道:“陛下,贤妃娘子,县衙已整理出来,可暂充行在,请进城!”
听其言,刘承祐微微一笑,道:“朕乃马上皇帝,大军所驻,便是行在,就不进城扰民了。王卿的美意,朕心领了,但往军中一行,烦劳卿引路!”
刘承祐的态度与言辞,让王峻心里极其不适,抬眼看了看,却迎着天子那平淡如常的目光。难看两个字几乎写在脸上,王峻忍住了,没有发作,作揖:“是!”
收回目光,刘承祐又向慕容延钊道:“随驾的奉宸、龙栖、铁骑三军,就劳延钊你,安排了!”
“臣奉命!”慕容延钊赶忙应道。
即便再迟钝的人,都能感觉到,天子对于王都帅与慕容都虞侯两者之间态度的差异。此时,不少受够了王峻鸟气的指挥使,看向王峻背影的目光中带上了少许的幸灾乐祸。
尴尬的是,汉营中的帅帐,根本没有收拾,有太多独属于他王都帅的印记。是故,王峻建议刘承祐先巡视诸军,另密遣申师厚以最快的速度把御帐给收拾出来。对此,刘承祐欣然接受。
值寒冬,不便扰兵,在淮水两岸的汉营,刘承祐只稍微巡视了一番,尤其是亲自去看了看那些受伤的军士,慰慰劳施恩。临结束前,刘承祐直接下令,将所有受伤的将士,尽数转移入下蔡城养伤,此令,很揽人心。
待傍晚时分,刘承祐正坐御帐,继续与淮南前营的高级将帅们亲近。
王峻坐在下首,距离刘承祐最近,脸上的自矜之意又显露出来,滔滔不绝地向刘承祐介绍着他的战果:“......此战过后,只要再拿下寿春,则淮南之地,当任由我军驰骋——”
“战果,朕已然心中有数,确是大胜,诸位辛苦了!战损如何?”在王峻打算继续抒其淮南攻略之时,刘承祐问。
闻问,王峻深吸了一口气,正过身体,干脆地闷过头,不答。王峻这,明显是不给皇帝面子,帐中的气氛,立刻就冷了下来。
还是慕容延钊起身,向刘承祐道:“经过后续的统计,我军前后共阵亡三千一百余人,轻重伤一千二百三十六,走失三十六人。其中,以护圣军伤亡最重,拔城,诱敌,攻阵,追敌,为三军翘楚!”
闻报,刘承祐瞧向李重进与王彦升,不由夸了夸二人几句,随即淡淡地说了声:“也难怪,听闻诸军之中,就属护圣军,斩杀最多,几乎倍于旁人。”
刘承祐的话,落在李重进与王彦升耳中,却似警钟敲响,身体一绷,讪讪以应:“皆赖将士们拼杀冲杀......”
即便桀骜如王彦升,真面对刘承祐之时,也乖顺极了,没有那么多碎嘴。
很快放过二人,刘承祐问道:“寿春如今是什么情况?”
看了看王峻,见安然在座,似未耳闻,并没有答话的意思,慕容延钊回道:“陛下,自下蔡兵败后,伪唐清淮军节度使何敬洙及保信军指挥使张全约便收容败卒,加固城池,囤积粮草军甲。骑兵南下袭扰,已劫得其三批粮草,原本何敬洙还有坚壁清野之动向,为我龙捷军所破坏。那何敬洙已然放出话来,欲与寿春共存亡!”
“谁道伪唐无良将,听闻这何敬洙前后就给我军造成了不少麻烦,这何使君,年过花甲,尚有如此血性!”闻答,刘承祐却是不禁感慨道:“朕还未遣人劝降,他便已自绝退路了!”
“成全他!”刘承祐淡淡道。
“陛下,臣请为先锋南下!”王彦升见机起身请命:“必取何敬洙那老贼头颅来见!”
“王将军勇气可嘉,志气可励啊!”刘承祐道。
见状,御帐中的禁军将帅们,也都积极请命,被刘承祐三言两语安抚住。
刘承祐呢,则继续看着王峻,问:“朕来之前,听闻王卿已然打算南下,再度进军寿春?”
“不是被陛下勒止了吗?金令、诏书,臣岂敢不应命?”王峻终于又开口了,反问刘承祐。
刘承祐看起来脾气好得很,淡淡一笑。慕容延钊见状,主动开口,替王峻把他南下进军的考虑,向刘承祐讲了。
“看来,淮南战局,仍在王卿胸中啊!”刘承祐终于夸了王峻一句。
只可惜迎来其不咸不淡的反应:“论胸怀天下,腹存江山,比不过陛下!”
对王峻,刘承祐始终保持着忍耐,一直到诸将退去,独留王峻“密谈”,语气急转直下:“王卿似乎心怀怨气呢!是不是朕,哪里做得不到位,得罪王卿了?”
“不敢!”面对刘承祐“轻柔”的问候,王峻的语气还挺冲。
“不敢?”刘承祐也硬了起来,一拍帅案,冷冷道:“你王都帅的威风,都快耍到朕身上了,就差指着朕的鼻子说,你王都帅心里很不满呐!啊?”
刘承祐的突然爆发,让王峻呆了一下,扭头与刘承祐对视着。但迎着天子淡漠地目光,王峻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终是收起脸上的猖獗之色:“臣不敢!”
“陛下如对臣不满,直言便是,不必这般温吞威慑,要罪要罚,臣且受着!”王峻还是大胆地直视着刘承祐,脖子很硬的样子。
“呵,呵呵......”见其状,刘承祐笑了,冷笑:“原本旁人,如何进言,朕仅当其风闻奏事,无根无据,信口雌黄,不加理会!但现在看来,犹有不及!”
说着,刘承祐招呼着张德钧,让他把随驾带来的奏疏呈上,从其中抽出一叠,直接抛给王峻:“看看吧,挂帅仅一月,朕便收到了十余封对你的弹劾!”
低头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奏疏,王峻随手拿起两本,摊开看了看,眉一锁,目一凝,面色阴晴几转,用力合上奏书,王峻怒道:“简直一派胡言,上书者皆佞臣,那些言官御史,在东京岂能知道军前之事?如此粗浅的谗言,以陛下的英明,竟会相信?”
打量着王峻,刘承祐分明注意到,强词夺理下,王峻的手还是有些颤的,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不过,刘承祐直接起身,在王峻的眼神注视下,朝帐外走去,撂下一句话:“弹劾所书,其他的难知真假,但你王都帅的威风,朕是切切实实地见识到了!”
第90章 老将可用
帐帘掀起,冰冷的冬风趁机涌入,送上一波淮水的潮冷,受其一激,王峻不由得哆嗦了下。从天子的话中回过神,抬眼看,哪里还有刘承祐的身影,只余下帐帘,还是微微晃动。
见此景,王峻的神色异常阴沉。帐中,还有张德钧,静静地上前,将刘承祐抛下的奏疏,一本本拾起。
“王都帅。”张德钧对王峻保持着恭敬。
见这清秀的内侍,盯着自己手中的两本弹劾奏疏,一股子怒气涌上心头,王峻很想将之撕烂,然后狠狠地甩在张德钧脸上,以发泄他心中的不满。
不过,他终究忍住了,随手丢在张德钧手上,王峻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同样望着其背影,张德钧淡淡一笑,似是讥讽,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放好,理好,恭恭敬敬地退出。
从始至终,刘承祐都没有就军权、指挥权的问题和王峻做过任何沟通。没有必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当御驾亲临,天子现于将士身前,刘承祐就是唯一的统帅,再没有王峻耍威风的机会。
事实上,刘承祐急来下蔡,就是为了夺权来的。前番闻王峻急下寿春的动静,刘承祐金令诏止军事行动,也是这个目的。倘兵临城下了,敌军眼前,刘承祐可不敢有大动作。
当然,御驾至,目的即达。事实同样也证明,刘承祐这些年,对于禁军的整饬、改造,还是成功的,他这个大汉天子,并非无根之萍,在军队之中的威望,不说如日中天,也能算旭日高升。
虽然对于王峻,刘承祐已然十分不满,但稍稍表露之后,便再无更多的动作。王峻仍是都帅,只是变成淮南行营都部署,一字之差,性质大变。
天子亲典兵马,他这个“主帅”的含金量就不高了。同时,刘承祐以慕容延钊为淮南行营副都部署,虽是副职,但行营许多军务,都是下放给他处置了。
悄然之间,王峻事实上地被架空了,而诸军指挥使,也都很习惯地,直接向皇帝汇报军务,恭听圣命。原本军队中有些不和谐的气愤,顿时便消散了。
有一说一,以其性格作风,王峻实在有些不得人心。
御帐内,淮南舆图挂着,旁边,是一份大汉舆图,刘承祐如今不管到哪里,都是图不离身。
双手抱怀,盯着淮南舆图看,手里拿着一块饼,营中普通士卒吃的饼,虽然有些硬,但也有些磨牙的效果。
张永德与潘美,如今在刘承祐身边,除了担当宿卫之责之外,已经成为作战参谋,此时,正在那张淮南舆图上,补充标记着前线战场形势。
王溥,刘承祐还没放他去濠州上任,仍侍候御前。寿春之重,在于寿春,那里唐军仍算重兵屯之,不过,刘承祐的目光,却越过了寿春,顺着淮河流域上游而去。
“朕已遣郭、赵经略泗、楚,寿州这边,朕也不打算被一座寿春城给束了手脚!”刘承祐拍了拍手,抹掉沾染的一些粉末,说道。
“陛下是想分兵?”王溥反应很快,问道。
指着淮水上游,从寿州西部,再到更西的光州,刘承祐说:“不是说寿州还有一支水军在作乱,随时侵扰正阳浮桥,且还有水师自支流北上。时下值寒冬,兵马不需多,只要顺着淮水北上给朕打,占据城池,清理渡口,遏制敌水军的威胁!”
“不过,当遣何人领偏师,何人又有经略之才?”刘承祐问道:“你看人向准,可有适合人选?”
瞥了下刘承祐,王溥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道:“陛下,颍州团练使司超司使君,可受任!”
“司超?”刘承祐脑子转了转,道:“朕对此人有些印象,似乎是河东旧将!”
“陛下,司使君久经战阵,在颍州任上三年,靖平地方,熟悉寿、光之地的情况,战初之时,独领颍州团练,于正阳诱敌,营浮桥而固守之,使其无碍于淮贼水师,足显其能。以臣看来,司使君虽无赫赫之功名,但具实才,有经略之能,陛下或可用之!”王溥说道。
“你能得你王齐物如此评价,也算不俗了!”刘承祐随即道:“传司超!”
一直以来,司超都奉命,背靠颍州,驻守正阳浮梁,以掩护大军侧后方。此番御驾南来,司超安排好正阳防务后,也北来迎驾了,正在营中,倒也无需久候。
很快,内侍通报,颍州团练司超奉诏觐见。
司超的年纪已不算小了,胡须都有些发白,说是老将,一点都不过分。看起来,面相正派,领军兵争,身上却少一般行伍的煞气。面对刘承祐,也显得顺从,态度恭谨,就冲这一点,刘承祐对他印象极好。三代以来,这样的将领,着实是少数。
刘承祐落座,看恭立着的司超,抬手示意:“司卿请坐!”
“谢陛下!”司超一礼,然后才缓缓坐下。
对其表现,尽收眼中,刘承祐道:“司卿,朕没有记错的话,晋阳之时,你便是河东将校吧!”
司超拱手答道:“劳陛下记得下臣。高祖镇太原之时,臣慕其名望,投奔晋阳,为武节军小校。”
点了点头,刘承祐以一种追忆的语气道:“司卿素来内敛谦和,虽未闻名于军中,但对大汉的功绩,却是一点也不少。就朕所知,皇考兵进中原,你也在先锋之列。国家初定,你往镇州郡,匪盗纵横,也有剿抚安民之功。淮南有事,镇守颍州,一驻便是三载,兢兢业业,戮力劳心,矢志不渝,十分难得啊!”
