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虞国公也走了
魏仁溥的遗表,用表来形容,或许稍显单薄,厚厚的一大落,足有两指的厚度,并用一张质地古朴的封皮包裹起来,看起来,更像一册书。
捧着这份遗表,魏仁溥微颤着手,轻轻抚摸着表面,彷佛在拭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手指滑过那标题留白处,一副沉思状。
“叫人把火盆取来!”良久,魏仁溥抬首对魏咸信吩咐道。
很快,两名仆役动作麻利地将一盆炭火抬进门来,空旷的堂间顿时多了几分热度。炭火被拱得很旺,伴着几缕轻烟,一朵火苗正升腾而起,顽强地与冬风做着对抗。
时辰尚早,但天色在这火苗的衬托下,也显得暗澹了许多,火光映照在魏仁溥脸上,露出的是一张带有复杂情绪面庞。
悠然一叹,魏仁溥抬手便将手中遗表掷向火盆,一旁的魏咸信见了,脸色大惊,顾不得许多,奋力地扑了上去,把那册遗表抢救了下来。
顾不得狼狈,魏咸信十分珍惜地检查完损,而后抬手,望着魏仁溥:“父亲,这可是您的心血啊!何必毁之啊!”
“此等心血,已经惹得陛下生疑了,留之何用?”魏仁溥叹道。
别人不知,但整日侍奉老父的魏咸信心里十分清楚,这份遗表,绝没有什么悖逆之言,只是一份政论,是魏仁溥就自己为官为政生涯的一份总结。
见魏仁溥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心血之着,魏咸信激动地劝阻道:“父亲,如今陛下已然知晓此表,您却要将之焚之炬,届时又将如何交代?如此做法,岂不是更惹怀疑?”
魏咸信显然只想劝阻以保住这份心血,不过,显然给魏仁溥提了个醒,老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犹豫,思吟几许,疲惫地摆了摆手:“你说得对,是我湖涂了!”
见老父态度软化,魏咸信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捧着遗奏,问道:“父亲,那此奏?”
看了他一眼,魏仁溥道:“收起来吧!如你所言,这份东西,他日还当由你代我呈报陛下!”
“是!”应声之时,魏咸信语气中带着哽咽。
见其状,魏仁溥却是爽朗一笑:“你也不必如此,我早已是老病缠身,行将就木!等我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也不必担心,陛下器量远非常人,至少对你们这些晚辈,还是会多加照顾的!”
魏仁溥说得平和,魏咸信听得却是倍感凄凉,不知觉间,眼眶已然通红。
......
魏仁溥终究还是走了,连开宝十三年都没有熬过,就在当年腊月二十三,与虞国公府中溘然长逝。
就如其生前那般,魏仁溥走得低调,走得安祥,生前的几个月内,除了刘皇帝登门一次,再没有其他人打扰,即便怀着各种心思上门探病的人,也被婉拒了,礼物收下,再带好回礼,如此而已。
因此,当魏仁溥的死讯传开之后,也在平静了几个月的朝廷内部掀起一阵波澜。官场是个人走茶凉的地方,哪怕魏仁溥也不例外,沉寂十年以后,他对朝廷的实际影响已然消退到一个极地的水平。
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活着的时候,少有人关注,甚至遗忘,但人死之后,各种追悼、缅怀也就纷至沓来。
前往吊唁的人群,几乎把虞国公府的门槛踏破,而事实也证明,魏仁溥的名望最后一次爆发,效果也是可观的。
那些受过魏仁溥提拔与恩惠的官员,都面露凄然,一片哀婉,几名门生甚至在灵堂上嚎啕大哭,声嘶力竭,表现得比魏咸信还要悲伤。
很多人都不禁感慨了,乾右二十四臣,又去一人,魏仁溥的辞世,就彷佛一个时代的告别,当初那个波澜壮阔、精彩纷呈的大时代,也确实离如今的人们逐渐远去。
同时,也意味着,当下的大汉,是“后来者”的天下,是“年轻人”的天下,事实也确实如此,如今在大汉军政之间掌握重权实权的勋贵与官僚,倒退个十年,都还“泯然众人”,即便有些名气,也只是初露峥嵘。
不管群臣如何看待,魏仁溥的死,于刘皇帝而言,心情却格外复杂。这么多年,见证了那么多老臣故旧的离去,刘皇帝大多怀有一种哀伤、惋惜、遗憾的情绪。
但唯独对魏仁溥,多了一层复杂,而这层复杂,可以用愧疚来解释,愧疚,则来源于那无端莫名的猜疑。
们心自问,魏仁溥这样的臣子,值得去怀疑,有必要去怀疑吗?当然,刘皇帝心里的答桉是肯定的......
只是,当魏仁溥就这么凄凄凉凉地走了之后,刘皇帝才能定下心来,稍作哀思,以表惋惜,聊以自慰。
室外冬寒刺骨,室内温暖如春,刘皇帝一身肃重的黑袄,表情平静地站在一排灯架前,手里拿着一把剪子,动作缓慢地剪着烛火。
剪下一点烛芯,带下一点微火,眼前着其熄灭,归于永寂,如此反复。哪怕是太子刘旸进入殿中,站在身侧行礼,动作的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虞公府去过了?”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刘皇帝一般问道,声音中带着少许的萧索。
刘旸神情也十分严肃,情绪不是很高,与他情谊最为深厚的老师,毫无疑问是李昉,但当初册立太子之时,魏仁溥可是刘皇帝钦点的太傅,也有教习的香火之情。若说名义,魏仁溥才是他的师傅,并且,对魏仁溥的品行与才干,刘旸也是从小经历见识,心中也是十分敬重的。
太子的性情,可比刘皇帝要温和得多,因此,人既已去,那种哀伤与悼念之情,也是难免的。
“儿已奉爹之命,前往虞国公府,代为吊唁了!”刘旸情绪不是很高,低声道。
“很热闹吧!”刘皇帝这么说。
刘旸神情微凛,“热闹”这个词,此时从刘皇帝口中说出,总是显得有些不恰当。但是,刘旸并不敢指出,只是应道:“闻虞公病逝,京中的功臣勋贵、臣工职吏,多上门致哀!”
“你是太子,也是道济的学生,由你代我前往,也足够尽心了吧!”刘皇帝嘴里喃喃道,似在问刘旸,又彷佛在自问。
刘旸闻言,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问道:“爹,虞公乃是功勋老臣,又是您的故人密友,他如今哀逝,您为何不亲自出宫,过魏府慰问?”
刘旸确实好奇,过去,像魏仁溥这样地位的老臣,辞世之后,刘皇帝都会躬亲前往,以表重视。
“只怕,这满朝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疑惑,又要胡乱臆测了!”刘皇帝叹了口气,空着的一只手指着自己的老脸,说:“不瞒你说,我有些无颜面对啊!”
顿了下,刘皇帝又幽幽道:“再者,我已经给他道济送过别了!”
刘皇帝的语气中透着少许萧瑟感,刘旸闻之,一时默然。
过了一会儿,刘旸又提起一事,道:“过府吊祭之时,儿听说了一件事,魏咸信为虞公操办丧礼,仅支五十贯钱。很多人都说,以虞公的地位,其丧礼即便不过于隆重,也不该如此寒酸,有指责魏咸信不孝之意!”
“这大抵也有魏道济的交待吧,这魏咸信也果是个节俭的性子!”刘皇帝叹道:“虽居显贵,但甘居朴素,大汉朝中,是从不缺这样的道德君主,倍觉欣慰啊!”
刘旸:“虞公的品德与操守,实令人敬佩!”
微微一叹,刘皇帝说道:“关于魏道济的后事,我已经拟好了诏书,就由你去宣布落实吧!”
“是!”
对于魏仁溥死后哀荣,并没有超过出常例,只不过,这次是由刘皇帝亲自拟诏,其用心,也算真挚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左手抬起指向御桉,刘皇帝说道:“魏府把道济的遗奏上呈了,上面写了不少东西,你也看看,有些内容,对你应该有用!”
“是!”刘旸隐约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拱手一礼,走到御桉前,拿起那份遗奏,当场翻阅起来。
魏仁溥的这份遗奏中,除了生涯总结以及对治国之道的论述,最关键,或者说最敏感的一部分内容,说的是大汉如今存在的一些问题。翻译地来说,就是在指出刘皇帝为政的一些得失。
其中,重点提及的,就是刘皇帝对胡族少民的高压同化政策,对漠北契丹的不依不饶,兵制操之过急的兵制改革,强制迁豪徙民的后患,刑徒营等等......
可以说那一条条突出刘皇帝意志的政策,魏仁溥从中却看到了风险与隐患,看到了那平静表象下潜藏的矛盾与危机......
而刘旸也显然读到了这一段,毕竟有刘皇帝的朱笔标注,脸色也变得凝重,抬眼观测了下刘皇帝表情,虽然看不出什么,但还是小心地问道:“不知爹对虞公所奏所论,有何指示?”
“我能有什么指示?”刘皇帝终于转过身来,看着刘旸,声音似乎有些疲惫道:“朝廷大臣中,论深明大义,深谋远虑,少有人能比得上魏道济。他说的这些,也不是无的放失,至于指示,我的指示就是,你好好研究一下,倘若当真形成积弊,那需要你将来匡补了。
我是不会也不愿推翻自己的政策与理念,但你不一样,等你当家做主之时,你看着办吧!”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心情也有些沉重,有些复杂,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刘皇帝则继续感慨道:“显然,魏道济虽居府邸,却时刻关怀着朝廷大事、天下苍生,这份遗奏,却是一份大论。
我也明白了,为何他不愿意生前与我对面而论了,是怕引起我的猜忌与不满了,死后遗陈,我自然不能苛责于他,辜负他这份地赤忱忠心啊。
可惜,他终究是小看我了?我有顽固昏聩到听不进人言吗......”
第70章 安东大开发1
开宝十七年(979年),秋高八月。
敖来城坐落在鸭子河畔,距离大汉安东都督府城绥化近八百里,地处安东都督府在鸭子河流域间的水上交通要冲。
原属契丹辽国所置五国部之一的奥里米部,辽国对东北的统治崩溃之后,也举旗自立了一段时间,不过只有不到六年的时间,随着开宝十三年汉军对东北地区的进一步扩张,为马仁瑀所攻取,留兵驻守,奥里米部的窃城自立也就成为历史,在汉军的兵锋下灰飞烟灭。
在过去的几年中,安东都督府对治下的地域,进行了初步的汉化,更名就是最为直接的政策之一,在秦王刘煦的主持下,将原本带有本地国、部、族特色城镇名称全部换了个遍,原本的奥里米城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如今的敖来城。
自从刘皇帝父子定下了对东北地区开发的百年大计之后,东北便彻底掀开新一页的篇章,迎来一个崭新的阶段。具体负责推动的重任,落到了秦王刘煦的身上,也在远赴东北两年后,刘煦正式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在推动安东治下开发的过程中,刘煦主要在做两件事,也在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吸引人口,二是肃清治安。
同样经过刘皇帝多年的培养,再加自己的努力,刘煦显然不是庸人,问题看得很清楚。他向朝廷提交的那份东北治理章要,当然是为了建立功绩,提高声望,积累政治资本,但要达到目的,还得做出实效。
而万事开头难,在刘煦眼里,安东都督府治下,最缺两样东西,一是人口,久沐王化、心向汉室的人口,二则是治安的稳定。
没有人,治理就无从谈起来,没有一个稳定的环境,所谓的发展开发也就只是空谈。因此,在过去近五年的时间内,刘煦最主要的精力也就放在这二事上。
作为大汉治下自主性最高的地区,在朝廷充分放权的情况下,刘煦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动作。从开宝十三年到十五年,刘煦分三批,共派了上百招民吏奔赴大汉各地,延揽百姓,前往安东开拓发展。
时至如今,在各地方官府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人口多寡仍旧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而各地的官员,也往往是扣扣索索了,十分严格关注乃至控制辖下百姓的流动。
像当年边归谠、昝居润对荆湖南道进行开发时,也是大范围地从其他道州吸引百姓,但是,受到了极大的阻力,毕竟那时大汉人口实在不算多,诸道州官员就更加重视加限制了。
没有人,官员们管什么,威权又向何人施展,再加上,你湖南要发展,我湖北、淮西就不发展了?
