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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司马迁     史记txt下载     史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孟尝君列传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於韩、魏韩、魏服於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於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於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馀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於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後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褐仆妾馀粱肉而士不厌糟?。今君又尚厚积馀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於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於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於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後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於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於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後秦秦其危矣。”於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原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後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後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於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後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於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彊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於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彊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彊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於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於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於薛。湣王许之。

    其後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於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於是孟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於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厓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彊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於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彊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於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於是穰侯言於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後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孟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於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於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後也。

    初冯驩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於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於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於薛。岁馀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於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馀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於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原先生责之。”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彊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驩。驩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於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馀不足。有馀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於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於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於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彊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彊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彊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彊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彊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適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後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馀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後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原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馀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靖郭之子威王之孙。既彊其国实高其门。好客喜士见重平原。鸡鸣狗盗魏子、冯暖。如何承睫薛县徒存!

平原君虞卿列传

    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平原君相赵惠文王及孝成王三去相三复位封於东武城。

    平原君家楼临民家。民家有躄者槃散行汲。平原君美人居楼上临见大笑之。明日躄者至平原君门请曰:“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後宫临而笑臣臣原得笑臣者头。”平原君笑应曰:“诺。”躄者去平原君笑曰:“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终不杀。居岁馀宾客门下舍人稍稍引去者过半。平原君怪之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而去者何多也?”门下一人前对曰:“以君之不杀笑躄者以君为爱色而贱士士即去耳。”於是平原君乃斩笑躄者美人头自造门进躄者因谢焉。其後门下乃复稍稍来。是时齐有孟尝魏有信陵楚有春申故争相倾以待士。

    秦之围邯郸赵使平原君求救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有勇力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偕。平原君曰:“使文能取胜则善矣。文不能取胜则歃血於华屋之下必得定从而还。士不外索取於食客门下足矣。”得十九人馀无可取者无以满二十人。门下有毛遂者前自赞於平原君曰:“遂闻君将合从於楚约与食客门下二十人偕不外索。今少一人原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平原君曰:“先生处胜之门下几年於此矣?”毛遂曰:“三年於此矣。”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於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毛遂曰:“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见而已。”平原君竟与毛遂偕。十九人相与目笑之而未废也。

    毛遂比至楚与十九人论议十九人皆服。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十九人谓毛遂曰:“先生上。”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从之利害两言而决耳。今日出而言从日中不决何也?”楚王谓平原君曰:“客何为者也?”平原君曰:“是胜之舍人也。”楚王叱曰:“胡不下!吾乃与而君言汝何为者也!”毛遂按剑而前曰:“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县於遂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且遂闻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岂其士卒众多哉诚能据其势而奋其威。今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从者为楚非为赵也。吾君在前叱者何也?”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曰:“从定乎?”楚王曰:“定矣。”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槃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於殿上。毛遂左手持槃血而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相与歃此血於堂下。公等录录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平原君已定从而归归至於赵曰:“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於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於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於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遂以为上客。

    平原君既返赵楚使春申君将兵赴救赵魏信陵君亦矫夺晋鄙军往救赵皆未至。秦急围邯郸邯郸急且降平原君甚患之。邯郸传舍吏子李同说平原君曰:“君不忧赵亡邪?”平原君曰:“赵亡则胜为虏何为不忧乎?”李同曰:“邯郸之民炊骨易子而食可谓急矣而君之後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馀粱肉而民褐衣不完糟糠不厌。民困兵尽或剡木为矛矢而君器物锺磬自若。使秦破赵君安得有此?使赵得全君何患无有?今君诚能令夫人以下编於士卒之间分功而作家之所有尽散以飨士士方其危苦之时易德耳。”於是平原君从之得敢死之士三千人。李同遂与三千人赴秦军秦军为之卻三十里。亦会楚、魏救至秦兵遂罢邯郸复存。李同战死封其父为李侯。

    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以赵孝成王十五年卒。子孙代後竟与赵俱亡。

    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公孙龙善为坚白之辩及邹衍过赵言至道乃绌公孙龙。

    虞卿者游说之士也。蹑蹻檐簦说赵孝成王。一见赐黄金百镒白璧一双;再见为赵上卿故号为虞卿。

    秦赵战於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楼昌曰:“无益也不如重使为媾。”虞卿曰:“昌言媾者以为不媾军必破也。而制媾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赵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馀力矣必且欲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得王之重宝必内吾使。赵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之合从且必恐。如此则媾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媾郑硃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媾於秦秦已内郑硃矣卿之为奚如?”虞卿对曰:“王不得媾军必破矣。天下贺战者皆在秦矣。郑硃贵人也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媾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媾不可得成也。”应侯果显郑硃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媾。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

    秦既解邯郸围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於秦割六县而媾。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王以其力尚能进爱王而弗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馀力矣必以倦而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以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赵郝。赵郝曰:“虞卿诚能尽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弗予令秦来年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王曰:“请听子割子能必使来年秦之不复攻我乎?”赵郝对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於秦相善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必不如韩、魏也。今臣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币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王独取攻於秦此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後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媾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割其内而媾乎’。今媾郝又以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今虽割六城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而媾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媾。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终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罢。我以六城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於天下而取偿於秦也。吾国尚利孰与坐而割地自弱以彊秦哉?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即坐而城尽。来年秦复求割地王将与之乎?弗与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与之则无地而给之。语曰‘彊者善攻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彊秦而弱赵也。以益彊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故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

    赵王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予秦地如毋予孰吉?”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楼缓对曰:“王亦闻夫公甫文伯母乎?公甫文伯仕於鲁病死女子为自杀於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弗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弗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於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之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於长者薄而於妇人厚也。’故从母言之是为贤母;从妻言之是必不免为妒妻。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入见王曰:“此饰说也王蜰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彊而乘弱矣’。今赵兵困於秦天下之贺战胜者则必尽在於秦矣。故不如亟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瓜分之。赵且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原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

    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其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者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於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并力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於齐而取偿於秦也。而齐、赵之深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声兵未窥於境臣见秦之重赂至赵而反媾於王也。从秦为媾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於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则使虞卿东见齐王与之谋秦。虞卿未返秦使者已在赵矣。楼缓闻之亡去。赵於是封虞卿以一城。

    居顷之而魏请为从。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从也。”虞卿入见王。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王曰:“寡人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乎?”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则大国受其福有败则小国受其祸。今魏以小国请其祸而王以大国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

    虞卿既以魏齐之故不重万户侯卿相之印与魏齐间行卒去赵困於梁。魏齐已死不得意乃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曰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凡八篇。以刺讥国家得失世传之曰虞氏春秋。

    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馀万众邯郸几亡。虞卿料事揣情为赵画策何其工也!及不忍魏齐卒困於大梁庸夫且知其不可况贤人乎?然虞卿非穷愁亦不能著书以自见於後世云。

    翩翩公子天下奇器。笑姬从戮义士增气。兵解李同盟定毛遂。虞卿蹑蹻受赏料事。及困魏齐著书见意。

魏公子列传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子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後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不肯受曰:“臣脩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於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硃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巿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於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於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硃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硃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於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鄴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於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於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卻秦此五霸之伐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硃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於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於是公子请硃亥。硃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公子遂行。

    至鄴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於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欲无听。硃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於界平原君负籣矢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於人。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已卻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客有说公子曰:“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夫人有德於公子公子不可忘也;公子有德於人原公子忘之也。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於赵则有功矣於魏则未为忠臣也。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於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自言罪过以负於魏无功於赵。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公子竟留赵。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於博徒薛公藏於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夫人以告公子。公子乃谢夫人去曰:“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乃装为去。夫人具以语平原君。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公子所以重於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於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於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於魏王曰:“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後果使人代公子将。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其後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名冠诸侯不虚耳。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信陵下士邻国相倾。以公子故不敢加兵。颇知硃亥尽礼侯嬴。遂卻晋鄙终辞赵城。毛、薛见重万古希声。

春申君列传

    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事楚顷襄王。顷襄王以歇为辩使於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败之於华阳禽魏将芒卯韩、魏服而事秦。秦昭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未行而楚使黄歇適至於秦闻秦之计。当是之时秦已前使白起攻楚取巫、黔中之郡拔鄢郢东至竟陵楚顷襄王东徙治於陈县。黄歇见楚怀王之为秦所诱而入朝遂见欺留死於秦。顷襄王其子也秦轻之恐壹举兵而灭楚。歇乃上书说秦昭王曰:

    天下莫彊於秦、楚。今闻大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至则危累釭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已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先帝文王、庄王之身三世不妄接地於齐以绝从亲之要。今王使盛桥守事於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拔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捄。王之功亦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後复之;又并蒲、衍、、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婴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之北注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持功守威绌攻取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後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仗兵革之彊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主臣恐其有後患也。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昔智氏见伐赵之利而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於前而易患於後也。吴之信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於艾陵还为越王禽三渚之浦。智氏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城胜有日矣韩、魏叛之杀智伯瑶於凿台之下。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彊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

    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云“趯趯■免还犬获之。他人有心余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正吴之信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欲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於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於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毁。刳腹绝肠折颈摺颐身分离暴骸骨於草泽头颅僵仆相望於境父子老弱系脰束手为群虏者相及於路。鬼神孤伤无所血食。人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盈满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资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於仇雠之韩、魏乎?兵出之日而王忧其不返也是王以兵资於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於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谿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

    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楚之兵构而不离魏氏将出而攻留、方与、铚、湖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攻楚泗上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於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彊足以校於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後患天下之国莫彊於齐、魏齐、魏得地葆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後为帝未能其於禁王之为帝有馀矣。

    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彊壹举事而树怨於楚迟令韩、魏归帝重於齐是王失计也。臣为王虑莫若善楚。秦、楚合而为一以临韩韩必敛手。王施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戍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壹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地於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经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也。然後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矣。

    昭王曰:“善。”於是乃止白起而谢韩、魏。使赂楚约为与国。

    黄歇受约归楚楚使歇与太子完入质於秦秦留之数年。楚顷襄王病太子不得归。而楚太子与秦相应侯善於是黄歇乃说应侯曰:“相国诚善楚太子乎?”应侯曰:“然。”歇曰:“今楚王恐不起疾秦不如归其太子。太子得立其事秦必重而德相国无穷是亲与国而得储万乘也。若不归则咸阳一布衣耳;楚更立太子必不事秦。夫失与国而绝万乘之和非计也。原相国孰虑之。”应侯以闻秦王。秦王曰:“令楚太子之傅先往问楚王之疾返而後图之。”黄歇为楚太子计曰:“秦之留太子也欲以求利也。今太子力未能有以利秦也歇忧之甚。而阳文君子二人在中王若卒大命太子不在阳文君子必立为後太子不得奉宗庙矣。不如亡秦与使者俱出;臣请止以死当之。”楚太子因变衣服为楚使者御以出关而黄歇守舍常为谢病。度太子已远秦不能追歇乃自言秦昭王曰:“楚太子已归出远矣。歇当死原赐死。”昭王大怒欲听其自杀也。应侯曰:“歇为人臣出身以徇其主太子立必用歇故不如无罪而归之以亲楚。”秦因遣黄歇。