见天子将自己的履历如数家珍般道来,司超意外之余,更添几分感动,起身长拜道:“臣只食禄尽忠,陛下所赞,愧不敢当啊!”
“善战者之胜,无智名,无勇功。在朕看来,说的就是司卿这样的老臣宿将!”刘承祐道:“朕召你前来,便是有事相托,让你扬名建功,不负功勋之臣!”
“请陛下吩咐!臣必效死!”见状,司超拜道。类似的话,从司超口中说出,刘承祐就是感觉不一样,体会到了一种“真”的感觉。
起身,引其于舆图前,手指目标,对其道:“朕以卿为黄、光巡检使,率颍军西向经略!”
司超看了看地图,没有第一时间应下,而是好好地考虑了一会儿,道:“臣有一请!”
对其这番反应,刘承祐则更加满意,说:“司卿请讲!”
“请陛下调拨三十艘战船,一千水军,供臣帐下听用!”司超道。
看着这老将,苍老的面容之间,透着的一种沉着自信,刘承祐一挥袖,直接道:“朕允了!”
旋即扭头,朝李昉吩咐道:“拟一诏令,交与司卿,去寻靖江军都指挥使向训,由他调派水军!”
“谢陛下!”
“臣还有一请!”司超又道。
眼神稍微一瞟,刘承祐说:“讲!”
这回,司超面容间流露出的,是一种伤怀,对着刘承祐,拜道:“颍州团练副使康俨,因督造下蔡浮梁不力,影响大军转运,为留王都帅所杀。其罪固死,臣只为其家人,请些抚恤,以全袍泽之情!”
听其言,刘承祐讶然,审视着司超,只见这老将,一脸坦然。回他说道:“司卿有此心意,朕又岂有不成全的道理!”
待司超谢命退下,刘承祐脸上还留着满意的神情,对王溥道:“虽则还没有进军,朕对这司使君,已充满信心了!”
闻言,王溥轻轻一笑:“司使君之沉着忠厚,是令臣十分敬佩的!”
“这几年,朕于禁军中,提拔青俊壮士,但是,似司卿这样忠勇安分的功勋老将,还是值得一用的!”刘承祐却是叹了口气,感慨道。
顿了下,刘承祐又问:“可知那颍州团练副使康俨,是怎么回事?”
第91章 吉兆动兵,再临寿春
王溥纵是万事通,对于康俨被杀的事,也未知。去调查问询了一番,方知晓情况,向刘承祐汇报了一番。
“我们这个王都帅,还真是威风八面呐,毕竟一个团练副使,说杀就杀了!”闻之,刘承祐则感慨道。
当然,也就因为是王峻,刘承祐方才这般态度。如果刘承祐自己,遇到同样的情况,只怕也会毫不留情地将那康俨枭首示众。而从王峻前营统帅的身份来说,是有在营中,军法处置的权力的。
不过,人性从来都是复杂,难以捉摸的,而况于天子。同样的事,对于不同人,结果往往都是不同的,乃至大相径庭。
“张永德!”刘承祐把还在同潘美研究战局的张永德叫到身前。
“陛下有何吩咐?”
迎着张永德好奇的目光,刘承祐道:“朕方遣一老将用事,也欲托重任青俊。在东京的时候,便同郭卿谈论过,以你独领一师!”
突闻此言,张永德面色一喜,不过又流露出少许踌躇之色。见状,刘承祐问:“怎么,没有信心?”
刘承祐这般说,张永德哪里还能有其他反应,抱拳表态:“请陛下令,末将即往效命!”
“倒也不用着急!”刘承祐抬手,指着舆图,吩咐道:“寿州以南,庐江地区,比起黄、光,可谓伪唐腹地。绕过寿春南下,难免成孤军之势,抓紧时间,好好熟悉了解一些南边的军情。同潘美一道,朕届时让他同你一起!”
“是!”张永德应道。
边上的潘美听了,神宇之间,也露出了兴奋之色。
稍微处置了一波军务,刘承祐问张德钧:“贤妃呢,身体如何了?”
“贤妃娘子正在寝帐歇养,已着御医诊断!”听皇帝问起,张德钧赶忙答道。
刘承祐闻言,眉头稍微皱了皱,吩咐道:“朕去看看!”
应命,张德钧赶忙头前引路。
还在船上之时,折娘子便感身体不适,到下蔡后,也未有明显的改善。以折氏向来康健的身体,刘承祐只当她北人,难习南方水土,让她好好休养。不过,这都叫上御医了,由不得刘承祐不关心。
至寝帐,直到榻前,折娘子正躺于其间,观其面色,虽然少了些红润,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官家!”折娘子欲起身行礼。
刘承祐侧坐于榻边,轻按其手:“不必多礼。”
又探手在其额头贴了一下,一股温热,却也不烫,同自己比较了一下,体温正常。刘承祐轻声问道:“感觉如何了?”
感受着天子的温柔体己,折娘子俏脸恢复了些许红润,唇角却带着点笑意,点了点头。
见状,刘承祐眼中生疑,这才看向边上的御医,严肃道:“你说,贤妃身体是怎么回事?”
面对刘承祐威视,御医不敢怠慢,躬身拱手,微笑着对刘承祐道:“陛下,娘子身体只是稍有劳顿,休养几日即可。有近般反应,却是娘子已有孕在身......”
闻言,刘承祐先是惊讶,随即一喜,抚着娘子娇靥:“当真?”
“诊其脉象,娘子孕已月余,害喜之状明显!”御医道。
“哈哈......”刘承祐大笑。
帐中内侍女官们,也都堆着笑,向刘承祐表示恭喜。
低头打量着折娘子,娇靥如花,目光分外柔和,此女,似乎真的有旺夫贵子之相。心中满溢着喜悦:“值大征之际,天降麟儿于朕,此气运所钟,吉兆于我军,必然大胜!你这肚子,争气!”
折娘子心情自然也好,感受着刘承祐探进被窝,摸在自己腹部的手,道:“妾伴驾而来,原为侍奉陛下,而今身体不便......”
“你倒也不用多想!”刘承祐摇摇头,安慰道:“朕身边这么多人,还怕没有人伺候吗?你有孕在身,当好生养胎,再给朕诞下一子,此次南征,朕记你一大功!”
没有多久,皇妃折氏有孕的消息,传遍了征淮大军。在军中宣慰使的卖力宣传解释下,皆言此乃天降吉兆,护佑大军,南征之战,必然大胜。类似的宣传,对于将士们而言,是很有洗脑效果的,总归是喜事,大伙也信这种说辞,原本以寒冬之故,有些回落的士气,再度上扬起来。
随后,刘承祐再度召集征淮诸将军议,议定十一月一日,动兵南下,再围寿春。
贤妃折氏以有孕之故,留于下蔡安养。折娘子以身体之故,原本打算还东京,以免给刘承祐添麻烦,但以其孕初,怕路远折腾出问题,才打消了此心思。
折娘子还建议刘承祐,再从东京召人来军前侍候,比如贵妃高氏,直接被刘承祐拒绝了。他刘承祐可不是离不开女人的人,再者,在军中他不只是皇帝,还是统帅,也不好再从东京召后妃......
刘承祐用兵,从来就一个“稳”字。南进寿春,先以韩通率铁骑、龙捷骑兵南下,游弋于寿春周边,又让向训派遣一支水军南下,将寿春周边,水陆通道切断,隔绝其内外消息。
其后,又率下蔡大军,主力、辅兵及民夫七万余,推土机式地稳稳南下,至寿春城前,三里之外,以步骑策应,大作土木工程,筑垒造营。
先营北寨,以中军、龙栖、铁骑驻之;次营西寨,以护圣、奉**驻之;再营南寨,以龙捷、小底两军驻之;东面临水,立水寨而阻之;又营寨于东北,加以辅卒、民夫,再造浮梁于淝水。
一步一桩,两日一寨,稳如老狗,一点机会都没有给城中的守军。何敬洙二人,不是没考虑过出兵袭扰,然而见到汉军那般小心谨慎,狮子搏兔的战法,也就息了心思。
寿春城下,比起前番,天子刘承祐御驾亲临,北汉大军声势浩大,更盛往前。五座水陆大寨,将寿春围得水泄不通,将锁死,困牢。
营垒不只牢庞大固,还稍稍兼具舒适,大量的辎需,陆续南来,屯于城外,兵加粮秣,数以百万计。北汉大军,在刘承祐的指挥下,做足了在寿春城下过冬的打算。
而围城的汉军,除掉辅卒、民夫之外,仅善战之步骑,各军加起来,便将近四万,可以说,东京禁军大多半的精华,都被刘承祐带来了。
寿春虽则坚固,但面对北汉大军如此相迫,却也有种摇摇欲坠之状。城中军民,除了何敬洙,等少数死硬份子,难免人心动荡,尤其是其中的百姓。何敬洙这名老将,虽然爱兵惠民,但终究到任时间不长,到任之后,也只专于军事,还未腾得出手,施恩于百姓,而聚民心。
随着汉军再围困寿春,赫赫兵威,直冲斗牛,淮南大地上空的阴冷,也难敌汉军兵甲之森寒。消息传至江东,金陵朝廷,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第92章 金陵冬寒
时值仲冬,江南地区,也逐渐步入最寒冷的时间。金陵城,比起往年冬日之盛,却是差了不少,民间议论纷纷,人心渐有不稳。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正是江北的战事。
虽然有一段时间了,江北有战报来,南唐的信骑没有再蠢呼呼地高呼“祸事了”,并且察觉到民心不稳,南唐朝廷也加强了金陵的戒严与管控,并且着手封锁江北的败报。
但是,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而金陵更是处处漏风,基本上,金陵的士民们都知道了,北汉大举入侵,唐军连连战败。
并且,随着朝廷兵马调动频繁,打造军械,大募勇壮,征集钱粮物资。虽然南唐这十数年来,积攒了不少的本钱,尤其是李昪当政期间,但耐不住支出也多。
特别是李璟继位以来,大造宫室园林,喜设筵席,用度奢靡。对外动兵,不能算少,但多徒费兵马钱粮,入不敷出。
也正是因为淮南半壁与江南半壁,在经济上能形成互补,方能支持住南唐君臣的挥霍享受。而今北患之来,顿时跟炸了毛一般,反应激烈,拼了命也要抵御汉军。
随着南唐朝廷的大举备征,金陵物价随之上扬,普通士民生活成本直线上升。战争带给南唐百姓的不良影响,已经逐步在金陵城体现出来了。
当然,在这北方寒流,萧萧南下之际,总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习圣贤书者。
郑王府,后园,亭阁之间,暖室之内,清雅生香的环境间,一名容貌秀美、气质俊迈的少年,正提笔练字,一首温词,一蹴而就。这便是南唐皇帝李璟六子,郑王李从嘉。
嘴里轻声念了几句,轻赞道:“温公之词韵,令人向往啊!”
李从嘉俊秀的脸上流露出一抹温润的笑容,招呼着候在一旁的内侍近前,问道:“你看孤这字,写得如何?”
内侍是宫中所派宦官,侍候郑王,耳闻目染,也是通些文才的,对于主人,当然是恭维赞誉有加,说得少年,眉开眼笑。
“这幅字,就送给你了!”李从嘉开心,对内侍道。
内侍赶忙道:“小的谢六郎赏!”
少年不知愁滋味,扭了扭纤长的手,突然问道:“近日我听府中人在传,说北寇南侵,这是怎么回事?”