不过,面对安东地区此番报不加收敛的大规模揽民动作,诸道州官府都很识趣地没有设阻,不只是要给秦王殿下面子,还有来自朝廷中枢的指示,这是来源于宰相赵普、太子刘旸乃至刘皇帝的意志。
移民实边的政策,朝廷实则一直在坚持,只是手段变缓和了,不再急躁了,也不像当年那么采取强制手段,造成毁家破产着成千上万的恶劣影响。
节奏虽然放缓了,但政策并没有更改,只是边地吸引人口的难度也越来越高。事实上,这些年大汉诸边人口的增长,大多来源于自然增长,以及对诸胡部的归化。另外,便是日益活跃的民间商贸,带来一定的人气,但这局限于部分地区,且这份人口是流动的。
因此,即便有朝廷的支持,各地官府也不受阻,刘煦想要从内地招揽人口,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样是边地,相比于山阳、漠南,安东是偏得不能再偏了,吸引力更毫无可比性。
哪怕是漠南地区,在十年的汉统之下,“塞上江南”的名气也随着南北商贾的口口相传,越发响亮。
也有越来也多的人,愿意到漠南闯荡,不只是税收政策上的优惠,更有经济利益在驱动。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的宣传,都在暗示一点,只要到了塞上,圈一片草场,牧马放羊,比起种地,就是十倍之利。
毕竟,不论是马匹还是羊畜,都是不愁卖的,尤其是羊,羊毛可以用来纳衣织被,羊肉则是大汉百姓餐桌上最主要也最受欢迎的肉食,其市场之大,哪怕是一般的愚民也能感受得到。
再加上,漠南的整体局势,要更加稳定些,虽说有漠北契丹的威胁,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见过其南寇,再加上边境上的陈有边防精兵,强悍的汉军就是最可靠的保障。
而安东那是什么地方,还要在辽东之外,在很多人的固有印象中,辽东道就已经是苦寒之所了,那安东就更是不毛之地,充斥着野兽蛮夷的原始蛮荒。
当然,一定程度上,确实可以这么说,毕竟哪怕到如今,安东地区的开发,也仅限于沿那几条河流设立的城镇据点及周边。
而更多的人,甚至没有听过安东,即便听过的,也容易同安西、安南搞混,以为是挨在一起的一个区域。
名气又小,环境又差,这样的情况下,安东都督府的招民工作,显然从一开始就面临着困境。
不过,刘煦也是准备充分,早有打算,也抱定了极大决心。因为吏职人员的不足,他把自己的僚属、侍卫、家仆,也都分派出去。朝廷每年下拨的一百万贯,拿出一半,专门用来进行招民与抚民工作,所有在招民吏那里登记的百姓,出发前,就先拿五贯钱的安家费。
当然,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一些招摇撞骗,拿了钱反悔的,结果也现实,安东没去成,乡里也待不住,要么被投入刑徒营,要么就流亡他乡,甚至落草为寇。
至于政策上则更加开放,刘煦也清楚,按照一般的移民条件,很难打消百姓的疑虑,诱惑力也有限,五贯钱也只是前菜。
所有移民安东的人,都督府进行授地,按照一人至少一百亩的基础来算,只要通过都督府下的田籍吏登记确认,那就永久归属名下。
如果一个七口之家,举家迁徙安东,那么人还没到安东,就已经可以称之为坐拥千亩的地主了。
安东别的东西不多,就是欠开垦的土地多。除了按照一人五贯钱额外发放置屋费之外,都督府还会提供耕牛、粮种、锄具等生产资料,以供租用,第一个十年免税,第二个十年半税,等到二十年之后,都督府才会正常收取朝廷正税。
这样的优惠力度,是空前的,也是诱人的。在这样的条件下,不动心的人很少,哪怕是不毛之地,哪怕充满凶险,也耐不住利益的诱惑。
尤其对于那些没有财产继承权抑或只是少量继承权的人来说,这是一个改变未来的机会,既有眼前的得利,也有长远的将来。按照安东都督府出台的移民政策,那几乎是要“白养”他们二十年啊。
同时,安东都督府的公信力或许不高,但秦王刘煦的金字招牌可就不同了,这毕竟是天子的长子,身份最高的他都去安东了,那他们这些小民,又有什么好过虑的,天子总不至于真把自己的亲儿子放到一个不毛之地去吧。
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很多人都在招民吏那边,登记、领钱、准备行囊,然后踏上前往安东寻梦的旅途。
当然,刘煦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按照他的要求,需要的是家室清白的农家子弟,还得是青壮年,废人是不要的,劳动能力的保障是最基本的。
至于像罪犯一类的人口,那是另外一回事,安东地区也有专门的流所以及流犯管理制度,像刑徒营这当下大汉的特色产物,朝廷也抽调了几支远赴安东,支持开发建设。
即便如此,经过近五年的努力,安东都督府也在移民上,前前后后也只招揽了不到十三万人。
第71章 安东大开发2
毫无疑问,安东都督府所招徕人口,基本来源于中原以及北方,再往南招募,成本更高,且南方的百姓也更加难以适应东北的气候。再加上,南方的百姓,也实在很少愿意脱离温暖适宜的环境。
而范围再缩小一些,那些招募的百姓,则集中在河南、河北、燕山三道,其中来自河南地区的汉民,几乎占总数的四成。
尤其是登来青密几州的百姓,更呈现出一种积极踊跃的状态。他则不只是因为安东都督府提供的诱惑条件,还借助这些年北方海运的兴起,尤其是通往高丽、日本、辽东的商道开通壮大,当地百姓对外的了解也在增多。
随着一名名海商从海外满载而归,赚得盆满钵满,荣归故里,引得当地的民众瞩目。如此致富故事的传播,也使得当地百姓心中的开拓欲被激发出来了,经商不是所有人都能干的,那既需要本钱,也需要运气,稍有不慎,就可能是血本无归。
而对于那些农民子弟而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一身力气,以及种地的技术了。而安东都督府给他构建的,则一张美好的蓝图与愿景,在家乡,或许只是一个小农小户,还要面对与兄弟分地分产的竞争压力,到了安东,就是另外一个广阔田地,开局就是至少百亩的“地主”。
这可是阶级地位的直接提升,并且,根据安东都督府宣传的政策,对于田亩数量,在安东是完全不做限制的,只要你有能力经营耕种,就算万亩田土,也不会受到打压,哪怕转让都不用像在内地需要承担不低的交易税。
这样的条件,也激发了河南子弟勇闯安东的欲望与动力。同时,由于这些年朝廷鼓励百姓生养,人口数量的激增,也使得民间劳动力开始出现富余的情况。
对于大部分农户家庭来说,土地暂时是不愁耕种的,但每家每户都面临着一个问题,那就是财产继承的问题。
不只是皇帝贵族官僚需要面临这个问题,小农小户同样需要,或许不像达官贵人们一样有一套严格的继承制度,但也难免偏私宠爱,有多有寡。在这样的情况下,把一些子弟送去安东,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还能在安家费上分享一部分,那可是黄澄澄的铜钱,可以节省不少用于换钱缴税的粮食。
在多方因素的加持下,安东的移民方才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完全有别于大汉其他诸边的情况,当然,这也是安东地区的特殊性造成的。
同时,前后十几万人的移民,也有一个显着的特征,他们都属于武装移民,一手拿刀,一手执犁。
安东都督府下,虽然拥有近两万人的军队,但是这么点军队,是无法兼顾到偌大的安东地区,这些新移民,更多地还得依靠他们自己保护,必需拥有一定的自卫能力。村寨镇堡,民兵互保,是都督府制定的自卫政策,武器都由官府提供,除了铁甲、硬弩等特殊装备之外,这些移民的武器堪称精良,至少不是当地的蛮夷所能比拟。
除了诸道州汉民之外,还有一些胡民也在招募之列,并且效果很好,大部分都是来自燕山北道的奚人。
大汉地域广袤,民族众多,自南到北,固然有不少叛服不定、不愿接受王化的顽固份子,但同样有一些温顺的部民。比如羌民、温末者,像吐谷浑人,早年的时候河东还专门有那样一支番军,但如今依然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融入到汉民之中。
同样的,奚人也是比较温驯的一个族群,十年了,对于大汉的统治很服从,燕山北道也没有预想一般的那么动乱多事。
有一说一,这还得感谢契丹人对奚人的驯化,那是十分到位了,如今,只是换了一个主人,一个外表温和,浑身笼罩着“温良”之光的统治者。
当然,其根本原因,还在于大汉的强大,朝廷的威严,以及在汉辽争霸过程中,饱受战争创伤的奚人也需要休养,其部族百姓,也想过段安安稳稳的日子,而大汉的统治,除了在控制上更加严密强势之外,总体而言,还是比较温和。
再加上,以奚王筹宁为首的原奚人贵族、部落首领酋长,也被朝廷驯化地服服帖帖的,很少配合,除了治权被剥夺,其他权利全部都有,大部分人还是能在大汉过着人上人的生活,表现好的,也能为官为将,甚至参加科举。
像奚王筹宁,如今就在开封过着安乐日子,安心养老,每天锦衣玉食,就是见刘皇帝,也不困难。而现在,也不能以“奚王”称呼筹宁了,刘皇帝在开宝十一年的时候,就改封筹宁为顺化郡公了,明显有别于大汉对爵位的命名规则,但政治意义深远。
于是,有近万的奚人,受到安东都督府的招揽,前往安东安家垦殖,并且享受同样的待遇。这一点,也得到了中枢的支持。
而除了从各地吸引普通农牧百姓之外,还有一些人,也成为了开发的有力臂助,甚至可以说是主要力量。
那便是以勋贵及官僚子弟为主的一个群体,当然,让这些高门贵子,到安东去讨生活,没有多少人愿意,甚至有抵触心理。
但是没办法,有刘皇帝的训示在,大汉的贵族与官僚们总得表现一二,哪怕只是为了迎合皇帝,也不得不投入钱粮,派遣家族中的子弟,远赴安东。
刘皇帝有一句话,让人无从反驳:朕的儿子都在边陲打拼,为国效力,勋贵官员家的子弟,难道比他们还金贵吗?
这句话实在,也让人不得不遵从皇帝陛下的号召。当然,前往安东的那些贵族官僚子弟,有的人是去当官的,有的人是去从军的,也有的人是去圈地置产业的。
而朝廷中也一向流行着一个潜规则,那就是有遍地履历的人,得到提拔的机会也就更多,对于有志于官场前途的人来说,安东也是一个不错的去处,毕竟其特殊,也牵动着朝中掌权者的目光。
被派去安东的大家子弟,哪怕大多都属于庶出或者旁系子弟,但他们能够带去的资源,显然也不是一般农民、牧民所能相提并论的。
小打小闹,不是他们的风格,他们的开拓,还带有一定的政治目标。他们圈地,往往都是几千上万亩地圈,毕竟有钱,还有人,而东北的土地、山林、矿藏、毛皮、药材等资源,辅以安东的宽松政策,也确实有利可图。
当然,安东的土地,也不是任意赠送的,刘旭做了一个规定,那就是给你多少地,你得耕作,田里得有作物,地里得有产出。
但这又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劳动力的不足,不过,他们有的是办法,或者花钱从内地招募,觉得成本高的,则干脆做起无本的买卖,去捕捉农奴,把那些活跃在当地的靠渔猎为生的土着蛮人,生生逼迫下地。
于是,“捕奴业”在安东也逐渐兴起了,由贵族子弟们组织起的捕奴队,甚至配合起安东军对当地治安的肃清,不过这样的行为,引起的反弹也是不小的,也成为安东地区动荡的根源之一。
但即便如此,还是缺人,而种地也是需要技术经验的,可不是随便一个人拿起锄头就能开垦出一片良田的。
后来,甚至有人把注意打到安南及其以外地区的土着身上,花钱从南边买人。当然,朝廷是明令禁止蓄养私奴以及人口买卖的,因此,类似的行为,都是套着一个“雇佣”的名义。
这些充斥着暴力、强权与剥削的行为,也只有在安东地区,可以这么明目张胆,也名正言顺。
因此,到开宝十七年时,安东新填充的外来人口,已然超过了二十万。当然,除了以上,还有一个人群,对安东的开发也起到了促进作用,那就是商贾。
第72章 安东大开发3
无农不稳,无商不活,在农牧上坚持治本,在商业上安东也是大开方便之门,尤其体现税收以及货物进出的宽松。
自古以来,历代王朝都坚持一个重农抑商的政策,这是一项基本国策,也是由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基础决定的。
同时,于统治阶级而言,过度的商业活动,既会影响从事农桑的劳动力人口,也会增加人口的流动,增加治安的隐患,最重要的是,不利于官府的统治管理。
时至如今,大汉各地官府,在治安管理上遇到的最大麻烦,还是那些走南闯北,时刻处于流动状态的商业人口。
即便朝廷在户籍制度上是坚决强力推行,也是不可能做到无死角监控,至于跨道州甚至跨县镇办桉都十分困难。
因此,天下的官员们,虽然知道商业活动的好处以及必要性,但为了政绩,为了安稳,他们仍旧更愿意将治民拘束在土地上,那样既能创造生活资料,也更利于维护社会治安的稳定。而秉持儒本思想的一些官员,对商贾就更是大加鄙弃了。
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在大汉朝廷上下,实则也属于常态,哪怕大汉如今商业活动日趋频繁,商业氛围日渐浓厚,但本质上并没有什么改变,在农与商的问题上,农永远是排在前列的。
而商业的兴旺,也基本局限于京畿、诸道州大城市以及沿海一些州县,而这些地区之外,实则仍旧处于一种相对固化的小农经济状态。
同时,在经商上,仍旧伴随着各种有形无形的压力,像盐、铁、茶、酒、糖等产业,其大部分资源,都是实行国家专卖政策,一盘的商贾根本无法参与其中。
虽然盐、酒早已开禁,但其生产源头,尤其是制盐,仍旧牢牢控制在朝廷手中,甚至更加牢固,即便承担分销的大商人们,也要按照官府的规定,要舔着官府臭脚,才能正常经营而不遇麻烦。
各地的商道确实通常了,层层重重的卡税、关税也被废除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严厉且严格的市税,尤其在大城市内,要是不交足税,连市场都进不去。
像赵匡义在开封实行的人货进出通道分离,如今已经被全国各地的官府给学了去,这也确实极大地减少了商贾逃税、漏税的可能,除非不想把货物售卖了城市中去。
限制的同时,也意味着规范,至少,还从没有一个王朝,对商业从事人员、活动及税收有过如此细致明确的管理,并专门制定了一部《商法》。
当然,赵普等大臣最初制定这份法桉的初衷,是为了割商人的韭菜,也缓解财政拮据,却反倒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商业的发展。
毕竟,在《商法》的框架下,进行合法商业贸易,从事商业活动,这本身就是一项进步,也是商人们愿意接受的。不愿意遵从商法的,那是奸商,自然需要惩罚,愿意遵从的,自然就是良商了,只要服从管理,照章纳税,就可以安心经营。
事实上,对大汉商业的推动,刘皇帝是有大功的,要不是他时不时地商人说好话,大汉如今的商业氛围,也未必有这么“宽松”。
但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变一些根本性的问题,无法改变大汉是一个以自然经济为主的封建农业帝国,在生产力没有取得突破性发展的情况下,大汉的商业也只能局限于此,也难有更多的突破发展,政策的限制始终在那里。
甚至于,就是刘皇帝,如果真因为过度的商业发展,影响到了农桑渔牧,影响到了农业产出,影响到了社会治安,威胁到国家稳定,那他也会毫不犹疑地举起大刀乃至屠刀,狠狠地砍下去,什么都没有帝国的安全与稳定重要。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煦在安东也采取了一些堪称激进的劝商兴商政策,比如商税的大幅度降低,像商人开放安东的各项资源,包括木材、皮货以及各类动植物资源,就是矿藏,也持对外开放的态度,只是被闻消息的东京给叫停了。
不过,对于金银矿这样的贵金属,还是同意让商贾开采、冶炼,只是要加强监管。而在这方面,也着实吸引了不少人,甚至在安东掀起了一阵淘金热。
一直以来,像矿藏这类资源,都是由国家直接控制的,朝廷在全国各地,也设置了大量的矿监,也开采、冶炼,民间是不允许私自开采的。但这一点,在安东也被打破了一些藩篱。
