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二章 成长
提起裴璋,裴绣情绪激动起来,泪水簌簌而落。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裴璋的身影,心里也有些黯然。
别说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在大楚,一人犯下大错,一定会祸及家人,甚至是牵连族人。
裴璋是永安侯唯一的嫡子。永安侯犯下欺君大罪,宣和帝没下令杀裴璋裴珏,已经是看在裴皇后和六皇子的颜面了。
这些话,裴绣不能和任何人说,就是对着夫婿江尧,也不能吐露半个字。今日,对着程锦容,裴绣终于可以放肆痛快得哭一回。
“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你和大哥原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早在几年前就该成亲,做一对恩爱夫妻了。哪里还有贺祈什么事……”
“裴绣!”程锦容轻声打断裴绣:“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她和裴璋的缘分,早在前世就断了。
她没有后悔,也没有动摇过。
裴绣用袖子擦了眼泪,红着眼睛说道:“罢了,你现在有夫婿有一双儿子。再说这些,确实没什么意思。要是让贺祈知道了,便是一场口舌是非。你不愿听,我不说就是了。”
“我今日来见你,是要向你道歉。”
“我们裴家,欠你们母女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父亲死了,母亲和大哥他们都去了岭南。我代他们,向你们说一声对不起。”说着,竟起身走到床榻边跪下,用力磕了一个头,咚地一声响。
一直冷静自若的程锦容被裴绣的举动惊到了,不假思索地下榻,要扶起裴绣。
裴绣执拗地将三个头磕完,才抬起头来。这三个头,裴绣磕得结结实实,额头上红了一片。
说来,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却一直不怎么样。裴绣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裴绣。
哪怕是现在,她也不能违心地说对裴绣心无芥蒂。她不是圣人,对着仇人的女儿,做不到完全释然。
可裴绣今日的举动,却令她对裴绣改观了。
磨难和痛苦会令一个人成长。裴绣也终于长大了。
“我永远不能原谅你父亲。”程锦容直视裴绣,声音缓慢而坚定:“哪怕他死了,我也不会原谅他。”
“裴绣,我也不能抛下所有仇怨,和你亲如姐妹。这样做,对不起我的亲娘,更对不起在边关十几年的亲爹。”
“我们一家三口,被逼分离十几年,想团圆却不得的痛苦,我永远不能释怀。”
“这些和你无关,我不会迁怒于你。不过,我也不想时时见到你。想来,你也不愿经常见我。”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一对不远不近的表姐妹。偶尔见了面,互相点头示意问好就行了。”
这些话听在耳中,颇有些无情。
裴绣目光复杂,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我们两人,确实不必经常见面。”
谁也不是圣人,见了面,只会勾起彼此心底的痛苦记忆。既是如此,何必多见。
“江家人对你还好吧!”程锦容张口问道。
裴绣扯了扯嘴角:“被怠慢看冷眼听些闲言碎语,都是免不了的。好在江尧对我好,我现在又怀着身孕,日子也勉强能过。”
程锦容看着裴绣,给了她最后一句忠告:“忘了一切,和江尧好好过日子。”
裴绣点头,起身走了出去。
现在,她没有亲爹,也没有亲娘庇护,兄长也不能为她撑腰。不过,她比当年的程锦容总要强一些。
至少,她还有江尧和肚中的骨肉。
……
到了下午,众女眷才一一散去。
程锦容也有些疲倦,正要合眼睡下,贺祈来了。
程锦容一看贺祈沉凝的面色,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贺祈,出什么事了?”
贺祈叹了口气:“我本来想瞒着你。不过,又怕你以后知道了会生气。宫中传了消息出来,皇后娘娘昨夜发了高烧,今天一直高烧未退。皇上去了椒房殿,几位皇子也都在椒房殿里。就连后宫嫔妃也都齐聚在椒房殿里。”
程锦容面色陡然变了,声音微颤:“娘娘为何会忽然高烧?”
