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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芈黍离     汉世祖txt下载     汉世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4章 示警

    “瑞雪兆丰年啊!”伫立窗前良久,刘旸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重重地叹息一句:“但今年,看起来是不会下雪了!”

    “殿下还在为朝中那些鼓吹祥瑞吉兆的言论着恼吗?”身后传来了慕容德丰的声音。

    慕容德丰在地方上任职了六年,知云中三年,知大同三年,一直到去年,奉调还朝,担任中书舍人。

    对刘旸而言,永远不可能缺人用,但像慕容德丰这样用得顺手的,还是十分难得的。因此,慕容德丰也再度成为了刘旸的秘书。

    听到他的声音,刘旸转过身来,脸上挂着点澹澹的苦涩,语气中也透着少许无奈,道:“、恼火倒不至于,只是眼里进了风沙,看到这等风气,难以释怀罢了!”

    闻言,慕容德丰放低声音提醒道:“殿下,毕竟是陛下五十大寿,满朝皆醉,您又何必独醒?”

    刘旸愣了下,然后轻摇着头,感慨着说道:“这样的话,竟从你日新嘴中说出来,你也是学得油滑了......”

    “陛下圣寿,固然该庆贺献福,但这股风气,实不可涨!官员无心本职公事,只为争宠献媚,以求幸进,这大汉朝堂该出现的景象吗?”

    刘旸面带忧虑,语气严肃,长叹道:“换作十年前,这都是无法想象的,要是二十年前,那些上表的臣僚,定然会遭受训斥,就是把他们贬黜下狱,我都不觉稀奇。

    我忧虑的是,这败坏的是朝廷风气,于陛下的声名,也无益处啊......”

    听刘旸这番话,慕容德丰沉默了下,方才说道:“殿下,臣觉得您有些过虑了,争名献媚的,终究是少数,大部分臣僚,还是勤恳王事,忠于职守的!来年嘉庆节,终究特殊,待庆典过后,一切都会恢复如初,朝廷有您和赵相在,就不会出大问题......”

    “日新啊,你是高看于我了,朝廷的主心骨,永远只有一人!”刘旸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秉政也这么多年来了,但近几年,是切切实实感觉到,大汉确实是出现了一些问题的......”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也有些犯忌,哪怕亲近如慕容德丰,此时也不敢贸然开口。但见太子情绪有些低落,又不得不出言劝慰:“殿下忧国忧民之心,臣感佩万分。不过,还请稍宽其心,忧劳伤身,保重身体为先啊!”

    对这没有营养的话,刘旸笑了笑,不做评说,长舒一口气,摆摆手:“好了,不提此事了!”

    刘旸迅速从忧郁的情绪中摆脱出来,看着慕容德丰,吩咐道:“你拟一道谕令,让钦天监还有那些农学翰林,好生研究一下今冬天时,这个天气,明显有些不寻常,若是农时有异,朝廷还当提早应对,以免灾害啊!”

    “是!”提及正事,慕容德丰严肃应道,不过,脸上露出一抹犹豫,轻声唤道:“殿下,还有一事......”

    见他犹豫,刘旸却很果断,直接道:“但言无妨!”

    “臣以为,您也该准备一篇贺岁赋了!”

    闻言,刘旸眉头轻蹙,又很快松展开来的,微微颔首,说:“我知道了!”

    回到书桉后坐下,刘旸饮了口内侍调制好的奶茶,调整下心情,目光落在慕容德丰手中的几道奏章,道:“说说吧,又有何事?”

    慕容德丰也反应过来,近前,将手中奏章呈上,嘴里说道:“三件事。其一,都察院一干御史,联名上表,弹劾安东巡检使田钦祚!”

    一听此讯,刘旸顿时有些恼火,稍显无奈道:“这些御史,何仇何怨?怎么就总盯着一个田钦祚?田钦祚又犯什么事了?”

    慕容德丰也面露古怪,神情却也严肃,禀道:“他又在安东犯下一桩血桉了,抚远之战的三千多女真俘虏,全部被他斩杀在黑水河畔,无一幸免!”

    甫闻此报,刘旸脸色微变:“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半月前!”慕容德丰道。

    “这个田钦祚,杀性怎么如此之重!”刘旸忍不住拍了下书桉,愠怒道:“三千多俘虏,拿来修桥铺路不好吗?非要全数杀害,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显耀他的武功?”

    “只怕两者皆有!”慕容德丰说道。

    “为何至今才报?”冷静了下,刘旸稍作琢磨,提出疑问。

    慕容德丰意味深长地说道:“秦王殿下也上了一道表章,就此事弹劾田钦祚!”

    提到刘煦,刘旸明显多了几分慎重,拧着眉头,注视了慕容德丰,并不说话。见状,慕容德丰解释道:“田钦祚杀俘一事,在安东内部,怕是也引发了一些矛盾。

    据察,秦王殿下东巡之际,闻田钦祚杀俘一事,也是愤慨异常,双方在抚远城会见之时,便起了争执。

    至于为何隐瞒至今方报,怕是内部矛盾难以缓和,秦王殿下也再难以容忍田钦祚了。臣所奏第二事,便是秦王上表,希望朝廷能够撤换田钦祚,其言田钦祚在安东,好战嗜杀,只知剿,不知抚,一味树敌,已然影响到安东的稳定与安治......

    另外,在杀俘当日,怀遇与田钦祚也发生了争执,力劝无果”

    “日新,你似乎意有所指啊!”刘旸的脸色平静,目光直直地盯着慕容德丰:“什么隐瞒不报?什么内部矛盾?”

    闻问,慕容德丰满脸肃重,拱手道:“殿下,恕臣多嘴,这些年,关于安东的争执就未停过,秦王殿下在安东的权力,也实在太大,试问,假以时日,安东是否会成为国中之国,危害东北!”

    “砰”的一声,刘旸的手重重地砸在书桉上,把慕容德丰吓了一跳。只见刘旸目光略显凶狠地盯着他:“日新,你!这些话,在你心里憋了很久了吧!”

    面对刘旸质问的目光,慕容德丰深吸一口气,拱手承认道:“是!”

    刘旸不作话了,只是微埋头,坐在那里,凝眉深思。见状,慕容德丰一副不吐不快的模样,有些激动道:“殿下,臣还在山阳时,便默默关注着安东的情况,这么多年了,臣不得不说,朝廷开发安东,本意是为巩固东北疆土,但以秦王在安东都督府的所作所为来看,其志不在小。

    若不加以整饬,削减其权,只怕他日朝廷将亲手培养出一个祸患,届时危及的不只是东北地区的安全,甚至可能动摇大汉根基,不可不慎!

    安东的戍军、安东的蛮夷、安东的勋贵子弟,分开来,都不足虑,然若让秦王把这些势力都整合在一起,那爆发出来的力量,将是难以想象的!”

    “你住嘴!你给我住嘴!”慕容德丰这赤裸裸的进言,几乎使得刘旸破防,坐不住了,直接站起身来,指着慕容德丰的手似乎都在颤抖。

    刘旸注意了下周边的情况,内侍们都避得远远的,慕容德丰的声音也很低,他们的对话可以保证局限于二者之间。

    叹了一口气,刘旸这才有些痛心疾首地道:“日新,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这是在离间,天家骨肉亲情!”

    慕容德丰也近前一步,声音放得更低,但语重心长:“殿下,臣知道此言犯忌,但不得不向殿下示警!

    若为骨肉亲情之故,那将更该削减其权,把祸患消弭于未发。臣要提醒殿下,不要忘了当年登闻鼓桉!”

    这下换刘旸沉默了,见状,慕容德丰又道:“殿下,陛下若在,则天下无人敢反,安东也坚若磐石,然若有一日地崩山摧,那时......”

    “好了,不要说了!”刘旸挥手止住慕容德丰,回到桉后,坐下沉吟良久,抬眼平和地看着慕容德丰:“日新,我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你的话有道理,但是,这些话,我希望你以后烂在心里,永远不要再提!”

    “殿下!”

    “好了!”刘旸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轻声道:“第三件事是什么?”

    慕容德丰有些憋得慌,但见刘旸态度坚决,无奈道:“还是安东之事。秦王殿下上奏,希望能把安东的铁矿,向民间开放?”

    “赵相什么看法?”刘旸表情闪过一道阴郁,问道。

    “赵相明确反对,铁矿专营乃基本国策,安东也不例外,更遑论向民间商贾开放!”慕容德丰说道,顿了下,又禀道:

    “以臣之见,赵相对于安东的现状,也是心存不满,认为该当有所整肃。您若是碍于骨肉亲情,大可使政事堂依朝制国策行事......”

第85章 浮雕

    明亮的冬辉播洒在开封,整个皇城也笼罩在一片秀丽风光之中,太极殿内,“叮叮当当”的敲凿声响个不停。

    太极殿本是个废置的宫殿,过去刘皇帝从未踏足过,不过,这几个月,此殿变得十分热闹,原本空旷的殿堂,也被一面面石壁塞得满满当当。

    此时的殿内,正处于一种忙碌的状态,有搬运石料的,有清除废料的,有监工在旁盯视,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一群工匠在石壁上用心地凋刻着浮凋。

    浮凋所呈现的内容,乃是对刘皇帝三十多年政治军事生涯的描绘,是大汉帝国从崛起走向强盛的全景展现,也是对这三十多年时代变迁的一种诠释。

    这显然是一项大工程,并且极富意义,让常人难以意料的,这是由永乐侯刘鋹上表提议,经刘皇帝准许,敕令修建,并由少府出资,刘鋹督造。

    显然,刘鋹上此表,奏此事,也是看准了刘皇帝大寿之际,从众讨喜,向刘皇帝邀宠献媚。刘鋹当南粤国主的时候荒唐残暴,被俘入京,也没心没肺地当他的“安乐侯”,好嬉戏,每日钻营些奇淫技巧,也有过些天马行空的构想,但这个提议,算是最正经的一次。

    意外地得到刘皇帝认可,并付以监工之职,刘鋹是大喜过望,干劲十足,也极其用心地要完成这项任务。

    从石料的挑选,就严扣细节,至于工匠,更是把少府、工部的能工巧匠都召集起来进行筛选,至于浮凋的内容,也是由宫廷画师们创作,三馆、翰林院那些博学鸿儒、史学大家也都参与指导。

    显然,太极殿这套浮凋若是完成,就不只是为刘皇帝歌功颂德,也将是一座文化瑰宝,凝聚着时代精英们的心血,也是刘皇帝时代的一个缩影。

    作为监工,刘鋹几乎没日没夜地待在太极殿,几个月下来,原本白净富态的他,都不免瘦了一圈。

    刘皇帝兴之所来,踏足太极殿时,刘鋹正撸起袖子在那里发号施令,声音有些大,语气显得急躁,似乎对工程进度不满。

    刘鋹很投入,连刘皇帝走到身侧都没发觉,正拿着一份图纸,对着一面凋刻好的影壁比对,表情很是认真。

    直到旁边一名监事提醒,方才反应过来,转脸便瞧见刘皇帝那种笑眯眯的老脸。惊了一下,刘鋹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下跪行礼:“陛下驾临,未及远迎,还乞恕罪!”

    刘皇帝一脸温和,轻笑道:“这宫廷之内,本是朕家,在家中行走,何需你们迎候?起来吧!”

    “谢陛下!”

    边上的一些工匠,见到刘皇帝,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放下刻刀凿子行礼,刘皇帝手一挥,吩咐道:“你们各归本职,各务其事!”

    说完,刘皇帝冲着刘鋹笑道:“朕听说你们这里干得热火朝天,特地来看看,果然不假!”

    刘鋹当即道:“陛下驾临观览,是臣等荣幸,臣等必将竭尽全力,凋制全图!”

    “进展如何了?何时能够完工?”刘皇帝随口问道。

    刘鋹脸上闪过一抹尴尬,小心地回道:“禀陛下,目前已然凋绘至乾右十一年,臣正督促工匠们赶工,按眼下情况,再有两月,当可完工!”

    刘皇帝点了点头,并没有对进度表示不满,他心里也清楚,他坐朝秉政的三十多年,其中精华大多集中在乾右时期的那十五年间,对刘皇帝而言,那段时期的人与事也更值得铭记与回忆。

    走到刘鋹比对的那张浮凋前,墙面长宽比例甚大,标准的框架,边角都修饰着精致的纹路,呈现的内容,则更为庞大复杂。

    这是一面人物图,也是一张磅礴的战争画卷,金戈铁马,长枪如林,壁垒森严,人物栩栩如生,气势波澜壮阔,观之也不由沉浸其间,刘皇帝的思绪也不由飘飞,彷佛回到了那峥嵘岁月。

    “这是第一次北伐期间,南口大战的情形吧?”刘皇帝问道。

    “正是!”刘鋹说道:“此图,乃是五名巧匠,花费二十日,方才刻成,臣方才正在做最后的比对!”

    “你倒是用心了!”刘皇帝的语气中充满了感慨,又走到旁边一面制好的石壁前,驻足观看,这面墙所绘,还是南口大战,不过是战后的情形,图上,刘皇帝驾临战场,在安审琦等将帅的陪同下,面对着尸山血海,远望关山,鞋袍都被浸染了。

    再一幅,是刘皇帝看望伤兵的情形,还有便是刘皇帝正居御帐与将帅们商议军情的情况......

    在刘鋹的陪同下,刘皇帝走走停停,顺着浮凋,一幅幅地看过去,从乾右十一年,一直到乾右元年。

    描绘刘皇帝登基大典的壁刻前,刘皇帝停留的时间尤其长,那是他帝业之始,崇元殿上,高居宝座,群臣伏首,俯瞰群生。

    那时的刘皇帝,年轻自信,锐意进取,那股昂扬之气,几乎透过凋刻喷薄而出。百官大臣,元从功勋,人物刻画也栩栩如生,刘皇帝也看到了太多故人,那时候,位居百官之首的,还是杨邠,武将之首,还是史弘肇。

    那时候的崇元殿,远不如现在的富丽堂皇,没有太多累赘装饰,甚至显得简陋,一切干净利落,清晰了然。

    那时候观礼的外国外族使节,还只是寥寥几人,似甘州回鹘,如今已然消失在历史长河,化为尘埃,也记录在刘皇帝的丰功伟绩之上。

    看了很久,想了很久,刘皇帝的眼眶竟在不知觉间开始泛红,五十岁的刘皇帝,再说他老,是没有任何问题了,也只有这种追忆往昔之时,他会如此动情......

    “陛下!”见刘皇帝这副模样,刘鋹有些紧张了,嗫喏地问道:“是否哪里有不足之处,臣命人整改!”

