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七章 立威
六皇子这一手,实在厉害。
照眼下看来,六皇子少说也得调养一年半载。最要紧的天子登基典礼,都得延迟到明年举行。
六皇子一日没痊愈,一日不能进天牢。晋宁侯镇远候就得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里……
真是厉害!
平西侯心里暗叹,不再犹豫,张口说道:“殿下所言颇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
这是要借着此事削弱武将势力,抬举文臣。毛还没长齐,这制衡之术倒是用得麻溜。平西侯自己也是武将,难道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卫国公心中恼怒,面上却未流露:“老臣斗胆冒昧,说上几句。镇远候晋宁侯皆是朝中重臣,一个掌管御林军马军,一个是神卫军统领。他们若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里,只怕御林军马军和神卫军都会出乱子。”
靖国公坚定地和卫国公站在同一阵线:“卫国公所说的,颇有道理。这等事,应该及早审问清楚,不宜一直拖延下去。殿下要静心调养,这等操心劳烦的事,还是交给刑部才是。”
这个时候,就得刑部尚书站出来了。
刑部的沐尚书在众臣里稍显年轻一些,今年刚过五旬。个头不高,皮肤略黑,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就像没睡醒一般。
沐尚书上前一步,恭声说道:“请殿下容老臣说上几句。老臣以为,晋宁侯镇远候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老臣无德无能,没有问审两位侯爷的资格。唯有殿下,才有资格主审。”
“所以,老臣盼着殿下身体早日恢复如初,早些了结此事。”
一众文臣纷纷出言附议。
六皇子做得这么明显了,他们又不是傻瓜,岂能看不出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压一压武将们嚣张的气焰,削弱武将势力。
以后大楚朝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文臣被武将们压得不能动弹。
有两个武将忍不住跳了出来,张口指责文臣们居心叵测。
耍嘴皮子,文臣们皆能以一当十。当下,文臣们便引经据典地还击回去。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表忠心。
眼看着文臣武将吵成了一团,六皇子皱起眉头。
……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东宫侍卫统领贺祈,忽地冷喝一声:“诸位大人都住口!你们这样吵闹,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贺祈这一声冷喝,如春雷炸响,震得众臣心头一颤。
这个贺祈,可是连五皇子都敢斩杀的狠人。四皇子的右腕,也是被贺祈一刀斩断!
他是武将,不过,很显然他站的不是武将这一边,也不是文臣那一边。他只忠心于太子殿下!
众臣顿时一静。
贺祈的目光,冷冷扫了过去:“论官职,我只是六品校尉,比不得诸位大人。不过,论忠心,我自称第一也不为过。这里本来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只是,今日听诸位大人说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殿下再年少,也是君。我等身为臣子,要对君忠心,为君分忧。”
“那等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没将殿下放在眼里的老臣,根本不配为人臣子!”
“不管诸位要说什么,都不可喧哗吵闹,更不可冒犯殿下。否则,我的眼睛认人,我手中的刀可不认人!”
右手微动,长刀在刀鞘里动了一动。
众臣:“……”
众臣面色都不好看,尤以卫国公靖国公的脸色最是难看。
今天这一出大戏,显然是六皇子和贺祈事先商议好的,以此立威!
唯有平西侯,目中露出欣慰之色。他嫡亲的外甥,今日真是威风八面!
就在此时,六皇子叹了一声:“贺统领也别气恼。孤年少,还没登基,众卿们没将孤放在眼底,也是情有可原。”
众臣被挤兑得面呈酱紫色,纷纷跪下:“臣一时义愤忘形,绝无不敬殿下之意。”
“请殿下宽宏大度,多多见谅。”
“老臣给殿下赔礼,请殿下包涵。”
六皇子和贺祈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温声说道:“诸位爱卿的忠心,孤心里都清楚。贺统领刚才说话有些尖锐之处,请诸位爱卿看在孤的颜面上,不要计较。”
谁还敢计较?
众臣也不敢再吵了,各自颤巍巍地谢恩起身。
有了这么一出,晋宁侯镇远候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六皇子按捺住心里的快意释然:“孤今日乏了,诸位爱卿先各自散去,各自回府歇息两日。”
众臣领命,一一告退。
……
很快,寝宫里只剩六皇子和贺祈两人。
“贺统领,今日多亏你了!”六皇子身体疲乏,精神却很亢奋,一双眼几乎闪出光来:“要是没有你,今日他们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贺祈没有居功,笑着说道:“末将是仗了殿下威风,才震住了他们!”
六皇子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以前是怕父皇,所以对我恭恭敬敬。如今父皇安葬了,他们一时半刻,还没将我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放在眼底。”
很快,又打起精神笑道:“这个不急,得慢慢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制定章程,早日登基。”
名正才能言顺。做了天子之后,和太子不可同日而语。
贺祈目中露出一丝笑意:“殿下说的对。”顿了顿,又低声道:“之前殿下和平西侯演的那一出,也很是精彩。”
六皇子咧咧嘴,和贺祈对视一笑。
说完正事,六皇子问起了程锦容:“容表姐这几日如何?”
贺祈目光柔和起来:“她在府里养伤,不必操心忧虑,诸事不管不问,还有两个孩子伴着她。这几日过得十分自在。”
六皇子笑着叹了一声:“是啊,肯定比在宫里强多了。”
“当日容表姐离宫,我未能和她道别,也没来得及送她一程。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贺祈笑道:“这怎么会。殿下多虑了。阿容忧心殿下身体,殿下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这就是最令她高兴的事了。”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
六皇子精力消耗过度,十分疲惫,很快沉沉睡去。
第七百三十八章 信任
礼部周尚书动作很快,短短几日就制定出了新帝登基的章程。
登基的吉日选在了三月二十六。算一算时日,就在一个月后。正式的登基典礼,则定在明年春日。也就是一年后。
宣和帝有遗旨,令太子在热孝期内先成亲。等出了孝期,再和皇后圆房。
周尚书觐见太子时提议,登基第二日,就迎皇后入宫。正式的成亲礼,留待一年后举行。
太子点头应允,将一应事宜都交给了礼部。
卫国公靖国公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定下了。靖国公心里恼怒,低声对卫国公说道:“瞧出来没有?太子这是对你我不满,还没登基,就已经开始重用文臣了。”
论理来说,他们两个才是宣和帝制定的顾命重臣。太子却绕过他们两个,便定下了迎皇后入宫一事,这可不是什么美妙的征兆。
卫国公目光一闪,淡淡说道:“这是先帝遗旨里定下的。太子现在不能下榻,先迎皇后进宫,明年行成亲礼,也是个办法。”
“太子不是对我们不满,是对朝中武将势力太盛不满。”
靖国公哼了一声:“反正情势对我们大大不利。”
卫国公瞥了靖国公一眼:“这才刚开始,要沉住气。”
靖国公又哼一声,转而说道:“先不说这个。晋宁侯镇远候被关在天牢里,御林军马军和神卫军总得有人掌管。”
“我们商榷一番,定下人选,推荐给太子殿下。”
卫国公点了点头。
好在太子殿下并无一味打压他们的意思。卫国公晋国公一同选定了两个武将,暂时接替晋宁侯镇远候的位置,太子殿下很痛快地点了头。
这也是因为贺祈私下进言:“武将和文臣不同,文臣靠科举进身,重同年同科同乡。武将更重派系。”
“卫国公晋国公选出来的,定是他们的人。就依他们的心意,也一样能削弱晋宁侯镇远候的势力。”
六皇子对贺祈十分信任,言听计从,很快点了点头。
倒是贺祈,主动提醒六皇子:“是人就会有私心。末将对殿下再忠心,殿下也要斟酌考虑。”
六皇子看了贺祈一眼:“自父皇走后,你和我说话就谨慎小心多了。你是不是怕我以后忌惮猜疑你?”
贺祈:“……”
这一句来得猝不及防。
贺祈被噎了一下,想辩白,已经迟了。
贺祈咳嗽一声,对上六皇子了然的黑眸:“殿下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不必说了。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六皇子轻叹一声:“容表姐早早离宫,也是怕离皇权太近了吧!”
“我现在已经能理解父皇,为何这般多疑。身为天子,善良心软都要不得。要冷静,要果决,要有手段,要弹压住众臣。”
“我不知道我坐了龙椅之后,会有多少改变。不过,我对你和容表姐的信任,永不会变。”
六皇子深深地看着贺祈,低声说了下去:“所以,你在我面前只管和从前一样。我永不会疑心你。”
贺祈鼻间忽然有些泛酸。
他现在忽然明白,何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这双澄澈又信任的眼神,他会铭记于心,永不会忘。
良久,贺祈才点了点头:“好。”
……
这一晚,贺祈终于轮到休沐回府。
夫妻一别就是十天,见了面,自有说不尽的话。
贺祈仔细打量程锦容的脸庞,见她面色越来越红润,心中十分快慰:“你回府养伤,果然比在宫里强多了。”
这还用说么?
在宫里时时紧绷,精神不得松懈。回府后,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心情舒畅,对身体自然大大有利。
程锦容抿唇一笑:“这两日,我时常下榻走动。就是还没什么力气,也不能抱孩子。紫苏看得紧,每次都将阿圆阿满抱得远远的。阿圆阿满一着急,就拱着小屁股往我身边来。看这样子,他们两个很快就会爬了。”
十天没见,贺祈也很想一双儿子。立刻令奶娘将两个孩子都抱过来,他一手抱着一个,不时转上一圈。再将孩子抛起来然后接住。
阿圆阿满咯咯笑个不停,小圆脸上满是兴奋。
紫苏看得紧张不已,小声嘀咕:“这样也太危险了。万一世子一个不慎没接住怎么办?还是劝劝世子,把孩子放下吧!”
程锦容莞尔一笑:“不用担心。他是孩子亲爹,比你还要在意孩子的安危。他心里有数,不会弄伤孩子的。”
紫苏这才住了嘴。
父子嬉闹了许久。
阿圆阿满玩累了,很快就有了困意。被奶娘抱下去睡觉。
贺祈也出了一身汗,迅速沐浴更衣回屋,一把搂住程锦容,低声笑道:“阿圆阿满今日玩累了,保准一觉睡到天亮,不会来吵我们了。”
程锦容:“……”
感情是别有用意。
程锦容微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她身上有伤,不能用力。不过,动作轻微些,倒是可以亲近一二了。
贺祈憋了几个月,精力旺盛。不过,他忧心程锦容身体,纾解了一回,也就消停了。
夜半安宁,夫妻两人相拥着窃窃私语。
贺祈将白日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殿下聪慧又敏锐,早就察觉出我的细微改变了。他和我说那番话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感动。”
“不管日后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程锦容也动容了,她沉默了片刻,才道:“贺祈,你想一直留在京城吗?”
