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桃花(二)
程锦容被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故事”震住了,思绪如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卢慧娘倒是体贴,很快又说道:“我今日来的冒昧,又说了这么多,程太医怕是一时反应不及。”
“程太医先好好考虑几日,等过些时日,我再登门来拜会。”
说完,站起身来告辞。
程锦容定定心神,也站起身来:“我送卢姑娘一程。”
论年龄,两人其实只相差六岁。
这位卢姑娘,一直未曾嫁人,还是姑娘家。倒是程锦容,如今一双爱子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从心理年龄来说,程锦容比卢慧娘还要大一些。
一想到卢慧娘毛遂自荐要做她的继母,程锦容心情之复杂,就别提了。
不管如何,卢慧娘对程望的这份情意值得尊重。
程锦容亲自送卢慧娘到了正门处,然后说道:“卢姑娘请勿见怪。这件事,我得好好考虑,而且,也得问过我爹的心意。”
卢慧娘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我都等了,再等几个月也无妨。”
等卢慧娘离去后,程锦容悄然长叹一声。
亲爹这朵桃花,竟开得如此旺盛。
这么多年,程望在信中竟从未提起过只字片语。真亏得程望能忍得住。
一旁的紫苏和甘草凑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程锦容。程锦容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伤势好了大半,走几步也无碍。”
紫苏不肯松手,笑着说道:“还是奴婢扶着放心一些。”然后,悄声问道:“小姐,这位卢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来路?为何今日忽然登门?”
程锦容和卢慧娘说话的时候,紫苏甘草都在门外,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
倒是甘草,隐约有些印象,小声嘀咕着:“这个名字,奴婢听着有些耳熟。好像奴婢在哪儿听过。”
甘草在程望身边待过五年,或许是听川柏提过卢慧娘这个名字。
程锦容并未多说,低声叮嘱两人:“今日之事,谁问你们也别多嘴。”
紫苏甘草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应了下来。
……
程锦容心情复杂地回了院子,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亲爹,然后令贺府亲兵立刻送去边关。
这信一来一回总得一个多月,写完信后,程锦容便耐着性子等待。
太夫人照例每日带贺五娘来凌云阁小坐片刻。
贺五娘贞静少言,性情温和。程锦容和她慢慢熟悉起来,偶尔闲话几句。
如果没有卢慧娘做对比,程锦容会觉得贺五娘不错。以贺五娘的性情脾气,一定是一个好妻子。程望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在见过热烈耿直的卢慧娘之后,贺五娘就显得寡淡了。
程望对“亡妻”一往情深,答应续娶,是为了她这个女儿。她也盼着亲爹能彻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卢慧娘的固执和深情,或许能彻底打动程望。
不咸不淡的生活,当然不及你侬我侬夫妻情深。
“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得回府一趟的贺祈,自觉被妻子冷落了,颇有些哀怨:“我们十日才见一回。你就半点都不想我吗?”
程锦容回过神来,笑着推开贺祈凑过来的嘴唇:“别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贺祈见程锦容说得郑重,收起玩闹之心:“什么事?”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是你岳父的终身大事。”
然后,将卢慧娘一事娓娓道来。
贺祈越听越惊诧,也越听越有趣,到最后,直接笑了起来:“哟,原来我岳父还有这么一段桃花。”
“人家姑娘为了他一直没嫁人,现在都成老姑娘了。现在岳父终于肯续娶了,那还犹豫什么,娶了人家就是。”
程锦容笑着白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轻巧。我总得问一问我爹的心意,再做决定。”
贺祈挑眉一笑:“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岳父将续娶一事托付给大伯母,其实就是让你拿主意。”
“与其娶一个素昧平生从未见过的女子,倒不如娶卢姑娘。”
“卢姑娘是武将之女,又去过两回边关。边关情形如何,她心里很清楚。以后去边关生活,也能熬得住。再者,卢姑娘对岳父一往情深,等了这么多年,终身大事蹉跎成空。她一听闻岳父要续娶,立刻从洛阳赶来京城见你,可见心意坚定。”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只有这样的深情,才有可能打动岳父。”
不得不说,夫妻两人很有默契,很快就想到一起去了。
程锦容低声笑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已经写信给我爹了。等我爹点头,我就请大伯母去卢家提亲。”
贺祈笑着点头:“虽说卢姑娘千肯万肯,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姑娘。该有的三媒六聘,都不能少。”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爹苦了这么多年,续娶这样的大喜事,一定得好生操办才行。”
顿了顿,又悄声道:“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祖母。祖母每日带着五堂姑来凌云阁,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我一张口,祖母会很失落。”
贺祈一听就懂了,伸手捏了捏程锦容的鼻子,笑着调侃:“行了,这难题交给你相公便是。我去和祖母说。”
贺五娘其实不错,不过,人和人最怕相比。
论出身,贺五娘是贺氏旁支,又是寡妇。卢慧娘是卢将军唯一的爱女。
论容貌,贺五娘面容秀丽,卢慧娘美丽英气。
更重要的是,贺五娘和程望素不相识,所谓情意无从说起。贺五娘想再嫁一个合适的丈夫。而卢慧娘,却心系程望多年,一直未曾嫁人。
人皆有私心,程锦容希望亲爹幸福。贺祈这个女婿也乐见其成。
夫妻两人闲话片刻。
贺祈忽地咳嗽一声,瞥了程锦容一眼:“阿容,这件事怕是瞒不了多久,很快就要传进宫里。”
不知裴太后听闻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程锦容淡淡一笑:“太后娘娘若张口问你,你如实告诉太后娘娘便是。”
第七百五十三章 桃花(三)
当日晚上,贺祈去了内堂,和太夫人单独待了许久。
祖孙两个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第二日,贺五娘就搬出了贺府。
太夫人再见到程锦容时,绝口不提贺五娘,也不问卢大小姐登门为何。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程锦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件事,由贺祈出面婉拒,既不伤太夫人颜面,又不伤彼此和气。一场小风波消弭于无形,如此甚好。
然后,程锦容又令人送信给大伯母赵氏。请大伯母停下相看一事。
赵氏心中诧异,没忍两日就再次登门,悄声问程锦容:“之前我们不是商议好了,等相看后再做决定吗?你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是不是太夫人和你张了口,已经定下是贺五娘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说道:“这其中确实有些缘故。”
有关卢慧娘的身份来历和其中的故事,实在出人意料。
赵氏听完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这些年,还有这么一个姑娘一直苦苦等着你爹。”
“是啊,我也没想到。”程锦容笑叹一声:“她从洛阳到京城来找我,可见勇气和坚定。我也被她的诚意和坚韧打动了。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爹。现在,就等回信了。”
赵氏笑道:“这桩亲事若是成了,可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段佳话了。”
“我今日回去,就令人收拾院子,准备聘礼。你爹的信一来,我就去卢家提亲。”
程锦容含笑点头:“辛苦大伯母了。”
赵氏朗声笑道:“以后可别总说这等见外的客套话了。”
说笑间,程锦宜来了。
“母亲三番五次登门,一来就见堂姐,可见半点都不想我这个亲闺女。”程锦宜半真半假地拈酸吃醋。
赵氏被逗得莞尔一笑,伸手拧了拧程锦宜的面颊:“我和你堂姐有要紧事商议,一时顾不上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童一样,真够我这个亲娘发愁的。”
程锦宜笑嘻嘻地凑到亲娘身边,腻歪了一会儿。
赵氏脸上满是嫌弃,实则心里十分受用,握着程锦宜的手,笑意几乎从眼中溢出来。
程锦容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脑海中闪过裴太后的面容,心里有些怅然。
自从宫中回府养伤后,裴太后时常打发人来看她,补品赏赐也没断过。母女两个,却不能相聚。一个在深宫,一个在贺府内宅。
她这个风光赫赫的大楚女太医,也将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不再进宫,也就没了和亲娘相见的机会。
程锦容心里有些黯然,将这个念头挥开,令奶娘将孩子带了过来。有两个精力旺盛的淘气儿子在身边,程锦容也就无暇再胡思乱想了。
赵氏也很喜爱这一对双生子,对程锦宜低声笑道:“锦宜,娘现在就盼着你早日有喜,要是能像你堂姐这样,一生就是一双儿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程锦宜新婚不久,提起孩子这个话题,还有些羞臊,轻轻嗯了一声。
……
又过数日。
卢慧娘再次送了拜帖前来。
这一回,程锦容亲自在正门处相迎。
卢慧娘当然是聪明人,立刻从程锦容的举动中会意了什么,白皙英气的美丽脸庞涌过一片激动的红潮。
“多日不见,卢姑娘别来可好?”程锦容微笑着寒暄。
卢慧娘双手微颤,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很好。程太医可安好?”
程锦容含笑道:“我也好的很。卢姑娘里面请,我们今日好好说会儿话。”
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有过人生阅历,经历过大喜大悲。卢慧娘深呼吸一口气,将澎湃激越的心情按捺下来,冲程锦容笑了一笑。
两人并肩同行,卢慧娘比程锦容高了一些,身姿窈窕,今日穿着杏色春裳,愈发显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
程锦容步伐稍微慢一些,卢慧娘也随之放慢步伐:“听闻程太医是因保护太后娘娘受的伤,不知现在伤势如何了?”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当时伤得颇重,养了几个月,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不能过于用力,得慢慢调养。”
说话间,到了凌云阁。
两人分主客各自入座,丫鬟们上了茶点。
程锦容没有提起亲爹如何,卢慧娘也没问及程望,就像初相识的朋友一般闲话起来。
“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一直十分疼我。”卢慧娘笑着说道:“我爹教我习武,我娘教我读书习字。”
“后来,等我及笄之后,我对医术有了兴趣。我爹寻了许多医书来,我看了许多医书,还特意拜了一位名医为师。只是,我天赋平平,学的不精,勉强能做个药童罢了。”
卢慧娘说的很含蓄,程锦容却一听就懂。
年少情窦初开的卢慧娘,以为自己会嫁给程望为妻,所以才会对医术感兴趣。
程锦容只做没听懂,含笑说道:“闲来无事,看医书做消遣也很有趣。我自小就学医,就连院子里种的也都是药草。”
卢慧娘笑着接过话茬:“刚才进院子时,我便嗅到了一阵药草香。若不嫌我冒昧,请程太医领着我去瞧瞧如何?”
