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世家
“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三月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奏未央宫。制曰:“下御史。”
六年三月戊申朔乙亥御史臣光守尚书令、丞非下御史书到言:“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太常臣充、大行令臣息、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上言:大司马去病上疏曰:‘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原陛下幸察。’制曰‘下御史’。臣谨与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等议:古者裂地立国并建诸侯以承天于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今臣去病上疏不忘其职因以宣恩乃道天子卑让自贬以劳天下虑皇子未有号位。臣青翟、臣汤等宜奉义遵职愚憧而不逮事。方今盛夏吉时臣青翟、臣汤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昧死请所立国名。”
制曰:“盖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或子、男、附庸。礼‘支子不祭’。云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朕无闻焉。且天非为君生民也。朕之不德海内未洽乃以未教成者彊君连城即股肱何劝?其更议以列侯家之。”
三月丙子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谨与列侯臣婴齐、中二千石二千石臣贺、谏大夫博士臣安等议曰:伏闻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显而伯禽以周公立咸为建国诸侯以相傅为辅。百官奉宪各遵其职而国统备矣。窃以为并建诸侯所以重社稷者四海诸侯各以其职奉贡祭。支子不得奉祭宗祖礼也。封建使守籓国帝王所以扶德施化。陛下奉承天统明开圣绪尊贤显功兴灭继绝。续萧文终之後于酂襃厉群臣平津侯等。昭六亲之序明天施之属使诸侯王封君得推私恩分子弟户邑锡号尊建百有馀国。而家皇子为列侯则尊卑相逾列位失序不可以垂统於万世。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三月丙子奏未央宫。
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鲁有白牡、骍刚之牲。群公不毛贤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乡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
四月戊寅奏未央宫。“丞相臣青翟、御史大夫臣汤昧死言:臣青翟等与列侯、吏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议:昧死奏请立皇子为诸侯王。制曰:‘康叔亲属有十而独尊者襃有德也。周公祭天命郊故鲁有白牡、骍刚之牲。群公不毛贤不肖差也。“高山仰之景行乡之”朕甚慕焉。所以抑未成家以列侯可。’臣青翟、臣汤、博士臣将行等伏闻康叔亲属有十武王继体周公辅成王其八人皆以祖考之尊建为大国。康叔之年幼周公在三公之位而伯禽据国於鲁盖爵命之时未至成*人。康叔後扞禄父之难伯禽殄淮夷之乱。昔五帝异制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时而序尊卑。高皇帝拨乱世反诸正昭至德定海内封建诸侯爵位二等。皇子或在襁褓而立为诸侯王奉承天子为万世法则不可易。陛下躬亲仁义体行圣德表里文武。显慈孝之行广贤能之路。内襃有德外讨彊暴。极临北海西月氏匈奴、西域举国奉师。舆械之费不赋於民。虚御府之藏以赏元戎开禁仓以振贫穷减戍卒之半。百蛮之君靡不乡风承流称意。远方殊俗重译而朝泽及方外。故珍兽至嘉穀兴天应甚彰。今诸侯支子封至诸侯王而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臣汤等窃伏孰计之皆以为尊卑失序使天下失望不可。臣请立臣闳、臣旦、臣胥为诸侯王。”四月癸未奏未央宫留中不下。
“丞相臣青翟、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太常臣充、太子少傅臣安行宗正事昧死言:臣青翟等前奏大司马臣去病上疏言皇子未有号位臣谨与御史大夫臣汤、中二千石、二千石、谏大夫、博士臣庆等昧死请立皇子臣闳等为诸侯王。陛下让文武躬自切及皇子未教。群臣之议儒者称其术或誖其心。陛下固辞弗许家皇子为列侯。臣青翟等窃与列侯臣寿成等二十七人议皆曰以为尊卑失序。高皇帝建天下为汉太祖王子孙广支辅。先帝法则弗改所以宣至尊也。臣请令史官择吉日具礼仪上御史奏舆地图他皆如前故事。”制曰:“可。”
四月丙申奏未央宫。“太仆臣贺行御史大夫事昧死言:太常臣充言卜入四月二十八日乙巳可立诸侯王。臣昧死奏舆地图请所立国名。礼仪别奏。臣昧死请。”
制曰:“立皇子闳为齐王旦为燕王胥为广陵王。”
四月丁酉奏未央宫。六年四月戊寅朔癸卯御史大夫汤下丞相丞相下中二千石二千石下郡太守、诸侯相丞书从事下当用者。如律令。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闳为齐王。曰:於戏小子闳受兹青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东土世为汉籓辅。於戏念哉!恭朕之诏惟命不于常。人之好德克明显光。义之不图俾君子怠。悉尔心允执其中天禄永终。厥有炋臧乃凶于而国害于尔躬。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齐王策。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旦为燕王。曰:於戏小子旦受兹玄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北土世为汉籓辅。於戏!荤粥氏虐老兽心侵犯寇盗加以奸巧边萌。於戏!朕命将率徂征厥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期奔师。荤粥徙域北州以绥。悉尔心毋作怨毋俷德毋乃废备。非教士不得从徵。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燕王策。
“维六年四月乙巳皇帝使御史大夫汤庙立子胥为广陵王。曰:於戏小子胥受兹赤社!朕承祖考维稽古建尔国家封于南土世为汉籓辅。古人有言曰:‘大江之南五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保疆三代要服不及以政。’於戏!悉尔心战战兢兢乃惠乃顺毋侗好轶毋迩宵人维法维则。书云:‘臣不作威不作福靡有後羞。’於戏保国艾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
右广陵王策。
太史公曰:古人有言曰“爱之欲其富亲之欲其贵”。故王者壃土建国封立子弟所以襃亲亲序骨肉尊先祖贵支体广同姓於天下也。是以形势彊而王室安。自古至今所由来久矣。非有异也故弗论箸也。燕齐之事无足采者。然封立三王天子恭让群臣守义文辞烂然甚可观也是以附之世家。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观太史公之列传。传中称三王世家文辞可观求其世家终不能得。窃从长老好故事者取其封策书编列其事而传之令後世得观贤主之指意。
盖闻孝武帝之时同日而俱拜三子为王:封一子於齐一子於广陵一子於燕。各因子才力智能及土地之刚柔人民之轻重为作策以申戒之。谓王:“世为汉籓辅保国治民可不敬与!王其戒之。”夫贤主所作固非浅闻者所能知非博闻彊记君子者所不能究竟其意。至其次序分绝文字之上下简之参差长短皆有意人莫之能知。谨论次其真草诏书编于左方。令览者自通其意而解说之。
王夫人者赵人也与卫夫人并幸武帝而生子闳。闳且立为王时其母病武帝自临问之。曰:“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王夫人曰:“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帝曰:“虽然意所欲欲於何所王之?”王夫人曰:“原置之雒阳。”武帝曰:“雒阳有武库敖仓天下旻?戹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於雒阳者。去雒阳馀尽可。”王夫人不应。武帝曰:“关东之国无大於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菑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於齐者矣。”王夫人以手击头谢曰:“幸甚。”王夫人死而帝痛之使使者拜之曰:“皇帝谨使使太中大夫明奉璧一赐夫人为齐王太后。”子闳王齐年少无有子立不幸早死国绝为郡。天下称齐不宜王云。
所谓“受此土”者诸侯王始封者必受土於天子之社归立之以为国社以岁时祠之。春秋大传曰:“天子之国有泰社。东方青南方赤西方白北方黑上方黄。”故将封於东方者取青土封於南方者取赤土封於西方者取白土封於北方者取黑土封於上方者取黄土。各取其色物裹以白茅封以为社。此始受封於天子者也。此之为主土。主土者立社而奉之也。“朕承祖考”祖者先也考者父也。“维稽古”维者度也念也稽者当也当顺古之道也。
齐地多变诈不习於礼义故戒之曰“恭朕之诏唯命不可为常。人之好德能明显光。不图於义使君子怠慢。悉若心信执其中天禄长终。有过不善乃凶于而国而害于若身”。齐王之国左右维持以礼义不幸中年早夭。然全身无过如其策意。
传曰“青采出於蓝而质青於蓝”者教使然也。远哉贤主昭然独见:诫齐王以慎内;诫燕王以无作怨无俷德;诫广陵王以慎外无作威与福。
夫广陵在吴越之地其民精而轻故诫之曰“江湖之间其人轻心。杨州葆疆三代之时迫要使从中国俗服不大及以政教以意御之而已。无侗好佚无迩宵人维法是则。无长好佚乐驰骋弋猎淫康而近小人。常念法度则无羞辱矣”。三江、五湖有鱼盐之利铜山之富天下所仰。故诫之曰“臣不作福”者勿使行财币厚赏赐以立声誉为四方所归也。又曰“臣不作威”者勿使因轻以倍义也。
会孝武帝崩孝昭帝初立先朝广陵王胥厚赏赐金钱财币直三千馀万益地百里邑万户。
会昭帝崩宣帝初立缘恩行义以本始元年中裂汉地尽以封广陵王胥四子:一子为朝阳侯;一子为平曲侯;一子为南利侯;最爱少子弘立以为高密王。
其後胥果作威福通楚王使者。楚王宣言曰:“我先元王高帝少弟也封三十二城。今地邑益少我欲与广陵王共兵云。广陵王为上我复王楚三十二城如元王时。”事觉公卿有司请行罚诛。天子以骨肉之故不忍致法於胥下诏书无治广陵王独诛恶楚王。传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中与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其後胥复祝诅谋反自杀国除。
燕土墝埆北迫匈奴其人民勇而少虑故诫之曰“荤粥氏无有孝行而禽兽心以窃盗侵犯边民。朕诏将军往征其罪万夫长千夫长三十有二君皆来降旗奔师。荤粥徙域远处北州以安矣”。“悉若心无作怨”者勿使从俗以怨望也。“无俷德”者勿使背德也。“无废备”者无乏武备常备匈奴也。“非教士不得从徵”者言非习礼义不得在於侧也。
会武帝年老长而太子不幸薨未有所立而旦使来上书请身入宿卫於长安。孝武见其书击地怒曰:“生子当置之齐鲁礼义之乡乃置之燕赵果有争心不让之端见矣。”於是使使即斩其使者於阙下。
会武帝崩昭帝初立旦果作怨而望大臣。自以长子当立与齐王子刘泽等谋为叛逆出言曰:“我安得弟在者!今立者乃大将军子也。”欲兵。事觉当诛。昭帝缘恩宽忍抑案不扬。公卿使大臣请遣宗正与太中大夫公户满意、御史二人偕往使燕风喻之。到燕各异日更见责王。宗正者主宗室诸刘属籍先见王为列陈道昭帝实武帝子状。侍御史乃复见王责之以正法问:“王欲兵罪名明白当坐之。汉家有正法王犯纤介小罪过即行法直断耳安能宽王。”惊动以文法。王意益下心恐。公户满意习於经术最後见王称引古今通义国家大礼文章尔雅。谓王曰:“古者天子必内有异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外有同姓大夫所以正异族也。周公辅成王诛其两弟故治。武帝在时尚能宽王。今昭帝始立年幼富於春秋未临政委任大臣。古者诛罚不阿亲戚故天下治。方今大臣辅政奉法直行无敢所阿恐不能宽王。王可自谨无自令身死国灭为天下笑。”於是燕王旦乃恐惧服罪叩头谢过。大臣欲和合骨肉难伤之以法。
其後旦复与左将军上官桀等谋反宣言曰“我次太子太子不在我当立大臣共抑我”云云。大将军光辅政与公卿大臣议曰:“燕王旦不改过悔正行恶不变。”於是脩法直断行罚诛。旦自杀国除如其策指。有司请诛旦妻子。孝昭以骨肉之亲不忍致法宽赦旦妻子免为庶人。传曰“兰根与白芷渐之滫中君子不近庶人不服”者所以渐然也。
宣帝初立推恩宣德以本始元年中尽复封燕王旦两子:一子为安定侯;立燕故太子建为广阳王以奉燕王祭祀。
三王封系旧史烂然。褚氏後补册书存焉。去病建议青翟上言。天子冲挹志在急贤。太常具礼请立齐燕闳国负海旦社惟玄。宵人不迩荤粥远边。明哉监戒式防厥愆。
伯夷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於六?。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於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於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於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於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適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於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絜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蹠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後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趣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後世哉?
天道平分与善徒云。贤而饿死盗且聚群。吉凶倚伏报施纠纷。子罕言命得自前闻。嗟彼素士不附青云!