    歇至楚三月楚顷襄王卒太子完立是为考烈王。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赐淮北地十二县。後十五岁黄歇言之楚王曰:“淮北地边齐其事急请以为郡便。”因并献淮北十二县。请封於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都邑。

    春申君既相楚是时齐有孟尝君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

    春申君为楚相四年秦破赵之长平军四十馀万。五年围邯郸。邯郸告急於楚楚使春申君将兵往救之秦兵亦去春申君归。春申君相楚八年为楚北伐灭鲁以荀卿为兰陵令。当是时楚复彊。

    赵平原君使人於春申君春申君舍之於上舍。赵使欲夸楚为玳瑁簪刀剑室以珠玉饰之请命春申君客。春申君客三千馀人其上客皆蹑珠履以见赵使赵使大惭。

    春申君相十四年秦庄襄王立以吕不韦为相封为文信侯。取东周。

    春申君相二十二年诸侯患秦攻伐无已时乃相与合从西伐秦而楚王为从长春申君用事。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咎春申君春申君以此益疏。

    客有观津人硃英谓春申君曰:“人皆以楚为彊而君用之弱其於英不然。先君时善秦二十年而不攻楚何也?秦逾黾隘之塞而攻楚不便;假道於两周背韩、魏而攻楚不可。今则不然魏旦暮亡不能爱许、鄢陵其许魏割以与秦。秦兵去陈百六十里臣之所观者见秦、楚之日斗也。”楚於是去陈徙寿春;而秦徙卫野王作置东郡。春申君由此就封於吴行相事。

    楚考烈王无子春申君患之求妇人宜子者进之甚众卒无子。赵人李园持其女弟欲进之楚王闻其不宜子恐久毋宠。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还谒春申君问之状对曰:“齐王使使求臣之女弟与其使者饮故失期。”春申君曰:“娉入乎?”对曰:“未也。”春申君曰:“可得见乎?”曰:“可。”於是李园乃进其女弟即幸於春申君。知其有身李园乃与其女弟谋。园女弟承间以说春申君曰:“楚王之贵幸君虽兄弟不如也。今君相楚二十馀年而王无子即百岁後将更立兄弟则楚更立君後亦各贵其故所亲君又安得长有宠乎?非徒然也君贵用事久多失礼於王兄弟兄弟诚立祸且及身何以保相印江东之封乎?今妾自知有身矣而人莫知。妾幸君未久诚以君之重而进妾於楚王王必幸妾;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孰与身临不测之罪乎?”春申君大然之乃出李园女弟谨舍而言之楚王。楚王召入幸之遂生子男立为太子以李园女弟为王后。楚王贵李园园用事。

    李园既入其女弟立为王后子为太子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阴养死士欲杀春申君以灭口而国人颇有知之者。

    春申君相二十五年楚考烈王病。硃英谓春申君曰:“世有毋望之福又有毋望之祸。今君处毋望之世事毋望之主安可以无毋望之人乎?”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福?”曰:“君相楚二十馀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今楚王病旦暮且卒而君相少主因而代立当国如伊尹、周公王长而反政不即遂南面称孤而有楚国?此所谓毋望之福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祸?”曰:“李园不治国而君之仇也不为兵而养死士之日久矣楚王卒李园必先入据权而杀君以灭口。此所谓毋望之祸也。”春申君曰:“何谓毋望之人?”对曰:“君置臣郎中楚王卒李园必先入臣为君杀李园。此所谓毋望之人也。”春申君曰:“足下置之李园弱人也仆又善之且又何至此!”硃英知言不用恐祸及身乃亡去。

    後十七日楚考烈王卒李园果先入伏死士於棘门之内。春申君入棘门园死士侠刺春申君斩其头投之棘门外。於是遂使吏尽灭春申君之家。而李园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是为楚幽王。

    是岁也秦始皇帝立九年矣。嫪毐亦为乱於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

    太史公曰:吾適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盛矣哉!初春申君之说秦昭王及出身遣楚太子归何其智之明也!後制於李园旄矣。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春申君失硃英之谓邪?

    黄歇辩智权略秦、楚。太子获归身作宰辅。珠炫赵客邑开吴土。烈王寡胤李园献女。无妄成灾硃英徒语。

范睢蔡泽列传

    范睢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於齐范睢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睢辩口乃使人赐睢金十斤及牛酒睢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睢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睢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睢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睢折胁摺齿。睢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睢故僇辱以惩後令无妄言者。睢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睢得出。後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睢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於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张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睢贤谓曰:“先生待我於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睢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睢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睢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於是范睢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馀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睢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於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岁馀。

    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於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後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於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睢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原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於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於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原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睢。

    於是范睢乃得见於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睢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睢辞让。是日观范睢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睢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原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原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诛於後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於秦此臣之所大原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於陵水无以餬其口■行蒲伏稽肉袒鼓腹吹篪乞食於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为狂无益於主。假使臣得同行於箕子可以有补於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後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睢拜秦王亦

    范睢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於私斗而勇於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於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原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睢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於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於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攻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睢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睢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後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睢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於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使於韩。

    范睢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適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後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秦王乃拜范睢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馀。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於王室。

    秦封范睢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睢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睢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於秦。范睢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睢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於秦邪?”曰:“不也。睢前日得过於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睢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綈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於王天下之事皆决於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於相君者哉?”范睢曰:“主人翁习知之。唯睢亦得谒睢请为见君於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睢曰:“原为君借大车驷马於主人翁。”

    范睢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於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行因门下人谢罪。於是范睢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於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於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睢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睢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卻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於荆也。今睢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睢为有外心於齐而恶睢於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於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綈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於范睢范睢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於堂下置?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

    范睢既相王稽谓范睢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於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於臣亦无可柰何。”范睢不怿乃入言於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於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於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於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睢於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戹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睢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睢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原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於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於关。”赵孝成王乃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後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破赵於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於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適其意。後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原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彊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原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原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原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2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虽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後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原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原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穀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後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穀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然辟世长为陶硃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原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後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睢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睢、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彊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戹恶能激乎?

    应侯始困讬载而西说行计立贵平宠稽。倚秦市赵卒报魏齐。纲成辩智范睢招携。势利倾夺一言成蹊。

乐毅列传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於灵寿其後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後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適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於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乐毅於是为魏昭王使於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眛於重丘西摧三晋於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馀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诸侯皆欲背秦而服於齐。湣王自矜百姓弗堪。於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馀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於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於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於莒。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於昌国号为昌国君。於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馀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於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於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於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於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於燕、齐。

    齐田单後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於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於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後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於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於魏以身得察於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於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馀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於兵甲习於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於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於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於宁台大吕陈於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於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於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於後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彊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馀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脩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後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於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於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於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於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於赵。

    乐间居燕三十馀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於鄗禽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间之宗也。於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後二子退隐。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後五岁赵孝成王卒。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後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後二十馀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後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於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於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连兵五国济西为墟。燕王受间空闻报书。义士慷慨明君轼闾。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廉颇蔺相如列传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於诸侯。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原以十五城请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宦者令缪贤曰:“臣舍人蔺相如可使。”王问:“何以知之?”对曰:“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臣舍人相如止臣曰:‘君何以知燕王?’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原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相如谓臣曰:‘夫赵彊而燕弱而君幸於赵王故燕王欲结於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於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相如曰:“秦彊而赵弱不可不许。”王曰:“取吾璧不予我城柰何?”相如曰:“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王曰:“谁可使者?”相如曰:“王必无人臣原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赵王於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卻立倚柱怒上冲冠谓秦王曰:“大王欲得璧使人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彊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彊秦之驩不可。於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於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相如度秦王特以诈详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彊夺遂许斋五日舍相如广成传。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後乃设九宾礼於廷引赵使者蔺相如。相如至谓秦王曰:“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於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彊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彊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驩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於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後秦伐赵拔石城。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於西河外渑池。赵王畏秦欲毋行。廉颇、蔺相如计曰:“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赵王遂行相如从。廉颇送至境与王诀曰:“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王许之遂与秦王会渑池。秦王饮酒酣曰:“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奏瑟。”赵王鼓瑟。秦御史前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奏盆鲊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於是相如前进鲊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鲊。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於是秦王不怿为一击鲊。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鲊”。秦之群臣曰:“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蔺相如亦曰:“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於赵。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曰:“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宣言曰:“我见相如必辱之。”相如闻不肯与会。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於是舍人相与谏曰:“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且庸人尚羞之况於将相乎!臣等不肖请辞去。”蔺相如固止之曰:“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曰:“不若也。”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彊秦之所以不敢加兵於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後私雠也。”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卒相与驩为刎颈之交。

    是岁廉颇东攻齐破其一军。居二年廉颇复伐齐几拔之。後三年廉颇攻魏之防陵、安阳拔之。後四年蔺相如将而攻齐至平邑而罢。其明年赵奢破秦军阏与下。

    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奢因说曰:“君於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彊国彊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於天下邪?”平原君以为贤言之於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秦伐韩军於阏与。王召廉颇而问曰:“可救不?”对曰:“道远险狭难救。”又召乐乘而问焉乐乘对如廉颇言。又召问赵奢奢对曰:“其道远险狭譬之犹两鼠斗於穴中将勇者胜。”王乃令赵奢将救之。

    兵去邯郸三十里而令军中曰:“有以军事谏者死。”秦军军武安西秦军鼓譟勒兵武安屋瓦尽振。军中候有一人言急救武安赵奢立斩之。坚壁留二十八日不行复益增垒。秦间来入赵奢善食而遣之。间以报秦将秦将大喜曰:“夫去国三十里而军不行乃增垒阏与非赵地也。”赵奢既已遣秦间卷甲而趋之二日一夜至今善射者去阏与五十里而军。军垒成秦人闻之悉甲而至。军士许历请以军事谏赵奢曰:“内之。”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至此其来气盛将军必厚集其阵以待之。不然必败。”赵奢曰:“请受令。”许历曰:“请就鈇质之诛。”赵奢曰:“胥後令邯郸。”许历复请谏曰:“先据北山上者胜後至者败。”赵奢许诺即万人趋之。秦兵後至争山不得上赵奢纵兵击之大破秦军。秦军解而走遂解阏与之围而归。