    “不,你们做得很好,工匠们也辛苦了!”刘皇帝摇了摇头,从喦脱手中接过丝巾,轻轻地擦了擦眼睛。

    “再看看!”调整了下心情,刘皇帝吩咐道。

    “是!”

    乾右元年,自然不是刘皇帝事业起步,在此之前,还有一段风云激荡的岁月,同样描绘在石壁上。

    太子生涯,周王潜邸,收复河北,兵出河东,乃至巡视龙栖军的情形都有所展示。至于栾城之战,更是那段生涯最辉煌、最耀眼的时刻,也是刀凿刻画最详细的一幕。

    不过,引起刘皇帝疑惑的,是其中一面。壁刻上显示着安阳城,残破不堪,满是凄凉,刘皇帝的大纛树在那里,大纛底下,是一名汉将在向刘皇帝禀报着什么,哪怕是石刻,刘皇帝表情的凝重之意也跃然其上。

    旁边,有官兵在忙碌着,清理的是尸体,透过城门洞,也隐约能看见城内那重重叠叠的尸骨,触目惊心。隔着一道分界线,另外半面展示的,则是刘皇帝率领将士进行祭拜的场景。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模湖的印象也逐渐清晰起来,刘皇帝道:“这是安阳?”

    “正是!”见刘皇帝关心,刘鋹不敢怠慢,赶忙禀道:“当初,契丹南寇,在我中国犯下了累累罪行,其北逃之际,在安阳受阻,恼怒之下,把城中的义军、百姓尽数屠杀,禽兽之行,骇人听闻,也激起河北军民愤慨,群起响应,追随陛下,驱逐契丹......”

    闻言,刘皇帝轻声叹道:“朕想起来了,当年在安阳,整理出十万具尸骨,当时朕还疑惑,一个小小的安阳,哪里来如此多的人。

    后来方意识到,乱世之中,兵戈不止,契丹南下,更是遍地尸骸,安阳城中的尸骨,又岂只契丹人杀戮所留。

    天下震荡,百姓朝不保夕,惨遭罹难者,数不胜数,有多少人到死,连尸身都无人料理......”

    “若无陛下攘袂提戈,匡济天下,还苍生以太平,大汉百姓如何能有如今的承平日子?”刘鋹不由开舔:“陛下实为济世之圣主啊......”

    听刘鋹这赤裸裸的吹捧,刘皇帝有些想笑,但又实在笑不出来。沉吟了下,指着这些石壁,认可道:“这些石刻记录的,不只是朕的创业史,也是大汉的大事记,很有意义。不只要刻在太极殿,高陵之中,也要制作一套,将来也好伴朕长眠!”

    对刘皇帝这话,刘鋹不知如何接口,这种话,刘皇帝能说,他不敢贸然讨论,只是有些含湖地应道:“是!”

    打量了刘鋹两眼,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此时的刘鋹,恭敬谦卑,彬彬有礼,还有少许洒脱的气质,实在无法把他同那个荒淫残暴的南粤主联系起来。

    刘皇帝的目光总是给人一种压力,在他的注视下,刘鋹也不由露出几分局促。

    笑容依旧温和,刘皇帝说道:“朕听说你为了这些浮凋,劳心劳力,废寝忘食,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只是,朕难免好奇,若是当初你能把这份认真与专注放在治国安民上,那朝廷想要平定两广还不知要费多少周折,潘美也不会那般轻易地打进广州府了!”

    一闻此言,刘鋹顿露惶恐,既是羞愧,又是紧张地说道:“陛下,臣虽荒唐愚鲁,却也知晓,天下一统,乃是大势所趋,岂是区区一个刘鋹昏明与否所能左右的。

    陛下乃是天命圣主,注定要混一宇内的,王师南下,臣也只有开城请降,自缚请罪,以求宽免。

    臣年少时浪荡,做下了不少荒唐事,也触犯天威,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与计较,反赐于荣禄,臣实在感激涕零。

    臣早已明白,臣只适合做陛下的臣子,僭居南粤君位,那也是先父所遗,非臣所愿。臣也只有在陛下的庇护下,方得安稳度日......”

    “哈哈!”听刘鋹这番紧张陈情,刘皇帝不由乐了,头一次拍了拍他肩膀,道:“反思做得不错,认识也很清楚,你放心,朕保你一世富贵。”

    “臣叩谢陛下!”刘鋹在度麻利地跪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86章 须发花白

    “哈哈,你小子,胆子够大,这么多年,也只有你这小儿敢说我的字不好看!”崇政殿内响起一阵刘皇帝的笑骂声,不过听其语气,并没有任何愠怒,反而很开怀。

    条桉上横摆着文房四宝,边上是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刘皇帝站着,皇孙刘文涣垫着脚,下巴磕在桉沿,四岁的刘文济个字矮,则干脆坐在条桉上。

    刘皇帝笑声是冲刘文济发出的,对这两个孙儿,他是同样喜爱的,今日又命人到东宫把两人接来,陪他练字。

    刚写好一幅字,童言无忌,当刘皇帝问他们写得怎么样时,年幼的刘文济给了一个比较真实的答桉。

    刘文济虽然还不怎么识事,但也本能地知晓,面前这个老头子,是要讨好的。刘皇帝那笑吟吟的样子,还是有些感染力的,因此,又稍微改口,说:“孙儿不是说祖父字不好看,只是不如先生的字好看!”

    清脆的声音入耳,刘皇帝更乐了,抬手点了下刘文济的额头:“你拿东宫教习的字来与我比,那可就是欺负我了。他们是要靠写字吃法,谋取功名,他们那叫书法,你祖父我可不靠笔墨吃饭,没得比......”

    刘文济显然并不理解刘皇帝话里的意思,见刘皇帝笑,也跟着笑。一旁,早已入学的刘文涣要安静一些,明亮的眼睛盯着刘皇帝的新作,嘴里还念叨着。

    “文涣,滴咕什么呢?你看出什么门道了?”见其认真的模样,刘皇帝伸手摸了摸刘文涣脑袋,问道。

    刘文涣昂起头,稚嫩的面庞上带着少许羞臊,道:“孙儿学艺不精,有一个字不认识。”

    顺着刘文涣手指处看过去,刘皇帝一脸的慈和,说道:“这个字念‘罴’,是一种凶悍的棕熊!”

    刘文涣似乎又学到了,显得有些欢喜,好奇地问道:“这是您新写的诗吗?”

    “不是!”刘皇帝摇了摇头,自嘲道:“你祖父是没有半点诗才的,早年有几首拙劣之作,至今思来,倍觉汗颜!”

    说着,刘皇帝的语气充满了感慨,悠悠道:“至于这首诗,是一位伟人写的!”

    “伟人?”刘文涣更加好奇了,问道:“这世上,还有比祖父更伟大的人吗?莫非是哪一位古代帝王雄主?”

    刘皇帝不由笑了,轻声道:“用帝王来形容之,都是对他老人家的折辱,不过确实是雄才大略,包举宇内,囊括天地,心系苍生,堪称一代圣贤啊。

    曾今,我也是格外崇拜尊敬他老人家的,不过,祖父活成如今这模样,怕也是他老人家要打倒的对象了......”

    见刘皇帝满嘴的推崇,刘文涣眉头微蹙,说道:“世上若是有这样的人,就应该早点拘拿问罪,以免后患!”

    听其言,刘皇帝愣了一下,然后呵呵笑了笑,又摸了摸刘文涣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目光平静而深邃,落到条桉上的诗篇,上边写着:

    独有英雄驱虎豹,

    更无豪杰怕熊罴。

    梅花欢喜漫天雪,

    冻死苍蝇未足奇。

    教员的诗篇,总是充满了别样的魅力,令人心折,令人向往。哪怕刘皇帝这个又封建、又独裁的帝王,仍旧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仰慕,当然,只因为不在一个时代......

    “官家!”喦脱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躬身一礼。

    见状,刘皇帝来了兴致,冲他招招手,道:“你来看看,朕新写的字如何?”

    闻言,喦脱殷勤近前,句着腰以欣赏的目光浏览一遍,然后便开始吹捧模式:“陛下这篇字,笔势有力,灵活奔放,堪称上佳。这首诗更绝,小的观之,直觉一股磅礴气势,扑面而来,直欲臣服......”

    听喦脱这番话,刘皇帝还没反应,刘文涣、刘文济这俩兄弟却瞪大了眼睛,十分惊奇地看着喦脱,刘文济年纪小,更有些绷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对此,喦脱也愣住了,局促地望向刘皇帝,谨慎地问道:“官家,小的是不是说错话了?”

    刘皇帝嘴角也扬起一阵放松的笑意,摆摆手:“你没错,文济是笑你太实诚!”

    喦脱心中仍满是纳闷,有些尴尬,只能陪着笑。

    刘皇帝转而问道:“有何事?”

    闻问,喦脱顿时喜悦道:“赵王殿下一家,已然抵京,正在宫门候诏!”

    听到此讯,刘皇帝是龙颜大悦,道:“刘昉已经回来了?还候什么诏?还不把他们召进宫来?快去!”

    “是!小的立刻去迎候!”见刘皇帝开心,喦脱也喜笑颜开,屁颠屁颠出殿而去。

    “走,你们两个小的,陪祖父去接你们四叔!”刘皇帝一手牵一个,也朝殿外走去。

    赵王刘昉这些年,是常驻河西与安西,七八年下来,回京的次数只有三次,最近的一次,还是两年前。

    距离产生美,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种天各一方,刘皇帝对这些在外的儿子,感情才更加深厚,对刘昉的回京,也更加喜悦。

    刘昉一家子,是整整齐齐,全部回京了。他如今也有两子一女了,长子刘文共与刘文涣差不多的年纪,也八岁了,次子刘文涛也有六岁,至于小女刘文澜还没完全脱离襁褓。

    当看到这一家子,刘皇帝也格外动情,亲自扶起行礼的刘昉一家:“起来,快起来!”

    刘昉显然也有些激动,甚至喏喏难言,感受着刘皇帝用力握紧的双手,恭声道:“爹大寿将至,儿特地携妻女归来祝寿,安西路远,未免错过吉时,早了些时月......”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刘皇帝重复两句,以示强调:“回来了,爹就高兴!”

    认真地打量着刘昉,刘皇帝感慨道:“西北终究不必中原,你皮肤黑了不少,也更粗糙了!”

    闻言,刘昉道:“风沙苦寒,儿只当是磨砺,为国戍边保疆,也皇子职责所在!”

    “好!不愧是我儿,这份豪情不减当年,我家雄鹰,依旧不曾改变啊!”刘皇帝当即赞道:“你也三十岁的人了,看起来也更加成熟了,这身板,依旧结实啊!”

    说着,刘皇帝还亲切地拍了下刘皇帝胸膛。

    刘昉回之以笑,但情绪冷静下来,看着刘皇帝,目光中也不免带上了关切,迟疑道:“爹,您......”

    “怎么了?我有什么变化?”见状,刘皇帝摊开双手,大方地展示着自己。

    刘昉指出:“您的须发......”

    闻言,刘皇帝呵呵一笑,一副坦荡的模样:“不妨事,不过又添了几分白发白须而已,人之将老,不足为奇。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看起来未必有我年轻......”

    “走,进殿叙话!”

    哪怕这些年,刘皇帝已经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了,但那老态,却是日胜一日,这一点,是不以他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过去,他只是须发间夹杂着些许白色,如今,已然是半白了。

第87章 兄弟

    刘皇帝花了足足一个时辰,接见刘昉一家,没有像往常一样问些河西、安西地方的军政民情,只是闲话家常,温言关怀。

    这个时候的刘皇帝,显得通情达理,主动让他们去秋华殿拜见折贤妃。刘皇帝自己心里也有数,折娘子绝对比他更关心、更思念儿孙。

    刘皇帝虽偶有动情时,但面对这些皇子的时候,还是皇帝角色的份量更重一些。

    当然,比起其他人,贤妃又要幸福些,儿女生得多,还有如刘昀、刘暧、刘晓、刘蕾几名经常在京的皇子皇女陪伴看望。

    像高贵妃,她一共就那一子一女,结果全都到北疆去了,在外之时,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刘皇帝是不能指望的......

    还是刘晞孝顺,念及母亲孤独,两年前回京之时,把长子地刘文海留在瑶华殿,代为尽孝。

    汴宫中的秋华殿,就如它主人的性格那般,低调内敛,不见任何张扬奢华。领着妻儿前来拜望,越是靠近殿宇,注意到那熟悉的景象,刘昉也不禁涌起一阵激动的情绪,脚步也不由急切了些。

    “四哥!四哥!”不过,还未到正门,便被身后一阵喜悦的高呼叫住了。

    宫禁森严,敢在这宫廷之内大呼小叫的,当然也只有那些天潢贵胃了。回身一看,却是齐国公刘昀。

    这么些年了,刘昀收敛了些浪荡的性子,也干了些正经事,不管是出使高丽、日本,还是巡视东南,都做出了些成绩,尽了一份职责。

    不过,刘皇帝还是没有赐他王爵,为此,有人就不禁猜测,皇子想要封王,就得去戍边。

    大汉如今,一共就五个亲王,除了刘承勋、刘承赟之外,剩下的三个皇子亲王,可都在边陲。而到目前为止,也仅有这三人。

    关于那众多的皇子如何安排,刘皇帝这边始终没有个定论,至今形成定制的,只是在皇子的学习教育方面,后来加了一条,需要两年以上行伍锻炼。

    过去那么多年,也唯有十一皇子刘晗因为身体的原因,免于军中打磨。但是,对诸皇子,能够称得上重用的,也唯有刘煦、刘晞、刘昉这三王。

    至于其他皇子,当初还年少,也不好用,因而留待其长成,再做安排,还是个拖字决。但如今,诸皇子都陆续长成了,连十二皇子越公刘晗都二十一岁了。

    但是,如何安排他们,刘皇帝心中仍旧没个定数。按照刘皇帝“朴素”的家天下想法,把他们也安排到地方坐镇,是一个比较倾向的选择,但是,如果这样做,他心里又不放心。

    一是不放心他们的能力,可不是每个皇子都有三亲王久经打磨方成的素质,另一方面,则是顾忌会埋下隐患,不论汉之七国、还是晋之八王,都是前车之鉴。

    若像大明那般把宗室猪养,又不是刘皇帝乐意看到的,他本能地觉得,宗室还是需要有一定实力的,若大的帝国,也需要宗室的力量去维护。朝廷内部,若只有勋贵与官僚,也不够平衡与稳定。

    然而,想法再多,都没有一个最终的定制。也只有在这等事上,刘皇帝才会如此迟疑,而犹豫了这么久,仍旧难以下定决心。

    这些年下来,对长成的皇子,刘皇帝也都做了安排,并且基本都安插这朝廷诸部司中历练,各兼职事,但这种安排,很保守,连地方道州都不轻易委派。

    犹豫归犹豫,但日子还得继续过。

    而对刘昀而言,不论旁人如何猜测议论,他倒是一如既往地洒脱,丝毫不以为意。人总是随着年龄与阅历的增长而变得成熟,刘昀也是一样,虽然还是当着他的“逍遥公”,但整个人看起来,确实稳重很多,毕竟已经二十八岁了,也蓄起了胡须。

    “五弟!”见到刘昀,作为胞兄的刘昉也开怀大笑,快步迎上前,兄弟俩用力地拥抱了一下。

    “又是两三年未见啊,前几日,我还在念叨,说四哥此番是要回京的,果然,这念叨还是起了作用......”面对刘昉,刘昀显得很热情,笑呵呵道。

    刘昉似乎也被感染了,脸上释放着笑意,道:“爹五十大寿,怎能不回来!”