管晏列传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子孙世禄於齐有封邑者十馀世常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彊兵与俗同好恶。故其称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故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於周室。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管仲富拟於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彊於诸侯。後百馀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於齐。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语不及之即危行。国有道即顺命;无道即衡命。以此三世显名於诸侯。
越石父贤在縲绁中。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弗谢入闺。久之越石父请绝。晏子戄然摄衣冠谢曰:“婴虽不仁免子於戹何子求绝之也?”石父曰:“不然。吾闻君子诎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绁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縲绁之中。”晏子於是延入为上客。
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闚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哙亲也”。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後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夷吾成霸平仲称贤。粟乃实廪豆不掩肩。转祸为福危言获全。孔赖左衽史忻执鞭。成礼而去人望存焉。
老子韩非列传
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摐周守藏室之史也。
孔子適周将问礼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於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老子脩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至关关令尹喜曰:“子将隐矣彊为我著书。”於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馀言而去莫知其所终。
或曰: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
盖老子百有六十馀岁或言二百馀岁以其脩道而养寿也。
自孔子死之後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秦与周合合五百岁而离离七十岁而霸王者出焉。”或曰儋即老子或曰非也世莫知其然否。老子隐君子也。
老子之子名宗宗为魏将封於段干。宗子注注子宫宫玄孙假假仕於汉孝文帝。而假之子解为胶西王卬太傅因家于齐焉。
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李耳无为自化清静自正。
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其学无所不闚然其要本归於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大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申不害者京人也故郑之贱臣。学术以干韩昭侯昭侯用为相。内脩政教外应诸侯十五年。终申子之身国治兵彊无侵韩者。
申子之学本於黄老而主刑名。著书二篇号曰申子。
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於黄老。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与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於是韩非疾治国不务脩明其法制执势以御其臣下富国彊兵而以求人任贤反举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实之上。以为儒者用文乱法而侠者以武犯禁。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今者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馀万言。
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於秦不能自脱。
说难曰:
凡说之难非吾知之有以说之难也;又非吾辩之难能明吾意之难也;又非吾敢横失能尽之难也。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所说出於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厚利则见下节而遇卑贱必弃远矣。所说出於厚利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见无心而远事情必不收矣。所说实为厚利而显为名高者也而说之以名高则阳收其身而实疏之;若说之以厚利则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语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贵人有过端而说者明言善议以推其恶者则身危。周泽未渥也而语极知说行而有功则德亡说不行而有败则见疑如是者身危。夫贵人得计而欲自以为功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彼显有所出事乃自以为也故说者与知焉则身危。彊之以其所必不为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与之论大人则以为间己;与之论细人则以为粥权。论其所爱则以为借资;论其所憎则以为尝己。径省其辞则不知而屈之;汎滥博文则多而久之。顺事陈意则曰怯懦而不尽;虑事广肆则曰草野而倨侮。此说之难不可不知也。
凡说之务在知饰所说之所敬而灭其所丑。彼自知其计则毋以其失穷之;自勇其断则毋以其敌怒之;自多其力则毋以其难概之。规异事与同计誉异人与同行者则以饰之无伤也。有与同失者则明饰其无失也。大忠无所拂悟辞言无所击排乃後申其辩知焉。此所以亲近不疑知尽之难也。得旷日弥久而周泽既渥深计而不疑交争而不罪乃明计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饰其身以此相持此说之成也。
伊尹为庖百里奚为虏皆所由干其上也。故此二子者皆圣人也犹不能无役身而涉世如此其汙也则非能仕之所设也。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且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邻人之父。昔者郑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问群臣曰:“吾欲用兵谁可伐者?”关其思曰:“胡可伐。”乃戮关其思曰:“胡兄弟之国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闻之以郑为亲己而不备郑。郑人袭胡取之。此二说者其知皆当矣然而甚者为戮薄者见疑。非知之难也处知则难矣。
昔者弥子瑕见爱於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至刖。既而弥子之母病人闻往夜告之弥子矫驾君车而出。君闻之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而犯刖罪!”与君游果园弥子食桃而甘不尽而奉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弥子色衰而爱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尝矫驾吾车又尝食我以其馀桃。”故弥子之行未变於初也前见贤而後获罪者爱憎之至变也。故有爱於主则知当而加亲;见憎於主则罪当而加疏。故谏说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後说之矣。
夫龙之为蟲也可扰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之者能无婴人主之逆鳞则几矣。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韩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悦之未信用。李斯、姚贾害之毁之曰:“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秦王後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
申子、韩子皆著书传於後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於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於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於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伯阳立教清净无为。道尊东鲁迹窜西垂。庄蒙栩栩申害卑卑。刑名有术说难极知。悲彼周防终亡李斯。
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穰苴者田完之苗裔也。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原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原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於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於军门。”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後期为?”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穰苴曰:“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今敌国深侵邦内骚动士卒暴露於境君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百姓之命皆悬於君何谓相送乎!”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後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於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三军之士皆振栗。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乃斩其仆车之左驸马之左骖以徇三军。遣使者还报然後行。士卒次舍井灶饮食问疾医药身自拊循之。悉取将军之资粮享士卒身与士卒平分粮食。最比其羸弱者三日而後勒兵。病者皆求行争奋出为之赴战。晋师闻之为罢去。燕师闻之度水而解。於是追击之遂取所亡封内故境而引兵归。未至国释兵旅解约束誓盟而後入邑。景公与诸大夫郊迎劳师成礼然後反归寝。既见穰苴尊为大司马。田氏日以益尊於齐。
已而大夫鲍氏、高、国之属害之谮於景公。景公退穰苴苴疾而死。田乞、田豹之徒由此怨高、国等。其後及田常杀简公尽灭高子、国子之族。至常曾孙和因自立为齐威王用兵行威大放穰苴之法而诸侯朝齐。
齐威王使大夫追论古者司马兵法而附穰苴於其中因号曰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曰:余读司马兵法闳廓深远虽三代征伐未能竟其义如其文也亦少襃矣。若夫穰苴区区为小国行师何暇及司马兵法之揖让乎?世既多司马兵法以故不论著穰苴之列传焉。
燕侵河上齐师败绩。婴荐穰苴武能威敌。斩贾以徇三军惊惕。我卒既彊彼寇退壁。法行司马实赖宗戚。
孙子吴起列传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於吴王阖庐。阖庐曰:“子之十三篇吾尽观之矣可以小试勒兵乎?”对曰:“可。”阖庐曰:“可试以妇人乎?”曰:“可。”於是许之出宫中美女得百八十人。孙子分为二队以王之宠姬二人各为队长皆令持戟。令之曰:“汝知而心与左右手背乎?”妇人曰:“知之。”孙子曰:“前则视心;左视左手;右视右手;後即视背。”妇人曰:“诺。”约束既布乃设鈇钺即三令五申之。於是鼓之右妇人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复三令五申而鼓之左妇人复大笑。孙子曰:“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乃欲斩左古队长。吴王从台上观见且斩爱姬大骇。趣使使下令曰:“寡人已知将军能用兵矣。寡人非此二姬食不甘味原勿斩也。”孙子曰:“臣既已受命为将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遂斩队长二人以徇。用其次为队长於是复鼓之。妇人左右前後跪起皆中规矩绳墨无敢出声。於是孙子使使报王曰:“兵既整齐王可试下观之唯王所欲用之虽赴水火犹可也。”吴王曰:“将军罢休就舍寡人不原下观。”孙子曰:“王徒好其言不能用其实。”於是阖庐知孙子能用兵卒以为将。西破彊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
孙武既死後百馀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後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於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欲隐勿见。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於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於是忌进孙子於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後魏伐赵赵急请救於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曰:“刑馀之人不可。”於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救斗者不搏撠批亢捣虚形格势禁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於外老弱罢於内。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旻其方虚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於魏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於桂陵大破梁军。
後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於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陕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於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曰“暮见火举而俱”。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吴起者卫人也好用兵。尝学於曾子事鲁君。齐人攻鲁鲁欲将吴起吴起取齐女为妻而鲁疑之。吴起於是欲就名遂杀其妻以明不与齐也。鲁卒以为将。将而攻齐大破之。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馀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诀齧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夫鲁小国而有战胜之名则诸侯图鲁矣。且鲁卫兄弟之国也而君用起则是弃卫。”鲁君疑之谢吴起。
吴起於是闻魏文侯贤欲事之。文侯问李克曰:“吴起何如人哉?”李克曰:“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於是魏文候以为将击秦拔五城。
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於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文侯以吴起善用兵廉平尽能得士心乃以为西河守以拒秦、韩。
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吴起为西河守甚有声名。魏置相相田文。吴起不悦谓田文曰:“请与子论功可乎?”田文曰:“可。”起曰:“将三军使士卒乐死敌国不敢谋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治百官亲万民实府库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守西河而秦兵不敢东乡韩赵宾从子孰与起?”文曰:“不如子。”起曰:“此三者子皆出吾下而位加吾上何也?”文曰:“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方是之时属之於子乎?属之於我乎?”起默然良久曰:“属之子矣。”文曰:“此乃吾所以居子之上也。”吴起乃自知弗如田文。
田文既死公叔为相尚魏公主而害吴起。公叔之仆曰:“起易去也。”公叔曰:“柰何?”其仆曰:“吴起为人节廉而自喜名也。君因先与武侯言曰:‘夫吴起贤人也而侯之国小又与彊秦壤界臣窃恐起之无留心也。’武侯即曰:‘柰何?’君因谓武侯曰:‘试延以公主起有留心则必受之。无留心则必辞矣。以此卜之。’君因召吴起而与归即令公主怒而轻君。吴起见公主之贱君也则必辞。”於是吴起见公主之贱魏相果辞魏武侯。武侯疑之而弗信也。吴起惧得罪遂去即之楚。
楚悼王素闻起贤至则相楚。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要在彊兵破驰说之言从横者。於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卻三晋;西伐秦。诸侯患楚之彊。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馀家。
太史公曰:世俗所称师旅皆道孙子十三篇吴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论论其行事所施设者。语曰:“能行之者未必能言能言之者未必能行。”孙子筹策庞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吴起说武侯以形势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躯。悲夫!