    赵惠文王赐奢号为马服君以许历为国尉。赵奢於是与廉颇、蔺相如同位。

    後四年赵惠文王卒子孝成王立。七年秦与赵兵相距长平时赵奢已死而蔺相如病笃赵使廉颇将攻秦秦数败赵军赵军固壁不战。秦数挑战廉颇不肯。赵王信秦之间。秦之间言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君赵奢之子赵括为将耳。”赵王因以括为将代廉颇。蔺相如曰:“王以名使括若胶柱而鼓瑟耳。括徒能读其父书传不知合变也。”赵王不听遂将之。

    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然不谓善。括母问奢其故奢曰:“兵死地也而括易言之。使赵不将括即已若必将之破赵军者必括也。”及括将行其母上书言於王曰:“括不可使将。”王曰:“何以?”对曰:“始妾事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饮而进食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赏赐者尽以予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藏於家而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买之。王以为何如其父?父子异心原王勿遣。”王曰:“母置之吾已决矣。”括母因曰:“王终遣之即有如不称妾得无随坐乎?”王许诺。

    赵括既代廉颇悉更约束易置军吏。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详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阬之。赵前後所亡凡四十五万。明年秦兵遂围邯郸岁馀几不得脱。赖楚、魏诸侯来救乃得解邯郸之围。赵王亦以括母先言竟不诛也。

    自邯郸围解五年而燕用栗腹之谋曰“赵壮者尽於长平其孤未壮”举兵击赵。赵使廉颇将击大破燕军於鄗杀栗腹遂围燕。燕割五城请和乃听之。赵以尉文封廉颇为信平君为假相国。

    廉颇之免长平归也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至。廉颇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居六年赵使廉颇伐魏之繁阳拔之。

    赵孝成王卒子悼襄王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怒攻乐乘乐乘走。廉颇遂奔魏之大梁。其明年赵乃以李牧为将而攻燕拔武遂、方城。

    廉颇居梁久之魏不能信用。赵以数困於秦兵赵王思复得廉颇廉颇亦思复用於赵。赵王使使者视廉颇尚可用否。廉颇之仇郭开多与使者金令毁之。赵使者既见廉颇廉颇为之一饭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马以示尚可用。赵使还报王曰:“廉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老遂不召。

    楚闻廉颇在魏阴使人迎之。廉颇一为楚将无功曰:“我思用赵人。”廉颇卒死于寿春。

    李牧者赵之北边良将也。常居代雁门备匈奴。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输入莫府为士卒费。日击数牛飨士习射骑谨烽火多间谍厚遇战士。为约曰:“匈奴即入盗急入收保有敢捕虏者斩。”匈奴每入烽火谨辄入收保不敢战。如是数岁亦不亡失。然匈奴以李牧为怯虽赵边兵亦以为吾将怯。赵王让李牧李牧如故。赵王怒召之使他人代将。

    岁馀匈奴每来出战。出战数不利失亡多边不得田畜。复请李牧。牧杜门不出固称疾。赵王乃复彊起使将兵。牧曰:“王必用臣臣如前乃敢奉令。”王许之。

    李牧至如故约。匈奴数岁无所得。终以为怯。边士日得赏赐而不用皆原一战。於是乃具选车得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者十万人悉勒习战。大纵畜牧人民满野。匈奴小入详北不胜以数千人委之。单于闻之大率众来入。李牧多为奇陈张左右翼击之大破杀匈奴十馀万骑。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其後十馀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赵悼襄王元年廉颇既亡入魏赵使李牧攻燕拔武遂、方城。居二年庞暖破燕军杀剧辛。後七年秦破杀赵将扈辄於武遂斩十万。赵乃以李牧为大将军击秦军於宜安大破秦军走秦将桓齮。封李牧为武安君。居三年秦攻番吾李牧击破秦军南距韩、魏。

    赵王迁七年秦使王翦攻赵赵使李牧、司马尚御之。秦多与赵王宠臣郭开金为反间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斩之。废司马尚。後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杀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太史公曰: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清梠凛凛壮气熊熊。各竭诚义递为雌雄。和璧聘返渑池好通。负荆知惧屈节推工。安边定策颇、牧之功。

田单列传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於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於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唯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於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於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馀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苇於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後。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譟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於莒入临菑而听政。

    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適人开户;後如脱兔適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後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於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於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於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军法以正实尚奇兵。断轴自免反间先行。群鸟或众五牛扬旌。卒破骑劫皆复齐城。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鲁仲连邹阳列传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於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後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於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適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於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後往周怒赴於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籓之臣因齐後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於鲁将之薛假途於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於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卻军五十里。適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後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後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6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縲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而後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於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卻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夬騠;白圭显於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硃、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後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後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於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於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於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於陶钧之上而不牵於卑乱之语不夺於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窃;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於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牵於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汙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於威重之权主於位势之贵故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於诸侯谈说於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释难解纷辞禄肆志。齐将挫辩燕军沮气。邹子遇谗见诋狱吏。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屈原贾生列传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博闻彊志明於治乱嫺於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未定。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为‘非我莫能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絜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平既绌其後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乃令张仪详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原献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张仪诈之曰:“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楚使怒去归告怀王。怀王怒大兴师伐秦。秦兵击之大破楚师於丹、淅斩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怀王乃悉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於蓝田。魏闻之袭楚至邓。楚兵惧自秦归。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楚王曰:“不原得地原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闻乃曰:“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於怀王之宠姬郑袖。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是时屈平既疏不复在位使於齐顾反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後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眛。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柰何绝秦欢!”怀王卒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後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於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睠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於郑袖外欺於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易曰:“井泄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王明并受其福。”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顷襄王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於江滨被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於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其辞曰:

    陶陶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眴兮窈窈孔静幽墨。冤结纡轸兮离愍之长鞠;抚情效志兮俯诎以自抑。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易初本由兮君子所鄙。章画职墨兮前度未改;内直质重兮大人所盛。巧匠不斫兮孰察其揆正?玄文幽处兮矇谓之不章;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变白而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雉翔舞。同糅玉石兮一■而相量。夫党人之鄙妒兮羌不知吾所臧。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得余所示。邑犬群吠兮吠所怪也;诽骏疑桀兮固庸态也。文质疏内兮众不知吾之异采;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华不可牾兮孰知余之从容!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彊;离湣而不迁兮原志之有象。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含忧虞哀兮限之以大故。

    乱曰:浩浩沅、湘兮分流汨兮。脩路幽拂兮道远忽兮。曾唫恆悲兮永叹慨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怀情抱质兮独无匹兮。伯乐既殁兮骥将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馀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不吾知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兮原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

    於是怀石遂自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後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沈汨罗後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贾生名谊雒阳人也。年十八以能诵诗属书闻於郡中。吴廷尉为河南守闻其秀才召置门下甚幸爱。孝文皇帝初立闻河南守吴公治平为天下第一故与李斯同邑而常学事焉乃徵为廷尉。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

    是时贾生年二十馀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人人各如其意所欲出。诸生於是乃以为能不及也。孝文帝说之迁一岁中至太中大夫。

    贾生以为汉兴至孝文二十馀年天下和洽而固当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乃悉草具其事仪法色尚黄数用五为官名悉更秦之法。孝文帝初即位谦让未遑也。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国其说皆自贾生之。於是天子议以为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乃短贾生曰:“雒阳之人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於是天子後亦疏之不用其议乃以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及渡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其辞曰: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沈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銛。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遰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螘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军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兮摇增翮逝而去之。彼寻常之汙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鲟兮固将制於蚁蝼。

    贾生为长沙王太傅三年有鸮飞入贾生舍止于坐隅。楚人命鸮曰“服”。贾生既以適居长沙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伤悼之乃为赋以自广。其辞曰: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间暇。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书占之兮筴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服乃叹息举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兮坱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粦兮何足以疑!

    後岁馀贾生徵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居顷之拜贾生为梁怀王太傅。梁怀王文帝之少子爱而好书故令贾生傅之。

    文帝复封淮南厉王子四人皆为列侯。贾生谏以为患之兴自此起矣。贾生数上疏言诸侯或连数郡非古之制可稍削之。文帝不听。

    居数年怀王骑堕马而死无後。贾生自伤为傅无状哭泣岁馀亦死。贾生之死时年三十三矣。及孝文崩孝武皇帝立举贾生之孙二人至郡守而贾嘉最好学世其家与余通书。至孝昭时列为九卿。

    太史公曰: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长沙观屈原所自沈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读服乌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屈平行正以事怀王。瑾瑜比洁日月争光。忠而见放谗者益章。赋骚见志怀沙自伤。百年之後空悲吊湘。

吕不韦列传

    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秦昭王四十年太子死。其四十二年以其次子安国君为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馀人。安国君有所甚爱姬立以为正夫人号曰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安国君中男名子楚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子楚为秦质子於赵。秦数攻赵赵不甚礼子楚。

    子楚秦诸庶孽孙质於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乃往见子楚说曰:“吾能大子之门。”子楚笑曰:“且自大君之门而乃大吾门!”吕不韦曰:“子不知也吾门待子门而大。”子楚心知所谓乃引与坐深语。吕不韦曰:“秦王老矣安国君得为太子。窃闻安国君爱幸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无子能立適嗣者独华阳夫人耳。今子兄弟二十馀人子又居中不甚见幸久质诸侯。即大王薨安国君立为王则子毋几得与长子及诸子旦暮在前者争为太子矣。”子楚曰:“然。为之柰何?”吕不韦曰:“子贫客於此非有以奉献於亲及结宾客也。不韦虽贫请以千金为子西游事安国君及华阳夫人立子为適嗣。”子楚乃顿曰:“必如君策请得分秦国与君共之。”

    吕不韦乃以五百金与子楚为进用结宾客;而复以五百金买奇物玩好自奉而西游秦求见华阳夫人姊而皆以其物献华阳夫人。因言子楚贤智结诸侯宾客遍天下常曰“楚也以夫人为天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夫人大喜。不韦因使其姊说夫人曰:“吾闻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不以此时蚤自结於诸子中贤孝者举立以为適而子之夫在则重尊夫百岁之後所子者为王终不失势此所谓一言而万世之利也。不以繁华时树本即色衰爱弛後虽欲开一语尚可得乎?今子楚贤而自知中男也次不得为適其母又不得幸自附夫人夫人诚以此时拔以为適夫人则竟世有宠於秦矣。”华阳夫人以为然承太子间从容言子楚质於赵者绝贤来往者皆称誉之。乃因涕泣曰:“妾幸得充後宫不幸无子原得子楚立以为適嗣以讬妾身。”安国君许之乃与夫人刻玉符约以为適嗣。安国君及夫人因厚餽遗子楚而请吕不韦傅之子楚以此名誉益盛於诸侯。