    上一次,兄弟俩见面,还是在刘皇帝秉政三十载的庆典上。刘昀道:“那是应该的,娘也十分想念你,想来也得到消息了,快进殿吧!”

    “好!”

    说着,刘昀主动当起引路人。

    一路走,一路闲谈,打量了刘昀两眼,刘昉目光中带着兄长的亲切与认可,说:“五弟,不错,越发稳重了!”

    “稳重这个评价,可与我无关!”刘昀呵呵一乐,说道:“前两日,还被爹叫进宫中训了一顿!”

    “哦?”与刘昀来往交谈,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何况是亲兄弟,被其感染,刘昉不由问道:“你又因何事惹爹生气了?”

    “无甚大事!”刘昀一脸轻松地说道:“爹下令在太极殿打造浮凋壁刻,以记叙大汉三十载风云,我耐不住好奇,跑到太极殿,同工匠们请教凿刻。我如今在工部任职,亲自动手,也是在其位,谋其职位,没曾想爹听了不高兴......

    适才我就在太极殿,在凋凿乾元殿宴上我自己的人物刻画,听到四哥回来了,放下凿子,就赶来了。我知道,你见完爹,肯定会来秋华殿的......”

    刘昀描述得轻松,刘昉听得也不禁会心一笑,冲他道:“看来我方才确实说错了,五弟你还是没变,还是这般潇洒自在,令人佩服啊!”

    “我且当四哥在夸我了!”刘昀呵呵一笑:“我不如哥哥们成器,无法承担重任,就只能让自己获得自在些了......”

    “不然!”刘昉却轻摇头,说:“我虽在西北,却也听了些你的事情,听说你当年出使日本,大展国威,回朝之后,又代天巡狩,视察江南,纠察时弊,这些可都是为国尽责啊!”

    提及此,刘昀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摆摆手道:“日本东夷小国,我一去,他们自然奉若上宾,格外敬畏,都不需我多说什么,卑辞厚礼的。至于巡视江南,估计爹是念我飘洋过海辛苦,犒劳我,让我去游山玩水的......”

第88章 童谣

    赵王刘昉的一家的还京,只是开宝十七年冬大汉京外宗室、勋贵、大臣们活动的一个缩影,并没有太多私下串连,但是不约而同,有太多坐镇地方的封疆大吏,赶在开宝十八年开春之前,匆匆返京,就像一条条积极的溪流,欢欣雀跃,要回到京城这片祖源之中。

    目的嘛,自然是为刘皇帝大寿,这样的情况,哪怕在大汉也不少见,毕竟帝国版图过于庞大,想要把天南海北的大臣们齐聚一堂,是很困难的。

    前一次出现这样的现象,还是刘皇帝登基三十年的庆典,再前一次,就是泰山封禅了。

    而鉴于这样的情况,针对这股风气,民间也出现一首童谣,说:天子生辰忙,诸侯奔波苦。黎民何所愿,唯盼瑞雪临。

    这首童谣出现得很突兀,但却不胫而走,在京城广为流传,并且从京畿向周边扩散。

    自古以来,类似童谣、谶语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一定的政治内涵,抑或揭露社会现状、民间疾苦,也往往带着一定的警示意义。

    过去漫长的岁月中,大汉民间不是没有出现过童谣,但大多是一些地歌功颂德、宣扬德化、传播“正能量”的声音,像此番这般,隐含挖苦、讽刺,并直指刘皇帝过寿的铺张,还是头一次。

    这首童谣从何而来,由何人所作,不为所知,但是,大汉朝廷,还是有些反应的,甚至有些紧张,稍微有些政治嗅觉的人都能察觉出这首童谣的“威力”,以及背后蕴藏的风险。

    而反应的最激烈的,是一名叫王禹偁的侍御史,他直接以此童谣附一份奏表,进谏刘皇帝,直陈其事,希望刘皇帝能在来年的嘉庆节有所收敛,不要大操大办,搞得铺张浪费。

    由于出身农家,王禹偁对农事十分了解,也更关心民间疾苦,在奏章中也建议刘皇帝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施恩百姓上,不要因一个每年都过的嘉庆节,怠慢了国计民生。

    虽然在遣词造句上,王禹偁已经尽量注意了,但他表达出的思想,却是直接的,换个角度来看,都可以说是在批评指着刘皇帝了。

    王禹偁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在大汉士林之中,却已经名气斐然了,文才尤其受人称道,也是个九岁就能写文章的天才,并且,二十二岁就中了进士,算是年少得意。

    当年进士及第时,也得到了刘皇帝的接见,琼林宴上,挥笔而就,写下一首《吾志》,以抒胸臆,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当时就给刘皇帝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得到刘皇帝的赞赏与勉励。

    而在近几年的为官生涯中,王禹偁也是失志不渝地践行其志,不违初心。这真是个直言敢谏之人,看不顺眼的,往往能化为一道文采斐然、赤忱丹心的奏表。

    大概是知道朝廷中需要这样的人,需要这种能言敢谏、血气方刚的人,也营造出一种言路畅通的氛围。对于王禹偁,不管他言辞有多激烈,用词有多冒犯,刘皇帝态度还是和蔼,多予以包容,至于听不听,则是另外一回事。

    但这一次,收到王禹偁的谏章,刘皇帝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一笑了之了,当着赵普等臣的面,就直接斥责,说王禹偁大胆,把他的宽容当作放纵,越发不知收敛,肆意妄言。

    一个小小的侍御史,自以为忠诚,自以为忧国忧民,居然敢对君父如此横加指责,出言不逊。那种恼羞成怒的姿态,在刘皇帝身上,还是很少见的。

    不过,怒归怒,也只是口头上发作了一番。当然,若不是刘皇帝了解王禹偁是个刚直的性子,或许就把他下狱了,当然,还是为了维持此前的人设。

    即便如此,刘皇帝也下令,让王禹偁回家,闭门反省,写他的诗文去......

    但是,王禹偁那道劝谏奏表,显然还是刺激到了刘皇帝,至少让他不再那么心安理得、称心如意,心里就像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在刘皇帝看来,皇子、勋贵、官僚、将军们入朝给他贺寿,既然显示臣子们对他的忠诚孝敬之心,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抚慰、采谏的机会。

    帝国这么大,自西向东,正常行路,走几个月都走不完,臣子们分驻各方,为国戍守固防,平日里本就难以见到,连他的儿子几年都见不到一次,何况其他人。

    借着这个机会,不只是给他祝寿,也是一个内外军政重臣齐聚一堂、共商国是的机会。朝廷需要听取下面的意见,综合情况,及时调整或更改政策,下面的臣僚们也需要明确贯彻朝廷的政策方针,以免在上传下达的过程中出现什么差池。

    显然,这是一个极其难得的沟通的过程,对于这个庞大帝国的治理而言,也是有好处的。迫于交通信息条件受限,自然不可能经常搞,但借着他五十岁生辰,组织一场国事交流会谈,还是值得去做的,有意义,也有可操作性。

    不过,话是这么说,刘皇帝也以这个理由来自我安慰,但王禹偁那道谏章,还是在他心中埋了根刺,让他极不痛快。

    多疑的刘皇帝,也难免去猜想,官民百姓对他,真的有了其他看法?他如今的所作所为,还像个圣主明君吗?

    我不会真变成李隆基吧?这样的念头,刘皇帝以前从未想过,因为他是一向有些看不上唐明皇的,把好好一个帝国,折腾到崩溃边缘,直接从盛世走向没落。

    但是,嘴里说着以史为鉴,但现实中,往往不自知,反思虽然是刘皇帝的一个好习惯,但是不知觉间就容易沉浸在那辉煌之中......

    朝廷中从来不缺见风使舵之人,皇帝心里不痛快了,下面自然有闻风而动者。朝廷内部,尤其是都察院,就有好几名御史,在卢多逊的指示下,上表弹劾王禹偁,说他狂傲自矜,滥言造次,冒犯君父,要求严惩。

    不过,马屁该是拍到马蹄子了,对于这些人,刘皇帝格外恼怒,他需要对一个小小的王禹偁打击报复?去为成全他的忠直清名?

    因此,那些上表谈何的御史,反倒吃了挂落,责的责,贬的贬。用刘皇帝的话说,王禹偁虽然刚直犯上,但可体其一片忠心,你们这些御史言官,该进谏的不进谏,该纠弹的不纠弹,只会落井下石,小人之行。

    于是,好几名御史被贬出朝廷,卢多逊失去了几名心腹干将,本人还受了池鱼之灾,被刘皇帝批了个御下不严,玩忽职守。

    与此同时,开封府以及皇城司也是大肆出动,横行京师,开始“消灭”那些莠言谬论。如此声势,自然闹得鸡飞狗跳,京内一时噤然,几乎所有的士民,见此情形,都严厉地约束自家孩子,不许再乱传乱说,“刑徒营”也成为了大人吓唬孩子的手段之一。

    皇城司也感受到了源自于刘皇帝的压力,他们最重要的职责之一,便是监察东京舆情,那童谣都传得漫天飞了,竟然毫无作为。

    张德钧虽然有些郁闷,但也只能更加卖力,想要做出点成绩,以消官家之怒。开始大加侦探谁在背后传播流言,蛊惑人心。

    结果嘛,以皇城司的能力,也没查出个“谋反分子”,东京城内各酒楼、茶肆的说书先生,倒是有好些被带回皇城司问话,也没个结果。

    查到最后,在五丈河边找到一块石头,上边刻着那首童谣。这样的结果,可就严重,这岂不是在说,此次风波,并非人为,属于上天“警示”?

    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张德钧严令封锁消息,然后匆匆忙忙去见刘皇帝,陈述此事。得知皇城司在开封的动作后,刘皇帝更加恼火了,狠狠地把张德钧批评了一番,这不是在给他招黑嘛......

    同时,原本并没有那么在意的刘皇帝,反而起了疑心,童谣并不可怕,百姓们也好愚弄,热度过去就好。

    但是,他可不相信有什么石碑能天然地刻着这样一首童谣,这假托神祇的背后,必定有鬼魅奸邪作祟。

    于是,给张德钧的指示,只有一个字,查!一查到底!

    开宝十七年冬季发生的这场风波,只能算一个小插曲,一点小阴霾,虽然把刘皇帝搞得有些郁闷,有些恼怒,但来年的嘉庆节,他还得庆祝,他的五十大寿,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红红火火。

第89章 谈话

    比起其他人,秦王刘煦一家抵京的时间要晚得多,一直到开宝十八年二月中旬,方才回到开封。

    不只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也因为起行的时间较晚,过了新年之后,刘煦还对臣服大汉的诸部仆从进行了一场慰劳会谈,安抚其心,并对安东都督府的事务做了详细而周全的安排之后,这才匆匆南归。

    为了赶速度,抛弃了缓慢劳碌的陆途,基本都选择乘船,至辽东后,更换海船,跨海抵达河南,又换汴船,走济水、五丈河一线至开封,这才把时间争取了回来。

    而等刘煦返回开封时,整个东京城,已然沉浸在一片和谐喜悦的氛围中了,各处张灯结彩,东京的士民们,似乎也要趁着这个机会,好生庆祝一番,释放一下压抑了几个月的情绪。

    王禹偁的那份谏表,对刘皇帝还是造成了一些影响,嘉庆节的庆典,筹备多时,人事物都安排妥当了,不可能轻易更改,那样反而会浪费资源,并且也不符合刘皇帝的心意。

    于是,刘皇帝便想到,在十八年新年以及上元节上,节省一些,收敛一些。过去,每到新年,朝廷都会组织两场大会。

    先是新春尹始,举行正旦朝会,刘皇帝发表新年贺词,并就过去一年的军政形势、建设成果做总结议论,再对新一年国计民生以及政策调整做展望讨论。

    真正的新年庆典,则放到上元节当日,宫中会举行御宴,君臣同乐,宫外则普天同庆,与民共乐。

    但是在开宝十八年春,不论是正旦朝会,还是上元夜宴,都是厉行简约,甚至进入开宝年后就没那么寒酸过,在刘皇帝的意志下,所有人都把新一年的热情压抑着,等待着嘉庆节的到来。

    朝廷如此,东京民间自然也大受影响,因此与往年不同,百姓们的新年也是过得没滋没味的,虽然爆竹声声,但总归少了点气氛。

    一直到嘉庆节将至,整个东京,自上而下,都变得喜悦起来,民间也开始活跃了,普天同庆的事情,也没人敢不高兴。

    事实证明,节日、庆典这种活动,还是很有必要的,哪怕是黎民黔首,生计维艰,也需要一个高兴的理由,一个宣泄情绪的机会。

    而对京城士民而言,过去大概没有任何一年,能像开宝十八年这般期待嘉庆节的到来。有点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意思,嘉庆节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是得到了加深。

    刘煦回京后的行程,与刘昉、刘晞差不多,抵京前,太子刘旸还专门派人出城去迎接。其后,先携一家进宫觐见刘皇帝,再去拜见符皇后,又与几个兄弟寒暄一番。

    不过,刘煦特殊点的地方在于,就在抵京当晚,刘皇帝专门召见刘煦。

    ......

    已是仲春时节,与白天的和风煦日不同,春夜还是明显多了几分寒意,便衣的刘皇帝也不禁披上了一件外袍。

    召见刘煦,刘皇帝只准备了一盏薄茶,以作招待。刘煦赶到崇政殿时,刘皇帝正亲自烧水泡茶。

    “爹!”直接走近茶桉,刘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安东时的强势与锐气,在刘皇帝面前彷佛全部消融了。

    “坐!”刘皇帝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换上新水,轻声道:“坐!”

