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二章 醒来(二)
六皇子醒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喜悦,反射性地想起身下榻。略微一动,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她连连倒抽凉气。
二皇子妃好气又好笑:“亏你自己还是太医,这一激动,就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么?快别动,好好躺着。”
程锦容疼得额上都冒细汗了,嘴角却扬了起来。
不管如何,六皇子醒了就是好事。至少熬过了第一关。
可惜她现在不能动弹,也不能亲自去看六皇子一眼。
二皇子妃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含笑说道:“你先别急,今后日子长的很。你安心将养,等身体好了,再去探望六弟。”
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以手中帕子擦拭程锦容额上的汗珠。
程锦容轻声道谢,然后抬眼看着一脸喜色和释然的二皇子妃:“太子殿下醒来,娘娘竟如此高兴。这份胸襟,委实令人佩服。”
昨日程锦容脑中混沌,没反应过裴皇后的用意。今日当然想明白了。
裴皇后令二皇子妃母子来椒房殿,不止是为了照顾她和瑜美人。更重要的,是将二皇子妃母子掌控在掌心里。一旦六皇子有个闪失,就扶衡哥儿上位。
二皇子妃目中笑意未减,声音悄然压低了几分:“锦容,不瞒你说。昨日母后令我带着衡哥儿来椒房殿的时候,我真想带着衡哥儿出宫,来个一走了之。”
“这一夜,我根本合不上眼。好在六弟今日就醒了,我心里这块巨石总算能放下了。”
皇位再好,和衡哥儿也没关系。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别觊觎才好。人的野心和贪恋,都是一点点种下的。一开始就要摆正心态,掐断所有不该有的念想,才能平稳度日。
程锦容轻声道:“二皇子妃娘娘心思清明,有这样的母亲,是衡哥儿的福气。”
在皇位的巨大诱惑前,能保持清醒理智的,能有几人?如果大皇子他们也能想得明白透彻,也不会到这一步了。
二皇子妃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我是他的亲娘,自然一切都为他考虑。”
过了片刻,宫女送了清淡的米粥来。
程锦容吃了半碗。
周太医再次来诊脉换药。重伤之人,气血皆虚。
折腾了一番后,程锦容再次沉沉睡去。
……
五更天的时候,六皇子终于醒来。
不眠不休守在床榻边的杜提点,第一个发现六皇子睁了眼。一直悬在喉咙处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一众太医激动得热泪盈眶。
太好了!太子殿下终于熬过了生死关!接下来,便是慢慢清理余毒调养身体,不管身体能恢复到哪一步,终究保住了性命。
他们的小命也能保住了。
裴皇后听闻喜讯,连仪容都未整理,披头散发地冲到了床榻边。她用力攥住六皇子的手,目中水光闪动,却未掉落:“小六,小六,你终于醒了。”
六皇子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微弱如游丝:“让母后忧心了。”
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意,轻声说道:“小六,你醒来就好。从现在起,你什么都别多想,安心睡下,好好养身体。”
六皇子嘴唇动了动:“父皇……”
“灵堂里的事,内有顾淑妃,外有一众朝臣。”裴皇后立刻接过话茬:“一切都无需你操心。”
六皇子目光暗了一暗,又挤出几个字:“大皇兄……”
裴皇后的眼眸中闪过寒光,低声道:“所有相干的人,都被关进天牢了。等过了丧期,你父皇安葬了,再处置他们也不迟。”
六皇子没力气再说话了,很快再次闭上双目。
裴皇后定定心神,将熬了一天两夜未曾合眼的杜提点叫了过来:“杜提点,太子熬过这一关,你当居首功。本宫要重重赏你!”
杜提点已经是五品的太医院提点,官职已经到头了,官职不能再升。裴皇后很慷慨地赏了杜提点百两黄金。
杜提点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微臣身为太医,为太子殿下看诊是分内之事,不敢当皇后娘娘厚赏。”
“本宫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起。”裴皇后淡淡道:“你暂且去休息半日。太子的身体需要调养,这份重责,非你莫属。你安心休息,保重自己的身体,便是尽忠了。”
杜提点忙再次谢恩,心里暗暗唏嘘。
昔日那个温柔如水的裴皇后彻底成了过去。
没了宣和帝的庇护,六皇子差点被几位皇子联手所害。裴皇后自己也被刺杀。残酷的现实,令裴皇后变得越来越冷硬。
裴皇后在六皇子的床榻边守了半日。
她心里牵挂着程锦容。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在六皇子身体痊愈能下榻理事之前,她要稳住宫中内外。
她不能再做藤蔓。她要成为参天巨木,护住她的一双儿女,守住宣和帝留给他们母子的江山。
裴皇后收敛起所有神情,从她的面上窥不出她在想什么。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悄然来禀报:“二皇子妃娘娘命人送信来,瑜美人伤势没有大碍,程太医伤势重得多,不过也无性命之忧。刚才,程太医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裴皇后嗯了一声,眉头悄然舒展。
她低声下令,令人叫了贺祈前来,将程锦容醒来的事告诉贺祈。
贺祈已经多日未曾好好合眼休息过了,下巴处冒出了胡茬,一双眼泛着血丝,俊美的脸孔显得沧桑落魄。
听到程锦容安然醒来的消息,贺祈心头巨石也终于落了下来。他沙哑着声音道:“多谢皇后娘娘将此事告诉末将。”
裴皇后看着女婿,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歉意:“眼下你还不能去看锦容。等过一段时日,太子身体好了,你再去椒房殿。”
贺祈恨不得生出双翅,立刻飞到程锦容身边。
他很清楚,裴皇后也一样忧急牵挂程锦容。
只是,眼下他们都不能分身前去。心中再焦急,也得忍着。
“请娘娘放心,末将知道轻重缓急。”贺祈的声音有些低哑:“末将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太子殿下。”
……
第七百二十三章 君臣(一)
太子醒来的消息,很快传入卫国公等人耳中。
跪灵的卫国公目中闪过喜色,立刻低声对靖国公说道:“太子殿下果然福大命大,熬过这一劫了。”
如果不是身在灵堂,卫国公真想长笑畅快地笑几声。
国有储君,人心安定。
宣和帝驾崩归天,太子要是再出了事,大楚就真的乱了。最要紧最要命的问题就来了,要立谁为新太子?
七皇子八皇子都是庶出的皇子,也不是聪慧机灵之辈,天资平平。从他们两个中选一个,也够人头痛的。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们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光是裴皇后那一关就过不去。
裴皇后昨日就令二皇子妃母子去了椒房殿,这一举动蕴含的心意,眼明心亮的朝臣们心里都很清楚。
衡哥儿是嫡出的皇孙,论身份倒是挑剔不出什么。只是,衡哥儿也太小了。一个三岁的孩童,要长大成人要十几年的时间。这其中变故太多了。
这一天两夜,卫国公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
现在好了。
太子一醒,这些难题顿时迎刃而解。
靖国公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我来将此事告诉众人,让所有人都安安心。”
卫国公略一点头。
灵堂里不能高声喧哗,靖国公先对身后的几个官员低声几句。一个传一个,不到一炷香时间,灵堂内外的所有官员都知道太子醒来的好消息了。
众人精神俱为之一振。
尤其是梁尚书,激动得差点当场落泪。
太好了,他的孙女婿安然无事。他的孙女还可以做皇后。
……
转眼,天又黑了。
众臣跪了一天,终于可以稍事休息。
卫国公靖国公和吏部尚书三人一同去探望太子殿下。
没曾想,到了寝室外就被拦下了。
东宫侍卫统领贺祈拱一拱手:“请三位大人见谅。皇后娘娘下了凤旨,太子殿下今日刚醒,身体虚弱,不宜见任何人。请三位大人回去歇着,等太子殿下能见人了,自会宣召大人们前来。”
卫国公瞥了贺祈一眼,沉声说道:“我们只看太子殿下一眼,确定殿下安然无事,便能安心了。”
贺祈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末将只听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号令。”
卫国公:“……”
卫国公碰了个硬钉子,心里有些恼怒。不过,他颇有城府。面上并未露出不快,反而张口称赞:“贺统领对太子殿下一片忠心,令人敬佩。”
贺祈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末将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大楚的忠臣良将。”
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在他面前说忠臣良将!
他是三朝老臣,是武将勋贵之首。论资历,就是贺祈的亲爹平国公在他面前也得低头喊一声江伯父。这个贺祈,眼里只有裴皇后和太子,压根没将他放在眼底。
卫国公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贺祈神色未变。
经历过大皇子等人联手刺杀一事,裴皇后现在杯弓蛇影,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朱启珏和他。朱启珏去守着天牢,他领着侍卫守护太子安危。
君臣之间,也有角力。天子强势手段凌厉,能压制住群臣。反之,天子被众臣架空,空剩一个名头,皇命出不了京城。这种事在历朝历代也不稀奇。
六皇子还没登基,现在还是太子,又正值最虚弱的时候,防备群臣也是应有之义。
靖国公也不甘心就此离去,张口说道:“太子殿下身中剧毒,众臣心中忧虑牵挂。我等前来亲自看一眼,确定殿下安然无事。如此也能安抚群臣。请贺统领去禀报皇后娘娘一声,皇后娘娘仔细斟酌,就能体会我们的一片苦心了。”
贺祈油盐不进,动也不动:“皇后娘娘守了太子殿下一整日,刚歇下不久。末将不敢轻易惊扰。”
靖国公:“……”
靖国公也碰了个硬钉子。
气氛略有几分尴尬。
吏部尚书只得张口打圆场:“天色晚了,现在惊扰娘娘和太子确实不合适。不如我们先回去,等明日天亮了再来。”
总算有个识趣的。
贺祈赞许地看了吏部尚书一眼:“大人言之有理。”
得了,贺祈领着一众东宫侍卫将门拦得紧紧的,他们总不能硬闯。只能悻悻离去。
贺祈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件得罪人的事,别人做不了也不敢做,也只有他能拦下卫国公等人了。
……
“这个混账小子,仗着自己是东宫侍卫统领深得皇后太子信任,半点没将你我放在眼底!听听他说的那些混账话,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今日非动手教训他一顿不可!”