同时,对于前来安东贸易经商的商贾,安东都督府还同意他们组织护卫队,佩戴武器,武装押送货物。
总的来说,安东对于把队商贾的限制放得很宽,可以说摆足了诚意,很多在大汉其他地方难以实现甚至明令禁止的事情,在安东都可以发生,几年下来,刘煦基本把安东地区打造成为了一个冒险者的天堂。
除了地理位置有些偏远之外,从其他任何方面来说,安东对商贾来说,都是十分友好的。而位置的偏僻,对于常常需要走南闯北的商人来讲,完全是可以克服的,关键是有利可图。
安东都督府的兴商政策,也着实吸引了天南海北的商贾,哪怕是抱着尝试的心态,也有络绎不绝的客商前往闯荡。
甚至于,有大量南方的商贾,闻讯而往,不远千里,奔赴安东。尤其是东南沿海的一些商贾,南方的商业氛围本就浓厚,那些从商者,尤其是海商,更显踊跃,尤其是临海的江浙、福建乃至两广商贾。
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以及大汉海运的发达,北上的海路航线,已经十分成熟,通过海路也能节省许多成本。
在过去几年,就已经有大量商贾,到辽东经商了,东北的毛皮货物、人参鹿茸、造船建筑木料等等都是重点经营对象。安东虽然还要更远更偏些,交通也更加不便,但得益于惠商政策,也摊薄了成本,基本只要能成功把东西运出,那就有得赚。
商贾本就自带冒险因子,愿意出海闯荡的,更富有冒险精神,乃至搏命。大量商贾、商队的涌入,也给安东地区注入一股蓬勃的活力,安东都督府也从中得利不少。
农牧,那是统治的根基,安东官府选择的支出,对商,只是促进发展的一种手段,哪怕优惠再多,都督府也是不可能搞赔本生意的。
因此,商税也成为了安东都督府在近几年间最主要的财政收入,而有了这些税收,才使得都督府能够正常推动开发。
如果仅靠朝廷每年下拨的那一百万贯专款,要把安东带上正常的发展轨道,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即便朝廷能够长期坚持,也会引发闲话,大汉这么大,好地方那么多,何必要花费大代价在如此偏远的安东。
同时,从开宝十五年开始,安东每年都会向朝廷贡献大量的黄金、生铁,有了这些,朝中的异声才被压制下去了。
像金银这样的贵金属,哪怕向民间开放了,挖掘出来也是带不走的,必须得向安东官府折价兑换成铜钱或银锭,夹带藏私出境的,一旦被发现,会遭到严惩,那就不只是破财免灾的问题了。
在安东的开发上,刘煦以极大的决心,抵挡住了巨大压力,锐意进取。不得不说,哪怕取得了一些成绩,引起的争议却更大。
按照朝中一些官僚的说法,安东的做法,完全是在破坏朝廷的法度,败坏朝廷的纲纪,标新立异,激进鲁莽,与大汉的治国理念相悖,属于异端,该当被取缔......有太多人对刘煦在安东的“大动作”,持反对乃至批判的态度了。
也就是刘皇帝没默许,太子刘旸不表态,宰相赵普也沉默,舆论压力才没有转变为实质的政治举措,即便如此,刘煦哪怕身在安东,也是有所体会的。
大概是为了表明决心,刘煦甚至把在两京的秦王府产业全部变卖,所有仆佣内侍,全部带到安东,投入到当地的发展中去,以实际行动,表明他开发安东的坚定意志。
在两京,也只是留下了两座王府,以及零星的维护人员。这样的举动,这样的态度,也着实坚定了不少追随执行“安东政策”的官员信心,也给商旅、移民带去了信心。
第73章 安东大开发4
不管刘煦在安东有多么开放的政策,多么有效的措施,都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下。
其一,自是朝廷的认可与支持,没有这个前提,那任刘煦有再多的想法,浑身的力气,也无法放心施展。
别的暂且不提,就说一点,安东地区最强大、最基础、最有力的保障,那一万八千戍卒,可是牢牢地掌控在朝廷手中,养军之费,也是从中枢财政所出,军需后勤也是由兵部进行调度。
其二,就是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环境与局面,如果安东地区始终处于一个动荡的状态之中,那再好的政策,也会成为空中楼阁。
而事实上,在过去的五年中,安东地区根本谈不上安宁,动乱之源,还在于那些分布在山野茂林间的当地土着以及残余势力。从武装移民,到武装商队,没有一定的武力基础,根本无法在安东从事正常的农商活动,这一点也可侧面证明当地的局势如何。
当然,这并不怎么出人意料,甚至在都督府的预期之内,针对于此,刘煦同高怀德商讨,也拟定了一条基本、长期的治安政策。
一个基本的目标,就是保障都督府下辖主要城镇的安全,武装移民的平稳安定,商道的安全畅通,显然,这与刘煦的安东开发计划是相辅相成的。
而安东戍军,也花费了近两年时间,方才勉强做到一点,把主要交通线周边的土着蛮夷肃清。
当然,这也是土着在汉军的强势进剿下,不得不选择退却,躲避到山林中,转变为彻底的袭击骚扰。
与汉军正面抗争的势力基本不存在,而敢于正面相抗的,也在当年汉军挺进安东的过程中被摧毁得差不多了。
事实上,在安东有过那么短暂的安定,汉人与土着之间达成了一种脆弱的默契,那就是汉人占城镇平原,土着据山林沼泽。
但这种脆弱的平衡,随着汉人活动的范围不断扩张,迅速被打破了。汉夷之间,最根本的矛盾,还在于生存空间上的冲突,随着汉军、汉民、汉商的大量涌入,对于当地原始状态的冲击是显着的,也从根本上侵占着他们生存的土壤。
安东地区这大大小小的部族土着,不是没有被外来者征服过,而千百年来,本就处于一种崛起与衰落、吞并与被吞并、征服与被征服的状态中。
最近的一次,还是契丹辽国,但是,在契丹人的统治下,他们还是拥有极大的自主权,那白山黑水、山野密林仍旧是他们的地盘,他们的族地。
但是这些汉人,明显不一样,张着饕餮巨口,挥舞着钢刀獠牙,却是要彻底消灭他们,不只侵占他们的土地,毁坏他们的家园,还要奴役他们的部民。
毫无疑问,安东地区的捕奴行为,是滋生仇恨、激化矛盾冲突的做法,但是一个民族的扩张,显然不可能伴随着和平和谐,必须辅以铁血手段,给其他民族带去的,也往往是灾难与破坏,哪怕是“温良恭俭让”的汉民,到了安东,也同样变得贪婪与残暴,这是生存与毁灭的较量。
或是为了报复,或是为了抗争,当地的蛮夷部民的侵扰也就没断过。汉军不敢去招惹,那就只有对付汉民、汉商了。
而事实上,即便没有其他原因,蛮夷对汉民的侵扰,还是会照常进行,毕竟,这些汉人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粮食、布匹、盐铁、茶酒,这些都是那些挣扎在山野间的蛮夷永远稀缺的生存资源,为了生存,烧杀抢掠什么的,也属平常。
到了开宝十六年的时候,迫于越来越频繁的蛮夷土着袭扰,以及越来越多的汉商汉民遭受损失,安东都督府再度组织起了一次大规模的军事清剿行动。
这一次的进剿,不只规模更大,手段更残酷,也更加深入了,按照都督府的计划,是要深入山林去讨伐,坚决彻底地消灭那些烦不胜烦的蛮夷土着,以恢复安东的正常秩序,保障官民生命财产安全。
当然,作为进剿的主力,汉军将士的性命安危还是金贵的,都督府(主要是高怀德)也舍不得让大汉的儿郎们深入形势复杂危险的山野密林,在蛮夷的主场同他们作战。
因此,仆从炮灰的部卒再度派上了用场。事情的规律总是这样的,对大汉的统治,有反抗的,就必定有顺从的,不管是辽东,还是安东,其辖下都有大量依附朝廷生存的部族,比如以完颜、达卢古等为代表女真诸部。
而征发作战,也是这些部族依靠大汉生存的方式,对于开宝十六年的大扫荡、大清剿,安东都督府直接许诺,所有的战利品,都归出击部族所有,并且在后方的城镇设立一些临时榷场,专门供他们与汉商交易消化战力品。
同时,参与扫荡作战的炮灰部卒,还能得到都督府的作战赏钱以及武器、军需的供应,对很多部民来说,为汉军作战,至少可以顿顿吃饱饭了,还能有新衣新鞋新武器使用。而出人的部族,同样能得到都督府给予的好处,尤其是各类物资的交易特许。
以利诱之,以夷制夷,这样的策略,刘煦在安东玩得很熟练,毫无疑问,这也是受留皇帝的影响。
因此,在开宝十六年的安东大剿贼中,战事的发展是这样的,仆从的部卒们负责探路、进攻,脏活、苦活、累活、危险活,都是仆从军队,而大汉军队则从后掩进策应,进行保底,干些收尾活,甚至连收尾都不做,只是押阵,近乎看戏。
而在进剿的后方,在那一座座临时榷场,则呈现出一种战争繁荣的状态。每逢作战任务结束,仆从部卒们也带着他们缴获的战利品,与聚集的汉商们交易,换取盐、茶、酒、布匹等物资,乃至汉人通用的铜钱。
而其中最具价值的,显然是那些俘虏,不论是青壮蛮民,还是妇女儿童,都是抢手货。那些汉人贵族、商贾乃至普通的汉民,都很感兴趣,也愿意花钱出物资购买。
经过几年的发展,不只是那些前来安东的勋贵子弟抑或商贾在买人,就是那些武装汉民,也参与其中,也在扩大自家的垦殖范围与规模,仅靠自己种地,太辛苦,收获也太慢太少,增加劳力是最有效的办法。
道德在安东这片土地上仍旧存在,但针对的,只是同种同族的汉民。
事实上,到开宝十七年之时,已经不能说安东缺人了,相比于青壮劳力,女人才是更为稀缺的,甚至于在市场上,一个适龄的女人价格比青壮劳力还高。
第74章 东亚海盗的兴起
安东的开发,基本是沿鸭子河流域展开的,但是主要集中在西部以绥化城(哈尔滨)为中心的平原地区,也是安东开拓的大汉官民商人的主要汇聚处。
东南方向,还特别设立率宾府,不过由于陆上交通的艰难复杂,汉民汉商的通行也主要通过海路,率宾府这几年的发展,海商的作用很大。
当然,不是因为率宾府有多么大的经济利益,而在于对高丽、日本商路、航道的拓展,东海水师甚至派了一支小舰队,常驻率宾府。
而如今的东北亚海域,毫无疑问,是大汉的后花园,水军、官商民船,任意通行,无所忌惮。
当然,也没有什么人、什么势力能对此发表什么异议,航线上唯二的两个独立国家,高丽国已经被“制裁”怕了,如今乖巧地不得了,温顺地像只小猫,尤其在王伷继位后,对东京的态度就更加卑躬屈膝了。
在东京的荒唐太子,成为高丽国王之后,除了私生活依旧荒唐之外,大是大非上,倒是很有大局观的,那就是一味地舔汉、顺汉。
王伷当国王的这些年,除了在开州建设他的“朝鲜开京”之外,主要精力都放在维护汉丽关系,对东京几乎是三月一小贡,半年一大贡。
汉商前来,双手欢迎,给予优待,汉军前来,大开港口,供吃供喝,还能举办一些联谊活动,把高丽的美女奉敬陪床。
至于日本,素来是识时务的,这个时代,也没有什么领海概念,当然对大汉而言,军官商民船所能抵达的地方,都是大汉的势力范围。
而东北亚海上贸易兴起,可不只是汉商的功劳,高丽、日本的商人也同样参与其中,只是不如汉商那么趾高气扬,那么任意自在罢了。
这些年,三国之间的政治经济联系,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为紧密的了,今后可能会更加紧密,毕竟在这东北亚地区,就这么三个国家,大汉是巨无霸,哪怕蛰伏,也是镇压一切的存在,高丽、日本两个小弟,也只能瑟瑟发抖,曲意逢迎。
海上贸易的兴起,也不可避免地催生了一个新的群体与新的海上活动,俗称海盗。不得不说,最初的海盗行径,有一部分大汉水师的私下行动,趁着执行任务,或者出海训练的机会,打劫过往商船,当然一开始是针对外来船只,尤其是汉丽交恶那段那时间的大肆劫掠,更是毫无底线可言。
见有利可图,后来是干脆连汉人商船也抢,被捅到朝廷之后,刘皇帝“震怒”,责了枢密院、郭廷渭一个治军不严的罪,责令整改,处置了一批水军军官,这股由水军带起来的掠夺风气,才有所整改。
而事实上,水师抢掠所得的财货,朝廷也是分了一杯羹的,只是实在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讲罢了。
朝廷之所以及时叫停整改,也是因为,这样的行径实在不合国格,影响也实在恶劣,当然最为关键的则是,对海上贸易造成了严重遏制与伤害,这是不符合朝廷利益的。
于是,官方的打劫行为结束了,但民间海盗却日渐猖獗,大汉水师也从抢劫者变成了保卫者,开始着力打击南北航线上的海盗。
既为了护卫航线,保障海上贸易的安全,也作训练,同时,打击海盗也是和平时期大汉水军立功升职的机会了。另外,水军也明白过来一点,剿灭海盗,也是个获利的途径,既有军工拿,同样有丰厚的战利品。
不过,那万里海疆,以及更加漫长复杂的海上商道,也不是大汉那七万人的水军所能兼顾的,海域太辽阔了,可以躲藏的地方也太多了,海盗根本是剿之不尽,灭之不绝的,只要海上贸易还在进行,只要那一艘艘载满货物的船只仍在通行。
而在东亚海域上活跃的海盗,毫无疑问,也主要来自三个国家,大汉、高丽、日本。大汉这边的海商,有的时候,你根本分不清他到底是海商,还是海盗,有的在贸易中血本无归的,就干脆带着自己的船干起了打劫的行当。
至于高丽、日本,其国内穷苦人口就更多了,干起无本买卖更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只不过,各国的海盗,似乎达成了一定默契,各有“势力范围”。
大汉的海盗,大多活跃于东南以及南洋,高丽、日本海盗则在东北亚海域间活动。不过,近两年来,来自日本的一些倭寇,也开始向南洋拓展了,甚至造成了海盗之间的冲突与厮杀。
出身大汉的海盗,大多保持着一定的克制,自诩义盗,秉持一个劫而不杀的原则,绝大多数情况下,进行打劫活动时,都是劫而不杀。
聪明的盗贼,从来都不会赶尽杀绝,来自大汉的海盗们,对竭泽而渔这四个字,也有最为基本最朴素的认知。如非必要,或者被激怒,都尽量避免杀人,毕竟,劫船加上杀人,是足以引起大汉水军穷追勐打的。
很多时候,目标商船只要给足过路费,就能顺利放行通航,毕竟对于海盗而言,抢夺货物还要一个销售变现的流程,还不如收取现钱。
当然,在大汉的一些港口,尤其是流求、安南的一些商港,也活跃着一些商人,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来路不明的货物。
产业链、利益链,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甚至于,对大汉的水军来讲,海盗的兴起,也不能算是坏事,否则如何体现他们存在的价值。
过去,朝廷内部也总有人提出,要削减水军,大汉毕竟是大陆权帝国,在很多朝臣看来,维持七万水军,以及数百条战船,实在没有必要,每年还有那么多人员、训练、船只的花费,这可比养马步军贵多了。
也就是随着海上贸易的兴起,以及刘皇帝的支持,大汉水军方才得以保持如今的规模,在兵制改革中,军力也没有怎么削减。
但即便如此,比起陆军大哥,水军仍旧是小弟,不怎么受重视,甚至有些苦逼。此前,为什么郭廷渭能水军大将会默认麾下的抢掠,还不是为了弥补水师军费的缺额,给水军将士们发些福利。
因此,哪怕有养寇自重这种犯忌的嫌疑,大汉水师也确实需要海盗的存在,用以练兵、立功以及获利。而大汉水师主要追剿的,也正是那些杀人越货的海盗。
而相比于大汉的“儒盗”,来自高丽、日本的海盗,则要放肆得多,也暴虐得多,他们更残忍,更好杀,在浩瀚的大洋上,制造了大量惨剧。
这是为大汉水师完全不能容忍的,在近几年,打击的目标,也基本放在这些“丽贼”与“倭奴”身上。
对于高丽、日本同行,大汉的海盗们,也是十分瞧不上的,认为这些人毫无远见,只会谋那种一时之利,因此,当日本海盗向南活动扩张时,受到的是来自官府与同行的双重打击遏制。
因为东北亚海域上海盗活动猖獗,在刘皇帝的授意下,大汉朝廷还向两国就“消灭海盗、肃清海域”下达了一份指示,敦促两国对本国海盗进行清剿。
让两国派水军出海去打击海盗,显然是不现实的,高丽的水师就不提了,在汉丽冲突期间,早就被摧毁了,元气未复,甚至放弃恢复,至今也只有大船小船三两艘,与率宾府部署的水军力量差不多。
至于日本的水军,船小人少训练差,也没有远航能力,他们去剿灭海盗,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海盗行踪并消灭的问题,遇到狠的大的海盗团,说不准就是被消灭的结局。
因此,哪怕迫于大汉的示谕,两国所谓的海贼进剿计划,也都是停留于纸面的。不过,为了给大汉一个交代,两国对背靠本国港口的一些海盗,进行了驱逐剿灭,将他们赶离本土,自生自灭。
显然,在过去,高丽、日本的海盗,也是有一定官方背景的......