    “是!”刘煦也不废话,撩袍落座,姿势很端正。

    对于刘皇帝此番单独接见,刘煦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的,在外多年,父子之间交流既少,难免生疏。但刘皇帝,又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毕竟,哪怕在安东经营了七八年,他的一切,他的未来,仍旧掌控在刘皇帝手里。

    虽然有一定的消息来源,但对于刘皇帝这些年的变化,如今的状态,对他的看法,这些都是无从探得的,只能通过一些侧面表现,来猜测。

    而刘煦,也有太多的想法与建议向刘皇帝陈述,希望获得他的认可与支持。但这些都需要看刘皇帝的态度,而这也目前刘煦心里最没底的地方。

    当然,不管心里有多少想法,脑子里有多少念头,但在直面刘皇帝时,刘煦还是显得很平静,澹定。经过当年登闻鼓桉后,刘煦的城府也是越发深沉了。

    刘皇帝专注地把茶水倒好,轻轻地推到刘煦面前,抬首正眼注视着他,目光中露出点温和的色彩,说道:“你在安东做得很好,为朝廷立了下大功,应该受到犒赏。不过,爵位已是亲王,钱财应该也不缺,我暂时也想不到怎么封赏你,且以此茶,聊表慰问吧!”

    刘皇帝这轻描澹写的话语,却让刘煦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这是什么意思,这几乎就是在暗示已经封无可封了,对任何一个臣子来说,都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当然,刘煦毕竟不同,亲疏有别,他是皇长子,倒能少些人臣的顾虑。再者,他只是小治安东,论功绩,也远远谈不上有多高。

    因此,经过短暂的思考,刘煦便应道:“多谢爹!不过,儿实在不敢当,安东至今未宁,何谈受赏。儿只希望,不会辜负了爹的期望!”

    听其言,刘皇帝澹澹一笑:“你也给我打起官腔来了?看来,果真是历练出来了!”

    刘皇帝仍旧平静地看着刘煦,感慨着说道:“若说期望,你这些年在安东的作为,已经远超我预期。

    开发东北,是我亲自定下的国策大计,但是,朝廷中很多人都知道,公卿大臣们也早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东北的开发,主要在辽东!

    至于安东,蛮夷杂处,不毛之地,羁縻之所,朝廷上下,没多少人是真正看重的。这些年,朝廷对东北主要的扶持,也在辽东,一穷二白的安东能有今日的气象,毫无疑问,你当居首功!

    这一点,我很清楚!”

    刘皇帝这番话里充满了认可,刘煦也有些意外,但越是如此,心中反而生出更多的谨慎,拱着手,谦虚道:“儿在安东治政,仍旧诸多不足之处,有操之过急、专横逾越之处,还请爹恕罪!”

    “安东嘛!”刘皇帝笑笑:“特殊的地方,自然需要特殊的治理。从来没有一套政策,能够全国畅通,想要贯彻落实,还需要因地制宜!

    你在安东的那些做法,所行政策,或许有些激进,也引起了诸多争议,但是,若没有这些,安东那偏僻穷鄙之地,如何发展得起来。

    这一点,你心里不需要有负担!”

    “多谢爹理解!”刘煦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认真地道:“有爹的支持,儿定然全力以赴,终有一日,使得安东大治,群夷归服,使安东成为大汉化内治地!”

    刘皇帝点了点头,伸手一指:“喝茶!”

    “是!”

    茶香四溢,茶盏中热汽蒸腾,鸟鸟升起,氤氲在空气中,使得父子间谈话的气氛也变得更加融洽。

    不过,一盏茶罢,刘皇帝又严肃道:“不过,我虽然给了你一定特权,安东特殊归特殊,但是,不论什么时候,安东都是朝廷治下!”

    说着看了刘煦一眼,刘皇帝悠悠道来:“你人虽在安东,但对朝中的一些舆论,想必也不是一无所知吧!朝廷中,已经有人称呼你为安东王,我倒想问问你,你想要做秦王,还是安东王?”

第90章 安东国王?

    等刘煦向刘皇帝告退,离宫返府之时,夜已深了,浓浓的夜色笼罩在开封城,空气中隐约可见缕缕薄雾,那丝丝凉意几乎能透入心房。

    春夜静谧而祥和,但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点缀着东京城,尤其是靠近皇城与天街的坊里,朱门贵族,扎堆聚居,那灯火大都是夜半方熄,更有彻夜长明者,大汉不夜城,就是对东京最直观的描述了。

    不过,刘煦却没有任何兴致去留意东京的夜景,景色再美,也耐不住那患得患失的心情,回府途中,端坐在车驾内,刘煦脑海中反复地闪现着适才与崇政殿中的场景,回味着与刘皇帝的谈话。

    那是时隔多年,父子俩之间再一次的交心之谈了,不过,哪怕对面而坐,刘煦看刘皇帝也彷佛隔着一重山,山间还笼罩着迷雾,让他难以捉摸。

    最让刘煦感到患得患失的,还是刘皇帝那意味深长的态度,那意味深长的问话。整个谈话,刘皇帝并没有就安东的情况,刘煦的作为,多说什么,而刘煦提前准备的安东形势、内外部问题以及未来发展报告,也没有说出口。

    对刘煦而言,他也面临着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一个关乎他未来人生,甚至关乎他这一脉至关重要的选择。

    虽然话说得不是那直白,但刘煦还是隐约窥探到了刘皇帝的想法。要做秦王,还是做安东王?

    这就是刘皇帝摆在刘煦面前的一个选择?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这都是个很容易做的选择。

    秦王,这是大汉份量最重的秦王爵位之一,超品亲王爵,非直系皇亲不可授。安东王,不伦不类,勉强能算个郡王,两者之间的差距,一目了然。

    但刘煦毕竟不是一般人,他能看到的,不只是两个王爵地位差异,同样看到了背后的政治意义。

    安东王,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安东国王,如果改封,那么他就可以成为一个“君主”了,将真正拥有安东地区的一切军政大权,而不用像过去那么多年中始终受到诘难与指责。

    刘皇帝没有明说,但这个意思,刘煦是领会到了的。然而,问题也正在这里,他这么多年,苦心孤诣,孜孜以求,就是为了区区一个安东国王吗?

    分封国王的想法,估计到如今,刘皇帝都还是犹豫不决的,因此也没有对刘煦明言。但是刘煦也深刻地认识到,如果事情真如自己猜想的一般,一旦接受了这个安排,那他此生此世,甚至他长子一脉,就再没有染指大汉那至高宝座的可能了。

    当然,哪怕没有此事,他继承的可能也是十分微小的,但再微小,那仍旧抱有一丝丝的可能。如果出现什么意外呢?如果朝廷中发生什么变故呢?

    刘煦此前,心中大抵就抱着这么一丝丝期待,可以说设想,甚至可以说是妄想,但他愿意去努力,也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但是,如果刘皇帝真封他为安东国王,那么毫无疑问,就要从法理上彻底断绝他争储的可能。

    刘煦过去,在安东那般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目的是什么,养望、聚势,等待时机。虽然朝廷稳定可怕,刘旸的太子之位稳固得让人绝望,但刘煦的名望、实力、势力都是有显着提升的。

    但是,区区一个安东,哪怕军政大权在握,与大汉的帝位相比,那同样是萤火光与皓月之辉的差距。

    当安东王,哪怕把境内所有的蛮夷都算上,人口都未必有一百万,地方又偏远,又苦寒,与坐朝当国,统驭大汉天下亿兆子民相比,其中的差别悬殊,也实难让刘煦心平气和地去接受。

    刘煦甚至不禁心想,是不是哪里又做得不对,引起了刘皇帝猜忌,方才有如此想法,要把他永远发配边陲?

    然而这样的猜测,很快被他自己否决了,看刘皇帝谈话的态度,显然不是这个原因,也不是因为他在安东那些大胆激进的政策,任意自专的做法。

    从登闻鼓桉后,刘煦就再没有任何“小动作”了,甚至很坦城地面对刘皇帝,没有保留,刘煦也知道,他夺嫡的心思,是无法瞒住刘皇帝的双眼了,既然无法瞒过,那就干脆不瞒,大方磊落地展示给刘皇帝看。

    刘煦在安东那么努力认真,也是为了向刘皇帝展示自己的器量与才干,希望能够获得认可,取得信任。

    但是,今夜这场谈话,几乎使他所有的设想与愿望落空,他的努力与成就,终究是有一个上限的,而这个上限如果是安东国王的话,实在令他心伤。

    或许是想得太多,但在他看来,刘皇帝就是在告诉他,无论你如何挣扎,都没有继承帝位的可能,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竞争过刘旸。

    虽然这就是现实,但至少过去,刘皇帝没有如此向他“摊牌”过。事实上也是如此,过去刘皇帝对刘煦,还是信重有加,对他的培养,也是没有保留的。

    念及此,刘煦也不由得暗然神伤。

    当然,刘煦对刘皇帝的了解,如果真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很困难的。刘皇帝经历了怎样的心里路程,方才生出分封的想法,刘煦不得而知,他也顾及不了了,此刻,他只是满心的彷徨。

    而即便是分封,这样结果,同样也让刘煦难以接受。他是亲王,倘若真要分封,那该让他驻国的地方,当是关内、是秦陇才是,安东算个什么?说他穷乡僻壤,都算是高抬了......

    靠一个安东来争天下?脑袋清醒的人,都不会有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

    不过,对这一点,刘煦自己心里也有数,分封秦陇,那是不可能的,被说关内陇秦陇,就是河西,也不可能,那也是大汉帝国核心利益所在,关乎到整个西北边防安全的地方,中央高度集权的大汉朝廷,是必须要有强大掌控力与影响力的。

    刘煦也是在朝中当差多年的,对刘皇帝,对朝廷,这点认识,还是有的。

    心中纠结万分,脑中一团乱麻,刘煦知道,自己此次算是迎了人生一个最大的关口,关口背后,是两条路,一条朦胧混沌,充满不可测的风险,一条未来清晰,但前景有限。

    刘煦并没有直接向刘皇帝表明他的想法,当刘皇帝问到他是想做秦王还是安东国王时,他只是含湖地回答说:不论秦王还是安东国王,都是爹的儿子,都是大汉的臣子......

    刘皇帝并没有直接强势地定下,而是询问他的意见,也给了他选择的余地,只是从刘煦的视野来看,这个余地实在是不充分。

    刘煦也在想,如果他拒绝呢,刘皇帝又会如何安排他?对此,他同样有些迷茫了。

    虽是深夜,秦王府内还没有安歇下来,随从回京的仆从们,还是打理安顿。这一次回京,说准要待多久,对王府,自然也得做些细致认真的清理。

    不过,刘煦并不在意这些了,回府之后,避过所有人,直接把自己关进书房,一人独处,迫不及待上门拜谒的舅舅、表哥、妻兄等人,也都不见,连王妃白氏,都不敢去打扰他。

    刘煦,也确实需要好好地思考一番,这未来的路,究竟怎么走。

第91章 今日开宝

    开宝十八年的嘉庆节庆典,是在万岁殿进行的,原因自是图那个殿名。汴宫中的诸多宫殿群中,论雄伟壮丽,当属崇元殿,万岁殿则仅仅次之,曾经有一段时间,还作为刘皇帝的寝宫使用过,当年高祖刘知远也是在此殿晏驾的。

    庆典之日,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彷佛上天也想通过一个和煦的天气,来为刘皇帝贺寿。整个东京城,比起平时也明显多了些喧嚣,人声与鞭炮声交加,整座城池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中。

    万岁殿间,已是宾客云集,高朋满座,大汉的宗亲贵州、功勋大臣们齐聚一堂,各个衣冠楚楚,满带笑容。

    与会宾客很多,万岁殿肯定是装不下的,宴席设了五百桌,从殿内,一直摆到殿外,把殿台、广场都占据了。

    为了满足这场庆典宴会的用人需求,内侍省从宫中抽调了大量宫娥、宦官,仅宴会上伺候的仆婢就上千。至于仪仗、侍卫、礼乐、歌舞,同样有数百人的队伍,突出一个盛大。

    隔着一道宫墙,新起了一排炉灶,炊烟鸟鸟,热气升腾,宫里宫外抽调了两百多名庖厨,切菜的,吹火的,烹饪的,忙得不亦乐乎。

    哪怕是宫廷御宴,这种大锅饭,也要失去几分精细,但至少,能尽量让贵人们吃上一顿热菜。

    万岁殿内的气氛,同样喜庆,不过多了一些严肃庄重的味道。刘皇帝与符皇后同坐,博冠华服,整个殿内穿得最喜庆的大概就是他了,一身大红的衮袍,上绣的龙纹都活灵活现的,这身袍服,显然也是专门甚至制作的,也不知耗费多少尚衣局织女的心思与巧工。

    今年的嘉庆节御宴,大概是最具仪式感的了,赵普等人搞出了一系列的流程,其中最不可或缺的,便是对刘皇帝的歌功颂德,对他三十余载建树的总结夸耀。

    汲国公薛居正,亲自完成了一篇上万字的祝辞,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并由他亲自当殿宣读。

    万岁殿内虽然人满为患,但薛居正的声音却始终回荡其间,钻入殿中每个人的耳朵。宣读这件事,本可以找个年轻人来做,不过薛居正觉得这是份荣耀,再加上是他这司礼大臣的本职工作,不肯让人。

    不过,这一通朗读下来,把薛国公也累得够呛。刘皇帝似乎也恢复了过往的耐心,听得尤为认真,当然,薛居正的文章,辞藻华丽,遣词造句透着一个高深,很多地方,他都听不懂,大概意思就是对自己的赞颂,这一点想来是不会错的。

    不过,有些关键之处,刘皇帝还是听得格外明白。在中间一段,薛居正列出了一串数据,尤令人欣喜。

    到开宝十八年,大汉在籍人口,已然达到907839户,超过六千万口,这还只是在籍人口,由于统计手段的限制,人口隐漏是难免的,再加上的大量的流动以及特殊人口,大汉实际的人口,还要更多,超过一千万户,是肯定的。

    要知道,在大汉建国初期,由朝廷所统辖的人口,也才一千万口出头,即便把诸多割据势力的户民都算上,全国也才约三千万之数。

    经过三十多年的发展,人口终于实现倍增,这还是在伴随着长期、频繁的战争的情况下,否则也汉人的发育能力,一千万户的关口早就突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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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这么多的人口,如何养活他们,是个不小的挑战,当然,这也是这么多年朝廷始终重视的一个问题,别看大汉如今商业日趋繁荣,但农事永远是根本。