孙子兵法一十三篇。美人既斩良将得焉。其孙膑脚筹策庞涓。吴起相魏西河称贤;惨礉事楚死後留权。
伍子胥列传
伍子胥者楚人也名员。员父曰伍奢。员兄曰伍尚。其先曰伍举以直谏事楚庄王有显故其後世有名於楚。
楚平王有太子名曰建使伍奢为太傅费无忌为少傅。无忌不忠於太子建。平王使无忌为太子取妇於秦秦女好无忌驰归报平王曰:“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遂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生子轸。更为太子取妇。
无忌既以秦女自媚於平王因去太子而事平王。恐一旦平王卒而太子立杀己乃因谗太子建。建母蔡女也无宠於平王。平王稍益疏建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顷之无忌又日夜言太子短於王曰:“太子以秦女之故不能无怨望原王少自备也。自太子居城父将兵外交诸侯且欲入为乱矣。”平王乃召其太傅伍奢考问之。伍奢知无忌谗太子於平王因曰:“王独柰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无忌曰:“王今不制其事成矣。王且见禽。”於是平王怒囚伍奢而使城父司马奋扬往杀太子。行未至奋扬使人先告太子:“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亡奔宋。
无忌言於平王曰:“伍奢有二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王使使谓伍奢曰:“能致汝二子则生不能则死。”伍奢曰:“尚为人仁呼必来。员为人刚戾忍卼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王不听使人召二子曰:“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伍尚欲往员曰:“楚之召我兄弟非欲以生我父也恐有脱者後生患故以父为质诈召二子。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雠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伍尚曰:“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後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谓员:“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雠我将归死。”尚既就执使者捕伍胥。伍胥贯弓执矢乡使者使者不敢进伍胥遂亡。闻太子建之在宋往从之。奢闻子胥之亡也曰:“楚国君臣且苦兵矣。”伍尚至楚楚并杀奢与尚也。
伍胥既至宋宋有华氏之乱乃与太子建俱奔於郑。郑人甚善之。太子建又適晋晋顷公曰:“太子既善郑郑信太子。太子能为我内应而我攻其外灭郑必矣。灭郑而封太子。”太子乃还郑。事未会会自私欲杀其从者从者知其谋乃告之於郑。郑定公与子产诛杀太子建。建有子名胜。伍胥惧乃与胜俱奔吴。到昭关昭关欲执之。伍胥遂与胜独身步走几不得脱。追者在後。至江江上有一渔父乘船知伍胥之急乃渡伍胥。伍胥既渡解其剑曰:“此剑直百金以与父。”父曰:“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不受。伍胥未至吴而疾止中道乞食。至於吴吴王僚方用事公子光为将。伍胥乃因公子光以求见吴王。
久之楚平王以其边邑锺离与吴边邑卑梁氏俱蚕两女子争桑相攻乃大怒至於两国举兵相伐。吴使公子光伐楚拔其锺离、居巢而归。伍子胥说吴王僚曰:“楚可破也。原复遣公子光。”公子光谓吴王曰:“彼伍胥父兄为戮於楚而劝王伐楚者欲以自报其雠耳。伐楚未可破也。”伍胥知公子光有内志欲杀王而自立未可说以外事乃进专诸於公子光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於野。
五年而楚平王卒。初平王所夺太子建秦女生子轸及平王卒轸竟立为後是为昭王。吴王僚因楚丧使二公子将兵往袭楚。楚兵绝吴兵之後不得归。吴国内空而公子光乃令专诸袭刺吴王僚而自立是为吴王阖庐。阖庐既立得志乃召伍员以为行人而与谋国事。
楚诛其大臣郤宛、伯州犁伯州犁之孙伯嚭亡奔吴吴亦以嚭为大夫。前王僚所遣二公子将兵伐楚者道绝不得归。後闻阖庐弑王僚自立遂以其兵降楚楚封之於舒。阖庐立三年乃兴师与伍胥、伯嚭伐楚拔舒遂禽故吴反二将军。因欲至郢将军孙武曰:“民劳未可且待之。”乃归。
四年吴伐楚取六与灊。五年伐越败之。六年楚昭王使公子囊瓦将兵伐吴。吴使伍员迎击大破楚军於豫章取楚之居巢。
九年吴王阖庐谓子胥、孙武曰:“始子言郢未可入今果何如?”二子对曰:“楚将囊瓦贪而唐、蔡皆怨之。王必欲大伐之必先得唐、蔡乃可。”阖庐听之悉兴师与唐、蔡伐楚与楚夹汉水而陈。吴王之弟夫概将兵请从王不听遂以其属五千人击楚将子常。子常败走奔郑。於是吴乘胜而前五战遂至郢。己卯楚昭王出奔。庚辰吴王入郢。
昭王出亡入云梦;盗击王王走郧。郧公弟怀曰:“平王杀我父我杀其子不亦可乎!”郧公恐其弟杀王与王奔随。吴兵围随谓随人曰:“周之子孙在汉川者楚尽灭之。”随人欲杀王王子綦匿王己自为王以当之。随人卜与王於吴不吉乃谢吴不与王。
始伍员与申包胥为交员之亡也谓包胥曰:“我必覆楚。”包胥曰:“我必存之。”及吴兵入郢伍子胥求昭王。既不得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後已。申包胥亡於山中使人谓子胥曰:“子之报雠其以甚乎!吾闻之人众者胜天天定亦能破人。今子故平王之臣亲北面而事之今至於僇死人此岂其无天道之极乎!”伍子胥曰:“为我谢申包胥曰吾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於是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许。包胥立於秦廷昼夜哭七日七夜不绝其声。秦哀公怜之曰:“楚虽无道有臣若是可无存乎!”乃遣车五百乘救楚击吴。六月败吴兵於稷。会吴王久留楚求昭王而阖庐弟夫概乃亡归自立为王。阖庐闻之乃释楚而归击其弟夫概。夫概败走遂奔楚。楚昭王见吴有内乱乃复入郢。封夫概於堂谿为堂谿氏。楚复与吴战败吴吴王乃归。
後二岁阖庐使太子夫差将兵伐楚取番。楚惧吴复大来乃去郢徙於鄀。当是时吴以伍子胥、孙武之谋西破彊楚北威齐晋南服越人。
其後四年孔子相鲁。
後五年伐越。越王句践迎击败吴於姑苏伤阖庐指军卻。阖庐病创将死谓太子夫差曰:“尔忘句践杀尔父乎?”夫差对曰:“不敢忘。”是夕阖庐死。夫差既立为王以伯嚭为太宰习战射。二年後伐越败越於夫湫。越王句践乃以馀兵五千人栖於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後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
其後五年而吴王闻齐景公死而大臣争宠新君弱乃兴师北伐齐。伍子胥谏曰:“句践食不重味吊死问疾且欲有所用之也。此人不死必为吴患。今吴之有越犹人之有腹心疾也。而王不先越而乃务齐不亦谬乎!”吴王不听伐齐大败齐师於艾陵遂威邹鲁之君以归。益疏子胥之谋。
其後四年吴王将北伐齐越王句践用子贡之谋乃率其众以助吴而重宝以献遗太宰嚭。太宰嚭既数受越赂其爱信越殊甚日夜为言於吴王。吴王信用嚭之计。伍子胥谏曰:“夫越腹心之病今信其浮辞诈伪而贪齐。破齐譬犹石田无所用之。且盘庚之诰曰:‘有颠越不恭劓殄灭之俾无遗育无使易种于兹邑。’此商之所以兴。原王释齐而先越;若不然後将悔之无及。”而吴王不听使子胥於齐。子胥临行谓其子曰:“吾数谏王王不用吾今见吴之亡矣。汝与吴俱亡无益也。”乃属其子於齐鲍牧而还报吴。
吴太宰嚭既与子胥有隙因谗曰:“子胥为人刚暴少恩猜贼其怨望恐为深祸也。前日王欲伐齐子胥以为不可王卒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耻其计谋不用乃反怨望。而今王又复伐齐子胥专愎彊谏沮毁用事徒幸吴之败以自胜其计谋耳。今王自行悉国中武力以伐齐而子胥谏不用因辍谢详病不行。王不可不备此起祸不难。且嚭使人微伺之其使於齐也乃属其子於齐之鲍氏。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自以为先王之谋臣今不见用常鞅鞅怨望。原王早图之。”吴王曰:“微子之言吾亦疑之。”乃使使赐伍子胥属镂之剑曰:“子以此死。”伍子胥仰天叹曰:“嗟乎!谗臣嚭为乱矣王乃反诛我。我令若父霸。自若未立时诸公子争立我以死争之於先王几不得立。若既得立欲分吴国予我我顾不敢望也。然今若听谀臣言以杀长者。”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乃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於江上因命曰胥山。
吴王既诛伍子胥遂伐齐。齐鲍氏杀其君悼公而立阳生。吴王欲讨其贼不胜而去。其後二年吴王召鲁卫之君会之橐皋。其明年因北大会诸侯於黄池以令周室。越王句践袭杀吴太子破吴兵。吴王闻之乃归使使厚币与越平。後九年越王句践遂灭吴杀王夫差;而诛太宰嚭以不忠於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伍子胥初所与俱亡故楚太子建之子胜者在於吴。吴王夫差之时楚惠王欲召胜归楚。叶公谏曰:“胜好勇而阴求死士殆有私乎!”惠王不听。遂召胜使居楚之边邑鄢号为白公。白公归楚三年而吴诛子胥。
白公胜既归楚怨郑之杀其父乃阴养死士求报郑。归楚五年请伐郑楚令尹子西许之。兵未而晋伐郑郑请救於楚。楚使子西往救与盟而还。白公胜怒曰:“非郑之仇乃子西也。”胜自砺剑人问曰:“何以为?”胜曰:“欲以杀子西。”子西闻之笑曰:“胜如卵耳何能为也。”
其後四岁白公胜与石乞袭杀楚令尹子西、司马子綦於朝。石乞曰:“不杀王不可。”乃劫王如高府。石乞从者屈固负楚惠王亡走昭夫人之宫。叶公闻白公为乱率其国人攻白公。白公之徒败亡走山中自杀。而虏石乞而问白公尸处不言将亨。石乞曰:“事成为卿不成而亨固其职也。”终不肯告其尸处。遂亨石乞而求惠王复立之。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於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於後世悲夫!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白公如不自立为君者其功谋亦不可胜道者哉!
谗人罔极交乱四国。嗟彼伍氏被兹凶慝!员独忍诟志复冤毒。霸吴起师伐楚逐北。鞭尸雪耻抉眼弃德。
仲尼弟子列传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厓伯牛仲弓。政事:厓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师也辟参也鲁柴也愚由也喭回也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
孔子之所严事:於周则老子;於卫蘧伯玉;於齐晏平仲;於楚老莱子;於郑子产;於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孔子皆後之不并世。
颜回者鲁人也字子渊。少孔子三十岁。
颜渊问仁孔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
孔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也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回也不愚。”“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
回年二十九尽白蚤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2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
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
孔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於其父母昆弟之言。”不仕大夫不食汙君之禄。“如有复我者必在汶上矣。”
厓耕字伯牛。孔子以为有德行。
伯牛有恶疾孔子往问之自牖执其手曰:“命也夫!斯人也而有斯疾命也夫!”
厓雍字仲弓。
仲弓问政孔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孔子以仲弓为有德行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父贱人。孔子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
厓求字子有少孔子二十九岁。为季氏宰。
季康子问孔子曰:“厓求仁乎?”曰:“千室之邑百乘之家求也可使治其赋。仁则吾不知也。”复问:“子路仁乎?”孔子对曰:“如求。”
求问曰:“闻斯行诸?”子曰:“行之。”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子华怪之“敢问问同而答异?”孔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岁。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鸡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设礼稍诱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质因门人请为弟子。
子路问政孔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
子路问:“君子尚勇乎?”孔子曰:“义之为上。君子好勇而无义则乱小人好勇而无义则盗。”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
孔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季康子问:“仲由仁乎?”孔子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不知其仁。”
子路喜从游遇长沮、桀溺、荷?丈人。
子路为季氏宰季孙问曰:“子路可谓大臣与?”孔子曰:“可谓具臣矣。”
子路为蒲大夫辞孔子。孔子曰:“蒲多壮士又难治。然吾语汝:恭以敬可以执勇;宽以正可以比众;恭正以静可以报上。”
初卫灵公有宠姬曰南子。灵公太子蒉聩得过南子惧诛出奔。及灵公卒而夫人欲立公子郢。郢不肯曰:“亡人太子之子辄在。”於是卫立辄为君是为出公。出公立十二年其父蒉聩居外不得入。子路为卫大夫孔悝之邑宰。蒉聩乃与孔悝作乱谋入孔悝家遂与其徒袭攻出公。出公奔鲁而蒉聩入立是为庄公。方孔悝作乱子路在外闻之而驰往。遇子羔出卫城门谓子路曰:“出公去矣而门已闭子可还矣毋空受其祸。”子路曰:“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子羔卒去。有使者入城城门开子路随而入。造蒉聩蒉聩与孔悝登台。子路曰:“君焉用孔悝?请得而杀之。”蒉聩弗听。於是子路欲燔台蒉聩惧乃下石乞、壶黡攻子路击断子路之缨。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孔子闻卫乱曰:“嗟乎由死矣!”已而果死。故孔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於耳。”是时子贡为鲁使於齐。
宰予字子我。利口辩辞。既受业问:“三年之丧不已久乎?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穀既没新穀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於汝安乎?”曰:“安。”“汝安则为之。君子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故弗为也。”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义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宰我问五帝之德子曰:“予非其人也。”
宰我为临菑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
端沐赐卫人字子贡。少孔子三十一岁。
子贡利口巧辞孔子常黜其辩。问曰:“汝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子贡既已受业问曰:“赐何人也?”孔子曰:“汝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陈子禽问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又问曰:“孔子適是国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也。”
子贡问曰:“富而无骄贫而无谄何如?”孔子曰:“可也;不如贫而乐道富而好礼。”
田常欲作乱於齐惮高、国、鲍、晏故移其兵欲以伐鲁。孔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夫鲁坟墓所处父母之国国危如此二三子何为莫出?”子路请出孔子止之。子张、子石请行孔子弗许。子贡请行孔子许之。
遂行至齐说田常曰:“君之伐鲁过矣。夫鲁难伐之国其城薄以卑其地狭以泄其君愚而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其士民又恶甲兵之事此不可与战。君不如伐吴。夫吴城高以厚地广以深甲坚以新士选以饱重器精兵尽在其中又使明大夫守之此易伐也。”田常忿然作色曰:“子之所难人之所易;子之所易人之所难:而以教常何也?”子贡曰:“臣闻之忧在内者攻彊忧在外者攻弱。今君忧在内。吾闻君三封而三不成者大臣有不听者也。今君破鲁以广齐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而君之功不与焉则交日疏於主。是君上骄主心下恣群臣求以成大事难矣。夫上骄则恣臣骄则争是君上与主有卻下与大臣交争也。如此则君之立於齐危矣。故曰不如伐吴。伐吴不胜民人外死大臣内空是君上无彊臣之敌下无民人之过孤主制齐者唯君也。”田常曰:“善。虽然吾兵业已加鲁矣去而之吴大臣疑我柰何?”子贡曰:“君按兵无伐臣请往使吴王令之救鲁而伐齐君因以兵迎之。”田常许之使子贡南见吴王。
说曰:“臣闻之王者不绝世霸者无彊敌千钧之重加铢两而移。今以万乘之齐而私千乘之鲁与吴争彊窃为王危之。且夫救鲁显名也;伐齐大利也。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彊晋利莫大焉。名存亡鲁实困彊齐。智者不疑也。”吴王曰:“善。虽然吾尝与越战栖之会稽。越王苦身养士有报我心。子待我伐越而听子。”子贡曰:“越之劲不过鲁吴之彊不过齐王置齐而伐越则齐已平鲁矣。且王方以存亡继绝为名夫伐小越而畏彊齐非勇也。夫勇者不避难仁者不穷约智者不失时王者不绝世以立其义。今存越示诸侯以仁救鲁伐齐威加晋国诸侯必相率而朝吴霸业成矣。且王必恶越臣请东见越王令出兵以从此实空越名从诸侯以伐也。”吴王大说乃使子贡之越。
越王除道郊迎身御至舍而问曰:“此蛮夷之国大夫何以俨然辱而临之?”子贡曰:“今者吾说吴王以救鲁伐齐其志欲之而畏越曰‘待我伐越乃可’。如此破越必矣。且夫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志使人知之殆也;事未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句践顿再拜曰:“孤尝不料力乃与吴战困於会稽痛入於骨髓日夜焦脣乾舌徒欲与吴王接踵而死孤之原也。”遂问子贡。子贡曰:“吴王为人猛暴群臣不堪;国家敝以数战士卒弗忍;百姓怨上大臣内变;子胥以谏死太宰嚭用事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今王诚士卒佐之徼其志重宝以说其心卑辞以尊其礼其伐齐必也。彼战不胜王之福矣。战胜必以兵临晋臣请北见晋君令共攻之弱吴必矣。其锐兵尽於齐重甲困於晋而王制其敝此灭吴必矣。”越王大说许诺。送子贡金百镒剑一良矛二。子贡不受遂行。
报吴王曰:“臣敬以大王之言告越王越王大恐曰:‘孤不幸少失先人内不自量抵罪於吴军败身辱栖于会稽国为虚莽赖大王之赐使得奉俎豆而修祭祀死不敢忘何谋之敢虑!’”後五日越使大夫种顿言於吴王曰:“东海役臣孤句践使者臣种敢修下吏问於左右。今窃闻大王将兴大义诛彊救弱困暴齐而抚周室请悉起境内士卒三千人孤请自被坚执锐以先受矢石。因越贱臣种奉先人藏器甲二十领鈇屈卢之矛步光之剑以贺军吏。”吴王大说以告子贡曰:“越王欲身从寡人伐齐可乎?”子贡曰:“不可。夫空人之国悉人之众又从其君不义。君受其币许其师而辞其君。”吴王许诺乃谢越王。於是吴王乃遂九郡兵伐齐。
子贡因去之晋谓晋君曰:“臣闻之虑不先定不可以应卒兵不先辨不可以胜敌。今夫齐与吴将战彼战而不胜越乱之必矣;与齐战而胜必以其兵临晋。”晋君大恐曰:“为之柰何?”子贡曰:“修兵休卒以待之。”晋君许诺。
子贡去而之鲁。吴王果与齐人战於艾陵大破齐师获七将军之兵而不归果以兵临晋与晋人相遇黄池之上。吴晋争彊。晋人击之大败吴师。越王闻之涉江袭吴去城七里而军。吴王闻之去晋而归与越战於五湖。三战不胜城门不守越遂围王宫杀夫差而戮其相。破吴三年东向而霸。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彊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赀。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卒终于齐。
言偃吴人字子游。少孔子四十五岁。
子游既已受业为武城宰。孔子过闻弦歌之声。孔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曰:“昔者偃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孔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孔子以为子游习於文学。
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後素。”曰:“礼後乎?”孔子曰:“商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贡问:“师与商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然则师愈与?”曰:“过犹不及。”
子谓子夏曰:“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孔子既没子夏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其子死哭之失明。
颛孙师陈人字子张。少孔子四十八岁。
子张问干禄孔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馀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馀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
他日从在陈蔡间困问行。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国行也;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於前也在舆则见其倚於衡夫然後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孔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国必闻在家必闻。”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国及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国及家必闻。”
曾参南武城人字子舆。少孔子四十六岁。
孔子以为能通孝道故授之业。作孝经。死於鲁。
澹台灭明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
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
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宓不齐字子贱。少孔子三十岁。
孔子谓“子贱君子哉!鲁无君子斯焉取斯?”