卫国公去了靖国公的屋子里,狠狠地臭骂了贺祈一顿。
靖国公也是一肚子窝囊气,和卫国公一同骂贺祈。
骂过之后,靖国公出了心头闷气,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贺祈,对皇后太子确实忠心。不惜连你我一并得罪了,也没让我们进寝宫。”
“说实在的,这份悍勇和凌厉,你我年轻的时候都远远不及。”
卫国公骂了一顿出出气,也没小气到不承认贺祈优秀的地步:“年少一辈的少年中,确实无人能及贺祈。”
顿了顿,又道:“也只有裴璋能和贺祈比肩。可惜,裴璋被亲爹连累,成了罪臣之子,前程尽毁,被流放去了岭南。”
靖国公听到裴璋的名字,立刻翻了个白眼:“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要不是裴璋,他的孙女也不会彻底做了老姑娘。
过了年,叶轻云整整二十岁。在京城贵女中,这个年龄还没嫁人的,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卫国公瞥了靖国公一眼:“你也别嘴硬了。依我看,裴璋是个厚道人。不然,他真将你孙女娶过门。现在,轻云那丫头也就得去岭南了。与其遭那个罪,还不如一直养在府里。”
靖国公叹了口气,不想再提孙女,转而低声道:“依你看,几位皇子行刺太子的事,晋宁侯和镇远候到底知不知情?”
第七百二十四章 君臣(二)
皇子妃们和皇孙皇孙女都被连累进了天牢,这也就罢了。晋宁侯和镇远候也是倒了血霉,一同被关进了天牢。
上一个被关进天牢的永安侯,下场是何等凄惨?
“当日二皇子犯下大逆不道的重罪,永安侯难辞其咎。那毒药确实是永安侯所敬献的。至于有没有挑唆,嘴皮子动一动的事,没亲耳听见,谁也不敢确定。”
卫国公淡淡道:“不过,皇上说有,那就是有。永安侯也死得不冤。”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联手行刺太子,郑婕妤魏贤妃行刺皇后,这是证据确凿之事。晋宁侯镇远候有没有在暗地里掺和,这就得看皇后肯不肯放过郑家魏家了。”
靖国公心中一凛,和卫国公对视一眼:“你的意思是,皇后会借着此事大开杀戒?可是,皇后娘娘往日心肠最软……”
卫国公目光闪动,压低了声音:“往日是往日,现在是现在。”
“以前有皇上在,什么风雨都是皇上挡着。现在皇上驾崩归天了,龙体还在棺材里没下葬,皇子们嫔妃们就敢对皇后太子下手。皇后要是手段不强硬一点,没等太子痊愈,宫中内外的人心就彻底散了。”
从人心安定的角度而言,便是卫国公也希望裴皇后坚定凌厉起来,震慑住宫中宵小之辈。
不过,这绝不代表他乐见裴皇后对重臣下手。
靖国公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急急低语:“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见皇后。问一问晋宁侯和镇远候的事。”
卫国公点了点头。
宣和帝是独断专行的帝王,喜怒无常,天威赫赫。众臣们对宣和帝既惊又畏。对软弱的裴皇后和敦厚的太子就没那么敬畏了。
卫国公靖国公自己大概都没察觉,他们提起裴皇后时,一口一个皇后,连娘娘两个字都懒得加。实在没多少敬意。
……
隔日清晨,天刚亮,卫国公靖国公便叫上吏部尚书一同来了。
吏部尚书是文官之首,也是宣和帝临终前钦封的顾命大臣。不过,卫国公靖国公摆明了一条心,他一个人斗不过两个,索性默默站在一旁。
贺祈依旧拦下了他们三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卫国公自恃身份,不肯再和贺祈作口舌之争——主要是争不过太丢脸了。
好在今日裴皇后见了他们三人。
裴皇后孱弱的身体里,不知从何时起充盈了力量。
裴皇后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脸孔依旧苍白,双眸却格外明亮:“太子确实醒了。不过,太子体内还有余毒,要慢慢清除调养。现在不能下榻,也不能操心。”
“本宫下旨,任何人不能惊扰太子。”
“贺统领奉本宫命令行事,有开罪之处,你们三个不妨都记在本宫头上。要算账,都由本宫一力承担。”
语气之强硬,简直前所未有。
饶是卫国公靖国公,也顶不住这样的话,各自弯腰低头请罪:“老臣绝无不满之意,请皇后娘娘息怒。”
裴皇后眸光一扫,声音淡淡:“你们没有不满就好。本宫心里惴惴不安,一夜都没睡好。总担心你们几个心中不快,迁怒于太子。”
身为臣子,何来资格迁怒太子!
卫国公三人只得再次谢罪:“老臣不敢!请娘娘息怒!”
裴皇后目光落在三个重臣的脸上,长长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的,想守住皇上留下的江山,不是易事。太子就是太过善良心软,对兄弟们没有防备之心,才被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
“本宫也差点命丧郑婕妤魏贤妃之手,连累得程太医瑜美人都受了重伤。由此也可见,心软这二字,万万要不得。”
“本宫若有说的不到行事不周之处,你们就看在皇上的份上,对本宫这个寡妇多多担待吧!”
一张口,连死去的宣和帝都搬出来了。
口口声声自称寡妇,无疑是在讥讽臣子们咄~咄~逼~人,有轻视欺负皇后之意。
卫国公三人不得不跪下:“皇后娘娘说这些话,真是折煞老臣了。”
“老臣对大楚忠心耿耿,从无不臣之心。更不敢有冒犯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意思。请娘娘明鉴!”
“娘娘胸襟宽广,老臣们有不是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三个老臣,加起来也有两百岁了。一个个发须皆白,颤巍巍地跪在裴皇后面前请罪。
裴皇后没出声,任他们三个跪了一炷香时辰,才令人将他们三人扶起。
展露威势过后,就是安抚了。
裴皇后温声道:“本宫要照顾太子,皇上的丧事和安葬之事,就得托付给你们了。你们都是朝堂肱骨之臣,大楚的栋梁。有你们三人撑着,本宫也安心踏实了。”
卫国公第一个拱手应下:“老臣领命,请娘娘安心,老臣一定尽心尽力。”
靖国公和吏部尚书也一同拱手表忠心:“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和太子殿下分忧。”
裴皇后目中露出些许倦色,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本宫要去陪伴太子,就不多说了。朝中有什么事,你们三个商议着办。意见不一商定不下的,就令人给本宫送个信。”
“本宫不懂什么政务。不过,有什么事,本宫定会为你们撑腰。”
说完这些,裴皇后便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一败涂地的三位老臣。
吏部尚书咳嗽一声:“我们这就去灵堂如何?”
不去还想怎么样?
还想去看望太子不成!
卫国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了。
靖国公满心懊恼地跟了上去。
昨晚他和卫国公还盘算的好好的,见了裴皇后,先问太子的身体情形,再问晋宁侯镇远候如何处置。态度要强硬一点,让裴皇后应下将晋宁侯镇远候挪去刑部天牢,由刑部主审定罪。
朝臣有罪,被关在宫中天牢,于理不合。这等歪风邪气必须制止,这样的例子有永安侯一个就够了。
可惜,被裴皇后一番软硬兼施,他们连屁都没放一个,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 牵连(一)
宫中天牢建在地下,平日由御林军侍卫看守。
朱启珏奉了皇后凤旨,领着一众御前侍卫接管了天牢。
天牢共有三层,每一处牢房都隔了一段距离。皇子们和魏贤妃郑婕妤被关在第三层,晋宁侯镇远候被关在第二层。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在第一层。
大皇子有两子两女,四皇子有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五皇子膝下只有一个庶女。最小的不满周岁,最大的也只有六七岁。
孩子们懵懂无知,从灵堂里被领进天牢,一开始还觉得狭小阴暗的天牢颇为有趣。半日一过,就开始闹腾着要离开。这两日哭声就没断过,天牢里哭声此起彼伏。
大皇子妃哭肿了双眼,到了今日,已经哭不出来了。就这么愣愣地坐在地上,不言不动,像一尊雕像。
庶子庶女年幼,哭声惹人厌烦。她的儿子循哥儿已经七岁了,是孩童里最大的,也到了懂事的年龄。
循哥儿默默地坐在亲娘身边,握着亲娘冰冷的手。
大皇子妃恍惚中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惨然地笑了起来:“循哥儿,你的父亲犯下大错,死路一条。我们这回都要被他连累了。”
大皇子野心勃勃,对皇位有着固执又疯狂的执念。铤而走险,走了这一步死棋。
谋逆是死罪,二皇子妃母子当日能逃过一劫,有一半是因为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子。如今,裴皇后岂会不斩草除根?
循哥儿眼睛发红,小声问道:“母妃,我们会死吗?”
大皇子妃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干涸。听到这短短的几个字时,却失声痛哭起来。
她伸手搂住循哥儿,哭得撕心裂肺。
她死了也就罢了。这样心惊胆寒的日子,她早就活够了。可她的儿子还小啊!还没长大成人。
她现在真恨大皇子。
要死他自己去死,为何要连累她们母子?
“母妃,我害怕。”循哥儿也小声哭了起来,他用单薄的胳膊搂住亲娘。一旁昏睡的妹妹被惊醒,也爬了过来,钻进亲娘兄长的怀抱里:“母妃,大哥,我也害怕。”
大皇子妃搂着一双儿女,泪流如雨:“都别怕。我们母子三人,生在一处,死也在一起。到了黄泉地下,我们还在一起。”
一旁的梁侧妃叶侧妃也各自搂着孩子哭了起来。
……
凄厉的哭声从门缝里飘出去,传到数米外的另一间牢房里。
四皇子妃魏芳华神情木然,默默将怀中的儿子抱紧。她的儿子只有一岁多,刚学会叫父王母妃。
一旁的庶子更小,才满周岁,被亲娘搂在怀里。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进了天牢,还有出去的那一日吗?
她嫁给四皇子之后,夫妻相敬如宾,不温不火。四皇子喜好在书房里养几个漂亮的内侍,她只做不知。在怀了身孕生下儿子之后,她深深松了一口气。
有了子嗣,她不用再逼着自己和四皇子亲近。以后好好将儿子养大,丈夫靠不住,靠儿子就是了。
她不在乎什么富贵权势,只要能平安度日就行。
可惜,天不随人愿。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也被无情打碎了。
当知道四皇子和大皇子五皇子合谋行刺太子的那一刻,她就绝望了。
进了天牢后,大皇子妃那一边哭声没停过。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一直抱着她的孩子。在孩子哭闹时,她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心里默念。
孩子,你投错了胎。下辈子眼睛睁亮一些,投个好人家,平平安安活一辈子。
……
另一边的牢房里,传出的不是哭声,而是叫嚷怒骂声。
是五皇子妃郑清涵。
“来人,快放我出去!”
“五皇子做了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拿着匕首去行刺太子。凭什么要将我关在天牢里!快些放我出去!我要去见母后!”