    吕不韦取邯郸诸姬绝好善舞者与居知有身。子楚从不韦饮见而说之因起为寿请之。吕不韦怒念业已破家为子楚欲以钓奇乃遂献其姬。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秦昭王五十年使王齮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斤予守者吏得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也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秦昭王五十六年薨太子安国君立为王华阳夫人为王后子楚为太子。赵亦奉子楚夫人及子政归秦。

    秦王立一年薨谥为孝文王。太子子楚代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所母华阳后为华阳太后真母夏姬尊以为夏太后。庄襄王元年以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

    庄襄王即位三年薨太子政立为王尊吕不韦为相国号称“仲父”。秦王年少太后时时窃私通吕不韦。不韦家僮万人。

    当是时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彊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时诸侯多辩士如荀卿之徒著书布天下。吕不韦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馀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悬千金其上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始皇帝益壮太后淫不止。吕不韦恐觉祸及己乃私求大阴人嫪毐以为舍人时纵倡乐使毐以其阴关桐轮而行令太后闻之以啗太后。太后闻果欲私得之。吕不韦乃进嫪毐诈令人以腐罪告之。不韦又阴谓太后曰:“可事诈腐则得给事中。”太后乃阴厚赐主腐者吏诈论之拔其须眉为宦者遂得侍太后。太后私与通绝爱之。有身太后恐人知之诈卜当避时徙宫居雍。嫪毐常从赏赐甚厚事皆决於嫪毐。嫪毐家僮数千人诸客求宦为嫪毐舍人千馀人。

    始皇七年庄襄王母夏太后薨。孝文王后曰华阳太后与孝文王会葬寿陵。夏太后子庄襄王葬芷阳故夏太后独别葬杜东曰“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後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始皇九年有告嫪毐实非宦者常与太后私乱生子二人皆匿之。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後”。於是秦王下吏治具得情实事连相国吕不韦。九月夷嫪毐三族杀太后所生两子而遂迁太后於雍。诸嫪毐舍人皆没其家而迁之蜀。王欲诛相国为其奉先王功大及宾客辩士为游说者众王不忍致法。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国吕不韦。及齐人茅焦说秦王秦王乃迎太后於雍归复咸阳而出文信侯就国河南。

    岁馀诸侯宾客使者相望於道请文信侯。秦王恐其为变乃赐文信侯书曰:“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於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吕不韦自度稍侵恐诛乃饮酖而死。秦王所加怒吕不韦、嫪毐皆已死乃皆复归嫪毐舍人迁蜀者。

    始皇十九年太后薨谥为帝太后与庄襄王会葬茝阳。

    太史公曰:不韦及嫪毐贵封号文信侯。人之告嫪毐毐闻之。秦王验左右未。上之雍郊毐恐祸起乃与党谋矫太后玺卒以反蕲年宫。吏攻毐毐败亡走追斩之好畤遂灭其宗。而吕不韦由此绌矣。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

    不韦钓奇委质子楚。华阳立嗣邯郸献女。及封河南乃号仲父。徙蜀惩谤悬金作语。筹策既成富贵斯取。

刺客列传

    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庄公好力。曹沫为鲁将与齐战三败北。鲁庄公惧乃献遂邑之地以和。犹复以为将。

    齐桓公许与鲁会于柯而盟。桓公与庄公既盟於坛上曹沫执匕劫齐桓公桓公左右莫敢动而问曰:“子将何欲?”曹沫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既已言曹沫投其匕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变辞令如故。桓公怒欲倍其约。管仲曰:“不可。夫贪小利以自快弃信於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如与之。”於是桓公乃遂割鲁侵地曹沫三战所亡地尽复予鲁。

    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吴有专诸之事。

    专诸者吴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吴也知专诸之能。伍子胥既见吴王僚说以伐楚之利。吴公子光曰:“彼伍员父兄皆死於楚而员言伐楚欲自为报私雠也非能为吴。”吴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杀吴王僚乃曰:“彼光将有内志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於公子光。

    光之父曰吴王诸樊。诸樊弟三人:次曰馀祭次曰夷眛次曰季子札。诸樊知季子札贤而不立太子以次传三弟欲卒致国于季子札。诸樊既死传馀祭。馀祭死传夷眛。夷眛死当传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吴人乃立夷眛之子僚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当立;必以子乎则光真適嗣当立。”故尝阴养谋臣以求立。

    光既得专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吴王僚欲因楚丧使其二弟公子盖馀、属庸将兵围楚之灊;使延陵季子於晋以观诸侯之变。楚兵绝吴将盖馀、属庸路吴兵不得还。於是公子光谓专诸曰:“此时不可失不求何获!且光真王嗣当立季子虽来不吾废也。”专诸曰:“王僚可杀也。母老子弱而两弟将兵伐楚楚绝其後。方今吴外困於楚而内空无骨鲠之臣是无如我何。”公子光顿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於窟室中而具酒请王僚。王僚使兵陈自宫至光之家门户阶陛左右皆王僚之亲戚也。夹立侍皆持长铍。酒既酣公子光详为足疾入窟室中使专诸置匕鱼炙之腹中而进之。既至王前专诸擘鱼因以匕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杀专诸王人扰乱。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尽灭之遂自立为王是为阖闾。阖闾乃封专诸之子以为上卿。

    其後七十馀年而晋有豫让之事。

    豫让者晋人也故尝事范氏及中行氏而无所知名。去而事智伯智伯甚尊宠之。及智伯伐赵襄子赵襄子与韩、魏合谋灭智伯灭智伯之後而三分其地。赵襄子最怨智伯漆其头以为饮器。豫让遁逃山中曰:“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说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雠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乃变名姓为刑人入宫涂厕中挟匕欲以刺襄子。襄子如厕心动执问涂厕之刑人则豫让内持刀兵曰:“欲为智伯报仇!”左右欲诛之。襄子曰:“彼义人也吾谨避之耳。且智伯亡无後而其臣欲为报仇此天下之贤人也。”卒醳去之。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其友为泣曰:“以子之才委质而臣事襄子襄子必近幸子。近幸子乃为所欲顾不易邪?何乃残身苦形欲以求报襄子不亦难乎!”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後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既去顷之襄子当出豫让伏於所当过之桥下。襄子至桥马惊襄子曰:“此必是豫让也。”使人问之果豫让也。於是襄子乃数豫让曰:“子不尝事范、中行氏乎?智伯尽灭之而子不为报雠而反委质臣於智伯。智伯亦已死矣而子独何以为之报雠之深也?”豫让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於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襄子喟然叹息而泣曰:“嗟乎豫子!子之为智伯名既成矣而寡人赦子亦已足矣。子其自为计寡人不复释子!”使兵围之。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原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雠之意则虽死不恨。非所敢望也敢布腹心!”於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死之日赵国志士闻之皆为涕泣。

    其後四十馀年而轵有聂政之事。

    聂政者轵深井里人也。杀人避仇与母、姊如齐以屠为事。

    久之濮阳严仲子事韩哀侯与韩相侠累有卻。严仲子恐诛亡去游求人可以报侠累者。至齐齐人或言聂政勇敢士也避仇隐於屠者之间。严仲子至门请数反然後具酒自暢聂政母前。酒酣严仲子奉黄金百溢前为聂政母寿。聂政惊怪其厚固谢严仲子。严仲子固进而聂政谢曰:“臣幸有老母家贫客游以为狗屠可以旦夕得甘毳以养亲。亲供养备不敢当仲子之赐。”严仲子辟人因为聂政言曰:“臣有仇而行游诸侯众矣;然至齐窃闻足下义甚高故进百金者将用为大人粗粝之费得以交足下之驩岂敢以有求望邪!”聂政曰:“臣所以降志辱身居市井屠者徒幸以养老母;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仲子固让聂政竟不肯受也。然严仲子卒备宾主之礼而去。

    久之聂政母死。既已葬除服聂政曰:“嗟乎!政乃市井之人鼓刀以屠;而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臣之所以待之至浅鲜矣未有大功可以称者而严仲子奉百金为亲寿我虽不受然是者徒深知政也。夫贤者以感忿睚眦之意而亲信穷僻之人而政独安得嘿然而已乎!且前日要政政徒以老母;老母今以天年终政将为知己者用。”乃遂西至濮阳见严仲子曰:“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仲子具告曰:“臣之仇韩相侠累侠累又韩君之季父也宗族盛多居处兵卫甚设臣欲使人刺之终莫能就。今足下幸而不弃请益其车骑壮士可为足下辅翼者。”聂政曰:“韩之与卫相去中间不甚远今杀人之相相又国君之亲此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生得失则语泄语泄是韩举国而与仲子为雠岂不殆哉!”遂谢车骑人徒聂政乃辞独行。

    杖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卫。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

    韩取聂政尸暴於市购问莫知谁子。於是韩县之有能言杀相侠累者予千金。久之莫知也。

    政姊荣闻人有刺杀韩相者贼不得国不知其名姓暴其尸而县之千金乃於邑曰:“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立起如韩之市而死者果政也伏尸哭极哀曰:“是轵深井里所谓聂政者也。”市行者诸众人皆曰:“此人暴虐吾国相王县购其名姓千金夫人不闻与?何敢来识之也?”荣应之曰:“闻之。然政所以蒙污辱自弃於市贩之间者为老母幸无恙妾未嫁也。亲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之泽厚矣可柰何!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柰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大惊韩市人。乃大呼天者三卒於邑悲哀而死政之旁。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於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

    其後二百二十馀年秦有荆轲之事。

    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於卫卫人谓之庆卿。而之燕燕人谓之荆卿。

    荆卿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东郡徙卫元君之支属於野王。

    荆轲尝游过榆次与盖聂论剑盖聂怒而目之。荆轲出人或言复召荆卿。盖聂曰:“曩者吾与论剑有不称者吾目之;试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荆卿则已驾而去榆次矣。使者还报盖聂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摄之!”