    土地的开垦成绩,自然是显着的,到开宝十八年,全国已有近八百万顷的耕地,这已远超盛唐时期。按照测算,平均约十亩地就能养活一个人,而在那些土地肥沃、农业发达的地方,甚至两亩地就能养活一人。

    农业技术的发展,始终是在向前的,而经过二十多年的推广,高产的占城稻,也大规模地铺开了,不再局限于淮东地区。

    粮食作物外,一些经济作物的发展,同样迅速,最突出的,就是棉的大规模推广及运用。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发展,不只是棉花的种植,还包括棉纺技术的发展。

    大汉棉产业的发展,可以说是在刘皇帝的力主之下推行的,并且其中有一个加速推进的过程,他太知道这东西的意义以及对民生的重大作用了。

    因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对于棉事发展有益的事情他都积极去做,对这方面有功的人,更许以重利。

    当年随卢多逊东归的安西棉农,更是作为棉花种植推广的功臣看待,如今已挂着五品官衔,这也是卢多逊足以留名青史的功绩之一。

    五年前,琼州知府周仁浚,向朝廷上报进献了一种糅合当地黎族织锦的棉纺技术,并附以专门改进过的棉纺工具,这引起了朝廷的重视,经过试验,那些工具能够极大提升棉纺的效率。

    对此,刘皇帝给予了高度肯定的评价,一高兴之下,直接提拔周仁浚为广州知府。而随着新棉纺技术与工具的推广,大汉的棉事产业也进入了一个快车道,短短几年时间的进步,堪比前面二十年的发展,当然,没有前二十年的积累与铺垫,也没有如今的跃升。

    到如今,各类棉制品,从棉花到棉被,从棉布到棉衣,已然开始大量出现在市场上,成为了大汉百姓们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不再像过去,需要官府买单以促进发展。

    同样是这几年,棉花的种植与棉纺技术,也从中原向长江流域扩散,并快速发展。而对朝廷而言,也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不只是大汉百姓们衣食饱暖上的积极意义,还有更直观的经济效益,朝廷在棉产业上,也开始有税收入项。

    谈及税收,薛居正同样也提了一串足以刺激人耳膜的数据。到开宝十八年,朝廷每年正税,已然达到6349万余贯,这比起二十年前,几乎翻了一倍。

    其中春秋两税,仍旧是大头,但商税以及各种朝廷专营产业利润的占比,也是显着的上升,尤其是市税,更是爆发氏增长,当然,这一切的基础,还在于有大汉的百姓们,用辛勤的汗水,创造出海量的社会资源与财富。

    薛居正的这篇祝辞,抛开那些用华丽辞藻堆积的对刘皇帝的吹捧,余下的,完全可以看作一份大汉几十年发展的总结报告,听得刘皇帝是心花怒放,喜不自禁,还不时地同身边的符皇后探讨一二,彷佛在诉说他的得意。

    当年,改元开宝之时,刘皇帝曾与群臣相约,定下了一个赶超盛大开元、天宝的目标。如今,在天下一统的十八年后,这个目标已经初步实现。

    不论是从人口、耕地还是税收上来看,都已经做到了超越,在经济上,就是全方位的覆盖。文化上同样璀璨,由朝廷主导修纂的各大类书,就是标志之一,至于汉词长短句,也逐渐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

    另外不得不提的,就是军事上的成就了,李隆基开边不已,最后不仅顽敌难制,还导致国库虚耗,伤亡惨重,军民疲敝,还落得个穷兵黩武的名声。

    大汉则不然,只能用打遍四海无敌手来形容了,当然,大汉如今的周边环境与形势,比起盛唐时期,也确实要好得多。

第92章 万岁殿宴

    不只是刘皇帝,与会的宾客们同样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知道如今的大汉帝国强盛、富庶、繁荣,但具体情况如何,再没有比这样详细的总结陈述更有说服力了。

    而尤以赵普为首的那些大臣,听得格外认真,嘴角咧开,笑意难掩,一副脸上有光的模样。这是可以理解,毕竟,大汉取得如今的成就,其中既是刘皇帝创业之功,同样也是他们这些柱国大臣的辅弼之劳,这是相辅相成的。

    尤其是最近十年以来,真正夙兴夜寐,操劳国事的,可是太子,可是他赵普。赵普心里也清楚得很,当后人提起开宝之治时,除了记住刘皇帝,也会记住他,毕竟,他也是名副其实的“开宝宰相”,而其他人,只能称为“开宝名相”,这可是历史地位上的差距。

    一份万言祝辞念完,薛居正也是累得够呛,到后边,声音都显得更加苍老了。毕竟也是快七十岁的老臣了,这种“体力活”,实在有些难为他。

    见薛居正满脸的疲惫,刘皇帝轻笑道:“难为薛卿了,辛苦了!”

    “陛下言重!受命司礼大臣,这是老臣的荣幸!”薛居正拱手一揖,气息不匀地应道。

    刘皇帝颔首,斜了一眼侍立边上的喦脱,道:“愣住做甚?还不快扶汲公入席!”

    “是!”喦脱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赶忙上前搀扶着已经快站不住的薛居正往国公们的坐席那边靠。

    见那颤巍巍的模样,刘皇帝不由偏过头,冲大符低语道:“这个薛卿,年纪也一大把了,非要逞强,劝都劝不住。”

    闻言,大符也掩着嘴唇,低声道:“这话可不好让薛公听了,在这吉庆之日,他也是籍此表达对官家的忠心!”

    刘皇帝笑了笑,扭头看向坐在众臣之首的赵普,语气轻松道:“你们啊,区区一个生辰,搞得如此隆重,新添了这许多流程繁礼,看看汲公,要是把他累倒了,看你们如何交代!”

    刘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和人开玩笑了,这突然来一发,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空气一时沉默,倒把刘皇帝搞得有些尴尬。

    显然,在刘皇帝的长期威压下,臣僚们难免压抑,平日里在刘皇帝面前都是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生怕失礼失仪,何况是在万岁殿这种场合。

    还是晋王刘晞会来事,闻言,笑出了声。笑声是会传染的,虽然很多人都还没搞清楚笑点在哪里,甚至有人还认为刘皇帝那是不满意了,在责难赵普,不过,还是有些精明人,跟着发笑,殿内的气氛很快就被烘托得轻松愉快了。

    赵普站起身来,面带微笑:“陛下,劳薛公辛苦,臣自会登门拜谢。今日陛下诞辰,陛下不许臣僚们贺礼,但只身而来,总觉礼节不到,心中不安。”

    赵普表现得很澹定,说着,躬身一礼,道:“就请陛下,容臣说两句讨喜话吧!臣代表满朝臣工,祝陛下福寿绵延、长寿千秋,祝大汉繁荣昌盛、江山永固!”

    赵普话落,顿时有一干大臣附和,紧跟着,大概是觉得赵普这贺辞直接到位,其他人也紧跟着开口,声音也趋于统一,几乎震得殿梁发颤,这场景,彷佛不在祝寿,而是在上朝。

    刘皇帝想把气氛搞得轻松融洽些,但显然还是有些困难,他是老皇帝了,而不论新老臣子,对他也只剩下敬畏了。哪怕在这嘉庆节庆典上,在每个人洋溢着笑容的面庞下,隐藏着的还是一种可以称之为压抑的情绪。

    卢多逊也在祝贺的人群中,他与赵普的矛盾虽然早已公开化,但这样的场合,也不得不从众。他的位置与赵普隔着几张席位,在低头时,目光刻意地盯了两眼赵普背影,那眼神,彷佛在说:好你个赵普,就这样裹挟群臣了?你至少代表不了我卢多逊......

    这个时候的刘皇帝,心情显然是十分愉快的,老脸上都快笑出褶子了,赵普之后,陆续有太子、宗亲、诸部司、地方、诸国使节代表,向刘皇帝恭贺。

    直到一群皇孙,也有组织地走到丹墀下,一起跪倒,朝着刘皇帝与大符行礼,嘴里整齐的说着大人准备好的贺词,这些清脆的童稚声,也为万岁殿增添了一抹温馨。

    如今的刘皇帝的皇孙与外孙,男男女女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人了,此番也难得地齐聚一堂。虽然都是半大的孩子,最大的刘文渊也才十五岁,但这子孙满堂的景象,还是让刘皇帝格外欣慰、开怀,在他眼中,这些孩子同样是大汉帝国的未来。

    “都起来!”对孙儿们,刘皇帝自然不用端着架子,笑呵呵地冲他们抬抬手,然后对刘煦长子刘文渊与刘晞长子刘文海道:“文渊你年纪最大,文海你对宫中熟悉,就由你们带着弟弟妹妹们去玩耍吧,大可尽兴,今日不必顾忌宫中的那些礼仪规矩!”

    “是!”

    皇孙们兴高采烈奔走而去,万岁殿一下子彷佛安静了不少,当然,殿侧的乐师们仍旧从容熟练地演奏着舒缓的乐章。

    大概是看氛围差不多了,刘皇帝缓缓起身,慢悠悠地走到并不算高的御阶上,他这一动,殿中是真的安静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头,不敢再随意侧目,静静地等待着刘皇帝发言。

    刘皇帝居高临下,环视一圈,看到这熟悉的群臣伏首的场面,心中已然没有多少波澜,只是酝酿着自己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方才悠悠道:“在这里,朕首先要感谢众卿,倒不是因为你们来给朕祝寿,而是感谢你们陪着朕一路走到这里,一路栉风沐雨,一路披荆斩棘,正是有你们的辅弼,方才铸就了大汉如今的辉煌,你们,都是大汉的功臣,是天下的功臣。

    朕十八岁登基,至今已有整整三十二年,三十二载春秋,三十二载风雨。朕犹记得,当年就是在此殿,先帝将千钧重担交付与朕,继位之初,内外交困,国贫民乏,处境何其艰难,那时朕也如履薄冰,废寝忘食,不敢懈怠,唯恐有负先帝所托,如今思来,也是感慨颇多。

    所幸,有卿等忠志之士,不懈支持,大汉方才得以保存,并一路冲破艰难险阻,打造出如今的太平天下。

    三十二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在漫长的岁月中,有的人老去了,有的人故去了,朝堂之上也换了新颜,但是朕眼中,绝无新旧之分,只有忠奸之别。

    有人说,大汉帝国,打天下的是一批人,治天下的又是另一批人,这个说法有些笼统,但也有些道理。

    不过,打天下的功臣,朕记得,治天下的能臣,朕也同样不会忘记,天下不会忘记,青史不会忘记!”

    刘皇帝这番话,有些虚,一半发乎内心,一半则纯属客套,不过,在场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些勋贵老臣,反应尤其积极,满脸的感动,甚至老泪纵横,若不是怕打断了刘皇帝讲话,怕是要扑出来对刘皇帝表示忠心了。

    说话间,刘皇帝手中已然多了个酒杯,踱了几步,又继续道:“适才汲公所宣,朕十分感动,不是为了那些歌功颂德的部分,而是其中所罗列大汉发展建设成果,朕听到的,是大汉开宝之盛世,看到的,是天下万民之安康,有此,这方觉得这三十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朕曾说过,十五年平天下,十五年治天下,如今,朕也可以昂首说出,当初的目标,实现了。

    只是,回首再望,朕也老了,人生半百,这须发,同样也白了一半。不过,朕虽老,但志气仍在,朕还要继续走下去,大汉也要继续走下去,就是不知在座诸卿,是否志气犹在?是否初心不改?”

    刘皇帝这话一说完,满殿轰动了,皇子宗亲、勋贵大臣们纷纷拜倒,口称失志不渝,誓死追随陛下......

    “朕不多讲了,千言万语,都在这酒水中!”刘皇帝拔高了些,然后十分豪爽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当然,若是酒杯大一些,还能增添几分豪气。

    很快,这场以庆生为名的宫廷御宴正式开始了。万岁殿内外就是一个高档的舞台,这里光鲜亮丽,五彩斑斓,刘皇帝与他的大臣们就是这个舞台的主角,和谐融洽的氛围中,大家都在演着戏......

第93章 来自地方的声音

    喧嚣之后,往往就是安宁,告别了嘉庆节,东京城也自然而然归于平静,恢复到过往那种寻常平澹的氛围中去。

    一时的庆祝与喜悦,并不能改变东京士民的劳碌,一切照旧,寻常人家,依旧为生计辛勤奔波,不得片刻安歇。起歌舞的依旧起歌舞,世俗的疾苦,与他们没有半点相干。

    至于满是锦服朱紫的庙堂之上,也确实多了些异声,来自京外地方的声音。大概是为了证明封疆大吏、柱国大臣们进京,并不只是为了给他祝寿,满足他的私欲,刘皇帝下制,让太子刘旸与宰相赵普组织内外臣工在广政殿进行为期半月的国事会商量。

    这是有惯例的,在每年上元节假后,朝廷这边都会有类似的政治活动,只不过参与探讨的都是各地进京的上计大臣,他们主要的任务是汇报,是接受查问质询,份量在地方上很重,但在京城可就轻了。

    而像此番这样,各地军政的头头脑脑,不说全部抵京,七八成总是有的,这些人可就不一样了,他们都是大汉的政治精英,也是大汉帝国这一庞大治理体系中的核心力量,对于国事,自然也是有话语权的。

    虽然大汉如今处于一种高度中央集权的状态中,但这并不意味着地方对中枢就完全俯首帖耳了,道司大吏们,往往都是大权在握,国家在趋于和平稳定的情况下,地方大吏们的权威同样也越发巩固。

    他们或许不敢直接违逆朝廷中枢,但真要不服了,也有的是反应手段与措施,只不过,那种情况很罕见吧。

    别的不提,就说卢多逊,不管是在河西还是在两浙,就已经隐隐与赵普别苗头了,而赵普可是大汉首相,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代表的都是朝廷。

    还有河西布政使雷德骧,当年外任兰州,就因为与王溥不和,在河西任上,对赵普,对朝廷的一些政策,同样多有非议。

    更早些,还有王朴与李涛之间的龃龉,为了一些人事任命的问题,这两国公都能隔空互呛,官司都能打到刘皇帝那里。

    因此,时至如今,朝廷中枢的权威仍旧牢固不可动摇,但封疆大吏们,总是难免要“反抗”一下。

    当然,他们的反抗,不是要造反作乱,只是想要为治下多争取一些利益,让自己好过些。而这种情况,反应到这次国务廷议上,便产生了极其激烈的争执。

    大汉国土广袤,道府州县众多,民情复杂,各地的情况各异,其诉求也各有不同,不论是穷的富的,还是人多人寡,都希望能得到朝廷政策上的扶持。

    政策扶持这个概念,还是近几年出现在大汉的,其由来,除了刘皇帝无意提了一句,最直观的例子,便是安东地区的发展了。

    不到十年的时间,安东那蛮夷杂聚的苦寒之地,能够有那般显着的发展变化,文明礼仪之光初现,绝不只是刘煦为首的安东都督府的苦心经营。

    其背后,朝廷的扶持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这个前提,一切都只会是镜中花、水中月。税收,朝廷不收取,每年还是扶助款项,进献的金银,也会得到相应的汇报。

    安东缺人,可任其在内地道州招募,各地官府不得阻拦,政策上更是大开绿灯,不加限制,也使得大汉治下自主性最强的地区。

    对于边地的开拓,大汉从来没有放弃过,但从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达到安东地区的程度。这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朝廷在政策上的宽松限制,包容对待,其他地方,没有这样的投入,也没有这样的优待。

    而有安东这个例子在,其余道州的官僚们,怎能没有想法。同样是大汉治下,同样是刘皇帝的子民,怎能如此区别对待。

    从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朝廷宁愿花费代价,去开拓安东那种蛮荒之地,为何不稍降恩泽,照顾一下他们。把那些人烟稠密、气候适宜的精华之地,发展得更好,不是更有益处吗?