贺祈将她搂得紧了一些:“这倒不会。父亲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也该告老致仕回京了。我是平国公世子,唯有我,才能接替父亲执掌边军。”
“等再过五年吧!”
“那时候,殿下正是弱冠之年。登基也有五年了。有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掌控朝堂。到那时,我会向殿下禀明心意,我们一同带着孩子,离京去边关。”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笑了起来:“好,五年后,我们就离开京城。”
第七百三十九章 登基
三月二十六,新帝登基,国号为宣平。
这一年,也就成了宣平元年。
年仅十五岁的宣平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是大赦天下。诸如误伤偷盗之类的罪刑,一律提前放出了牢狱。
犯下十恶不赦重罪的,也被免除死罪。不过,也别想出牢房,得老死在牢狱里。
宣平帝的第二道圣旨是请封亲娘为太后。裴皇后从此就是裴太后,顾淑妃成了顾淑太妃。瑜美人的位分也升了两级,如今是瑜太妃了。
第三道圣旨是赏赐忠心耿耿的大楚重臣们。
三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将官职升一升。像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和六部尚书们这等高官,官职已经到顶,升无可升,就赏金银玉器和虚衔。
被赏得最多的,是周尚书顾掌院和钱祭酒。
他们三人都是太傅,细心教导栽培过天子。宣平帝对他们亲近信任器重,也是人之常情。
这三道圣旨一下,百姓们欢喜雀跃,后宫一片祥宁,朝中更是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在这一片和谐中,也有个别不太和谐的声音。
譬如,武将中有人上奏折,奏请宣平帝赦免裴家。
这份奏折,表面看来是想拍新帝的龙屁。仔细一想,就知道其中的险恶用心了。
永安侯犯下忤逆重罪,裴家被抄家流放,是先帝旨意。身为人子,一登基就更改亲爹的旨意。这可是不孝啊!
宣平帝看了这份奏折后,心血涌动,恼怒不已。当即便下旨怒斥这个武将。
前去传旨的丁公公,口齿伶俐,狠狠骂了一通,将对方骂得灰头土脸。骂完之后,立刻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脸赔礼:“……咱家也是奉旨行事,不是有意羞辱周将军。请周将军多多海涵。”
周将军被气得差点当场昏厥。
等丁公公走后,周将军就“病倒”了。
靖国公一脸惭愧地进宫觐见,代周将军请罪:“……周将军是个心思粗率的武人,他当年受过永安侯提携。永安侯一死,裴家又落得流放岭南的下场。周将军一直耿耿于怀。眼见着皇上登基,这个莽夫就以为是为裴家翻案的好时机了,就上了这么一道奏折。”
“请皇上平息怒气,饶过周将军这一遭。”
面色苍白的年少天子,依旧卧榻静养。在靖国公侃侃而谈的时候,宣平帝苍白的脸孔上掠过一丝愤怒的红晕。
君臣间心照不宣的角力,已经正式开始。
这个周将军,不过是被人利用的马前卒。为裴家平反是假的,借着这道奏折来戳新帝和裴太后的心窝才是真的。
宣平帝淡淡道:“靖国公放心,朕不是小鸡肚肠之人。朕既派人训斥了周将军,此事就到此为止。周将军告假两月,朕也准了。让他好好在府里‘养病’,趁着这段时间,也让他好好自省己过。”
“该说的话说了无妨,不该说的话不必说。”
“忠心两个字,只放在嘴上没用。朕不瞎也不聋,是不是真的忠心于朕,朕能看得出来。”
一边说,一边饶有深意地看了靖国公一眼。
靖国公心里是否一凛,无人知晓。不过,面上却是滴水不漏,恭声应了。
等晋国公告退离去后,宣平帝面上露出一丝倦色。
再次晋升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贺祈,皱了皱眉,低声道:“皇上乏了,就好好休息。”
宣平帝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朕倒是想安心静养,奈何一个个的不消停。朕刚登基几日,就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这是成心膈应朕啊!”
贺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个周将军,显然是受人唆使,才上了这道奏折。
背后之人,不是卫国公,就是靖国公。
平国公是边军统帅,常年坐镇边关。虽手握兵权,到底远离朝堂。卫国公靖国公就不同了。他们都是三朝老臣,先帝在世时,深得先帝器重。
武将们最讲究派系,朝中有些分量的武将,有半数都受过卫国公靖国公提携。四侯们也各有麾下武将。永安侯一死,麾下武将就被明里暗里地拉拢到了别人手中。
现在晋宁侯和镇远候也快倒了,武将们更是心思浮动。
“父皇亲自下旨,降罪裴家。”宣平帝面有倦色,声音低缓:“朕登基还没到半个月,绝不可能擅自更改父皇旨意。”
“他们提起裴家,是想让朕和太后难堪。”
“朕此次敲山震虎,他们总得消停一段时日了。”
贺祈扶着宣和帝躺下,为他掖好被褥。心里不由得暗暗长叹。
这般操劳烦心,还怎么“静养”?
……
这一波还没平息,宗人府宗正也上了奏折,请天子赦免大皇子四皇子。
奏折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经登基坐了龙椅,身为天子,当宽宏大度。一直将兄长关在天牢里实在不妥。还有几位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也该好生安置。
从宗室的角度而言,当然希望天子“仁厚”。如此一来,以后宗室里有人犯错或闯祸,便也能从宽处置。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字。身为宗室皇亲,谁不希望特权再多一点?
这一回,裴太后亲自出面,召宗人府宗正进宫。
这位宗正,在宗室里辈份颇长,比死去的宣和帝长了一辈。今年六十多岁,酒色财样样都爱,个头不高,肚子倒是挺出了一圈。
见了裴太后,宗正神色间没多少恭敬,略显倨傲地拱手行了一礼:“臣见过太后。”
要是按辈份,裴太后应该叫他一声四王叔。
不过,裴太后显然没有和他续辈分拉家常的意思,一张口就是:“平郡王,哀家今日请你进宫,是有要事和你商议。”
平郡王做了二十年宗正,以前一直被宣和帝压得不得动弹。如今新帝年少,太后又是温软无用的妇人,他少不得要摆一摆宗正的架子了。
“太后有什么事,臣洗耳恭听。”平郡王口中还算恭敬,面上的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裴太后瞥了一眼过去,神色淡淡:“平郡王已经年迈,为宗室操劳多年。也该卸去宗正一职,颐养天年了。”
平郡王:“……”
第七百四十章 清洗
平郡王万万没料到裴太后竟要卸了他的宗正一职,顿时又气又急又怒:“我是先帝选的宗正,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后今日一张口,就要卸了我的差事。这是后宫干政!犯了大忌!我这就去找皇上说理!”
裴太后冷冷一笑:“皇上每日卧榻静养,你一张口就要去找皇上说理。以哀家看,你这是要故意闹腾,令皇上不得安生吧!”
“亏你还有脸提先帝!先帝走了没几日,你就敢欺哀家这个太后,敢欺年轻的新帝。你何曾将哀家母子放在眼底!”
“先帝若地下有知,怕是今夜就会将你带去地下。”
平郡王:“……”
平郡王面色忽红忽白,依旧没有跪下请罪,梗着脖子说道:“我是宗正,该管的事,我就得管。”
“大皇子四皇子纵然犯下大错,可他们都是元氏子孙,是皇上的兄长。皇上念在血缘亲情,也该网开一面,留他们性命。”
“还有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都是受了牵连。皇上宅心仁厚,应该好生安置自己的嫂子和侄儿侄女。我全无私心,全是为皇上着想。”
“太后今日口口声声说我欺皇上年少,简直是荒谬可笑!”
裴太后继续怒叱:“哀家不想干政。你们一个个不消停,令皇上忧虑烦心,不得清静。朝中众臣,哀家不便见他们。你是元家人,哀家今日就好好给你一个教训。”
“来人,传哀家旨意,平郡王对哀家言语不敬。今日夺了他宗人府宗正一职。”
“这于理不合!你虽是太后,却管不了外臣。”平郡王激动之下,唾沫都喷溅了出来:“我是宗人府宗正,你没这个权利和资格卸了我的差事。”
裴太后目光一冷,声音里透出寒意:“好,哀家没这个权利,皇上总是有的。来人,送信给皇上,请皇上今日下圣旨。”
“将平郡王‘请’出宫。”
这般嚣张,简直是太过分了!
平郡王还待怒嚷,两个武使宫女已经利索地上前,一人握住平郡王的一边胳膊。
平郡王年轻时有些身手,这些年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不由己地被请出了宫殿。想破口怒骂,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回去,面色难看地离去。
……
宣平帝听了事情的始末后,竟笑了起来:“母后这般处置,正合朕的心意。”
然后,令人拟旨传旨。
当天,平郡王这个宗人府宗正,就被夺了官职。新的宗正,暂时尚未任命,先由原本的宗令领着差事。
此事一传开,所有的皇室宗亲都被震住了。
皇室宗亲里,有实差的本就不多。宗人府宗正已是宗亲里最高的官职了。现在一咕噜就被撸了下来。
天子虽然年少,手段倒是半点都不软。
还有裴太后的凌厉,更是令人心惊。再没人敢小觑裴太后。宗室里的郡王妃们再进宫请安,也谨小慎微多了。
裴太后稍稍露出要“提携”晚辈之意,众人精神一振,少不得奉承讨好一番。
平郡王一倒霉,正好空出了宗正一职。要是能讨得裴太后欢心,指不定这块肥肉就能落到自家碗里来哪!
裴太后扔出了一个大胡萝卜,微笑着听众人奉承示好,椒房殿里气氛融洽,一片和睦。
一个宗室王妃笑着说道:“皇后娘娘几日后就进宫了。到时候,太后娘娘有儿媳孝敬着,日子就更舒心了。”
另一个宗室女眷接了话茬:“听闻梁大小姐容貌秀丽,知书达理,温柔贤良。可惜我等都没见过。”
当然,也有个别讨嫌不识趣的,张口就问:“皇后娘娘一进宫,这椒房殿是不是就该腾出来了?”
按着宫中规矩,只有中宫皇后才能住进椒房殿。裴太后已经荣升为太后,也该搬出椒房殿了。
裴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唏嘘,温声说道:“这是当然。哀家的新宫殿,已经收拾妥当。这两日,哀家就要移过去。不能行迎亲礼,已经委屈皇后了。哀家这个婆婆,总不能一直占着椒房殿吧!”