迎着李从嘉好奇的眼神,内侍小心地说道:“据说是北方的汉朝,突然出兵,袭击我边境!陛下已然遣大兵北上援救!”
“这些北人,果然好兵伐,兴此无名之师!”李从嘉恍然地点点头,道:“不过朝廷既已发兵,想来应当无事,足挡敌寇!”
“殿下说得是!我大唐承天下正朔,国力强盛,汉兵之来,自有将当之!”内侍嘴里这般说着安慰李从嘉,没有将北方的败况拿来影响郑王殿下安逸恬静的生活。
李从嘉则来了兴趣,说道:“再给孤铺好纸,孤要作诗一首,为抵御外侮的将士们祝愿!”
内侍赶忙动作着,嘴里道:“六郎有此心,陛下得知,定然欢喜!”
同在此时,金陵宫城内,皇帝李璟正自着恼着,淮南的局势一日日在恶化,败报频传,汉军的压迫,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即便已然过去二十余日了,李璟犹记得,当初得知刘彦贞全军覆没之时,那种心悸与惊惶。李璟这段时间来,可谓食不知味,寝不安眠,无一日安然。诗词歌舞,宫廷奢玩,都难得地让他提不起兴趣。
“陛下,大臣们都到齐了!”
闻报,李璟勉强打起了点精神,吩咐摆驾。
宫城正殿内,几名南唐的重臣,已在座等候,其中气度最盛者,乃是自洪州还朝的太傅、楚国公、权枢密使宋齐丘。原本李璟是晋其为太师的,宋齐丘固辞人,仍为太傅。元臣老迈,但值此国难之际,却隐隐有成为国家主心骨的趋势。
在内侍的引导下,李璟面无表情地入殿,正座受礼,扫了几名臣僚一圈,李璟难得利落地问道:“说吧,又有什么坏消息?汉军又有什么动作?”
臣子们互望了几眼,由枢密副使李征古起身,禀道:“陛下,是湖南的消息。边镐那边上报,楚兵皆反,朗军猖獗,长沙军心动荡,粮秣不足,军需缺乏,已不足守。朝廷再不救援,湖南之地则必失!”
一听这话,李璟顿时便怒了,当殿斥道:“这边镐怎么如此不中用,三万大军,还镇不住区区湖南,竟被一干逃兵溃卒,乌合之众,逼到这等窘境!”
“陛下,湖南之事,边镐使君固然有责,但时局发展至此,也非他一人之过!”韩熙载出声说了句公道话,说这话时,瞥了眼宋齐丘、冯延巳等人。自宋齐丘回金陵后,朝中他们这些南渡士人立刻便被压制住了,论对南唐的军政的影响,还得属这些江淮官僚。
“咸师朗呢,他为何不领军北上,与边镐合军,先击溃朗兵和叛军!”李璟又说。这段时间,李璟显然对各方的形势、战况有了些恶补,至少能简单地说出个道道来。
李征古道:“咸使君那边,叛军不绝,蛮乱不止,桂州方向又有南汉军队的威胁,不敢擅离!”
听其解释,李璟心情更加郁闷了,脸色阴沉得十分难看。见状,宋齐丘出声了,倒是一脸淡定的模样,说话也直接:“陛下该下决心了,湖南已是一片泥潭,离乱之国,不可久持。已是泥足深陷,当求自拔,壮士断腕,如割腐肉!”
“时下,刘彦贞兵败,寿春城围,江北告急,应对北汉入侵,才是首要。湖南那边,当果断舍弃,将入楚的大军撤出。在江南募集十万丁壮,也不如这入楚的两三万军,只消撤回,休整一段时间,不加训练,便可北调御敌!”
“楚人如此相逼,能够顺利撤还吗?”李璟显然也有这心思,只是顾虑重重。
见状,宋齐丘严厉地回道:“边镐等人,守不住湖南,若连撤退的本事都没有,那么这些兵丁,北调亦无用!”
说完,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道:“以如今的情况,在楚诸军,必人心思归,让他们驻留湖南,四面楚歌的情况下,与出兵作战,或许艰难。但让他们撤军回国,必然踊跃而起,楚人难阻!”
入楚之军,是一干军纪彻底败坏了的军队,他们不愿与楚人作战,又岂会去与更加凶悍强大的汉人拼命?这一点,不知宋齐丘有没有考虑到,或者说,考虑到了,没有提出来。
韩熙载则出言,安李璟之心:“陛下,据察,朗州王逵、周行逢那干武夫,皆是贪鄙好利之辈,虽号称‘十兄弟’,实则各怀鬼胎,都对湖南之地抱有野心。我军在湖南,则其尚能勉强同心共逐,一旦我军撤离,其必不会过于相阻!”
“毕竟那干武夫,绝对不愿拿手下士卒同我军消耗,面对我朝撤军,他们更可能坐视,转而分食湖南,各据其地,称王称霸!”
“唯一可能阻我撤还的,只有汉军!但澧州汉军,终究兵寡,独木难支,难成大碍!”
听韩熙载这番分析,李璟还没反应,宋齐丘倒是淡淡然地捋须,说道:“韩侍郎的话,倒有几分见地,湖南之师,陛下可放心下诏!”
“拟诏下发吧!”见状,李璟摆摆手。
“是!”
湖南的烂事,算是定下个决定,但李璟的心情仍旧沉重不已,北面强虏压境,才是心病,才是大患。
“北汉大军呢?有何动向?湖南那里,只是一群饿犬,北边可是一头猛虎啊!”李璟长叹一口气,面浮忧虑:“如何敌之?”
此言落,殿中沉默了一小会儿,还是由李征古留道:“自北汉皇帝亲征,幸淮南前线,兵围寿春,我朝与寿春的联系,已彻底被切断!北汉数万禁军,相困寿春,城中的情况如何,也不知晓!”
“何使君等将坚守忠诚国家,力挽败势,尚有兵马,粮草且备,据坚城而守,如今又值仲冬,料想应能坚持一段时间,等候朝廷援军!”
韩熙载补充道:“北汉大军在寿春城下大立寨垒,从其动向可知,有久战之心。以臣之见,至少在冬末寒退之前,汉军是不会强攻寿春的,是故,我朝还有足够的时间,重新组织北援大军!”
对于韩熙载的分析,李璟还是比较相信,听其言,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忧虑仍旧很重。
李征古继续禀道:“另外,濠州丢失后,汉帝遣了两支偏师,一支由敌淮东经略使郭荣东进攻我泗州,一支由黄、光巡检使司超西进,已攻取我寿州中部霍丘、安丰两县。泗州团练使冯延鲁,请求朝廷尽快发兵支援!”
“汉军入境,就任其纵横,无所忌惮?”李璟终于怒了:“到处都在求援,援兵是说到就到的吗?”
现实是,值得汉军忌惮的三万禁军,已经被刘彦贞败光了,李璟这般无能狂怒,也无用。
“陛下,臣尚闻,汉帝以当初来金陵的副使王溥为濠州知州,署理濠州军政,此人虽然年轻,但极有能力与手段,已然开始在濠州清点籍册,改革汉制,招抚士民,吸纳不臣,收买人心,将濠州化为汉治!”韩熙载面色沉凝地禀道:“比起暴力攻伐,汉帝此等手段,对于我朝而言,才更可怕。”
闻言,李璟再也忍不住了,怒将御案上文书拂掉。
“陛下息怒!”见状,一干臣子赶忙请道。
散落的文书,就如李璟此时散乱的心情。
第93章 噩耗连连
沉默了好一阵儿,李璟收拾了下心情,再度开口,声音已然游戏沙哑,问道:“沿江防备如何,援应大军准备如何?”
冯延巳赶紧起身禀道:“回陛下,江北援应使皇甫晖,已率军两万,进屯滁州,加强清流关守备。皇甫使君原为中原宿将,熟悉北卒,老成持重,作战经验丰富,可御汉兵于滁北。”
“援应副使许文禛,领军两万,已驻合肥。援应都监姚凤,领水陆军两万屯高邮,随时可北上支援泗、楚。有此三路兵马,足可保我江北州县,巩固沿江防线,并威胁汉军!”
“另有水军两万,沿江巡检,拱卫江防!”
枢密副使李征古,也起身汇报道:“朝廷已自江南及闽地,募得精壮三万,屯于当涂,发放兵甲,操练三月,可堪一战!常润之兵,需防备吴越,金陵禁军,需巩固京师,皆不可轻动。若平楚大军归来,再加上各地州兵、乡兵,我朝足有十万之师以敌之!”
听冯、李二人的汇报,李璟终于松了口气,十万大军,稍稍让他安心了些。
事实上,南唐这边,已然是在大爆兵了,十多年来,也是其头一次如此不惜国力、民力,算得上穷兵黩武了。但为了保住淮南,抵御外侮,一切都是值得的。
经过南唐君臣前番那般折腾,国难之际,其犹有如此实力,爆发出如此能量,国力之盛,可见一斑。由此可见,原历史上,郭荣三征淮南,历经三载而夺,不是没有原因的。
“陛下,我军兵马虽多,然相比汉军,战力实在堪忧,虽称十万,有战斗经验的着实不多,尤其是下蔡一战,刘彦贞那蠢货将我三万精锐禁军,一朝而丧!”宋齐丘则出来,戳破南唐形势不妙之处。
“太傅有何建议?”李璟已无一名君王的城府,忧虑之色尽显于面上,看向宋齐丘。
宋齐丘则直接说道:“北兵素来强悍,北汉立国五载,几乎无岁不征,而随汉帝南征的,又以北汉禁军为主,那是汉廷弹压天下的绝对力量,战力可想而知。”
“是故,接下来,不能再向刘彦贞那等蠢货,去寻求与汉军进行陆上决战,那是取败之道。当严令江北守备之军,禁止主动出击,当守弱,然后制强!”
宋齐丘一口一个“蠢货”,以鄙视刘彦贞,说得一旁的冯延巳有些尴尬,毕竟当初是他授意魏岑举荐的自己人。
宋齐丘此时,当然不会去在意党徒的心理,仍旧有条不紊地向李璟强调着他的御敌方略:“多年以来,中原兵连祸结,又遭契丹之创,国家平定不久,人口不足,且府廪难实。”
“那北汉天子,以少年继位,数年之间,收拾江山以图治,收效甚佳,可称雄主。其所以伐我,就是垂涎我朝之民殷国富,欲强其国力。”
“然其三载之集聚,一朝爆发,虽则强悍,但终究底蕴薄弱,根基不牢。以我朝两代之积累,只需稳守关防,与其对峙,耗其锐气,费其钱粮,待其后继乏力,足可却之!”
“且北汉地处中原,四战之地,其必难久屯重兵于淮南,否则,北方稍有事,其便是两面皆敌的处境。契丹虽逢国变,但实力未大损,只需出一军,便足以使汉帝北顾。”
“是故,汉军非久持之军,我军则只需从容应对,稳扎稳打,以国力民力败之。相较北军,我朝短于步骑,但长于水师。开春之后,当借水师之利,沿运河北上,援应泗、楚,以保淮水不失,并从侧方攻袭汉军后方,毁其浮梁,打击其粮道!”
“至于寿州那边,何敬洙臣知之,是个善守之将,以其之能,据坚城,非汉军轻易可下。合肥、滁州之师,只需徐徐进军援应,屯于寿春之侧,牵制汉军,使其无法全力攻城即可!”
“如此,只需等待半载,候得良机,汉军可退!且届时,盛夏之至,气候炎热,北卒岂能适应南方水土,则更方便我军寻觅破敌良机!”