    荆轲游於邯郸鲁句践与荆轲博争道鲁句践怒而叱之荆轲嘿而逃去遂不复会。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於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於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荆轲虽游於酒人乎然其为人沈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其之燕燕之处士田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顷之会燕太子丹质秦亡归燕。燕太子丹者故尝质於赵而秦王政生於赵其少时与丹驩。及政立为秦王而丹质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国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东以伐齐、楚、三晋稍蚕食诸侯且至於燕燕君臣皆恐祸之至。太子丹患之问其傅鞠武。武对曰:“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殽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以北未有所定也。柰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丹曰:“然则何由?”对曰:“请入图之。”

    居有间秦将樊於期得罪於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於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原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後乃可图也。”太子曰:“太傅之计旷日弥久心惛然恐不能须臾。且非独於此也夫樊将军穷困於天下归身於丹丹终不以迫於彊秦而弃所哀怜之交置之匈奴是固丹命卒之时也。原太傅更虑之。”鞠武曰:“夫行危欲求安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连结一人之後交不顾国家之大害此所谓‘资怨而助祸’矣。夫以鸿毛燎於炉炭之上必无事矣。且以雕鸷之秦行怨暴之怒岂足道哉!燕有田光先生其为人智深而勇沈可与谋。”太子曰:“原因太傅而得交於田先生可乎?”鞠武曰:“敬诺。”出见田先生道“太子原图国事於先生也”。田光曰:“敬奉教。”乃造焉。

    太子逢迎卻行为导跪而蔽席。田光坐定左右无人太子避席而请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曰:“臣闻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至其衰老驽马先之。今太子闻光盛壮之时不知臣精已消亡矣。虽然光不敢以图国事所善荆卿可使也。”太子曰:“原因先生得结交於荆卿可乎?”田光曰:“敬诺。”即起趋出。太子送至门戒曰:“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也!”田光俯而笑曰:“诺。”偻行见荆卿曰:“光与子相善燕国莫不知。今太子闻光壮盛之时不知吾形已不逮也幸而教之曰‘燕秦不两立原先生留意也’。光窃不自外言足下於太子也原足下过太子於宫。”荆轲曰:“谨奉教。”田光曰:“吾闻之长者为行不使人疑之。今太子告光曰:‘所言者国之大事也原先生勿泄’是太子疑光也。夫为行而使人疑之非节侠也。”欲自杀以激荆卿曰:“原足下急过太子言光已死明不言也。”因遂自刎而死。

    荆轲遂见太子言田光已死致光之言。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有顷而后言曰:“丹所以诫田先生毋言者欲以成大事之谋也。今田先生以死明不言岂丹之心哉!”荆轲坐定太子避席顿曰:“田先生不知丹之不肖使得至前敢有所道此天之所以哀燕而不弃其孤也。今秦有贪利之心而欲不可足也。非尽天下之地臣海内之王者其意不厌。今秦已虏韩王尽纳其地。又举兵南伐楚北临赵;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鄴而李信出太原、云中。赵不能支秦必入臣入臣则祸至燕。燕小弱数困於兵今计举国不足以当秦。诸侯服秦莫敢合从。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於秦闚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原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於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此丹之上原而不知所委命唯荆卿留意焉。”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太子前顿固请毋让然後许诺。於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適其意。

    久之荆轲未有行意。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轲曰:“微太子言臣原谒之。今行而毋信则秦未可亲也。夫樊将军秦王购之金千斤邑万家。诚得樊将军与燕督亢之地图奉献秦王秦王必说见臣臣乃得有以报。”太子曰:“樊将军穷困来归丹丹不忍以己之私而伤长者之意原足下更虑之!”

    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金千斤邑万家将柰何?”於期仰天太息流涕曰:“於期每念之常痛於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荆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於期乃前曰:“为之柰何?”荆轲曰:“原得将军之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搤捥而进曰:“此臣之日夜切齿腐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刭。太子闻之驰往伏尸而哭极哀。既已不可柰何乃遂盛樊於期函封之。

    於是太子豫求天下之利匕得赵人徐夫人匕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焠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燕国有勇士秦舞阳年十三杀人人不敢忤视。乃令秦舞阳为副。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治行。顷之未太子迟之疑其改悔乃复请曰:“日已尽矣荆卿岂有意哉?丹请得先遣秦舞阳。”荆轲怒叱太子曰:“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竖子也!且提一匕入不测之彊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遂。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尽上指冠。於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遂至秦持千金之资币物厚遗秦王宠臣中庶子蒙嘉。嘉为先言於秦王曰:“燕王诚振怖大王之威不敢举兵以逆军吏原举国为内臣比诸侯之列给贡职如郡县而得奉守先王之宗庙。恐惧不敢自陈谨斩樊於期之头及献燕督亢之地图函封燕王拜送于庭使使以闻大王唯大王命之。”秦王闻之大喜乃朝服设九宾见燕使者咸阳宫。荆轲奉樊於期头函而秦舞阳奉地图柙以次进。至陛秦舞阳色变振恐群臣怪之。荆轲顾笑舞阳前谢曰:“北蕃蛮夷之鄙人未尝见天子故振慴。原大王少假借之使得毕使於前。”秦王谓轲曰:“取舞阳所持地图。”轲既取图奏之秦王图图穷而匕见。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揕之。未至身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其室。时惶急剑坚故不可立拔。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尽失其度。而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召不得上。方急时不及召下兵以故荆轲乃逐秦王。而卒惶急无以击轲而以手共搏之。是时侍医夏无且以其所奉药囊提荆轲也。秦王方环柱走卒惶急不知所为左右乃曰:“王负剑!”负剑遂拔以击荆轲断其左股。荆轲废乃引其匕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复击轲轲被八创。轲自知事不就倚柱而笑箕踞以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於是左右既前杀轲秦王不怡者良久。已而论功赏群臣及当坐者各有差而赐夏无且黄金二百溢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於是秦王大怒益兵诣赵诏王翦军以伐燕。十月而拔蓟城。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於辽东。秦将李信追击燕王急代王嘉乃遗燕王喜书曰:“秦所以尤追燕急者以太子丹故也。今王诚杀丹献之秦王秦王必解而社稷幸得血食。”其後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燕王乃使使斩太子丹欲献之秦。秦复进兵攻之。後五年秦卒灭燕虏燕王喜。

    其明年秦并天下立号为皇帝。於是秦逐太子丹、荆轲之客皆亡。高渐离变名姓为人庸保匿作於宋子。久之作苦闻其家堂上客击筑傍徨不能去。每出言曰:“彼有善有不善。”从者以告其主曰:“彼庸乃知音窃言是非。”家丈人召使前击筑一坐称善赐酒。而高渐离念久隐畏约无穷时乃退出其装匣中筑与其善衣更容貌而前。举坐客皆惊下与抗礼以为上客。使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宋子传客之闻於秦始皇。秦始皇召见人有识者乃曰:“高渐离也。”秦皇帝惜其善击筑重赦之乃矐其目。使击筑未尝不称善。稍益近之高渐离乃以铅置筑中复进得近举筑朴秦皇帝不中。於是遂诛高渐离终身不复近诸侯之人。

    鲁句践已闻荆轲之刺秦王私曰:“嗟乎惜哉其不讲於刺剑之术也!甚矣吾不知人也!曩者吾叱之彼乃以我为非人也!”

    太史公曰:世言荆轲其称太子丹之命“天雨粟马生角”也太过。又言荆轲伤秦王皆非也。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後世岂妄也哉!

    曹沫盟柯返鲁侵地。专诸进炙定吴篡位。彰弟哭市报主涂厕。刎颈申冤操袖行事。暴秦夺魄懦夫增气。

李斯列传

    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於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辞於荀卿曰:“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骛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彊行者耳。故诟莫大於卑贱而悲莫甚於穷困。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讬於无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将西说秦王矣。”

    至秦会庄襄王卒李斯乃求为秦相文信侯吕不韦舍人;不韦贤之任以为郎。李斯因以得说说秦王曰:“胥人者去其几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而遂忍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彊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彊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秦王乃拜斯为长史听其计阴遣谋士赍持金玉以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之计秦王乃使其良将随其後。秦王拜斯为客卿。

    会韩人郑国来间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觉。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於秦耳请一切逐客。”李斯议亦在逐中。斯乃上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东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来丕豹、公孙支於晋。此五子者不产於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彊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废穰侯逐华阳彊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彊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後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後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後宫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於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於侧也。夫击甕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昭、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甕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適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彊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以资敌国卻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

    夫物不产於秦可宝者多;士不产於秦而原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於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馀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夷郡县城销其兵刃示不复用。使秦无尺土之封不立子弟为王功臣为诸侯者使後无战攻之患。

    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仆射周青臣等颂始皇威德。齐人淳于越进谏曰:“臣闻之殷周之王千馀岁封子弟功臣自为支辅。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臣无辅弼何以相救哉?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今青臣等又面谀以重陛下过非忠臣也。”始皇下其议丞相。丞相谬其说绌其辞乃上书曰:“古者天下散乱莫能相一是以诸侯并作语皆道古以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别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即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诸有文学诗书百家语者蠲除去之。令到满三十日弗去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有欲学者以吏为师。”始皇可其议收去诗书百家之语以愚百姓使天下无以古非今。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周遍天下。明年又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

    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於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喟然而叹曰:“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始皇三十七年十月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抵琅邪。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始皇有二十馀子长子扶苏以数直谏上上使监兵上郡蒙恬为将。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馀子莫从。

    其年七月始皇帝至沙丘病甚令赵高为书赐公子扶苏曰:“以兵属蒙恬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未授使者始皇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独子胡亥、丞相李斯、赵高及幸宦者五六人知始皇崩馀群臣皆莫知也。李斯以为上在外崩无真太子故祕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宦者辄从辒辌车中可诸奏事。

    赵高因留所赐扶苏玺书而谓公子胡亥曰:“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柰何?”胡亥曰:“固也。吾闻之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捐命不封诸子何可言者!”赵高曰:“不然。方今天下之权存亡在子与高及丞相耳原子图之。且夫臣人与见臣於人制人与见制於人岂可同日道哉!”胡亥曰:“废兄而立弟是不义也;不奉父诏而畏死是不孝也;能薄而材譾彊因人之功是不能也:三者逆德天下不服身殆倾危社稷不血食。”高曰:“臣闻汤、武杀其主天下称义焉不为不忠。卫君杀其父而卫国载其德孔子著之不为不孝。夫大行不小谨盛德不辞让乡曲各有宜而百官不同功。故顾小而忘大後必有害;狐疑犹豫後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後有成功。原子遂之!”胡亥喟然叹曰:“今大行未丧礼未终岂宜以此事干丞相哉!”赵高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後时!”