自她进宫后,住的就是椒房殿。这里有她十几年的生活印记,有许多回忆。
不过,皇后入住椒房殿,是大楚宫廷的规矩。她不会仗着母子情深,就打破这个规矩,更不会让儿媳难堪。
……
两日后,裴太后搬进了仁和宫。
所有太妃,也纷纷挪了寝宫。将后宫留给了新帝将来的嫔妃们。
趁着此时,裴太后放了一批宫人内侍出宫。还有一些宫人内侍,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也没人敢问。
到最后,真正留下的宫人,只有原来的四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宫里换一批人也是惯例了。不过,像这样的“清洗”,也着实不多见。
还有一件令人惊愕的事。听闻有宫人临死前,暴起伤人,有一个年轻的太妃,被宫人刺死。
另有两个太妃,得了暴病身亡。
剩余的太妃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宫中消息,瞒不过有心人。
平国公太夫人知道此事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对着前来请安的程锦容低声说道:“宫里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还有太妃,被宫人刺死。这宫里半点不消停,万幸你回府养伤,没有继续留在宫里。”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太夫人又叹道:“太后娘娘也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以前太后娘娘性情温柔,最是宽和不过。没想到,真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程锦容默然不语。
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当然都知道。
贺祈不能时时回府,便时常令人送消息回来。
她知道,后宫死了很多宫人,宣平帝身边的内侍也换了一遍。死的三个太妃,都曾是郑婕妤的心腹。后宫里无人再能和裴太后抗衡
她还知道。宣平帝还在养伤,很少露面。裴太后传信让宣平帝下旨,夺了宗人府宗正差事,令朝臣们十分不满,认为这是“牝鸡司晨”之举!
第七百四十一章 皇后(一)
“仔细想想,太后娘娘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太夫人的声音在程锦容耳畔响起。“皇上现在还不能下榻,太后娘娘要是再温软可欺,怕是会被臣子们联手相欺。”
是啊!主少国疑,主弱臣强。这样的情形下,裴太后不得不坚强,也不能不心狠手辣。如此才能震慑住群臣。
程锦容定定神,低声道:“祖母说的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再不强硬些,就要被人欺到头上了。”
短短两句话,勾起了太夫人的回忆。
太夫人想起了早早战死的老平国公,不由得长叹一声:“没了丈夫,守着儿子过日子,不厉害些怎么行。”
“当年,我也是早早没了夫婿,领着两个儿子过活。这个中滋味,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罢了,这些闲话,我们祖孙两个私下说说便是。在外人面前,可别说漏了嘴。否则,就有不敬太后和先帝之嫌。”
程锦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每日在府里养伤,几乎不见外人。有机会见外人的是祖母。”
太夫人被孙媳打趣得笑了起来:“是是是,说话要注意分寸的人是我才对。”
闲话几句后,朱氏魏氏也各自领着孩子来请安了。
相比起珠圆玉润气色颇佳的朱氏,身形消瘦面色蜡黄的魏氏,就如风中摇曳即将开败的残花。
太夫人忍住叹息,张口对魏氏说道:“魏氏,你病了这么些日子。请医问诊喝药总不见好。以后,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好生在院子里调养。”
顿了顿,又叹道:“你心里为娘家忧心,惦记亲爹和四皇子妃,积忧成疾。这些我都能体谅。可你也得为全哥儿保重自己,这样下去,全哥儿该怎么办?”
魏氏瞬间红了眼眶,泪水迅速滑落。
程锦容心中恻然。不过,她绝不可能应下魏氏求情一事。贺祈也明确地拒绝过。所以,魏氏心中才愈发凄苦。
“好了,你别哭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得坚强些。”太夫人收敛笑意,声音沉凝:“整天哭哭啼啼的,半点用处都没有。你就是哭瞎了眼睛,镇远候现在也回不了府。”
“你实在惦记娘家,隔几日回去一趟,好生宽慰你母亲。”
魏氏擦了眼泪,低声应道:“多谢祖母体恤孙媳。”
程锦容和魏氏原本甚为和睦。因着此事有了些隔阂,彼此疏远了不少。她也没假惺惺地出言安抚。
倒是朱氏,到了魏氏身边,低声宽慰了几句。
魏氏很快平静下来,领着全哥儿就告退了。
往日全哥儿最是淘气好动。这段日子,魏氏经常以泪洗面情绪十分低落消沉。全哥儿倒是安分了不少,握着亲娘的手回了院子。
母子两个独处时,全哥儿小声说道:“娘,我陪你一起去见外祖母。”
魏氏眼圈又红了,伸手搂住全哥儿。
万幸她还有全哥儿。不然,她真不知要怎么撑下去。
……
又过几日,新皇后被迎进了椒房殿。
宣平帝身体有恙,不能亲迎。令七皇子代为迎亲。十五岁的梁皇后,身着素服进了宫。先去仁和宫觐见裴太后。
在见裴太后之前,梁皇后心里颇有几分忐忑紧张。
她是梁府嫡长孙女,自幼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容貌也生得端庄秀美。在一众京城贵女中,也是顶尖的。亲事根本不用愁。
可怎么也没料到,先帝临终前下了一道遗旨。一夕之间,她就成了大楚未来的皇后。
赐婚的圣旨到梁府时,梁家上下惊喜不已,她却有些懵。
大楚皇后皆出身勋贵府邸,她一个文臣家的孙女,怎么就入了先帝的眼?
再后来,宫里接连传出令人震惊的噩耗。太子元辰被三个兄长联手刺杀。郑婕妤死了,五皇子死了,紧接着魏贤妃等人也死了……
老天并未特别厚待她。
她的未来夫婿,身中剧毒,九死一生。
她一直漂浮不定的心思,也彻底沉了下来。进宫为皇后,并不是一条鲜花着锦的坦途。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和危险。她要仔细平稳地,慢慢地走上这条路。
“儿媳梁氏,见过母后。”
梁皇后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头行了全礼。
裴太后并未刁难刚进宫的儿媳,温声说道:“免礼平身,坐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梁皇后恭声应下,垂着眼起身,走到裴太后身侧,小心翼翼地坐下。从始至终,梁皇后都没敢抬眼仔细打量裴太后。
裴太后看在眼底,对儿媳的表现颇为满意。
梁家家风清正,教导出的女儿也很懂规矩。至少,不是那等骨头轻自得张狂之人。
先帝选了梁氏做儿媳,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裴家遭了难,后族势衰。若是再选一个勋贵武将的女儿进宫为后,只怕她这个做婆婆的弹压不住儿媳。
文臣家的女儿便成了最佳选择。
而且,宣和帝穷兵黩武,生性好战。朝堂里武将势力过盛,牢牢压了文臣一头。如今有了一个出身文官家族的皇后,也能表露出新帝有提携文臣的诚意。如此,能更好的平衡朝堂。
撇开这些,只看梁皇后本人,裴太后也很满意。
美貌倒在其次,更令人赞许的是梁皇后的恭敬和规矩。
“皇上病着,不能亲自迎你进宫,委屈你了。”
裴太后声音温和,没半点架子。梁皇后感激又感动,忙应道:“母后这么说,真是折煞儿媳了。什么都不及皇上龙体要紧。”
也直到此刻,梁皇后才得以抬头看裴太后一眼。
这一眼,令梁皇后心里惊叹不已。
裴太后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看着却如三十岁左右,风姿卓越,楚楚动人。
当然,其实裴婉如比裴婉清小了四岁,真实年龄并未到四旬。不过,即使以真实年龄来看,也称得上保养得极好了。
裴太后对梁皇后说道:“我们婆媳日后多的是说话的机会。你先去保和殿,见一见皇上吧!”
梁皇后忍着羞怯和紧张,轻声应是。
第七百四十二章 皇后(二)
此时的宣平帝,正泡在热腾腾的木桶里。
这也是杜提点精心调配的药浴方子。木桶的热水里放了许多药材,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每天泡上小半个时辰,有清理余毒之效,也能强身健体。
自被兄长们刺杀之后,宣平帝心里有了浓厚的阴影,也分外没安全感。如今便是药浴时,身边也有御前侍卫守着。
小喜公公悄然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前来觐见。”
小喜公公是赵公公的干儿子,也是宣和帝的人。宣和帝死后,小喜公公再没了别的心思,一心伺候新帝。
宣平帝身边的内侍,以丁公公为首。小喜公公也没受委屈,所有传信之类的外务都是他的。
赵公公陶公公都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先帝一走,这两位公公自请去皇陵守墓。一片忠心,令人动容。
宣平帝厚赏了两位公公,又派了数名内侍一同前去皇陵。这些内侍,多是先帝在时重用的老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别说内侍了。
“让皇后稍候片刻。”宣平帝睁开眼。丁公公等几个内侍,立刻上前伺候更衣。
略显瘦弱面色发黄的宣平帝,在热气蒸腾下面色红润了不少。单薄的身体撑住了宽厚的龙袍,俊秀的脸孔也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严。
随在一旁的贺祈,瞥了耳后泛红的天子一眼,心里暗暗好笑。
到底还是不解情事的少年郎,第一次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心里不知如何紧张期待……
宣平帝察觉到贺祈的笑意,转头瞪了贺祈一眼。
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十分可爱。
贺祈忍住笑,摆出平日的冷冽模样来。
宣平帝又有些不满意了,低声说道:“贺统领,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会吓到皇后。”
贺祈:“……”
毛还没长齐,就知道护着自己的小媳妇了。
贺祈只得将表情放得柔和了些。
宣平帝又有些不满意了:“你生得高大英俊,神情柔和时就更俊美了。你这是成心要将朕比下去吗?”
有贺祈在,哪个少女还会多看他一眼?