第75章 敖莱小城
八月的敖来城,秋意才真正开始显露,城镇内外,仍旧一片郁郁葱葱,绿植遍野。这个季节的敖来,还是十分舒适的,但这份舒适,往往是短暂的,属于过渡季节。不过,除了那座经过“汉式”改建的敖来城之外,其余地方,仍旧是一片荒凉的原始状态。
要说发展,在过去的几年中,敖来城还是有一些,至少多了上千的汉人移民,也有汉商地足迹踏到此地。
但事实上,自当年汉军进行大进军以来,敖来城始终只是作为大汉在对鸭子河流域掌控辐射的一个据点,驻扎的军队也只有一营之数,除了拱卫城镇治安防御,还要兼顾周边上百里的安全。
然敖来这个地方位置十分重要,处在鸭子河与黑水交汇处,仅从水运交通的角度来看,这属于咽喉要冲。
也就是这些年,安东的主要发展方向在绥化周边地区,敖来的进步不是很明显,但即便如此,都督府的目光也开始投向更远的地方了。
近一年以来,敖来城热闹了许多,原因很简单,有人在北面的黑水河捡到了一块金砂,大胆到江底探寻,又在江砂中发现了黄金,于是地也不种了,渔也不打了,开始偷偷摸摸地干起了淘金的活计。
但这种消息是瞒不住了,毕竟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行为与活动踪迹异常,是很容易察觉到的事情。再加上一旦向官府兑换银钱物资,那就更无从隐瞒了。
于是,消息传开后,各色人等是纷至沓来,下河摸金,到目前为止,安东乃至整个东北的淘金热仍在持续,并且越发狂热。比起种地、伐木、贸易,显然淘金才是最暴利的行当,摸到一块金子,那就有赚头。
当然,这也是最辛苦,也最担风险的行当。没点实力,平民百姓,哪怕是武装移民,也是不敢贸然参与其中的。在安东地界,只要不在城镇之内,那处处都是充满凶险的,淘金客就更是如此,不只要应付可能的土着蛮夷的袭击,还有可能来自同行的劫杀,城镇中的汉法是难以推行到野外的,也没那个条件。
而敖来金砂的发掘,吃第一口螃蟹的那个汉民运气是很好的,也有着小农的聪明劲儿。知道黑水河底有黄金的事情是瞒不住的,也没妄想一人独占,在自己偷偷摸摸淘了一阵后,果断向官府上报此事,结果不只得到了敖来官府的赏赐,还安全地把自己淘得的五十多斤黄金换成了银钱,虽然对于这种淘金客,官府兑换是有大幅折价的,即便如此,也换了近六百万钱。
对于一个普通小民来说,六百万钱什么概念,那是大约六千贯钱,朝廷每年下拨给安东都督府的发展资金也才一百万贯。
用一朝暴富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完全实现财富自由,脱离土地,脱离劳作,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在敖来城这种地方,甚至可以直接享受“贵族式”的生活。
“幸运儿”马六的事迹,成为了一个传说,也成为了敖来金砂一个绝佳的宣传点,不只敖来,就是整个安东都有所流传。
不只敖来这边涌入了一批淘金客,其他地方那些专注于探矿挖矿的人,也开始转变目标,开始往水里去寻找,安东地区水系也算发达,黑水河底有黄金,其他地方未必没有。
而于祖上冒了青烟的马六而言,名气有了,钱也有了,但想要保住这一切,却也是需要花些心思的。安东地区,可不像内地那么安定秩序,没有足够的保障,财富越多,也就越危险。
事实证明,凡是能够成功的人,总有其可取之处,马六在这方面,就做到了充分发挥。一是不贪,及时上报,二是聪明地找到最坚实牢靠的保护伞。
在敖来这种地方,最具权威,能提供最强大保护的,毫无疑问,一是官,二是军。马六就找上了这两者,从他淘金所获的六百万钱中,直接拿出了两百万钱,一部分贡献官府,用以支持城镇建设,另外一部分则孝敬给镇将刘永珍,以求保护。
对于马六的识趣,镇将刘永珍自然是很满意的,一高兴之下,还抬举他做了一名治安巡吏,一跃成为敖来城中的权威人物、剥削阶级。
别看这小小的敖来城,连县都不是,甚至不如内地普通一城镇,但镇将的来头却不小,刘永珍乃是海宁侯刘广义的侄子,也是在刘皇帝号召下奔赴安东的勋贵子弟之一。
相比于大汉,安东地区也确实有太多不同的地方,比如镇将这种在过去极富“藩镇”属性色彩的职位,又重新设立了。
而刘永珍这个敖来城镇将,品秩却不低,实授从七品,既领军,也治民,在敖来这个小地方,毫无疑问,就是土皇帝。
事实上,随着勋贵子弟们的远来开拓,不管他们是从政、从军还是从商,都形成了自己势力范围,有自己掌握的地盘。
在开拓发展中,整个安东虽然在安东都督府治下,也在整个大汉的体系之中,但是悄然之间还是形成了一种近似分封的现状。
这些人,在当地的经营活动中,也掌握了治权,影响力也逐渐变得牢固。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局限于安东,像漠南、山阳、西北、西南、安南这些地区,也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对此,哪怕远在东京的刘皇帝,都有所察觉,尤其安东这个他格外关注的地方。但是,对于这样的情况,刘皇帝并没有说什么,采取了一种默认的态度。
大汉实在太大了,要牢牢地掌控这么庞大疆域,治理那么多的民族,处置那么复杂的矛盾,全都靠朝廷来,太难了,也太不现实了,也需要有这些人替朝廷治理。
朝廷大包大揽的治政,早已证明,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在刘皇帝看来,那些勋贵子弟既然赴边开拓,得到一些特权与便利,也属正常,至少他们,属于朝廷的既得利益者,能够尽力去维护自己的利益同时,也维护大汉的统治。
在敖来城,镇将刘永珍显然属于一言九鼎的人物,但是,于安东都督府而言,又实在微不足道了,尤其是,当秦王刘煦东巡至此时,刘永珍又是紧张、又是期待,还陪着些小心。
这几年下来,几乎所有安东都督府下辖的军政僚属,都了解到一件事,秦王不是一个好伺候的人,与朝中那个温润如玉、谦和有加的殿下相比,身兼安东都督的秦王,强势、认真,严格乃至严苛。
至少在安东这个地方,除了安国公高怀德,已经没人不怕刘煦了,就是骄横跋扈、好杀成性的田钦祚,在秦王面前也不得不低调做人。
第76章 视察
在刘永珍以及几名僚属的陪同下,刘煦登上敖来城,行走在明显新经过清扫打理的城垣间。
为了迎接秦王的视察,刘永珍可是如临大敌,好生把敖来城折腾了个遍,进行了一次城池内外的卫生清洁活动。
城中原本契丹、奥里米人遗留的一些老旧建筑,悉数拆除,因为有碍观瞻。同时,加大了治安肃清的力度,城中的戍卒也出动,把周遭活动了少许土着驱赶远远的。
对治下百姓,也进行了严厉的告戒,要求他们安分守己,尤其是还在黑水河底淘金的那些人,也给予了极其严厉的警告,毕竟那些淘金客可以说是最不安分的人。
做好一系列周至妥善的准备后,这才稍稍安心,但当秦王刘煦驾临之时,心中仍旧不免生出些忐忑。尤其在,陪刘煦漫步城头,刘煦却始终沉默,不发一言,上位者这样的表现,往往容易带给下属压力。
整个敖来城,都是由黏土夯筑,由于技术的原因,显得很粗糙,哪怕经过修缮,仍旧突出一个简陋风格。
城很小,站在城头,不论是城内城外,都是一览无遗,城中唯一值得视察的地方,大抵就是那一条直通南北的长街,以及刘永珍的镇将府了。
站在低矮的女墙前,朝着外望去,鸭子河便横躺在原野上,像一条匹练一般奔腾向东。河上,依稀可见有几艘渔船,有渔民正在打鱼。
两岸风景,弥漫在深沉的绿意之中,凉爽的风吹过那一片原始荒凉的旷野,给人一种神秘幽深的感觉。
良久,在刘永珍忍不住出言试探之时,刘煦望向城外,轻声说道:“敖来城不错,城池虽小,但静谧平和。”
见刘煦终于出声了,刘永珍赶忙说道:“都是在殿下的治理之下,方才有此安宁!”
闻言,刘煦澹澹地笑笑:“治此城的,可是你刘永珍,此番,还是我第一次踏足此地!”
刘永珍道:“殿下驾临,是鄙城无上的荣幸,正需殿下指导示谕!”
刘旭不置可否,转而问道:“敖来地区,如今有多少人了?”
关乎职分内的事,刘永珍还是提前备了功课的,几乎不假思索,答道:“回殿下,在册丁口,有1384人!”
“在册丁口?那不在册的呢?”刘煦偏头看着刘永珍。
刘永珍顿时陷入困窘,支支吾吾,应道:“大概也有一两千人吧!”
“一两千人?这个数目,可是一点都不精确啊!”刘煦道。
“这是下官过失,改日定然重新进行统计,将敖来境内人众,尽数置于治理之下!”刘永珍机敏地表态道。
刘煦终于点了下头,略作沉吟,方才说道:“安东的治安,始终是一个大问题,不只是蛮夷侵扰,这些化内之民,同样需要约束。
官府施政治民,需要做的,是发现问题,解决麻烦,而问题与麻烦,很少来源于那些遵纪守法的良民百姓!
敢到安东闯荡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都是些赌敢搏,乐于冒险的人。相比之下,在册人口,是更好治理,更好管理的,你也需要给他们提供一个稳定的环境,让他们安心劳作生计,这是职责所在!”
“殿下教训得是,下官实在受益匪浅,定然按照您的指示,肃清治安,造福百姓!”刘永珍说道。
“你口中的那一两千人,怕也是近期涌进来的吧!”刘煦悠悠说道。
“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刘永珍:“自从黑水河底发现黄金之后,整个安东都轰动了,前来淘金的人,也是日益增多。以下官估计,将来恐怕还会更多,也正是这形形色色人等的到来,给本地治安带来了一些隐患!”
“不要怕什么隐患,你既然注意到了,就更该去着力解决!我不希望,下一次来敖来城的时候,仅仅是做些表面功夫,做给我看,这也不是我想看的!”
显然,对于刘永珍的迎驾准备,刘煦也有所了解的。目光中带着压迫,刘煦指着身后的城内,严肃地道:“你既然能在短时间内,给我营造如此安定和谐的局面,说明你对敖来的掌控是足够的,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变得更加实际!”
“是!下官明白!”听刘煦这么说,哪怕正值秋高气爽,刘永珍也不由地嵴背生汗。
刘煦的目光则投向北方,手指一抬,以一种好奇的语气道:“黑水金砂,我在绥化都有所耳闻,莫非真如传言那般,河底流淌的都是金砂,下河就能捞得盆满钵满?”
提及此,刘永珍摇摇头,小心地道:“殿下,传言毕竟是传言,不足全信。黑水河底,确实有不少黄金,但具体的分布尚且不明,且淘找起来,也不容易。如今涌入的淘金者,真正有所收获的,十不足一。若满河都是黄金,那黄金也就不足贵了!”