程锦容欣然应了,领着卢慧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卢慧娘说自己“天赋平平学的不精勉强能做个药童”,显然是自谦之词。后院里一大片药草,足有二十余种。其中还有三种稀有少见的,卢慧娘竟全部都认识。说起药理药性来,头头是道。
程锦容心里暗暗点头,对卢慧娘生出了几分好感。
阿圆阿满在院子里蹒跚学步。没见亲娘也就罢了,一见到亲娘的身影,立刻雀跃激动起来。蹬着小腿要冲到亲娘身边。
奶娘们细心地搀扶着小主子向前走,唯恐阿圆阿满摔倒。
程锦容蹲下身子,等着儿子们走到面前,将两个孩子搂进怀中,各自用力亲了胖乎乎的小脸蛋一口。
卢慧娘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明亮的黑眸闪出了光彩,面颊悄然泛红。
第七百五十四章 回京
此时,程望也接到了女儿程锦容的信。
这封信比上一封信还要厚。
程望看完信之后,表情有些奇怪。
川柏好奇地问道:“公子,小小姐在信里写什么了?莫非是已经为公子相看挑中了一个合适的?”
程望神情复杂,略一点头。
算一算时间,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川柏忍不住嘀咕几句:“公子续娶,不是等闲小事,总得仔细挑一挑,多斟酌考虑。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这也太快了吧!”
又兴致勃勃地问主子:“是哪一家的姑娘?年龄多大,相貌如何,性情脾气如何?对了,要多少聘礼,能有多少嫁妆?会不会带几个美貌丫鬟当陪嫁?”
程望那点唏嘘,被川柏全部搅乱了,不由得笑着瞪了一眼过去:“给我闭嘴!”
川柏笑嘻嘻地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闭嘴!不过,公子总得先告诉奴才,小小姐到底相中了谁?”
程望复杂的目光又来了:“这个人,你也认识。”
川柏一愣,看向程望:“奴才也认识?”
程望嗯了一声:“你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川柏听得一头雾水,努力回想起来:“公子来边关十几年,几乎每天都在军营里。奴才跟在公子身边,出军营的次数少之又少,何曾见过什么姑娘家……”
等等,很久之前!
川柏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身影,眼睛倏忽一睁,嘴巴也张得老大:“公子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卢姑娘吧!”
程望默默看着川柏。
川柏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真的是卢姑娘啊!都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嫁人吗?”
程望默然不语。
川柏目瞪口呆。
八年前,卢姑娘第一次来边关。川柏当时随着主子一同去见卢姑娘,以为主子一定会点头。身为男子,谁能拒绝一个主动求嫁的美丽少女?
没想到,程望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当时,川柏还为主子惋惜了很久。
隔了两年,二十岁的卢慧娘,再一次来了边关。川柏亲眼看着卢慧娘被主子无情拒绝,哭着离去。
再之后,卢慧娘再没了音信。川柏一直以为,卢慧娘对主子心灰意冷之后,一定另嫁别人了。
万万没想到,卢慧娘一直没嫁人。
更没想到,程锦容相中的继母,竟会是卢慧娘。
川柏震惊过后,头脑飞快地转了起来,好奇地问道:“卢姑娘不是洛阳人吗?小小姐人在京城,怎么会知道卢姑娘这个人?”
程望目光有些复杂:“锦容在信中告诉我,卢姑娘家中有堂兄在边军。卢参将写了信去洛阳,她闻讯后立刻从洛阳赶到京城,主动投帖登门,去见了锦容。”
川柏再次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心里涌起浓浓的敬佩。卢慧娘这是孤注一掷,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骄傲,这样的执着和坚韧,打动了小小姐。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自家公子。
川柏还想说话,被程望撵了出去:“你别聒噪了,先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川柏退出营帐时,咧嘴一笑。
主仆相伴多年,没人比他更熟悉程望的性情脾气。程望不是铁石心肠,一定是因卢姑娘乱了心绪。
这可太好了!
看来,主子很快就能娶妻成家了。
川柏一走,营帐里一片安静。
程望独坐了许久,再次展开信,慢慢地看了一遍。
卢慧娘……
他当然记得她。
他心里只有亡故的妻子,不愿续娶。十年前,卢将军写信透露结亲之意,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想到,卢慧娘又写了信来。
他以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回绝。之后,卢慧娘时常写信来,他从未拆开看过。厚厚的一摞信,都被放在箱子里,早已落满了灰尘。
卢慧娘不远千里,来了边关两回。他不是一点都不动容,可他还是硬起心肠拒绝了。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如妹,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倔强固执的卢慧娘。他那样无情冷漠的拒绝,她一定早已死心嫁了别人。
怎么也没想到,她一直没有出嫁,一直在固执无望的等待。
或许,这也是天意。
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程望心潮翻涌,久久难以平息。
他起身走到放置杂物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五六个箱子。一个个搬过去,剩下最后一个木箱。打开后,将上面的杂物除去,箱子的最下面,放着数十封信。
这些信,从未拆过。信封已经泛黄,堆积在一处,就如被时光尘封的岁月。
……
两个时辰后,程望去了中军营帐,求见平国公。
平国公正和几个武将在商议边关换防一事,听闻程望前来,目中闪过笑意:“你们几个先退下。”
众武将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程医官要续娶一事,军中传得人尽皆知。今日程医官前来,一定是要告假回京成亲的吧!
只不知,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幸运,得了程军医青睐。
程望进了营帐,拱手抱拳行礼,恭声道明来意。
果然是来告假的。
按军中规矩,士兵们每年都有十五日的假期。离得近的,在半个月之内能回家一趟。可惜,士兵们基本都是外乡人,半个月还不够到家的,这假期多被用来去边镇找女人厮混了。
有品级的武将,假期更长些。
程望是六品医官,每年有二十日的假期。不过,这十八年来,程望从未告过假。今日一张口,就告假半年。
平国公明知故问:“程医官忽然告假半年,不知是为何缘故?”
程望也没尴尬,张口答道:“下官多年未曾归京,想回京见一见女儿和外孙。”
平国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程望只得继续说下去:“下官还要回京成亲。”
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四个月。半年假期看着长,其实在京城的时间也不过两个月。
平国公挑眉笑了起来:“你总算想通了。眼下边关还算安定,军中有百余个军医。你只管安心回京。”
第七百五十五章 反应(一)
程望从边关启程回京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宫中的御花园里,百花盛开,蝴蝶翩翩,忙碌的蜜蜂在花丛中来回穿梭采蜜。黄莺欢快的啼叫声不时传入耳中,为美丽的春景增添一抹欢快。
一身素服的裴太后,在瑜太妃的陪伴下,在御花园里缓步而行。
“如今这宫里安静多了,也冷清了。”裴太后忽地轻叹一声。
郑婕妤四人“殉葬”,后宫又死了三个太妃。后宫里的主子陡然少了一小半。
之前宫中一场大清洗,宫中留下的内侍宫人只剩四成。这些侥幸留下的内侍宫人,被裴太后的铁血手段吓破了胆子,如今一个比一个安分老实。
同样一身素服的瑜太妃轻声说道:“太后娘娘若是觉得宫中冷清,不如重新召些宫女内侍入宫。”
裴太后淡淡瞥了瑜太妃一眼:“这些琐事,自有皇后过问,哀家就不操这个心了。”
梁皇后进宫时日还短,既未行成亲礼,也未和天子圆房,在宫中毫无根基。裴太后想拿捏刁难儿媳,简直是轻而易举。
瑜太妃刚才这番话,便有试探之意。
不过,裴太后没有独揽后宫大权的意思。前些日子,便将后宫部分琐事交给了梁皇后。平日也时常出言指点。
瑜太妃抿唇一笑,轻声道:“有太后娘娘这样的婆婆,真是皇后的福气。”
裴太后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执掌后宫的,本就该是皇后。现在她还年轻,不能服众。哀家暂且带一带她,等过两三年,哀家就什么都不管了。”
说到梁皇后这个儿媳,裴太后颇为满意。
梁皇后对她这个婆婆十分恭敬,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断过。其余的时间,都陪伴在宣平帝身边,亲自伺疾。
宣平帝有梁皇后的细心陪伴照料,身体近来颇有起色。时常下榻走动,偶尔也会来御花园里转一转。
就在此时,前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瑜太妃听到动静,抬眼张望,然后笑道:“真是巧的很,皇上和皇后娘娘就在前面。”
裴太后也笑了起来:“今日果然凑巧。既是遇上了,你随哀家一同去看看皇上。”
瑜太妃笑吟吟地应了。
没走几步,年轻的宣平帝就领着梁皇后过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宣平帝拱手行礼,梁皇后也随之一同敛衽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
裴太后笑道:“都起身吧!”
杜提点用尽全力,救回了宣平帝的性命。不过,宣平帝被伤了元气根本,也落了病根。不论如何精心调养,那张俊秀的脸孔总透着几分苍白。
裴太后看儿子一眼,心中便隐隐抽痛。面上却未显露,温声问道:“皇上如今身体如何?今日来御花园走动,能不能撑得住?”
宣平帝走了一圈,额上已经冒了汗。他也没逞强,笑着应道:“走动片刻,就坐下休息半个时辰。”
裴太后点点头,叮嘱道:“你身子还没好,需得慢慢静心调养。你也别心急,你这般年轻,今后日子还长,什么事都别急。”
朝堂政事大大小小,每天递到宣平帝面前的奏折,再少也有十几份。宣平帝每天躺在床榻上,也得看奏折决定朝堂大事。
宣平帝笑着点头应下。
不过,母子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完全不过问朝事一心调养身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身为天子,肩负着江山社稷。再苦再累,也得撑着。
母子两人说话,梁皇后安静地站在一旁,并不出言。只在宣平帝目露倦色时,悄然伸手扶住了宣平帝。
宣平帝飞速地看了梁皇后一眼。
梁皇后面颊微红,并未松手。
年少小夫妻这般眉~来眼~去,令裴太后好笑不已。她只做未见,笑道:“哀家还要在园子里转转,皇上先回寝宫歇着吧!对了,贺统领留下,陪哀家说说话。”
宣平帝应了一声,转头看了贺祈一眼:“贺统领就留下吧!”
贺祈早有心理准备,不动声色地拱手应下。
……
帝后走后,裴太后去了附近的花亭里坐下。
“贺祈,锦容近来身体如何?”裴太后张口问贺祈。
其实,裴太后时常打发人去平国公府探望程锦容。不过,还是亲口问女婿心里踏实些。
贺祈笑着应道:“阿容伤势大好,已经行走无碍。等阿圆阿满周岁之后,阿容便打算回太医院官署里当差。”
裴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如此也好。锦容喜欢行医,就去太医院官署吧!”
宫中多了一个梁皇后,以后,还会有新人进宫。
后宫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地方。
程锦容身份特殊,不宜再留在宫中。
裴太后定定心神,随口笑问:“对了,哀家听闻锦容和一个姓卢的女子时常走动。你可知道,这个卢姑娘是什么来路?”