贺祈:“……”
贺祈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说道:“待会儿末将就守在门外,不会碍皇上的眼。”
宣平帝欣然点头。
贺祈抽了抽嘴角,心里却涌起一丝欣慰。
宣和帝之死,本就是一记沉重的打击。大皇子三人联手刺杀,更在年少的元辰心里种下了阴影。这两个多月来,他一直在挣扎求生,平日里几乎从未笑过。今日,总算有了几分少年的鲜活气。
算了,姐夫就不和你斤斤计较了。
……
年少夫妻的第一次见面,比想象中的更美好。
梁皇后一身素服,愈发显得眉眼秀美,端庄可人。声音也十分悦耳动听:“臣妾梁氏,见过皇上。”
宣平帝平日多在床榻上躺着,下榻也得有人搀扶。此时对着新婚妻子,却不愿显露出脆弱的这一面,硬撑着自己上前,扶起梁皇后:“皇后请起。”
梁皇后反应极快,借着起身之势,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宣平帝的手:“多谢皇上。”
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瞬间击中了少年的心。
宣平帝俊秀的脸孔微微泛红,轻声说道:“皇后,你扶着朕坐下。”
梁皇后轻声应下,扶着宣平帝坐下。
宣平帝没松手,心思活络的丁公公立刻将椅子挪了过来,梁皇后坐在宣平帝身侧,两只手握在一起。
宣平帝做皇子的时候,身边也有不少美貌宫女。不过,一来他当时年少,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二来,他情窦未开,对美色也没什么感觉。
先帝遗旨赐婚,他知道自己将有一个皇后。也就仅此而已。
直到现在,他才有了清晰的感觉。
他已经娶妻,眼前这个美丽温柔的少女,将和他携手共度一生。
“你闺名叫什么?”宣平帝轻声问道。
梁皇后俏脸微红,鼓起勇气看向自己的夫婿:“臣妾闺名如月。”
宣平帝面容俊秀,一双温柔的黑眸中蕴着浅浅的笑意。只是清瘦一些,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
“那朕以后就叫你如月。”宣平帝轻声笑道:“你去见过母后了吗?”
梁皇后抿唇一笑:“是,臣妾先去了仁和宫,见了母后,才来见皇上。不怕皇上笑话,没进宫之前,臣妾连着半个月都没睡好,总担心臣妾愚钝,不得母后欢心。也担心皇上不待见臣妾。”
梁皇后目中闪过喜悦和庆幸:“今日见了母后,臣妾的心就完全放下了。还有皇上……”
说着,悄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宣平帝心中微微一动,低声笑问:“朕是你想象中的良人模样吗?”
梁皇后羞臊得垂着头,不肯出声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梁皇后还没过十五生辰,自然也曾像普通少女一样,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良人是何模样。宣平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
宣平帝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梁皇后再次鼓起勇气,和宣平帝对视一眼,声音里满是羞涩:“皇上正是臣妾希冀的良人。”
宣平帝心情愉悦之极,握着梁皇后的手说道:“皇后也是朕想象中的模样。”
然后,又轻叹一声:“说来,朕有些对不住你。没能亲自迎你进宫,现在也不能举行成亲礼。得让你等上一年。”
梁皇后柔声应道:“皇上可千万别这么说。臣妾进宫前,就知道皇上龙体欠佳。什么都不及皇上龙体要紧。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皇上好好调养龙体,早日好起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宣平帝和梁皇后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脸上露出些许倦色。
梁皇后立刻道:“臣妾扶着皇上回寝宫吧!”顿了顿,又小声说道:“皇上别和臣妾见外。以后,臣妾就去寝宫见皇上。”
宣平帝笑着嗯了一声,在梁皇后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向寝宫。
一旁的小内侍,还想殷勤地凑上前扶着宣平帝的另一侧,被丁公公一眼瞪了回去。
第七百四十三章 劝说(一)
“皇后娘娘是什么模样?皇上对娘娘可还满意?”
数日后,贺祈回府,迎面而来的,便是程锦容的盈盈笑脸和好奇询问。
贺祈快步上前,先搂住程锦容,低声絮叨:“你还在养伤,身体虚弱,多在床榻上躺着。”
程锦容随口笑道:“我躺了半日,这才刚起来走动。快些告诉我,皇后娘娘到底如何?”
贺祈搂着程锦容坐下,一边低声笑道:“皇后娘娘生得秀丽温柔,细心体贴。进宫第一日,先去觐见太后娘娘,然后去见皇上。当日就留在保和殿里和皇上一同用了晚膳。”
“这些时日,皇后娘娘每天晨昏定省去给太后请安,然后陪伴在皇上身边。”
“皇上之前整日沉郁,连点笑容都没有。这几天却是满面春风,心情好的很。每天会特意令人给他更衣净面,身上还要撒点香露,遮一遮浓浓的药味。”
“还有,每天都令御膳房准备各式点心零食,留着给皇后娘娘吃着解闷。还令人准备了一堆书,因为皇后娘娘喜欢看书。”
宣平帝那副傻乎乎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程锦容听得抿唇一笑:“少年情窦初开,大多如此。当年你还不是一样!”
贺祈咧嘴一笑:“我可比皇上强多了。你可不知道,每次皇后娘娘来,皇上都要先支开我。还说什么我生得高大英俊,又威风赫赫,站在他身边会抢了他的风头……”
话没说完,程锦容已乐不开支地笑弯了腰。
几个月来,这是程锦容最开怀的一刻。
贺祈看着笑颜如花的妻子,心里涌过阵阵热流:“阿容,我终于又见到你笑了。”
一笑如百花盛开。
寒冬已经远去,春日已经到来了。
程锦容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处,轻声笑道:“贺祈,所有苦难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是不是?”
“是。”贺祈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我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再多的痛苦,都会慢慢成为过去。再深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日。
死者已矣,活着的都要更好地活下去。
程锦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夫妻两人静静地依偎相拥。
过了许久,贺祈才低声问道:“阿容,你的伤要多久才能痊愈?”
程锦容肯定地应道:“现在已能行走无碍。不出两个月,就能痊愈如初。”
“等你伤好了,想做些什么?”贺祈注视着程锦容,问得小心翼翼。
程锦容早已想过了,随口笑道:“我还是太医院官署里的医官,以后不进宫做太医,便去官署里当差。每日接出诊的帖子。”
程锦容说得很顺溜,没有一丝难过不舍。贺祈却听得心疼不已。
五年前,程锦容为了亲娘进宫。
五年后,程锦容为了裴太后和宣平帝毅然离开宫廷。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贺祈,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宫廷。以前我是为了亲娘,不得不进宫。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精神紧绷,伴君如伴虎。那样的生活,我一点都不留念。”
“现在这样挺好。太后娘娘彻底掌控后宫,皇上在和臣子们角力,慢慢掌控朝政。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虽然不能时时见面,可他们一直关心我在意我,我也时时惦记他们。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真的已经足够了。
……
贺祈默然片刻,才问道:“你受伤的事,写信告诉岳父了吗?”
程锦容无奈一笑:“之前我一直瞒着没说。不过,前几日我爹写信给我,在信中责怪我瞒着受伤的事没告诉他。我估摸着,大概是公爹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顿了顿,程锦容又轻声说道:“我给我爹写了一封回信,劝我爹续娶。”
贺祈有些意外:“你真的这么写了?”
程锦容点点头:“我爹做了十几年的鳏夫。如今我已二十岁,有夫有子。我爹还没四旬,正是盛年。这个年龄,续娶一个妻子,再生一两个孩子,日子也热闹些。到老了,身边也有人作伴。”
亲娘在宫中做着太后,无比尊荣,有儿子有媳妇。以后还会有一堆皇孙皇孙女。可怜亲爹程望,一直孤零零的。
破镜难以重圆。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放下过去。
程望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能想开,是最好不过。不过,我只担心,岳父不愿续娶。”
一个男人,能为“亡妻”守身十几年,这份深情和毅力,世间少有。由此也可见,程望是一个很固执的男人。
只凭一封信,真的能打动程望吗?
程锦容抬起眼,目光平静:“他会点头的。”
程锦容说得如此肯定,贺祈好奇心大起:“你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怎么敢肯定岳父一定会听你的劝说?”
程锦容淡淡说道:“我告诉我爹,他总有老的一天,总有闭眼走的时候。到那时,我连个血缘至亲都没有。便是在夫家受了闲气,也没有兄弟给我撑腰。万一以后年老色衰,被夫婿嫌弃或是被休了,也无家可回。”
“他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我这个女儿着想。趁着年盛,还能再娶,为我生一个亲弟弟。”
贺祈:“……”
这一计太狠了!
程望生平最大的愧疚,就是没能陪伴女儿长大。现在程锦容在信中说了这样的“狠话”,程望岂能不动容?
贺祈以复杂的目光看了程锦容一眼:“如果岳父被你说动,决意另娶。这件事迟早会传进太后娘娘耳中……”
“娘娘知道也无妨。”程锦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她不会介怀,只会为我爹高兴。”
贺祈再次哑然。
过了片刻,贺祈才笑叹一声:“阿容,有时候我觉得你心肠柔软,可你一旦硬下心肠,便是我也不及你。”
反正,劝亲爹另娶的事,他就干不出来。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是亲娘的女儿,也是我爹的女儿。我盼着她活得好,也盼着我爹过得幸福。”
……
第七百四十四章 劝说(二)
自从平国公口中得知宫中变故后,程望一颗心似被撕成了两半。
锦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这个傻丫头!这世上,谁的性命也不及她重要。宫妃们行刺裴皇后,她怎么能豁出性命去挡?要是伤了心肺,或是留下什么病根,以后该怎么办?
他这个亲爹,远在千里之外,除了夜半偷偷哭了几回,竟然束手无策。真是深恨自己不中用。
程望的消沉低落,众人都知道。因为一向好脾气的程军医,已经连着一个多月未曾笑过了。
军医们对着程望小心翼翼,就连前来军医营帐里治伤的士兵们也不敢随意说笑了。
平国公心里也惦记受伤的儿媳,不过,公公比亲爹总要淡定得多。这一日特意令人请程望一同来饮酒,顺便开解他几句。
“你也别太过情急。算一算时日,锦容受伤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想来伤势没有大碍,不然……”
下面的话,生生被程望恼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然怎么样?”程望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不然就传丧信来了对吧!不是亲生的,到底比我这个亲爹要冷静多了。”
平国公:“……”
平国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亲家先别恼。我刚才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嘛!其实,我也很担心锦容。”
“只是,边关和京城相隔遥远,一来一回送信就要一个多月。京城那边发生什么事,传到我们耳中时,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可不就得想开一点。”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程望心里愈发愧疚自责,眼睛陡然就红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锦容还没记事,我就离开她,来了边军做军医。这些年,我尽心尽责,自问对得起任何人。”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女儿。”
“她出嫁,我这个亲爹不在。她受了重伤,我也不知情。我算什么亲爹……”
泪水很快滑出眼角,滴落在杯中的水酒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正是伤心处。
程望这一落泪,平国公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所有的劝慰都是隔靴搔痒,没什么意思。他沉默着饮了杯中酒,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我不是称职的亲爹。”
程望红着眼睛,将杯中水酒喝进口中。
这杯掺了泪水的酒,饮进口中满是涩意。那份苦涩,从舌尖迅速蔓延至全身。
……
这一晚,平国公没有劝酒,程望自己喝醉了。
醉酒的滋味,十分难受。
隔日醒来,天已大亮。程望头疼欲裂,抚着额头坐在床榻上。
川柏端来一杯解酒的药茶:“公子昨晚喝了一壶酒,现在头一定痛的很。将这杯药茶喝了吧!”