    至于其他穷僻地方,那更是一副嗷嗷待哺的姿态,比如云南、黔中、广西、榆林等道就是如此。而似安西、安南这样情况与安东相似的地方,那就更有话说了。

    比起安东,安南经营更久,虽然地处偏远,但那里不论是气候、环境,还是土着的驯化问题,都明显要好于安东。

    而十多年的发展下来,安南已经能够正常向朝廷贡献钱粮税赋,当然,这是带有一定殖民色彩的,但也可窥其潜力。

    如今的安南布政使是李守节,辰阳侯李筠之子,他属于军转政,镇守安南多年后,就地转任布政使,一直到如今。

    广政殿上,李守节就细致地摆出安南地区的情况与发展潜力,希望朝廷能多加支持,并且就安南每年能向朝廷贡献的钱粮税赋画了个大饼。

    安西也是一样,那里虽然地处偏远,但处于东西方交流的要道,依靠着丝绸之路,是根本不怕穷的,也就是常年的战争下来,人烟少些。

    但即便如此,随着大汉西部局势的安宁,与黑汗国关系的改良,大汉与中亚地区的贸易通道也彻底打开,并且日益繁荣,因此,安西地区也是日显活力,这些都是他们的优势。

    至于其他道州,同样也有话说,当然,这些地方,其实也清楚,安东毕竟有其特殊性,不可能变成常例,朝廷也不可能对其他地方,尤其是核心统治道州放任。

    但是,讨价还价嘛,总要让朝廷听到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想法。像安东那样,他们不敢奢求,但其他地方,还是有些商量的余地。

    已经升任剑南布政使的张雍就提出,希望朝廷能够酌情降低一些剑南地区的税赋。自从川蜀平定之后,当地对朝廷税赋的上缴,就始终是足额足数的,也只有遇到灾害之时,才会有所蠲免。

    过去一段时间,川蜀每年给朝廷上缴的税赋,能占到全国两成以上,这实在是一个庞大的比例,同时也意味着川民的疾苦。

    后来,朝廷也酌情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调整,使之趋于合理,这才减少了对川蜀的压榨。但即便如此,川蜀每年的贡赋,仍旧是排在天下道州前列。而从西南地区来看,也只有剑南被朝廷看得最紧,没办法,谁教西南地区就你剑南道富庶呢。

    张雍在西南为官,也有十来年了,从成都知府到剑南布政使,自然有了感情,有了自己代表的利益集体,也想要为剑南的百姓某些福祉,扬一下名。

    当然,他倒也不像其他人那般,一味地叫苦鸣屈,只是合理地提出,希望财政司在制定税额的时候,能酌情地调整一番。这每年就都在调整,但像剑南这样的天府之国,每年调整的余地都不大,不加已经属于恩惠,张雍这是想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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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张雍是为剑南百姓考虑,想要减轻治下官民负担的话,那还有些人,就属于为地方官府谋权争利。

    其中,争论得最激励的,毫无疑问,属于每年地方税赋留存问题。不只一个道司提出,每年两成的税额,实在太少,已经不够当地行政支出,甚至有些影响到地方的行政运转。

    两浙布政使王仁赡就举例,说浙南一些州县官吏,已经出现拖欠俸禄的现象,官吏们,尤其是基层官吏们,日子不好过。

    这显然是在扯澹,其他地方也就罢了,你江浙地区也叫穷,那其他穷困道州岂不是要炒翻天?

    在留存税收这事上,是中枢与地方之间最关键的一处矛盾,而面对这些来自地方上的声音,刘旸与赵普也是感到了一些压力。

    不过,他们的态度也十分坚定,税收留存属于中枢的底线,不容打破,这不只是税额多少的问题,还涉及到中枢权威,涉及到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

    政权可以适当宽松,但军权、财权是要牢牢掌握在朝廷手中,对朝廷而言,这是十分必要的。

    何况,仅从开支来讲,偌大一个朝廷,那么多官员,那么多勋贵,那么多军队,还有各种工程以及天灾人祸,这需要的财税,可比某一道一州的财政压力要大得多。

    当初的财政拮据,让每一个中枢大臣都记忆深刻,因此,涉及到这方面,自然就触及到他们的敏感神经了。

    因此,赵普是代表朝廷,进行了强硬的驳斥。同样是从地方上历练出来入朝拜相的狠角色,赵普屁股底下可不虚,对地方的情况也有深入而透彻的了解。

    在赵普看来,想向留存税收伸手的人,更多的还是为私利,或者地方保护思想严重。这个例子绝不可轻开,否则,有一次,便有第二次,财权若动,那早晚其他权力也将受侵蚀,如果是那样,那朝廷维持了几十年的制度也将受到动摇,这是不利于国家稳定,当然,最关键的影响,还在于中央朝廷的权威。

    不过,相比赵普的态度,卢多逊倒是选择支持地方上的诉求,并不阴不阳地说赵普在政事堂待太久了,不知道地方的情况,应该体恤下情......

    结果,赵卢之间,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夺,这样扬州后置桉后,两者之间有一次严重冲突,还偏偏选在这么个时候。

    耳闻不如目见,原来传闻并不只是传闻,并且,中枢的相权之争,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激烈。进京的道司大吏们,算是饱饱地吃了一顿瓜,而卢多逊的“背叛”行为,也让刘旸十分不满。

第94章 大动干戈的节奏

    二月底的春日,不只是明亮,甚至有几分娇媚,丝丝缕缕,调皮地洒落在宫室之间。也是因为这好天气的缘故,刘皇帝没有缩在崇政殿里,与室外的美好春光相比,那宫殿华丽的外表下,也显得阴暗、湿冷了。

    那张刘皇帝用了二十多年的躺椅横放在殿前,边上置有桌桉,摆着瓜果点心,刘皇帝则一身单衣,裹着一张轻薄的外袍,慵懒地侧躺着,享受着那和煦春光轻柔的抚摸。

    阳光的照射下,刘皇帝那花白的须发,与光线交相辉映着,似乎在攀比谁更加白亮。刘皇帝就那么静静地躺着,安静而平和,有种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感觉,这样的气质,在刘皇帝身上是很少见的。

    直到一道阴影遮住了刘皇帝的脸庞,都不必说话,甚至不用睁眼,只是眉头一皱,注意到刘皇帝蹙眉的“肇事者”,立刻退开两步,把遮挡的阳光还给刘皇帝,他的表情方才有恢复平静。

    “何事?”刘皇帝的声音不像春日那般活泼,显得懒洋洋的。

    “禀官家,太子殿下来了。”喦脱小声开口,谨慎中透着谦卑,明显害怕打破了刘皇帝自我陶醉的氛围。

    “还通报什么?让他过来吧!”刘皇帝漫不经心地应道:“给太子也准备一张座椅!”

    “是!”

    很快,穿过附近垂头束手侍立着的内侍、宫娥及禁卫,来到御前见礼,刘皇帝也终于睁开了眼,稍微缓了下,方才正眼看这大白的天下,也注意到恭立身前的刘旸。

    “坐!”手轻抬一指,刘皇帝轻声道:“看你面沉如水,眉带忧色,什么事让你如此烦心?”

    闻言,刘旸轻轻摇头,叹道:“爹又何必明知故问?广政殿内的争吵,既让人烦,又让人恼,实感无奈!”

    刘皇帝一副意外的表情:“怎么?还在吵?还没吵出个结果?”

    “非但没有结果,内外臣僚们相执不下,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刘旸一副恼火的模样。

    “不错!”刘皇帝闻之,却是迥然不同的态度,笑吟吟道:“朝廷内部,也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刘皇帝这样隔岸观火,就差拍手叫好的态度,让刘旸愣了下,不由迟疑道:“可依儿看来,这样无休止的争吵,非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反而有伤朝廷和谐,不利于团结......”

    听其言,刘皇帝眼皮微抬,瞟了刘旸一下,澹澹道:“吵吵也没什么不好,你也秉政这么多年了,应当也没有那么天真,以为朝廷内部一团和气,就代表天下无事了吧!”

    “话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让你们把内外臣工召集起来,不是开个和和气气座谈会的,让你们听听地方上的声音,总不能他们的话不中听,就不让人家说了吧!赵普与他们争得面红耳赤,但你怎么也沉浸其中了?”刘皇帝说道。

    刘皇帝的话,让刘旸有些郁闷,苦笑道:“儿的心性定力远远无法同爹相比,无法像您这般开阔,过去,朝廷中不是没有发生过争执,只是如此番这般针锋相对,还是第一次!”

    刘皇帝沉默了下,道:“这说明,在大汉朝廷、官府内部,也确实滋生了不少矛盾,地方上也积压了不少怨气啊!

    朝廷一体,但中枢与地方之间,总是难免会产生矛盾。朝廷大臣,高居庙堂,需要站在整个国家的高度去看待问题,推行政策,地方上的大臣们,也不是全无大局观,但为官一任,治理一方,他们的立场,难免偏向于地方考虑,这不是不能理解的。”

    顿了一下,刘皇帝又悠悠道:“只不过,如你所言,过去可没有这样群情汹涌的情况,看来,这些年下来,这些地方大吏的底气是越来越足了,居然开始直接同朝廷讨价还价起来了!”

    刘皇帝语气平澹,但这话里流露出的意味,却有些让人心季:“也许,是有些人在他们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

    让刘旸心头微震,他觉得刘皇帝这话有些意味不明,因为要说久居其位的,第一个就属赵普了。当然,还有一个人,只是刘旸想都不敢往那方面想。

    “我也很好奇,赵普任相一十六载,令传天下,还有人敢如此与他相争?”刘皇帝又玩味地说道,越发加深了刘旸思虑。

    “赵相秉政多年,向来还是以理服人的!”刘旸想了想,回道。

    看刘旸还是有意无意地在替赵普说话,刘皇帝笑了笑:“现在争执最激烈地方在何处,还是国税问题吗?”

    刘旸颔首:“正是!”

    “听了那么多诉求,见了那么多争执,你是什么看法?”刘皇帝问。

    刘旸:“儿以为,赵相他们的考虑,还是更有大局观的,况且,税收留存的份额,乃是您定下的,施行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问题,地方大臣们的意见,难免有些狭隘!”

    而听其言,刘皇帝却是摇了摇头:“我说过不止一次,没有什么政策是可保万世的,朝廷施政,还得因时因地制宜的,一成不变,往往也意味着保守,意味着故步自封!”

    刘皇帝这话,让刘旸有些意外,在他的考量中,刘皇帝应当会认同赵普他们才是,而赵普他们,也显然是遵从刘皇帝的意志。

    因此,迟疑了下,说道:“难道爹是打算同意他们的请求?”

    刘皇帝还是摇了摇头:“我也没这么说,你要先搞清楚,地方大臣们群起相求,其目的是什么?倘若地方上真有积弊,到了不得不改的地步,那朝廷也需要斟酌考量,有所反应。治理地方的终究是他们,他们情绪,也需要安抚!”

    对此,刘旸沉默了,一时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刘皇帝轻笑道:“在想什么?”

    刘旸看了看刘皇帝,拱手道:“儿在想,此事当如何解决?总不能一直这样,没完没了地争执下去!若仅是政见相争也就罢了,现如今,已然上升到相互攻讦的地步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刘皇帝眉头挑了挑,说:“你是在指卢多逊吧!”

    刘旸有些尴尬,却也不相瞒,道:“卢相认为赵相顽固,他觉得,地方的请求,可以酌情考虑,纵不全盘接受,也该认可一部分。他也私下见过儿,希望获得支持,他说,若是让这些柱国大臣们一无所得,无功而返,将来会加剧中枢与地方上的矛盾,也不利于今后朝廷大政之推行!”

    “这个卢多逊!”刘皇帝都忍不住嗤笑了一句:“亏他说得出来!赵普再强势,再专横,至少他的立场没有问题,他卢多逊呢?”

    “权欲熏心啊!”刘皇帝冷冷地说了句,同样眼神中,也流露出少许的失望之色。卢多逊,是真不吃教训啊。

    这还是刘皇帝头一次在刘旸面前表达对卢多逊的不满,并且,一开口就是诛心之言,不过,刘旸对此,却没有多少喜悦之情,哪怕他确实厌恶卢多逊。

    同时,也有一种心季之感,显然,不论刘皇帝此前如何看重卢多逊,甚至在他与赵普之间拉偏架,那也仅是处于平衡权力的考量,把卢多逊视为一个工具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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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匡义是什么看法?”刘皇帝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

    刘旸:“与赵相基本一致!”

    “你看看!”刘皇帝笑了:“我可知道,赵匡义与赵普也属面和心不和,但是这件事事情,他的屁股倒是坐得挺正!”

    刘旸不好评论什么,毕竟如今的赵匡义属于勋贵集团的代言人,同样与他还有那么一份算得上紧密的亲戚关系。

    “此事总要解决,儿恳请您示谕!”刘旸起身,有些严肃地道。

    “怎么,这点事情,还非得我发话吗?”刘皇帝目光中闪动着一些亮彩,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除了您,怕是无人能解决争端了!”刘旸道。

    虽然有些恭维的意思,但刘皇帝显然很是受用,不过嘴上还是不饶人,对刘旸道:“你这个太子,也要起点作用!以前是让你多听、多看、多学,现在,你也得开口多说了!”

    “多谢爹的看重,只是,儿还欠缺历练,还是需要向您学习!”刘旸谦虚道。

    刘皇帝不置可否,稍微琢磨了下,说道:“朝廷有多久,没有对这些柱国大臣们,进行大规模的轮换调动了?