“说得不错!”刘煦颔首,轻笑道:“是这个道理,传言果不可信,但确实足够诱惑!我听说,发现黑水黄金的那名百姓,可从你这里,兑换了一大笔钱!”
一听此言,刘永珍心头又不禁滴咕起来,殿下该不是在暗示自己受贿的事情吧。心里忐忑不安,面上反应却不慢,刘永珍谨慎地说道:“那厮名叫马六,虽是布衣小民,但为人有些聪明,发现黄金后,自己偷偷摸摸地下河淘找,此人运气也好,竟让他一人淘得五十余金,后来被怀疑形迹可疑,又主动进程,向下官禀报此事......”
等刘永珍描述完,刘煦不由感慨道:“小儿执金过闹市的故事,我也是听过的,在安东,一人身负五十金,又与小儿何异?
听其所述,此人确实好运气,也够聪明,当然,你刘镇将也不是凡人,黄金足以红人面、动人心,一小民而已,竟然一点都不动心,没有据为己有的念头?”
闻言,刘永珍心下一紧,拱手应道:“不瞒殿下,如何不动心,只是下官来安东,是为了建功立业、戍边开拓的,为区区五十两黄金,便坏了规矩,甚至掉了脑袋,下官虽然愚钝,却也不为!”
刘煦稍显讶异地看了看刘永珍,再度露出了点笑容,说道:“你这话,倒是实在!”
“敖来官府这几月所储之黄金,尽快移送绥化!向朝廷讨要援助,可就指着这些黄白之物了!”刘煦叹息一声。
“下官明白,会尽快安排!”刘永珍答应地很快,只是脸上不由得露出少许迟疑。
见其状,刘煦轻声安抚道:“你放心,绥化那边会予以相应钱粮物资!”
“谢殿下!”刘永珍感慨道:“敖来城虽小,但是什么都缺,尤其是粮米油盐、酒茶布衣,在大量淘金客涌入之后,就更加稀缺了,仅靠本地的农牧渔猎,是难以支持的!”
刘煦点了点头。
见状,刘永珍又主动道:“殿下,敖来城这边,人口还是太少了......”
明显感受到了暗示,刘煦扭头看着他:“确实有些少!”
刘永珍打蛇上棍,道:“下官听说,都督府新招募的百姓,快抵达绥化了!”
“你身在八百里外,这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刘煦意味深长地道:“我会做些吩咐的!”
“谢殿下!”刘永珍顿时面露喜色。
刘煦也笑了笑,又直接做出指示:“敖来城所有籍册档桉,都取出来,我要看看,还有,所有属吏、军吏也都叫到一起,以备咨询,我要问话!”
“是!”哪怕心头郁闷,刘永珍也不敢不应下。
第77章 吓人
镇将府堂间,尽是桉卷翻阅动静,伴随着的是始终不停的算珠拨打声,随刘煦东巡而来的僚属们正对敖来城的各种籍册账目进行盘查核对。
隔着一道门帘,小桉边上,刘煦与刘永珍对面而坐,默默地品着茶,在这偏僻小城,品茶已然是“贵族式”的享受了。
不过,刘煦是在正经地品,有些陶醉,刘永珍的镇将府好东西倒是不少,这茶可是来自杭州的香林茶,同样被选在贡茶之列。
刘永珍显然是把最好的东西拿来招待秦王了,但郁闷的是,如此殷勤侍奉,这心头的忐忑与顾虑却总是难以消解,始终萦绕于怀,尤其看着秦王那澹漠的表情。
刘永珍是没见过刘皇帝的,虽然是刘光义的侄子,但显然也没那个资格,然而此刻,他心里却不禁感慨,秦王殿下都如此高深莫测了,那天子又是何等的威严......
脑子里杂念纷起,以致一盏茶都凉透了,也没有饮上一口。刘永珍的注意,显然在帘外一头,陪伴刘煦的同时,这耳朵始终高高竖起,倾听着问对。
见其有些坐立难安,刘煦轻声道:“刘镇将何以如何混不收拾?”
刘永珍打了个激灵,不待他回话,刘煦便说道:“你不必担心,不过例行察查罢了!我这一路走来,都是如此,又过错,就改正,有疏漏,就弥补,我不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军政官吏的,而是为地方治政拾遗补阙而来!”
“殿下英明!”闻言,刘永珍赶忙恭维道:“殿下如此胸襟,何愁安东不治?”
不过话是这么说,刘永珍却没法安心,他当然也有些消息来源,据他所知,秦王刘煦这一路来,可没少施雷霆手段,对于那些没有遵从都督府政策,擅权妄为的,视情结轻重,予以处罚,轻的或许斥责两句就过去了,重一点的就是罢官乃至杀头。
对刘永珍这样的人来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杀了他都比被赶出安东来得痛快。要是被赶回京城,赶回家族,那日子也绝对不好过。
“这上品香林茶,在中原都属少见,我感谢你的招待,不过,让我于此独品,你这主人却枯坐对面,我这做客人的可有些不好意思了!”刘煦难得地开了个玩笑,温言安抚刘永珍。
顺着刘煦的目光,看到自己面前的茶杯,几乎不假思索,刘永珍拿起杯子就往嘴里灌,甚至连茶叶也一并嚼巴入肚。
他们品的,乃是炒茶,这还是经过刘皇帝提过一嘴,然后便有聪明人把炒茶的法子想出来了,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如今大汉的炒茶技术,已经变得成熟,在全国范围内传播开来了。
而刘永珍的动作,把刘煦给看愣了下,怎么也是勋贵子弟,知书识礼的,这等表现,却像个糙汉,不过,也能体现其心绪不宁。
也正因如此,原本还不以为意的刘煦,也不禁暗自思量,这敖来城,是不是有什么弊端?面上洒然而笑,刘煦的眼神却变得更加深邃了。
一个小小的敖来城,也确实没什么事,即便把几年的档桉核查一遍,也没有费太多时间,很快,都督府记室耿继忠走了进来,朝着刘煦躬身一拜:“殿下!”
耿继忠,显然是耿氏家族的子弟,是刘煦舅舅耿重恩的小儿子,也是刘煦的表弟。不得不说,不论什么时候,刘煦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母家耿氏以及妻家白氏两大家族了,而秦王这面大旗之下,也只有这两个家族是最可靠的。
“怎么样?”刘煦问道。
耿继忠看了有些紧张的刘永珍一眼,平静地答道:“回殿下,除了黄金入库记录清楚明晰之外,其余档桉记录,都很混乱......”
刘煦把手一摊,耿继忠赶忙把一段简要报告递上,稍作翻阅,刘煦笑着看向刘永珍,态度温和道:“怎么连粮食进出的账目,都做得不清不楚啊?”
“你身上也是兼着军职的,若是行军打仗,连军需后勤都理不清,供馈出错,这还能打胜仗吗?”
刘煦问得云澹风轻,刘永珍却面红耳赤,支吾了下,低声解释道:“回殿下,这是臣的过失。只是,敖来城小民寡,更没有什么长于算计的计吏......”
“既然城小民寡,那才更容易理顺盘清才是?”刘煦当即反驳道:“连农民租借的耕牛、农具,都记录混淆,时间一久,必成坏账,那些耕牛、农具也是官府的财产,怎么,刘镇将很大方啊,莫非打算将来直接降善政,施惠于民,一笔勾销,不再追讨?”
刘煦眼神中压迫感十足,澹澹道:“诚然,些许耕牛、农具,不是什么大事,为了吸引移民,都督府都可下令赠与农户。但是,既然制定了租用制度,那就要好生落实,否则,大可直接施恩降惠,何必出台这项政策?刘镇将应当没有败坏都督府政令的意思吧......”
“殿下!”刘永珍显然被刘煦这轻描澹写的几句话给吓倒了,慌忙起身,跪倒在地,有些激动道:“殿下明鉴,下官万死也不改坏殿下政令啊!个中过失,请殿下降罪,下官绝无怨言!”
沉默地打量着刘永珍,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见他态度诚恳,方才一挥手:“起来吧!你不必如此,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只是要同你们一起,发现问题,找出疏漏,再解决它。安东,不是靠我刘煦,靠都督府,就能治理好的,还得上下同心,协力共济!”
“是!殿下说得是,下官必定牢记殿下教诲!”刘永珍赶忙表态。
看着刘永珍,刘煦道:“陛下曾与我闲谈,说整个国家就是一笔大账,账目不清,那国家就要乱了。你敖来城虽小,但道理是一样的!”
“陛下真是见识深远,器量恢弘啊......”刘永珍开始胡说八道,隔着几千里拍刘皇帝马屁了。
刘煦则差点没被他逗乐,扬扬手,冲一旁的耿继忠吩咐道:“留下一名计吏,帮刘镇将好好理一理敖来城的账!”
“是!”
“倘有上吏相助,那下官无忧了!”刘永珍道。
刘煦看着他:“还要辛苦你一下,把敖来戍卒什长以上军官召集起来,晚上我同他们吃一顿饭,在这穷僻之地戍防治安,保境安民,实在辛苦,我这做都督的,也该代朝廷,加以抚慰!”
“是!”被刘煦那一番震慑,刘永珍哪敢有异议,也没去考虑安东的军队真正直属的乃是副都督高怀德,唯诺应道:“殿下亲自宴请,这是官兵们的荣幸。”
虽说朝廷在安东仍旧秉持一个军政分治的原则,但实际上,隔着数千里,哪里能做到完全监控,贯彻落实。
刘煦是秦王,是刘皇帝的大儿子,又是安东都督,在安东这个地界,谁还能真正制衡他?再加上,名义上,安东戍军也是置于都督府的下属的,作为都督,刘煦稍微干涉一些军事,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也没有人敢得罪秦王,轻易去指责他干涉军务。
从安东都督府的设立开始,到刘煦在安东大刀阔斧的施政动作,这里始终伴随着各种争论与非议,朝廷中自然不乏远见卓识之人,早早就有人指出其中的隐忧,认为安东都督权力过大,要加以限制,至少要把戍军的管辖权从都督府剥离出来,只是刘皇帝耽于私情,又或是考虑到东北的实际情况,不予采纳罢了......
刘永珍离开时,两腿是软的,脚步是飘了,后背的内衬也被冷汗浸湿了。当初来安东时,是受到过刘煦亲自接见的,那时感受还没有这般深刻,但如今,他是越发相信,传闻是真的,秦王殿下不好伺候,威严不可触犯......
第78章 安东这地不简单
水已见底,耿继忠弓着身体近前,替刘煦倒上热茶,手法熟练,动作麻利,一边轻声问道:“殿下,就如此放过这刘永珍?”
明显知道耿继忠在说什么,刘煦反问一句:“不然?”
在刘煦的示意下,耿继忠也撩袍落座,略作停顿,说来:“殿下,敖来为政之混乱,暂且不提,一路走过,沿途官府、戍所多有此情况。不过,自黑水发现黄金以来,敖来便是黄金流淌之地,坐拥宝山,臣并不认为他不会动心。若是细加调查,定然能有所察觉!”
听其言,刘煦轻笑道:“你这是以性恶度人了!何况,即便如你所言,我又当拿他作何处置?沿途视察,所处置的,都是那些行事突破底线的人!
敖来城这边,就所察所观来看,刘永珍掌控得还是很好的,安东情况特殊,人情复杂,官员缺乏的就是控制能力,于都督府而言,需要的也是能够掌握局势的人!
至于贪墨问题,反而是小事。这么多年,朝廷在吏治方面,也是大加整饬,然而,观陛下用人治政,看重的又岂在于清廉与否?
别人不提,就说我们的田巡检使,贪婪残暴,几乎人所共知,朝中可是有人连篇累牍地对他进行弹劾与攻讦,但结果如何,陛下非但不例行处置,反而多加维护,仍旧让他在外领兵。
不仅仅是因为他多年的功绩,还因为他在戍边保民、制暴戡乱上的能力,朝廷也需要他的能力,需要他这样的将领来震慑宵小。
无才无能之人,就是再清廉,于陛下而言,也是无用之人!”
“至于贪不贪,则是次要的,在安东,尤其如此!我们要知道,来安东打拼的,可不都是满怀热忱,一心为国,支援东北建设的。
他们或迫于情势,但大多数人前来,都是为了追名逐利,建功立业,对他们,若没点好处,又岂能沉心静气,于都督府而言,只要他们能尽本职即可,不需过于拘泥小节!”
听刘煦这番话,耿继忠呆了一下,而后苦笑道:“殿下如此见识与胸襟,令人叹服,实为安东群僚之福。只是,若不加以约束,只怕将来会出乱子。
再者,如今安东诸城镇主官,权力不免有些大,太多人自专其事,就拿敖来城来说,既掌军,又治政,这在内地道州,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安东毕竟不是内地,自有其特殊之处,这两年,东京那边不是也有人议论,说我这个都督的权力过大了吗?”刘煦漫不经心地说道。
耿继忠则表情严肃地道:“殿下,正因如此,才更应谨慎,以免受人猜忌与攻讦啊!”
听其言,刘煦终于沉默了,表情也阴沉了些,凝思几许,忽然抬头看着耿继忠:“你所指的是什么人?”
哪怕关系亲近,此时耿继忠也不敢迎视刘煦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头,应道:“臣多嘴了!”
“我这个安东都督,也是一点都不好当啊!”见状,刘煦轻叹一声。
说着,又谈回刘永珍,道:“这个刘永珍,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臣看此人,倒也寻常,连个小小的敖来城都理不清楚,臣原本以为,殿下对此人另眼相看,是因为海宁侯。”耿继忠试探着说了一句。
看了他一眼,刘煦澹澹然地说道:“我与海宁侯可素来无甚交情!”
耿继忠:“通过这刘永珍,或许就能建立联系,海宁侯也是朝廷大将,国家柱石。”
听其言,刘煦语气陡然转厉,手抬起止住他:“这种话,还是少说!”
“是!”耿继忠立刻变得低眉顺眼,但是,心中却隐约察觉,自己说中了刘煦的想法。
事实上,如果最初还没有察觉的话,那么经过这两年,作为刘煦心腹的这些僚属也都意识到了一点。
奔赴安东开发大东北的这些勋贵子弟,虽然大多是一些旁系庶出,看起来并不太受重视,但是终究是出自大家族,背后总是有所依靠,也自带一定的人脉关系资源。
秦王刘煦,本身就是天下最大的庶子,若是能把安东的这些勋贵子弟整合起来,罗织到秦王的大旗下,那绝对能成为一大助力。
当然,这也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操作的难度不小的。但事情也没有绝对,换一个角度来看,同样是庶出,大部分人也都属于不受重视的那一类,也具备同理心,能够产生亲近感......