程望胃中不停翻腾,闻到药茶的味道,更是难受。一张口,就吐了出来。
川柏苦命地伺候着主子沐浴更衣,还要将床榻收拾干净。
程望沐浴后喝了药茶,再次倒头睡了大半日,到了黄昏时分才醒。这一回,总算没吐,头也没那么疼了。
喝了一大碗热粥后,程望精神好了不少,张口先问:“今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怎么没有?
程望是边军里最有名气的军医,伤势过重的士兵等着他救命,生病的武将也多请他看诊。还有军医们有不懂不解之处要来请教……
这一天之内,来找程望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个。
川柏随口说道:“倒是有几个。不过,都没什么要紧事,被奴才挡回去了。公子整日忙碌,偶尔休息一日,也算不得什么。”
程望每日忙碌,一年也歇不了两天。昨日难得醉酒,倒是好好清闲了一整日。
程望用手揉了揉额角,令自己清醒一些:“昨晚平国公请我去饮酒,提起锦容,我心里不是滋味,不免多喝了几杯。”
“公子还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吗?”川柏忍不住吐槽:“超过三杯就不行了,昨晚一喝就是一整壶,不醉才怪了。”
然后,川柏也低声劝道:“公子,奴才也劝过你多回了。小小姐已经嫁人生子。姑爷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公子就少操一些心吧!”
程望苦笑一声:“你没成亲没孩子,哪里知道那种对女儿牵肠挂肚的滋味。”
川柏:“……”
没成亲没孩子那能怪他吗?
主子一直孤身一人,天天住在军营里,连个良家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他这个贴身长随,不陪着一起打光棍还能怎么样?
川柏心里嘀咕着,口中却没多说。
他心疼主子,不忍心张口戳主子的心窝。
“算一算时日,锦容的回信也该来了。”程望喃喃低语:“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正念叨着,平国公身边的侍卫来了:“启禀程军医,京城送了家书来。其中有一封,是世子夫人写给程军医的。国公爷令小的将信送来。”
厚厚的一封信呈到了程望的眼前。
程望激动不已,一把接过信:“代我多谢国公爷。”
程望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展开看了起来。
侍卫退了出去,川柏见主子情绪这般激动,有些放心不下,索性站在一旁守着。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程望还没看完信,眼睛就红了。
川柏低声问道:“公子,小小姐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差一点就伤到心肺了。”程望声音嘶哑,眼睛通红:“她在宫中养伤一个多月,后来回了贺府养伤。直到现在,还不能下榻。”
程锦容在信中,故意将自己的伤势说得重了些。
然后,以“大难不死”的口吻,恳请亲爹续娶。
“……万一女儿有个好歹,爹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十分后怕。”
“爹也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时,女儿无依无靠,若夫婿变心,或夫家相欺,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便是和离,也无家可回。”
“爹,女儿求你,续娶一房,生一个子嗣吧!日后,便是爹闭眼离去,女儿在世间也有兄弟亲人。”
第七百四十五章 心意
这封戳心戳肺的信,看得程望当场落了泪。
程望一手攥着信,一手捂着眼,泪水不断涌落。
相伴多年,川柏和程望名为主仆,情同手足。上一次见到程望这般痛哭,还是接到任令要离开年幼女儿的那一年。
川柏心里紧张又着急:“公子,小小姐到底在信里都写了什么?为何公子哭得这般伤心?”
该不是程锦容伤势过重,要落下严重的病根吧!这对爱女如命的程望来说,真是剜心割肉之痛了。
在程望心里,程锦容的分量最重。其次,便是死去多年的亡妻。
程望哭了许久,才停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哑着声音吩咐:“川柏,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川柏知道主子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最是固执别扭。决定的事,几乎没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好,奴才就守在营帐外。”川柏无奈应下:“有什么事,公子喊一声,奴才立刻就到。”
程望略一点头。
川柏临出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天已黄昏,营帐里光线暗淡。程望清俊的脸孔被一层复杂的情绪笼罩,饶是熟悉主子脾气的川柏,也窥不出程望此时在想什么。
川柏走后,程望将信展开又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又哭了一回。
再看一遍,再哭一回。
……
天黑透了。
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辰。按着军营里的规矩,过了饭点还没领饭的,就得饿着肚子。不过,程军医从来都是那个例外。
掌管厨房的厨子脸上长过一个瘤子,被程望妙手救治,救回了一条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川柏前去,一定有热腾腾的饭菜留着。
川柏拎着食盒,犹豫着敲了门。
过了片刻,程望来开了门。
川柏松口气,忙去点燃烛台,将食盒里的晚饭端了出来:“天这么晚了,亏得厨房还留了些热粥和馒头,厨子还特意炒了两盘素菜,公子快些趁热吃吧!”
程望激动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一双眼睛通红,目光也镇定平静了下来。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程望经历了激烈矛盾的挣扎,最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看着川柏说:“川柏,锦容劝我续娶妻子,我已经想通了。我决定续娶。”
川柏:“……”
什么?
川柏手一抖,手里的食盒咣当落了地。万幸食盒里的饭菜都端出来了,空食盒掉地上也没什么……
等等!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川柏迫不及待地看向主子:“公子说的是真的?不是骗奴才的吧!”
这十几年来,川柏不知劝了多少回,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程望一直不为所动。想为程望做媒的武将,更是数不胜数,也一样铩羽而归。便是平国公亲口提过一会,也被程望噎了回去。
川柏已经绝望,做好了陪主子打一辈子光棍的心理准备。谁曾想,深情固执的程望,竟然因程锦容一封信改变了心意!
程望做出决定后,不再迟疑黯然,点点头说道:“是,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锦容自小就没了亲娘,在舅家长大。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她后来坚持要回程家,要考太医院做太医,不愿嫁给裴璋,而是嫁给了后来相识的贺祈。她不肯在信中细说,我也能猜到,她在裴家受了许多委屈。”
“如今她嫁了人,生了一双儿子。我这个做亲爹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别再让她牵肠挂肚。”
“我还没老,续娶妻子后,再生一两个孩子。等我老的时候,不能照顾锦容了,锦容还有嫡亲的弟弟妹妹,有血脉至亲在世间。”
川柏听了这一番话,心花怒放,一张嘴几乎咧到耳后:“对嘛,公子这么想就对了。还是小小姐说话管用,奴才劝了这么多年,公子也听不进耳中。其实,公子早就该另娶了。”
“奴才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道理。”
“少奶奶死了这么多年,公子念了她这么多年,也对得住死去的少奶奶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得向前走向前看。不能一味惦记着过去……”
往日一说到此类话,程望不乐意听,总会沉着脸打断他。
川柏一边试探,一边盯着程望的面色变化。
程望沉默片刻,才道:“川柏,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既已改变心意,就不会再反悔。”
“我这辈子,唯一深爱的女子,就是如妹。哪怕我续娶了妻子,我也不会忘了她。”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只要你走出这一步,只要你肯续娶生子,你说的什么都对。
川柏一点都不走心的连连点头。
程望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后,就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沉重包袱,竟也微妙地轻松了一些。
他坐到桌子边,招呼川柏一同过来吃完饭。
主仆两个平日相处没那么讲究,川柏也就来了。一边吃一边眉开眼笑地说道:“军营里想给公子做媒的人,不知有多少。明日奴才就将风声放出去,公子就等着娶媳妇吧!”
程望哭笑不得,白了川柏一眼:“不可胡闹。续娶一事,得慎重一些。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京城,给大哥和嫂子。请大嫂替我留意,是否有合意的人选。”
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三十多岁,又是鳏夫。而且,成亲后得随我到边关来。这里日子清苦,就别寻高门大户家的女儿了,寻一个门第普通一些的。”
“女子不必太年轻,和离或守寡的妇人都可,三旬左右正好。最要紧的,是性情温柔贤良。等大嫂有了合意的人选,再让锦容见上一见。锦容点头了,我便告假回京成亲。”
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续娶的妻子,是锦容的继母。一定要和锦容相处和睦才行。
川柏连连点头,然后,一脸期盼地问道:“能不能顺便也给奴才寻一个合适的?”
程望:“……”
第七百四十六章 热门
看着一脸期盼的川柏,程望这个做主子的终于良心发现了一回,自责地叹了一声:“川柏,跟着我这个主子,这些年你吃了许多苦头。年纪老大了,还没成亲。”
“你放心,我在信里一定替你提上一笔。请大嫂为你挑一个好媳妇。等我回京时,你随我一同回去,娶了媳妇再回边关。”
川柏喜滋滋美滋滋地道谢:“多谢公子。”
程望心情渐渐开阔,吃完了晚饭后,便去灯下写了两封厚厚的信。
一封是给兄嫂的,一封是给女儿锦容的。
当夜,这两封信就送了出去。
程望叮嘱过川柏不可胡言乱语。不过,川柏每日在军营里待着,对着一堆糙汉军爷,百无聊赖,唯一的乐趣就是四处闲话解闷了……
再者,川柏心里也活络的很。十万边军里,有名有号的武将足有数十个,一个个都有来头有背景。武将们上马打仗,生死没个定数,也因此,守寡的姐妹比文官们多的多了。
主子要续娶,怎么也得娶一个出身好又美貌的主母吧!
于是,川柏故作不经意地在一个受伤的武将耳边透了那么一两句口风。又在另一个武将的亲兵面前再说了那么一两句。
总之,没过几天,程军医要续娶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
动了心思的武将们果然不少,纷纷提笔给家中写信。
程望将续娶一事托付给了兄嫂,家在京城的,正好可以去程府“走动”一二嘛!
程军医生得俊,医术好,人品更是好。一个能为亡妻守身十几年的男子,哪怕众人不能理解这份情操,心里也是佩服的。
以前程望没有续娶之意,众人望而兴叹。现在程望终于动了续娶的心思,万万不能错过。
就连平国公,也听到了风声。
平国公想了想,也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太夫人。
贺氏族人众多,当然也有守寡的女子。贺程两家本就是姻亲,太夫人领着人去程家走动,可比别家便利多了。
……
程望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些时日,请他看诊的武将忽然多了起来。
有的是咳嗽了几声,有的是偶尔觉得头痛,更离谱的,是声称最近总睡不着……堂堂神医,被请去看这等莫须有的病症,简直是浪费他的宝贵世间。
等他去了之后,一个个又不急着诊脉开方,拉着他东扯西问,时不时地就扯到自己家里有寡居的姐姐或妹妹之类。
“程军医,我有一个堂妹。生得花容月貌,剑法超卓,不逊色于我。可惜前几年死了丈夫,寡居在娘家。今年三十有二。年龄是大了一点,不过,和程军医的年龄倒是相宜……”
程望挤出笑容应道:“赵将军说笑了。”
“程军医,我有一个表妹。她命苦,二十岁就做了寡妇。今年才二十五岁,还从未生养过。不是我吹嘘,我这个表妹温柔贤良,貌美无双。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程望:“呵呵呵!”