疯狂的叫喊声,自郑清涵进了天牢之后,几乎没有停过。两日过来,郑清涵已经喊哑了嗓子,依然不肯罢休,每天少说也要喊个十回八回。
郑清涵的疯狂嘶喊,没能引来任何人。却吓坏了同一个牢房里的女婴。
这个女婴是五皇子侧妃所生,还不满周岁。女婴被嫡母如厉鬼一样的叫喊声吓得直哭,嫩嫩的小嗓子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小胳膊小腿一抽一抽,看着煞是可怜。
五皇子侧妃也哭红了眼睛,边哭便低声恳求:“皇子妃娘娘,微姐儿还小,禁不住吓。求娘娘别再喊了……”
话还没说完,郑清涵便如疯牛一般冲了过来,伸手重重打了侧妃两记耳光:“我要做什么,你也配多嘴。”
五皇子侧妃这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得眼冒金星,颓然倒在地上。不过,护住孩子是亲娘的本性。就是在这一刻,五皇子侧妃依然紧紧搂住了女儿。
她蜷缩着身体,将女儿护在怀里。默默忍受着身后的踢打。
郑清涵将一腔愤怒怨憎都发泄到了侧妃身上,拳打脚踢一顿还不解气,伸手从侧妃手中抢过女婴:“都是这个丧门星,自打她出生,就没一桩好事。反正也活不成了,将她给我,我现在就摔死她。”
女婴哭不出声音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直咬牙逆来顺受的侧妃,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像疯了一般跳起来,用尽全力夺回女儿,然后以头重重撞在郑清涵的肚子上。郑清涵压根没想到这个懦弱的女人敢反抗,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踉跄摔倒,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床榻边上。
后脑勺一阵剧痛,缓缓流出湿热的液体。
郑清涵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五皇子妃侧妃眼中满是泪水,紧紧搂着女儿,不停喃喃低语:“微姐儿别怕。谁敢伤你一星半点,我豁出这条命,也不饶了她。”
尊卑有别。平日在五皇子府里,她不知受了多少磨搓闲气。谁让她是侧妃是妾,什么委屈都只有受着的份。
可她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女儿是她的心头肉,五皇子妃要摔死她的女儿,她绝不能再退缩忍让。
……
第七百二十六章 牵连(二)
“朱统领,不好了。”
一个侍卫面色凝重地来禀报:“属下刚才去天牢里送饭,五皇子妃后脑磕中了床榻,昏迷不省人事,流了许多血。要是不管不问,只怕会闹出人命来。”
朱启珏也皱了眉头。
到底如何处置皇子和皇子妃们,现在谁也不知道。裴皇后只令他严加看守天牢,其余的什么都没说。遇到这等事,他就得斟酌着自己处理了。
眼下太医们要么在保和殿,要么在椒房殿。为了区区一个五皇子妃,还是别惊动裴皇后了。
朱启珏略一思忖,便低声道:“你去寻一个药童来,带些上药和纱布,为五皇子妃治伤。”
宫中除了太医,还有一些药童。这些药童也懂些医术。宫女或内侍们生病了,大多会私下请药童来看诊。
眼下不能惊动裴皇后,也不可能请太医进天牢,便只有请药童了。
侍卫立刻应下。
小半个时辰后,朱启珏亲自领着药童进了天牢。
厚重的铜锁被打开。
一阵血腥气混合着闷气臭气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五皇子妃郑清涵还维持着之前摔倒的姿势,头下全是血迹。五皇子侧妃瑟缩地抱着女婴,全身颤抖个不停,面上努力地挤出无所畏惧的神情来。
看来,郑清涵受伤一事,和这个侧妃有关。
药童忙上前为五皇子妃治伤。
朱启珏迅速瞥了五皇子侧妃一眼。
五皇子侧妃眼睛通红,声音颤抖不已:“我……我不是成心害皇子妃娘娘。她对我拳打脚踢,拿我出气,我从没还过手。可她要抢我的孩子,要将我的孩子摔死。我一急之下,就推了她。”
“她要是死了,我给她偿命。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驸马,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猛地用力磕头。
朱启珏一惊,立刻说道:“你别磕头了,孩子还在你的怀里,别伤了孩子。”
这句话果然比什么都管用。
五皇子侧妃果然不磕头了,眼泪哗哗往下流。她怀中的女婴,依旧抽搐着小身子。
朱启珏心中也是一阵恻然。
罪魁祸首是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还有魏贤妃和郑婕妤。和这些皇子妃和孩子没什么关系。可惜,她们现在都受了牵连。
那个药童医术不错,很快为郑清涵清洗敷药包扎。然后起身说道:“驸马,小的只会治外伤。五皇子妃脑中有没有受伤,小的不知道,也不会治。”
朱启珏嗯了一声,低声说道:“你去看看微姐儿,是不是有些不妥。”
小小的女婴脸孔通红,手脚不时抽搐,一看就是发热之兆。
朱启珏所料不错,药童上前一碰触微姐儿的额头,就知不对劲。微姐儿这是发了高烧。微姐儿还不满一岁,这么小的孩子,发高烧是很危险的事。
药童有些为难地说道:“这得熬汤药喂下,最好再以温水擦拭身体降温。可这里到底是天牢,熬药多有不便……”
五皇子侧妃哭着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哀求:“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朱启珏心肠柔软,见不得这副情景,一咬牙说道:“罢了,我就做一回主,给你们母女单独换一间牢房。每日会有人熬药送热水给你们。”
五皇子妃侧妃连连磕头道谢。
朱启珏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吩咐下去,让这对无辜受连累的母女进了一间宽敞干净些的牢房。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一个时辰后,朱启珏又去了第二层天牢。
晋宁侯和镇远候分别被关在天牢的两侧,中间隔了几十米的通道。别说交谈,就是哭喊都未必听得到。
朱启珏先去看晋宁侯。
晋宁侯被关进天牢,郑清淮也受了牵连。不能再留在宫中,被撵出宫回府。
临出宫前,郑清淮红着眼求好友:“启珏,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掺和行刺太子一事。我只求你,在天牢里照顾我父亲一二。”
朱启珏叹了一声应下:“好,我答应你。”
朱启珏颇为守信,每天都去看两回:“郑三嘱托我多照顾侯爷一二。惭愧的很,我不敢也不能为侯爷求情。”
短短两日,晋宁侯苍老了许多,闻言苦笑一声:“多谢驸马了。”
没想到,昔日看着长大的纨绔少年郎,如今都有出息了。朱启珏还做了驸马,深得皇后太子信任。
朱启珏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晋宁侯,大皇子几人联手刺杀太子,此事你是否知情?”
晋宁侯抬眼看向朱启珏,不答反问:“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
大皇子四皇子罪证确凿,郑家受牵连也成了定局。裴皇后和太子狠下心肠,就会斩草除根。郑家就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如果裴皇后母子肯抬一抬手,只降罪他一个人,放过郑家满门,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朱启珏心里有些沉重,不再多问。他低声说道:“五皇子妃受了伤,我令药童为她治伤。能不能治好,暂且不好说。”
晋宁侯没有出声。
他自身难保,也顾不得五皇子妃如何了。
朱启珏默默退了出去,走到了通道尽头的另一处牢房。
镇远候被关在这处天牢里。
朱启珏开了锁,推门而入。镇远候神情还算镇定,对朱启珏说道:“如果皇后娘娘问起,你就代我回禀,五皇子行刺一事,我从头至尾都不知情。”
“如果要降罪,我这条命只管拿走。只希望娘娘和太子殿下能放过魏家老少。”
勋贵豪门,彼此联姻,盘根错节,关系复杂且微妙。
看着镇远候慷慨赴死的神情,朱启珏心里不是滋味。他略一点头:“好,娘娘若问我,我就将侯爷的话告诉娘娘。”
朱启珏又去了第三层天牢。
这一层天牢里血气味更重。
郑婕妤的尸首被放在大皇子四皇子身边,五皇子的尸首就在魏贤妃身旁。
看守天牢的侍卫一脸凝重的过来了,低声禀报:“贤妃娘娘情形不太对劲,请朱统领前去看看吧!”
第七百二十七章 自尽(一)
五皇子死了两天,尸首已经凉透了。
万幸此时天气寒冷,尸首僵硬,暂时没什么异味。
鬓发散乱的魏贤妃,坐在儿子的尸首边,神情似哭似笑,口中不停低声呢喃。
“阿康,我对不起你,是我这个亲娘害了你。”
“我不想死,我想活。我明知郑氏那个贱~人不怀好意,还是抱着希望跳进了坑里。连累得你送了性命。如果我安分等着殉葬,你也不会出事。都是因为我,你才挺然走险。”
“阿康,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地下陪你。”
铜锁被打开,旋即门被推开。
光线暗淡,看不清魏贤妃脸上的神情,只听到她神经质一般的低语。
朱启珏对魏贤妃实在同情不起来。
他没有走上前,站在门边,目光落在魏贤妃的身上。
魏贤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
朱启珏张口,喊了一声“贤妃娘娘。”
魏贤妃恍若未闻,继续低声和五皇子说话:“下辈子,你别做我的儿子,也别投胎到天家做皇子。投胎去一个地主家,傻些笨些也不要紧,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照样快活地过一辈子……”
魏贤妃这是疯了。
朱启珏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这看守天牢,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差事。
朱启珏重新锁上门。还没等他离去,就听到咚地一声巨响。朱启珏心中一凛,迅速再次开门。
魏贤妃撞墙自尽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在墙上,整个身体以诡异扭曲的姿势倒在墙边,墙上一抹鲜血,格外刺目。
……
保和殿里,裴皇后正坐在床榻边。
六皇子面色苍白地昏睡着。
六皇子熬过了第一关。不过,身体里的余毒,还得慢慢清除,身子也得慢慢调养。
一个宫女走了过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驸马有事求见。”
裴皇后嗯了一声,起身出了寝室。
朱启珏面色不太好看,先拱手行了礼,然后才低声禀报:“母后,魏贤妃娘娘撞墙自尽了。”
裴皇后的反应异常漠然:“本宫知道了。”
朱启珏:“……”
朱启珏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
裴皇后的改变,令人心惊。
不过,眼下宫中这等情势,也容不得裴皇后再露出半分软弱。
裴皇后神色冷然地说了下去:“传本宫口谕,准备两具棺木,将魏贤妃和郑婕妤的尸首放进棺木里。等皇上葬进皇陵的时候,将她们的棺木一并抬进皇陵。皇上令她们殉葬,她们提前死了也好,省了两杯毒酒。”
“五皇子也葬进皇陵吧!”
朱启珏低声应是。
裴皇后看向朱启珏:“驸马是不是觉得本宫太过心狠凉薄?”
朱启珏定定心神应道:“宫中出了这么多事,母后雷厉风行,才能镇住宫中内心,安稳人心。”
是啊,心软善良宽和的人,在宫中根本活不下去。
宣和帝死了,再没人护着她了。她要变得坚强,变得心冷如铁,变得手段冷硬。
裴皇后沉默了片刻,问道:“天牢里还有什么异样?”