贺祈在宫中有眼线,对宫中发生的事了然于心,低声说道:“昨日傍晚,二皇子被送出了宫。听闻二皇子神志不清,已经疯了。”
“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后,心情波动得厉害,当夜就发了高烧。”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裴皇后是因二皇子疯了伤心过度。
其实,裴皇后是心中太过畅快,憋在心头的一口气也就散了。沉疴旧疾一并发作了出来。
程锦容面色又是一变:“娘娘的情形一定十分不妙。”
贺祈皱眉:“太医院里的所有太医,都被召进了椒房殿。到底如何,就不清楚了。”
程锦容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起身,飞奔至亲娘身边。
“阿容,你也别太担心。”贺祈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安抚:“杜提点的医术你总该信得过,还有医术高明的周太医李太医他们。皇后娘娘定会转危为安。”
“你刚生过孩子没几日,现在哪儿也不能去,只能安心调养。等做完月子,身体调养好了再进宫。”
程锦容目中闪过水光,低低地嗯了一声。
然后,她反手握住贺祈的手:“贺祈,你不必在府中陪我了。明日就回宫。”
请你代我进宫,代我看一眼亲娘。
贺祈心中虽不舍妻儿,却未犹豫,一口应了下来。
程锦容松了口气,依偎进贺祈的怀里:“谢谢你。”
“夫妻一体,你我之间还用说谢吗?”
贺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接了话茬:“不过,你现在和以前不同了。往日你为娘娘冒再多的风险,我都不会吭声。现在,有了阿圆阿满,你就算不顾念我这个夫婿,也得念着一双孩子。不管到了何时,都要先顾全保重自己。”
话语中,到底还是透出了一丝淡淡的哀怨。
在程锦容的心里,亲娘占第一位,六皇子排第二。万幸程望不在京城,不然,他这个夫婿就得排到第四了。
程锦容被逗得轻声笑了起来,沉重的心情也稍稍舒缓。
第六百六十三章 恶报(一)
隔日一大早,贺祈进了宫。
程锦容再焦急,也不能飞进宫,只能耐着性子等候宫里的消息。
又过一日,宫里就传了消息出来。裴皇后高烧终于退了,险之又险地熬过了一劫。程锦容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慢慢落回原位。
至于宣和帝再次病倒,程锦容就没那么情急焦虑了。
以宣和帝的身体,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能活过今年,都是幸事。
朱氏和魏氏联袂来探望程锦容,顺便将今日京城最新的八卦消息说给程锦容听着解闷:“听闻二皇子妃今日回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妃和二皇子早已没了夫妻情分,宁肯青灯古佛,也不愿回皇子府。没曾想,二皇子这一疯,她倒是回来了。”
程锦容轻声叹道:“正因二皇子疯了,她才非回来不可。”
二皇子犯下弑杀帝后的恶行,没被赐死,却被折腾疯了。帝后皆在病中,无人照料衡哥儿。
此时此刻,二皇子妃别无选择,只能回来。
“二皇子妃也够倒霉的。”朱氏的声音里满是同情:“嫁给天家皇子,做了尊贵的皇子妃,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自己被折腾得遍体鳞伤,陪嫁丫鬟被凌虐而死。现在连躲清静也不能,还得回府照料二皇子的衣食起居。”
怎么想怎么憋屈啊!
魏氏也叹了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能和离,又舍不下孩子,可不就得受委屈么?”
出身世家名门的贵女们,享受了远胜普通人的富贵生活,也要付出常人不及的代价。
……
二皇子府。
身着淄衣的二皇子妃,看着清瘦了些,却比往日精神多了。眼神也不像往日那般木然沉寂。
二皇子府里所有的宫女内侍,齐齐跪了一地,哭着跪拜主子:“奴婢见过皇子妃娘娘。”
“奴才给娘娘磕头了!娘娘终于回来了!”
二皇子妃淡淡说道:“行了,都别哭嚎了。吴公公,你留下,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退下。”
这一段时日,二皇子被关在宫中音讯全无,小道消息一个接着一个传进皇子府。众人被吓得魂不附体,整日提心吊胆。
两日前,疯疯癫癫的二皇子被送回府。
吴公公是二皇子的贴身内侍。不过,如今二皇子身边由宫中派来的几个内侍“伺候”着,他根本无法靠近二皇子。
吴公公跪在二皇子妃面前,一边抹泪一边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奴才所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外面传言,殿下受永安侯挑唆,暗中将毒药给了寿宁公主。寿宁公主在点心里下了毒。皇上和皇后娘娘差点毒发殒命。”
“公主一个多月前就死了。殿下一直被关在天牢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只是,两日前殿下被送回府的时候,已经失了心智,谁都认不出来了。”
“奴才们心里都怕的很。好在娘娘回来了,奴才们也有主心骨了。”
怕什么?