    胡亥既然高之言高曰:“不与丞相谋恐事不能成臣请为子与丞相谋之。”高乃谓丞相斯曰:“上崩赐长子书与丧会咸阳而立为嗣。书未行今上崩未有知者也。所赐长子书及符玺皆在胡亥所定太子在君侯与高之口耳。事将何如?”斯曰:“安得亡国之言!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高曰:“君侯自料能孰与蒙恬?功高孰与蒙恬?谋远不失孰与蒙恬?无怨於天下孰与蒙恬?长子旧而信之孰与蒙恬?”斯曰:“此五者皆不及蒙恬而君责之何深也?”高曰:“高固内官之厮役也幸得以刀笔之文进入秦宫管事二十馀年未尝见秦免罢丞相功臣有封及二世者也卒皆以诛亡。皇帝二十馀子皆君之所知。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於乡里明矣。高受诏教习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尽礼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君计而定之。”斯曰:“君其反位!斯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何虑之可定也?”高曰:“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安危不定何以贵圣?”斯曰:“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岂可负哉!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君其勿复言将令斯得罪。”高曰:“盖闻圣人迁徙无常就变而从时见末而知本观指而睹归。物固有之安得常法哉!方今天下之权命悬於胡亥高能得志焉。且夫从外制中谓之惑从下制上谓之贼。故秋霜降者草花落水摇动者万物作此必然之效也。君何见之晚?”斯曰:“吾闻晋易太子三世不安;齐桓兄弟争位身死为戮;纣杀亲戚不听谏者国为丘墟遂危社稷:三者逆天宗庙不血食。斯其犹人哉安足为谋!”高曰:“上下合同可以长久;中外若一事无表里。君听臣之计即长有封侯世世称孤必有乔松之寿孔、墨之智。今释此而不从祸及子孙足以为寒心。善者因祸为福君何处焉?”斯乃仰天而叹垂泪太息曰:“嗟乎!独遭乱世既以不能死安讬命哉!”於是斯乃听高。高乃报胡亥曰:“臣请奉太子之明命以报丞相丞相斯敢不奉令!”

    於是乃相与谋诈为受始皇诏丞相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长子扶苏曰:“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馀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秏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封其书以皇帝玺遣胡亥客奉书赐扶苏於上郡。

    使者至书扶苏泣入内舍欲自杀。蒙恬止扶苏曰:“陛下居外未立太子使臣将三十万众守边公子为监此天下重任也。今一使者来即自杀安知其非诈?请复请复请而後死未暮也。”使者数趣之。扶苏为人仁谓蒙恬曰:“父而赐子死尚安复请!”即自杀。蒙恬不肯死使者即以属吏系於阳周。

    使者还报胡亥、斯、高大喜。至咸阳丧太子立为二世皇帝。以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

    二世燕居乃召高与谋事谓曰:“夫人生居世间也譬犹骋六骥过决隙也。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以安宗庙而乐万姓长有天下终吾年寿其道可乎?”高曰:“此贤主之所能行也而昬乱主之所禁也。臣请言之不敢避斧钺之诛原陛下少留意焉。夫沙丘之谋诸公子及大臣皆疑焉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今陛下初立此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且蒙恬已死蒙毅将兵居外臣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且陛下安得为此乐乎?”二世曰:“为之柰何?”赵高曰:“严法而刻刑令有罪者相坐诛至收族灭大臣而远骨肉;贫者富之贱者贵之。尽除去先帝之故臣更置陛下之所亲信者近之。此则阴德归陛下害除而奸谋塞群臣莫不被润泽蒙厚德陛下则高枕肆志宠乐矣。计莫出於此。”二世然高之言乃更为法律。於是群臣诸公子有罪辄下高令鞠治之。杀大臣蒙毅等公子十二人僇死咸阳市十公主矺死於杜财物入於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公子高欲奔恐收族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於世臣请从死原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大说召赵高而示之曰:“此可谓急乎?”赵高曰:“人臣当忧死而不暇何变之得谋!”胡亥可其书赐钱十万以葬。

    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欲畔者众。又作阿房之宫治直、驰道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於是楚戍卒陈胜、吴广等乃作乱起於山东杰俊相立自置为侯王叛秦兵至鸿门而卻。李斯数欲请间谏二世不许。而二世责问李斯曰:“吾有私议而有所闻於韩子也曰‘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斫茅茨不翦虽逆旅之宿不勤於此矣。冬日鹿裘夏日葛衣粢粝之食藜藿之羹饭土匭啜土鉶虽监门之养不觳於此矣。禹凿龙门通大夏疏九河曲九防决渟水致之海而股无胈胫无毛手足胼胝面目黎黑遂以死于外葬於会稽臣虏之劳不烈於此矣’。然则夫所贵於有天下者岂欲苦形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此不肖人之所勉也非贤者之所务也。彼贤人之有天下也专用天下適己而已矣此所贵於有天下也。夫所谓贤人者必能安天下而治万民今身且不能利将恶能治天下哉!故吾原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为之柰何?”李斯子由为三川守群盗吴广等西略地过去弗能禁。章邯以破逐广等兵使者覆案三川相属诮让斯居三公位如何令盗如此。李斯恐惧重爵禄不知所出乃阿二世意欲求容以书对曰:

    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此臣主之分定上下之义明则天下贤不肖莫敢不尽力竭任以徇其君矣。是故主独制於天下而无所制也。能穷乐之极矣贤明之主也可不察焉!

    故申子曰“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者无他焉不能督责而顾以其身劳於天下之民若尧、禹然故谓之“桎梏”也。夫不能修申、韩之明术行督责之道专以天下自適也而徒务苦形劳神以身徇百姓则是黔之役非畜天下者也何足贵哉!夫以人徇己则己贵而人贱;以己徇人则己贱而人贵。故徇人者贱而人所徇者贵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也。凡古之所为尊贤者为其贵也;而所为恶不肖者为其贱也。而尧、禹以身徇天下者也因随而尊之则亦失所为尊贤之心矣夫可谓大缪矣。谓之为“桎梏”不亦宜乎?不能督责之过也。

    故韩子曰:“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者何也?则能罚之加焉必也。故商君之法刑弃灰於道者。夫弃灰薄罪也而被刑重罚也。彼唯明主为能深督轻罪。夫罪轻且督深而况有重罪乎?故民不敢犯也。是故韩子曰“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溢盗跖不搏”者非庸人之心重寻常之利深而盗跖之欲浅也;又不以盗跖之行为轻百镒之重也。搏必随手刑则盗跖不搏百镒;而罚不必行也则庸人不释寻常。是故城高五丈而楼季不轻犯也;泰山之高百仞而跛牧其上。夫楼季也而难五丈之限岂跛?也而易百仞之高哉?峭堑之势异也。明主圣王之所以能久处尊位长执重势而独擅天下之利者非有异道也能独断而审督责必深罚故天下不敢犯也。今不务所以不犯而事慈母之所以败子也则亦不察於圣人之论矣。夫不能行圣人之术则舍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

    且夫俭节仁义之人立於朝则荒肆之乐辍矣;谏说论理之臣间於侧则流漫之志诎矣;烈士死节之行显於世则淫康之虞废矣。故明主能外此三者而独操主术以制听从之臣而修其明法故身尊而势重也。凡贤主者必将能拂世磨俗而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故生则有尊重之势死则有贤明之谥也。是以明君独断故权不在臣也。然後能灭仁义之涂掩驰说之口困烈士之行塞聪揜明内独视听故外不可倾以仁义烈士之行而内不可夺以谏说忿争之辩。故能荦然独行恣睢之心而莫之敢逆。若此然後可谓能明申、韩之术而脩商君之法。法脩术明而天下乱者未之闻也。故曰“王道约而易操”也。唯明主为能行之。若此则谓督责之诚则臣无邪臣无邪则天下安天下安则主严尊主严尊则督责必督责必则所求得所求得则国家富国家富则君乐丰。故督责之术设则所欲无不得矣。群臣百姓救过不给何变之敢图?若此则帝道备而可谓能明君臣之术矣。虽申、韩复生不能加也。

    书奏二世悦。於是行督责益严税民深者为明吏。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刑者相半於道而死人日成积於市。杀人众者为忠臣。二世曰:“若此则可谓能督责矣。”

    初赵高为郎中令所杀及报私怨众多恐大臣入朝奏事毁恶之乃说二世曰:“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於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於大臣非所以示神明於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二世用其计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於赵高。

    高闻李斯以为言乃见丞相曰:“关东群盗多今上急益繇治阿房宫聚狗马无用之物。臣欲谏为位贱。此真君侯之事君何不谏?”李斯曰:“固也吾欲言之久矣。今时上不坐朝廷上居深宫吾有所言者不可传也欲见无间。”赵高谓曰:“君诚能谏请为君候上间语君。”於是赵高待二世方燕乐妇女居前使人告丞相:“上方间可奏事。”丞相至宫门上谒如此者三。二世怒曰:“吾常多间日丞相不来。吾方燕私丞相辄来请事。丞相岂少我哉?且固我哉?”赵高因曰:“如此殆矣!夫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且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丞相长男李由为三川守楚盗陈胜等皆丞相傍县之子以故楚盗公行过三川城守不肯击。高闻其文书相往来未得其审故未敢以闻。且丞相居外权重於陛下。”二世以为然。欲案丞相恐其不审乃使人案验三川守与盗通状。李斯闻之。

    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李斯不得见因上书言赵高之短曰:“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於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於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於庭即弑简公於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二世曰:“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絜行脩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彊力下知人情上能適朕君其勿疑。”李斯曰:“不然。夫高故贱人也无识於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臣故曰殆。”二世已前信赵高恐李斯杀之乃私告赵高。高曰:“丞相所患者独高高已死丞相即欲为田常所为。”於是二世曰:“其以李斯属郎中令!”

    赵高案治李斯。李斯拘执束缚居囹圄中仰天而叹曰:“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过於桀、纣、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岂不乱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杀忠臣而贵贱人作为阿房之宫赋敛天下。吾非不谏也而不吾听也。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於民利者禁故能长久治安。今行逆於昆弟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殃;大为宫室厚赋天下不爱其费:三者已行天下不听。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心尚未寤也而以赵高为佐吾必见寇至咸阳麋鹿游於朝也。”

    於是二世乃使高案丞相狱治罪责斯与子由谋反状皆收捕宗族宾客。赵高治斯榜掠千馀不胜痛自诬服。斯所以不死者自负其辩有功实无反心幸得上书自陈幸二世之寤而赦之。李斯乃从狱中上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馀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臣尽薄材谨奉法令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阴脩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地非不广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见秦之彊。罪二矣。尊大臣盛其爵位以固其亲。罪三矣。立社稷脩宗庙以明主之贤。罪四矣。更剋画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罪五矣。治驰道兴游观以见主之得意。罪六矣。缓刑罚薄赋敛以遂主得众之心万民戴主死而不忘。罪七矣。若斯之为臣者罪足以死固久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原陛下察之!”书上赵高使吏弃去不奏曰:“囚安得上书!”