子贱为单父宰反命於孔子曰:“此国有贤不齐者五人教不齐所以治者。”孔子曰:“惜哉不齐所治者小所治者大则庶几矣。”
原宪字子思。
子思问耻。孔子曰:“国有道穀。国无道穀耻也。”
子思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乎?”孔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弗知也。”
孔子卒原宪遂亡在草泽中。子贡相卫而结驷连骑排藜藿入穷阎过谢原宪。宪摄敝衣冠见子贡。子贡耻之曰:“夫子岂病乎?”原宪曰:“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
公冶长齐人字子长。
孔子曰:“长可妻也虽在累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南宫括字子容。
问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孔子弗答。容出孔子曰:“君子哉若人!上德哉若人!”“国有道不废;国无道免於刑戮。”三复“白珪之玷”以其兄之子妻之。
公皙哀字季次。
孔子曰:“天下无行多为家臣仕於都;唯季次未尝仕。”
曾■字皙。
侍孔子孔子曰:“言尔志。”■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喟尔叹曰:“吾与■也!”
颜无繇字路。路者颜回父父子尝各异时事孔子。
颜回死颜路贫请孔子车以葬。孔子曰:“材不材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後不可以徒行。”
商瞿鲁人字子木。少孔子二十九岁。
孔子传易於瞿瞿传楚人馯臂子弘弘传江东人矫子庸疵疵传燕人周子家竖竖传淳于人光子乘羽羽传齐人田子庄何何传东武人王子中同同传菑川人杨何。何元朔中以治易为汉中大夫。
高柴字子羔。少孔子三十岁。
子羔长不盈五尺受业孔子孔子以为愚。
子路使子羔为费郈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後为学!”孔子曰:“是故恶夫佞者。”
漆彫开字子开。
孔子使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孔子说。
公伯缭字子周。
周愬子路於季孙子服景伯以告孔子曰:“夫子固有惑志缭也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孔子曰:“道之将行命也;道之将废命也。公伯缭其如命何!”
司马耕字子牛。
牛多言而躁。问仁於孔子孔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可谓之仁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可谓之君子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樊须字子迟。少孔子三十六岁。
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智曰:“知人。”
有若少孔子四十三岁。有若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信近於义言可复也;恭近於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
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状似孔子弟子相与共立为师师之如夫子时也。他日弟子进问曰:“昔夫子当行使弟子持雨具已而果雨。弟子问曰:‘夫子何以知之?’夫子曰:‘诗不云乎?“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昨暮月不宿毕乎?’他日月宿毕竟不雨。商瞿年长无子其母为取室。孔子使之齐瞿母请之。孔子曰:‘无忧瞿年四十後当有五丈夫子。’已而果然。问夫子何以知此?”有若默然无以应。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
公西赤字子华。少孔子四十二岁。
子华使於齐厓有为其母请粟。孔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厓子与之粟五秉。孔子曰:“赤之適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君子周急不继富。”
巫马施字子旗。少孔子三十岁。
陈司败问孔子曰:“鲁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退而揖巫马旗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鲁君娶吴女为夫人命之为孟子。孟子姓姬讳称同姓故谓之孟子。鲁君而知礼孰不知礼!”施以告孔子孔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臣不可言君亲之恶为讳者礼也。”
梁鱣字叔鱼。少孔子二十九岁。
颜幸字子柳。少孔子四十六岁。
厓孺字子鲁少孔子五十岁。
曹恤字子循。少孔子五十岁。
伯虔字子析少孔子五十岁。
公孙龙字子石。少孔子五十三岁。
自子石已右三十五人显有年名及受业见于书传。其四十有二人无年及不见书传者纪于左:
厓季字子产。
公祖句兹字子之。
秦祖字子南。
漆雕哆字子敛。
颜高字子骄。
漆雕徒父。
壤驷赤字子徒。
商泽。
石作蜀字子明。
任不齐字选。
公良孺字子正。
后处字子里。
秦厓字开。
公夏字乘。
奚容箴字子皙。
公肩定字子中。
颜祖字襄。
鄡单字子家。
句井疆。
罕父黑字子索。
秦商字子丕。
申党字周。
颜之仆字叔。
荣旂字子祈。
县成字子祺。
左人郢字行。
燕伋字思。
郑国字子徒。
秦非字子之。
施之常字子恆。
颜哙字子声。
步叔乘字子车。
原亢籍。
乐欬字子声。
廉絜字庸。
叔仲会字子期。
颜何字厓。
狄黑字皙。
邦巽字子敛。
孔忠。
公西舆如字子上。
公西葴字子上。
太史公曰:学者多称七十子之徒誉者或过其实毁者或损其真钧之未睹厥容貌则论言弟子籍出孔氏古文近是。余以弟子名姓文字悉取论语弟子问并次为篇疑者阙焉。
教兴阙里道在郰乡。异能就列秀士升堂。依仁游艺合志同方。将师宫尹俎豆琳琅。惜哉不霸空臣素王!
商君列传
商君者卫之诸庶孽公子也名鞅姓公孙氏其祖本姬姓也。鞅少好刑名之学事魏相公叔座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柰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原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
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後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跶之前於席也。语数日不厌。景监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国之术说君君大说之耳。然亦难以比德於殷周矣。”
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卫鞅曰:“疑行无名疑事无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是以圣人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不劳而成功;缘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卫鞅曰:“龙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常人安於故俗学者溺於所闻。以此两者居官守法可也非所与论於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卫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故汤武不循古而王夏殷不易礼而亡。反古者不可非而循礼者不足多。”孝公曰:“善。”以卫鞅为左庶长卒定变法之令。
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於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令行於民期年秦民之国都言初令之不便者以千数。於是太子犯法。卫鞅曰:“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明日秦人皆趋令。行之十年秦民大说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於公战怯於私斗乡邑大治。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後民莫敢议令。
於是以鞅为大良造。将兵围魏安邑降之。居三年作为筑冀阙宫庭於咸阳秦自雍徙都之。而令民父子兄弟同室内息者为禁。而集小乡邑聚为县置令、丞凡三十一县。为田开阡陌封疆而赋税平。平斗桶权衡丈尺。行之四年公子虔复犯约劓之。居五年秦人富彊天子致胙於孝公诸侯毕贺。
其明年齐败魏兵於马陵虏其太子申杀将军庞涓。其明年卫鞅说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之有腹心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领?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於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东徙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孝公以为然使卫鞅将而伐魏。魏使公子卬将而击之。军既相距卫鞅遗魏将公子卬书曰:“吾始与公子驩今俱为两国将不忍相攻可与公子面相见盟乐饮而罢兵以安秦魏。”魏公子卬以为然。会盟已饮而卫鞅伏甲士而袭虏魏公子卬因攻其军尽破之以归秦。魏惠王兵数破於齐秦国内空日以削恐乃使使割河西之地献於秦以和。而魏遂去安邑徙都大梁。梁惠王曰:“寡人恨不用公叔座之言也。”卫鞅既破魏还秦封之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
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赵良见商君。商君曰:“鞅之得见也从孟兰皋今鞅请得交可乎?”赵良曰:“仆弗敢原也。孔丘有言曰:“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仆不肖故不敢受命。仆闻之曰:“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仆听君之义则恐仆贪位贪名也。故不敢闻命。”商君曰:“子不说吾治秦与?”赵良曰:“反听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自胜之谓彊。虞舜有言曰:“自卑也尚矣。”君不若道虞舜之道无为问仆矣。”商君曰:“始秦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今我更制其教而为其男女之别大筑冀阙营如鲁卫矣。子观我治秦也孰与五羖大夫贤?”赵良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谔谔以昌殷纣墨墨以亡。君若不非武王乎则仆请终日正言而无诛可乎?”商君曰:“语有之矣貌言华也至言实也苦言药也甘言疾也。夫子果肯终日正言鞅之药也。鞅将事子子又何辞焉!”赵良曰:“夫五羖大夫荆之鄙人也。闻秦缪公之贤而原望见行而无资自粥於秦客被褐食牛。期年缪公知之举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国莫敢望焉。相秦六七年而东伐郑三置晋国之君一救荆国之祸。教封内而巴人致贡;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由余闻之款关请见。五羖大夫之相秦也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於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於府库德行施於後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五羖大夫之德也。今君之见秦王也因嬖人景监以为主非所以为名也。相秦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冀阙非所以为功也。刑黥太子之师傅残伤民以骏刑是积怨畜祸也。教之化民也深於命民之效上也捷於令。今君又左建外易非所以为教也。君又南面而称寡人日绳秦之贵公子。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以诗观之非所以为寿也。公子虔杜门不出已八年矣君又杀祝懽而黥公孙贾。诗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此数事者非所以得人也。君之出也後车十数从车载甲多力而骈胁者为骖乘持矛而操闟戟者旁车而趋。此一物不具君固不出。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将欲延年益寿乎?则何不归十五都灌园於鄙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可以少安。君尚将贪商於之富宠秦国之教畜百姓之怨秦王一旦捐宾客而不立朝秦国之所以收君者岂其微哉?亡可翘足而待。”商君弗从。
後五月而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之徒告商君欲反吏捕商君。商君亡至关下欲舍客舍。客人不知其是商君也曰:“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商君喟然叹曰:“嗟乎为法之敝一至此哉!”去之魏。魏人怨其欺公子卬而破魏师弗受。商君欲之他国。魏人曰:“商君秦之贼。秦彊而贼入魏弗归不可。”遂内秦。商君既复入秦走商邑与其徒属邑兵北出击郑。秦兵攻商君杀之於郑黾池。秦惠王车裂商君以徇曰:“莫如商鞅反者!”遂灭商君之家。
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於秦有以也夫!
卫鞅入秦景监是因。王道不用霸术见亲。政必改革礼岂因循。既欺魏将亦怨秦人。如何作法逆旅不宾!