宋齐丘还朝以来,综合消息,分析时局,前后向李璟谏言进策不算少,但此次,是经他反复思虑总结下来的应对方略。
分析一下宋齐丘的策略,总结下来,一是稳,二是怂,三是拖,卑弱以拒强,守时而待机。虽然有些方面,考虑得有些理想化,但对于双方实力的分析,时局的看法,还是很清晰的。如若南唐上下,前线诸军,真能贯彻此战略,那么还真会给刘承祐造成偌大的麻烦。
对于其方略,南唐的臣僚们,也都表示赞同,一者宋齐丘名望在那儿,二者宋党势大,三者其分析确实有道理。而对李璟来说,此时有个拿主意的人,告诉他该怎么做,就如溺水之人见了浮梁,紧紧地抓住。
“宋太傅不愧为我朝第一谋士,社稷顶梁!”看着宋齐丘那张透着冷静的苍老面庞说道:“就按太傅所言,应对汉军!”
虽然作为政敌,韩熙载也不得不承认,宋齐丘确实老练,主动赞了句:“太傅之策,可谓老谋深算啊!”
言罢,韩熙载也向李璟建议道:“陛下,如太傅之言,我朝还当再派使者,加强对契丹以及后蜀的联络,邀其出兵击汉。如今汉军势大,臣料想,彼二国,当不至于完全坐视不理!”
韩熙载言罢,宋齐丘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的说道:“联络是可以联络,但不可完全寄希望于彼,以汉帝之能,岂能不备?我军守时待机,别人终究是指望不上的,能否抵御汉军,最主要的,还得靠我大唐自身!”
“宋太傅之言有理!”见宋齐丘那副冷淡反应,韩熙载也淡淡地表示回应。
在宋齐丘等人运筹之下,李璟稍安,心中的忌惮与恐慌稍减。不过殿议未止,枢密院急匆匆传来北方军报,来自泗州团练使冯延鲁,汉军突袭山阳,楚州丢了。
闻之,南唐君臣震恐,连宋齐丘都差点将自己的胡须揪掉。楚州当泗、淮汇流之地,又扼运河交通。楚州一失,则西面的泗州也难保,最重要的是,淮河下游,彻底落入汉军掌控。
至于宋齐丘所进,以唐水师入淮,攻袭汉军侧翼,威胁其粮道的想法,直接宣告,没有可行性了。于宋齐丘而言,这脸打得太快了。
而楚州一失,泗州夹在濠、楚中间,已成孤城,无所依仗,迟早丢失。如此一来,至少在淮阴一带,唐军已无抗衡汉军的可能。一城之失,则致唐军淮水防线彻底崩溃,直接南移至庐、和、滁、扬一线,也是南唐眼下的兵马布置。
这在濠州丢失之时,已有预兆,而南唐的反应,终究慢了,目光放在寿州,调集重兵,却始终没有加强泗、楚的防御。寄希望于其能以州兵,借天气之力,扛过这个冬天,却没想到,楚州会丢得这么快。
如此一来,寿州的位置,则更显凸出了,孤城一座,形势变化,更加难测。
被宋齐丘等人这么一分析,得知楚州丢失的恶果,李璟是又惊又怒,难以自持,几乎咆哮道:“吴绍廷呢,怎会如此轻易,便丢了山阳!坏我大事,乱我军防,拿他问罪!”
寿、濠、泗、楚,是守淮的基础,而今,不过月余,已失其二。李璟本不是个拥有强悍意志力的人,抗压能力也差,此时,心神几乎失守。
面对李璟的质问,殿中没有人能回答,冯延鲁的奏报,也只是上禀个结果。
事实上,郭荣得下楚州,还是重复此前的策略,声东击西,但计策不怕老,管用就行。郭荣自领主力东进,威胁盱眙,声势闹得很大。而赵匡胤则暗中,率两千龙栖军士,潜伏绕道,直趋山阳。
楚州兵马都监吴绍廷,倒也不是一点防备都没有,不过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北边的徐州节度副使成德钦以及西面打泗州的郭荣。不料汉军自背后突袭,领兵的又是胆略十足,善于抓机会的赵匡胤,为其一击得手,吴绍廷也被生擒。几乎是前番,陈思让攻钟离的翻版。
淮阴一线的淮南军镇,于南唐而言,何等重要,然唐廷所遣之将,问题太大了。
还是宋齐丘,见惯了世面,冷静道:“事已至此,慌亦无用,吴绍廷固然要追究,如何应对楚州丢失对御汉大局的影响,才是更重要的!”
“如之奈何?”李璟问。
宋齐丘直接道:“传命泗州,让其聚甲兵,死守盱眙,断不容有失,等候朝廷救援!汉军主力在寿春,经略泗州、楚的兵力不多,令高邮的姚凤率兵北上宝应,小心觅战,寻机夺回山阳!”
宋齐丘极其严肃地道:“淮水防线,绝不容有失,否则,必将殃及整个淮南大局!”
可以说,寿春被围,濠州失却,只是让南唐君臣震动。淮水防线若整个崩溃,那便是震恐了,没了淮水,如何守江?
第94章 国难丧子,尚有良将
冯延巳这个时候却起身,道:“陛下,濠州团练郭廷渭,智勇双全,用兵有方,臣已查清楚,面对汉军,其领兵应对极有方略。前番兵败,实因何延锡,冒进不备,而郭廷渭收容兵马舟船,保存军力,退守泗州。”
“濠州之失,将令不一,如今泗州危机,需以智勇之将才御之。臣弟延鲁,无此才,未免误了军国大略,臣请调离之,以郭廷渭守盱眙......”
李璟已然失了方才,听其言,甚是有理,也感其“无私”,允之。当然,聪明人都看得出来,冯延巳这是见泗州已成危地,为其弟冯延鲁作考虑。
即便是同党之臣,对冯延巳的心思,也难免有人,心生鄙视之意。南唐的朝风,虽然浮于文华,但国难之际,倒也有不少臣子,有文人的骨气,对唐廷忠诚。
一番军政之议下来,李璟着实显得心力交瘁,如遭重创一般,命众臣各自退去,署理军政。
在沉凝的气氛中,一干唐臣以宋齐丘为首,陆续出殿。此时的南唐第一谋臣,老眼之中,也尽是忧虑。回首遥望北方,惨淡的天空中,似有风云涌动,如黑龙起伏,露出獠牙。
到此时,江北形势可谓数日一变,对于自己的御敌方略,宋齐丘都没有多少信心了。再好的方略,也要看执行的人,更何况,以北汉君臣的狡猾与机变,又岂是那么好对付的。
就这短短的一个半月,已有那么多智勇之将,耀扬其名。不过,身为大唐开国元臣,一辈子的荣辱声名都寄于其上,面对国难,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中原,终究不可能永远乱下去,雄主出,而天下归。
宋齐丘脑中突然恍过如此念头,神思之间,原有些浑浊的眼神再度清澈起来,沧桑的面孔之间,流露出一抹坚定之色。只要他这把老骨头还有用,便要为国谋算,力抗北寇,宋齐丘作此决心,至于身死之后,那就不是他非他能去顾及的了。
李璟这般,心情沉重地回到澄心堂,这原是他读书习文的地方。大抵知道国遇艰难,钟皇后亲自前来作陪,李璟与钟皇后间,是二十多年的夫妻感情了,也算是琴瑟和鸣,有其相陪,心情才稍微好了些。
不过稍晚些的时间,再度收到噩耗,不过这回,非淮南军事,而是皇二子、乐安王李弘茂薨了。李璟闻之,心神俱毁,口吐鲜血,竟至晕厥。这也算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李璟也算是子嗣众多了,但运气不好的是,多早夭亡,尤其是年长的几个儿子。从三子到五子,都是幼亡,让李璟一次次遭受丧子之痛。
也就长子李弘冀命硬些,且有勇略,具志气,外镇润州。二子李弘茂,自幼聪颖,容貌秀澈,有文才,也算长成,年十九,却又突然薨逝。
当此国难之际,再度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惨剧,连遭重创,李璟也难扛住。金陵宫城之内,沉湎在一片哀伤的气氛中,皇帝李璟终究是病倒了。
以皇太弟李景遂监国,诸臣辅之,署理军政,应对外事。而李璟自己,则选择料理爱子后事,如此选择,未必没有逃避的想法在内......
一时之间,南唐竟有国势飘摇之状。
南唐素以文道昌盛著称,满朝臣子皆词客,李璟亦以辞赋治国,以文制武,大涨文德之风。但此时的南唐,还享受着先主李昪的遗泽,朝野内外尚有不少能人。
南唐诸军,并非没有将才,比如寿州的何敬洙,鄂州的刘仁赡,濠州郭廷渭,庐州的许文禛等人。不算少了,但这些人中,真正受到李璟重视的,却没有几个。
也就是国难之际,忠臣、良将的表现,才陆续体现出来。但即便到这个地步,经刘彦贞惨败的教训,受到李璟重用的,仍是皇甫晖、姚凤之流,倒不是这二者十分不堪,只是非干城之才。
长江南岸,当涂,近月以来,自南唐诸州县,陆续有官府征募的勇壮,集聚而来。到如今,足足三万的壮士,分为六座大营,每屯五千,每日操练军阵刀兵。
负责南唐当涂大营的,是屯营使陈觉,宋党的中坚人物,宋齐丘的“铁杆马仔”。几年前以闽事党争遭贬,如今宋齐丘还朝,也即被启用,受大任,管理这支后备军力。
这三万新兵,屯于当涂操练,其用意很明显,就是为了支援寿春战事的。而在负责操练的军校之中,有不少将才,陈德诚、郑彦华、林仁肇等。
尤其林仁肇,他是闽国旧将,被举荐应征,直接拜为指挥使。此人性格果毅,身材魁梧,武艺高强,更兼将略,尤为出彩。
李璟一朝,还是任用了不少外将的,比如此前平楚的咸师朗,已受命渡江援应的皇甫晖,还有林仁肇这些闽国旧人。在原本的历史上,这林仁肇可算是南唐最后的一位名将了,即便如此,已是独木难支,还被李煜枉杀。
江上风寒,背后是整齐的操练声,林仁肇六尺之躯,伫立于营台,表情冷肃,北向而望。
“指挥使,你还在想着北上与汉军交战?”一名军校走到林仁肇身旁,好奇问道。
闻问,林仁肇面无惧色,反露峥嵘,豪迈道:“都说汉军勇不可当,我却不以为然,都是一个头颅两条胳膊,我南方岂无勇士?”
“不过!”回头看了看冰寒天气中,被他操练的新兵,林仁肇又道:“仅以此军,想要与汉军作战,却也还差得远!还需加强训练,否则上了战场,也是送命!”
“是!”
“林指挥,屯营使有令,请诸将军帐议事!”这个时候,有屯营信使来,传陈觉令。
闻言,林仁肇眉头立刻便皱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挺明显的厌恶之色。对于这个陈觉,林仁肇有些不齿,事实上,当涂大营很多军校都对其不满,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豪不亲爱士卒。
“我这就去!”嘴角轻蔑地扯了下,林仁肇答复道。
第95章 玩阴谋
寿春,北汉征淮大军行营,御帐。
暖炉中,炭火熊熊燃烧,刘承祐一手烤着火,一手拿着来自金陵的密报,仔细阅读着,平静的面容间,渐渐浮现出些兴趣之色。武德使李少游以及中书舍人陶谷以及慕容延钊,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这个宋齐丘,倒不愧南国第一谋士之名,果真有几分见识与谋略!”良久,刘承祐将书信传视几人,感慨道:“若伪唐真能如其策,贯彻落实,以应对我军,那么,朕还真要头疼了!”