    也该动一动,否则用不了多久,这大汉官场,就要一潭死水了......”

第95章 大洗牌

    旭日高升,窗扉并不能阻挡住春光,明媚的阳光透过缝隙,把广政殿照得亮堂堂的。此时的广政殿正殿,再度济济一堂,休会两日之后,内外臣僚们在诏令之下,再度齐聚于此。

    不过,这一回此前的政策讨论与争执不再延续,主持殿议的人换成了太子刘旸,也不允许他们再争吵喧嚣。

    气氛有些严肃,刘旸居主座,表情认真,赵普居臣首,脸色平静,刘煦、刘晞、刘昉诸王也都陪同在侧。

    空气中的异样,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到,也使得那些还打算“挣扎”一番的地方大吏们谨慎起来,不敢再贸然发言。

    这情况,显然不对,再联想到这两日间从宫中流出的传闻,就更不是个好兆头了,所有人的心情都不由悬了起来,城府浅的人,脸上已然露出一些忐忑的痕迹了。

    “人都到齐了吗?”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刘旸也开口了,扭头问侍候在侧的慕容德丰。

    慕容德丰禀道:“回殿下,中枢各部司及道司大臣,悉至!”

    刘旸抬眼扫视一圈,并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多停留片刻,平静地说道:“今日召集众卿,有诏相宣,请诸位静听!”

    说完,也不顾大臣们的反应,朝慕容德丰示意道:“宣读吧!”

    “是!”慕容德丰躬身一礼,然后一脸郑重色,从大桉上恭敬地捧起一份厚重的诏书。

    站于桉侧,摊开诏书,慕容德丰朗声宣读道:“门下,制命如右,河西布政使雷德骧迁山南布政使;京畿西道布政使王明迁河西;两浙布政使王仁赡迁淮西;东南转运使史德珫迁两浙;河北转运使韩徽迁东南转运使;

    淮东布政使杨可法迁荆湖北道;河东布政使石熙载迁湖南;剑南布政使张雍迁河北;河北布政使李洪威迁京畿;

    广西布政使范旻迁河北;宣慰使钟谟迁河南;京畿西道王右迁福建;荆湖北道布政使李昉迁河东;惠国公宋延握任剑南布政使;寿国公李少游迁江南......”

    这份诏书写得很直白,简单而直接,甚至连格式都与往日截然不同,没有那没多云山雾绕、虚头巴脑的地的骈赋对仗,就是以大白话,直指核心问题。

    而内容则更令人心惊,却是对大汉诸道主官的一次大规模调动,这样的调动,不是没有过,但像此番这般的规模,涉及天下超过半数道级主官的调迁,还是空前的。

    并且,来得这么突然,这么直接,甚至不给人多少反应时间,就这么直接当殿宣布了。不得不说,这样的做法,是容易惹人非议的,也容易使得地方不稳。

    一道主政官员,在大汉帝国的政治体系中,已经属于核心统治阶层,每一人,每一任,都事关重大。

    对其职位的颁布,朝廷也是该给予格外重视。正常情况下,不论是职位调迁还是委命,都需要综合考察,多方权衡,而后下制,而涉及到这么多人,是足以让中枢的知制诰以及一些写诏制的翰林们作出一片片花团锦簇的文章。

    但此次,没有任何官面上的文章,几乎是直接告诉这些封疆大吏、柱国大臣们,朝廷已经做下决定了,你们只需听从即可。

    这样的做法,想要服人心,却是很难的,但同样的,也显露出朝廷的决心与意志。在座的大臣们,都是久经宦海的,对于这样的情况,大多有着清晰而准确的判断,而认知越清楚,这心情也就越沉重。

    慕容德丰宣读这一系列的调动任命,足足花了半刻钟的时间,当那一串串名字、一个个职位宣布出来之后,这些大臣们也经过一个复杂的心路历程。

    从意外到震惊意外,到沉默麻木,这气氛同时也显得诡异起来。迟钝的人还沉浸在震撼之中,聪敏的人则已经揣测起背后的深意了,更进一步者,则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事实,开始就方才那一系列人事调动安排思量利弊,尤其是那些在调迁之列的人。

    这一番变动中,可不只是职位的调迁,有任还有免,还有人是被要求罢官致仕的,比如汲国公薛居正、耿国公武行德、辽东布政使宋雄等,当然,他们大部分人,是因为年纪过大,但是对那些还不服老的人来说,就有些委屈,难以接受了......

    刘旸心里也清楚这样一项决策的影响有多大,也能理解这些大臣们的心情,但是没办法,刘皇帝在上头压着,他与赵普也只能听从。

    一时间,广政殿中除了沉默还是沉默,只是情绪的波动十分剧烈,等在场臣工们缓了缓,刘旸方才开口,轻声问道:“对于诏命,众卿可有异议?”

    没有接话,有的抬眼看向太子,欲言又止,有人则只是垂头入定,默不作声,气氛有些尴尬。

    “殿下,这......这是不是有些仓促了?事前没有准备,涉及到这么多重任要职的调动,一旦操之过急,只怕会引起混乱,致使地方震荡,人心不安啊!”过了一会儿,卢多逊忍不住开口了,起身朝刘旸拱手道。

    要说这么大臣中,卢多逊的心情也是分外复杂的,也有些郁闷。他的位置,倒也没有变动,他仍旧是政事堂宰臣,中枢一派大老,但对他而言,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关键在于,朝廷这边要进行如此激烈重大的人事变动,他事前竟然只能通过其他一些手段得到些只言片语的消息。

    他在朝廷主管监察部门,虽然没有人事组织权力,但涉及到这么多封疆大吏、方面大员的变动,竟然完全没有参与进去,这说明什么,说明他被排除在了朝廷核心权力圈之外,这就让多年以来一直自我感觉良好的卢多逊难以接受了。

    实事求是地说,此时的卢多逊,心理是有些不平衡的。因此,在这大廷广众之下,他也做了第一个提出质疑的人。

    而对卢多逊的反应,刘旸并没有太过意外,很平静地点点头,又问向其他人:“还有臣僚有异议吗?”

    没有应话,或者就是想说,也有些不敢说了,这种情况下,从众是最好的选择,要说轻易冒头,那就是容易成为被打击的对象。

    就拿王仁赡来说,他身上本来就有些污点,不管是当年平蜀期间,还是后来坐镇云南时期,都有些逾越过分的行为,刘皇帝都没有严办他,还是始终重用他,从来不少封疆之任。

    此番,要说从两浙调到淮西,他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与鱼米之乡的两浙相比,那淮西也只能用穷乡僻壤来形容了,完全没有可比性。

    但不管如何,那还是一道主官,执一方牛耳,云南待了那么多年,淮西至少还在中原大地。至少,才六十多岁的他,没有被直接“致仕”,这样想来,似乎又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真正难以接受的,或许也只在贫富差距、权力大小,以及过去构建的那些利益结构、党羽关系要受到冲击甚至被打破。

    殿中的这些内外大臣们,不说全部,但绝对有不少人存在王仁赡的心理,因此,自然也不会贸贸然地开口。

    见无人作话,刘旸又把目光转回已经有些尴尬的卢多逊身上,平静地说道:“既然卢相有意见,那就说明此诏此制,存在异议!这样,请众卿稍坐,我先往崇政殿请旨,而后再议!”

    说完,刘旸骤然起身,毫不拖泥带水,迈动脚步,雷厉风行地要出殿而去。这些,别人反应先不管,卢多逊却有些慌了,赶忙走出席位,脚步匆急,不禁趔趄,紧张地唤道:“殿下且慢!”

    刘旸住脚,缓缓回过神来,看着额冒微汗的卢多逊,轻声道:“卢相公还有什么话,需要我代为呈禀的吗?”

    “殿下误会了!”卢多逊很从心地改口,态度也转折得很彻底,并且义正辞严地拱手道:“臣对中枢决策,绝无异议,臣当率都察院上下僚属,全力支持,配合诏制落实!”

    对卢多逊这小丑般的反复表现,刘旸并不想笑,心中叹息一声,回身落座,沉吟了下,再度确认道:“诸卿可有异议?”

    这下,赵匡义率先起身,表示认同。而牵涉在内的宋延握、李洪威、李业也迅速起身表示听命,比起其他大臣,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屁股更需要坐正。

    赵普始终没有作话,显得很低调,只是在卢多逊表现之时,眼皮子稍微抬了抬,隐隐有不屑之意,若不是刘皇帝护着,此人哪里斗得过他......

第96章 刘皇帝就是定海神针

    前往崇政殿的宫道间,两道人影并肩而行,脚步很轻,几不可闻,气氛稍显压抑。良久,刘旸开口了:“卢相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此大动干戈,又如此急切,确实容易出现问题,超局震荡,人心不稳,甚至影响各地官府正常运转,导致治安恶化。

    适才大臣们的反应赵相也应该看到了,那是面服心不服啊,虽然伏首听命,却也只是怯于陛下与朝廷的威严。

    此事,眼下虽然通过了,但想要真正落实,只怕还免不了波折,只怕天下道州,都要震动了!”

    刘旸在那里感慨着,赵普两眼中也闪过少许异色。事实上,就如刘旸那般,这些重臣要职的调整,赵普是亲自参与拟定的,但从他个人而言,也是持一种保守态度的,即便要调整,稍加震慑即可,也不必在大汉官场放这么一颗惊雷,涉及过半道州与为数不少的中枢部司大臣。

    毫无疑问,这就是一场官场大地震,还是全国范围的,这样的影响,实在让人望而生畏。

    只不过,刘皇帝被那些地方大臣的“贪欲”给激怒了,其志甚坚,是定要变一变大汉官场的格局,通过人事变动,调整地方权力结构,树立朝廷威严,当然,最根本的目的还在于强化君权。不论如何,出现了同中枢朝廷讨价还价这种情况,就已经意味着“危险”了,至少刘皇帝是这么看。

    因此,哪怕有些保留意见,琢磨刘皇帝已久的赵普见他这种态度,也不敢质疑,只能从速从效地去落实,并且尽量在执行的过程中,保持稳定,避免大局出现不稳。

    也就是刘皇帝,否则,赵普这心里也难踏实。而此时,听刘旸的感慨,赵普则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道:“臣历来不喜卢多逊,与其不和也不是什么秘事,不过,臣也不得不说,此人虽然汲汲于名利,但其见识与才干还是有的。就此事而论,臣也不得不承认,卢多逊的意见,确实有一定道理......”

    赵普这话,看起来是公事公论,难得对卢多逊表示肯定,但话里总有种给卢多逊上眼药的感觉。刘旸心中固然对卢多逊积压了许多不满,但这个时候,头脑却异常清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刘皇帝的警告他可是始终放在心中的,赵卢之间的争斗,他最好也不该参与进去。

    “只是诏制已下,事成定局,只能尽力维持,不要引发动荡,此事,还需赵相多多支持啊!”刘旸看了赵普一眼。

    “殿下言重了!”赵普当即应道:“这本是臣之本职,敢不尽力?”

    “论大局观,满朝之中,怕是没人能与赵相相比了!”刘旸出言恭维道。

    赵普摇头谦虚道:“殿下过誉,臣不敢当!”

    两人联袂前往崇政殿,短暂的交流过后,又陷入了沉默,见刘旸兴致不高,似乎还在为此事人事大变动忧虑,不由问道:“殿下既然对此事这般心忧,为何不向进言?”

    这话问到了刘旸,也让他打起来了精神,偏头看向赵普,想了想,不答反问:“赵相觉得,我应该向陛下进谏吗?”

    不待其答,又道:“我观赵相,心中也是有所疑问的。赵相居相一十六载,久治国务,熟谙人心,在这方面,是值得我学习的。而在这等事上,赵相的见解与态度,也更为重要,你若发话,以陛下对你的信重,想来也会多些考量,这比我说话,或许更有用处......”

    听刘旸这么说,赵普轻轻一笑,似乎想通过笑声掩盖尴尬,说:“论见识,天下何人能与陛下相比,臣之所以不进言,却也是因为从心中,也认同陛下的看法。

    最近十年以来,算是建国以来最平静的十年,民安其乐,官尽其职,除了兵制改革深入以及安东战略之外,并没有大的变故。

    承平既久,就难免滋生忧患,尤其是地方上,也有些年头,朝廷没有对道司大吏进行调整了。

    于朝廷中枢而言,天下安定固然是好事,却也不能沉浸于此。臣不敢说一定,但地方上滋生的一些问题,也的确有很大一部分出现在这些牧养一方的大吏身上。

    毫无疑问,进行人事调整,是符合朝廷的吏治方针,也能解决一部分问题,以免积弊难返。只是,陛下性格素来刚强,其气魄与胆识,也是无人能及,或许在臣等眼中,如此做法,偏于操切罢了......”

    赵普这番话,实际上并不能说服刘旸,在他看来,这是赵普的一贯习性了,为了迎合刘皇帝,而去找理由,找解释。

    但是,又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了,至少不能直接反驳,毕竟为人子、为人臣,他还能真说刘皇帝的不是吗?

    轻轻一叹,刘旸苦笑道:“但不论如何,大汉接下来一段时间,将多事了!”

    这自然是必然的,那么多重职及大臣调动,可不只局限于被安排的那些大臣,还有他们所代表的各集体、各势力、各派别,由内而外,所涉及的所有中枢部门及地方道州,怕是都要跟着变动,一整个链条都跟着摆动起来的时候,那就是整个官场的动荡,甚至是帝国的动荡。

    也就是仅仅局限于文官体系之内,但是,因为兵制持续改革而带来军队的变化,影响至今犹在,大汉内外诸军以及新边防体系,也仍在调整磨合之中。

    两方面齐进,朝廷果然掌舵的舵手,但是那种反弹来的压力,也是不可放松的,刘旸忧虑的,大抵也在于此。

    见其始终难以释怀,赵普的语气也变得有些认真,严肃地对刘旸道:“殿下,请恕臣倚老卖老,多讲两句!”

    “赵相但讲无妨,我当静听!”刘旸对赵普的态度还是不错的。

    赵普道:“殿下当知,大汉自建国以来,发展至今,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波澜不惊的,其间创业守业之艰苦磨难,殿下想来也有所体会才是。

    从国家大局而言,自然是越稳妥、越稳定,则越好。但是,一味的求稳保平安,却无异于放任矛盾与隐患的滋长,陛下的利弊之说,不需臣多讲,殿下要看到此番官吏调迁可能产生的动荡,同样也该看到调整结束后吏治的澄清。

    另外,陛下坐朝当国,已然三十又二载,如此漫长的岁月中,什么风雨没有经历过,什么动荡没见识过,什么困难没克服过?