苏秦列传
苏秦者东周雒阳人也。东事师於齐而习之於鬼谷先生。
出游数岁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什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以为!”於是得周书阴符伏而读之。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求说周显王。显王左右素习知苏秦皆少之。弗信。
乃西至秦。秦孝公卒。说惠王曰:“秦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马此天府也。以秦士民之众兵法之教可以吞天下称帝而治。”秦王曰:“毛羽未成不可以高蜚;文理未明不可以并兼。”方诛商鞅疾辩士弗用。
乃东之赵。赵肃侯令其弟成为相号奉阳君。奉阳君弗说之。
去游燕岁馀而後得见。说燕文侯曰:“燕东有朝鲜、辽东北有林胡、楼烦西有云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粟支数年。南有碣石、雁门之饶北有枣栗之利民虽不佃作而足於枣栗矣。此所谓天府者也。
“夫安乐无事不见覆军杀将无过燕者。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甲兵者以赵之为蔽其南也。秦赵五战秦再胜而赵三胜。秦赵相毙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寇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云中、九原过代、上谷弥地数千里虽得燕城秦计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赵之攻燕也号出令不至十日而数十万之军军於东垣矣。渡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而距国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战於千里之外;赵之攻燕也战於百里之内。夫不忧百里之患而重千里之外计无过於此者。是故原大王与赵从亲天下为一则燕国必无患矣。”
文侯曰:“子言则可然吾国小西迫彊赵南近齐齐、赵彊国也。子必欲合从以安燕寡人请以国从。”
於是资苏秦车马金帛以至赵。而奉阳君已死即因说赵肃侯曰:“天下卿相人臣及布衣之士皆高贤君之行义皆原奉教陈忠於前之日久矣。虽然奉阳君妒而君不任事是以宾客游士莫敢自尽於前者。今奉阳君捐馆舍君乃今复与士民相亲也臣故敢进其愚虑。
“窃为君计者莫若安民无事且无庸有事於民也。安民之本在於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请言外患:齐秦为两敌而民不得安倚秦攻齐而民不得安倚齐攻秦而民不得安。故夫谋人之主伐人之国常苦出辞断绝人之交也。原君慎勿出於口。请别白黑所以异阴阳而已矣。君诚能听臣燕必致旃裘狗马之地齐必致鱼盐之海楚必致橘柚之园韩、魏、中山皆可使致汤沐之奉而贵戚父兄皆可以受封侯。夫割地包利五伯之所以覆军禽将而求也;封侯贵戚汤武之所以放弑而争也。今君高拱而两有之此臣之所以为君原也。
“今大王与秦则秦必弱韩、魏;与齐则齐必弱楚、魏。魏弱则割河外韩弱则效宜阳宜阳效则上郡绝河外割则道不通楚弱则无援。此三策者不可不孰计也。
“夫秦下轵道则南阳危;劫韩包周则赵氏自操兵;据卫取卷则齐必入朝秦。秦欲已得乎山东则壁举兵而乡赵矣。秦甲渡河逾漳据番吾则兵必战於邯郸之下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当今之时山东之建国莫彊於赵。赵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东有清河北有燕国。燕固弱国不足畏也。秦之所害於天下者莫如赵然而秦不敢举兵伐赵者何也?畏韩、魏之议其後也。然则韩、魏赵之南蔽也。秦之攻韩、魏也无有名山大川之限稍蚕食之傅国都而止。韩、魏不能支秦必入臣於秦。秦无韩、魏之规则祸必中於赵矣。此臣之所为君患也。
“臣闻尧无三夫之分舜无咫尺之地以有天下;禹无百人之聚以王诸侯;汤武之士不过三千车不过三百乘卒不过三万立为天子:诚得其道也。是故明主外料其敌之彊弱内度其士卒贤不肖不待两军相当而胜败存亡之机固已形於胸中矣岂揜於众人之言而以冥冥决事哉!
“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於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於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於秦。夫破人之与破於人也臣人之与臣於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
“夫衡人者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予秦。秦成则高台榭美宫室听竽瑟之音前有楼阙轩辕後有长姣美人国被秦患而不与其忧。是故夫衡人日夜务以秦权恐愒诸侯以求割地故原大王孰计之也。
“臣闻明主绝疑去谗屏流言之迹塞朋党之门故尊主广地彊兵之计臣得陈忠於前矣。故窃为大王计莫如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於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要约曰:‘秦攻楚齐、魏各出锐师以佐之韩绝其粮道赵涉河漳燕守常山之北。秦攻韩魏则楚绝其後齐出锐师而佐之赵涉河漳燕守云中。秦攻齐则楚绝其後韩守城皋魏塞其道赵涉河漳、博关燕出锐师以佐之。秦攻燕则赵守常山楚军武关齐涉勃海韩、魏皆出锐师以佐之。秦攻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出锐师以佐之。诸侯有不如约者以五国之兵共伐之。’六国从亲以宾秦则秦甲必不敢出於函谷以害山东矣。如此则霸王之业成矣。”
赵王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尝得闻社稷之长计也。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诸侯寡人敬以国从。”乃饰车百乘黄金千溢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
是时周天子致文武之胙於秦惠王。惠王使犀攻魏禽将龙贾取魏之雕阴且欲东兵。苏秦恐秦兵之至赵也乃激怒张仪入之于秦。
於是说韩宣王曰:“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带甲数十万天下之彊弓劲弩皆从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韩卒足而射百不暇止远者括蔽洞胸近者镝弇心。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谿、墨阳、合赙、邓师、宛冯、龙渊、太阿皆6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革抉簠芮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夫以韩之劲与大王之贤乃西面事秦交臂而服羞社稷而为天下笑无大於此者矣。是故原大王孰计之。
“大王事秦秦必求宜阳、成皋。今兹效之明年又复求割地。与则无地以给之不与则弃前功而受後祸。且大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不战而地已削矣。臣闻鄙谚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後。’今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异於牛後乎?夫以大王之贤挟彊韩之兵而有牛後之名臣窃为大王羞之。”
於是韩王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剑仰天太息曰;“寡人虽不肖必不能事秦。今主君诏以赵王之教敬奉社稷以从。”
又说魏襄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鸿沟、陈、汝南、许、郾、昆阳、召陵、舞阳、新都、新郪东有淮、颍、■枣、无胥西有长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酸枣地方千里。地名虽小然而田舍庐庑之数曾无所刍牧。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绝輷輷殷殷若有三军之众。臣窃量大王之国不下楚。然衡人怵王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挟彊秦之势以内劫其主罪无过此者。魏天下之彊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今乃有意西面而事秦称东籓筑帝宫受冠带祠春秋臣窃为大王耻之。
“臣闻越王句践战敝卒三千人禽夫差於干遂;武王卒三千人革车三百乘制纣於牧野:岂其士卒众哉诚能奋其威也。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此其过越王句践、武王远矣今乃听於群臣之说而欲臣事秦。夫事秦必割地以效实故兵未用而国已亏矣。凡群臣之言事秦者皆奸人非忠臣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求外交偷取一时之功而不顾其後破公家而成私门外挟彊秦之势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原大王孰察之。
“周书曰:‘釂釂不绝蔓蔓柰何?豪氂不伐将用斧柯。’前虑不定後有大患将柰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从亲专心并力壹意则必无彊秦之患。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之诏诏之。”
魏王曰:“寡人不肖未尝得闻明教。今主君以赵王之诏诏之敬以国从。”
因东说齐宣王曰:“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北所谓四塞之国也。齐地方二千馀里带甲数十万粟如丘山。三军之良五家之兵进如锋矢战如雷霆解如风雨。即有军役未尝倍泰山绝清河涉勃海也。临菑之中七万户臣窃度之不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万不待於远县而临菑之卒固已二十一万矣。临菑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弹琴击筑斗鸡走狗六博蹋鞠者。临菑之涂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夫以大王之贤与齐之彊天下莫能当。今乃西面而事秦臣窃为大王羞之。
“且夫韩、魏之所以重畏秦者为与秦接境壤界也。兵出而相当不出十日而战胜存亡之机决矣。韩、魏战而胜秦则兵半折四境不守;战而不胜则国已危亡随其後。是故韩、魏之所以重与秦战而轻为之臣也。今秦之攻齐则不然。倍韩、魏之地过卫阳晋之道径乎亢父之险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也。秦虽欲深入则狼顾恐韩、魏之议其後也。是故恫疑虚猲骄矜而不敢进则秦之不能害齐亦明矣。
“夫不深料秦之无柰齐何而欲西面而事之是群臣之计过也。今无臣事秦之名而有彊国之实臣是故原大王少留意计之。”
齐王曰:“寡人不敏僻远守海穷道东境之国也未尝得闻馀教。今足下以赵王诏诏之敬以国从。”
乃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彊国也;王天下之贤王也。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夫以楚之彊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今乃欲西面而事秦则诸侯莫不西面而朝於章台之下矣。
“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彊则秦弱秦彊则楚弱其势不两立。故为大王计莫如从亲以孤秦。大王不从秦必起两军一军出武关一军下黔中则鄢郢动矣。
“臣闻治之其未乱也为之其未有也。患至而后忧之则无及已。故原大王蚤孰计之。
“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委社稷奉宗庙练士厉兵在大王之所用之。大王诚能用臣之愚计则韩、魏、齐、燕、赵、卫之妙音美人必充後宫燕、代橐驼良马必实外厩。故从合则楚王衡成则秦帝。今释霸王之业而有事人之名臣窃为大王不取也。
“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雠也。衡人皆欲割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谓养仇而奉雠者也。夫为人臣割其主之地以外交彊虎狼之秦以侵天下卒有秦患不顾其祸。夫外挟彊秦之威以内劫其主以求割地大逆不忠无过此者。故从亲则诸侯割地以事楚衡合则楚割地以事秦此两策者相去远矣二者大王何居焉?故敝邑赵王使臣效愚计奉明约在大王诏之。”
楚王曰:“寡人之国西与秦接境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而韩、魏迫於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於秦故谋未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今主君欲一天下收诸侯存危国寡人谨奉社稷以从。”
於是六国从合而并力焉。苏秦为从约长并相六国。
北报赵王乃行过雒阳车骑辎重诸侯各使送之甚众疑於王者。周显王闻之恐惧除道使人郊劳。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於是散千金以赐宗族朋友。初苏秦之燕贷人百钱为资乃得富贵以百金偿之。遍报诸所尝见德者。其从者有一人独未得报乃前自言。苏秦曰:“我非忘子。子之与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时我困故望子深是以
苏秦既约六国从亲归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乃投从约书於秦。秦兵不敢闚函谷关十五年。
其後秦使犀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也?”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彊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彊秦敝其後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变色曰:“然则柰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雠而得石交者也。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於是乃归燕之十城。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覆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於庙而礼之於廷。今臣为王卻齐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於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於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於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於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卻齐之彊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於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於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於是乎详僵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於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於是苏秦详为得罪於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