“程军医,我有一个侄女。她性子烈,因为丈夫纳妾,一气之下和离。她也没回娘家,住在自己的宅子里,买了几个铺子做起了布料生意。为人精明能干,生意做得有模有样。现在置了几百倾良田。登门提亲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她坚持要嫁一个品性好又专情的男子。所以,亲事一直拖延至今。现在看来,程军医才是我侄女的良配啊……”
程军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连着应付了几个之后,程望就明白过来。
他将川柏叫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外说什么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有武将请我去看诊?见了我还总说些奇怪的话?”
川柏一脸赔笑:“就是随口说了一两句。奴才也没料到,竟有这么多人相中了公子,想让公子做他们的妹夫或女婿。公子行情这般好,是热门佳婿人选,奴才也为公子高兴啊!”
程望:“……”
对着这么一块厚脸皮的滚刀肉,程望除了揉揉额角,也没话可说了。
没等程望板着脸孔训斥,川柏又义正言辞地举起右手立誓:“公子放心,奴才以后再不多嘴了。要是奴才敢多嘴,公子就割了奴才的舌头。”
程望被逗乐了,笑着踹了川柏一腿:“滚!我要你舌头做什么,腌了当下酒菜吗?还不如直接买个猪舌头回来。”
川柏笑嘻嘻地滚走了。
没走几步,川柏就被一个亲兵拦下了。这个亲兵笑着扯住川柏的衣袖,说是自掏腰包请厨子做了两个好菜,要请川柏吃饭。
很显然,这又是一个想从川柏口中问话套消息的,自己不便出面,就派了亲兵前来。
川柏也没推拒,笑嘻嘻地去了。
程望在伤病营里忙了小半日,才见川柏满嘴油光地回来了。
川柏倒是很仗义,自己吃得肚肥腰圆的,还不忘给主子也带了一份:“公子,王将军的亲兵请奴才吃饭,奴才特意带了几样好菜给公子。”
程望有了不太妙的预感:“王将军的亲兵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川柏一脸无辜地答道:“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人家要请吃饭,一片美意,奴才总不好不去。”
程望瞪了装模作样的川柏一眼:“我让你别乱说话,你是不是又说什么了?”
川柏十分冤枉:“这一回,奴才可没说公子要续娶的事。”
反正军营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不用再说了。
“那个亲兵就是问奴才,公子平日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闲暇时做什么消遣之类。还有,公子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这等小事,奴才想着也没什么要紧的,就说了一些。就是公子当时和奴才说过的那些。”
“对了,奴才还说了自己喜欢的女子。”
“奴才要求也不高。年龄比我小一些,模样要生得好,要温柔体贴,要能生养,要是自己有些嫁妆就更好了……”
程望忍无可忍,再次踹了一脚过去:“滚!”
……
第七百四十七章 静好(一)
半个多月后,程望的两封信送到了京城。
程锦容拆开信,仔细看完后,目中漾起一丝笑意。
紫苏有些好奇,笑着问道:“姑爷在信里写了什么?”主子“裴婉如”已经故去多年。紫苏依然习惯称呼程望一声姑爷。
程锦容看向紫苏,轻声说道:“上一封信,我劝我爹续娶,他听了我的劝说,已经应了。”
紫苏:“……”
紫苏一脸错愕震惊,半晌才长长叹息一声:“这些年,姑爷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确实该续娶了。”
程望对亡妻有情有义,守身十几年。如果不是程锦容劝说,或许程望会一辈子孤独终老。想想也怪令人心疼的。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是啊,我也盼着我爹续娶生子,有人心疼他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所有的过去,都会被时间冲淡褪色。等有了妻儿,程望就会彻底放下过去,过上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紫苏很快想通了,笑着说道:“姑爷人在边关,这续娶一事,得谁张罗才好?”
程锦容伤势未愈,不宜操劳。再者,女儿为亲爹张罗续娶,传出去也不太合适。
“我爹已将此事托付给大伯和大伯母了。”程锦容含笑说道:“现在,大伯母应该也看到信了。”
“大伯和大伯母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我料的没错,最多明日,大伯母就该登门来看我,‘顺便’问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继母合适了。”
这番话说得诙谐风趣,紫苏哑然失笑。
很快,甘草也来了。
听到程望答应续娶一事,甘草表现得比紫苏高兴多了,一脸喜色:“这可太好了!老爷是天底下最重情义心肠最好的人。奴婢也一直暗暗盼着老爷肯续娶成家呢!”
甘草在八岁时卖身葬父,被程望买下,又被细心教导几年,才送到京城来。论在甘草心中的分量,便是程锦容也要略逊程望几分。
甘草满面欢喜,程锦容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在床榻上也躺不住了,索性下榻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动。
……
春暖花开,正是一年中的好春景。
凌云阁里原本种了些花草,自贺祈和程锦容成亲后,花草就被刨了,改种了药草。微风吹拂,阵阵药草清香飘入鼻息间。
程锦容唇畔满是笑意,在院子里刚走动一圈,阿圆阿满兄弟两个就来了。
两个小家伙都生得白胖健壮,长开的眉眼也越来越俊俏。今日天气暖和,兄弟两个穿着小小的春裳,被奶娘丫鬟们搀扶着站在地上。
阿圆力气大,迈步也早,现在才九个多月,爬起来十分利索。每天跃跃欲试着想迈腿走路。
阿满什么都爱和兄长攀比。阿圆站在地上,他也要站着,口齿不清地叭叭叭嚷着。
程锦容见了一双儿子,什么心事都没了。笑盈盈地冲儿子们招手:“到娘亲身边来。”
阿圆急急迈着小腿,口中嗷嗷喊着,两个奶娘小心翼翼地扶着。此时孩子还小,得格外谨慎,免得摔倒。
阿满比兄长慢了一步,十分着急,伸出小手去拉阿圆的衣服。一把拉住之后,再不肯放手了。
阿圆多了一个‘小尾巴’,很不开心,转头冲弟弟发脾气。可惜,不管阿圆怎么咿呀乱嚷,阿满就是不撒手。
一旁的丫鬟们早已笑弯了腰。
程锦容目中盛满了笑意。
就在此时,程锦宜贺四郎一同来了。
程锦宜和贺四郎在四月初成亲,还不满半个月。小两口正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时候,程锦宜到哪儿,贺四郎便跟到哪儿。
小夫妻手拉着手走了进来,眼角眉梢俱是喜悦,不时对视一笑。
程锦容笑着打趣:“你们两个不在屋子里待着,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新媳妇脸薄,程锦宜立刻红了脸。
贺四郎对她黏得紧,两人新婚的日子,有大半都在屋子里……
贺四郎脸皮就厚多了,咧嘴笑道:“刚待了半日,彼此终于看厌了。这才到三嫂这儿来散散心。”
这嘴贫的。
程锦容失笑,做嫂子的也不便过多打趣小叔子,很快扯开话题:“锦宜,今年的太医院考试,你可曾报名了?”
程锦宜点点头:“报名了。不管能不能考中,总得试一试。”
“说的没错,多考几次,长些见识也是极好的。”程锦容笑着鼓励:“新婚燕尔,也别忘了多温习医书。”
程锦宜红着脸应了。
就在此时,阿圆阿满的哭声传进耳中。
原来,兄弟两个你争我扯的,终于上升为彼此推搡。阿圆还抓着阿满咬了一口,阿满一边哭一边挥舞小拳,正好揍到了阿圆的小脸蛋上。
于是,兄弟两个一起掉了金珠,哇哇大哭。
程锦容颇为心疼,正要迈步上前。
贺四郎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一手抱一个,将兄弟两个抱起转了几圈。很快,哭声就便成了咯咯咯的笑声。
“四弟最喜欢带孩子玩耍。”程锦容一颗心放了下来,笑着说道:“阿圆阿满都喜欢他。”
程锦宜用温柔的目光追逐着夫婿的身影:“是啊,全哥儿他们也都喜欢四郎。”
顿了顿,悄声说道:“我们这才成亲没几日,他就整天念叨着我早点有喜。等生了孩子,我每日去义诊,他在府里打点庶务,顺便带孩子。”
程锦容莞尔一笑:“四弟有这样的想法,着实难得。”
女子嫁人后,应该伺候公婆相夫教子。这是世人普遍的想法。好在贺府内宅安宁和睦,有程锦容先例在前,程锦宜也可随时出府义诊。
“是啊,四郎对我很好。”程锦宜的语气里满是甜意:“嫁他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姐妹两个低声闲话,很快,便有丫鬟来禀报:“启禀世子夫人,启禀四少奶奶,门房派人来传信,程夫人来了。”
丫鬟口中的程夫人,正是程锦宜的亲娘程锦容的大伯母赵氏。
程锦宜又惊又喜,霍然起身:“母亲怎么忽然来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静好(二)
夫家虽好,程锦宜也时时惦记着娘家和家人。听闻亲娘登门,程锦宜满面喜色:“定是母亲想我了。我这就去正门处相迎。”
也不想想,要是专门来看她,消息怎么会送到凌云阁来?
赵氏为了什么登门,程锦容心中了然。她没有扫程锦宜的兴致,顺着程锦宜的话音笑道:“也好,我身边不便,就在院子里等你们。”
贺四郎一听说岳母来了,立刻放下阿圆阿满:“锦宜,我陪你一起去。”
程锦宜夫妻快步去了正门处相迎。
赵氏满面喜色,见了女儿和女婿,心里更开怀。
贺四郎嘴甜又乖巧,拱手行礼后,扶着岳母的胳膊:“岳母,小婿扶着你进府。”
“我好腿好脚的,自己走就行了。”赵氏乐呵呵地笑道,口中这么说,到底没推拒女婿的殷勤。被女儿女婿一同搀扶着进了府。
到了此时,程锦宜才隐约觉得不对劲:“母亲,你今日登门,是来看我,还是特意来看容堂姐?”