程锦容外热内冷,对结交朋友之类的事从不热衷。不知哪儿冒出那么一个卢姑娘来,竟得了程锦容的青睐。每隔几日就见一回。
裴太后时常打发身边人去贺府,自然也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卢姑娘。
贺祈深深看了裴太后一眼:“这位卢姑娘,是洛阳人氏。一个多月前,从洛阳来了京城,主动递帖子登门来见阿容。”
“阿容和她见了几面,相处还算融洽。”
所以,无端端的,阿容为什么要见这个卢姑娘?
裴太后略一皱眉,看着贺祈:“有什么话,你一并说出来便是,不必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贺祈清了清嗓子:“太后娘娘既是问了,末将不敢隐瞒,就如实说了。岳父一直孤身一人,阿容疼惜亲爹身边无人照顾衣食起居,写信劝说岳父续娶,岳父被她说服,已经应下了。”
“岳父在边军里极有名望,想和他结亲的着实不少。这位卢姑娘,就是其中一个。阿容已经相中了卢姑娘,只等岳父来信,就去卢家提亲,准备成亲事宜了。”
裴太后:“……”
第七百五十六章 反应(二)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和煦,今天是个好日子。
贺祈面色镇定地看着面色骤然苍白了几分的裴太后。
裴太后却不愿和贺祈对视,仓促地移开目光。转头的那一刹那,还有一丝水光从目中闪过。
花亭里一片安静,只有一只恼人的黄莺,不停地啾啾叫唤。
不知过了多久,裴太后的情绪才勉强平静,再次转过头来,对贺祈说道:“锦容是个孝顺体贴的孩子。她这么想这么做,都是为了亲爹考虑。哀家也由衷地为他们父女高兴。”
贺祈恭声应道:“多谢太后娘娘夸赞。阿容确实孝顺,她希望自己的亲人都能幸福。”
你是她的亲娘,她希望你过的好。
皇上是她亲弟弟,她盼着天子事事顺心。
程望是她的亲爹,她自然也盼着亲爹能幸福地活下去。
裴太后深呼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你替哀家代些话给锦容。就说哀家听闻此事,心中也十分高兴。让锦容别亏待了卢家姑娘,将亲事操办得周全风光些。”
贺祈没再戳裴太后的心窝,恭声应了下来。
裴太后心绪纷乱,没有再多说,以身体乏了为由,打发贺祈退下。
贺祈走了之后,裴太后在花亭里坐了许久。直至日头升至半空,太阳越来越烈,才慢慢起身回了仁和宫。
裴太后要为先帝守孝,一日三餐皆是素食。御膳房里准备了丰盛美味的素斋。
裴太后今日胃口不佳,略略动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她将所有宫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睡在床榻上。
自宣和帝下葬后,她再也没落过泪。此时心里空荡荡的,难受极了,她也没有哭。就这么茫然地睁着眼,看着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是大楚太后,要在深宫里一日日老去。
程望也该放下过去,娶妻生子,平静幸福地活下去。
……
第二日,裴太后病倒了。
宣平帝听闻裴太后病了,颇为忧虑牵挂,令杜提点亲自前去看诊。等杜提点回来,宣平帝迫不及待地问道:“母后到底如何?病得重不重?”
杜提点在这短短的一年里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身体也慢慢弯了。
杜提点恭声答道:“皇上不必过于忧虑挂心。微臣为太后娘娘诊脉,也开了药方。娘娘心思郁结,喝几日清心舒散的汤药便好了。”
心思郁结?
宣平帝一愣。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心思郁结了?
宣平帝心思转了几圈,先令杜提点退下,打发内侍也都退出去,然后才问贺祈:“贺统领,母后昨日和你说什么了?”
贺祈没有隐瞒,将昨日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阿容叮嘱过我,太后娘娘若是问起,我就如实告诉娘娘。所以,我就说了。太后娘娘骤然知道此事,一时心情郁结,也是难免。等过几日就会好了。”
宣平帝:“……”
宣平帝哑然无语,目光也很复杂。
想来,心情一定更复杂。
贺祈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估摸着宣平帝的心情稍稍平静了,贺祈才又张口:“现在只等岳父回信,就可以操持亲事了。”
宣平帝定定心神,缓缓说道:“程医官在边军里十余年,立下过许多功劳,于国朝有功。如今边关安定,程医官告假回京成亲,也能和家人相聚,这等喜事,朕也乐观其成。”
贺祈拱手应是。
程望是程锦容的亲爹,是裴太后曾经深爱的夫婿。
可对宣平帝而言,程望的身份就很尴尬了。
好在宣平帝仁厚,换一个多疑善嫉心胸狭窄的帝王,怕是容不得程望活在世间。就是程锦容贺祈裴璋这几个知情的人,也会被一并“清除”。毕竟,真正能守住秘密的,唯有不能张口说话的死人。
这一团乱麻,换一个方式解开,也挺好。
……
当日,宣平帝亲自去仁和宫探望裴太后。
母子两人四目对视,彼此心绪复杂纷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难道宣平帝要说“程望成亲了也好以后不会再惦记你了你也能彻底安心放下过去安享富贵做大楚太后”?
难道裴太后要说“儿子你放心我这个亲娘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做着太后过去那段隐秘也永远是个秘密没人会知道你亲娘是个替身”?
过了许久,宣平帝才低声道:“为了我,为了容表姐,还请母后保重身体。”
裴太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母子两人再次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裴太后才张口打破沉默:“小六,你别担心。我过几日就会好了。”
这一声小六,叫得宣平帝软了心肠,也将他心底的愧疚全部勾了起来:“母后,对不起,是儿子太过自私。我希望母后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也曾偶尔想过,一切平定了,等过两年,可以令亲娘假死出宫,更换身份,和程望破镜重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么做,风险太大,一旦走漏风声秘密曝露,他这个天子身份被人质疑,根基不稳,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
他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风险。
从感情来说,他也希望亲娘留在身边。
裴太后伸手,轻轻抚摸宣平帝的面容,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宣和帝的脸。她对着儿子说话,又似对着离世的宣和帝低语:“我答应了留下,就一定会留下。”
“我已经辜负了他,不能再辜负你。”
宣平帝忽然有些心酸,眼眶湿润了。他伸手搂住亲娘,哽咽着低语:“母后,你这辈子活得太苦了。”
裴太后目中有泪,嘴角却扬了起来:“以前我也这么想。我总觉得,老天从不肯放过我,从不愿善待我,令我受尽折磨痛苦。”
“可现在想来,我又是幸运的。我曾有过深爱的夫婿,有深爱的女儿,你的父皇对我用情至深,你也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儿子。如今,我是大楚太后,所有人都得对我低头诚服。”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能奢求更多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归京
贺祈回府后,少不得将宫中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太后娘娘病了几日,到今日才好。皇上今日去探望娘娘,母子两人独自在寝室里,说了许久的话。到底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宣平帝对贺祈的信任,无需多言。
不过,贺祈并未仗着这份信任逾距。不该问的话,绝会不多问。
程锦容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说道:“我爹写了回信来,他已经应了亲事,告假回京。此时应该已经行了小半路程。若是赶得及,或许能赶在阿圆阿满的周岁宴前回京。”
贺祈挑了挑眉,笑了起来:“岳父性子虽然执拗,一旦转过弯想通了,倒是干脆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想到即将和亲爹相聚,程锦容舒展眉头,黑眸中漾起笑意:“我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启程动身。”
顿了顿,又轻声笑道:“我已打发人给卢姑娘送了信。卢姑娘激动又欢喜。她不肯回洛阳,依旧留在京城。想来是要等我爹归京,先见我爹一面。”
卢慧娘放下了所有的矜持,这份炽热的情意,令人动容。
贺祈笑问:“是不是要等岳父归京后再去洛阳卢家提亲?”
“这倒不用等。”程锦容笑着接过话茬:“大伯母一接到父亲的信,就动身去洛阳了。”
为了表示结亲的诚意,赵氏这个长嫂亲自去洛阳卢氏提亲。
程方程景宏每日忙碌,无暇分身。程景安少去义诊一段时日倒是无妨,便由程景安一路陪着赵氏去了洛阳。
贺祈由衷叹道:“锦容,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对你和岳父可谓有情有义。”
便是亲兄弟,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少之又少。
程锦容心里涌动着暖意:“是啊,有这样的亲人,是我和我爹的福气。”
她到底是出嫁的女儿,有一双儿子要照料,身体又未痊愈。为亲爹操办亲事多有不便,幸好有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全力相助。
……
夫妻两人偶偶私语,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了。
“娘!”
“娘!”
阿圆口齿不清的喊着,一边用小拳头敲门。阿满也稳稳地站在门外,一并敲门喊娘。
程锦容听到儿子们的声音,嘴角顿时扬了起来。
贺祈一边嘀咕着“这两个臭小子又来了”,一边走到门边。开门的动作既轻巧又小心。满心父爱的亲爹蹲下身子,冲一双大胖儿子笑道:“来,到爹这儿来。”
可惜,阿圆阿满一点没给他这个亲爹留颜面,无情地迈着小腿从他身边经过,直奔亲娘而去。
把贺祈气得直瞪眼。
程锦容扑哧一声乐了起来:“我每日都在孩子身边。你这个亲爹十天才回来一次,还是晚上回早上就走。阿圆阿满还记得你是亲爹就算不错了。”
阿圆阿满都快十一个月了。阿圆能走十几步,阿满却走几步就不敢向前走了。眼看着阿圆迈着小胖腿到了亲娘身边,阿满站在那儿不敢动弹,委屈地扁着小嘴就要哭。
贺祈嘴硬心软,见不得这副可怜样,伸手抱过阿满。他用力一抛,再伸手接住。阿满立刻忘了没能抢过阿圆的委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阿圆立刻不依了,转过小身子,喊了一声爹。
贺祈还是第一次听儿子喊爹,那种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抱着阿满走过来,又俯下身抱起阿圆,在阿圆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乖儿子,再喊一声爹。”
阿圆却是再不肯喊了,在贺祈的怀中扭动小身子,向上挥舞着小胳膊。
贺祈便先放下阿满,将阿圆抛起接住。
阿圆咯咯笑了,阿满扁扁嘴,哭了。
大哥太坏了。什么都要和他抢。
程锦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上前,搂住委屈的阿满:“阿满乖,别哭了。娘在这儿陪你。”
孩子们渐渐长大,性情脾气也慢慢显露。
阿圆个头大力气壮,完全承袭了亲爹贺祈的霸道脾气,争强好胜样样要抢先。阿满性子温和一些,常常抢不过自家大哥,然后扁着小嘴哭几声。
当然了,眼泪是没有的。就是干嚎几声,搏一搏亲娘的疼惜而已。
在亲娘眼里,孩子们这一点点小心思也是极可爱的。
陪着孩子玩了许久,程锦容额上冒了汗。贺祈半点不觉疲累,在地上扮起了骏马,让两个儿子一起坐在自己的背上,“骏马”跑来跑去,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冷肃威风?