齐宣王卒湣王即位说湣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齐而为燕。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後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於市曰‘苏秦为燕作乱於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於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後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鉏耨而干大王。至於邯郸所见者绌於所闻於东周臣窃负其志。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夫齐、赵者燕之仇雠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雠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则寡人举国委子。”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然而以其馀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二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敝矣。”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钜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不师所以备赵也;河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於财。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於天矣。”燕乃使一子质於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於齐。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於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阳君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苏子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於是出苏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於齐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雠彊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於齐也。齐加不信於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彊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彊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
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越王句践栖於会稽复残彊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使使盟於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之”。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於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於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原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原燕、赵弃齐如脱鵕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
夫取秦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於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湣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於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船出於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土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彊弩在前錟戈在後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6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於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於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於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鄳?戹苟利於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於秦因以塞鄳?戹为楚罪。
“兵困於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於燕以济西委於赵。已得讲於魏至公子延因犀属行而攻赵。
“兵伤於谯石而遇败於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於魏。已得讲於赵则劫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侯为和嬴则兼欺舅与母。
“適燕者曰‘以胶东’適赵者曰‘以济西’適魏者曰‘以叶、蔡’適楚者曰‘以塞鄳?戹’適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母不能制舅不能约。“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於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而天下由此宗苏氏之从约。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於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季子周人师事鬼谷。揣摩既就阴符伏读。合从离衡佩印者六。天王除道家人扶服。贤哉代、厉继荣党族。
张仪列传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醳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後负念莫可使用於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原?”张仪於是之赵上谒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能乎!”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苴蜀相攻击各来告急於秦。秦惠王欲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後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於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挟天子以令於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於戎翟去王业远矣。”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彊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彊富厚轻诸侯。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於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其後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齧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张仪惭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於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於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馀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於韩则韩攻其西;不亲於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且夫诸侯之为从者将以安社稷尊主彊兵显名也。今从者一天下约为昆弟刑白马以盟洹水之上以相坚也。而亲昆弟同父母尚有争钱财而欲恃诈伪反覆苏秦之馀谋其不可成亦明矣。
“大王不事秦秦下兵攻河外据卷、衍、、酸枣劫卫取阳晋则赵不南赵不南而梁不北梁不北则从道绝从道绝则大王之国欲毋危不可得也。秦折韩而攻梁韩怯於秦秦韩为一梁之亡可立而须也。此臣之所为大王患也。
“为大王计莫如事秦。事秦则楚、韩必不敢动;无楚、韩之患则大王高枕而卧国必无忧矣。
“且夫秦之所欲弱者莫如楚而能弱楚者莫如梁。楚虽有富大之名而实空虚;其卒虽多然而轻走易北不能坚战。悉梁之兵南面而伐楚胜之必矣。割楚而益梁亏楚而適秦嫁祸安国此善事也。大王不听臣秦下甲士而东伐虽欲事秦不可得矣。
“且夫从人多奋辞而少可信说一诸侯而成封侯是故天下之游谈士莫不日夜搤腕瞋目切齿以言从之便以说人主。人主贤其辩而牵其说岂得无眩哉。
“臣闻之积羽沈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故原大王审定计议且赐骸骨辟魏。”
哀王於是乃倍从约而因仪请成於秦。张仪归复相秦。三岁而魏复背秦为从。秦攻魏取曲沃。明年魏复事秦。
秦欲伐齐齐楚从亲於是张仪往相楚。楚怀王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群臣皆贺陈轸独吊之。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於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是北绝齐交西生患於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於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原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乃以相印授张仪厚赂之。於是遂闭关绝约於齐使一将军随张仪。
张仪至秦详失绥堕车不朝三月。楚王闻之曰:“仪以寡人绝齐未甚邪?”乃使勇士至宋借宋之符北骂齐王。齐王大怒折节而下秦。秦齐之交合张仪乃朝谓楚使者曰:“臣有奉邑六里原以献大王左右。”楚使者曰:“臣受令於王以商於之地六百里不闻六里。”还报楚王楚王大怒兵而攻秦。陈轸曰:“轸可口言乎?攻之不如割地反以赂秦与之并兵而攻齐是我出地於秦取偿於齐也王国尚可存。”楚王不听卒兵而使将军屈匄击秦。秦齐共攻楚斩八万杀屈匄遂取丹阳、汉中之地。楚又复益兵而袭秦至蓝田大战楚大败於是楚割两城以与秦平。
秦要楚欲得黔中地欲以武关外易之。楚王曰:“不原易地原得张仪而献黔中地。”秦王欲遣之口弗忍言。张仪乃请行。惠王曰:“彼楚王怒子之负以商於之地是且甘心於子。”张仪曰:“秦彊楚弱臣善靳尚尚得事楚夫人郑袖袖所言皆从。且臣奉王之节使楚楚何敢加诛。假令诛臣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之上原。”遂使楚。楚怀王至则囚张仪将杀之。靳尚谓郑袖曰:“子亦知子之贱於王乎?”郑袖曰:“何也?”靳尚曰:“秦王甚爱张仪而不欲出之今将以上庸之地六县赂楚美人聘楚以宫中善歌讴者为媵。楚王重地尊秦秦女必贵而夫人斥矣。不若为言而出之。”於是郑袖日夜言怀王曰:“人臣各为其主用。今地未入秦秦使张仪来至重王。王未有礼而杀张仪秦必大怒攻楚。妾请子母俱迁江南毋为秦所鱼肉也。”怀王後悔赦张仪厚礼之如故。
张仪既出未去闻苏秦死乃说楚王曰:“秦地半天下兵敌四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法令既明士卒安难乐死主明以严将智以武虽无出甲席卷常山之险必折天下之脊天下有後服者先亡。且夫为从者无以异於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
“凡天下彊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
“且夫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彊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是故原大王之孰计之。
“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夫弱国之救忘彊秦之祸此臣所以为大王患也。
“大王尝与吴人战五战而三胜阵卒尽矣;偏守新城存民苦矣。臣闻功大者易危而民敝者怨上。夫守易危之功而逆彊秦之心臣窃为大王危之。
“且夫秦之所以不出兵函谷十五年以攻齐、赵者阴谋有合天下之心。楚尝与秦构难战於汉中楚人不胜列侯执珪死者七十馀人遂亡汉中。楚王大怒兴兵袭秦战於蓝田。此所谓两虎相搏者也。夫秦楚相敝而韩魏以全制其後计无危於此者矣。原大王孰计之。
“秦下甲攻卫阳晋必大关天下之匈。大王悉起兵以攻宋不至数月而宋可举举宋而东指则泗上十二诸侯尽王之有也。
“凡天下而以信约从亲相坚者苏秦封武安君相燕即阴与燕王谋伐破齐而分其地;乃详有罪出走入齐齐王因受而相之;居二年而觉齐王大怒车裂苏秦於市。夫以一诈伪之苏秦而欲经营天下混一诸侯其不可成亦明矣。
“今秦与楚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使秦太子入质於楚楚太子入质於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室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伐。臣以为计无便於此者。”
於是楚王已得张仪而重出黔中地与秦欲许之。屈原曰:“前大王见欺於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後而倍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
张仪去楚因遂之韩说韩王曰:“韩地险恶山居五穀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藿羹。一岁不收收不餍糟?。地不过九百里无二岁之食。料大王之卒悉之不过三十万而厮徒负养在其中矣。除守徼亭鄣塞见卒不过二十万而已矣。秦带甲百馀万车千乘骑万匹虎贲之士跿簉科头贯颐奋戟者至不可胜计。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趹後蹄间三寻腾者不可胜数。山东之士被甲蒙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夫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兒。夫战孟贲、乌获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国无异垂千钧之重於鸟卵之上必无幸矣。
“夫群臣诸侯不料地之寡而听从人之甘言好辞比周以相饰也皆奋曰‘听吾计可以彊霸天下’。夫不顾社稷之长利而听须臾之说诖误人主无过此者。
“大王不事秦秦下甲据宜阳断韩之上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非王之有也。夫塞成皋绝上地则王之国分矣。先事秦则安不事秦则危。夫造祸而求其福报计浅而怨深逆秦而顺楚虽欲毋亡不可得也。
“故为大王计莫如为秦。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如韩。非以韩能彊於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秦计无便於此者。”
韩王听仪计。张仪归报秦惠王封仪五邑号曰武信君。使张仪东说齐湣王曰:“天下彊国无过齐者大臣父兄殷众富乐。然而为大王计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从人说大王者必曰‘齐西有彊赵南有韩与梁。齐负海之国也地广民众兵彊士勇虽有百秦将无柰齐何’。大王贤其说而不计其实。夫从人朋党比周莫不以从为可。臣闻之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国以危亡随其後虽有战胜之名而有亡国之实。是何也?齐大而鲁小也。今秦之与齐也犹齐之与鲁也。秦赵战於河漳之上再战而赵再胜秦;战於番吾之下再战又胜秦。四战之後赵之亡卒数十万邯郸仅存虽有战胜之名而国已破矣。是何也?秦彊而赵弱。
“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韩献宜阳;梁效河外;赵入朝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不事秦秦驱韩梁攻齐之南地悉赵兵渡清河指博关临菑、即墨非王之有也。国一日见攻虽欲事秦不可得也。是故原大王孰计之也。”
齐王曰:“齐僻陋隐居东海之上未尝闻社稷之长利也。”乃许张仪。
张仪去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使使臣效愚计於大王。大王收率天下以宾秦秦兵不敢出函谷关十五年。大王之威行於山东敝邑恐惧慑伏缮甲厉兵饰车骑习驰射力田积粟守四封之内愁居慑处不敢动摇唯大王有意督过之也。
“今以大王之力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守白马之津。秦虽僻远然而心忿含怒之日久矣。今秦有敝甲凋兵军於渑池原渡河逾漳据番吾会邯郸之下原以甲子合战以正殷纣之事敬使使臣先闻左右。
“凡大王之所信为从者恃苏秦。苏秦荧惑诸侯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欲反齐国而自令车裂於市。夫天下之不可一亦明矣。今楚与秦为昆弟之国而韩梁称为东籓之臣齐献鱼盐之地此断赵之右臂也。夫断右臂而与人斗失其党而孤居求欲毋危岂可得乎?