朱启珏将五皇子妃受伤一事道来,还有五皇子侧妃母女挪进另一间牢房的事。裴皇后显然不在意这些,随口道:“这些小事,你斟酌权衡便可。晋宁侯和镇远候可有什么异常?”
朱启珏顺势将晋宁侯和镇远候说过的话禀报了一遍。
裴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冷地扯起了嘴角:“二皇子犯下谋逆重罪,永安侯被处死,裴家人被抄家流放。晋宁侯镇远候何能例外?”
“当日裴家人流放出京途中,被一伙刺客追杀。此事,和晋宁侯镇远候脱不了干系。你该不会以为,他们都是清白无辜的吧!”
朱启珏哑然无语。
裴皇后也没再多说,淡淡道:“你继续守着天牢。有谁找你说情,你一律推到本宫头上便是。”
朱启珏顿时有些心虚。
郑三找他求情的事,看来裴皇后已经知道了。不然,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没等朱启珏再说什么,裴皇后便挥手示意,令他退下。
朱启珏走后,裴皇后起身进了寝宫。
正巧,此时六皇子也醒了。
六皇子元气大伤,声音十分微弱:“母后,出什么事了?”
裴皇后目光一柔,声音缓和:“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放心,一切都有母后撑着。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
六皇子目中露出浓浓的愧疚自责。
裴皇后似是知道他的心思,轻声道:“小六,你是你父皇立的太子。过些时日,等你父皇下葬了,你就要登基为天子。这大楚江山,是一副千斤重担,都要压在你的肩头。这是你的责任,你躲也躲不了。”
“眼下,没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六皇子鼻间泛酸,点了点头。
半晌,六皇子才低声问道:“容表姐的伤势如何了?”
裴皇后心里一直牵挂着女儿,打起精神应道:“我让你二皇嫂去照顾锦容了。今日她还让人送了信来,锦容伤势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
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松了眉头。
……
魏贤妃母子的尸首被抬出天牢,装进了棺木里。
郑婕妤已经僵硬的尸首,也被抬走了。
四皇子被斩断右腕后,失血过多,在昏迷中被抬进天牢,很快发起了高烧。药童灌了几碗药下去,又为他右腕止血包扎。
四皇子这条命勉强捡回来了。不过,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口中胡乱呓语。
大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贺祈出手十分狠辣,那一天几乎将生生将他打断了气。被抬进天牢后,他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更可气的是,朱启珏那混账东西,见他外伤不明显,连汤药都省了。一派听天由命不问他死活的架势。
亲娘的尸首被抬走,大皇子吃力地转头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死都死了,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用处。
看这架势,他和四皇子也逃不了一死了,索性一家到地下团聚吧!
第七百二十八章 自尽(二)
魏贤妃在天牢里自尽身亡。
宫中没有真正的秘密。裴皇后虽有封口的严令,可魏贤妃郑婕妤的尸首明晃晃地被抬出天牢,放进棺木。那棺木就放在灵堂旁的空屋子里,等着宣和帝安葬之日一同下葬。众宫妃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知道这桩事了。
顾淑妃苍白着脸去了屋子里。
棺木里的魏贤妃一脸死青,尸首僵硬冰冷。
顾淑妃鼻间酸涩,泪水潸然而落。
她的脑海中,不停回荡着魏贤妃不甘又愤怒的哭喊声。
我什么都不该说!什么心思什么怨怼都不配有!我就该感恩戴德满心感激地赴死……
魏贤妃到底不甘心,在绝望中拼死一搏,刺杀裴皇后。最后,白白赔上了五皇子一条性命。她自己也还是死了。
“你安息吧!”顾淑妃哽咽着低语:“来世别再进宫为妃了。”
来世,盼你嫁一个好夫婿,怜你惜你,视你为珍宝。
顾淑妃扶着魏贤妃的棺木哭了一场,又去见了郑婕妤最后一面。
郑婕妤也是自尽身亡。她没能杀了裴皇后,便用那支锋利的银钗刺进了自己的喉咙。此时,尸首早已僵硬,喉咙上的血洞看得人心弦颤栗。
顾淑妃没有再落泪,无声长叹后,令看守棺木的侍卫合上棺木。
然后,顾淑妃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在烛火的照印下,萧索而悲凉。
……
顾淑妃心中悲痛,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四更天的时候,两个宫女神色慌张地来送信:“启禀淑妃娘娘,大事不好了。王昭容娘娘和赵婕妤娘娘在一个屋子里上吊自尽了。”
顾淑妃脑中嗡地一声响。
她迅疾翻身下榻,脚落在地上的那一刻,骤然头晕目眩,差点摔倒。
身边的宫女急急扶住她的胳膊:“淑妃娘娘!”
顾淑妃听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动,她用力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来送信的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宫女抽抽噎噎地禀报。
王昭容是七皇子生母,赵婕妤是八皇子生母。这两个宫妃是武将的女儿,进宫也有十二三年了。
宣和帝对美色并不看重,以前独宠郑氏,这几年所有心思都在裴皇后身上。也因此,王昭容和赵婕妤虽然生育了皇子,在后宫里却不惹眼,存在感稀薄。
说来可悲,她们两人生命中最引人注目的时候,竟是宣和帝令她们殉葬的那一刻。
郑婕妤和魏贤妃不甘心就此赴死,联手行刺皇后,几位皇子则合谋刺杀太子。王昭容和赵婕妤却没有这等胆量。
两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跪着守灵,等着殉葬那一天的到来。
魏贤妃在牢中自尽,和郑婕妤的尸首被放进棺木。王昭容和赵婕妤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们两人凑到一起,哭了半夜,各自留下绝笔信,然后就用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了。
“……奴婢发现的时候,昭容娘娘已经气绝身亡了。”一个宫女哭泣不已。
另一个宫女也哭道:“婕妤娘娘和昭容娘娘一同自尽。还留下了绝笔书。奴婢们来给淑妃娘娘送信,还有人去给皇后娘娘送信了。绝笔信也送给了皇后娘娘。”
宫中接二连三地死人,说来真不是什么好征兆。
顾淑妃心中似被千斤巨石压着,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这就去见皇后娘娘。”
……
裴皇后比顾淑妃早一步被惊醒。
当顾淑妃前来求见的时候,裴皇后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神色还算平静:“让她进来吧!”
这几日,顾淑妃被一次又一次的噩耗震惊,此时面容惨淡,在烛火下异常苍白。她先行了一礼,轻声说道:“皇后娘娘,王昭容赵婕妤的后事该如何处置?”
人死都死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处置后事。还有,等天亮之后,该如何向众人交代这件事?
裴皇后定定心神,缓缓说道:“为她们两个准备棺木吧!”
“皇上的遗旨里,令她们四人殉葬。魏贤妃郑婕妤心存怨怼,刺杀本宫。落得横死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王昭容和赵婕妤,心念皇上对她们的恩宠,坦然赴死。这份忠贞,令人动容。”
“将她们两人的棺木,单独放置在一间屋子里。传本宫口谕,让七皇子八皇子一同去为生母磕头,并守灵一日一夜,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分。”
裴皇后这么说,也算给了王昭容赵婕妤死后的哀荣。更是在向众人昭示,会善待七皇子八皇子。
王昭容赵婕妤主动赴死,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儿子。如此,也算死得其所了。
顾淑妃恭声应下,抬头之际,目光掠过裴皇后身边的桌子。
桌子上放了两张薄薄的纸。
这就是王昭容和赵婕妤的绝笔信了。
裴皇后看着顾淑妃:“这是王昭容赵婕妤的绝命书,你想看,不妨过来看看。”
顾淑妃收敛心神,恭声应道:“这绝笔信既是写给皇后娘娘的,臣妾如何能攒越?天快亮了,臣妾这就去安排王昭容赵婕妤的后事。”
顾淑妃谨小慎微多年,便是深受裴皇后器重信任,也不肯逾矩。
裴皇后淡淡道:“你不想看也罢。她们两个主动求死,是被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事惊到了。所以,才会主动赴死,令本宫释去疑心,以此保全七皇子八皇子。”
“这一片慈母心肠,本宫定会成全她们。”
顾淑妃心里泛起阵阵凉意。
她熟悉的那个温和心软的裴皇后不见了。眼前的皇后娘娘,听闻两个宫妃的死讯,连眉头都未动,平静得近乎冷酷。
从今日起,她得愈发谨慎仔细。
顾淑妃再次恭声告退。
裴皇后略一点头。
顾淑妃眼里的敬畏惊惧,她清楚地看在眼底,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她现在已经能慢慢理解体会到宣和帝生前的“独断专行”“喜怒无常”“天威难测”了。身在其位,要震慑住所有人,心慈手软万万要不得。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丧母
天亮时,诰命夫人们敏锐地发现,灵堂里又少了两位嫔妃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
“听闻王昭容和赵婕妤两位娘娘,昨夜用三尺白绫轻生自尽了。”
“既是要殉葬,早几日晚几日也没什么区别。她们主动赴死,倒是能保全七皇子和八皇子殿下了。”
“说的也是。反正都要死,这么死还有些用处。”
诰命夫人们窃窃私语几句,在瞥到顾淑妃的身影时,很快闭上嘴。
裴皇后一直守着太子,灵堂里所有琐事都由顾淑妃拿主意。顾淑妃熬了这么多天,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十分憔悴。
顾淑妃先张口说道:“王昭容赵婕妤昨夜主动求死,皇后娘娘感念她们两人的忠贞,特意下旨,令七皇子殿下八皇子殿下今日为两位娘娘守灵。”
诰命夫人们都是挑眉通眼的人物,听了这话,立刻齐声道:“皇后娘娘仁慈。”
顾淑妃轻声道:“此事大家都知道了,也别私下闲议了。免得传入皇后娘娘耳中,令娘娘不喜。”
诰命夫人们一同应下,各自闭上嘴。
顾淑妃走到前面跪下。
平国公太夫人看着顾淑妃的身影,眉头微微一皱。
这宫里实在不太平。接连死了这么多人,就连空气中都似漂浮着血腥气。
这一场风波,早已将贺家卷了进去。贺祈是东宫侍卫统领,一直守护太子安危。而孙媳程锦容,替皇后娘娘挡下了刺杀身受重伤,也不知现在到底如何了……
太夫人思绪纷纷,却也无可奈何,忍不住叹了口气。
……
七皇子八皇子一直在保和殿的外灵堂里守灵。
几位兄长联手刺杀太子的事,令两个尚未长大的皇子心惊胆寒。这几日,他们两个被吓得夜里都没敢合眼。
昨夜王昭容赵婕妤轻生自尽一事,他们两个也懵懂不知。直到天亮了,噩耗才传到他们两人耳中。
十岁的七皇子一张白胖的小圆脸,早已瘦了一圈,听到亲娘自尽的噩耗时,七皇子眼前一黑,很快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比哭亲爹要惨烈多了。
八皇子有些木楞,哭都哭不出来,不停地喃喃问道:“父皇还有一个月才下葬。母妃还能再活一个月,为什么昨夜就要死?”