赵氏白了女儿一眼:“在贺家,你得称呼一声三嫂。别仗着女婿疼你长辈和蔼,就这般没规矩。”
程锦宜吐了吐舌头,俏皮地一笑:“是是是,以后我叫三嫂就是。”
赵氏转头看向女婿贺四郎,和颜悦色地说道:“锦宜自小娇惯,我们程家人口少,大家大族的规矩她不太懂。有什么不到不是之处,你多教一教她。”
贺四郎立刻说道:“岳母言重了。锦宜这样就很好。”
程锦宜甜甜一笑。
小夫妻两个眉目传情,赵氏看在眼里,也觉快慰。
一路到了凌云阁,程锦容在院门处相迎,正要敛衽行礼,赵氏已快步上前,笑着说道:“你还在养伤,就别多礼了。我们进屋子里坐下说话。”
程锦容笑盈盈地应了。
程锦宜也要跟着往里走。
赵氏咳嗽一声,冲程锦宜使了个眼色:“我和你三嫂有事商议。你们就不必相陪了。”
程锦宜:“……”
程锦宜眼睁睁地看着亲娘和堂姐走了,忍不住噘噘嘴:“什么事这么神秘,还要瞒着我。”
贺四郎心思细密,略一思忖笑道:“岳母一脸喜悦,三嫂也是满目笑意,可见是一件喜事。”
“我们先回去,等着好消息便是。”
……
赵氏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笑道:“我今日上午接到了你爹的来信。一看信,可把我高兴坏了。”
“我和你大伯父,没少写信劝他。可他是个认死理的犟脾气,怎么劝也没用。”
“现在他总算想通了。他这个年龄,也不算老。等续娶了妻子,再生一两个孩子,香火也就传下去了。”
话一出口,赵氏又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又笑道:“锦容,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你的医术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爹有你这般出众的女儿,面上不知多有光……”
“大伯母,”程锦容微笑着接过话茬:“你想说的,我都清楚。其实,这件事就是我张口劝的我爹。”
赵氏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也正奇怪呢!你爹怎么忽然就开窍了?原来是你写信劝了他。”
女儿劝亲爹续娶,着实少见。
程锦容微微笑道:“我爹为我娘守身多年,这一片深情,对得起我娘了。趁着我爹还没老,也该续弦成家才是。”
“我身为女儿,不便出面。这桩事,就得劳烦大伯母操心了。”
说完,起身冲赵氏行了一礼。
赵氏立刻起身嗔道:“你身体还没好,可别行礼伤了身子。你大伯父和你爹是亲兄弟,他也是我眼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嫂如母。他的亲事,我这个做嫂子的,操心也是理所应当。”
“你快些坐下,我们再慢慢说话。”
赵氏的目光里,蕴满关切。
程锦容心头一暖,笑着坐下,对赵氏说道:“我爹可在信中说了想续娶什么样的女子?”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些,赵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了。别的男子都喜欢美貌年轻的姑娘,你爹倒好,张口就说年龄三旬左右便好。还说娶一个孀居或和离过的女子。门第也可以低一些。”
“他今年未过四旬,正值盛年,又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有着六品官职。再者,我们程家出了名的家风清正。只要放出风声,定能为他择一门不错的亲事。”
“他这是担心边关清苦,富贵出身的女子过不了清苦日子。”程锦容轻声道:“大伯母就按着我爹的心意,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便可。”
程望在写给兄嫂的信里,反复叮嘱续娶的女子一定要令程锦容合意。
赵氏今日登门,也是要问明程锦容的心意。
程锦容这么说了,赵氏也就点了点头:“也罢,那就按着你们父女的心意好了。既不讲究门第,总得寻一个年轻又水灵的,过门之后也易生养些。”
“等你大伯父今晚回府,我便和他仔细商议此事。一边寻合意的女子,一边筹备着成亲一事。我估摸着三四个月便能定下亲事。等到了秋日,天气凉爽,你爹正好告假回京成亲。”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
当日晚上,程方回了府。
看完程望的信后,程方喜形于色,不停来回踱步:“这可真是太好了!二弟固执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是想通了。”
赵氏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是么?多亏了锦容,也只有她,能劝动二弟了。”
然后,将今日商议好的和程方说了一遍。
程方捋了一把短须,低声笑道:“依我看,倒不如寻一个杏林之家的女子。如此,既门当户对,又志趣相投。”
“等日后成了亲,随二弟去边关,还可以开一间医馆。如此,也就不会嫌弃边关清苦日子难熬了。”
赵氏眼睛一亮,深觉这是个好主意:“老爷说的没错。诶哟,我之前竟然没想到。明天我就请官媒登门。”
现在的赵氏,根本没料到,没等她请官媒,隔日就有官媒主动登了门。
第七百四十九章 提亲
时下议亲,多是男方请官媒去女方提亲。有女方中意男方,也会表现得含蓄委婉一些。女方主动登门提亲的,实在少见。
连着几日都有官媒登门向程望提亲。身为程望嫡亲的嫂子,赵氏从一开始的激动振奋,到后来却觉得头痛了。
主动登门的,都是家中有儿郎在边军里做武将的。想来是和程望相熟,相中了程望的人品,催促着家中主动来结亲。免得错过了有情有义的程军医。
这可愁坏了赵氏。
一个个的来提亲,到底应了哪家才好?
赵氏只得再去了一趟平国公府,想和程锦容商议此事。
没想到,刚踏进凌云阁,就见到了太夫人也在。
“凑巧”的是,太夫人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子。这个女子生得颇有几分丽色,神情端庄,穿着素雅。
太夫人说道:“程夫人来得正巧。这是我们贺家旁支的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五。她的丈夫在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她便回了娘家,守了几年寡。平日里从不出来走动。我这几日闷的慌,就让五娘到府中来住几日,陪我说说话。”
“论辈分,锦容也该叫她一声堂姑。”
“五娘,你来见过程夫人。这是锦容的亲伯母,是锦宜的亲娘。”
赵氏:“……”
赵氏有些懵。怎么忽然就冒出一个贺五娘来了?
赵氏和程锦容迅速对视一眼。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略一点头。
没错,这位贺五娘已经在平国公府里住了三天。太夫人也不说穿,就是天天都带着贺五娘来小坐片刻。也有让她趁机相看的意思。
原来小叔如此抢手。连太夫人都用“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招。
赵氏会意过来,心里暗暗好笑,不露声色地和贺五娘见了礼。
贺五娘能被太夫人挑中,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她温柔娴静,并不多言,见了礼之后,就端坐在一旁。
赵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着和太夫人闲话。
太夫人笑道:“你特意登门,定是有事和锦容商议。我这个老婆子就不碍你们的眼了,我去园子里转转。”说着,站起身来。
贺五娘也随之一同起身,扶着太夫人的胳膊离去。
……
太夫人和贺五娘离去后,赵氏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叹了口气:“锦容,我原本打算着,请官媒登门,先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你大伯父想为你爹挑一个杏林门第的姑娘,以后成亲了,和你爹志趣相投,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
“没想到,你爹这等年纪续弦,竟有这么多人家主动登门提亲。还都是武将勋贵之家。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吃不下也睡不着。”
“娶不到媳妇让人发愁,这人选太多了,也让人头痛啊!应了哪一家,都会得罪其余几家。”
“我今日特意来和你商议,没曾想,太夫人又带了一个贺五娘来。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程锦容也苦笑了起来:“不瞒大伯母,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祖母倒也没明说,就是不时带着这位堂姑在我眼前晃悠……先不说这个,这几日到底有几家来提亲了?”
赵氏记性极好,扳着手指一一数了一遍:“一共有五家。应该都是和你爹相熟的武将,写信将此事告诉家里,让家里主动来结亲……”
嗯,加上贺五娘,那就是六家了。
官媒们嘴皮子麻溜,一张口全是夸赞的好话。到底相貌人品性情如何,总得见上一两面才行。
程锦容仔细聆听,默默思忖。
赵氏说了半天,嗓子眼都快冒烟了。端起手边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总之,就是这样了。我暂时都没应,说要考虑一段时日再给回音。”
“我估摸着,最多十天半月的,就会再有官媒来问信。你现在可得好好想一想,到时候该怎么应付才是。”
程锦容也有些头痛,低声道:“这么多人家,难道要一个个相看?这要是传出风声,只怕会被人笑话。”
“不相看,亲事要怎么定?”赵氏无奈道:“总不能就听官媒一面之词吧!见总是要见的。”
程锦容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两人继续商议。
“这六个倒也不必都见。”程锦容思忖片刻说道:“先按着我爹在信中说的,门第太高的,婉言谢绝。太过年轻的,也委婉地推辞。”
这么一来,六家当中可以先划去三家。剩下三家,再寻机会一一相看。
赵氏点点头,然后笑着叹气:“别人续弦,都想娶高门大户家的姑娘,或是年轻美貌的。你爹愣是和别人不一样。”
程锦容不以为意,笑着说道:“我爹若是那等轻浮浅薄之人,早就续弦了,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夫妻之间,能彼此敬重,性情相投,互相体谅,一心过日子。这些比丰厚的嫁妆和门第更重要。”
赵氏想了想,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贺五娘不错。我不知她性情如何,不过,看面相倒是个温柔少言的脾气。”
程锦容无奈一笑:“一定是公公在信中和祖母提了此事,所以,祖母这么快就将她领到了我面前。我这个做女儿的,倒真的亲自为自己挑起继母来了。”
这话说得诙谐有趣,赵氏露出会心的笑意:“这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眼光,你得信得过,我也信得过。”
“贺五娘这边,你多多留心。另外两家,我私下寻机会见上一见。等我见过了,再来和商议。”
赵氏说着,又笑了起来:“不管定下哪一门亲事,总之,你爹今年成亲是成定了。现在就能慢慢筹备起来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
是啊,亲爹这般“抢手”,总是好事。
阳光和煦,春景绚烂,心情正好。
赵氏走后,门房递了一个帖子和一封信前来:“启禀世子夫人,这是洛阳卢氏的拜帖。是卢氏大管家亲自送来的,还有卢氏大小姐的一封信,也一并送了来。”
第七百五十章 卢氏
洛阳卢氏?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忽然登门?
程锦容一怔,下意识地接了拜帖。打开一看,几行漂亮清隽的字迹印入眼帘,是中规中矩的拜帖,落款是洛阳卢氏慧娘。
洛阳,卢慧娘。
程锦容心里默念,仔细想了想,再次确认自己和这位卢大小姐从无交集……等等!洛阳,卢氏!
遥远的记忆中闪过了什么,程锦容的面色微微一变。
十八年前,亲娘裴婉如接到了兄长的来信,和夫婿程望一同进了京城。程望刚到京城,就被请去洛阳,替一位勋贵女眷看诊。
那个请程望前去看诊的武将,正是姓卢。
这个送拜帖来的洛阳卢氏,莫非就是当年的卢家人?