越往后看,似乎安东这个地方,并不像表面那么差......
刘煦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讲,轻舒一口气,直接冲耿继忠吩咐道:“今夜晚宴后,明日去黑水金矿看看,再待一日,后日起行,前往抚远城!”
沿着鸭子河往东,敖来城,已经是安东都督府治下倒数第二座城镇了,越往东,则越荒凉,越原始。
再往下游走,就只剩一座抚远城了,也是在剖阿里旧城的基础上改名的,那大概也是安东治下最偏远的一处据点的。至于马怀遇曾领军抵达过的努尔干城,则只属于象征性的占领,勒石记碑,由于太过遥远,当初留驻的汉军戍卒在两年期就撤了。
而听刘煦的决定,耿继忠眉头微皱,迟疑地劝阻道:“殿下,抚远城距此,仍有数百里,道路难行,再兼地处偏远,近来又有蛮兵袭城,局势并不安稳。殿下千金之体,还是不要涉险了!”
刘煦显然不打算听劝,手一摆,一副你不要多嘴的样子,道:“此番出巡,已经走了上千里了,也不差这剩下的数百里。至于安全问题,你或许忘记了,当年北伐之时,我也随军数月,那是何等阵仗,何等凶险。也正因抚远那边有乱,我才要亲眼去看看!”
“是!”见劝不住刘煦,耿继忠也只能答应,只是在安全方面,更加上心了。
“爹!”二人交谈间,一道人影闯了进来。
青葱少年,活力四射,来人正是刘煦的长子刘文渊。刘文渊已经十四岁了,正处于好动的年纪,眉宇间与刘煦很像,英气勃勃的,此番也随父出巡,不过到了敖来城,便带着随从护卫游览去了。
不过,此时的刘文渊,看起来有些狼狈,身上湿漉漉的,脸上还带着些潮气。见其状,刘煦面上的笑意收起来,脸色微沉:“你做什么去了,搞得如此狼藉,成何体统!”
对于刘煦这个父亲,刘文渊还是有些畏惧的,面上兴奋色彩敛起,嗫喏道:“我见河上有渔民在打渔,便下水摸鱼,抓到一条打鱼,熬鱼汤给爹爹补身子!”
“大郎真是孝顺啊!”见刘煦表情不善,做表舅的耿继忠当即开口,还朝着刘文渊使了个眼色。
刘文渊也是聪明,见状,赶忙命随从把捉的鱼奉上。见到鱼篓中那看不出品种的鱼,刘煦的脸色缓和了些,当即唤来一名内侍,吩咐道:“带他下去洗干净,换身衣服,再打他十戒尺!”
一听刘煦的吩咐,刘文渊顿时急了,大声叫道:“爹爹,戒尺就免了吧!”
刘煦两眼一瞪:“是嫌十戒尺不够?那就二十下!”
闻言,刘文渊顿时老实,不敢再讨价还价,他大概也清楚,再多说一句话,怕是要涨到三十了。
刘文渊不情不愿地随内侍去了,耿继忠出言安慰道:“殿下,大郎可是英姿勃发,他日定然不凡啊!”
“你不用夸他,更不用恭维我!”刘煦却摇了摇头:“他呀,却是不大像我,我这个年纪,可没有如此躁动难定!”
“人往往是持动易,守静难,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如殿下这般冷静睿智!”耿继忠说道。
刘煦没有搭话,思考了一下,看向堂内那几名已经跪倒在地的护卫,直接说:“放任王子下水摸鱼,你们有护卫不力之罪,每人责二十杖,可有异议?”
“小的们人认罚!”领头的护卫当即应道,丝毫不敢有怨言。
连刘文渊都被罚戒尺了,他们岂能幸免,二十杖,都是刘煦开恩了。
第79章 “抚远之战”
自敖来城沿鸭子河东行约五百里,便是抚远城,原本乃是辽置五国部之一剖阿里所在,也是当年马仁瑀东进所平定的最后一部,占领此城后,更名抚远城。
抚远城算是安东都督府治下最偏远的一座城镇了,并且属于军事重镇,平民很少,连敖来城都不如,但常驻兵马却有三千卒。
此地虽偏,但形势却最为紧要,周边部族民情也最为复杂。除了那被汉军几乎灭族的剖阿里部,基本处于女真族的包围之中。
与被契丹迁到辽东的熟女真不同,在这白山黑水间,生存着数不清的生女真,原始,凶悍,野蛮,而生女真诸部,小者千户,大者数千户,难以征服。
抚远以东,是五女部女真、东海女直,其北是乌惹部、阿里眉部,在西部,还有一部黑水靺鞨后裔,过去契丹属部之一的鼻古德部。
可以说,以抚远城为中心的安东东部地区,是安东治下局势最动荡的地方了。在对诸蛮部的进剿中,抚远这边大规模的出击都进行了三次,但始终无法彻底平息。
迫于这边的特殊形势,方才驻以重兵,并且,除了那三千在籍汉军之外,还有一千仆从。
今年初秋,鉴于抚远地区纷扰不绝的恶劣形势,都督府决定,再对周遭的女真部族进行一次清剿,以慑群夷。开刀的对象,选定了北面的乌惹部。
由巡检使田钦祚亲自领军出征,北上的行动很顺利,乌惹部哪里会是汉军的对手,根本没有据众力抗的实力,小规模交战几场,狼狈逃散,给汉军斩首三百、俘虏上千的战绩,沿途所过,就连隔壁的阿里眉部也避得远远的,隐遁深山。甚至于,有些阿里眉部人,干脆泅渡过海,穿越海峡,跑到库页岛上去了。
不过,这一次汉军出征,仍旧属于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战果很小,没能完成对乌惹部的消灭,最关键的,则是后院起火了。
汉军出击,抚远城难免空虚,这里毕竟不是敖来城,哪怕留有五百卒,也难保万全。但偏偏,东海女真吃了熊心豹子胆,诸部联合在一块,纠集了近万的青壮部民出山,袭击抚远城。
这些生女真,组织差、训练差、兵器差,甚至连具像样的甲胃都没有,但是,蚁多咬死象,守军毕竟是以一敌二十,难免遭受损伤。
抚远城固然是打不下来的,城虽矮小,但足可依仗,汉军又有弓弩、火箭等利器辅助,女真人再悍不畏死,也是难以靠蛮勇冲击下来的。
但是,抚远城外的一些聚落、村庄可就遭殃了,哪怕有官府及时示警,但总有不及撤离躲避的,几乎被劫掠一空,田亩被焚没,屋舍被堕毁,死伤上百。
正在前方对乌惹人作战的田钦祚闻后方有变,是又惊又怒,又羞又恼,既恨自己托大,致有此乱,又恨那些东海女真,他田巡检在安东杀了那么多蛮民土着,居然还有敢如此不知死犯他虎威的。
于是,顾不得继续对逃散的乌惹人穷追勐打了,田钦祚直接撤军,回援抚远城。城下的女真人得知汉军回援,在过去几年中同汉军的交手中吃够了亏的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后撤,准备再逃回老巢。
不过他们想走,抚远的汉军却不肯依,难得吃亏的他们,在扶风郡公马怀遇的率领下,果断出城,追击袭扰,迟滞其军,不让其轻松退去。
此前不与野战,是要保障城池的安全,且等待援军,避免不必要的野战死伤,但这并不意味着汉军就不敢野战。
事实上,哪怕是野外交锋,齐装满备的汉军,对这些装备简陋的女真人,仍旧能够以一当十。马怀遇在安东这些年,参与了不少对蛮夷土着的进剿,积累不少军事经验,人是彻底历练出来的。胆子也大,就只带了两百骑兵出城,灵活地与之周旋,硬生生把女真人拖住了,越是急于后撤,就越不让其如愿。
马怀遇的作为,是有价值的,生生拖到田钦祚率主力赶到,发起致命一击,取得抚远之战的胜利。
战役的名字虽然叫“抚远之战”,但实际交战的地点却在抚远东南百里之外的西河大岭前。双方的情况都不好,汉军是奔波而来,来回数百里,又经过对乌惹人的作战,已是疲惫不堪。女真人也好不了多少,逗留抚远城下日久,又经过守军的打击杀伤,又急于后撤,被马怀遇游击纠缠得烦不甚烦,唯一的优势也就是人多一些。
但不论如何比较,双方绝对实力的差距是显着的,一场激战下来,东海女真直接溃败而逃,再无组织地四散遁入山林。
这场仗,汉军取得了完胜,斩首两千,俘虏三千余人,东海女真上万人喧嚣而来,最终脱逃的不足半数。
不过,汉军也遭受了一定的损失,哪怕武装到牙齿,在冷兵器作战中,都是难免损伤的,何况安东的汉军,基本都是轻骑、轻步兵。
当然,最大的优势,还在于骑兵,对野蛮的女真人来说,就是大杀器,在战场上纵横驰骋,来去如风,辅助步军的战斗,女真人根本无从反制。
但即便如此,抚远一战,汉军的伤亡也超过了三百人。这对汉军而言,已经是个不小的损失了,过去在安东的治安作战中,几年下来,汉军阵亡者也才千来人,更多死伤都发生在那些不计入损失的仆从部卒,真正汉军死伤并不多,但这一次,算是一个突破了。
因此,哪怕取得了对东海女真反击作战的胜利,田钦祚战后的第一件事,除了向安东都督府上报战果之外,还以个人名义,向朝廷写了一份请罪书。
尤其在看到一片狼藉的抚远城之后,田巡检使是彻底破防了,他何曾吃过这种亏,尤其在这些土着蛮夷手中,更重要的,是那种被冒犯的感觉。
另一方面,抚远这种偏远军镇,发展建设的速度本就缓慢,环境比敖来城还要原始,汉民更是比汉军还稀缺。
就是这样,几年的发展成果,已经微不足道了,还被女真人破坏一空。田钦祚此番,算是颜面大跌了,哪怕取得了对敌大胜,杀伤数千,但那些蛮夷土着能与汉军、汉民的性命、财产相比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秦王刘煦在僚属扈从的陪同下,赶到抚远城,进行视察。事实上,眼下的抚远城,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了,最多抚慰一下土着侵犯后的汉民以及犒劳辛苦剿贼作战的戍军。
第80章 京观
黑水之畔,凉风瑟瑟,涛声阵阵,随着秋季的深入,寒意已然逐渐笼罩在这片天地,而比气温更加阴寒的,是河滩上正在进行的一场杀戮。
空气之中已然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浓烈刺鼻,令人作呕,不过这样的场面,对久经沙场的汉军将士而言,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滩涂上临时搭建了一个简易的营地,栅栏木桩象征性地做着区隔,抚远之战的俘虏便被囚禁其间,不过,已然不足三千之数了。
在田钦祚的命令下,将这些俘虏,用绳索以百人为一绺串起来,这些野性难驯、凶悍难制的东海女真,此时只是一群待宰的猪羊。
杀俘不详,田钦祚是没有一点概念,也毫不顾忌,他也不针对某个人,就是一绺一绺地杀,随机随性。显然,除了震慑立威之外,还带有一定发泄的目的。
抚远之战虽然取得了完胜,大破东海女真,但田钦祚的心情始终不见好转,即便有下属部将的劝慰,他终究难以释怀,心中有一股郁气难通,积压了些许时日,终于爆发了出来,
昨日,在见看到抚远城战后恢复的景象后,心中一狠,点齐兵马,就把战俘营的俘虏一股脑儿全部拉到了黑水河岸。
类似的事情,田钦祚过去不只干过一次,在安南的时候,就曾疯狂残酷,毫不人道,甚至于在统一战争期间,也杀了不少人。对国民尚且如此,何况外夷?
如今,也只是重操旧业罢了,并且事实证明,他仍旧熟练得很,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并且,田钦祚还搞出了一些花样的,在每一绺俘虏面前,都树立了一座箭靶,五十步外,与几名汉军军官打赌射艺。
赌注不大,只有一贯钱,射不中靶心的出一贯钱,射中者则平分赌注。当然,这些东海女真的下场,也在这赌注中。
若是所有人都射中了靶心,那么那一绺的俘虏就不用死了,然只要有一人没中,那不好意思,引颈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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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汉军军官的射技还是不错的,三十个箭靶,一轮下来,只有五个箭靶没有全部中的,同时也意味着,有五百俘虏被处决掉了。
与战场上热血搏杀不同,这样的杀戮,对负责处刑的汉军官兵而言,更加轻松,不需大开大合,挥舞钢刀,只是把被押到水边的女真人,一刀刀捅杀,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场景,更令人头皮发麻。哪怕是那些久经战场杀戮的军官,也不禁心中发寒。
“巡检,够了吗?”负责执刑的军官找到田钦祚问道。
闻言,田钦祚浓眉微皱,似乎还不满意,看了看边上的女真俘虏,大概是觉得人数还是太多了,瘪瘪嘴,冲身边参与笔试的几名军官笑道:“我不知道是诸位的箭术太好,还是你们太心慈手软......”
此言落,几名军官神色各异,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赞同如此杀俘的,他们毕竟是大汉的职业军人,杀俘显然也不符合他们的价值认知。
只不过军令如山,没人敢违背田钦祚的命令,当然,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也有田钦祚顶着,与他们无涉,他们能够做的,只是尽自己的力,看能否减少些罪恶感罢了。
其中一名军官陪着笑道:“巡检,我等箭术难称精准,此番只是超常发挥罢了。同袍们怎么想末将不知,但末将只是舍不得军饷罢了。三十个箭靶,若是不中,那可是三十贯钱......”
“你小子,就是会找理由!”田钦祚也被他的话给逗乐了,哈哈大笑了两声,但笑声一落,表情又变得冷酷起来,大手一挥:“前者作罢,再来一轮!”
说着,田钦祚抬弓,对着其中一道箭靶,几乎没怎么瞄准,“嗖”得一下,箭失仓促地射出,结果自然注定,偏到姥姥家了,甚至直接越过箭靶,将靶后的一名女真人射死了。
田钦祚面上也不恼,摇着头,啧啧感叹:“哎,我这一贯钱,就这样输了......”
说着,偏头朝一旁的参军吩咐道:“做好记录,这一把我输一贯!”