谁能想到,威风赫赫冷凝肃杀的贺统领也有这样的一面?
程锦容看着父子三人嬉闹,心里阵阵暖意。
……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又是一个月。
程锦容在心中默默算着时日,等着亲爹回京。
卢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和平国公府相距不算远,坐着马车小半个时辰就能到。卢慧娘得了准信之后,也没不好意思登门走动,和往常一样,隔几日就来一回。
赵氏都去洛阳提亲了,程卢两家结亲的消息,也悄然传开。
程锦宜私下里对程锦容笑道:“怪不得我娘之前常来找堂姐商议‘要事’,原来是为二叔续弦一事。”
“这位卢姑娘,出身名门,生得十分美貌,性情也爽直。我看和二叔相配得很。”
其实,程锦宜自出生后就没见过二叔程望。平日都是从亲爹亲娘口中听说二叔为人如何。不过,在程锦宜心里,自家二叔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卢姑娘也勉强配得上自家二叔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我现在就盼着早日见到我爹。还有几日,就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爹能赶得及最好。”
在程锦容的殷切希冀下,在卢慧娘的翘首期盼中,程望日夜兼程千里奔波,终于在前一日赶回了京城。
车夫和随行的侍卫们先回了程府安置。
程望一刻都等不及,连程府的门都没进,就去了平国公府。
侍卫抢先一步去贺家送信。
马车在贺府门外停下,程望下了马车,一眼便看到了站立在门外的程锦容。
父女两人四目对视,瞬间同时红了眼眶。
第七百五十八章 父女(一)
十八年前,他离开京城,女儿还是懵懂幼童,哭喊着“爹你别走”。
他肝肠寸断,却不敢回头。
十八年后,父女两人终于得以相聚。他的女儿已长大成人,嫁人生子。而他,鬓间已有了白发,即将老去。
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眼前,程望却没了勇气上前。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么多年没能陪伴在女儿身边。他所有的,是一箱子的书信,还有女儿自小到大的画像。
画像再相似,也远不及真人鲜活。
他红着眼眶站在原地,声音沙哑着喊了一声:“锦容。”
程锦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快步上前,搂住亲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程望眼中泪水滚落,伸手搂住了分别十余年的女儿:“对不起,锦容,爹现在才回来。对不起……”
父女两人相拥哭泣,一旁的川柏也红了眼。
紫苏不停地抹着眼泪,眼圈通红。
川柏不认识别人,倒是认出了紫苏和甘草。川柏怀着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走上前:“紫苏,甘草,你们还记得我吗?”
甘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只会点头。
紫苏哭着说道:“川柏,就是再过十年,我也记得你。”
他们两个,一个是程望的贴身小厮,一个是裴婉如的陪嫁丫鬟。若不是裴婉如“意外”身亡,他们两人多半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
可惜,川柏随主子去边军,紫苏留在京城照顾程锦容。两人这一分别,当年那点青涩的心思早就成了泡影。
川柏心情激动之下,下意识地又上前一步,想握住紫苏的手。
没曾想,他刚一伸手,横里就生出一只宽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拦下了:“你们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还是先进凌云阁再说话吧!”
川柏:“……”
讨厌的黑大个子!
川柏没能握住紫苏妹妹的手,心里有些懊恼不快,抬眼看了过去:“你是谁?”
黑大个子张口应道:“我是紫苏的夫婿苏木。”
几年前贺祈去过边关,当时苏木并未同行。川柏只知紫苏妹妹嫁了人,却从未见过苏木。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川柏讪讪地收回手:“我和紫苏多年不见,骤然见面,有些激动。没有唐突冒犯的意思。苏统领请见谅。”
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紫苏妹妹,已经嫁给这个黑大个了。他刚才的举动,确实不那么妥当。
苏木笑着说道:“故人久别重逢,激动心切,算不得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木还是牢牢地守在紫苏身边,绝不给川柏半点可乘之机。
紫苏好气又好笑,也哭不下去了。她迅速用袖子擦了眼泪,走到程锦容程望父女身边,轻声道:“姑爷,先进府吧!”
程望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略一点头,松开怀抱。
程锦容哭了片刻,此时也平静下来,对程望说道:“爹,你一路奔波,一定又饿又累。我这就令人准备饭菜,等你吃饱了,我们慢慢说话。”
程望点头应道:“好,爹都听你的。”
短短几个字,又令程锦容鼻间一酸。
对程望来说,十八年的时间都是空白,父女两个互相思念,却从未相见相伴。
对她来说,是久别重逢。前世她去边关后,和亲爹相伴半年。她对程望很熟悉,程望对她这个女儿有些陌生拘谨。
程锦容没急着说话,和程望一同迈步进了贺府。
……
程望还没从父女重逢的激动喜悦中回过神来。
进了凌云阁后,程锦容让他坐,他便坐。让他喝茶,他连饮了三杯。饭菜送来,程锦容为他夹菜,他一声不吭,埋头吃了个饱。
这熟悉的一幕,令程锦容悄悄扬起了嘴角。
当年也是这样。她更名改姓,去边关和亲爹相聚。程望也是这般,欢喜得手足无措,不知做什么说什么是好。索性什么都听她的。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都退下。
父女两个,也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了。
程锦容仔细打量程望几眼,轻声叹道:“爹,你鬓发都白了。”
程望反射性地应道:“爹这一把年纪了,有白发也不稀奇……”
程锦容不乐意听“一把年纪”这四个字,嗔怪地看了一眼过来。程望立刻改口:“我天天忙碌,顾不得保养。从今儿个起,我就喝些养发的汤药。最多半年,就能见效。”
程锦容抿唇一笑,又扫了程望的衣服一眼。
程望立刻又道:“我这一路风尘仆仆,吃穿都顾不上。明日我好好收拾一番,穿一身新衣再来。”
程锦容听得好笑不已:“爹,我们父女两个虽然没能见面,每个月都通信。在我面前,你不必拘谨,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程望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我没拘谨,就是一肚子话,不知该怎么说。”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然后一同笑了起来。
那一丝隔阂和生疏,也在对视一笑间消融不见。
程望温柔地凝望着女儿,许久之后才叹一声:“锦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
程锦容失笑:“爹这是看自己的女儿哪儿都好。其实,我有很多缺点。我性情固执,认定的事从不更改,想走的路,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和我这个亲爹一样。”程望很顺溜地接了话茬:“可见是我的亲女儿没错。”
父女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爹,你真的告了半年假?”程锦容笑着问道。
程望笑着嗯了一声:“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耽搁三四个月。我能在京城待两个月。”顿了顿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程锦容点点头:“我养了大半年的伤,现在基本痊愈了。明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等过了明日,就得操持爹成亲的事。等这一切都忙完了,我再去太医院官署当差也不迟。”
一提成亲,程望有些困窘。
他低声道:“锦容,我一直没打算续弦。你写信劝我,我才改变心意。你现在告诉爹,你真的不介怀吗?”
第七百五十九章 父女(二)
程锦容嗔怪地看了亲爹一眼:“以后可别再说这等话了。被卢姑娘听见了,不知会有多难过。”
听到卢慧娘的名字,程望目中闪过一丝愧色,轻叹一声:“当年我去洛阳替卢夫人看诊,为卢夫人治好了病症。你娘在这一段时日里不慎亡故。”
“卢家人一直心存愧疚。卢将军想将女儿嫁为我续弦,我比卢姑娘大了十一岁,且是丧妻的鳏夫。我一无续娶之意,二来也不愿耽搁了卢姑娘的终身。所以,一再拒绝。我以为,卢姑娘定然另嫁他人了。”
“未曾想,卢姑娘竟如此固执倔强,一直未嫁。”
“可见,这也是卢姑娘和你有夫妻缘分。”程锦容笑着接过话茬:“这么多年,爹你守口如瓶,从未提起过有这么一个人。卢姑娘当日登门说出这段往事,我顿时被震住了。”
程望苦笑一声:“我这个亲爹,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也就罢了,哪里忍心将这等事告诉你。”
程锦容默然片刻,轻声说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大伯母去洛阳提亲,卢家已经应了。婚期定在八月二十,还有一个多月。卢姑娘没有回洛阳,一直在京城等着。过两日,爹去见一见卢姑娘吧!”
程望点了点头,又问道:“锦容,你在信中一直没细说裴家的事。如今裴钦夫妻都死了,裴家人都被流放去了岭南。趁着现在有空,你和我说一说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程锦容略过了最要紧的隐秘,其余的半点都未隐瞒,将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情慢慢道来。
有很多事,程望在信中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亲耳聆听,感觉又自不同。
尤其是在听到程锦容三番五次遇险时,程望面色泛白,右手紧紧握着椅子把手,手背青筋毕露。
程锦容被元思兰和寿宁公主联手设计陷害,差点毁了闺誉……
在二皇子府外,被人刺杀,险些丧命……
在宫中为裴皇后挡下刺杀,自己身受重伤……
“锦容,都是爹不好。”程望红着眼睛,声音嘶哑:“爹没能在你身边守着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程锦容鼻间满是酸楚,低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是朝廷任命的医官,在边军里救死扶伤。爹,女儿一直以你为傲,从没怪过你。”
程望眼睛更红了,将头转到了一旁。
程锦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轻声说了下去:“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嫁了如意夫婿,生了一双孩子。我只盼着爹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到老。”
程望以袖子擦了泪痕,转过头来:“锦容,爹听你的。”
程锦容展颜一笑:“好,那我们说些高兴的事。现在边关如何?”
提起边关,程望心里的伤感很快退去:“以前边关连连打仗,军中总有许多伤兵。受伤重的,很多来不及医治,就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军中闹过那一场瘟疫,更是可怕。我身为军医,责无旁贷。那时,我也顾不得保全自己,直接住进了被隔离的瘟疫区。熬了一个月,终于配制出了解瘟疫的药方。”
“因为这一功劳,我升了官,成了六品医官,掌管边军所有军医。”
“做军医是辛苦,不过,能救治伤兵,为边军出一份力,我心里也很踏实安心。这么多年,就是苦了你……”
“怎么几句没说,就又拐到这个话题上来了?”程锦容故意绷起脸:“爹再说这些,我可真的不高兴了。”
程望哑然失笑:“好好好,都是爹的错,爹不说就是了。”
“两年前,鞑靼太子被贺祈一刀杀了,鞑靼可汗率残兵逃回草原,边军大胜。这两年,边关安定多了,偶尔打些小仗。伤兵少了,军医们也消停多了。”
“所以,我才敢张口告假半年。换在以前,根本没脸张这个口。”
程望滔滔不绝,说起了边关风光,说起了边军的英勇,说起了军医们的辛苦和喜悦。
程锦容安静地聆听,温柔地凝望着亲爹的脸孔。
程望今年三十有七,人已中年。鬓角有了白发,俊脸上也有了沧桑。
不过,绝不像他口中说的什么人快老了。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正是盛年,也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程望被女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一声道:“锦容,你这般看我做什么?是不是觉得爹又老又丑?”