来送信的宫人,唯恐八皇子出言不慎触怒裴皇后,含着热泪道:“婕妤娘娘留了一封信给殿下。殿下先看看信吧!”
八皇子有些茫然地接过信,半晌才低头看信。只看了两行,眼泪就滚了出来。
王昭容也留了一封信给七皇子。
七皇子一边哭一边看信。
王昭容和赵婕妤一同寻死,死前两人凑在一起,各自写了两封绝笔信。一封是给裴皇后的,恳求裴皇后多多照拂自己的儿子。另一封给儿子的信,也没写太长,在信里反复叮嘱他们要孝顺皇后,事事都听太子的话。
七皇子八皇子一边看信一边抹眼泪。
待两人被领到亲娘的棺木前磕头时,兄弟两个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娘娘有凤旨,两位殿下可以为昭容娘娘婕妤娘娘守灵一日。”
七皇子八皇子哭着领了旨。
这里就是停放棺木之处,算不得灵堂。兄弟两个各自跪在蒲团上,很快就哭哑了嗓子。守在一旁的宫人,也悄然红了眼眶。
郑婕妤和魏贤妃犯下刺杀皇后的重罪,死不足惜。王昭容和赵婕妤就有些可怜了。
哭了大半日,七皇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八弟,我们别哭了。趁着今日还能到这儿来,再见母妃最后一面吧!”
八皇子用袖子摸了眼泪,用力点点头。
两人各自到了棺木前,令人抬开棺木盖。很快,王昭容赵婕妤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上吊自尽的人,面容难免有些狰狞。七皇子八皇子当然不会嫌亲娘死后难看,又哭了一场。
……
守了一天一夜后,两位皇子去见裴皇后,给嫡母磕头谢恩。
裴皇后轻叹一声:“罢了,你们两个都起身吧!”
“宫里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本宫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惴惴难安。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你们叫本宫母后,以后本宫就和你们的亲娘一样。”
“有什么事,你们只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定为你们撑腰。”
顿了顿,裴皇后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希望你们别辜负了王昭容和赵婕妤的苦心,在宫中安然长大成人。”
七皇子略大半岁,比八皇子反应快了一些,红着眼眶谢恩。
八皇子稍迟一步,也很快说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然后,七皇子和八皇子一起张口,求见太子。
“我们这几日一直忧心六皇兄,不知六皇兄现在如何了?”
“我们想见亲眼见六皇兄一面,求母后恩准。”
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先例在前,裴皇后如何能应允?她目光一扫,淡淡说道:“你们六皇兄要安心静养,等小六身体大好了,你们再见他也不迟。”
八皇子还想说什么,七皇子迅速扯了扯八皇子的衣袖,抢先一步应道:“儿臣都听母后的。”
对,他们要听母后的。
八皇子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
王昭容赵婕妤的死讯,也传进了程锦容的耳中。
程锦容不能起身,这几日一直躺在床榻上。喝药吃饭洗漱更衣等等,皆要人伺候。二皇子妃没抢着做这些琐事,她每日陪在程锦容身边,不时将宫中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
昨天听到的是魏贤妃的死讯。
今天听到的,是王昭容赵婕妤自尽一事。
“皇后娘娘恩厚仁慈,下旨令七弟八弟为生母守灵一日一夜。”二皇子妃轻声说道。
程锦容默然不语。
短短几天,宫里死了多少人?
该死的,不该死的,可恶的,可怜的,都死了。
裴皇后的改变,不必二皇子妃细述,她也隐约察觉到了。
换在以前,裴皇后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来看她。而现在,裴皇后多了克制和计量,手段也越发凌厉。
第七百三十章 养病
卧榻养病的日子,寂寞又漫长。
时间像停止了流动,过得十分缓慢。
好在有二皇子妃不时说话解闷,程锦容也不时调整心情,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可怜天下慈母心。王昭容和赵婕妤为了两位皇子主动赴死,也算死得其所。”
二皇子妃无声轻叹:“换了我,落到这等境地,我也会这么做。”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二皇子妃张口打破沉默:“也不知六弟现在如何了?”
事关太子身体的消息,除了之前传出的“太子已经醒来”之外,就没了第二桩。裴皇后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打探有关太子的消息。
程锦容心里也惦记着六皇子,口中轻声道:“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殿下当日身中剧毒,虽抢了一条性命回来,要完全恢复如初,却不是易事。少说也得静养个一年半载。”
二皇子妃略略皱眉:“等父皇龙体安葬后,就是新帝登基大典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登基典礼万万不能少。若是到时候六弟身体不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能想法办法来应对。”程锦容淡淡道:“你我尽可以放宽心。”
对六皇子有威胁的大皇子四皇子,即将被谋逆重罪惩处。五皇子已经死了。剩下的七皇子八皇子都还年少,对六皇子而言根本不是威胁。
只要六皇子能保住性命,这皇位就是他的。
二皇子妃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些事,就让朝中众臣去烦心吧!不必你我操心了。”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表示赞同。
二皇子妃将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
这样的话题,最安全不过。
程锦容想到阿圆阿满,心中十分牵挂,忍不住叹道:“他们两个自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我身边。这些时日,不知会不会闹腾着要亲娘。”
二皇子妃轻声安抚:“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就向母后恳请出宫,回府养伤,一边照顾两个孩子。”
程锦容点点头。
宫中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裴皇后所有的心思精力,都得放在六皇子的身上。她在宫中,已经帮不了什么忙,倒不如早些离去。
……
一晃又是五六日。
程锦容静心养伤,伤势有了好转。已能被扶着在床榻上小坐片刻。
瑜美人除了不能抬手臂之外,已经能行走自如。每天都要来个三五回,陪着程锦容说话解闷。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相处累积而来。
瑜美人私下里不时嘀咕:“都快十天了。皇后娘娘一直没回过椒房殿,贺统领也没来看过你。看来,太子殿下情形不太美妙。”
瑜美人是裴皇后的心腹。对着瑜美人说话,程锦容无需顾忌,比对二皇子妃说话直接多了:“殿下死中求生,难之又难。娘娘只能一直守着殿下。”
“贺祈是东宫侍卫统领,身手极高,又忠心可靠。除了他之外,娘娘根本信不过别人。”
什么时候六皇子脱离险境了,贺祈才能脱开身来看她。
瑜美人怜惜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有瑜娘娘和二皇子妃娘娘每日陪着,我区区一个太医,何德何能,心中不知何等感激庆幸。”
瑜美人也被逗乐了。待舒展眉头时,忽然想起这还是丧期,她身为宫妃,不该面露笑容。
瑜美人很快收敛笑意。
程锦容低声问道:“天牢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瑜美人也压低声音:“倒是有两件。五皇子妃和侧妃起了口角,被侧妃推倒在床榻边,后脑勺被磕破,流了许多血。驸马请了药童进天牢,为五皇子妃治伤。”
“听说五皇子妃性命无碍,却被撞坏了脑子,现在疯疯癫癫的。”
五皇子妃郑清涵在宫中内外都没什么好名声。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逼得老实温顺的五皇子侧妃动了手。
程锦容对郑清涵的死活毫不关心,随意嗯了一声。
瑜美人又说道:“四皇子被贺统领斩断右腕,失血太多,进了天牢一直高烧不退。药童没那个能耐治好四皇子,听闻前两日,驸马去求见皇后娘娘。”
“后来,皇后娘娘派了一个太医前去,为四皇子看诊。总算勉强救回了四皇子一命。”
瑜美人说着,颇有些愤愤不平,低声道:“娘娘也太心软了。要我说,这等人还救他做什么。就该任他死在天牢里。如此才能解娘娘和太子殿下心头之气。”
程锦容眸光微闪,低低说道:“娘娘这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四皇子做了什么恶事,一日未论罪惩处,就不能任他这么死在天牢里。到底是皇上的儿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兄长。”
简单来说,你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就算是为了太子脸面和仁厚的名声,也得先留四皇子的性命。
不管到了何时,都得牢牢占住大义两个字。
瑜美人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反正他们都是娘娘手心里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们多活几日,也能给殿下挣些好名声。”
程锦容略一点头。
……
如此,又过十天。
此时出了正月,宣和帝停灵一月有余。
寒冬过去,初春已至。
瑜美人带着伤去灵堂跪灵,程锦容也能勉强下榻,走上几步,额上便满是细汗。衡哥儿在一旁拍手给她鼓劲:“程太医,你慢慢走。走完一圈,我送一颗松子糖给你。”
童言童语,稚嫩可爱。
程锦容抿唇轻笑,在宫人的搀扶下,继续慢慢向前走。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角余光里。
程锦容心里猛地一跳,倏忽转头看去。
贺祈大步走过来,伸手将她搂进怀中,声音沙哑低沉:“对不起,阿容,这么多天我一直没能陪着你。”
二皇子妃抱起衡哥儿,悄然离开。宫人们也识趣地退下。
程锦容眼眶有些发热,将头迈进贺祈的胸前。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夫妻
过了许久,程锦容才抬起头来。
她眼中有水光,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略有些吃力地伸手,轻抚他的下巴:“瞧瞧你,怎么这般憔悴难看。胡子也冒出来了,这般落魄,一点都不俊了。”
贺祈满心的酸楚温柔,将头靠在她的额头上,低声说道:“我待会儿就去沐浴更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来陪你。”
程锦容轻笑一声:“这么一说,好像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美色。”
“难道不是吗?”贺祈故作讶然地挑眉。
夫妻两人对视一笑。
贺祈抱起程锦容,放在床榻边,然后紧紧依偎着她坐下,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
还好,面色还算红润,甚至略略丰润了一些,可见伤养得不错。
他的目光又落在程锦容胸前的受伤之处,低声问道:“阿容,你胸口的伤势现在如何了?”