刘承祐手中的密报,来自金陵,是南唐君臣殿议的详情。为南征事宜,刘承祐的准备基本周全到了方方面面,包括消息之刺探。前后几次使节来往,再加平日派遣,武德、军情两司往金陵以及淮南诸州安插了近百名细作,专事收买、刺探其军政消息。
南唐君臣怎么都不会想到,他们金殿之议才罢,所议内容便无有遗漏地,呈于刘承祐面前。
几个人看了看,神色之间,都没有多少凝重之色。慕容延钊对刘承祐道:“这个宋齐丘,其策略扬长避短,固然针对我军。但战局发展,又岂尽按其考虑,我军又岂会如其意!再者,如今郭经略使已取楚,淮水下游,尽在我手。淮南诸州,可供我从容而下。纵其再是谋略无双,也不过垂死挣扎,对我军攻略进程,有所拖延罢了,无碍于大局!”
慕容延钊的看法,可谓一针见血。点头许之,刘承祐道:“还得再诏令郭荣、赵匡胤,稳守山阳,以固战果,以免为高邮的姚凤军所趁!”
事实上,楚州的攻取,对于南唐是惊吓,对于刘承祐这边而言,也称得上惊喜。原本,刘承祐的郭荣的期待,也只是来年开春之后,再图进取。
却没想到,郭荣与赵匡胤二人联手,反其道而行,出其不意,趁冬进军,两百里绕袭,一举破了山阳。让本该陷入僵持的淮南战局,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就如慕容延钊所说,淮南诸州,可从容而取。
“不过,伪唐的战争潜力,仍旧可观。连损兵马,短时间内,犹能动员十万之师,以抗我军!如此实力,着实让人眼馋呐!”刘承祐说道:“此天与我之,如不取之,恐遭天谴呀!”
“伪唐空有其众,然战力低微,又有何惧?”陶谷站出来,说道。
刘承祐轻轻地点了下头,自语道:“我们得琢磨琢磨,如何将伪唐这十万人吃掉!如其再损之,那其再无手段,阻我大军!”
迎着刘承祐的目光,慕容延钊道:“臣有两则建议!一者,从前议,行围城打援之策,以寿春为饵,继续诱伪唐军队北援。不过,在下蔡之战后,唐军定然不会再那般无备,会加以小心,并且,如今濠、楚二州已陷于我朝,泗州也是嘴边之肉。唐军不一定敢继续投入大军,前来寿春支援!”
“有道理!”对于慕容延钊的考虑,刘承祐表示认可,再问:“另外一则呢?”
“集中力量,先行将寿州、泗州攻破,扫平我后方障碍,使我军南下深入沿江之地无后顾之忧!”慕容延钊走到舆图前,手指在庐州,认真地道:“合肥!我大兵进合肥,威胁沿江地区,伪唐绝对不可能无动于衷。再以合肥为饵,诱其援军!”
顿了顿,慕容延钊道:“不过,倘若此,我军的战线,将大大拉长,辎需的压力将增大,且淮南水军之患,又当摆在我军面前!”
“这并非什么大问题!”稍微琢磨了下,刘承祐以一种自信的语气道:“淮南之难攻,唯淮水之防耳!伪唐淮水既失,偌大的江北淮南之地,还不任我大汉铁骑纵横?”
“陛下豪情,臣佩服!”慕容延钊微微一笑,道。
难得听慕容延钊的恭维之辞,刘承祐不由一乐。
又拿起金陵密报,看了看,眉凝起,刘承祐朝侍候在殿中的李昉吩咐道:“李昉,拟诏发往永兴军宋延渥,凤翔军赵晖,彰义军史匡懿,让他们严加戒备,以防蜀军!还记得国兴之年,他们就是冬季进兵的,不得不防!”
“是!”李昉应命,立刻忙活起来。
见状,陶谷则问道:“陛下,定难军与契丹那边,也当加以防备啊!”
“呵呵!”刘承祐笑声很冷:“朕离京前,已有布置。对于夏州这些年的小动作,朕已经忍很久了,此倒也要看看,他李彝殷这回敢不敢趁机作乱!”
“契丹那边,是否再派使节联络一番,以求稳敌?”陶谷又问。
刘承祐则更加淡定了,道:“契丹如何,非我朝能控制,我们只能把自己做好,巩固防备!和议不过月余,便主动遣使,显得心虚了!”
“天下大势,尽在陛下心胸,如有成竹!大汉功业,岂能不成!”闻言,陶谷立刻眉开眼笑地赞道。
没有理会陶谷的“舔舐”,刘承祐语气冷淡道:“不过,伪唐想要在我朝背后搞事,朕又岂能让其好过!传令湖南,让澧、朗之兵,拖延唐军撤离,告诉那王逵与周行逢,朕不需要他们与唐军死战,只需纠缠、袭扰!另,他们若攻下伪唐州县,朕全部赏给他们!”
“王、周之辈,定可为利益所驱动,为陛下所用啊!”
“继续联络高保融与钱弘俶,让他们出兵伐唐!尤其是钱弘俶,作为朕的亲家,他吴越也该出点力!”
“是!”
“武德司此次,做得不错,这份消息情报,很有价值!”言罢,刘承祐偏头,朝李少游赞道,肯定武德司的工作。
李少游顿时面露喜色,唇上的胡须都一跳一跳的,有好一段时间,他没有受到这皇帝表弟的夸奖了。南征这等大事,此番是李少游力压王景崇,方才取得伴驾从征的机会。
在东京安逸了数年,执掌武德司,也体验了一把高位重权。李少游这是难得的,又有了上进心,觉得不能再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而刘承祐也给了他这个机会,从征以来,江淮消息的刺探,及时到位。对此,刘承祐还是满意的。
“陛下,伪唐主李璟的二子暴病而亡。李璟悲伤过度,竟至昏厥。他已命皇太弟李景遂监国,又以宋齐丘、冯延巳等人辅助军政,自居唐宫,料理后事!”李少游又道,语气中尽是幸灾乐祸。
“哦?”刘承祐闻讯,不禁有些意外,随即哂道:“当江山兴亡、社稷浮沉之际,这李璟竟因私而避国家大事,这样的对手,实在是,令人欢喜啊!”
陶谷则道:“臣观伪唐主,虽谈不上暴虐之君,但秉性庸懦,有此举动,固然令人咋舌,却也不需过于惊奇!”
看陶谷的样子,对于李璟,甚鄙之。
“陛下,另有一事,需要注意!”李少游又道:“伪唐皇太弟李景遂,性格恬淡,无权争**,虽监国,实则不甚理事!军政大权,尽委宋齐丘等大臣操持......”李少游补充道。
刘承祐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问题,面色稍**:“若真如此,宋齐丘主伪唐国事,军政之令出其手,那么,对于我军攻伐,倒是一个阻碍!”
“你两使金陵,对那宋齐丘,可有了解?”刘承祐看着陶谷。
陶谷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但想了想,老脸上露出一抹阴险的笑容:“陛下,臣与那宋齐丘素未谋面,但在金陵,也了解到,此公在伪唐,名望颇高,势力庞大。伪唐党争,其为一党魁首!几年前的政争,被李璟借故谪放洪州!”
“此番,若非我朝于淮南大动兵,宋齐丘还不会被召还金陵......”
听其言,刘承祐两眼也亮了,嘴角绽放开类似的笑容,眼神一闪,手指着李少游道:“伪唐得此鼎国之臣,擎天之才,朕怎么能不恭贺一番!去,派人在金陵替这宋公好好宣传一番,替其大造声势,无宋公何以存伪唐。朕南征,不惧他人,唯虑宋公,恨不能与之共事!”
第96章 寿春城内
随着连日的阴雨,再加北方一阵严重的寒潮来袭,宣告着淮南最寒冷的时节到来,淮水流域诸多河段,开始结冰,虽则冰层大多浅薄,但也严重地影响了北汉大军粮秣转运及军事调动。自秋末以来,淮水之上,舟船往来不绝的盛况,终于告止。
因气候之故,刘承祐干脆下了诏令,着征淮各军,各守其寨,各据其城,巩固战果,休养士卒,积蓄力量,以便天气转好,再兴攻伐。
所幸,在汉潮来袭之前,淮南行营乃至诸军营前,北汉已经囤积了海量的军需用品,粮食、被服、兵仗、甲械,可供征战淮大军半载之用。代价便是,淮北所蓄钱粮,消耗一空,东京及近畿国库所屯,转运泰半。
可以说,征淮大业进展到这个程度,北汉已然施展全力,战车之发,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也没有失败的道理。而就战况的发展来看,前景还算可观。
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刘承祐不用似原历史周世宗,需要长达数年的三度攻伐。
刘承祐对于征淮的准备,实在太过充分了,用苦心孤诣都不足形容。不提前番几度纵横惑敌之策略,禁军的整饬,水军的编练,江淮军备的刺探,地理交通的调查,粮秣军需的筹措,再加一次大规模灭佛,让北汉朝廷再添一笔雄厚的战争军费。
而开战以来的战局发展,则更是顺风顺水,不说其他大小战事,下蔡、涡口两次大捷,给南唐军事实力造成重创。而更具战略意义,奠定胜局面,将北汉的优势转变为胜势的则是,濠、楚二州的拿下,一举打破南唐的淮水防线。
原历史,郭荣征淮,同样兵围困寿春,但以刘仁赡治兵有方,固守寿春,并且濠、泗之淮防要地一直被唐军掌控在手,唐军舟船驰骋,周军又无水军,侧翼始终不得安宁。
寿春难下,周军始终不敢放开手脚,攻略其他州县。直到改变战法,围点打援,周军于淮南腹地纵横驰骋,取得了不少战果,并且直接成全了赵匡胤的威名。
并且,一旦周军力竭,北撤休整,唐军便趁势收复失地,使得周军的战果,长期难以得到巩固。一直到郭荣在汴梁打造了一支堪用的水师,再加紫金山之战后,围城一载的寿州告破,周军方才得以如秋风扫叶一般,真正席卷淮南,南唐州县望风披靡,降者无数。
而前后三载的拉锯鏖战,导致淮南遭受了严重的破坏,士民苦于兵燹,再加周军“因粮于敌”的暴力政策,再催生民乱,更损民气。
事实上,郭荣之侵淮南,之所以迁延日久,也未尝没有周军作恶太多的缘故在其中,至少在中前期,周卒之掠杀,兼淮南民夫之大举征发,可谓暴戾。当然,战争期间,无分黑白对错,只看利益成败。
即便如此,战争结束,后周仍旧拓地千里,占得百万户民,稍作消化,国力激增,国势大涨。
而于刘承祐来说,他已经规避了后周伐唐大部分的不足,充足的准备弥补了各个缺陷。并且淮水防线的拿下,使得寿州的战略地位直线下降,粮道已断的情况下,除了点政治意义,何敬洙等人坚守寿春的军事意义已然不大。
在这样的情况下,守军即便想撤,也无通途,只能死守待援。至于能守多久,就看唐军将帅对南唐朝廷的忠诚以及城中军心士气。然而,孤城一座,败兵盈城,寿春的防御又能撑多久。
是故,此时的寿春城,并不难下。
至于屯于合肥的许文稹军,谈不上近在咫尺,勉强算在卧榻之侧,遥相威胁。彼不动,可暂置于不顾,其若动,刘承祐欢迎他来。
以天气之故,淮阴一线州郡,汉、唐交兵一线,汉军刀未收鞘,箭未回囊,但暂时停下了进攻的脚步,士卒得以休息。毕竟汉军劳师远征,北进折而南下,又在异乡水土,再加连番的作战,转移,到再围寿春,不说强弩之末,也是师老兵疲,确实需要休整。
于寿春的守军而言,也同样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虽然自开战以来,并没有经历过于激烈的城防交战,但如今汉军的战法,就是给人一种脖子被扼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寿春城高三丈有余,凛冽寒风,呜呜作响,猛烈肆虐,唐旗飘摇不定,不少的唐卒,瑟缩于翁城间。没有做好冬季作战的充分准备,也没料到汉军围城之心这般坚决,再加收拢了大量溃败之卒,使得寿春城内,作战物资奇缺,尤其是御寒物资。
戍城的士卒稍微好些,物资优先供应,尚得暖衣,但饱受风寒之侵袭,却也难熬。而城厢、营房之内的唐军,近半的士卒,只能挨饿冻。也就是城中军粮尚足支撑,否则军心早就涣散了。
为应对过冬,何敬洙在寿春城内,已然采取的果断措施,从城中士民家中,征集物资,以补军需,城内林木,能伐者尽伐之,用以生火取暖,林尽则要拆房了……
总之,一切以供应守军将士为先,极其扰民,大伤民心。到这个地步,这何老将军已然顾不上那许多了。在寿州父母官的身份之前,何敬洙首先是名将军,将军只考虑打仗,守城。
而作为一个经历过唐末三代战乱的老将,一个武夫,最基本的素质,便是心硬起来的时候,足够狠。
节度衙门前,何敬洙巡视城防归来,看着站在阶下的数十人,吵吵嚷嚷。这群人成分很复杂,有下层官吏,望族士人,有商贾富户及百工之人。这些人基能代表寿春各阶级士民,聚集在这儿,是为了向何敬洙请命。
“城危之际,尔等不安居家中,以避祸乱,何以聚于节度衙前,喧嚣生事?”走上前去,何敬洙就是一番疾言厉色的质问。
站出来回应的,是一名老者,脸上沟壑很深,看年纪不比何敬洙差多少。只见其仰头直视何敬洙,反问道:“灾祸已临门,使君让我士民,何处容存?”