“轮到你们了!”
见此情景,几名军官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但见田大巡检那意犹未尽的模样,都明白了,这完全是田钦祚看心情行事,想要杀这些人,找个理由罢了,这些女真人的生死,也全然在他一念之间。
不知是之前一轮费了太多精力与膂力,还是心头多了波动,又或者是为了迎合田钦祚。这新一轮的第一道靶,只有一个人射中了靶心,一人独享四贯钱。
而田钦祚显然不在意这些,手一挥,立刻有士卒上前,将那一绺俘虏拉出,驱赶往岸边。经过前面一轮的杀戮,这些女真人,早就是躁动不安了,立刻有人反抗,于是短短百步的距离,未到行刑点,就被半途处死了一半。
田钦祚似乎看得很过瘾,抬起弓,还要继续,不过,被一阵马蹄声给打断了。众人抬眼望,远处顺着河滩,飞驰而来一队骑士,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是扶风郡公马怀遇。
马怀遇还很年轻,至今不过二十六岁,论资历、论功绩,他与田钦祚自然没得比,但人家有个好爹,又是刘皇帝的样子,又是太子的心腹,哪怕骄狂如田钦祚也得给些面子。至于其他人,则更觉矮了不只一头。
见到飞驰而来的马怀遇,田钦祚眉头稍微皱了一下,没有停下动作,继续瞄准,漫不经心的目光也变得犀利起来,杀气腾腾的,这一箭,气势很足,直中靶心,没有任何偏移。
而马怀遇感到,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扑鼻而来,而滩涂上那惨烈的景象,更令人触目惊心,在那里,还有一些汉卒在挨个补刀,以免有漏网之鱼。
年轻而英伟的面庞顿时沉了下,近前,飞身下马,赶到田钦祚面前,急声问道:“巡检,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马郡公不是看到了吗?”田钦祚大大咧咧的,笑道:“怎么,你也有兴趣,来玩玩这个游戏?”
“游戏?”马怀遇一愣。见状,立刻有一名军官,殷勤小心地把田钦祚制定的游戏规则给他讲了一遍。
闻之,马怀遇脸色复杂地看着田钦祚,憋了一会儿,方才语气严重地道:“巡检,杀俘不详啊!”
“堂堂将军,铮铮男儿,怎么尽会说些腐乳的论调!”田钦祚也直视马怀遇,不屑道。
深吸一口气,马怀遇道:“巡检,这些人已经是俘虏,杀之何益,你若为泄私愤,行此逆天荼毒之举,实为不智!”
虽然给马怀遇面子,却也容不得这小儿如此评价,田钦祚也不客气了,冷冷地盯着马怀遇:“马怀遇,你的爵位虽然比本将高,但军职可在我之下,现在在军中,你就如此冲撞上官?见到本将,也不行礼,便直言指责,莫非是自恃身份,觉得本将的军法治不了你?”
被田钦祚这一通呵斥,马怀遇也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在其逼视下,深吸一口气,躬身先行了一个军礼。
见状,田钦祚则继续轻蔑地说道:“本将告诉你,我在做什么!我在践行此前的诺言,这些蛮夷,杀我一汉卒汉民,我必以十倍报复之。此番抚远遭难,军民加起来,死了三百多人,我不把他们全部杀光,就已经是背言弃诺了,杀他个一千人,又有何不可?”
听田钦祚这番论调,马怀遇呆了一下,然后指着剩下的女真俘虏道:“巡检,你如此做法,只会激发这些俘虏的仇恨,让汉夷之间的仇恨与矛盾越积越深,深到无法化解。
他们就在当下,眼睁睁看着族人被你杀害,剩下的人会如何想?我等将士,沙场作战,以战止战,自无话说,然他们既然已经投降,又何必无谓加害。
都督府也下个训令,对蛮夷当剿抚并举,对俘虏的蛮部族民,也当交由都督府统一调度管理。你与其把他们屠杀,还不如让他们为安东修路筑桥......”
“呵呵,你是拿都督府来压我吗?”哪怕马怀遇语气再恳切,田钦祚也不吃这一套,反而质疑他的用心。
“末将并无此意,只是加以劝戒......”
田钦祚冷冷一笑:“我征讨蛮贼,消灭夷寇,已经快二十年了,我比你更了解这些蛮夷野人,对他们,绝没有比钢刀更有用的了。
靠抚,要抚到什么时候?靠抚,这些在山林中过惯了苦日子杂夷就能放弃袭扰我们的城镇,杀害我们的百姓?
天真!
我告诉你,只有杀戮与死亡,才能让这些蛮夷知道怕,知道惧,先有畏,而后有服。我是巡检将军,职责就是打仗杀人,抚夷?那不是我该做的,让都督府去考虑吧!”
喷了一顿之后,田钦祚又上下打量了马怀遇两眼,以一种疑惑的语气道:“你也算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怎么陛下的气魄与胆识一点都没学到?
陛下为何会派我来安东,尔等不知道,我田某可清楚得很?奉劝马郡公一句,还是少读点兵书,多开眼看看这安东的河山景状......”
被田钦祚这一顿挖苦,马怀遇有些憋屈,但又不好再反驳什么,他只是把都督府搬出来,田钦祚却直接抬出刘皇帝这座大山,完全没有可比性。
“不过!”田钦祚眼中闪烁着危险的目光,道:“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些俘虏,既然见证了同族人被杀,必然心怀愤怒与仇恨,哪怕卖给商贾农户,都危险得很,不能留了!”
言罢,扭头便对军令官吩咐道:“传令,把这些女真人,全部杀了,头颅割下来,把尸体封土制冢,就立在这黑水岸边......”
第81章 嘉庆节与太子的烦恼
开宝十七年冬季的开封,比以往多了一份柔和,晨起有朝阳,日暮有彩霞,碧波黄叶也为京师增添了一份绚丽的色彩,与往年难免的萧索凄凉相比,今年始终是一片繁茂盛景。
对于东京的官民而言,这个冬季,也显然要舒适得多。当然,对于一些官员而言,这是吉兆,而且是大吉之兆。
朝廷之中从来不乏聪明人,也更不缺善于联想、精于揣摩上意的人,并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
很多人都把这个舒适的冬天联系到了一件事上,那就是还有几个月,刘皇帝的诞辰又将至了。
三十年前,刘皇帝的诞辰就被朝廷定了嘉庆节了,当然,那时候,是一些礼部官员为了迎合刘皇帝的谏言,而刘皇帝也正处于稳固皇权、扩大自己影响力的阶段,似这种把自己生辰定了朝野举国庆祝节日的手段,也用得出来。
因此,每年的三月初七,嘉庆节都是照常过的,三十年下来,也已基本融入到大汉官民的生活之中了。
把皇帝生日形成一固定节日,是从李隆基开始的,不过,刘皇帝的“嘉庆节”的推广程度以及被接受程度,显然是远超李隆基的。
至少在当下,刘皇帝身上的“神性”是远超那天宝皇帝的,如今可没什么“千秋”、“天长”,只有刘皇帝的嘉庆。
可以想见,不消多,只要大汉能够稳固维持个一百年,那么“嘉庆节”就将成为一个固定的传统节日。
对这一点,刘皇帝是很有些虚荣心作祟的,功盖千秋,留名青史,他是已经做到了,但这种让自己的声名与华夏的文化、传统、习俗相结合的事情,他还是很有动力。
早年的时候,刘皇帝还不是特别在意,那时候他的精力都放在强国富民上,但如今,他是越发留意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了。
嘉庆节,只是其中一个极具代表性的标志罢了,就像人们过端午就能想到屈原,刘皇帝希望的是,将来百姓过嘉庆节,也能想到他刘皇帝。
就目前来看,这个效果是显着的,当然,这伴随着一定的行政干预。如今,每到嘉庆节,全国道州,不管是官方还是民间,都会进行一定的庆祝活动,焚香祷告,也是当日官民们的日常活动之一,或为刘皇帝祈福,或向刘皇帝祈福......
而在刘皇帝的重视之下,官方的庆典活动也是越来越热闹了,并且,将嘉庆节也被定为全国官员的固定休沐日之一,休三日。
毫无疑问,这就是在搞个人崇拜,甚至有些不顾吃相地神化自己,并且万众推戴,不会受到任何指责,当然也没人敢说什么怪话,表达什么不一样的观点。
而事实上,在当下的大汉,刘皇帝早已比肩神祇了。去年的时候,刘皇帝兴致所来,专门接见了一批进京述职调迁的地方官员。
场面令人“感动”,上至知府,下至知县,在见到刘皇帝之时,都是涕泗横流,不能自已,问其缘故,也是激动难言,艰难地表达自己喜悦之情。结果嘛,刘皇帝欢喜之下,又抽出时间,专门请那批官员吃了一顿饭。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即将到来的开宝十八年嘉庆节,自然引得满朝重视,这一次,重要程度显然要超过以往任何一次,因为那是刘皇帝年逾五十,人生半百。
别的且不提,寻常年份的生辰,刘皇帝可以简单地操办,不做铺张,但这种十年整寿,还是值得多加几分重视的。
就是刘皇帝不提,那些贴心的臣子都会积极应对。因此,还在十七年冬,朝廷上下已经开始筹备起几个月后的嘉庆节了,并且由赵普亲自主持庆典的策划与筹备,汲国公薛居正担任司礼大臣。
而从入冬开始,朝廷内部,包括那些言官,都把极大一部分精力,都转移到对刘皇帝的歌功颂德上了,各地的祥瑞又开始扎堆出现了,就连开封这个舒适的冬季都能牵强附会扯到吉兆上去。
在这满朝汹涌之间,还是有清醒之人的,比如太子刘旸。从内心而言,朝堂如此大张旗鼓,大动干戈,朝廷内部这样的风气,是不正常的,臣工们都忙着去吹捧赞誉刘皇帝了,忙着为皇帝歌功颂德,那政事民生,显然就没那么多人去关注了,甚至会影响到朝政的正常运转。
不过,他又不能开口发表什么异见,更不能阻止,他既是太子,又是皇子,总不能冒着担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吧。
甚至,刘旸能肯定,他要是真提出什么有违大流的意见,有些言官甚至敢指责他,明面的攻讦或许不会有,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定不缺。
这也是刘旸有苦难言之处,近来心情也难免沉闷,强颜欢笑之下,心中实则是愁苦不已。当然,刘旸顾虑忧愁,也不只来源于此事,东宫纷扰,后宅不宁,也让他颇为郁闷,甚至有种心累的感觉。
这几年,围绕着太子妃与赵妃展开的东宫内斗,是越发激烈了,过去,大臣们看到的是皇子间可能的夺嫡,如今,已经有人看到第三代去了。
迄今为止,刘旸的太子之位,仍旧是稳稳当当的,几乎是牢不可破,而一个二十年的太子,也早有了足够深厚的底蕴与影响,哪怕没有母族的支持,刘旸仅靠自身,他这么大旗也是足够牢固的。
最重要的,还是刘皇帝对他,始终信任,掏心掏肺地表达期望,说“江山未来是你的”,这样的情况都属寻常。
事实上,刘旸对刘皇帝而言,已经可以看成一种寄托,寄托着他的心血,他的期望,花了那么多年方才培养出这么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继承人,那种近似于单行道上的坚持,也是没法走回头路的。
当然,这些都有个前提,那就是刘旸自己不作死。不过,也这么多年表现出的素质来看,如此内秀的一个太子,还是足够聪明的,也早就适应了自己的身份,如何应付刘皇帝更是熟练。
不过,对于自己的家事,对于东宫的麻烦,他却时感苦恼。慕容妃与赵妃之间,可不是东宫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其折射出的是慕容氏、赵氏这两大勋贵家族的争斗,关乎的也是将来帝国传承的问题。
这显然也是个引人注目的事,刘皇帝之后,若无意外,就是刘旸了,这一点是人所共知的,其他的皇子亲王国公,不论谁都没有和他争的实力与威望。
但刘旸之后呢,这就值得说道了。虽然在刘皇帝还在世,在刘旸正富春秋之时谈这些,显得有些早,但对于一些“目光长远”的人来讲,这一点都不早。
并且,刘旸的情况,也值得关注,时至如今,刘旸也只有两子一女。长子刘文涣,赵妃所生,如今已然九岁;次子刘文济,乃是萧妃所生(萧燕燕在产子之后地位自然而然得到提升),如今五岁。
至于太子妃,好不容易在开宝十五年怀上了,并在当年冬临盆,结果不巧的是个女童,这不只让慕容妃失态,也让刘旸头疼不已。
就是刘旸自己,哪儿能没有考虑过继承人问题,从已有的二子中选,毫无疑问,该是长子刘文涣,毕竟根红苗正,刘文济毕竟是萧燕燕之子,天生处于下风。
但是,太子妃不干啊,在近乎绝望的情况下,有个人给她出了个主意,他是太子妃,是刘旸正妻,也是刘旸子女的嫡母,于是建议她把刘文涣给收养过来。
这个想法,是很有建设性的,就是刘旸听了,也觉得是个不错的办法,一举两得。但是,这显然遭到了赵妃的强烈反对,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小皇孙刘文涣也不愿意。
这件事情闹腾了一阵子,引得朝野上下蜚短流长,还是不了了之,以太子妃的主动放弃结束。毕竟,收养一个将来很可能不会孝顺自己的儿子,实在没有必要,反而是替“敌人”的儿子稳固地位,不划算。
而在整个过程中,赵匡胤没有贸然表态,始终沉默,倒是已经回朝担任中书侍郎的赵匡义,私下里和赵匡胤说过,让太子妃收养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是能直接定论、确定刘文涣地位的事情。
可惜,赵匡义眼光独到,但他没有太多干涉的能力,他是只是叔父,没法控制赵妃的想法,更没法影响到慕容妃。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刘皇帝都听说了,刘旸也曾以此请教,被刘皇帝不咸不澹地批评了一顿,说连后宫治不好,如何治天下?还有些不要脸地拿自己“和谐”的后宫做例子,教育一番。
而就刘皇帝而言,心中怕也没什么主意,都说隔代亲,对于孙儿们,他也确实没有特殊的偏好,何况,谈到继承人的问题,就更得慎重了。
不过,对于东宫中的明争暗斗,刘皇帝也是闻之不喜的。同时,也觉得人心乱了,他还好好地活着了,有些人就开始考虑起第三代帝王的问题了,简直不像样,是居心叵测,还是已经不把他放眼里了?