    赵高使其客十馀辈诈为御史、谒者、侍中更往覆讯斯。斯更以其实对辄使人复榜之。後二世使人验斯斯以为如前终不敢更言辞服。奏当上二世喜曰:“微赵君几为丞相所卖。”及二世所使案三川之守至则项梁已击杀之。使者来会丞相下吏赵高皆妄为反辞。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李斯已死二世拜赵高为中丞相事无大小辄决於高。高自知权重乃献鹿谓之马。二世问左右:“此乃鹿也?”左右皆曰“马也”。二世惊自以为惑乃召太卜令卦之太卜曰:“陛下春秋郊祀奉宗庙鬼神斋戒不明故至于此。可依盛德而明斋戒。”於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赵高教其女婿咸阳令阎乐劾不知何人贼杀人移上林。高乃谏二世曰:“天子无故贼杀不辜人此上帝之禁也鬼神不享天且降殃当远避宫以禳之。”二世乃出居望夷之宫。

    留三日赵高诈诏卫士令士皆素服持兵内乡入告二世曰:“山东群盗兵大至!”二世上观而见之恐惧高既因劫令自杀。引玺而佩之左右百官莫从;上殿殿欲坏者三。高自知天弗与群臣弗许乃召始皇弟授之玺。

    子婴既位患之乃称疾不听事与宦者韩谈及其子谋杀高。高上谒请病因召入令韩谈刺杀之夷其三族。

    子婴立三月沛公兵从武关入至咸阳群臣百官皆畔不適。子婴与妻子自系其颈以组降轵道旁。沛公因以属吏。项王至而斩之。遂以亡天下。

    太史公曰:李斯以闾阎历诸侯入事秦因以瑕衅以辅始皇卒成帝业斯为三公可谓尊用矣。斯知六?之归不务明政以补主上之缺持爵禄之重阿顺苟合严威酷刑听高邪说废適立庶。诸侯已畔斯乃欲谏争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极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与俗议之异。不然斯之功且与周、召列矣。

    鼠在所居人固择地。斯效智力功立名遂。置酒咸阳人臣极位。一夫诳惑变易神器。国丧身诛本同末异。

蒙恬列传

    蒙恬者其先齐人也。恬大父蒙骜自齐事秦昭王官至上卿。秦庄襄王元年蒙骜为秦将伐韩取成皋、荥阳作置三川郡。二年蒙骜攻赵取三十七城。始皇三年蒙骜攻韩取十三城。五年蒙骜攻魏取二十城作置东郡。始皇七年蒙骜卒。骜子曰武武子曰恬。恬尝书狱典文学。始皇二十三年蒙武为秦裨将军与王翦攻楚大破之杀项燕。二十四年蒙武攻楚虏楚王。蒙恬弟毅。

    始皇二十六年蒙恬因家世得为秦将攻齐大破之拜为内史。秦已并天下乃使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因地形用制险塞起临洮至辽东延袤万馀里。於是渡河据阳山逶蛇而北。暴师於外十馀年居上郡。是时蒙恬威振匈奴。始皇甚尊宠蒙氏信任贤之。而亲近蒙毅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恬任外事而毅常为内谋名为忠信故虽诸将相莫敢与之争焉。

    赵高者诸赵疏远属也。赵高昆弟数人皆生隐宫其母被刑僇世世卑贱。秦王闻高彊力通於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高既私事公子胡亥喻之决狱。高有大罪秦王令蒙毅法治之。毅不敢阿法当高罪死除其宦籍。帝以高之敦於事也赦之复其官爵。

    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巉山堙谷千八百里。道未就。

    始皇三十七年冬行出游会稽并海上北走琅邪。道病使蒙毅还祷山川未反。

    始皇至沙丘崩祕之群臣莫知。是时丞相李斯、公子胡亥、中车府令赵高常从。高雅得幸於胡亥欲立之又怨蒙毅法治之而不为己也。因有贼心乃与丞相李斯、公子胡亥阴谋立胡亥为太子。太子已立遣使者以罪赐公子扶苏、蒙恬死。扶苏已死蒙恬疑而复请之。使者以蒙恬属吏更置。胡亥以李斯舍人为护军。使者还报胡亥已闻扶苏死即欲释蒙恬。赵高恐蒙氏复贵而用事怨之。

    毅还至赵高因为胡亥忠计欲以灭蒙氏乃言曰:“臣闻先帝欲举贤立太子久矣而毅谏曰‘不可’。若知贤而俞弗立则是不忠而惑主也。以臣愚意不若诛之。”胡亥听而系蒙毅於代。前已囚蒙恬於阳周。丧至咸阳已葬太子立为二世皇帝而赵高亲近日夜毁恶蒙氏求其罪过举劾之。

    子婴进谏曰:“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主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不听。而遣御史曲宫乘传之代令蒙毅曰:“先主欲立太子而卿难之。今丞相以卿为不忠罪及其宗。朕不忍乃赐卿死亦甚幸矣。卿其图之!”毅对曰:“以臣不能得先主之意则臣少宦顺幸没世。可谓知意矣。以臣不知太子之能则太子独从周旋天下去诸公子绝远臣无所疑矣。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非敢饰辞以避死也为羞累先主之名原大夫为虑焉使臣得死情实。且夫顺成全者道之所贵也;刑杀者道之所卒也。昔者秦穆公杀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也故立号曰‘缪’。昭襄王杀武安君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君者皆为大失而天下非之以其君为不明以是籍於诸侯。故曰‘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於无辜’。唯大夫留心!”使者知胡亥之意不听蒙毅之言遂杀之。

    二世又遣使者之阳周令蒙恬曰:“君之过多矣而卿弟毅有大罪法及内史。”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於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身虽囚系其势足以倍畔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不忘先主也。昔周成王初立未离襁褓周公旦负王以朝卒定天下。及成王有病甚殆公旦自揃其爪以沈於河曰:‘王未有识是旦执事。有罪殃旦受其不祥。’乃书而藏之记府可谓信矣。及王能治国有贼臣言:‘周公旦欲为乱久矣王若不备必有大事。’王乃大怒周公旦走而奔於楚。成王观於记府得周公旦沈书乃流涕曰:‘孰谓周公旦欲为乱乎!’杀言之者而反周公旦。故周书曰‘必参而伍之’。今恬之宗世无二心而事卒如此是必孽臣逆乱内陵之道也。夫成王失而复振则卒昌;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不悔身死则国亡。臣故曰过可振而谏可觉也。察於参伍上圣之法也。凡臣之言非以求免於咎也将以谏而死原陛下为万民思从道也。”使者曰:“臣受诏行法於将军不敢以将军言闻於上也。”蒙恬喟然太息曰:“我何罪於天无过而死乎?”良久徐曰:“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乃吞药自杀。

    太史公曰:吾適北边自直道归行观蒙恬所为秦筑长城亭障堑山堙谷通直道固轻百姓力矣。夫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而恬为名将不以此时彊谏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而阿意兴功此其兄弟遇诛不亦宜乎!何乃罪地脉哉?

    蒙氏秦将内史忠贤。长城筑万里安边。赵高矫制扶苏死焉。绝地何罪?劳人是?。呼天欲诉三代良然。

张耳陈馀列传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陈馀者亦大梁人也好儒术数游赵苦陉。富人公乘氏以其女妻之亦知陈馀非庸人也。馀年少父事张耳两人相与为刎颈交。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两人相对。里吏尝有过笞陈馀陈馀欲起张耳蹑之使受笞。吏去张耳乃引陈馀之桑下而数之曰:“始吾与公言何如?今见小辱而欲死一吏乎?”陈馀然之。秦诏书购求两人两人亦反用门者以令里中。

    陈涉起蕲至入陈兵数万。张耳、陈馀上谒陈涉。涉及左右生平数闻张耳、陈馀贤未尝见见即大喜。

    陈中豪杰父老乃说陈涉曰:“将军身被坚执锐率士卒以诛暴秦复立楚社稷存亡继绝功德宜为王。且夫监临天下诸将不为王不可原将军立为楚王也。”陈涉问此两人两人对曰:“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为天下除残也。今始至陈而王之示天下私。原将军毋王急引兵而西遣人立六国後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彊。如此野无交兵县无守城诛暴秦据咸阳以令诸侯。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如此则帝业成矣。今独王陈恐天下解也。”陈涉不听遂立为王。

    陈馀乃复说陈王曰:“大王举梁、楚而西务在入关未及收河北也。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原请奇兵北略赵地。”於是陈王以故所善陈人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以张耳、陈馀为左右校尉予卒三千人北略赵地。

    武臣等从白马渡河至诸县说其豪桀曰:“秦为乱政虐刑以残贼天下数十年矣。北有长城之役南有五岭之戍外内骚动百姓罢敝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财匮力尽民不聊生。重之以苛法峻刑使天下父子不相安。陈王奋臂为天下倡始王楚之地方二千里莫不响应家自为怒人自为斗各报其怨而攻其雠县杀其令丞郡杀其守尉。今已张大楚王陈使吴广、周文将卒百万西击秦。於此时而不成封侯之业者非人豪也。诸君试相与计之!夫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因天下之力而攻无道之君报父兄之怨而成割地有土之业此士之一时也。”豪桀皆然其言。乃行收兵得数万人号武臣为武信君。下赵十城馀皆城守莫肯下。

    乃引兵东北击范阳。范阳人蒯通说范阳令曰:“窃闻公之将死故吊。虽然贺公得通而生。”范阳令曰:“何以吊之?”对曰:“秦法重足下为范阳令十年矣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不可胜数。然而慈父孝子莫敢倳刃公之腹中者畏秦法耳。今天下大乱秦法不施然则慈父孝子且倳刃公之腹中以成其名此臣之所以吊公也。今诸侯畔秦矣武信君兵且至而君坚守范阳少年皆争杀君下武信君。君急遣臣见武信君可转祸为福在今矣。”

    范阳令乃使蒯通见武信君曰:“足下必将战胜然後略地攻得然後下城臣窃以为过矣。诚听臣之计可不攻而降城不战而略地传檄而千里定可乎?”武信君曰:“何谓也?”蒯通曰:“今范阳令宜整顿其士卒以守战者也怯而畏死贪而重富贵故欲先天下降畏君以为秦所置吏诛杀如前十城也。然今范阳少年亦方杀其令自以城距君。君何不赍臣侯印拜范阳令范阳令则以城下君少年亦不敢杀其令。令范阳令乘硃轮华毂使驱驰燕、赵郊。燕、赵郊见之皆曰此范阳令先下者也即喜矣燕、赵城可毋战而降也。此臣之所谓传檄而千里定者也。”武信君从其计因使蒯通赐范阳令侯印。赵地闻之不战以城下者三十馀城。