“危言耸听,夸大其辞!”何敬洙斥道:“敌兵寇城,寿春危如累卵,阖城军民,当戮力同心,以拒仇敌。军需不足,所以征用,尔等若因将令,而心生不满,聚众生事,休怪本帅军法无情。”
听其言,那老者银须一抖,激动道:“北汉入寇,兵围寿春,城中士民踊跃出前,出粮,出人,以助使君御敌。使君曾言,抵御汉军,是为卫护乡梓,而今汉军尚未破城,使君军令已侵害百姓,使君言行不一,军政令恶,有何颜面,面对寿春生民?”
“大胆老儿,竟敢对节帅无礼,不知死乎?”何敬洙还没反应,他的牙将站了出来,满脸怒容,甚至忍不住拔出了一截刀。
何敬洙脸上虽则也直泛冷,但抬手止住牙将,朝老者拱了拱手,苍老的声音透着坚决,道:“我知为抵御汉军,诸位贤达牺牲许多,心有怨气,也可理解。但是,在下奉朝廷之令,守备寿州,一切当以军争为先。而国难之至,事关危亡,如若城破,只怕鸡犬难留,冀望诸位能够与将士共度时艰,克服危难,在下于此拜谢了!”
何敬洙这番说辞,当然无法服众,但他已无意再听其聒噪,好言好语后,即厉色道:“尔等违背本帅禁令,于帅府之前,聚众生事,狂言造次,此次暂且赦过。但如有下次,就莫怪本帅无情了!”
何敬洙这满口威胁之言,顿时惹了众怒,欲与之争辩,但言语再是犀利,岂能敌得过刀兵之尖锐。何敬洙即命人将之驱散,强硬无比。
待一干人众,被“劝退”之后,矗立在寒风中,何敬洙的表情,就如这冬风一般阴冷。
“今日负责禁街的军校是谁?”何敬洙先问了句,然后果断道:“立刻拿他,枭首示众!”
“还有,方才那几名官府职吏,下狱问罪。在其位,不谋其政,反参与之惑乱人心之事,其罪当诛!”
“另外,再传本帅令,征集军需,不是烧杀抢掠,再有犯纪者,绝不轻饶,唯有执行军法一途,万望三军谨之!”
“是!”跟在何敬洙身边的将吏见他这杀气腾腾的样子,不敢怠慢,赶忙应命而去。
一连三令,都是杀气凛然。
第97章 宣慰司将提上日程
相较于寿春城内的矛盾冲突渐起,压抑失望气氛渐深,从而催发出失败的情绪。城外的北汉将士,同样苦于淮南冬寒,毕竟营垒扎得再密集牢固,在遮风避寒上面,还是弱于城郭之效。
不过,比起缺衣少料、准备不足的唐军,汉军将士,要“舒适”得多。汉军大营中所囤积的大量御寒物资,足以供应寿春前线的汉军过冬,冬季被服,早在入冬之前,便已分发至各军。
鸭绒、兽皮等高级货色,寻常士卒用不上,但麻衣草絮,还是足备的。至于什长以上的军官,则被赐予羊毛内褥,如此厚待军士,刘承祐也是下了血本。而在大营中,煤炭、木炭等取暖资源,则更是不缺了,寿春以北的八公山,其间山木,更是已被汉军役夫砍伐十万株,以充军用。
冬至日时,刘承祐还降下恩诏,让全军将士,包括仍效力于军前的民夫,每人赏一碗饺子,猪肉馅儿的,为此,营前一次性宰了50头猪。
全营士卒伺候好了,是故军心一直保持着稳定。而在这个过程中,天子刘承祐的威望更盛,上下都在宣扬皇帝陛下的恩德。各营的宣慰使,也趁着休战的这段时间,在军中不遗余力地颂圣,宣传忠君爱国的思想。
几年下来,宣慰使这个职位,在大汉禁军中已然扎下了根,基本上,每千军,便配有正副两名宣慰使。他们平日里,除了协助军使,分担一些文吏工作,便是轮番宣扬、解释天子威严,大汉军策。
有鉴于此,刘承祐已然存着,将诸宣慰使整合出来,独成一宣慰司,如武德司一般,直属皇帝。不只是军中,还将扩散到政务系统,天下道府州县,何处不需要宣扬他大汉天子恩泽与威严。
不过,宣慰使的人选,还得再多找些舍得下面皮的读书人,毕竟他们要做的,便是无下限,反复“跪舔”皇帝。这样的人,并不难找,在品行上或多难以值得称赞,但足用。
天下丧乱已久,人心之教化收拾,在刘承祐看来,就当在如此反复强调洗脑之中,潜移默化地,恢复宁定。对于宣慰司的筹划,刘承祐心中已有定议,南征还朝之后,就当提上日程。
王著,作为天子近臣,近来也被刘承祐下放到军中,做的便是宣威使的事。这个书生,虽然喜好清谈,难辨其治政驭民之才,但才思敏捷,一张嘴也很犀利,能用舌灿生花来形容。
而对于刘承祐委派,王著也很感兴趣,御前效力一年多,深感刘承祐之睿智练达,雄才伟略,王著早成为了大汉皇帝陛下的忠实拥趸,深信刘承祐便是天命所钟,用以削平诸国,结束割据,再造盛世。大汉天子,就当坐拥一个完整的天下。
在这样的信仰之下,宣扬天子德行与才干,王著岂能不干劲十足。比起其他的宣慰使,王著毕竟在皇帝身边待过,并且时间不算短,对于天子有更深入的了解。
不似其他人,因为和皇帝隔得远,许多事情,只能凭着固有印象以及近乎臆测的方式,去吹捧皇帝。王著则不然,他通过讲故事,讲天子具体是如何勤政、爱民、亲军、节俭......比起反复枯燥的洗脑,他讲的故事动人,士卒们也爱听,刘承祐似乎知道该怎么用王著了。
汉军南寨,小底军驻营,刘承祐在都指挥使孙立与都虞侯高怀德的陪伴下,巡视军营。殿前司三大军,龙栖、小底、内殿直,如仅论兵力,当属小底军,连龙栖军都比不上,此番南下,全军随征。
作为一个从底层士卒,一路厮杀拼命上来的将领,孙立的事迹,在军中还是很励志的。如论统兵之才干,孙立不足以帅万军,一个冲杀之将,汉军之中类似的军官何止千百,但刘承祐就是将他放在小底军都指挥使的位置上,看中的,就是其忠勇。
同时也让其他人看看,如孙立之才,跟对了人,献纳其忠诚,便绝不乏福报。要知道,在刘承祐早期执掌龙栖军,行改革之事之时,孙立还对刘承祐多有不逊,但栾城一战后,运道急转,得到了刘承祐的认可。
孙立脸上的胡须倒是越发稠密了,几乎蔓延到整个面颊,胡须上竟带着少许的冰渣,显得有些邋遢。
信步间,刘承祐指着孙立道:“身为一军主将,如此不修边幅,何以显将威?”
闻言,孙立一把抓了下自己的胡茬,笑道:“一打仗,没日没夜,这胡须就长得快!不过弟兄们都知道末将,没人敢笑话于我。”
官阶升了,爵位重了,孙立的性格倒是一点没变,在刘承祐面前,还是有什么说什么,也敢说。
见状,刘承祐点了点头,随口道:“朕听说你孙都指挥,近来嘴里牢骚不少啊!”
“竟有人传末将的谣言?”孙立一愣,怒容一闪。不过看着刘承祐的侧脸,拱手笑道:“陛下你是知道末将的,素来口无遮拦。只是南征以来两月有余,小底军自末将以下,都想着为国建功,为陛下尽忠。不过从开战到如今,风头全让侍卫司给抢了,我等怎么都是陛下亲军,岂能落后于人,那不是给陛下丢脸吗?”
“此言从你孙立口中说出,朕不意外,但类似的话,朕不想再听到!”刘承祐转头,直视着孙立:“殿前司、侍卫司都是大汉禁军,都是朕的亲军,都是以剑为犁,为大汉开疆拓土的勇士。这种挑起矛盾,影响军谊的话,不许再说,牢骚都不行!”
见皇帝认真了,孙立腰杆一直,道:“是!”
说着,孙立伸手捅了一下高怀德,朝他示意了下。见状,高怀德朝刘承祐一礼:“陛下,孙都指挥使为人心直口快,绝无他意,只是立功心切罢了!”
在此前的战斗中,担当主攻任务的,确实是侍卫司的龙捷、护圣、奉国三军,毕竟作为统帅的王峻,原本的军职是侍卫副帅。相较之下,小底军这边,不怎么出彩,孙立耐不住寂寞,也是缘由于此。
大舅哥开口,刘承祐当然得给面子,瞥了二者两眼,脸色缓和,说道:“有建功的想法,是好事,当勉之。不过战争,从不只是战场冲杀,尤其此次南征,事关国家大略,长远之计,朕容不得有丝毫怠慢差错!”
“仗打到现在,才开了个头,之后,有的是仗给你打,有的是功劳给你立!就怕你到了时候,机会来临,你抓它不住!”
“请陛下放心!”闻言,孙立当即向刘承祐保证道:“进攻寿春,小底军请命主攻,为陛下破城!”
偏头看着孙立,刘承祐想了想,点头:“朕允你一个主攻任务!”
“谢陛下!”孙立面色一喜,忙不迭地道。
巡至中营,刘承祐听到,沉肃的军营内,竟有少许的议论声,刘承祐眉头稍微皱了下。近前查看,正巧是王著在做宣讲。
“陛下,你容这些宣慰使在军中,多做口舌,大扰军心......”孙立在旁嘀咕道。
没有搭理孙立,刘承祐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站在将军的角度,宣慰使的存在,确实有影响,尤其是对他们掌控军队的影响。不过,正是因如此,反倒坚定了刘承祐的决心,说明有用!
第98章 军心可用
止住看守,站于帐前,侧耳倾听。帐内人并不算多,一百来人,都是基层军官,王著嘴里所说,却是关于栾城之战,刘承祐是如何的英明神武,得以大败契丹!