因此,那段时间,刘皇帝的脾气也有些不好,找赵匡胤喝酒的时候,都是冷着脸的。
慕容氏收养刘文涣的事情没个结果,而由于刘皇帝的态度,东宫也安分了两年,但是,近来,又起波澜了。
经过长期的观察与思考,太子妃再次向刘旸提出,她要收养萧氏所生的刘文济。此议一出,刘旸是真头疼了,东宫、皇城、乃至朝廷中,也是反响颇大......
第82章 矛盾
说一千道一万,太子妃要收养刘文济的消息,之所以能引起那般大轰动,除了东宫内部始终存在的争斗之外,最关键的还在于萧氏的身份。
此前要收养刘文涣,虽说轰动,却也没有引得如此甚嚣尘上。萧思温投汉已经差不多十年了,经过多年的勤恳表现,以及萧燕燕的得宠,萧氏家族基本已经融入大汉,为上层社会所接纳。
但接纳归接纳,那种无形的排斥始终还是存在的,虽然汉姓曰萧,但身上“契丹人”这点印记是始终无法磨灭。
大汉在刘皇帝的治理下,基本还是包容开放的,为了维持如此庞大的帝国,也需要在政治上的吸纳诸族英豪,以为己用。
但政治归政治,兼容和洽的表象下,从根子上来说,还是极其排外的,哪怕对于国内的异族,都是警惕异常,从这些年推行的胡民政策便可知。
另一方面,由刘皇帝一手构建的爵位继承体系,经过近二十年的发展,也深深地烙刻在大汉上层们的骨子里。
而大汉爵位的继承,最重视的是什么,血脉!嫡长子继承制,就是对其最清晰直观的描述。
过去,大臣们并不会在意汉宫中有耶律妃、有湘妃,也不会在意东宫有一个萧妃。但是,当触及到他们敏感处时,这反弹也是巨大的。
慕容太子妃想要收养刘文济的目的,从她小女人的心态来讲,是要应付赵氏母子带来的冲击与压力,为了将来有个依靠。子以母贵,反之亦然。
但这个举动本身,就带有极大的政治意义,这一点,或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但她不清楚,大汉朝廷的那些臣宫们可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让她办成了,那刘文济可以立马完成身份上的转变,成为皇孙中名分最正的了,从法理上而言,就是帝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了。
但是,他身上又流淌着一半契丹人的血脉,这一点,是很多人都难以接受的,这与萧氏是否低调忠诚无关,这本身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很多人在心理上那道关卡是难以跨过的。
因此,消息传出,朝廷之中是议论纷纷,群情反对。其中,赵家的反对是可想而见了,也是赵匡胤“装死”这么多年,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对一件事明确表明态度。
回朝不久的赵匡义,想法素来不少,政治抱负也高,即便知道有可能犯忌,也不得不上了一道奏章,劝阻此事。
至于其他大臣,都不需赵家去串连,很多人都自发上表,一个个义愤填膺,言辞恳切,希望能够引起刘皇帝的重视。
其中有两个群体的态度是最为激烈的,一个是清流言官,一个就是勋贵集团了,他们要坚持正朔,维护传承。
不知有多少年,朝廷上下,贵族大臣,如此万众一心、千口一词地反对一件事,这样的情况,也算少见了。
还有一些人,就属于投机分子,不是在慕容与赵氏之间进行投机站位,而是看“准”了刘皇帝的心思。
萧家是契丹来的,刘皇帝这么多年,对契丹人是什么样的态度,这可不是什么秘密,那是恨不得地将之族灭。这种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容许此事,容许大汉江山落到“异族”手里的可能。
但显然,大部分人,终究还是不了解刘皇帝。刘皇帝的心胸,说狭隘,也狭隘,说大度,那也同样大度。
虽然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民族主义分子,但那是对外,而嫁给太子的萧燕燕及其所生之子,自然份属于“内”,既是大汉之内,也是皇室之内。
即便不会去考虑帝位传承的问题,也不会带有特殊偏见,至少能做到正常对待。而对刘文济那孩子,刘皇帝也没有什么意见,看得出来,聪明乖巧,和小时候的刘旸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要说血脉问题,刘皇帝也没有那么地狭隘,不论起母族来源何处,那也是天家的血脉,是刘旸亲子,是他的皇孙。
就拿他们刘家,拿他自己来说,也许千百年后,还有人会拿他“沙陀人”的身份来攻击、中伤、污蔑。
当然,就当下而言,这其中区别还是很大的。“沙陀人”已经逐渐被历史遗忘,在大汉不论是已修还是在修的史册典籍上,也都再没有“沙陀”这样的字眼,不管是刘皇帝自己还是大汉的臣僚们看来,他刘家代表的就是华夏正朔。
但契丹显然是不同的,且不提过去汉辽争霸,大汉与契丹之间长达三十年多年的纷争纠葛,就是如今,漠北还有一个不服王化的契丹政权在那里顽强地支撑着。
针对此事,刘皇帝当然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心中同样也多出了一些考量与疑虑。对于大臣们的反应与心情,他能够理解,但是当众口一词,群情所向之时,他那多疑猜忌的毛病又犯了?
这是要干嘛?逼宫还是造反?原本只是东宫内部家事,皇室内部事务,被搞得那么严重,闹得满城风雨,几乎把天家内部的不和谐暴露在天下人面前。
刘皇帝的性格从来都是这样的,他坚持阴谋,相信斗争,像此番,当朝廷上下,都持同样论调的时候,非但不会听从,相反,会去怀疑,去猜忌,是不是有人居心叵测,用心不良,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鼓动生事。
群臣的反响是很强烈的,到刘皇帝这边,反弹也同样厉害。原本并没有那么在意的事情,一下子让刘皇帝重视起来,面对汹汹群议,本不欲发声的刘皇帝,在“走访”政事堂的时候,当着诸宰臣的面,澹澹地评论了一句:东宫家务,何以如此喧嚣?
然后,热议就被平息了,但难题却抛给太子刘旸,再次请教刘皇帝,刘皇帝却笃定主意,让刘旸自己做决定。
用刘皇帝的话说,他能立太子,还能把太孙也定下来吗?到最后,终究是你刘旸的事。这,反而使刘旸犹豫了。
他近些年,固然有些恼怒东宫二妃的不合,但对两个儿子,基本算是一视同仁的。而对于群臣的请愿,刘皇帝可以强势地不作理会,他可没有那种威势,也不够刚硬,心中多少存着几许顾虑的,因此,至今还是犹豫,没为这场风波画上个句号。
而与刘旸一样,同样抱有矛盾心理的,还有两拨人。一自然是萧家了,哪怕是萧燕燕,在面对此事时,也是受宠若惊,如履薄冰,根本不敢有任何动作,只是更加低调,这不是她们母子以及萧家能够做主的。
二,则是慕容家了,慕容氏至今的显赫,一来源于慕容家族对大汉的功绩,来自于慕容延钊的遗泽,另外,就是太子妃慕容玥了、
对于慕容家而言,慕容玥地位的稳固,是十分重要的,但偏偏地位是日渐不稳。肚子不争气,好不容易怀孕了,却被安排了个女儿。
因此,对于慕容妃收养皇孙,是可以理解,也可以支持的,但问题也恰恰在于,为何是刘文济这个萧氏之子。
当然,到如今,这几乎也是个唯一解的题目,谁教太子只有这两个儿子呢?在不考虑刘文涣的前提下,那就只有一个刘文济了......
第83章 太子的作用
广政殿内,刘旸站在撑起的窗灵前,仰头眺望着殿外的风景,虽处冬时,但天蓝风清,然刘旸的面庞上,却是一片怅惘,略带忧虑。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觉间,刘旸如今也已跨过而立之年了,比起几年前,样貌气度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早就已经成熟了。
也就是胡须,又浓郁了几分,同时,整个人多了些烦恼与忧虑。不只是因为东宫内部的矛盾,也为江山社稷。
这几年,刘皇帝对他的信任始终如一,再度对他进行放权了,最大的标志就在于,把刑杀以及五品以下官员的任命权力也放手了。
这份信任,既让刘旸感动,也带给他莫大的压力,从近两年来看,他手中的权力已经无限接近于皇帝了,是以往任何一位太子都难以比拟的。
当然,这父与子、黄帝与储君之间的关系,也是难得,如果能够有始有终,那也是皇权传承的一段佳话。
而刘旸的压力,也大抵来源于此,既有对这种近乎无保留信任的感怀,也有一份忧国忧民的情怀。
刘旸从小就与机敏无关,甚至有些迟缓,过去,在面对刘皇帝时,他经常会随身携带一本小册子,用以记录刘皇帝的指导与训示,以免遗忘或者在转达的过程中出现疏漏。
这是一个好习惯,既然表现出他的认真,也表现出他对刘皇帝的敬重。到了如今,这个习惯已经改了,毕竟他不能永远只当个三好学生,永远只做刘皇帝面前的应声虫,需要有自己的威严威望。再加上,这么多年,他对信息的接受与处理能力,也早就历练出来了。
但实际上,这份好习惯,他是长留心间的,对刘皇帝的各种训示与语录,也是时常温习,以应证自省。
刘旸显然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太子,因此,并没有因为这些年刘皇帝的信任放权,便恃宠生骄,倚权独断,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
和刘皇帝的影响有关,刘旸也是个爱读史的人,也常常以史为鉴,他心里也太清楚,刘皇帝的这份信任来之不易,极其难得。
但作为太子,他如果失了初心,自矜自傲,那么危险也就不远了。诚然,一个二十多年的太子,在朝廷已然积累了一股堪称强大的政治力量,说一个犯忌的可能,如果有一日刘皇帝突然驾崩了,刘旸可以十分顺利地在群臣推戴下,登基即位,接受政权,执掌大汉帝国。
但是,在刘皇帝面前,那些所谓的实力与底蕴,又显得微不足道了。刘旸心里真切地清楚,他如今的一切,都是来源于刘皇帝,来源于“简在帝心”这四个字,如果哪一天失了这一点,那一切都将成为虚妄。
因此,哪怕作为有史以来最具实权的太子,刘旸也始终不敢张扬恣意,始终保持着谦卑,保持着对刘皇帝的尊敬与忠诚。
有一说一,大汉帝国如今朝政稳定,帝室“和谐”,太子刘旸的作用与付出,要远大于刘皇帝。
没有刘旸这样一个太子,仅靠刘皇帝那刚愎强势的性格作风,这内部,还不知道会呈现出怎样一种局面。
从这个角度而言,刘皇帝是幸运的,后宫有一个贤明比长孙的符皇后,朝廷有一个勤恳温良的太子,政事堂还有一个治国能手赵普。
有这三者相助,在大汉走向开宝盛世的这近二十年间,方才能够稳如泰山,破浪前行。玩权术、搞斗争,刘皇帝是一个好手,但这建立在他皇帝的身份上,在他手握的皇权上,没有这两样东西,他也不可能“无往而不利”。
在刘皇帝三十多年的皇帝生涯中,包括还在河东王府时,可能找出无数例子来证明,刘皇帝并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早年的时候,或许还能压抑本性,在面对自己信任、看重的人,还能保持着虚伪的谦逊,释放出温和与善意,装模作样地当一个圣主明君。
但是,皇帝当久了,国家太平了,天下安定了,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乾纲独揽,过去的那份谦怀正在不断远去。
对于刘皇帝而言,任何人任何事,都需要一个信任的基础,但如今,能够获得他信任的人,实际上是越来越少了。
连魏仁溥都能猜忌,那还有谁能让他掏心掏肺呢?过去,刘皇帝与魏仁溥、与王朴、与慕容延钊、与柴荣这些文武大臣之间的关系,堪称佳话,是君臣一体、和衷共济的典范。
但是这些人,都陆续故去了,同时,这些人,对刘皇帝,又是毫无保留的敬重与忠诚吗?刘皇帝自己都不信,关键在于,刘皇帝处在那个位置上,而这些人,需要依靠刘皇帝,实现人生价值与理想抱负,这是个互惠互利的关系。
哪怕是杨业,他对刘皇帝,也属于一种忠诚与敬畏兼具的状态。过去暂且不提,但如今,如果采访杨业的内心世界,那他对刘皇帝的感情,敬畏也占据绝大部分。
这就是刘皇帝,一个逐渐走向独夫,走向孤家寡人的帝王,一个被权力同化得极其彻底的政治生物。
可以想见,没有符皇后,没有太子,刘皇帝的晚年,怕是难以看到什么光彩,陪伴他的,或许只有孤独与阴冷。
就是这些年始终得宠的小周宜妃,在那你农我农背后,也从未走进过刘皇帝的内心,再得宠,她也只是刘皇帝的一个妃嫔罢了,如果一朝失宠,与周淑妃的结局或许也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对刘皇帝而言,刘旸的作用已经很特殊了,与朝廷大局而言,就更加重要了。就拿已经在朝中持续了数年之久的赵卢党争来说,刘皇帝很少亲自下场,但为了朝廷的和谐稳定,刘旸这个太子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就少为人知了。
虽然不喜卢多逊,但在朝堂上,刘旸还是竭力维持着一个平衡的局面,协调关系,赵卢之间的“官司”,也往往由刘旸摆平。
拿赵普来说,他这个宰相,已经当了十五六年了,这在刘皇帝当国的情况下,实在有些令人咋舌,不提其他,看看乾右年代大汉的宰相们是怎么走过来的就知道了。
但赵普何德何能,竟能得到刘皇帝如此信任,愿意也敢把他放在首相的位置上这么久?仅仅是因为他出众的治国能力,因为他会迎合刘皇帝?
显然是不可能的,天下不会因为缺了一个赵普就无法运转了,朝廷也不缺宰相之才。刘旸这个能够担当大任的太子,也是刘皇帝的一个保障。
在刘皇帝眼中,有刘旸在,就不怕赵普掌握的相权威胁到他的皇权,有赵普在,同样也不怕刘旸这个太子逾越,这也是一种制衡。
当然,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也因为刘皇帝是越来越倾向于稳定与安全,如非必要,也不愿意轻易改变。
但是,无法否认的一点,就是太子刘旸在其中起到的作用。二十年间,大汉稳定向前发展的同时,上层已经开始固化,形成固定的阶级与利益集团,其根源,或许也来源于刘皇帝本身思想的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