程锦容抿唇一笑:“谁说我爹又老又丑,我都不依。我爹正值盛年,风华正茂,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程望被女儿夸得美滋滋的,咧嘴笑了起来。
……
门外忽地响起了孩子的咿呀叫嚷声。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
程望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是不是阿圆和阿满来了?快让他们进来,我要见一见外孙。”没等程锦容起身,已抢先一步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阿圆阿满。
明日就满周岁的一对双生子,生得白胖俊俏。此时天气正热,各自穿着大红肚兜,晾着白嫩的小屁股和小胖腿。头发被剃得光光的,只在中间留了一些,用细细的红绸扎成了小冲天辫。
就像从年画走下来的胖娃娃,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程望满心欢喜,爱得不行,将两个孩子抱起放在腿上:“阿圆,阿满,我是你们的外祖父。”
阿圆阿满只会叫娘和爹,不会叫外祖父。
孩童最是敏锐。兄弟两个感受到了眼前人的疼爱和喜悦,也不怕生,坐在外祖父的腿上玩闹起来。
阿圆胆子大,伸手去扯外祖父的头发。
阿满有学有样,也伸手去扯,一边咯咯笑着。
程望头皮被扯得生疼,却半点不恼,呵呵笑了起来。
程锦容笑着瞪儿子们一眼,将他们的手拿下来:“不准扯外祖父的头发。”
程望不乐意了,硬是将外孙们的手又拿回来,放在自己的头上:“阿圆阿满想扯就扯,外祖父高兴的很。”
程锦容:“……”
第七百六十章 相聚
父女两人久别重逢,根本舍不得分开。
到了傍晚,贺祈也回了府。翁婿相见,也有一番热闹。
贺祈在边军里待了半年多,和岳父十分熟稔。不过,当日他还没和程锦容成亲,一声岳父叫得有些心虚。现在就不同了,格外理直气壮。
“小婿见过岳父。”贺祈抱拳躬身行礼,声音格外响亮。
贺祈那一点小心思,瞒不过程锦容。程锦容笑着瞥了一眼过去,贺祈眨眨眼,咧嘴一笑。
女儿和女婿恩爱和睦,程望心里也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没来得及陪伴女儿长大。现在,女儿嫁了人,有深爱的夫婿,更有一双可爱的儿子。在女儿心里,贺祈父子三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这个亲爹,最多也就排个第四……
程锦容似猜到程望在想什么,冲亲爹笑了一笑:“爹在女儿心里,永远排第一。”
程望心中快慰至极,笑了起来。
贺祈心里酸溜溜的,还不敢表露出来。
岳父排第一,两个儿子排二三,他这个夫婿只能排第四呗!等等,还有宫中的裴太后和宣平帝,或许日后还有新出生的孩子也要排在他前面……
真是太可怜了。
程锦容和亲爹重逢相聚,心中满是喜悦,无暇留意贺祈那点酸不溜丢的小心思。她笑着说道:“我这就令人备晚膳,今日晚膳,我陪爹小酌两杯。”
程望欣然点头,旋即又道:“你身上的伤势刚好,不宜饮酒。我和三郎喝两杯,你就别喝了。”
贺祈笑道:“明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向皇上告假一日。今晚多喝几杯也无妨。”
程望酒量浅薄,几杯水酒下肚,就有了醉意。
他定定地看着女儿,忽地说道:“锦容,过几日,我去你娘的坟前烧纸。我要告诉你娘,我对不住她,没能为她守一辈子。我又要娶妻成亲了。”
程锦容心里一痛,轻轻点头。
贺祈看着满眼伤感落寞的岳父,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程望很快醉倒,被扶去客房歇下。
贺祈也有了几分酒意,搂着程锦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叹道:“阿容,你做的没错。岳父孤身一人过日子,太寂寞太苦了。”
程锦容将头依偎进贺祈的怀中,轻声道:“希望卢姑娘过门后,能和我爹琴瑟和鸣,抚平他心里的伤痛。”
失去爱妻的痛苦,折磨程望十几年。
只盼着卢慧娘能打开程望的心扉。
今夜月色皎洁,月亮格外圆。
程望在平国公府的客房里沉沉睡去。
相隔了十几条街的卢府里,卢慧娘激动得难以入眠。
仁和宫里,裴太后对月独坐,同样一夜未眠。
……
隔日一大早,程望就醒了。
川柏一边伺候主子梳洗更衣,一边低声唠叨:“公子酒量不佳,昨晚还喝这么多酒。到现在身上还有酒气。今儿个可是两位小少爷周岁的好日子。公子这满身酒气的,怎么出去见人……”
程望早已习惯川柏的絮叨多话了,揉了揉额角说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程锦容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身后的甘草端着醒酒汤。
程望笑着看了甘草一眼:“这些年没见,甘草也长成大姑娘了。”
他当年买下甘草,也是因思念女儿之故。那几年,他将甘草当成半个女儿,细心教导甘草医术。
甘草见到程望,心里也十分欢喜:“昨日老爷和小姐说话,奴婢插不进嘴。今日总算有机会和老爷说话了。”
“奴婢三年前就嫁给了陈皮哥,也生了儿子,叫小山。”
程望笑道:“好,你和紫苏都嫁了如意夫婿,都是好事。”
川柏有些哀怨地插嘴:“就剩奴才还打着光棍哪!”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望笑着瞪了川柏一眼:“紫苏已经嫁人了,你见了紫苏,别过分亲昵。”
川柏厚着脸皮叹道:“奴才一直随主子在边关,错过了好机会。不然,哪里轮到那个黑大个。”
程锦容笑着打趣:“我爹写信给大伯母,特意说了你的事。大伯母很是上心。你就放心吧,等我爹成亲后,就该轮到你了。”
川柏的嘴都快咧到耳边了:“奴才多谢小姐。”
说笑间,程望喝下一碗醒酒汤,定定神说道:“昨日我们父女重逢,一时欢喜,顾不得礼数。锦容,你现在领着我去给太夫人请安。”
程锦容笑着应了。
一行人去了内堂。
常年养病的贺淞,今日也在。他和程望相识十余年,颇为熟稔。
程望正欲拱手行礼,贺淞笑道:“我早已解甲归田,不是什么贺将军了。这里不是边军,你也不是程军医,是三郎的岳父。你这般行礼,我可吃不消啊!”
一番诙谐打趣,令众人哄堂大笑。
太夫人也笑道:“亲家就别这般客气了,快些坐下说话吧!”
程望推辞不过,很快入座,心里也觉欣慰。
女儿在夫家地位如何,只看今日他受到的尊重礼遇就知道了。程家门第是低一些,好在女儿自己争气有出息,在夫家腰杆笔直,没受半点委屈。
太夫人打量程望几眼,笑着赞道:“早就听闻程军医大名,今日一见,更胜闻名。”
程望相貌清俊,目光明朗,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程望笑道:“太夫人谬赞,我愧不敢当。锦容能给太夫人做孙媳,是她的福气。我这个做爹的也为她欢喜庆幸。”
太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有锦容这样的孙媳,是贺家有福才是。”
“今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很快就有宾客来了。你是阿圆阿满的外祖父,今日你才是贺家的贵客。”
程望笑着应道:“太夫人这么说,我倒是不能自谦了。索性就厚着脸皮,做一回贵客。待会儿坐席,我也得坐在首~席~上位。”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
程锦容笑盈盈地看着亲爹,心里被喜悦盈满。
她在贺家,确实没受过半点委屈。不过,亲爹来撑腰,感觉又自不同。
第七百六十一章 周岁
先帝驾崩西去,还未满一年,京城文武百官家中的红白喜事,都未大操大办。阿圆阿满的周岁宴,也只请了亲眷登门,只设了十桌酒席。
程望身为阿圆阿满的外祖父,是今日当仁不让的贵客。
程方和赵氏领着儿子媳妇也都来了。
程方笑着拍了拍程望的肩膀:“我们兄弟两个,可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我听闻你回京了,昨日晚上特意回府,想和你共饮几杯一叙别情。你倒好,直接就来了贺府。”
程望笑道:“我多年没见过女儿了,一踏入京城,就身不由己地来了。见了锦容,又舍不得走,索性就住下了。”
程方也就口中打趣,并未放在心上,很快扯开话题:“你告了多久的假?”
程望笑答:“半年。”
“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耗掉大半时间。”程方低声道:“成亲的事不宜拖延。日子已经定下了,一应琐事由你大嫂操持,你等着迎娶妻子过门就是。”
程望感动又感激:“多谢大哥大嫂。”
程方笑道:“自家兄弟,说这等见外的话做什么。你肯续娶成亲,我高兴得连着几夜都没睡好。”
程望被打趣得老脸微红。
程景宏程景安兄弟齐齐笑了起来。
赵氏见缝插针,趁机絮叨长子几句:“你二叔都成亲了。瞧瞧程家上下,现在可就剩你一个还打着光棍了。”
程景宏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赵氏心里叹了一声,在贺家不便多说,很快住了口。
贺祈在程锦容耳边低声笑道:“娘家来了这么多人,感觉如何?”
程锦容悠然一笑:“感觉腰杆挺得特别直。你敢欺负我一星半点,我爹我大伯父和两位堂兄都饶不了你。”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
亲眷一一登门,很快,宫中也来了人。
裴太后派了身边的宫女,宣平帝打发丁公公前来,各有厚赏。
程锦容含笑接了赏赐。
程望早就知道女儿得太后天子看重。不过,这样的场景第一次亲眼目睹,心里高兴之余,又有一丝讶异。
待宫中来人走后,程望走到程锦容身边,低声笑道:“太后娘娘和皇上对你们夫妻真是恩宠有加。阿圆阿满的周岁宴,也有厚赏。”
程锦容口中笑着应是,心中百味杂陈。
裴太后的身世之秘,永远都只能是秘密。绝不能让程望知晓。
……
今日登门的,还有康宁公主和驸马朱启珏。
康宁公主在两个多月前生下一个女儿,乳名叫巧姐儿。朱启萱和周氏则各生了一个儿子。康宁公主一开始有些失落,不过,看到自家夫婿抱着女儿乐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后,那一点点失落也就消失无踪了。
康宁公主私下里和驸马嘀咕了几回:“你和贺统领是嫡亲的表兄弟,阿圆阿满都白胖讨喜。不如,以后我们两家结亲。阿圆阿满兄弟两个挑一个做我们的女婿。”
朱启珏笑道:“孩子这么小,想这些为时过早。”
“不瞒你说,当年我爹也想让启瑄嫁给表哥,来个亲上加亲。可惜,表哥一直将启瑄当亲妹妹看待,从无男女之情。后来,表哥遇到了意中人,和程锦容两情相悦,做了夫妻。幸好之前没定下亲事,不然,启瑄该怎么办?”