    至邯郸张耳、陈馀闻周章军入关至戏卻;又闻诸将为陈王徇地多以谗毁得罪诛怨陈王不用其筴不以为将而以为校尉。乃说武臣曰:“陈王起蕲至陈而王非必立六国後。将军今以三千人下赵数十城独介居河北不王无以填之。且陈王听谗还报恐不脱於祸。又不如立其兄弟;不即立赵後。将军毋失时时间不容息。”武臣乃听之遂立为赵王。以陈馀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

    使人报陈王陈王大怒欲尽族武臣等家而兵击赵。陈王相国房君谏曰:“秦未亡而诛武臣等家此又生一秦也。不如因而贺之使急引兵西击秦。”陈王然之从其计徙系武臣等家宫中封张耳子敖为成都君。

    陈王使使者贺赵令趣兵西入关。张耳、陈馀说武臣曰:“王王赵非楚意特以计贺王。楚已灭秦必加兵於赵。原王毋西兵北徇燕、代南收河内以自广。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必不敢制赵。”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使韩广略燕李良略常山张黡略上党。

    韩广至燕燕人因立广为燕王。赵王乃与张耳、陈馀北略地燕界。赵王间出为燕军所得。燕将囚之欲与分赵地半乃归王。使者往燕辄杀之以求地。张耳、陈馀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皆笑曰:“使者往十馀辈辄死若何以能得王?”乃走燕壁。燕将见之问燕将曰:“知臣何欲?”燕将曰:“若欲得赵王耳。”曰:“君知张耳、陈馀何如人也?”燕将曰:“贤人也。”曰:“知其志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养卒乃笑曰:“君未知此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馀杖马箠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欲为卿相终己邪?夫臣与主岂可同日而道哉顾其势初定未敢参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乃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以两贤王左提右挈而责杀王之罪灭燕易矣。”燕将以为然乃归赵王养卒为御而归。

    李良已定常山还报赵王复使良略太原。至石邑秦兵塞井陉未能前。秦将诈称二世使人遗李良书不封曰:“良尝事我得显幸。良诚能反赵为秦赦良罪贵良。”良得书疑不信。乃还之邯郸益请兵。未至道逢赵王姊出饮从百馀骑。李良望见以为王伏谒道旁。王姊醉不知其将使骑谢李良。李良素贵起惭其从官。从官有一人曰:“天下畔秦能者先立。且赵王素出将军下今女兒乃不为将军下车请追杀之。”李良已得秦书固欲反赵未决因此怒遣人追杀王姊道中乃遂将其兵袭邯郸。邯郸不知竟杀武臣、邵骚。赵人多为张耳、陈馀耳目者以故得脱出。收其兵得数万人。客有说张耳曰:“两君羁旅而欲附赵难;独立赵後扶以义可就功。”乃求得赵歇立为赵王居信都。李良进兵击陈馀陈馀败李良李良走归章邯。

    章邯引兵至邯郸皆徙其民河内夷其城郭。张耳与赵王歇走入钜鹿城王离围之。陈馀北收常山兵得数万人军钜鹿北。章邯军钜鹿南棘原筑甬道属河饷王离。王离兵食多急攻钜鹿。钜鹿城中食尽兵少张耳数使人召前陈馀陈馀自度兵少不敌秦不敢前。数月张耳大怒怨陈馀使张黡、陈泽往让陈馀曰:“始吾与公为刎颈交今王与耳旦暮且死而公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安在其相为死!苟必信胡不赴秦军俱死?且有十一二相全。”陈馀曰:“吾度前终不能救赵徒尽亡军。且馀所以不俱死欲为赵王、张君报秦。今必俱死如以肉委饿虎何益?”张黡、陈泽曰:“事已急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後虑!”陈馀曰:“吾死顾以为无益。必如公言。”乃使五千人令张黡、陈泽先尝秦军至皆没。

    当是时燕、齐、楚闻赵急皆来救。张敖亦北收代兵得万馀人来皆壁馀旁未敢击秦。项羽兵数绝章邯甬道王离军乏食项羽悉引兵渡河遂破章邯。章邯引兵解诸侯军乃敢击围钜鹿秦军遂虏王离。涉间自杀。卒存钜鹿者楚力也。

    於是赵王歇、张耳乃得出钜鹿谢诸侯。张耳与陈馀相见责让陈馀以不肯救赵及问张黡、陈泽所在。陈馀怒曰:“张黡、陈泽以必死责臣臣使将五千人先尝秦军皆没不出。”张耳不信以为杀之数问陈馀。陈馀怒曰:“不意君之望臣深也!岂以臣为重去将哉?”乃脱解印绶推予张耳。张耳亦愕不受。陈馀起如厕。客有说张耳曰:“臣闻‘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今陈将军与君印君不受反天不祥。急取之!”张耳乃佩其印收其麾下。而陈馀还亦望张耳不让遂趋出。张耳遂收其兵。陈馀独与麾下所善数百人之河上泽中渔猎。由此陈馀、张耳遂有卻。

    赵王歇复居信都。张耳从项羽诸侯入关。汉元年二月项羽立诸侯王张耳雅游人多为之言项羽亦素数闻张耳贤乃分赵立张耳为常山王治信都。信都更名襄国。

    陈馀客多说项羽曰:“陈馀、张耳一体有功於赵。”项羽以陈馀不从入关闻其在南皮即以南皮旁三县以封之而徙赵王歇王代。

    张耳之国陈馀愈益怒曰:“张耳与馀功等也今张耳王馀独侯此项羽不平。”及齐王田荣畔楚陈馀乃使夏说说田荣曰:“项羽为天下宰不平尽王诸将善地徙故王王恶地今赵王乃居代!原王假臣兵请以南皮为扞蔽。”田荣欲树党於赵以反楚乃遣兵从陈馀。陈馀因悉三县兵袭常山王张耳。张耳败走念诸侯无可归者曰:“汉王与我有旧故而项羽又彊立我我欲之楚。”甘公曰:“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彊後必属汉。”故耳走汉。汉王亦还定三秦方围章邯废丘。张耳谒汉王汉王厚遇之。

    陈馀已败张耳皆复收赵地迎赵王於代复为赵王。赵王德陈馀立以为代王。陈馀为赵王弱国初定不之国留傅赵王而使夏说以相国守代。

    汉二年东击楚使使告赵欲与俱。陈馀曰:“汉杀张耳乃从。”於是汉王求人类张耳者斩之持其头遗陈馀。陈馀乃遣兵助汉。汉之败於彭城西陈馀亦复觉张耳不死即背汉。

    汉三年韩信已定魏地遣张耳与韩信击破赵井陉斩陈馀泜水上追杀赵王歇襄国。汉立张耳为赵王。汉五年张耳薨谥为景王。子敖嗣立为赵王。高祖长女鲁元公主为赵王敖后。

    汉七年高祖从平城过赵赵王朝夕袒韝蔽自上食礼甚卑有子婿礼。高祖箕踞詈甚慢易之。赵相贯高、赵午等年六十馀故张耳客也。生平为气乃怒曰:“吾王孱王也!”说王曰:“夫天下豪桀并起能者先立。今王事高祖甚恭而高祖无礼请为王杀之!”张敖齧其指出血曰:“君何言之误!且先人亡国赖高祖得复国德流子孙秋豪皆高祖力也。原君无复出口。”贯高、赵午等十馀人皆相谓曰:“乃吾等非也。吾王长者不倍德。且吾等义不辱今怨高祖辱我王故欲杀之何乃汙王为乎?令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

    汉八年上从东垣还过赵贯高等乃壁人柏人要之置厕。上过欲宿心动问曰:“县名为何?”曰:“柏人。”“柏人者迫於人也!”不宿而去。

    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於是上皆并逮捕赵王、贯高等。十馀人皆争自刭贯高独怒骂曰:“谁令公为之?今王实无谋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谁白王不反者!”乃轞车胶致与王诣长安。治张敖之罪。上乃诏赵群臣宾客有敢从王皆族。贯高与客孟舒等十馀人皆自髡钳为王家奴从来。贯高至对狱曰:“独吾属为之王实不知。”吏治榜笞数千刺剟身无可击者终不复言。吕后数言张王以鲁元公主故不宜有此。上怒曰:“使张敖据天下岂少而女乎!”不听。廷尉以贯高事辞闻上曰:“壮士!谁知者以私问之。”中大夫泄公曰:“臣之邑子素知之。此固赵国立名义不侵为然诺者也。”上使泄公持节问之箯舆前。仰视曰:“泄公邪?”泄公劳苦如生平驩与语问张王果有计谋不。高曰:“人情宁不各爱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论死岂以王易吾亲哉!顾为王实不反独吾等为之。”具道本指所以为者王不知状。於是泄公入具以报上乃赦赵王。

    上贤贯高为人能立然诺使泄公具告之曰:“张王已出。”因赦贯高。贯高喜曰:“吾王审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贯高曰:“所以不死一身无馀者白张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责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杀之名何面目复事上哉!纵上不杀我我不愧於心乎?”乃仰绝肮遂死。当此之时名闻天下。

    张敖已出以尚鲁元公主故封为宣平侯。於是上贤张王诸客以钳奴从张王入关无不为诸侯相、郡守者。及孝惠、高后、文帝、孝景时张王客子孙皆得为二千石。

    张敖高后六年薨。子偃为鲁元王。以母吕后女故吕后封为鲁元王。元王弱兄弟少乃封张敖他姬子二人:寿为乐昌侯侈为信都侯。高后崩诸吕无道大臣诛之而废鲁元王及乐昌侯、信诸侯。孝文帝即位复封故鲁元王偃为南宫侯续张氏。

    太史公曰:张耳、陈馀世传所称贤者;其宾客厮役莫非天下俊桀所居国无不取卿相者。然张耳、陈馀始居约时相然信以死岂顾问哉。及据国争权卒相灭亡何乡者相慕用之诚後相倍之戾也!岂非以势利交哉?名誉虽高宾客虽盛所由殆与大伯、延陵季子异矣。

    张耳、陈馀天下豪俊。忘年羁旅刎颈相信。耳围钜鹿馀兵不进。张既望深陈乃去印。势利倾夺隙末成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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