“今秦三将军:其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清河军於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驱韩梁军於河外;一军军於渑池。约四国为一以攻赵赵必四分其地。是故不敢匿意隐情先以闻於左右。臣窃为大王计莫如与秦王遇於渑池面相见而口相结请案兵无攻。原大王之定计。”
赵王曰:“先王之时奉阳君专权擅势蔽欺先王独擅绾事寡人居属师傅不与国谋计。先王弃群臣寡人年幼奉祀之日新心固窃疑焉以为一从不事秦非国之长利也。乃且原变心易虑割地谢前过以事秦。方将约车趋行適闻使者之明诏。”赵王许张仪张仪乃去。
北之燕说燕昭王曰:“大王之所亲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夫赵王之很戾无亲大王之所明见且以赵王为可亲乎?赵兴兵攻燕再围燕都而劫大王大王割十城以谢。今赵王已入朝渑池效河间以事秦。今大王不事秦秦下甲云中、九原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
“且今时赵之於秦犹郡县也不敢妄举师以攻伐。今王事秦秦王必喜赵不敢妄动是西有彊秦之援而南无齐赵之患是故原大王孰计之。”
燕王曰:“寡人蛮夷僻处虽大男子裁如婴兒言不足以采正计。今上客幸教之请西面而事秦献恆山之尾五城。”燕王听仪。仪归报未至咸阳而秦惠王卒武王立。武王自为太子时不说张仪及即位群臣多谗张仪曰:“无信左右卖国以取容。秦必复用之恐为天下笑。”诸侯闻张仪有卻武王皆畔衡复合从。
秦武王元年群臣日夜恶张仪未已而齐让又至。张仪惧诛乃因谓秦武王曰:“仪有愚计原效之。”王曰:“柰何?”对曰:“为秦社稷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也。今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而伐梁。梁齐之兵连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毋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按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入仪之梁。齐果兴师伐之。梁哀王恐。张仪曰:“王勿患也请令罢齐兵。”乃使其舍人冯喜之楚借使之齐谓齐王曰:“王甚憎张仪;虽然亦厚矣王之讬仪於秦也!”齐王曰:“寡人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何以讬仪?”对曰:“是乃王之讬仪也。夫仪之出也固与秦王约曰:‘为王计者东方有大变然後王可以多割得地。今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故仪原乞其不肖之身之梁齐必兴师伐之。齐梁之兵连於城下而不能相去王以其间伐韩入三川出兵函谷而无伐以临周祭器必出。挟天子案图籍此王业也。’秦王以为然故具革车三十乘而入之梁也。今仪入梁王果伐之是王内罢国而外伐与国广邻敌以内自临而信仪於秦王也。此臣之所谓‘讬仪’也。”齐王曰:“善。”乃使解兵。
张仪相魏一岁卒於魏也。
陈轸者游说之士。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张仪恶陈轸於秦王曰:“轸重币轻使秦楚之间将为国交也。今楚不加善於秦而善轸者轸自为厚而为王薄也。且轸欲去秦而之楚王胡不听乎?”王谓陈轸曰:“吾闻子欲去秦之楚有之乎?”轸曰:“然。”王曰:“仪之言果信矣。”轸曰:“非独仪知之也行道之士尽知之矣。昔子胥忠於其君而天下争以为臣曾参孝於其亲而天下原以为子。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於乡曲者良妇也。今轸不忠其君楚亦何以轸为忠乎?忠且见弃轸不之楚何归乎?”王以其言为然遂善待之。
居秦期年秦惠王终相张仪而陈轸奔楚。楚未之重也而使陈轸使於秦。过梁欲见犀。犀谢弗见。轸曰:“吾为事来公不见轸轸将行不得待异日。”犀见之。陈轸曰:“公何好饮也?”犀曰:“无事也。”曰:“吾请令公厌事可乎?”曰:“柰何?”曰:“田需约诸侯从亲楚王疑之未信也。公谓於王曰:‘臣与燕、赵之王有故数使人来曰:“无事何不相见”原谒行於王。’王虽许公公请毋多车以车三十乘可陈之於庭明言之燕、赵。”燕、赵客闻之驰车告其王使人迎犀。楚王闻之大怒曰:“田需与寡人约而犀之燕、赵是欺我也。”怒而不听其事。齐闻犀之北使人以事委焉。犀遂行三国相事皆断於犀。轸遂至秦。
韩魏相攻期年不解。秦惠王欲救之问於左右。左右或曰救之便或曰勿救便惠王未能为之决。陈轸適至秦惠王曰:“子去寡人之楚亦思寡人不?”陈轸对曰:“王闻夫越人庄舄乎?”王曰:“不闻。”曰:“越人庄舄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贵富矣亦思越不?’中谢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犹尚越声也。今臣虽弃逐之楚岂能无秦声哉!”惠王曰:“善。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或谓寡人救之便或曰勿救便寡人不能决原子为子主计之馀为寡人计之。”陈轸对曰:“亦尝有以夫卞庄子刺虎闻於王者乎?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今韩魏相攻期年不解是必大国伤小国亡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臣主与王何异也。”惠王曰:“善。”卒弗救。大国果伤小国亡秦兴兵而伐大剋之。此陈轸之计也。
犀者魏之阴晋人也名衍姓公孙氏。与张仪不善。
张仪为秦之魏魏王相张仪。犀弗利故令人谓韩公叔曰:“张仪已合秦魏矣其言曰‘魏攻南阳秦攻三川’。魏王所以贵张子者欲得韩地也。且韩之南阳已举矣子何不少委焉以为衍功则秦魏之交可错矣。然则魏必图秦而弃仪收韩而相衍。”公叔以为便因委之犀以为功。果相魏。张仪去。
义渠君朝於魏。犀闻张仪复相秦害之。犀乃谓义渠君曰:“道远不得复过请谒事情。”曰:“中国无事秦得烧掇焚?于君之国;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其後五国伐秦。会陈轸谓秦王曰:“义渠君者蛮夷之贤君也不如赂之以抚其志。”秦王曰:“善。”乃以文绣千纯妇女百人遗义渠君。义渠君致群臣而谋曰:“此公孙衍所谓邪?”乃起兵袭秦大败秦人李伯之下。
张仪已卒之後犀入相秦。尝佩五国之相印为约长。
太史公曰: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从衡彊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夫张仪之行事甚於苏秦然世恶苏秦者以其先死而仪振暴其短以扶其说成其衡道。要之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
仪未遭时频被困辱。及相秦惠先韩後蜀。连衡齐魏倾危诳惑。陈轸挟权犀骋欲。如何三晋继有斯德。
樗里子甘茂列传
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与惠王异母。母韩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
秦惠王八年爵樗里子右更使将而伐曲沃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秦惠王二十五年使樗里子为将伐赵虏赵将军庄豹拔蔺。明年助魏章攻楚败楚将屈丐取汉中地。秦封樗里子号为严君。
秦惠王卒太子武王立逐张仪、魏章而以樗里子、甘茂为左右丞相。秦使甘茂攻韩拔宜阳。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楚王怒让周以其重秦客。游腾为周说楚王曰:“知伯之伐仇犹遗之广车因随之以兵仇犹遂亡。何则?无备故也。齐桓公伐蔡号曰诛楚其实袭蔡。今秦虎狼之国使樗里子以车百乘入周周以仇犹、蔡观焉故使长戟居前彊弩在後名曰卫疾而实囚之。且夫周岂能无忧其社稷哉?恐一旦亡国以忧大王。”楚王乃悦。
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昭王元年樗里子将伐蒲。蒲守恐请胡衍。胡衍为蒲谓樗里子曰:“公之攻蒲为秦乎?为魏乎?为魏则善矣为秦则不为赖矣。夫卫之所以为卫者以蒲也。今伐蒲入於魏卫必折而从之。魏亡西河之外而无以取者兵弱也。今并卫於魏魏必彊。魏彊之日西河之外必危矣。且秦王将观公之事害秦而利魏王必罪公。”樗里子曰:“柰何?”胡衍曰:“公释蒲勿攻臣试为公入言之以德卫君。”樗里子曰:“善。”胡衍入蒲谓其守曰:“樗里子知蒲之病矣其言曰必拔蒲。衍能令释蒲勿攻。”蒲守恐因再拜曰:“原以请。”因效金三百斤曰:“秦兵苟退请必言子於卫君使子为南面。”故胡衍受金於蒲以自贵於卫。於是遂解蒲而去。还击皮氏皮氏未降又去。
昭王七年樗里子卒葬于渭南章台之东。曰:“後百岁是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樗里子疾室在於昭王庙西渭南阴乡樗里故俗谓之樗里子。至汉兴长乐宫在其东未央宫在其西武库正直其墓。秦人谚曰:“力则任鄙智则樗里。”
甘茂者下蔡人也。事下蔡史举先生学百家之术。因张仪、樗里子而求见秦惠王。王见而说之使将而佐魏章略定汉中地。
惠王卒武王立。张仪、魏章去东之魏。蜀侯煇、相壮反秦使甘茂定蜀。还而以甘茂为左丞相以樗里子为右丞相。
秦武王三年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通三川以窥周室而寡人死不朽矣。”甘茂曰:“请之魏约以伐韩而令向寿辅行。”甘茂至谓向寿曰:“子归言之於王曰‘魏听臣矣然原王勿伐’。事成尽以为子功。”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於息壤。甘茂至王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上党、南阳积之久矣。名曰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昔曾参之处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又一人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三人疑之其母惧焉。今臣之贤不若曾参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著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始张仪西并巴蜀之地北开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多张子而以贤先王。魏文侯令乐羊将而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返而论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再拜稽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之臣也。樗里子、公孙奭二人者挟韩而议之王必听之是王欺魏王而臣受公仲侈之怨也。”王曰:“寡人不听也请与子盟。”卒使丞相甘茂将兵伐宜阳。五月而不拔樗里子、公孙奭果争之。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斩六万遂拔宜阳。韩襄王使公仲侈入谢与秦平。
武王竟至周而卒於周。其弟立为昭王。王母宣太后楚女也。楚怀王怨前秦败楚於丹阳而韩不救乃以兵围韩雍氏。韩使公仲侈告急於秦。秦昭王新立太后楚人不肯救。公仲因甘茂茂为韩言於秦昭王曰:“公仲方有得秦救故敢扞楚也。今雍氏围秦师不下殽公仲且仰而不朝公叔且以国南合於楚。楚、韩为一魏氏不敢不听然则伐秦之形成矣。不识坐而待伐孰与伐人之利?”秦王曰:“善。”乃下师於殽以救韩。楚兵去。
秦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皮氏。向寿者宣太后外族也而与昭王少相长故任用。向寿如楚楚闻秦之贵向寿而厚事向寿。向寿为秦守宜阳将以伐韩。韩公仲使苏代谓向寿曰:“禽困覆车。公破韩辱公仲公仲收国复事秦自以为必可以封。今公与楚解口地封小令尹以杜阳。秦楚合复攻韩韩必亡。韩亡公仲且躬率其私徒以阏於秦。原公孰虑之也。”向寿曰:“吾合秦楚非以当韩也子为寿谒之公仲曰秦韩之交可合也。”苏代对曰:“原有谒於公。人曰贵其所以贵者贵。王之爱习公也不如公孙奭;其智能公也不如甘茂。今二人者皆不得亲於秦事而公独与王主断於国者何?彼有以失之也。公孙奭党於韩而甘茂党於魏故王不信也。今秦楚争彊而公党於楚是与公孙奭、甘茂同道也公何以异之?人皆言楚之善变也而公必亡之是自为责也。公不如与王谋其变也善韩以备楚如此则无患矣。韩氏必先以国从公孙奭而後委国於甘茂。韩公之雠也。今公言善韩以备楚是外举不僻雠也。”向寿曰:“然吾甚欲韩合。”对曰:“甘茂许公仲以武遂反宜阳之民今公徒收之甚难。”向寿曰:“然则奈何?武遂终不可得也?”对曰:“公奚不以秦为韩求颍川於楚?此韩之寄地也。公求而得之是令行於楚而以其地德韩也。公求而不得是韩楚之怨不解而交走秦也。秦楚争彊而公徐过楚以收韩此利於秦。”向寿曰:“柰何?”对曰:“此善事也。甘茂欲以魏取齐公孙奭欲以韩取齐。今公取宜阳以为功收楚韩以安之而诛齐魏之罪是以公孙奭、甘茂无事也。”
甘茂竟言秦昭王以武遂复归之韩。向寿、公孙奭争之不能得。向寿、公孙奭由此怨谗甘茂。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樗里子与魏讲罢兵。
甘茂之亡秦奔齐逢苏代。代为齐使於秦。甘茂曰:“臣得罪於秦惧而遯逃无所容迹。臣闻贫人女与富人女会绩贫人女曰:‘我无以买烛而子之烛光幸有馀子可分我馀光无损子明而得一斯便焉。’今臣困而君方使秦而当路矣。茂之妻子在焉原君以馀光振之。”苏代许诺。遂致使於秦。已因说秦王曰:“甘茂非常士也。其居於秦累世重矣。自殽塞及至鬼谷其地形险易皆明知之。彼以齐约韩魏反以图秦非秦之利也。”秦王曰:“然则柰何?”苏代曰:“王不若重其贽厚其禄以迎之使彼来则置之鬼谷终身勿出。”秦王曰:“善。”即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於齐。甘茂不往。苏代谓齐湣王曰:“夫甘茂贤人也。今秦赐之上卿以相印迎之。甘茂德王之赐好为王臣故辞而不往。今王何以礼之?”齐王曰:“善。”即位之上卿而处之。秦因复甘茂之家以市於齐。
齐使甘茂於楚楚怀王新与秦合婚而驩。而秦闻甘茂在楚使人谓楚王曰:“原送甘茂於秦。”楚王问於范蜎曰:“寡人欲置相於秦孰可?”对曰:“臣不足以识之。”楚王曰:“寡人欲相甘茂可乎?”对曰:“不可。夫史举下蔡之监门也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於世甘茂事之顺焉。故惠王之明武王之察张仪之辩而甘茂事之取十官而无罪。茂诚贤者也然不可相於秦。夫秦之有贤相非楚国之利也。且王前尝用召滑於越而内行章义之难越国乱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计王之功所以能如此者越国乱而楚治也。今王知用诸越而忘用诸秦臣以王为钜过矣。然则王若欲置相於秦则莫若向寿者可。夫向寿之於秦王亲也少与之同衣长与之同车以听事。王必相向寿於秦则楚国之利也。”於是使使请秦相向寿於秦。秦卒相向寿。而甘茂竟不得复入秦卒於魏。
甘茂有孙曰甘罗。
甘罗者甘茂孙也。茂既死後甘罗年十二事秦相文信侯吕不韦。
秦始皇帝使刚成君蔡泽於燕三年而燕王喜使太子丹入质於秦。秦使张唐往相燕欲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张唐谓文信侯曰:“臣尝为秦昭王伐赵赵怨臣曰:‘得唐者与百里之地。’今之燕必经赵臣不可以行。”文信侯不快未有以彊也。甘罗曰:“君侯何不快之甚也?”文信侯曰:“吾令刚成君蔡泽事燕三年燕太子丹已入质矣吾自请张卿相燕而不肯行。”甘罗曰:“臣请行之。”文信侯叱曰:“去!我身自请之而不肯女焉能行之?”甘罗曰:“大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今臣生十二岁於兹矣君其试臣何遽叱乎?”於是甘罗见张卿曰:“卿之功孰与武安君?”卿曰:“武安君南挫彊楚北威燕、赵战胜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曰:“应侯之用於秦也孰与文信侯专?”张卿曰:“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曰:“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曰:“知之。”甘罗曰:“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於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曰:“请因孺子行。”令装治行。
行有日甘罗谓文信侯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文信侯乃入言之於始皇曰:“昔甘茂之孙甘罗年少耳然名家之子孙诸侯皆闻之。今者张唐欲称疾不肯行甘罗说而行之。今原先报赵请许遣之。”始皇召见使甘罗於赵。赵襄王郊迎甘罗。甘罗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曰:“闻之。”曰:“闻张唐相燕欤?”曰:“闻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不相欺者伐赵危矣。燕、秦不相欺无异故欲攻赵而广河间。王不如赍臣五城以广河间请归燕太子与彊赵攻弱燕。”赵王立自割五城以广河间。秦归燕太子。赵攻燕得上谷三十城令秦有十一。
甘罗还报秦乃封甘罗以为上卿复以始甘茂田宅赐之。
太史公曰:樗里子以骨肉重固其理而秦人称其智故颇采焉。甘茂起下蔡闾阎显名诸侯重彊齐楚。甘罗年少然出一奇计声称後世。虽非笃行之君子然亦战国之策士也。方秦之彊时天下尤趋谋诈哉
严君名疾厥号“智囊”。既亲且重称兵外攘。甘茂并相初佐魏章。始推向寿乃攻宜阳。甘罗妙岁卒起张唐。
穰侯列传
穰侯魏厓者秦昭王母宣太后弟也。其先楚人姓羋氏。