“所以啊,结亲的事,要看缘分,也得看孩子们的心意。等孩子都长大了,再论亲事也不迟。”
康宁公主很快被说服了,不再絮叨结亲的事。不过,见了白胖俊俏的阿圆阿满兄弟两个,总多一分喜爱和亲近。抱起一个,亲了两口,再抱另一个,捏一捏胖乎乎的小脸蛋。
很快,江尧和裴绣夫妻也来了,还将女儿小苗也一并带了过来。
小苗生得十分秀气,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穿着精致的粉色小裙子,短短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揪揪。被亲娘抱在怀里,笑起来又乖又可爱。
程锦容一见之下,不由得笑着夸了一句:“小苗真是乖巧讨喜。”
裴绣还没来得及骄傲,就听程锦容又来了一句:“看来是像爹多一些。”
裴绣:“……”
裴绣被气乐了,瞪了程锦容一眼:“你就是见不得我高兴是吧!我生的女儿,哪里不像我了?”
裴绣越是心眼小爱生气,程锦容越是爱招惹她,闲闲笑道:“你应该庆幸,小苗像爹讨人喜欢。若是像你这个亲娘可就不妙了。”
裴绣继续瞪程锦容。
就在这时,就听小苗小声地哭了起来。
裴绣一惊,忙低头看过去。只见阿圆阿满兄弟两个一人抓着小苗的一只小手,大概是力气有些大了,小苗的手被弄疼了。
小苗白嫩的小手上,有了两道浅浅的红印。
裴绣最是护短,立刻绷了脸:“你们快些松手。”
然后,十分不满地瞥了程锦容一眼:“我看,阿圆阿满也像亲爹多一些,仗着力气大就爱欺负妹妹。”
程锦容:“……”
得!儿子惹祸了,做亲娘的也别想挺直腰杆。
程锦容只得代儿子们道歉赔礼,又令奶娘们将这一对淘气包抱走。
裴绣这才消了气,低声哄了片刻,小苗还不满周岁,比亲娘好哄多了,不到片刻就转涕为笑。
过了片刻,叶凌云周氏夫妻两个也一同来了。
周氏三个月之前生了儿子,身形已经恢复窈窕,面色也颇为红润。可见在夫家日子过得颇为舒心。
众人相见,颇为热闹。
唯一遗憾的,是少了郑清淮和朱启瑄。
晋宁侯和镇远候一直被关在天牢里,不见天日。神卫军和御林军马军换了统领,郑家魏家在军中的势力也被削减了许多。
郑清淮是晋宁侯嫡子,也受了牵连,御前侍卫的差事被夺了,被软禁在府里。已经半年多未曾出过府了。
不止是他,郑家魏家的直系子弟,一律都被夺了差事被软禁。旁系子弟也没好到哪儿去,降职的降职,开革的开革。
宫中经历了一**清洗,军中也被仔细梳理了一回。温和敦厚的宣平帝,在此事上并未手软。
第七百六十二章 君臣
酒宴过后,朱启珏将贺祈拉到一旁低语:“表哥,晋宁侯在天牢里病了。”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一关就是半年多,便是没有刑法拷问,也会将人憋出病来。
贺祈嗯了一声,然后看了朱启珏一眼:“你将此事禀报给皇上了吗?”
朱启珏为难地叹了一声:“我也在犹豫。”
朱启珏不是傻瓜。
他心里清楚,裴太后和宣平帝并不乐见他禀报这些事。他若是够忠心也够心狠,就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悄悄用些手段,令天牢里的人“病逝”或“暴毙”。
可他做不到这般心狠无情。
“表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朱启珏有些沮丧,堆积在心底半年多的阴郁烦躁一股脑地说出了口:“我不想辜负太后和皇上的信任,又狠不下心。再这么下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贺祈无声轻叹,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启珏,我知道你很为难。到底该怎么做,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标准和答案。”
“我只奉劝你一句。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
朱启珏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许久之后,舒展眉头:“表哥说的是。是我钻了牛角尖,将事情想得太过阴暗复杂了。”
“不管太后和皇上心里怎么想,我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行。”
他就是一个听令行事的臣子。天牢里众人的生死,由太后皇上决定。这么多条人命,这么重的负担,他承受不起,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贺祈没有再多说,再次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都是新帝最信任的人。不过,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身为臣子,一定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必也不能思虑过多。
朱启珏又低声道:“郑三被软禁在府里,不能出府。前些日子,我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他。希望他能坚强一些。”
贺祈眸光一闪,沉声道:“裴家遭逢变故,裴璋兄弟能领着族人去岭南求生。如果郑家也落到这部田地,郑三也一定能撑得住。”
但愿如此了。
朱启珏忍不住叹了一声:“郑三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行。我没怎么担心他,忧心牵挂的是启瑄堂妹。”
勋贵名门之间彼此联姻是常事,按着大楚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便如裴绣,裴家遭难,她是江家儿媳,不必随同裴家流放。
朱启瑄嫁进了郑家做媳妇。郑家遭殃,朱启瑄就得跟着吃苦遭罪了。
贺祈叹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情形未明,等日后皇上下旨处置郑家,我们再暗中照拂一二吧!”
也只能如此了。
朱启珏点点头,然后歉然笑道:“今儿个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尽说这些丧气没意思的话,真是对不住表哥了。”
贺祈挑眉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等客套话做什么。我们两个也别躲在这儿了,出去和众人说说话。”
朱启珏打起精神,笑着应下。
到底当差几年了,他也有了城府,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
……
正午过后,朱启珏回宫复命。
宣平帝特意宣召朱启珏觐见,问及天牢里的情形。
朱启珏定定心神,张口答道:“回皇上,几位皇子妃娘娘不哭闹了(因为哭哑了嗓子也没人理会),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都在病中(虽然有太医去看诊却一直没治好两位皇子的病症),几位皇孙皇孙女都被照料得不错,衣食无忧。”
宣平帝嗯了一声。
他没狠心到对侄儿侄女们痛下杀手的地步,只令人关着他们,衣食也远胜大人们。就连最年幼的五皇子女儿,高烧一场后也好端端地活着。谁也不能指责新帝心狠无情。
也正因如此,朝中百官默认了宣平帝一直软禁大皇子等人的举动。
禀报完了这些,朱启珏又说道:“镇远候身体硬朗,晋宁侯两日前病了。我请了药童为晋宁侯看诊,不过,暂时没见起色。”
朱启珏到底还是听从本心,将晋宁侯病了的事禀报天子。
宣平帝略一思忖说道:“药童们医术平平,去请一位太医吧!”
朱启珏一颗心落了地,恭声应下。
宣平帝没有再问晋宁侯的事,转而问起了今日贺府的情形。
朱启珏也没起疑。论圣眷,贺祈比他这个驸马更胜一筹。宣平帝和程锦容又情同姐弟,这么些日子没见,宣平帝心里惦记也是人之常情。
朱启珏笑着说道:“今天贺府热闹的很。阿圆阿满这两个小子,胆子大力气大,半点不怯生。一堆人围着他们,兄弟两个也没带怕的……”
宣平帝听得会心一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
一双外甥都满周岁了,他这个嫡亲的舅舅还没见过一面。
宣平帝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日程家去了不少人吧!”
朱启珏笑着答道:“程院使一家人都去了,还有程太医的亲爹程军医,一路奔波赶到京城,也正好赶上阿圆阿满的周岁宴。”
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程望身上。
宣平帝的心情颇为复杂,面上半分不露,笑着说道:“程军医在边军里立下许多功劳,被誉为大楚神医。难得他告了长假回京。”
“你代朕去一趟程府,宣召程军医进宫,朕要见一见他。”
奇怪!
为何宣平帝没令内侍前去宣召,让他这个驸马亲自前去?
倒不是说朱启珏不乐意。不过,以官职品级来说,这等小事,何需堂堂大楚驸马出面。退一步说,论亲疏,应该让贺祈去程府才对吧!
朱启珏心里嘀咕,口中爽快地应了。
朱启珏退下后,宣平帝沉默了片刻,张口叫了丁公公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再匪夷所思的命令,内侍们都得听令。丁公公眼都没眨,张口应下。
一炷香后,丁公公迈步进了仁和宫,恭敬地对裴太后说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请太后娘娘前去,说是有一桩要事和太后娘娘商议。”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宣召(一)
酒宴散后,亲眷一一告退离去。
程望再舍不得女儿,也得回程府了。
他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叮嘱了许久。从“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到“照顾好阿圆阿满”,再到“行医救人也要量力而为”,零零总总说了一大通。
贺祈在一旁听着。
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岳父果然是个实诚又耿直的人。
程锦容也舍不得亲爹,轻声说道:“等过两日,我带着阿圆阿满回府小住几日。”
程望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好,到时候打发人送信回来,我来接你们母子三个。”
贺祈继续听着。
嗯,还是没他什么事。
父女两个依依惜别许久,程望在临走前,才对贺祈说了两句:“三郎,我知道你每日进宫当差辛苦。不过,再忙碌辛苦也别忘了照顾妻儿。”
贺祈笑着应下:“岳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锦容和两个孩子。”
他这个女婿在岳父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程望和程家人一同离去,贺祈才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在岳父眼里,只有你和阿圆阿满,我这个女婿,根本不值一提。”
程锦容笑着白了贺祈一眼:“贺家人人疼你爱你,我也只有我爹全心疼我。连这也吃醋,你也不嫌害臊。”
贺祈听得不乐意了:“你这么说可不对。岳父以后娶妻成家,还会有骨血子嗣。这世间,唯一全心爱你的人只有我。”
程锦容抿唇一笑,主动握住贺祈的手:“你说的是。唯有你和我一直相伴到老。”
亲娘有宣平帝这个儿子,亲爹也将娶妻成家。
朝夕相守伴着她一同走下去的人,是她的夫婿贺祈。
程锦容很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贺祈心中涌过一阵激流,将她搂进怀中。还没来得及俯头亲吻,门外已经响起了儿子们喊娘的声音。
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对总是碍事的臭小子?