程锦容抿紧嘴角,将那封不算厚的信拆开。信里的字迹和拜帖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都是这位卢大小姐的手笔。
信不长,只有一页。信中,卢慧娘言语诚恳,言明自己的身份来历。
当年,卢夫人身患不治之症,命悬一线。卢将军经人指点,亲自到京城来请年少成名的程望前去为卢夫人看诊。程望这一去,治好了卢夫人的绝症。可等待他的,却是妻子“落水身亡”天人永隔的噩耗。
这位卢慧娘,正是卢将军和卢夫人唯一的女儿。
时隔十余年,卢慧娘为何忽然来了京城?还递了拜帖来见她?
压在心头的往事,被这一封拜帖和一封信勾了起来。
从理智来说,她不应该对卢家人生怨。当年是裴婉清兄妹联手设局,卢夫人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被当成了一枚棋子。没有卢夫人,也会有别人。
从感情来说,她很难不迁怒。
程锦容心绪翻涌,久久难以平息。半晌才道:“照着拜帖上的住处送信,请卢姑娘明日进平国公府一聚。”
……
隔日上午,卢氏慧娘进了平国公府。
卢将军是洛阳驻军统领,统领两万洛阳军。虽然比不得三公四侯,在大楚武将里也是有名号的人物。
更令人称道的,是卢将军和卢夫人鹣鲽情深,是一对恩爱夫妻。卢夫人治好了绝症,多活了十几年才离世。卢将军一直未曾续娶,有情有义。
程锦容在府中静养,平日几乎从不见外人。卢慧娘前来拜会,她并未出去相迎。
当卢慧娘露面后,程锦容微笑着起身:“我一直在养伤,未曾出去相迎,失礼之处,请卢姑娘多多包涵。”
卢慧娘敛衽一礼:“是我来得冒昧唐突才是,程太医肯见我,我心中十分欢喜。”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客套了两句,便各自入座,彼此打量一眼,然后心中齐齐惊叹。
“早就听闻程太医的赫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年轻貌美,气度出众。”卢慧娘率先张口称赞。
程锦容含笑应道:“卢姑娘过誉了。我和卢姑娘今日初见,也被卢姑娘容色所慑。”
这位卢慧娘,生得长眉杏眼,唇红齿白,美丽中透着英气。一双眼眸清澈明亮,镇定从容,气度和普通闺秀截然不同。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来。
唯一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卢慧娘看着有二十余岁,和贺五娘的年岁应该相仿。却一副姑娘家的穿戴打扮。
相由心生,这话颇有些道理。卢慧娘说话十分爽直:“我今年二十有六,一直没有嫁人。所以,至今还是姑娘家的穿戴。程太医看着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程锦容压下心头的惊讶,笑着应道:“人各有志,卢姑娘不愿嫁人,想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卢慧娘笑了一笑:“程太医果然和等闲女子不同。这么说,我颜面上也好看许多。”
顿了顿,自嘲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不是不愿嫁人。只是,十年前我爹主动提亲,被人婉拒。八年前我想嫁,还是被拒。我执拗地又等了两年。再次主动求嫁,还是被拒绝了。一来二去,我成了众人眼里的老姑娘,背地里常被人取笑。索性就一直没嫁人。”
卢慧娘定定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这其中有一段故事,不知程太医可想听一听?”
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忽地涌起一丝奇异微妙的感觉。
原来,亲爹程望还有这么一朵桃花。这么多年,程望竟从未提过半个字。
“卢姑娘请说,我洗耳恭听。”程锦容轻声应道。
卢慧娘轻声道:“看来,程太医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没错,我一直求嫁而不得的,正是程军医。”
“十八年前,我娘重病不起。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我跪在娘亲的床榻边哭昏了几回。后来,我爹亲自去京城求了一位神医前来,为我娘治病。”
“那位神医,姓程名望,是大楚最有名的少年神医。他治好了我娘的病,我和我爹都对他感激不已。”
“没想到,就在我娘病愈的时候,程神医接到了京城送来的丧信。他的妻子在京城落水身亡了。程神医看了丧信后,吐了一口心头血,硬撑着没有当场昏厥。立刻启程回了京城。”
“我爹心中十分愧疚,亲自来京城吊唁。当年,我还是个孩童。心里只庆幸我娘得救,并未想过程神医会何等的自责伤心愧疚。”
“后来,程神医被朝廷任令为军医,去了边关。我爹屡次派人送财物去边军,程军医都拒不肯要。我爹没办法,只得将财物换成了十几辆药材,程军医这才收下。”
“我一年年长大,及笄之后,登门提亲的一个接着一个。我爹和我娘私下商议,想将我嫁给程军医。”
“程军医丧妻后,一直未曾续娶。我十六那一年,他二十七岁。他比我年长十一岁,又是鳏夫。我一开始不太乐意。我爹我娘轮番劝我,说程军医对我娘有救命之恩,我嫁给程军医,也算报了这份恩情。再者,如此长情的男子举世难寻,嫁人就该嫁这样的有情有义的夫婿。”
“如此,我才应了。”
“没想到,程军医不愿意娶我。”
第七百五十一章 桃花(一)
卢慧娘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贵女,亲娘出身名门大族,亲爹手握重兵。她年少貌美,才学过人。
及笄之年,登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卢家门槛。
卢将军夫妇感念程望当年的救命之恩,对裴婉如意外身亡一事,也一直愧疚于心。
只凭这两点,卢将军或许还不会动结亲之心。
那一年,军中生了瘟疫,程望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救了军中数以千计的士兵性命。被封为六品医官,也就此名闻天下,和宫中的杜提点一并被誉为大楚神医。
如此年少英才,为亡妻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数年一直未曾续娶。卢将军这才动了心思,和卢夫人合计几回,劝服了女儿卢慧娘,然后便令人送信去边关,信心满满地等着程望登门来提亲。
却没料到,程望很快写了回信,言词委婉却又坚定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卢将军意外之余,倒也没怎么恼怒,只对卢夫人叹道:“如此佳婿,是我们慧娘没福气。”
卢夫人也觉得无奈:“结亲总得你情我愿,程医官不愿意,也只得作罢。好在此事没传出去,对慧娘也没什么影响。我们为慧娘另择一门亲事便是。”
卢将军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没料到,原本不算情愿的卢慧娘,在亲事被拒之后,竟对程望上了心。少年人意气用事,卢慧娘冲动之下,写信给程望,询问程望为何不肯应下亲事不愿娶自己。
程望给卢慧娘的回信里,只有两行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年少的卢慧娘,被深深的震撼了。她将这封信反复看了数回,然后对爹娘说道:“爹,娘,我今生非程望不嫁。”
卢将军卢夫人拗不过爱女,依着女儿的心意,婉拒了前来提亲的媒人。
卢慧娘每个月都往边关送信。
可惜,程望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再没回过只字片语,拒绝的明明白白彻彻底底,没有半点含糊。
卢慧娘十八岁时,在亲兵的护送下去了边关,见到了程望。
那一年,程望二十九时,身量修长,面容清俊。忙碌和疲惫,在他的俊脸上留下了一丝沧桑,一双眼睛深幽平静。
十八岁的卢慧娘,如枝头鲜花,鲜艳娇妍,英气动人。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落在程望的脸上,少女的心意炽热又直接:“程望,我要嫁你为妻。”
面对不愿千里来边关的美丽少女,程望没有动容,也未动心:“多谢卢姑娘抬爱。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在信中说得很明白了。卢姑娘出身名门,正值青春年少,有大好的姻缘在等着卢姑娘,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没有续娶的打算。卢姑娘请回吧!”
这一次会面,除了川柏之外,无人知晓。卢慧娘黯然神伤,失意而归。回了洛阳后,病了一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卢家竭力隐瞒此事,到底还是传出了些许风声。卢大小姐心有所属的消息,渐渐传开。媒人登门的也越来越少了。
到了二十岁时,卢慧娘又去了一回边关。
这一次,程望根本不愿出军营见她,打发川柏来送口信:“卢姑娘还是请回吧!公子说了,他一把年岁了,没有再娶的打算。卢姑娘别蹉跎了大好青春。早些觅一门良缘,早日嫁人吧!”
卢慧娘固执地说道:“这些话,让程望亲自来对我说。不然,我哪儿也不去,每天都去军营外等着。他什么时候出来见我,我什么时候回洛阳。”
遇到这么执拗的姑娘,程望也觉头痛。不得不出军营来见她。
时隔两年,她依旧美丽动人,他的鬓发边已有了一丝白发。
“卢姑娘,”程望也有固执冷漠的一面,对着卢慧娘半点不心软:“我不会娶你。你早些死了这份心。回洛阳后,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好夫婿嫁了吧!”
卢慧娘抿着嘴角说道:“程望,你一天不娶妻,我等你一天。你一年不娶,我等你一年。”
程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痛楚,淡淡说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要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总之,我不会娶你。”
“你走吧!以后,不必写信给我,也别来边关了。”
……
郎心似铁,卢慧娘再炽热,也没将这块冰冷如铁的心肠融化,落寞地回了洛阳城。
她已经二十了,成了洛阳城里的老姑娘。还是有人冲着卢家的家世门第登门求娶,不过,登门提亲的,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而是被种种原因耽搁了终身大事的大龄男子,或是丧妻的鳏夫之类。
卢将军和卢夫人为爱女的亲事愁白了头发。
卢慧娘没有将就着嫁人的意思,一直待字闺中。
“四年前,我娘重病离世。我为娘亲守孝三年,这一耽搁,亲事无人问津。”
卢慧娘说了小半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爹无奈之下,已做好了我此生不嫁的打算。想着再过两年,从族中挑一个族弟过继。日后等我老了,也有兄弟可以依靠。”
“我也以为,这就是我的命了。”
“我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一个心里只有亡妻的男人。他宁肯怀着对亡妻的思念独身一人,也不愿娶我。我勉强不了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又不愿嫁别人,也只得这样过下去了。”
“卢家也有儿郎在边军,前些时日,这位堂兄忽地令人给我送了封信。看到信之后,我哭了半日。”
“我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打消了嫁人的念头,也不再写信去边关。看到信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又活过来了。他终于肯续娶了。”
“然后,我就收拾行李,直接来了京城,厚着颜面登门来见你了。”
卢慧娘抬眼,和一脸复杂的程锦容四目相对:“程太医,我知道,你爹心里最在意的就是你。”
“我也就不忸怩委婉了。我想做你的继母,你意下如何?”
程锦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