秦武王卒无子立其弟为昭王。昭王母故号为羋八子及昭王即位羋八子号为宣太后。宣太后非武王母。武王母号曰惠文后先武王死。宣太后二弟:其异父长弟曰穰侯姓魏氏名厓;同父弟曰羋戎为华阳君。而昭王同母弟曰高陵君、泾阳君。而魏厓最贤自惠王、武王时任职用事。武王卒诸弟争立唯魏厓力为能立昭王。昭王即位以厓为将军卫咸阳。诛季君之乱而逐武王后出之魏昭王诸兄弟不善者皆灭之威振秦国。昭王少宣太后自治任魏厓为政。
昭王七年樗里子死而使泾阳君质於齐。赵人楼缓来相秦赵不利乃使仇液之秦请以魏厓为秦相。仇液将行其客宋公谓液曰:“秦不听公楼缓必怨公。公不若谓楼缓曰‘请为公毋急秦’。秦王见赵请相魏厓之不急且不听公。公言而事不成以德楼子;事成魏厓故德公矣。”於是仇液从之。而秦果免楼缓而魏厓相秦。
欲诛吕礼礼出奔齐。昭王十四年魏厓举白起使代向寿将而攻韩、魏败之伊阙斩二十四万虏魏将公孙喜。明年又取楚之宛、叶。魏厓谢病免相以客卿寿烛为相。其明年烛免复相厓乃封魏厓於穰复益封陶号曰穰侯。
穰侯封四岁为秦将攻魏。魏献河东方四百里。拔魏之河内取城大小六十馀。昭王十九年秦称西帝齐称东帝。月馀吕礼来而齐、秦各复归帝为王。魏厓复相秦六岁而免。免二岁复相秦。四岁而使白起拔楚之郢秦置南郡。乃封白起为武安君。白起者穰侯之所任举也相善。於是穰侯之富富於王室。
昭王三十二年穰侯为相国将兵攻魏走芒卯入北宅遂围大梁。梁大夫须贾说穰侯曰:“臣闻魏之长吏谓魏王曰:‘昔梁惠王伐赵战胜三梁拔邯郸;赵氏不割而邯郸复归。齐人攻卫拔故国杀子良;卫人不割而故地复反。卫、赵之所以国全兵劲而地不并於诸侯者以其能忍难而重出地也。宋、中山数伐割地而国随以亡。臣以为卫、赵可法而宋、中山可为戒也。秦贪戾之国也而毋亲。蚕食魏氏又尽晋国战胜暴子割八县地未毕入兵复出矣。夫秦何厌之有哉!今又走芒卯入北宅此非敢攻梁也且劫王以求多割地。王必勿听也。今王背楚、赵而讲秦楚、赵怒而去王与王争事秦秦必受之。秦挟楚、赵之兵以复攻梁则国求无亡不可得也。原王之必无讲也。王若欲讲少割而有质;不然必见欺。’此臣之所闻於魏也原君之以是虑事也。周书曰‘惟命不于常’此言幸之不可数也。夫战胜暴子割八县此非兵力之精也又非计之工也天幸为多矣。今又走芒卯入北宅以攻大梁是以天幸自为常也。智者不然。臣闻魏氏悉其百县胜甲以上戍大梁臣以为不下三十万。以三十万之众守梁七仞之城臣以为汤、武复生不易攻也。夫轻背楚、赵之兵陵七仞之城战三十万之众而志必举之臣以为自天地始分以至于今未尝有者也。攻而不拔秦兵必罢陶邑必亡则前功必弃矣。今魏氏方疑可以少割收也。原君逮楚、赵之兵未至於梁亟以少割收魏。魏方疑而得以少割为利必欲之则君得所欲矣。楚、赵怒於魏之先己也必争事秦从以此散而君後择焉。且君之得地岂必以兵哉!割晋国秦兵不攻而魏必效绛安邑。又为陶开两道几尽故宋卫必效单父。秦兵可全而君制之何索而不得何为而不成!原君熟虑之而无行危。”穰侯曰:“善。”乃罢梁围。
明年魏背秦与齐从亲。秦使穰侯伐魏斩四万走魏将暴鸢得魏三县。穰侯益封。
明年穰侯与白起客卿胡阳复攻赵、韩、魏破芒卯於华阳下斩十万取魏之卷、蔡阳、长社赵氏观津。且与赵观津益赵以兵伐齐。齐襄王惧使苏代为齐阴遗穰侯书曰:“臣闻往来者言曰‘秦将益赵甲四万以伐齐’臣窃必之敝邑之王曰‘秦王明而熟於计穰侯智而习於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伐齐’。是何也?夫三晋之相与也秦之深雠也。百相背也百相欺也不为不信不为无行。今破齐以肥赵。赵秦之深雠不利於秦。此一也。秦之谋者必曰‘破齐弊晋、楚而後制晋、楚之胜’。夫齐罢国也以天下攻齐如以千钧之弩决溃筴也必死安能弊晋、楚?此二也。秦少出兵则晋、楚不信也;多出兵则晋、楚为制於秦。齐恐不走秦必走晋、楚。此三也。秦割齐以啖晋、楚晋、楚案之以兵秦反受敌。此四也。是晋、楚以秦谋齐以齐谋秦也何晋、楚之智而秦、齐之愚?此五也。故得安邑以善事之亦必无患矣。秦有安邑韩氏必无上党矣。取天下之肠胃与出兵而惧其不反也孰利?臣故曰秦王明而熟於计穰侯智而习於事必不益赵甲四万以代齐矣。”於是穰侯不行引兵而归。
昭王三十六年相国穰侯言客卿灶欲伐齐取刚、寿以广其陶邑。於是魏人范睢自谓张禄先生讥穰侯之伐齐乃越三晋以攻齐也以此时奸说秦昭王。昭王於是用范睢。范睢言宣太后专制穰侯擅权於诸侯泾阳君、高陵君之属太侈富於王室。於是秦昭王悟乃免相国令泾阳之属皆出关就封邑。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馀。
穰侯卒於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
太史公曰:穰侯昭王亲舅也。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尝称帝於天下天下皆西乡稽者穰侯之功也。及其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况於羁旅之臣乎!
穰侯智识应变无方。内倚太后外辅昭王。四登相位再列封疆。摧齐挠楚破魏围梁。一夫开说忧愤而亡。
白起王翦列传
白起者郿人也。善用兵事秦昭王。昭王十三年而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是岁穰侯相秦举任鄙以为汉中守。其明年白起为左更攻韩、魏於伊阙斩二十四万又虏其将公孙喜拔五城。起迁为国尉。涉河取韩安邑以东到乾河。明年白起为大良造。攻魏拔之取城小大六十一。明年起与客卿错攻垣城拔之。後五年白起攻赵拔光狼城。後七年白起攻楚拔鄢、邓五城。其明年攻楚拔郢烧夷陵遂东至竟陵。楚王亡去郢东走徙陈。秦以郢为南郡。白起迁为武安君。武安君因取楚定巫、黔中郡。昭王三十四年白起攻魏拔华阳走芒卯而虏三晋将斩十三万。与赵将贾偃战沈其卒二万人於河中。昭王四十三年白起攻韩陉城拔五城斩五万。四十四年白起攻南阳太行道绝之。
四十五年伐韩之野王。野王降秦上党道绝。其守冯亭与民谋曰:“郑道已绝韩必不可得为民。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若受我秦怒必攻赵。赵被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因使人报赵。赵孝成王与平阳君、平原君计之。平阳君曰:“不如勿受。受之祸大於所得。”平原君曰:“无故得一郡受之便。”赵受之因封冯亭为华阳君。
四十六年秦攻韩缑氏、蔺拔之。
四十七年秦使左庶长王龁攻韩取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长平以按据上党民。四月龁因攻赵。赵使廉颇将。赵军士卒犯秦斥兵秦斥兵斩赵裨将茄。六月陷赵军取二鄣四尉。七月赵军筑垒壁而守之。秦又攻其垒取二尉败其阵夺西垒壁。廉颇坚壁以待秦秦数挑战赵兵不出。赵王数以为让。而秦相应侯又使人行千金於赵为反间曰:“秦之所恶独畏马服子赵括将耳廉颇易与且降矣。”赵王既怒廉颇军多失亡军数败又反坚壁不敢战而又闻秦反间之言因使赵括代廉颇将以击秦。秦闻马服子将乃阴使武安君白起为上将军。而王龁为尉裨将令军中有敢泄武安君将者斩。赵括至则出兵击秦军。秦军详败而走张二奇兵以劫之。赵军逐胜追造秦壁。壁坚拒不得入而秦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而秦出轻兵击之。赵战不利因筑壁坚守以待救至。秦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
至九月赵卒不得食四十六日皆内阴相杀食。来攻秦垒欲出。为四队四五复之不能出。其将军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卒四十万人降武安君。武安君计曰:“前秦已拔上党上党民不乐为秦而归赵。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乃挟诈而尽阬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後斩虏四十五万人。赵人大震。
四十八年十月秦复定上党郡。秦分军为二:王龁攻皮牢拔之;司马梗定太原。韩、赵恐使苏代厚币说秦相应侯曰:“武安君禽马服子乎?”曰:“然。”又曰:“即围邯郸乎?”曰:“然。”“赵亡则秦王王矣武安君为三公。武安君所为秦战胜攻取者七十馀城南定鄢、郢、汉中北禽赵括之军虽周、召、吕望之功不益於此矣。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虽无欲为之下固不得已矣。秦尝攻韩围邢丘困上党上党之民皆反为赵天下不乐为秦民之日久矣。今亡赵北地入燕东地入齐南地入韩、魏则君之所得民亡几何人。故不如因而割之无以为武安君功也。”於是应侯言於秦王曰:“秦兵劳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王听之割韩垣雍、赵六城以和。正月皆罢兵。武安君闻之由是与应侯有隙。
其九月秦复兵使五大夫王陵攻赵邯郸。是时武安君病不任行。四十九年正月陵攻邯郸少利秦益兵佐陵。陵兵亡五校。武安君病愈秦王欲使武安君代陵将。武安君言曰:“邯郸实未易攻也。且诸侯救日至彼诸侯怨秦之日久矣。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远绝河山而争人国都赵应其内诸侯攻其外破秦军必矣。不可。”秦王自命不行;乃使应侯请之武安君终辞不肯行遂称病。
秦王使王龁代陵将八九月围邯郸不能拔。楚使春申君及魏公子将兵数十万攻秦军秦军多失亡。武安君言曰:“秦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王闻之怒彊起武安君武安君遂称病笃。应侯请之不起。於是免武安君为士伍迁之阴密。武安君病未能行。居三月诸侯攻秦军急秦军数卻使者日至。秦王乃使人遣白起不得留咸阳中。武安君既行出咸阳西门十里至杜邮。秦昭王与应侯群臣议曰:“白起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秦王乃使使者赐之剑自裁。武安君引剑将自刭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哉?”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遂自杀。武安君之死也以秦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死而非其罪秦人怜之乡邑皆祭祀焉。
王翦者频阳东乡人也。少而好兵事秦始皇。始皇十一年翦将攻赵阏与破之拔九城十八年翦将攻赵。岁馀遂拔赵赵王降尽定赵地为郡。明年燕使荆轲为贼於秦秦王使王翦攻燕。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秦使翦子王贲击荆荆兵败。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
秦始皇既灭三晋走燕王而数破荆师。秦将李信者年少壮勇尝以兵数千逐燕太子丹至於衍水中卒破得丹始皇以为贤勇。於是始皇问李信:“吾欲攻取荆於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李信曰:“不过用二十万人。”始皇问王翦王翦曰:“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遂使李信及蒙恬将二十万南伐荆。王翦言不用因谢病归老於频阳。李信攻平与蒙恬攻寝大破荆军。信又攻鄢郢破之於是引兵而西与蒙恬会城父。荆人因随之三日三夜不顿舍大破李信军入两壁杀七都尉秦军走。
始皇闻之大怒自驰如频阳见谢王翦曰:“寡人以不用将军计李信果辱秦军。今闻荆兵日进而西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王翦谢曰:“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始皇谢曰:“已矣将军勿复言!”王翦曰:“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始皇曰:“为听将军计耳。”於是王翦将兵六十万人始皇自送至灞上。王翦行请美田宅园池甚众。始皇曰:“将军行矣何忧贫乎?”王翦曰:“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故及大王之乡臣臣亦及时以请园池为子孙业耳。”始皇大笑。王翦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或曰:“将军之乞贷亦已甚矣。”王翦曰:“不然。夫秦王怚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於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王翦果代李信击荆。荆闻王翦益军而来乃悉国中兵以拒秦。王翦至坚壁而守之不肯战。荆兵数出挑战终不出。王翦日休士洗沐而善饮食抚循之亲与士卒同食。久之王翦使人问军中戏乎?对曰:“方投石距。”於是王翦曰:“士卒可用矣。”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馀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
秦始皇二十六年尽并天下王氏、蒙氏功为多名施於後世。
秦二世之时王翦及其子贲皆已死而又灭蒙氏。陈胜之反秦秦使王翦之孙王离击赵围赵王及张耳钜鹿城。或曰:“王离秦之名将也。今将彊秦之兵攻新造之赵举之必矣。”客曰:“不然。夫为将三世者必败。必败者何也?必其所杀伐多矣其後受其不祥。今王离已三世将矣。”居无何项羽救赵击秦军果虏王离王离军遂降诸侯。
太史公曰: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应侯。王翦为秦将夷六国当是时翦为宿将始皇师之然不能辅秦建德固其根本偷合取容以至筊身。及孙王离为项羽所虏不亦宜乎!彼各有所短也。
白起、王翦俱善用兵。递为秦将拔齐破荆。赵任马服长平遂阬。楚陷李信霸上卒行。贲、离继出三代无名。
孟子荀卿列传
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
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於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彊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於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其後有驺子之属。
齐有三驺子。其前驺忌以鼓琴干威王因及国政封为成侯而受相印先孟子。
其次驺衍後孟子。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馀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於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於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於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後不能行之。
是以驺子重於齐。適梁惠王郊迎执宾主之礼。適赵平原君侧行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於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大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缪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驺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
自驺衍与齐之稷下先生如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之徒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岂可胜道哉!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彊记学无所主。其谏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客有见髡於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邪?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後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後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後淳于髡见壹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於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槽镒。终身不仕。
慎到赵人。田骈、接子齐人。环渊楚人。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明序其指意。故慎到著十二论环渊著上下篇而田骈、接子皆有所论焉。
驺奭者齐诸驺子亦颇采驺衍之术以纪文。
於是齐王嘉之自如淳于髡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於齐。驺衍之术迂大而闳辩;奭也文具难施;淳于髡久与处时有得善言。故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奭炙毂过髡。”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脩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因葬兰陵。
而赵亦有公孙龙为坚白同异之辩剧子之言;魏有李悝尽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长卢;阿之吁子焉。自如孟子至于吁子世多有其书故不论其传云。
盖墨翟宋之大夫善守御为节用。或曰并孔子时或曰在其後。
六国之末战胜相雄。轲游齐、魏其说不通。退而著述称吾道穷。兰陵事楚驺衍谈空。康庄虽列莫见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