贺祈无奈长叹一声。
程锦容忍俊不禁,仰头亲了他的下巴一口:“走吧!我们先陪着阿圆阿满,等他们玩闹够了,就会去午睡了。”
贺祈听得心神荡漾,咧嘴一笑。
夫妻两个陪着孩子玩了一个多时辰。阿圆阿满玩累了,果然很快睡着了。奶娘们将两个小主子抱了下去。
贺祈迫不及待地关门栓了门闩,抱着爱妻就要上榻。
那副猴急的样子,令程锦容轻笑不已。笑颜如花,贺祈愈发心猿意马,凑过去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贺祈动作一顿,霍然抬头,沉声问道:“谁?”
夫妻两人独处的时候,若没有要事,谁也不敢来惊扰。
门外响起苏木的声音:“启禀世子,程家打发人来送信。程军医刚到程府,便被宣召进宫觐见了。”
什么?
程锦容一惊,立刻从贺祈的怀中挣脱,快步上前开门:“苏木,你说清楚,是谁宣召我爹进宫?”
苏木有些诧异,看了程锦容一眼:“回世子夫人,是皇上宣召程军医进宫。皇上对程军医十分看重,特意令朱驸马亲自去宣口谕,且用宫中马车接了程军医前去。”
有资格宣召程望进宫的,当然只有宣平帝。总不能是裴太后。
关心则乱。
程锦容一时情急,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心里有些后悔。她定定心神,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了。”
贺祈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程锦容冲贺祈笑了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贺祈心里暗暗叹息。程锦容自以为自己很冷静,实则手心里全是冷汗。
贺祈抬头示意,苏木很快退了下去。贺祈重新关上门,低声安抚程锦容:“你别担心。皇上只是想见见岳父,他不会对岳父如何。”
了解程锦容的人,唯有贺祈。
程锦容的手微微轻颤,嘴角边的笑意无比苦涩:“贺祈,你说的我都明白。我相信元辰的为人。”
可是,我不敢相信一个皇帝。
她劝亲爹续弦,一来是希望亲爹身边有人相伴,不再孤单冷清。还有一个不能出口的原因,是为了保护亲爹。
只有程望娶妻生子,裴太后才会彻底放下所有过去,安心地做着大楚太后。元辰性情温厚,可再温厚的人,坐上龙椅成为天子,也会有诸多改变。万一宣平帝嫌程望碍眼,对程望下手该怎么办?
所以,她抢先一步消除后患。
“阿容,你别怕。”贺祈舒展手臂,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现在就进宫。等岳父觐见后,我送岳父回程府。”
夫妻之间,道谢就太见外了。
程锦容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其实,如果宣平帝真要赐死程望,贺祈现在赶进宫也来不及救人了。只是,程锦容心中忧急不安,贺祈此时进宫,大半都是为了安她的心。
……
贺祈很快换衣,骑马进宫。
按宫中规矩,进宫出宫都得有腰牌。贺祈却是例外。他这张脸比腰牌还管用,他刚下马,内侍就殷勤地开了宫门。
贺祈迈步走向保和殿。
保和殿内外都有御前侍卫重重把守。贺祈这个御前侍卫统领,极有威望。御前侍卫们见了他,立刻肃容行礼。
贺祈略一点头示意,迈步进了殿内。他目光一扫,小喜公公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贺统领今日不是告假一日吗?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笑道:“听闻岳父被召进宫觐见。岳父初次面圣,我这个做女婿的放心不下,进宫来看看。”
小喜公公不疑有他,笑着说道:“程军医一个时辰前就进宫了。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了皇上召见。现在正圣前奏对,贺统领别心急,稍候一二。”
贺祈继续套话:“皇后娘娘没陪着皇上吗?”
小喜公公低声笑道:“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不过,在程军医来之前,太后娘娘倒是来了保和殿探望皇上。现在皇上召见外臣,想来太后娘娘不便露面了。”
原来如此。
贺祈暗暗舒出一口气,眉头微微舒展。
第七百六十四章 宣召(二)
一无所知的程望,是最惊讶的那一个。
还没踏进程府的门,驸马朱启珏便来传天子口谕,宣召他进宫觐见。程望连错愕的时间都没有,就坐马车进了宫。
他在保和殿的偏殿里坐了大半个时辰,等候天子召见,心里不停地犯嘀咕。
他医术超卓,是赫赫闻名的大楚神医,在边军立下许多功劳。不过,说到底,就是一个六品医官。放到京城,是个不起眼的低等官员。
刚登基半年多的宣平帝,怎么会忽然宣召他觐见?
难道是天子身体有恙,想让他看诊?
程望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中的缘故,索性也不想了。在丁公公的引领下,程望进了内殿。
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就是宣平帝了。
奇怪的是,殿内还设了一张山水屏风。那屏风又宽又厚,少说也能挡得住三四个人。
初次面圣,应该行叩拜大礼。
程望低着头,正要跪下,耳边忽地响起一个温润悦耳的少年声音:“程太医是朕的表姐,论亲疏,朕也该称呼程军医一声姨夫才是。快些起身,不必行礼。来人,给程军医赐座。”
出乎意料的礼遇,令程望受宠若惊了。他忙躬身抱拳行礼:“承蒙皇上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宣平帝轻笑一声:“程军医不必疑虑。朕对程军医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你远在边关,无缘一见。听闻你回京,朕便想着见一见你。”
“你先坐下,朕再和你闲话。”
程望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宣平帝会如此平易近人。
他谢了恩典后,站起身来。起身之际,迅速抬眼看了宣平帝一眼。
这一眼看去,程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错愕。
身着龙袍的十五岁少年,相貌俊秀,唇边含笑,目光温和。令人惊诧的是,眼前的少年,竟和他的亡妻有几分肖似……
宣平帝也在打量程望。
眼前的男子,已经三十有七,鬓角有了白发,面容有些沧桑。不过,依然身量修长清俊挺拔,一双黑眸镇定温和。
相由心生。
只看面容,就知道这是和宣和帝完全不同的男子。
宣和帝性情霸道,气势凌厉,多疑善忌,一举一动都有着不容人质疑的天威,令人不敢直视。
眼前的程望,却是温和如玉的谦谦君子,令人望之生出亲近之心。
“程军医看朕,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宣平帝微笑道:“当年容表姐第一眼见朕时,也十分惊讶。后来朕问起此事,容表姐才告诉朕,说朕和她故去多年的亲娘生得有些相似。”
程望定定心神,谨慎地应道:“确实有几分相似。微臣的亡妻和太后娘娘是同胞姐妹,容貌生得相似。想来,皇上的相貌像极了太后娘娘,便也有几分肖似微臣亡妻了。”
“是啊,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牵绊。”宣平帝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依然温和轻松:“朕和容表姐一见如故,彼此亲厚,情同姐弟。”
“所以,程军医将朕视为晚辈便可,不必拘谨。”
君臣有别。宣平帝可以这么说,程望却不能真的肆意妄为,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不过,宣平帝如此和善,程望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一抹笑意跃然于眉间:“皇上一番美意,微臣却之不恭,有放肆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宣平帝笑道:“朕要是不见谅,别说容表姐,就是贺统领也不能饶了朕。有这等好女儿好女婿,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羡慕程军医。”
宣平帝口口声声不离程锦容,程望心里的亲近之意又多了一层:“皇上盛赞,微臣心里更惭愧了。这些年,微臣一直远在边关,没能陪伴在锦容身边。”
“好在她自己争气有出息,成了闻名大楚的女太医,嫁了一个好丈夫,又生了一双白胖健壮的儿子。她样样顺心,微臣也就处处都顺心了。”
宣平帝也笑了起来:“贺统领也时常在朕面前夸耀阿圆阿满。朕这个做舅舅的,还没见过外甥,心里也觉遗憾。”
宣平帝语气随意又亲昵。
程望心里像被热水熨过一般妥帖。
以前离得远,他虽知道程锦容和六皇子情同姐弟,感受却不深刻。今日才有了直接深切的体会。
宣平帝又问了些琐事,诸如边军军医的待遇如何有什么困难等等。程望一颗心彻底踏实了,一一作答。
君臣首次见面,就如闲话家常一般,气氛十分融洽和睦。
……
闲话了小半个时辰,一个内侍悄然走了进来,在丁公公耳边低语几句。
丁公公略一点头,走到宣平帝身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贺统领进宫了。”
宣平帝半点不觉惊讶,嗯了一声:“朕知道了。让他在外面候着吧!再等片刻,朕就令他送程军医出宫。”
丁公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程望耳尖地听到了贺统领三个字,不由得笑了起来:“微臣斗胆问一句,是不是贺祈进宫了?”
“正是。”宣平帝眸光微闪,嘴角边露出一丝自嘲:“朕召你进宫,见面说说话。容表姐这是放心不下,立刻就催夫婿进宫来了。”
程望反射性地为自己女儿说话:“微臣忽然被皇上宣召进宫,就是微臣自己也觉惊讶。锦容定是担心微臣进退失据,圣前失仪。所以,才会催着贺祈进宫来。”
是啊,容表姐担心自己的亲爹安危有什么错?
宣平帝沉默片刻,才笑道:“父女情深,令人羡慕。”
程望笑着应道:“太后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也一样令人艳羡。”
宣平帝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山水屏风。
屏风后,坐着裴太后。
一身素服的裴太后,静静地端坐着。她看不见程望的人,却能听到他的声音。
当程望那一句“太后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传入耳中时,裴太后全身微颤不已,眼眶陡然泛红。
水光在眼眶里滚动了一回,又被咽了回去。
裴太后闭上眼,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第七百六十五章 赏赐
宣平帝连着说了小半日的话,面上露出一丝倦色。
程望拱手道:“皇上龙体疲乏,不宜操劳,微臣这就告退。请皇上多多休息,保重龙体。”
宣平帝打起精神笑道:“朕今日见了程军医,心里十分开怀。程军医为大楚边军立下汗马功劳。此次告假回京,是为了成亲。朕赏程军医一座宅子,官职也升一品。”
医官最高的官职是五品,杜提点便是五品官职。程望是六品的医官,如今升一品官职,便和杜提点平起平坐。身为医官,这是莫大的荣耀。
更不用说,皇上还特意赏了宅院。这是何等的体面!
程望有些受宠若惊,起身谢恩:“皇上隆恩,微臣愧不敢受。”
宣平帝温声笑道:“这是朕亲口赏的,程军医坦然受之便可。”
程望推辞不过,再次谢恩,然后告退。
宣平帝略一点头,吩咐丁公公宣召贺祈觐见。很快,贺祈迈步而入。
贺祈目光一扫,掠过那座山水屏风,很快收了回来,拱手向天子行礼。
宣平帝和贺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张口道:“朕召程军医进宫说说话,贺统领既是来了,就由你送你程军医出宫回府吧!”