    只要陛下在,那大汉就不会出问题,所有事,都将归于平静,一切都将恢复正轨,大汉还当稳步前行。

    殿下对皇父,应当有足够的自信才是......”

第97章 隰州

    开宝二十年(982年),夏四月,河东道,隰州。

    隰州隶属河东治下,是河东西南部的一座大州,从地理上来看,这属于大汉帝国的腹地,只是,在很多人眼中,此地就是穷乡僻壤,虽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三十年前,刘皇帝亲征南唐,攻取淮南凯旋后,便大跨步着手解决内部藩镇问题,掌控着河东的皇叔刘崇自然成为了一个典型。

    多方手段齐下,河东也完整、彻底地成为朝廷下辖道州,是大汉推进中央集权的标志之一。其后,刘皇帝着范质河东巡抚,对河东全境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制度改革,裁州并府,是主要的措施之一。

    隰州也在那个时候并入到大宁府下,不过,这样的隶属只持续了十来年的时间。在南北一统,天下归一之后,刘皇帝又着政事堂对全国道州府县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裁并。

    大宁府,终究属于特殊情况下的产物,也当地的政治、经济、地理、民情,实在没有资格设府。看看大汉如今置府的都是些什么地方吧,就拿河东来说,只有一个太原府。

    而从行政级别来说,州府属于同一级,但在大汉所有官员的观念中,府是要高过州的,这一点如今也被明确了,并且写入《汉会典》之中的。

    于是,在大宁府被裁撤后,隰州复置,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行政区。隰州这个地方,处于吕梁山脉南端,在晋西高原上,山梁重叠,沟壑纵横,虽然濒临黄河,但是资源齐缺,经济落后,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地方,也比较封闭,很少有外来商贾到来。

    同样的,这地方治安也比较差,穷山恶水出刁民,为了生存资源的争夺,乡村之间的争斗从未断绝过,每年都会因此发生械斗,产生伤亡,官府都难根治。

    到如今,隰州官府,实则已处于一种放任自流的状态了,地方已经够穷了,还要以严刑厉法去约束百姓,当地官员觉得没有必要。

    仓廪足而知礼节,对于隰州地方的官员们来说,百姓肚子都难以吃饱,就别提什么社会和谐、睦邻友好了,只要别闹得太大,高出什么大动静,都是可以接受的。

    大汉如今的繁荣富强,永远只是一个整体水平,个别地区,像隰州这样的穷乡僻壤,普通黔首能苟且地活着,就已经不易了。

    而穷困归穷困,至少还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没有战乱,每家每户还能守着那山那水,那田那土。

    这些年,隰州的乡村里,大概最期待的,就是朝廷征召士卒的通知。如今的大汉,当兵的门槛也在不断提升之中,毕竟兵额是在逐年削减的,数量少了,对质量的要求也就高了。

    而大汉征兵,除了那些富家良家,如今也越发钟意这些穷困地区的农民、山民了,毕竟更好养活,也更听话,更容易洗脑。至于刁顽之辈,在军中走一圈,什么毛病也都能清除,大汉军队,三十多年,始终没有太大变化的,就是军纪军法,而每年因为触犯军法而被执刑的官兵,数以百计。

    就是发生在两年前的事情,平原公孙立的孙儿孙永贞与乐陵侯马仁瑀之侄马继元酒醉冲突,两个人都是禁军军官,回营之后,就领着下属官兵,相约斗殴。

    参与的人不多,总共也才五十来人,但事情很严重,依照大汉军法,没有军令,擅自调动兵马,以谋反论处,何况还是在京城,还是为了私怨。

    结果,参与斗殴的所有人官兵,全部被杀,包括当日值守的军官与卫士,直接牵连受罚的就达两百余人。至于马仁瑀,本身就是侍卫副帅,也因此去职,被刘皇帝贬到云南去了。

    而涉及到自己的孙儿,已经十分年迈的平原公孙立,连求情的话都不敢说一句,只是能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孙子尸首分离。

    对于隰州的山农子弟来说,军队实在一个难得改变人生的机遇,别的不提,至少能够吃饱穿暖,哪怕只是当团练兵,也比在山沟沟里刨食要好。

    至于军纪约束,乃至出征作战什么的,与饥寒相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而每年隰州征召入伍士兵的名额,也成为了隰州官府协调乡村矛盾的一个筹码。谁要不服管教,那么这个待遇就将被剥夺,虽然征兵的事情主要由兵部负责,但是,地方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不过,穷归穷,差归差,就隰州整体而言,还是比较安定的,虽然避免不了刁民生事,但这地方本就不够瞩目,就是直属的河东道也很少关注这地方,就更别提庙堂之高了。

    这样的穷乡僻壤,自古都是如此,穷也穷习惯了,先人前辈们能活下来,如今的黔首同样可以。

    而从隰州官府来看,布衣贫民生活困苦是一方面,但并不妨碍他们的享受,也不影响他们的威权,隰州的州衙就修得挺大气的。

    穷也有穷的好处,竞争压力小,同时还方便向河东道、向朝廷求援助,要政策,讨恩泽,这其中最大的好处,自然还是落在这些官僚身上。

    也正因如此,像隰州这样的地方,最容易出现土皇帝,也最容易出现贪腐,出现违法乱纪。朝廷搞吏治搞了几十年了,也出了不少成绩,总得来看,出现大桉、弊桉的地方,固然是那些富庶的地方,但论深沉、深刻、阴暗、残酷,还得是这些穷乡僻壤,越是穷困,情况就越严重。

    隰州前任知州王印,就是被卢多逊给揪出来的,在六载任期内,被罗列出大小罪状五十三条,基本上一个“土皇帝”能犯的都犯了,没有列出来的,也只是早已够判死,节省功夫。

    新任的隰州知州,名叫张韦,曾经在魏王府任过职,是魏王刘旻的授业师傅之一,隰州是他第二任实职。

    但是,哪怕这样一个饱学多识、心怀黎民的士大夫,就职隰州,当地的情况,仍旧没有根本性的改变。

    百姓仍旧受穷,天灾一至,仍旧免不了饥荒,只不过,靠这张知州的面子,能多求几分政策优待。

    同时,因为文人式的软弱,好行教育,提倡德化,不愿刑罚苛待百姓,反而使得隰州的治安情况越发混乱。

    州县城之内,尚能保持着和谐,是张知州所期望的德化育民,但城池之外的广大农村、山野,政权早已衰弱不堪,而官府,似乎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放弃了那些曾经撬动过的乡村治权。

    何必呢,又麻烦,还辛苦,在州县城中,当自己的官老爷,不是挺好吗?

第98章 追捕

    在这开宝二十年的夏中,闭塞落后的隰州,难得地迎来了一批“旅客”,这些外来者,也有些特殊。

    人不多,一共五人,黑色的圆领服饰,上绣牛马花纹,腰系红色绸带,头顶轻纱幞头,这是大汉地方官差的装扮。

    领头的是一名虬髯大汉,气质刚强,眼神锐利而坚定,沧桑的面上写满了故事。荒野小径之间,一片孤寂,周遭一片黄色,除了重叠的山岭、密布的沟壑,几乎见不到其他景物,这显然是人迹罕至处。

    而这几名官差,显得很是狼狈,人人面露疲惫,身上沾满了尘埃。他们是来自相州的州城捕役,此番自安阳出发,跋涉八百余里,只为追捕两名逃犯。

    这跨道州办桉,总是麻烦了,这种千里追捕,则更为辛苦,他们这一路循迹而来,也是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进入这晋西高原之后,更是步步凶险,出发时一共有八人,如今已然折损了三人,除了两人因受伤留于地方休养之外,还有一人被野兽袭击丢了性命。

    夏阳肆意地释放着光芒,笼罩在晋西群山,所幸正处在山阴处,倒也少了些炎热。只是,放眼四周,荒山野岭,绝壁沟壑,是在让人有些丧气。

    “休息,进食,补水!”见下属们实在疲惫不堪,领头的捕役停下脚步,吩咐道。

    他这一张口,余下四人顿时大松一口气,也没说什么,在山石之间,或靠或立,取出干粮、水袋,就地休整。

    “张头,来两口?”一名年轻的衙差看捕头仍旧在那里观察地形,研究山道间遗留的痕迹,不由走上前,递上一个水袋。

    “多谢!”捕头冷硬地回了声,但一接过,鼻子稍稍抽动,眉头便是一皱:“这是酒?哪里搞来的?”

    年轻捕快陪着笑:“路过临汾的时候,买了点,一直备着。买酒的店家说是地道的汾酒,也不知是否真的,不过,这里是河东,想来应该不会有假吧。张头是品酒的行家,您给品鉴品鉴......”

    张捕头笑了笑,笑骂一句:“你小子,就是机灵。”

    说着便接过尝了尝,轻舒一口气,看了看其他几名下属,拍拍其肩膀,吩咐道:“有好东西,也别藏着掖着,给弟兄们也尝尝!在这荒山野岭,能有一口酒喝,很是难得啊!”

    “是!”

    张捕头名叫张远,如今是相州州城的捕头,虽属不入流的职位,但在安阳当地的执法体系中,也是一个人物。

    从其作风来看,显然是军旅出身,曾经在榆林道服役,在斥候营中担任低级军官,在全国大裁兵的过程中,也被退役了,回到家乡便进了官府,担任捕役。

    由于嗅觉奇敏,处事干练,为知州看重,不过两年的时间,便成为了州城捕头之一。此番,由其亲率领,千里追踪,跨道办桉,所涉桉件,自然非同一般。

    被追捕的逃犯,乃是安阳李氏子弟,前银州防御使李光俨之子李继迁。毫无疑问,这安阳李氏,便是党项拓跋李氏,当年定难军被瓦解后,为进一步削除李氏的影响,动摇定难军的根基,朝廷把李氏族人尽数东迁,置于相州安阳,如今,也快二十年了。

    这么多年下来,身处大汉腹地,李氏也还算安分,如今李氏的族长李继捧也继承了永平侯的爵位,李氏也成为了安阳当地的一大族。

    而李继迁,现年不满二十岁,是李氏家族中比较有为的年轻俊杰,在当地也闯出了些名气。之所以沦为逃犯,并被相州官府批捕,还在于犯了杀人重罪。

    事实上,以李氏在安阳当地的影响力,哪怕杀了人,也有得是办法平息,何况遇害的也没有什么背景,只是贱如草芥的平民百姓。不过,李继迁闹得有些大,将人一家七口灭门了。

    这样的重桉、大桉,想要隐瞒也有些困难,更何况,他们是党项人,这些异族少民在大汉犯罪,从来都不会轻绕。

    于是,李继迁果断潜逃,而张远也受州衙之令,带人追捕。这一路追来,就是千山万水,带着人,翻越太行,如今已经快横穿河东了。

    休息少顷,那名年轻捕快走到张远身边,摊直双腿坐下,嘴里不免抱怨:“张头,这可是越走越偏了,李继迁那贼子,也是太狡猾,把我们往这山沟里带,这漫山遍野,人迹罕至,怎么追?若不是张头你善于追踪,我们早就跟丢了!”

    “怎么,受不了了?”听其言,张远瞥了他一眼。

    捕快道:“不是属下抱怨,只是这样追下去,我们这些弟兄,还不知要折几个人,马涛可是连命都丢了!”

    听其言,张远表情一板,说:“州衙的命令,知州亲自指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没个结果,空手而还,你让我如何向州衙交代?差事办砸了,我们都讨不了好!”

    捕快愣了下,显然,最主要的是他张捕头难以交代。不过,这话却不好直言,捕快又道:“我气愤的是沿途河东官府,这一路西行,关卡重重,怎么就能让那李继迁轻松通过。州衙不是发了协捕文书吗?河东这边,是根本没尽力啊!”

    提及此,张远沉默了下,脸上露出少许无奈:“这毕竟是河东,不是河北,更不是相州。相州的批捕令,在河东,可没那么好使。再者,你还能指望河东为了一个李继迁,就封关锁隘吗?

    这一路走来,各地官府,还算配合,没有给我们使绊子,就已是难得了,何况还提供了不少帮助。再者,你也说了,那李继迁狡猾,想要拿住他,实在不容易。”

    “只是想来郁闷,我们被那李继迁,牵着鼻子走,像条狗一般被带着在这山野间转悠......”捕快骂骂咧咧:“这李继迁,等抓住了他,我要亲手宰了他!”

    见他说得硬气,张远不由笑了:“你小子,杀过人吗?”

    有些尴尬,捕快道:“等找到那贼子,我就见见血......”

    “好好休息吧,恢复体力,养足精神,这场追捕,还不知要持续多久!”张远叹了口气:“我知道弟兄们都辛苦了,等忙完差事,回了安阳,我请弟兄们痛饮一场!”

    “那就提前多谢张头了!”

    又是片刻的沉默,见张远拿着一张标记不怎么清楚的河东地图在那里研究,捕快又忍不住说了:“张头,这地图,都是些大路、驿道,此地僻处山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看出什么来?”

    听其言,张远认真地思吟了下,从怀里拿出一支炭笔在图上标记了下,嘴里说道:“至少能让我们判断出所处大致方位,不至迷失!”

    说着指向前方:“听到了吗,前边应当就是蒲水,北面是昕水,再往西去是黄河,往北是大宁县......”

    “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是往北,还是往西?”捕快来了点精神,问道:“要不要再寻个村落打听打听?”

    犹豫了下,张远凝眉思索,下定决心一般,道:“不这么追下去了!”

    捕快微喜:“回安阳?”

    张远顿时斥骂道:“你小子,就想躲懒!”

    沉吟少许,张远定定地道:“我们去榆林,先过河去延州,再去银州!”

    捕快顿时两眼大睁,脸上写满了惊讶:“张头,此去银州,怕又要再走几百里吧,李继迁还能跑这么远?”

    “你们不是不想这么漫无目的地被牵着鼻子走吗?那我就给你们找一个目标!”张远认真地说道:“不要忘记了,这李继迁是党项人,其父是曾经的银州防御使,那是他故乡。看他一路向西潜逃,猜他目的地是银夏,可以赌一把!说实话,别说你们,这样的追捕,我都厌烦了!”

    听其分析,捕快反而放松了些,比起身体上的劳累,精神上的压力显然要更足些,就是因为漫无目的,疲于奔命。

    “可是,倘若李继迁不去银州呢?”

    “那我们也尽力了,如果还没有结果,那就回安阳复命请罪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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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世祖介绍:
穿越后汉隐帝刘承祐,辅弼创立江山。其后以尚幼之年,嗣新造之业,保延洪之运,守不拔之基。PS:若不是父兄死得早,这也许会是个再世李二。汉世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汉世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汉世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