“万幸没伤到五脏六腑,当时血流了不少,养了二十多天,已经好多了。”
程锦容轻笑着说道:“这二十多天,我天天躺在床榻上,喝药吃饭都有人喂,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二皇子妃娘娘每天守着我身边,还有瑜娘娘时常来陪我说话,过得不知有多好。”
程锦容越是说得轻松惬意,贺祈心中越觉愧疚:“对不起,这么多天,我一直没能分身来陪你……”
“你要守着太子,”程锦容轻声拦下贺祈的自责:“在这样的情形下,没什么比太子的安危更重要。”
贺祈苦笑一声,声音愈发低沉晦涩:“我前世经历过数次生死一线的险境。不过,都不能和当日相比。”
“其实,我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做了防备。可我所料想的,是他们会派人来刺杀太子。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地亲自动手。”
“而且,他们三个一同向太子出手。时间仓促紧急,我尽了全力,拦下四皇子,斩杀了五皇子。大皇子却是怎么也拦不下了……”
时隔二十多天,那一日的惨状依然历历在目。
贺祈目中闪过沉痛和自责,低声娓娓道来。
程锦容只知太子遇刺,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完整地听完事情原委,不由得心惊肉跳。
“五皇子被我杀了,郑婕妤自尽身亡。魏贤妃的身边就是五皇子的尸首,哪一个亲娘也禁不住这样的折磨,魏贤妃很快也撞墙自尽了。”
程锦容沉默片刻,轻声道:“皇后娘娘恨她们入骨,又不想手沾鲜血,所以才会故意这么做。”
裴皇后就是逼魏贤妃自尽。
王昭容和赵婕妤都被吓破了胆,在魏贤妃死后很快一同上吊自尽,是要以自己的性命祈求裴皇后给七皇子八皇子一条生路。
裴皇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皇后……很快,就是裴太后了。
这世间,没人比贺祈更了解程锦容。
他轻叹一声,在她的耳边低语:“皇后娘娘和太子同时遇刺,你身受重伤,太子也差一点死在当日。皇后娘娘大受刺激,说话行事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她不仅是你亲娘,也是太子生母,是大楚未来的太后。”
“阿容,等皇上安葬后,你就自请离宫回府吧!”
程锦容已经不宜留在裴皇后身边了。
程锦容咽下喉间酸楚,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贺祈又是一声叹息,搂住程锦容,给她无言的安慰。
程锦容并未低沉太久,很快打起精神来:“你今日能来看我,看来太子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说起六皇子,贺祈的眉头也悄然舒展开来:“这二十余天,太子殿下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多是诊脉喝药泡药沐。”
“我不通医术,也能看出殿下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今日一大早醒来,神智十分清醒,特意张口吩咐我来陪你一日。”
程锦容目中有了笑意。
“不过,我私下问了提点大人。”贺祈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提点大人说,太子中了剧毒,当时毒发攻心,差一点就命丧当场。现在虽抢回了这条命,太子身体却伤了元气根本,以后身体会比常人弱得多。要精心调养才行。”
程锦容微微轻叹:“能活下来,已是幸事了。”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然后,程锦容皱了皱鼻子:“你这是有多少天未曾沐浴更衣了?”
贺祈咳嗽一声:“你真想知道吗?”
程锦容:“……”
算了,不问也罢。程锦容笑着催促:“你先去沐浴吧!”
……
小半个时辰后,宫人悄然来禀报:“程太医,贺统领大概是累极了,沐浴更衣后,一直没叫人。我们等了一炷香时辰,觉得不对劲,仗着胆子推了门。这才发现贺统领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睡着了。”
这段时日,最累的人就是贺祈。
程锦容听得心疼之极,低声吩咐:“先别惊动他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贺祈这一睡,就是大半日。
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贺祈有些懊恼,匆匆起身去了程锦容的屋子:“真没想到,我这一睡就是大半天。我还说来陪着你,真是不该。”
程锦容心疼地摸了摸贺祈的俊脸:“这些日子,你一定累坏了。我有手有脚,伤势也在好转,你不必忧心。”
“对了,你一定饿了。我让人备了饭菜,这就令人送来。”
守灵期间,众人穿的是素服,吃的是素食。此时御膳房送来的大食盒里,放了六道素菜,另有热腾腾的羹汤和数样面点。
贺祈这大半个月既没睡好也没吃饱,此时睡了大半日,元气恢复了一半。再将眼前热腾腾的饭菜一扫而空,填饱了肚子,整个人都像重新活了过来。
程锦容沉郁了月余的心情,也悄然舒展飞扬。
程锦容受了伤,夫妻两个不能过分亲热。贺祈搂着程锦容入眠,美美地睡了一整夜。
天亮后,贺祈和程锦容道别,继续去太子身边当差。
程锦容面上笑意未退,宫人便满面喜悦地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程太医了。”
第七百三十二章 道别
裴皇后来了。
程锦容的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很快隐没眼底,慢慢起身,走到门边相迎。
裴皇后很快现身,熬了这么多天,裴皇后愈发憔悴,精神倒是不错。
见到裴皇后时,程锦容正要拱手行礼,没等弯腰,裴皇后便伸手扶住了程锦容的胳膊,口中嗔道:“你受着伤,不在床榻上躺着,怎么跑到门口来了?”
语气和往日一般无二,还是那般亲昵温柔。
程锦容抬头,看到的是熟悉的关切。
不管裴皇后如何改变,变成什么模样,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全心爱她的亲娘。
程锦容心中似被什么塞满了,涨涨的,也有一丝酸酸的。
裴皇后看着女儿,心里既欢喜又酸楚。她握着程锦容的手进了屋子里坐下,宫人们早已退出门外,将门关紧。
“锦容,这些日子本宫一直没来看你,实在对不住你。”裴皇后目中露出愧疚之色,低声叹道:“当日小六命悬一线,宫中情势不稳,人心更是躁动不安。本宫只能守在小六身边,无法分身来陪着你。”
“本宫能信得过的人,也只有贺祈。所以,贺祈被本宫一直留下,有他守着小六,本宫才能安心。便是驸马,本宫其实也没敢全信他。”
“驸马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本宫令他看守天牢,他为郑氏请药童,又为了四皇子一事来求本宫。”
裴皇后语气中隐约有些不满。
四皇子被断了右腕,流血过多,又一直高烧不退。就这么死在天牢里,一了百了。偏偏朱启珏多事地来禀报。
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当做不知情了,只得做做样子,令太医去救四皇子。
程锦容没有出声,静静地聆听。
裴皇后心里想什么,根本不能让身边人知晓。憋了多日,此时对着程锦容,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魏贤妃的死,早在本宫预料中。王昭容和赵婕妤的勇气,倒是出人意料。”
程锦容终于张了口:“听闻两位娘娘自尽前,写了绝笔信。”
裴皇后略一点头:“本宫没心狠手辣到那等地步。七皇子八皇子老实安分,本宫便会好好照看他们长大。”
“当然,前提是他们两个得真的老实安分才行。他们若心存怨怼,或是生出异心,我绝不会心慈手软养虎为患。”
换在以前,裴皇后绝不会说出这么冷硬的话来。
现在,这些话很自然地说出了口。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改变,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亲耳听到亲眼所见的刹那,心里还是一紧:“娘娘……”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到了嘴边的话,很自然地变成了:“早就该这样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是啊,你和小六一同受伤,我才幡然醒悟。这宫中,容不下心软,容不下善良。我早就该看清楚看明白了。”
“以前是皇上护着本宫,护着小六。现在,本宫在改变,经过此事,小六也会改变。”
“不过,不管到了何时何地,本宫永远是你亲娘,是最疼最爱你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程锦容眼眶发热,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娘娘的心意,我都明白。”
裴皇后也红了眼,不过,她已经能克制住自己,不再掉半点眼泪:“锦容,你的伤要慢慢静养。宫中情势复杂,不利静养。等过些时日,你就出宫回府吧!”
程锦容将眼中热意逼退,轻声应下:“好。就是娘娘不说,我也早有这个念头了。”
她进宫是为了亲娘。
现在,到了她该远离的时候了。
裴皇后用力握住程锦容的手,久久没有出声。
……
不知多久后,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裴皇后回过神来,程锦容也收敛了所有的神情。
一个宫女推门而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卫国公晋国公和几位尚书大人求见太子殿下。没有娘娘的应允,贺统领没有放行,特意打发奴婢来问一问娘娘,是否让几位大人见太子殿下?”
裴皇后眸光一闪,站起身来:“皇上在世时,无人敢造次。现在,他们几个何曾将本宫太子放在眼底。”
“太子身体刚有起色,他们几个就按捺不住了。也罢,本宫亲自去见他们。”
然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也站起身来:“我一切安好,娘娘无需牵挂,快些去吧!也免得几位大人等得心焦。”
裴皇后无声轻叹,略一点头,然后离去。
程锦容目送着裴皇后的身影远去,心里百味杂陈。
纷乱的情绪中,欣慰高兴到底占了上风。
主少国疑,臣子们心思浮动,裴皇后不强硬些,如何能震得住一众重臣?
只要裴皇后能好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她不该也不能奢求更多了。
……
一个时辰后,裴皇后身边的宫女奉命送了些补品来,“顺便”将裴皇后大展凤威冷着脸撵走众臣一事说了出来。
“……奴婢当时就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沉着脸,诘问几位大人为何惊扰太子殿下静养?还说大人们口口声声忠心,实则心思不纯不正,是欺娘娘软弱欺太子年少。几位大人被皇后娘娘一通指责,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个跪下请罪。”
“皇后娘娘怒叱一番,后来令他们起身,又让他们见了太子殿下一面。太子殿下精神比往日好多了,被扶着坐在床榻上。太子殿下一张口,就代娘娘赔不是。请大人们看在娘娘忧思过度的份上担待一二。”
“几位大人感恩戴德地谢了恩,很快就告退走了。”
母子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极好。
程锦容微微扬起嘴角,目中闪过笑意。
千万不能小觑君臣之间的角力。如果不能牢牢弹压住臣子们,便是登基坐上龙椅,也会被臣子们架空。
更何况,六皇子还没登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臣子们想试探“称量”一番,也是难免。
裴皇后和太子齐心合力,总算维持了局势的平衡。
第七百三十三章 离宫
裴皇后特意派人给程锦容送信,是为了令程锦容安心。
这一边,众臣离去后,裴皇后低声对六皇子说道:“这些臣子,口口声声忠心爱君,其实一个比一个狡诈奸滑。你别被他们蒙蔽住。”
六皇子面色依旧苍白,目光却坚定而冷静:“母后放心,儿臣知道其中分寸。”
历经生死劫难,幡然醒悟的,不止是裴皇后。
六皇子在床榻上躺了这么多天,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得多。偶尔清醒的时候,六皇子也很少说话。
能说得出口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联手,斩断了六皇子的善良柔软。
裴皇后怜惜地看了六皇子一眼:“还有数日,你父皇就要下葬了。你还不能下榻,扶棺安葬的事,就交给七皇子八皇子吧!”
六皇子也没逞强,点点头应下。
过了片刻,六皇子低声问起了程锦容:“母后,程太医的身体如何了?”