贺祈恭声领命,和岳父一同告退离去。
翁婿两人一路闭口不言,直至走出宫门上了马车,程望才长舒一口气。
贺祈陪着岳父坐着马车,低声笑问:“岳父今日第一次面圣,感觉如何?”
程望不假思索地笑道:“皇上比我想象中的更好。宽和平易近人,对臣子爱护有加。我不过是一个军医,得皇上如此青睐,实在是受宠若惊。”
然后,将皇上赏了宅子又升了他官职的喜事道来。
贺祈心情复杂,脸上满是笑意:“小婿得恭喜岳父才是。”
程望舒展眉头,笑着说道:“说实话,皇上忽然对我这么好,我这飘飘悠悠的,都有些不踏实了。”
贺祈神色自若地说道:“锦容当日救了太后娘娘一命,皇上今日厚赏岳父,想来也有借机回报锦容救命之恩的缘故。岳父不必心虚,坦坦荡荡地受着便是。”
程望失笑:“这么说来,我倒是沾了锦容的光。”
贺祈心里暗暗松口气。
程望没生疑心就好。
现在想来,程锦容劝亲爹续弦,不仅是怜惜亲爹孤苦伶仃,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从宣平帝的反应来看,这个后患已经彻底解除了。
……
程望离去后,裴太后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才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宣平帝也站起身来。
母子两人默默看了彼此一眼。
宣平帝率先张口:“程军医比我想象中更好。”
裴太后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声音颇为平静从容:“皇上说的是。哀家听着程军医说话,也觉程军医是个忠心的好臣子。不过,皇上又是赏赐宅子,又升他的官,只怕恩宠太过了。”
宣平帝应道:“容表姐当日救了母后一命,朕没赏容表姐,今日正好赏给程军医了。”
这么也说得过去。
裴太后不再多言,送宣平帝回了寝室后,便回了仁和宫。
不管她心中如何波澜,至少面上未流露出来。
倒是宣平帝,躺在床榻上时,所有笑容退去,神色黯然,无声长叹。
前来陪伴宣平帝的梁皇后,有些讶然,轻声问道:“皇上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为何意兴阑珊郁郁不乐?”
宣平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没什么。朕就是忽然觉得,坐了龙椅之后,说话行事依旧顾虑重重,根本不能率性而为。”
梁皇后没有多问,只柔声安抚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且宽心一些,别自己钻进了牛角尖,想左了。”
宣平帝再次叹了一声,伸手握住梁皇后的手,低声道:“如月,你是朕的妻子。朕要和你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今日的宣平帝,实在有些奇怪。怎么冷不丁地又冒了这么一句?
他是天子,她是他的皇后。怎么可能离开他?
梁皇后心里嘀咕着,口中柔顺地应了一声好。
宣平帝伸手搂住梁皇后的纤腰,低声道:“朕要睡一会儿,你陪朕一起睡。”
梁皇后面颊微红,柔声应了。
她静静地依偎在宣平帝的怀中。
天子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她要珍惜这一段被独宠的时光。
……
一无所知的人最幸福。
程望回府后,将升官发财的喜讯告诉兄嫂。
程方赵氏也为他高兴。尤其是程方,满面红光朗声笑道:“二弟,我们程家终于也出了一个五品医官。这可太好了!为兄也为你高兴!”
程望这一升官,比兄长程方高了半品。
赵氏也是满面笑容:“皇上赏赐的宅院,少说也得是三四进的大宅子。京城寸土寸金,上好的地段捧着银子也买不到。再者,这也是皇上恩赐厚赏,比普通宅子体面多了。”
“我本来已经给你收拾院子了。现在皇上既是赏了宅子,亲事就放在新宅子里操办。如此也让亲事风光些。”
程望拱手作揖:“有劳大嫂操心了。”
赵氏笑道:“一家人,谢来谢去的也不嫌麻烦。行了,你先去歇着吧!收拾宅子这等琐事,就交给我,无需你操心。”
程望笑着应了。忙了一整天,也确实累了,程望很快回了院子歇下。
这一边,贺祈回到贺府时,天已经黑了。
程锦容忐忑不安一个下午,待听完此事始末后,一颗心才落回原地:“爹没事就好。”
贺祈搂着程锦容,在她耳边低语:“阿容,你这是太过紧张了。皇上是想见一见岳父而已,并无他意。”
程锦容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皇上赏了宅子,爹的亲事,肯定要在新宅子里操办。只大伯母一个人,又得收拾宅子,又要操办亲事,只怕忙不过来。我想带着阿圆阿满回程府住一段时日,正好陪一陪我爹。”
贺祈点点头:“好。我去和祖母说一声。明日,让四弟夫妻两个送你们母子三人回程府。”
第七百六十六章 归家(一)
程锦容想回娘家小住,太夫人很爽快地点了头。
不过,一听说阿圆阿满也要都带走,太夫人就舍不得了:“锦容一个人,哪里照顾得了两个孩子。要不然,她回娘家,将两个孩子留下。”
贺祈失笑:“阿圆阿满还小,根本离不开亲娘。再说了,孩子们身边有奶娘丫鬟,还有紫苏甘草帮着照顾孩子,哪里就锦容一个人了?”
太夫人笑着瞪了贺祈一眼:“我一把年纪了,惦记着两个曾孙,每天都得见上两面心里才欢喜。所以舍不得他们去程家。你就非要祖母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贺祈厚着脸皮笑道:“我在阿容面前拍过胸脯打过包票了,祖母要是不应,我今晚可没脸去见媳妇了。”
太夫人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贺祈的厚脸皮一把:“罢了!祖母答应了就是。打量着祖母疼你,什么都好意思说得出口。”
“瞧瞧你,年少的时候又犟又拧巴。娶了媳妇之后,简直变了个样子。什么都听媳妇的。”
程锦容也是个机灵鬼,有什么不便出口的事,都让贺祈来说。太夫人岂会不答应?
贺祈咧嘴一笑。
太夫人到底心疼孙子,没有为难,叮嘱道:“你今日喝了不少酒,又来回奔波跑了一下午,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得早起进宫当差。”
贺祈笑着应了,起身离去。
太夫人:“……”
也不陪祖母说说话。
混账小子,心里除了媳妇,哪里还有她这个祖母。
太夫人瞪了孙子的背影一眼,很快便消了气。罢了,只要孙子孙媳妇过得好,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就不掺和了。
贺祈迈步进了屋子,俊脸上满是自得。
程锦容会心一笑:“祖母应了?”
贺祈挑眉笑道:“我一张口,祖母哪有不应的道理。”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自小到大,祖母最疼我。我便是要天上的明月,祖母也会令人搬梯子爬上天摘回来不可。”
程锦容忍俊不禁,伸手拧了拧贺祈的脸:“是是是,你是祖母的宝贝孙子。祖母不疼你疼谁!”
所以嘛,有什么不便张口的事,让贺祈出面准没错。
……
隔日上午,程锦容领着一双孩子回了程府。
贺四郎和程锦宜小夫妻一并回了程家。
赵氏喜出望外,拉着女儿和侄女的手,笑着说道:“既是回来,就多住些日子。”
程锦容含笑应道:“那是当然。我已经和祖母说过了,我爹难得回京,我要多陪陪我爹。所以,我回府住两个月。等我爹成亲离京了,我再回去。”
抱着一双外孙的程望,听得满心欢喜,口中却道:“你已经成亲出嫁,得以夫家为重。哪能这般任性。住几日就回去吧!”
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得太明显了。
小辈们都笑了起来。
赵氏笑着打趣:“二弟说得好听。要是锦容住几日就回去,只怕你心里惦记女儿,每日都要去一趟贺府才行。”
程望也笑了起来。
程锦宜悄声对亲娘说道:“容堂姐可以回府住两个月,我可不成。我才刚成亲不久,回来小住两日就得回去。”
赵氏笑着瞥了女儿一眼:“小住两日就不错了。”
贺府内宅和睦,太夫人对孙媳们也很宽容。遇到那等刻薄的人家,新媳妇进门第一年根本不能随意回娘家。
阿圆阿满对外祖父的头发很感兴趣,四只小手拉拉扯扯,很快就将程望的头发弄散了。程锦容好气又好笑,用力拍了拍阿圆阿满的小肥屁股:“都别闹外祖父了。你们两个快些下来。”
程望却道:“阿圆阿满这是喜欢外祖父,要和我亲近。行了,你们先说话,我带阿圆阿满去院子里撒撒欢。”
程望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颇有些力气,轻松地抱起两个大胖外孙出去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
她坐在内堂里,和大伯母赵氏堂妹兼弟媳程锦宜闲话,耳边不时传来阿圆阿满的叫嚷声,还有亲爹程望爽朗的笑声。
这是她在梦境中幻想过数次的美好画面。
……
这一日下午,丁公公来了程府。
丁公公奉天子之命,送来宅子的地契。
见了程锦容,丁公公十分惊喜,连忙上前行礼:“奴才见过程太医。没想到程太医今日也在程府。太后娘娘和皇上可时常念叨起程太医哪!”
丁公公是宣平帝的心腹内侍,程锦容和丁公公十分相熟,含笑应道:“丁公公快请起。我在贺府养伤几个月,如今身体已经痊愈。今日特意带着孩子回府,和我爹相聚。没想到,今日能见到丁公公。”
平日在宫中横行人人敬让三分的丁公公,对着程锦容别提多殷勤了,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孔笑成了一朵花:“可不是么?奴才也有些日子没见程太医了,心里也惦记得很。”
“奴才待会儿回宫复命,一定将程太医伤势痊愈的好消息告诉皇上。想来,皇上很快就会下旨,宣召程太医进宫了。”
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圣眷浓厚的程锦容伤势一好就会进宫。丁公公这是有意献殷勤示好。
程锦容也不解释,笑着应道:“承丁公公吉言。”
热闹寒暄一番后,丁公公才告辞离去,回宫复命。
程望拿着地契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宅子离程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步行走过去,也用不了多少功夫。”
很显然,这是天子授意,精心挑选出来的宅院。
程锦容心头一暖,脑海中闪过宣平帝的俊脸:“爹,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如何?”
程望笑着点头:“也好。”
赵氏也得一同前去,看看宅子大致情形,如何收拾。贺四郎程锦宜都爱凑热闹,索性也跟着一并前去。
路途近,也不必备马车了,步行前去便可。
程望令人准备软轿,对程锦容说道:“别人走路无妨,你伤势初愈,不宜太过操劳用力。还是坐着软轿去吧!”
被亲爹疼爱的感觉真好。
程锦容扬起嘴角,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