“......陛下亲率八千甲士,潜伏北行,袭向契丹大营。要知道,跟在契丹皇帝身边的军队,有好几十万,更有数万契丹的御帐亲军,扎下营来,绵延百里。在夜里,毡帐篝火,如星罗棋布一般,密密麻麻,无边无涯。
那等声势,气焰滔天,令人生畏。当时的龙栖将士,已得陛下调教,训练有素,精锐无比,皆是敢战之英勇,又添随陛下东出太行以来,连战连捷,士气正盛。
即便如此,面对契丹大军,上下将士,也不由心生忐忑。有将校以契丹势大,兵力百倍于我,劝陛下撤军,勿蹈险地。唯有陛下,见众人心生疑惧,面色如常,泰然自若,道:天道在孤,契丹纵拥兵百万,亦如鲁缟,一击可穿,诸位勿疑,随孤出战,赚取不世之功!
众人半信半疑,及至迫近敌营,方才发现,契丹连营之中,广竖白幡,悲戚之声,飘荡于旷野,却是契丹皇帝在陛下军临之前,已然驾崩了。
契丹人骄狂,这等情况下,竟不封锁消息,秘不发丧,反而于大军之中,操办其后事。这个时候,龙栖将士,顿时确信,天佑我军,皆大喜而望战。
唯有陛下,神色始终如一,胸有成竹。果断率军,集中力量以袭契丹大营,携破竹之势,摧枯拉朽,一举击破契丹大军,取得栾城大捷这惊世之功。
陛下进攻前,栾城周边,只夜风轻拂,但发起攻击后,有狂风骤起,以助火势,席卷敌营。而陛下亲率虎贲,冲杀在前,战刀所指,敌兵即溃,而乱战之中,刀剑弩矢,皆无侵害,此殆上天所钟......”
王著在内,讲得是绘声绘色,神情激动,手舞足蹈。底下的军士,也听得认真,不少人都面带向往,恨不能亲自参与那等大战,取得那等功绩与荣耀。
“只可惜,我当初不在龙栖军,光是能够参与那等大战,就足涨威名,也不至到如今,也只是区区一百将!”一名百将,不由感慨道。
听其言,顿时有人拆台嗤笑:“那等大战,几十万敌营中,步步艰险,除了陛下神圣所钟,谁能保证安保无虞?就你这厮,能活下命来,就不错了......”
此言落,顿时引起一阵哄笑。
“王郎官,在下听说,当年契丹皇帝,是被陛下带军临阵斩杀的!和你讲的,有所不同啊!”
有人提出疑问,说明军官们的积极性是被调动起来了,王著自然乐得给他们解释。
王著所说,是栾城之战,诸多版本中,流传比较广的一个,也是最贴近官方宣传的,当然,不可避免的,夹带了一些王著的“私货”。
作为亲身参与了栾城之战的人,还是其中一军将校,孙立此时听着王著的描述,都不由得发愣。那一仗,他只记得一路冲杀,砍不尽的敌人,杀不完的仇寇,一直到重创将亡,若不是命硬,他也交待掉了。
但听王著这般“润色”一番,有那么一瞬,心中竟然产生怀疑,是否因为自己当初伤重,导致记忆出现了一些偏差......
不过看向身旁的天子,回想起来,当初刘承祐做出北上决定之时,从始至终,倒也确实自信从容。如今思来,若非天命所归,还能用什么来解释?
并没有打扰帐中,只停留了一会儿,刘承祐带人走了,巡往他处。李昉作为行营记室,随驾在旁,欲言又止。见状,刘承祐说道:“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小心地瞥了刘承祐一眼,李昉说道:“臣只是觉得,如此妄议陛下,长此以往,有损君上神威!”
“嗯?”刘承祐也看了看李昉,只见其人,下意识地埋下了头。
背过手,刘承祐淡淡道:“颂圣,乃是为人臣的本分,加朕以誉名,何损威严?”
李昉默然,他只是觉得,人王圣主,不当被下臣经常挂于嘴上,但自己的进言似乎有些触了霉头,也知察言观色,不敢辩驳。
在南寨巡视一番,刘承祐顺道前往西营,往护圣军一观。高怀德,特地被刘承祐叫上,陪驾。
不管是因为其原历史上的威名,还是因为贵妃高氏的关系,刘承祐对高怀德确实是另眼相看。同样作为将门外戚,高家嫡系血脉不盛,高行周又年老体衰旧病缠身,是故对于高怀德,刘承祐也是不遗余力地提拔任用。
“藏用,朕将你调到禁军任职多久了?”銮驾上,刘承祐问规矩地坐在面前的高怀德道。
高怀德微讷,想了想,回答道:“自乾祐元年起,到今岁,整整三载有余!”
“一直以来,朕忙于国事,对于你的关心却是不够!”刘承祐看高怀德那一板一眼的姿势,眼中恍国满意之色,语气轻松道:“不必如此拘束,朕找你,只是欲同你这妻兄聊聊!”
“陛下言重了!”刘承祐态度越是亲和,高怀德反倒越加恭谨。
见状,刘承祐微微一笑:“藏用今年,将满二十六岁了吧!”
心里虽然不明白天子的用意,高怀德还是点点头:“有劳陛下惦念!”
刘承祐则悠悠而叹,道:“二十六岁,为一大军都虞侯,东京禁军中,可还有旁人?”
高怀德闻言即拱手道:“皆仰赖陛下提拔,臣诚惶诚恐!”
“你我舅弟之间,便不作此虚言!”刘承祐挥手:“近年来,军中那些流言,朕也有所耳闻!”
盯着高怀德,刘承祐认真地说道:“朕坦言之,朕如此提拔任于你,是因你高怀德身具才略,忠力不俗,欲用为将帅。绝非因你是临清王之子,更非与朕姻亲之故。朕看中的,只是你高怀德!”
听刘承祐这般说,高怀德面上一阵动容,直起身体,在车驾内拜道:“得陛下如此信赖看中,臣铭感五内,唯有结草衔环,效死以报!”
“不必如此!”刘承祐探身将高怀德扶起,拍拍他肩膀,说:“小底军是禁军第一大军,孙立的才能,朕心里清楚,有些事情,非他所能胜任处置。将你放在小底军,就是让你好生辅助于他,带好兵马。军中向服强者,此次征淮,打出威风,打威名,用实实在在的战功,让那些非议消散,也让朕看看,你继承了临清王多少将略!”
“是!”高怀德郑重地应道:“臣必不让陛下失望!”
“你说这话,朕相信!”刘承祐轻笑道。
护圣军营,营中校场上,正在一片热烈的气氛中,李重进与王彦升召集了上千的官兵。持剑走于将士面前,王彦升扯足了嗓子,大声问道:“陛下前番,赏赐的角子好吃吗?”
“好吃!”立刻有人回道。
“我也觉得好吃!”王彦升嘴角微微勾起,道:“但那一碗角子,才多少肉腥?本将觉得,吃肉就要吃个痛快!你们一定很好奇,本将与李都指挥召你们于此是为何事吧,坦言告诉你们,本将已命伙营杀了两头肥猪,下锅烧煮,辅以香料,再过一会儿,就该闻到肉香了!”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李重进站来出来,朗声道:“在场的诸位弟兄,是我护圣诸营中,最精悍骠勇、视死如归的士卒,但是,一千人分两头猪,岂能吃得痛快?军中强者为尊,所以你们中间,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吃肉!
本将于此,设一擂台,你们两两比武,胜者可以喝汤,再胜者,方可以吃肉,至于败者,就看着别人,吃肉喝汤吧......”
李、王二人的话,立刻便将在场军士的积极性给调动起来了,不管是为了吃肉喝汤,还是为了发泄一番屯兵城下以来的无聊困顿。
刘承祐巡来,大比武已然热闹得展开,召来李、王二人问对,悉之,觉得此举,甚好,赞之。
王彦升则趁势请之,愿为攻城先锋,并且表明,他与李重进举行比武,也是想趁机选拔一批精中之精,用以攻城准备。
虽然暂时压下,但于李重进与王彦升,刘承祐还是善言抚之,豪言壮之。
不管怎么样,刘承祐心中大定,军心可用!
并且,直接向其余诸军汉军通报此事,可效仿之。大军之中,军纪严苛,终日沉冷肃重,但治军也当一张一弛,在保证防御的情况下,给士卒们一个耀武扬威的机会,并不是或收奇效。
第99章 御帐议战
就如刘承祐所打算的那般,在淮南暂停攻势,取消一切军事计划后,几路汉军,当真在淮南安稳得度过了整个冬日。三九过后,虽则仍旧湿冷,但已不似前番那般森寒侵骨。
“陛下,这是诸军上报,各部冻伤亡情况!”御帐之中,慕容延钊呈上一小札,禀道。
龙床之上,刘承祐盘腿坐着,绒被将两腿裹得严实,自张德钧手中接过御览。慕容延钊则说道:“行营诸军,前后加起来,有近两千人,不能战者逾千,随军的役夫,则更加严重,前后四千余人......”
“这些,都是非战之损呐!两千士卒,几可成军,为一偏师,替朕攻城略地了!”放下书札,刘承祐感叹道:“朕终究还是小看了淮南的冬季啊,论苦寒虽不如北地,但此间湿冷,对于我北兵,也甚是难熬啊!”
作为皇帝,各项措施到位,都觉湿寒侵骨,而况于底下是士卒、役夫。可以肯定,参与此次冬围寿春的将士,多少会有些风湿反应。也是可以理解,多少历经戎马的沙场将士,寿命难以长久,就这等熬寒冒暑,岂能不伤及身体。
“陛下,大发府库,不吝钱粮,筹措御冬之资,已是爱兵如此,上下将士感之。然自然之力,沛然难挡,终非人力所能及,陛下不必过于挂怀!”李昉在旁,说道。
对于其言,刘承祐并没有多作评价,稍作考虑,说道:“所有人员,包括士卒、役夫,悉数造册登记。轻伤之卒,不要吝惜汤药。士卒不能战者,送归东京,冻伤役夫,遣还各州,待战事结束后,由兵部及各州官府,发给抚恤!”
“是!”慕容延钊与李昉同时应命:“陛下仁德!”
“我军如此,寿春城中,又是何等光景?”刘承祐转念一想,问道。
同样候在帐中的李少游,闻言,闪过一抹尴尬,回道:“陛下,寿春守军,防备甚严,臣安插在城中的细作,一直杳无音信,没有消息传出,只怕是出了些状况!”
李少游哪里知道,何敬洙在寿春城内的戒严力度很高,关于城池的布防,更是严禁任何闲杂人等靠近城关,但有近者,直接斩杀。
“能将城池,守备得如此密不透风,这何敬洙,倒也不负其名。如此老将,以李璟之用人,若非身逢其时,只怕泯然众人了!”刘承祐却对何敬洙夸了几句。
“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李少游躬身请罪。
慕容延钊则道:“不过冬至以来,前哨的士卒,还是几次闻听到城中有乱声,如此异动,只怕城内并不如其表现得那般平静!”
“延钊此言中可!寿春已是孤城,援军畏阻,粮道断绝,有兼严寒,物料难丰,何敬洙强守之,不过做困兽之斗罢了。何敬洙或许意志强悍,但城中的军民呢?有多少人,愿意陪他一起与寿春共存亡?”刘承祐两眼,异常平静:“玉石俱焚,说着容易,这世间,又有多少人能直面这大恐怖?”
朝李少游挥了挥手,淡定地说:“你也不用向朕请罪,对于我军来说,城中传不出消息,便是好消息,至少,没有坏消息!”
“陛下英明!”
乾祐五年春,正月初一,刘承祐于淮南行营御帐,召集诸军将帅,举行御前会议,商讨作战事宜。
“自去岁秋末始,大汉前后调动军民二十万,靡费何止亿万,东京禁军泰半在此。历时三月,淮南的冬季都熬过去了,而今开春,一年之始,我军该动起来了。付出了这般大的代价,此番,朕定要扫平淮南!”刘承祐一开口,便定下了议军的主题。
其言落,孙立当即起身,激越道:“陛下,就请下令吧!将士们早就想痛快地打一仗了,只要陛下战刀所指,纵然刀山火海,末将等也愿赴之!”