裴皇后舒展眉头,轻声道:“锦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有人扶着,已能走动几步了。”顿了顿说道:“本宫和她说了,等过些时日,就命人送她出宫静养。”
六皇子嗯了一声。
该死的人还没都死,宫里还有一场大清洗。不知要牵连多少人进去。
就别将程锦容拖进这潭浑水了,让她好好养伤。
过了半个时辰,六皇子宣召七皇子八皇子前来。
王昭容赵婕妤的死,对七皇子八皇子都是沉重的打击。两人都比之前瘦了许多,看着六皇子裴皇后的眼神里,也多了惊惧。
六皇子心里暗叹一声,放缓声音:“七弟,八弟,今日我叫你们前来,是有一桩要紧事和你们两个商议。”
七皇子八皇子诚惶诚恐,拱手低头:“有什么事,请六皇兄吩咐,我们都听六皇兄的。”
以前都是皇子,是兄弟。
以后,六皇子是天子,他们是臣子。
弟弟们如此恭敬低头,六皇子有些不习惯。不过,他没流露在脸上,低声说道:“我现在这样,不能下榻,为父皇扶陵安葬的事,便得交给你们了。”
七皇子八皇子立刻扬声应下:“这本来就是做儿子的本分。六皇兄就放心吧!我们兄弟两个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六皇子目中露出欣慰:“好。”
过了片刻,又轻声道:“七弟八弟,父皇这一走,宫里出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们两个心里害怕,也为亲娘的死伤心难过。”
“死者已矣,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以后,我会和母后一同照顾你们。你们两个别整日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七皇子抬起头,目中闪动着水光,哽咽着说道:“多谢六皇兄。”
八皇子也红着眼睛说道:“六皇兄,我们都听你的。”
亲娘的绝笔信,他们两个早已倒背如流。那一句“凡事都听太子的”,更已深深镌刻进他们的脑海中。
六皇子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默然片刻,才道:“我有些乏了,就不留你们两个说话了。”
七皇子八皇子一同拱手告退。
……
七七四十九天的国丧,终于结束了。
七皇子八皇子领着朝中众臣一同扶灵送葬。一来一回加上安葬的时间,少说也得四五天。
一众诰命夫人,在宫中跪灵跪得膝盖都快断了。总算熬到国丧结束了,众人心中同时舒出一口气。
一直未曾露面的裴皇后,这一日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一起磕头行全礼。
裴皇后温声道:“都平身吧!这么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众人连声道不敢,谢恩后各自起身,抬头的刹那,众人心里各自一惊。
裴皇后瘦了许多,白衣素服显得有些空荡。那份坚韧又冷静的风姿,和往日的纤弱动人大相径庭。一双眼眸,深幽难测。
裴皇后目光过处,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和裴皇后对视。
裴皇后神色淡淡,张口叫了平国公太夫人上前。
太夫人心里突突一跳,一边琢磨着裴皇后的用意,一边缓步上前。
裴皇后要说的话,却出乎太夫人意料之外:“前些日子的事,想来太夫人也都知道了。锦容代我受了伤,一直在椒房殿里养伤。她此次大伤元气,得慢慢调养。今日太夫人出宫,便带着锦容一同回府吧!”
太夫人松了口气,忙张口应下。
裴皇后看着太夫人,轻声说道:“贺祈要在太子身边当差,无暇分身。本宫就将锦容都托付给太夫人了。”
这一句托付,可见程锦容在裴皇后心中的分量。
太夫人心里暗暗腹诽。
我自己的孙媳妇,我能不待她好吗?皇后娘娘这么说,简直是多此一举。
“娘娘放心,老身一直将锦容当成亲孙女一般。”太夫人恭声应道:“在贺家,谁也不会令锦容受半分委屈。”
裴皇后淡淡道:“太夫人今日说过的话,本宫都记下了。本宫也盼着贺家家宅和睦安宁。”
裴皇后明摆着在为程锦容撑腰。
太夫人继续恭声应道:“托娘娘吉言。”
……
正午前,众夫人一一离宫。
程锦容伤势未愈,不宜走动。
裴皇后特意令人准备了软轿,将程锦容抬到了宫门处。
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个,亲自来接太夫人和程锦容回府。见到这等阵仗,贺大郎忍不住小声嘀咕:“能在宫中乘坐软轿,三嫂这份体面,也是独一无二了。”
“可不是么?”贺四郎立刻接过话茬:“就连祖母出宫,都没乘软轿哪!”
太夫人:“……”
太夫人嗔怪地瞪了贺四郎一眼。
贺四郎缩缩脖子,不敢多嘴了。
程锦容见了夫家人,也觉亲切。不过,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程锦容和太夫人一同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呼哨,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踢踏向前。
程锦容转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门,长的望不到边的宫墙,隐约露出的巍峨殿顶,都在慢慢远去。
第七百三十四章 相聚
程锦容默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放下车帘,将宫中一切都抛在身后。
太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脸上。程锦容没有张口说话,太夫人也未吭声。马车里一片安宁。
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打破沉默:“锦容,你的伤势如何了?”
程锦容定定神,微笑着应道:“已经好多了。没人搀扶,我也能走几步了。”
“如此就好。”
太夫人松了口气,满面欣然:“那一日听到你受伤的消息,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你在养伤,没有皇后娘娘的首肯,谁也见不到你。这些日子,我日日都在担心你。”
程锦容有些歉然:“孙媳不孝,让祖母忧心了。”
太夫人叹了一声:“谁也没料到,宫中会出这么多变故。那等危急情形下,你挺身而出,救了皇后娘娘,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不过,我私下里也叮嘱你几句。”
“谁都不及自己重要。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先保全自己。”
“万幸你没受要命的伤,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三郎要怎么办?阿圆阿满又该怎么办?以后行事,也得先想想自己的夫婿和儿子。”
在太夫人看来,程锦容冒死救裴皇后的举动实在太傻了。
程锦容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絮叨了几句,又扯开话题:“宫中接连死人,一个比一个身份贵重。大皇子四皇子都被关在天牢里,不知要被如何处置。”
“还有晋宁侯镇远候,两人都受了牵连,也不知能否逃脱一劫。”
勋贵们彼此联姻,同气连枝。孙媳魏氏就是出自镇远候府。太夫人对此事也格外关注。
程锦容没有出声。
以前的裴皇后和太子,或许会放过晋宁侯镇远候。
现在,绝无可能。
能不累及家人,已是万幸了。
……
马车平缓向前,终于在平国公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国丧期间,平国公府内外皆一片缟素。就是今日也没取下。正门大开,贺家上下身着素服前来相迎。
极少露面的贺淞也穿着素服站在门口。
贺大郎贺四郎各自下马,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
紫苏和甘草,各自红着眼上前,扶住程锦容的胳膊。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她们一眼,低声道:“我没有大碍,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紫苏目中满是水光,哽咽着低语:“这些时日,奴婢日夜忧心。小姐总算是安然回来了。”
“是啊,奴婢也天天念着小姐。”甘草也一样压低声音。不过,她天生大嗓门。便是压低了声音,也比别人响亮得多。
众人情绪都很激动,簇拥着太夫人和程锦容一同进了府。
太夫人在宫中跪灵多日,早已熬得疲累不堪,硬撑着回到府中。也没力气再说话,在贺淞的陪伴下回了院子歇下。
母子两人一番长谈,不必细述。
程锦容进府后,就坐了软轿,一路回了院子。踏进院门的刹那,熟悉的哭闹声传入耳中。
程锦容瞬间红了眼眶。
是阿圆阿满的声音。
这些日子,她不敢放任自己思念孩子。直至此刻,听到孩子的声音,她才知道思念的心情有多迫切。
紫苏和甘草立刻扶着主子进了屋子。
奶娘们忙抱着哭闹的阿圆阿满上前。程锦容下意识地伸手想抱孩子,紫苏立刻阻止:“小姐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用力,还是别抱了。”
“是啊,孩子们一闹腾就手舞足蹈,要是碰到了伤处,就麻烦了。”甘草接过话茬。
程锦容有些无奈,只得伸手,轻轻抚摸阿圆的小脸:“阿圆别哭了,娘回来了。”再伸手握住阿满肉乎乎的小手:“阿满乖,娘在这儿呢!”
分别了一个多月没见,阿圆阿满都长大了一圈,现在已有七个月大了。也到了认人的时候。
母子天性,便是分别了这么久,阿圆阿满还是认出了亲娘。在亲娘温柔的抚慰下,阿圆阿满很快就不哭了。阿圆用两只小手,抱住程锦容的左手。阿满不甘示弱,抱住了程锦容的右手。
兄弟两个一边抱着亲娘的手,一边互相咿咿呀呀,对彼此都有些不满。
紫苏甘草顿时被逗乐了。
程锦容也抿唇笑了起来:“好好好,想抱娘的手,就让你们抱着。”
有些空洞的心,被这份温暖的母子亲情填得满满的。
此时的程锦容,一心沉浸在母子重逢相聚的喜悦中。宫中的纷纷扰扰,都在瞬间飘远。
紫苏终于有空仔细打量主子了。见程锦容气色还算不错,紫苏稍稍放了心。
倒是精通医术的甘草,一眼就看出了程锦容的外强中干:“小姐胸口受伤,大伤元气,得慢慢调养。小姐折腾了一路,还是去好好歇着吧!”
程锦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何,也未逞强,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歇下。”
……
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在熟悉的床榻上睡着也格外安心。
程锦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都没有。醒来时,已是黄昏。
紫苏笑盈盈地捧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小姐睡了大半日,一定饿了。奴婢亲自下厨,做了鸡汤面。”
就连这香气,也格外熟悉,令人心安。
程锦容在紫苏的伺候下,将一碗面吃完,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紫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小姐在宫里没吃好么?怎么馋成这样了!”
程锦容自小在紫苏的照顾下长大,在紫苏面前,她也格外自在,闻言低声笑道:“国丧期间,宫中吃食根本没有油水。我受伤之后,一日三顿都是清粥。今日吃着鸡汤面,才觉得自己吃饱了。”
紫苏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着这般可怜。小姐爱吃,奴婢以后天天都给你**汤面便是。”
程锦容睡足了,也有了精神力气:“让奶娘将阿圆阿满都抱过来吧!”
紫苏笑着应了,很快,阿圆阿满就被抱了过来。
程锦容坐在床榻上,陪着一双儿子说话逗乐,目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第七百三十五章 改变
母子其乐融融之际,魏氏来了。
魏氏连孩子也没带,只身一人前来。这些日子,魏氏不知哭过多少回,一双眼眸又红又肿。一张口,声音更是沙哑:“弟妹,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程锦容心中暗暗叹息,略一点头。
紫苏领着乳娘和孩子们出去了,甘草守在程锦容身边。
魏氏满心惊惶,也顾不得甘草还在一旁,红着眼低声道:“弟妹,我妹妹和我父亲一直被关在天牢里,音信全无。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是没半点消息。这些日子,我每天提着一颗心,惊惧惶恐,寝食难安。”
“你一直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求求你,将当日之事告诉我。”
裴皇后封锁了宫中的消息,严令之下,难免有人胆子大,将宫中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过,在裴皇后严查杖毙了两个内侍之后,就没人敢再传消息了。
魏氏惶惶难安,整日担惊受怕,唯恐听到父亲死在天牢里的噩耗。这些时日,整个人瘦了一圈。
程锦容看着魏氏红肿的眼,轻声说道:“二嫂,你想知道,我说给你听也无妨。”
然后,将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魏氏的脸孔渐渐泛白,一双手紧紧地扭在一起。
魏贤妃是她的亲姑母,五皇子是她的亲表弟。四皇子妃魏芳华是她嫡亲的妹妹……姑母表弟都死了,亲妹妹在天牢里不知死活。亲爹也一同关在天牢里,生死不知……
“……太子殿下当日差点丧命。皇后娘娘也命悬一线。好在娘娘和殿下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程锦容看着魏氏,轻声说了下去:“五皇子和魏贤妃都已经死了。四皇子妃定然会受牵连,镇远候府也会被连累。”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免得激怒娘娘和殿下。”
魏氏强忍着的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皇权交替,难免要清算清洗,少不得要死人。事不关己的时候无所谓,一旦牵连到自己的亲人,谁能保持冷静?
魏氏一边哭一边低声哀求:“弟妹,你最得娘娘青睐,三弟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亲信。若有机会,你们能不能为我父亲和四皇子妃求求情。不管如何,只要能保住性命活下去就好……”
程锦容无声叹息:“二嫂,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也不能答应你。”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站在魏氏的角度,她自然盼着父亲和妹妹活下去。站在程锦容的立场,却愿皇后太子手段凌厉,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魏氏哭了一场,踉跄着走了。
……
程锦容安静地坐了片刻,忽地张口问甘草:“甘草,我是不是也变了?”
甘草点点头:“嗯,小姐变了很多。”
程锦容哑然,看向直言不讳的甘草:“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安慰安慰我这个主子吗?”
甘草一脸无辜:“奴婢只会直来直去,说的都是真话。难道小姐想听假话?”
程锦容:“……”
甘草又说了下去:“其实,小姐有些改变也正常。几年前,小姐寄人篱下,住在永安侯府。凡事总得隐忍退让。”
“现在小姐是大楚最闻名的太医,救过皇上,又救过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亲如姐弟。还是平国公世子夫人。不管哪一层身份,都是响当当的。小姐有些变化,也没什么稀奇。”
“别说小姐,就是奴婢,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到这儿,程锦容不由得失笑,沉郁晦涩的心情顿时缓和了许多:“哦?你有什么不一样?说来给我听听。”
甘草认真想了想答道:“奴婢以前不敢吃得太多,因为奴婢怕被人嫌弃能吃。现在奴婢嫁了人,生了儿子。陈皮哥从不嫌弃奴婢能吃,每个月都将月例给奴婢。奴婢现在底气足,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
程锦容轻笑不已。
心中的唏嘘感怀,也很快散去。
是啊,时间变换,沧海桑田,谁也不会一成不变。
裴皇后变了,六皇子变了,她也在悄然改变。
前世她的亲娘和胞弟早早便死了。这一世,他们都好好活着。一个将成登基为新帝,执掌江山。一个将成为尊荣无比的太后。
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
这一日晚上,贺祈也回了府。
“往日我两日便能回府一晚,现在得隔十日才能回府一晚。”贺祈有些歉然地低语:“今晚是太子殿下特意令我回来陪陪你。”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伤势未愈,调养身体不是朝夕之事。皇后娘娘和殿下信不过别人,只信你一人。殿下的安危都寄在你的身上。”
“我在府里养伤,每天有人伺候衣食起居,还有一双儿子陪着我。你就安心在宫里当差,不必牵挂我。”
贺祈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俯头索取一个吻。
程锦容身上有伤,消耗体力的事不能做。一吻后,贺祈呼吸急促紊乱,没再进一步。只将程锦容紧紧搂在怀中。
程锦容面颊潮红,心跳比平日快得多。
两人成亲以来,同在宫中当差,却聚少离多。像这般安静依偎亲密温存的时刻,少之又少。
过了片刻,两人的情绪才平稳下来。
程锦容将魏氏今日来求情的事说了出来。
贺祈略一挑眉,声音里透出几分冷酷:“二嫂也太想当然了。正因我们夫妻两个都是皇后娘娘和太子信任器重的人,行事说话才更要注意分寸。”
“如果我们冒然去为四皇子妃和镇远候求情,娘娘和殿下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我们仗着宠爱信任就想左右宫中情势?”
“君是君,臣是臣。任何一个试图染指皇权,或是妄想左右皇权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阿容,你我以后,都得谨慎些。”
程锦容点了点头。
所以,她得远离皇宫。
因为,她正是那个对裴皇后影响最大对太子影响也最大的人。不想走到母女相忌姐弟相疑的那一天,她就得离开。
第七百三十六章 演戏
两日后,七皇子八皇子领着众臣回来了。
宣和帝的龙体已经安葬进皇陵。
六皇子卧榻静养,未能露面。
一身素服的裴皇后亲自相迎,对着七皇子八皇子温声说道:“太子身体未愈,不能亲去皇陵,你们兄弟代太子扶棺送葬,这一行几日辛苦了。”
七皇子八皇子如何敢当,立刻在嫡母面前跪下磕头:“儿臣幸不辱命。”
裴皇后亲自扶起七皇子八皇子,又对一众送葬的臣子们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太子想见一见你们。你们这就随本宫前去。”
前往皇陵送葬的臣子,共有三十余个,皆是朝中四品以上的重臣。
此时,众臣同时露出感动之色,一共拱手应下。
宣和帝的丧事已了,接下来,就该是新帝登基改朝换元了。只是,太子尚且不能下榻,根本支撑不了一整日的登基大典。到底该怎么办?
这几日,众臣无不在思虑这个问题。现在太子要见他们,想来也和这桩要紧事有关。
……
众臣一同进了太子寝宫。
六皇子被扶着坐在床榻上,脸孔俊秀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一双黑眸却冷静镇定。
众臣一同跪下行全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众卿免礼平身。”六皇子中气不足,音量不算高。张口先是一番安抚施恩,夸赞众臣的忠心。
这些套话,众臣听听就算。面上的感动感恩,都是装模作样而已。
六皇子做了两年太子,和众臣们时常打交道,自然也很清楚,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想收拢臣心,那是痴人说梦。
要掌控群臣,想彻底执掌朝政,绝不是易事。没有三年五载,根本做不到。
六皇子很快话锋一转,轻声叹道:“孤是父皇钦封的太子,如今父皇已经安葬,孤却因身体虚弱之故,不能举行登基大典。不知众臣有什么好主意?”
卫国公靖国公这些日子受了裴皇后不少闲气,此时像锯嘴葫芦一般,各自沉默不语。
武将们以卫国公靖国公为首,他们不出声,其余人便也不吭声。
永安侯惨死,镇远候晋宁侯都被关进天牢。只余一个平西侯,有张口说话的分量。他的儿子朱启珏做了驸马,如今身负重任,深得皇后太子信任重用。
平西侯上前一步,第一个张口说话:“末将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心思鲁直,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若有什么说得不周全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已经葬进皇陵,太子殿下就该登基为新帝。可以先登基,正了名分再说。至于登基大典和祭祀太庙一事,可以等殿下身体痊愈了再进行。”
六皇子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他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这等事,总不能自己张口说出来。
在数日前,他在朱启珏面前暗示了几句。朱启珏心思也算细密,琢磨了两天后,悄然令人送信给亲爹平西侯。
也因此,平西侯今日第一个张口提议先登基后举行典礼。
六皇子心里千肯万肯,面上却露出迟疑又惭愧的神情:“历朝从未有过先登基再举行典礼的先例,孤开此先例,心里实在惭愧。”
卫国公靖国公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演得这么明显,当众臣是傻瓜,看不出来吗?
话说回来,除非他们有拥立其他皇子坐龙椅的打算,否则也只能这样了。
六皇子没看卫国公靖国公,而是看向礼部周尚书:“周太傅是礼部尚书,天子登基的典礼都归太傅掌管。不知太傅以为此事是否可行?”
周尚书是六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闻言拱手沉声说道:“老臣以为此事可行。事情不可能一成不变,规矩也可因势制定。殿下身体支撑不住登基典礼,老臣提议,将登基典礼延至明年。”
户部梁尚书不假思索地附和:“臣附议。”
吏部尚书也很快表态:“臣也附议。”
文臣们一个接着一个附议,武将们也不能再沉默了。
卫国公终于张口,一锤定音:“老臣也赞成。”
六皇子心里舒了一口气,温声说道:“既然众臣都附议,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事宜,由礼部定个章程吧!”
周尚书恭声领命。
先不说周尚书是太子太傅,就只凭他礼部尚书的身份,接下这桩差事也是理所应当。
卫国公靖国公心里是否不快,无人知晓。两只官场老狐狸,都是一脸欣然赞成。
……
商议完这一桩事后,卫国公张口问道:“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等人都在天牢里,不知太子殿下要如何处置?”
靖国公紧接着接过话茬:“镇远候晋宁侯也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按朝中律法,朝臣犯下重罪,当由刑部问审定罪。不知殿下何时下令,将镇远候晋宁侯移交至刑部?”
手足相残,大皇子四皇子死不足惜,怎么处置臣子们都不会多嘴。
不过,镇远候晋宁侯的事,却是众臣关注的重点。这和众臣们都息息相关。
要是开了先例,皇权凌驾朝廷律法之上,岂不是对臣子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了?
这一回,就连平西侯也不会站在六皇子这边。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六皇子的脸上,看六皇子如何应对。
六皇子显然早已思虑过此事,缓缓说道:“卫国公晋国公,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孤很清楚。你们是怕孤不顾律法,不问青红皂白,杀了镇远候晋宁侯。也怕开了先例,以后臣子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卫国公靖国公一起拱手道:“老臣不敢。”
已经这么想了,有什么不敢的?
六皇子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淡淡说了下去:“孤不会乱杀无辜,众卿大可放心。事涉重大,孤要亲自问审,再给他们定罪。”
说着,又叹了一声:“可惜孤病体虚弱,不能下榻,也进不得天牢。现在,便委屈他们一段时日,暂且在天牢里待着。等孤的身体好了,再亲自问审晋宁侯镇远候!”
众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