“稍安勿躁!”看得出来,孙立战意高昂,刘承祐冲他摆摆手以作安抚,对慕容延钊道:“先让慕容都虞侯,将敌我形势,给在座诸位讲讲!”
受意,慕容延钊起身,先作了个礼,方才走到作战舆图前,道:“陛下,诸位。自淮东经略使郭荣,攻占山阳以以来,整个冬季,大汉与伪唐之间,战场形势再没有大的变动,整体偏平稳。
伪唐因前败,固处收势,不敢贸然出击。不过就金陵及江淮各州的细作所探,伪唐整个冬季,都在备战。
湖南那边,边镐率两万余唐军回师,已调至合肥。加上这两万师,即便刨除卫边守京的军队,伪唐仍能,调动十万兵马,北上与我军交战。可以料想,开春之后,在淮南,我军与唐军之间的大战不可避免。
下淮四镇,濠、楚已在我军之手,泗州已为孤城,郭荣军已扼其喉。寿州这边,陛下亲率大军,以围寿春。合肥的唐军,距离我军最近,兵力已增持四万,威胁甚大,不过前番宋齐丘以其党徒陈觉调至合肥,接替许文禛为援应副使。陈觉此人,夸夸其谈之辈,不足为虑!
原本,若依朝廷诏命,吴越钱氏、荆南高氏乃至分楚的王逵、周行逢等人,都当出兵,助我伐唐,但至如今,仍不见动静!
当此之时,我大军屯军已久,该厉行破局了!”
待慕容延钊讲解完,刘承祐看向王峻:“王卿是否有所补充?”
虽然对于大军的实际指挥权已被剥夺,王峻仍是行营都部署,在军中一人之下,再加近来安分了许多,刘承祐又开始“重视”起王峻来了。
不过王峻,似乎打算“安分”到底,面对天子询问,只是淡淡地应道:“都虞侯所述,已然详备,臣并无可补充者!”
收回投在王峻身上的目光,刘承祐神色一肃,郑重道:“念及交战形势,朕已无意再给伪唐从容备战的机会,即欲先发制人。拔寿春,取泗州,全取下淮四镇!”
刘承祐此言落,李重进当即请命:“陛下,护圣军请战!”
“护圣军前番作战,伤亡甚大,此番,还是由我奉**来吧!”王全斌也不敢示弱,顺便贬王彦升一手。
王彦升当即回应道:“兵马虽损,但战意高昂!末将已挑选五百精甲,皆做好了城战准备,可为先登之士,悍不畏死!”
“我奉**,又岂乏敢死之士?”相比于王彦升的激动,王全斌则表现得淡定得多。
见二王争得厉害,孙立在旁不乐意,瞥了二者一眼,也不多说,只是拱手向刘承祐:“陛下,你可是允诺过末将,由我小底军主攻!君无戏言啊!”
御帐之中,除了韩通、郭崇威、史彦超等骑将外,皆慨然向战,对此,刘承祐自然乐意见之。
“好了,诸位战心可嘉!”刘承祐没有放任争战,抬手压制,即下令道:“朕已决议,动兵破城。以小底军为先作尝试进攻,试试寿春城防,朕倒要看看,何敬洙这老朽,一个冬季,能将寿春打造成什么样的铜墙铁壁!其余众将,各还其营,激励士卒,做好战斗准备!”
“遵命!”军令已下,诸将也识趣地不再多言。
而随着天子大令一下,沉寂已久的汉军大营,再度动了起来,如一头自冬眠中苏醒的巨兽,活动起不再僵硬的手脚,朝寿春城再度张开獠牙大口。
第100章 城战
清晨,遥远的天际初泛起一阵白光,寿春南城,汉军营门大开,战鼓擂动,号角争鸣,早早地便惊动戍城的唐卒。
瓮城上头,上百的守卒,大多还昏眼朦胧,感知到汉营的异动,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几乎守了一整个冬季的城,自汉帝亲帅大军围城以来,足两个月的困守,未尝有一日的攻伐,长时间下来,虽然背后有何敬洙鞭策着,但这心理的懈怠是无法避免的,乃至麻木。
瓮城下,城厢指挥使正蜷缩在一堆厚实的干草内,身上裹着一张满是污渍的麻袍,睡得正安逸。困城两月,作为守方,军容哪里还能整洁,军官如此,底下的士卒如何,可想而知。空气之中,也难免弥漫着一股恶臭,不过今日之后,将再添几成血腥......
“指挥使,汉军有异动!”城头百将,匆匆来报。
“吵什么!”城厢指挥使感知着声音,挥手给百将一巴掌,怒道:“我听到了,定然是汉军,又搞操练比武了吧!”
“不是,指挥还是赶紧上城看看,汉军要攻城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百将紧张道。
听此言,城厢指挥使迷蒙的眼神终于有了些神,拿起枕着的战刀,径朝外而去,嘴里骂骂咧咧的:“要是你谎报军情,搅了某的好梦,绝饶不了你!”
嘴里叫得凶,待唐军指挥使奔上城头,见到城下的景象,一下子便清醒了过来,并且还探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汉军的营寨扎得很猖獗,离城不足三里地远,汉军的动作清晰可见。
大量的汉军涌出,已成军阵,层次分明,战旗飘扬,杀气腾腾。左右各设刀盾军阵,枪盾军阵在前成半月展开,中为弓弩大阵,足有三千具往上,约以两千骑的马军游弋于两侧以作策应。
最重要的,是自汉军营中,缓缓朝前推进的那些大家伙,抛车、云梯、冲车......
“快!快!通知都将,禀报节帅,汉军要攻城了!”仓皇的声音几乎是从城厢指挥嗓子里惊出来的,赶忙命令道。看汉军的架势便知,这绝对是要来真的了。
作为城厢指挥,守在第一线,担负重任,当然不是无能之辈。当即将城上的守卒全部换防,毕竟值守了半夜的士卒,身心俱疲,没有多少作战力。同时紧急调度麾下士卒,严密戒备,他自己则数着那些被汉军称为“霹雳炮”的战争利器。
一架,两架,三架......很快便忘了数,并且自汉军营中,还有接续不断的抛车,被汉军推出。
寿春南城,大量的军卒、青壮,在鞭策喝骂之下,持续往城头补充着防御物资,箭矢、滚石、檑木、竹排、沙土,在城上,几十口锅已然架起了火,熬制着“金汤”,整个一片忙碌与混乱。
在得知汉军动作的第一时间,何敬洙便披挂上城,并将令全城,准备作战。在城中,为防备汉军作战,何敬洙是提前做了些应急准备的,但事到临头,下边的将校执行起来,效率还是太低。
城头混乱之中,何敬洙矮小的身躯,如风中松竹,咬定不动,岿然而视城外的汉军。南城下,以小底军为主,汉军的攻城军阵,已然立牢,黑甲玄旗,乌压压一片,极具视觉冲击力。
为了支持小底军的进攻,刘承祐自其余诸军调动了不少弓弩手以支援,又拨了箭矢十万支以供其用,再加两千铁骑军策应。
当然,最具威慑的,还得属汉军阵中,那占有大量空间的上百架霹雳炮,全部的军阵,都以护卫“炮阵”为主。
在刘承祐亲征后,自东京带了一百多架霹雳炮,兵临寿春后,又着随征的工匠,再造了近百架。而火油弹,足足带了五千颗,刘承祐大手一挥,直接划给孙立一千五百颗。
前后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时辰,还未汉军还未发起攻击,只是因为火油弹与石弹的分配,还未彻底到位。
城头上,何敬洙深吸了一口气,问:“其余各门,汉军可有动静?”
保信军指挥使张全约此时也跟了过来,神情凝重地望着城外汉军军阵,道:“我去看了看,皆有出动,迫近城垣,但不似南城这边动静大!”
“看来汉军以南城为主攻了!”何敬洙指着城外的汉军说道:“汉军屯兵城下,两月引而不发,这冬季才退,便兴此举。其攻城之势,势在必发,必然已存破城之决心。张军使,南城这边,本帅亲自镇守,其余三门,牢你巡卫,严厉敦促诸军,备守城池!”
“何公保重!”再朝城外张望了几眼,黑云压城城欲摧,没有任何留恋,张全约朝何敬洙一礼,转身领着亲兵去了。
城外,汉军军阵中,孙立与高怀德并辔而立,扫着大军之雄壮威严,意态之间,尽是自信。一挥手,直接下令:“先用石弹砸城,看看这城,有多硬!”
随着命令下达,霹雳炮边的操手们,立刻上石发射,伴着清晰的机巧响动,被打磨成型的石弹,携带着强劲的力道,袭向寿春城。
初时零落,且大多不准,但陆陆续续,随着抛车的调整校订,虽然打击仍旧不算准确,但至少射到了城上。
面对这等打击手段,城上的唐军,只能被动熬着,受着,祈祷着不要被砸中。携霹雳之势的石弹,**凡胎一碰上,非死即残。
见着城上,渐成鼠窜的守卒,何敬洙厉色地疾呼,让手下将校,约束士卒,砍杀了好些人,方才稳住,强逼着士卒,躲在城垣后,瑟瑟发抖。
但被砸中的倒霉蛋,已亡者触目惊心,未亡者惨叫凄厉。不过半个多时辰的功夫,汉军朝城头抛射了近三千颗石弹。
寿春的城头固然坚固,也是满目疮痍,对于唐军造成的损伤,自然不大,但是对于军心士气的打击,是十分严重的。何敬洙虽然有心直面汉军飞石,以涨军威,但还是在亲兵连拉带拽到城下躲避。
站上城头,不见飞石,汉军的攻势暂时告一段落,但何敬洙心理一点都未放松,他心理清楚,汉军又将动用火油弹了。依稀还记得,汉军去岁初攻城时,那些火油弹的威力,即便有所防备,仍旧伤亡不小,惨状惊人。即便城上铺有一层不浅的沙土,仍旧难防。
“快,准备竹排,架与城头!”何敬洙高呼着。
没过多久,就如何敬洙所预估的一般,汉军换了火油弹,重复此前的调整、发射。相比与石弹,虽少之六冲击力,但破坏力与杀伤力,可是非同日而语。即便何敬洙早有所防备,此番不比当初,一千多颗的火油弹密集爆发出来,那些沙土、竹排什么的,也不过起杯水车薪之效。
望着寿春城头,火气冲天,浓烟四起,即便隔着一里多远,也能感受到其间烈火之毒烈。侧耳倾听了一番其间惨嚎,孙立满脸的享受,嘴里碎念道:“这干淮贼,胆敢顽抗,活该被烧!”
“启禀都将,一千五百颗霹雳弹,已尽数射完!”
闻报,孙立忍不住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朝身旁的高怀德道:“藏用,石弹虽利,火弹虽毒,但仅靠这些抛车,是难以攻破城池的,还得靠将士血勇攻城,刀剑占之。稍后,我率军冲城,你在后指挥大军!”
闻孙立之言,高怀德立刻劝道:“都将为一军主将,还是居中,我带人上吧!”
“不用和本将争了!”孙立顿时展现出其果练的一面:“临阵调度,非我所长,还是城下冲杀指挥更适合本将。你勿复多言,这是军令,趁城头丧乱,即刻出发,不要误了战机!”
“遵令!”见状,高怀德立刻道。
很快,孙立牵头,弓弩阵前移,施箭压制,辅卒民夫冒死扛着巨木大板,铺搭浮梁,云梯逼向城池,踵其后,大盾高竖,汉军甲士,朝寿春发起进攻。
蚁附攻城,从来惨烈,即便汉军精锐,亦是如此,得拿命去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