怕二皇子被处死,怕他们这些奴才也被一并处死吗?
二皇子妃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淡淡说道:“殿下现在人在何处?你在前领路,我要见一见殿下。”
吴公公忙应了一声,擦了眼泪,起身领路。
他们这些无根的奴才,只能依附主子而活。二皇子犯下大错,彻底为帝后厌弃,现在又疯了。他们不被主子连累,都是万幸了。
以后,二皇子府就得靠二皇子妃娘娘撑着了!
二皇子妃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在一处院子外停了下来。
守着院门的内侍,都是宫里出来的,是赵公公亲自调教出来的人。对着二皇子妃也丝毫不怵。
“奴才见过皇子妃娘娘。”内侍恭敬地行礼请安。
二皇子妃温声说道:“免礼平身。请你开门,我要见一见殿下。”
内侍一脸为难:“赵公公叮嘱过奴才,二皇子殿下神志不清,不宜见人……”吴公公一听急了:“我们这些奴才见不了殿下,现在娘娘回府了,你还不快些开门!”
二皇子妃略略皱眉,转头训斥吴公公:“不得无礼!他也是奉命行事!”
吴公公讪讪地闭了嘴。
那个内侍略一犹豫,终于拿出钥匙,开了院门:“奴才斗胆一回,请皇子妃娘娘进去见殿下。不过,时间不宜太长。”
二皇子妃冲内侍笑了笑:“有劳公公,多谢。”
二皇子妃慢慢走了进去。
吴公公也想跟着进去,被内侍皮笑肉不笑地拦下了:“吴公公请留步。咱家请娘娘进去,可不敢让吴公公进去。否则,赵公公知道了,咱家担待不起。”
主子出了事,奴才也跟着低了半截。吴公公心里再恼怒,也不敢吭声,只得在院门外等候。
……
二皇子妃进了院子后,又有内侍迎上前,领着她去了二皇子的屋子外。开了锁之后,二皇子妃进了屋子。
当看到二皇子的刹那,二皇子妃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往日那个高高在上心狠手辣如同恶魔一般的二皇子,现在全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他面容呆滞,目光空洞,不停地嘿嘿傻笑。衣服穿得还算齐整,却散发出难闻的腥臊臭气。
他的脖子上,赫然被一根极粗的铁链锁着。那一根铁链约有九尺长短,一端拴在床榻上,另一端就在二皇子的脖子上。
就像拴着一条狗。
疯傻的二皇子,也只能像狗一样活下去。
对一个皇子来说,这无疑是最大的羞辱。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看着这样的二皇子,二皇子妃心里压抑了几年的怨恨和憎恶,化为无尽的快意。
元泰,你也有今日!
真是苍天有眼!
红云,你在地下有知,心里也一定会无比畅快吧!
“殿下,我来看你了。”
二皇子妃站在门口,正好是被铁链锁住的二皇子到不了的距离。她声音温和,一如往日:“人在做,天在看。你恶事做尽,到头来终有恶报。看到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心里真是高兴。”
第六百六十四章 恶报(二)
二皇子无知无觉,继续怪笑。
二皇子妃看着疯傻的二皇子,扯起了嘴角:“元泰,你是真疯还是装疯,都不重要。你以后,只能像狗一样,被铁链锁着活下去。”
“我本已下定决心,这一生吃斋念佛,再不回京城。不过,知道你遭殃,我心里实在快意。所以,我还是回来了。”
“我很快就进宫去见父皇母后,将衡哥儿带回府中。以后,我不会让衡哥儿来见你。因为你根本不配做他的父亲。你根本不配为人!”
说到后来,二皇子妃情难自禁地想起了无辜惨死的忠婢红云,鼻间涌起了强烈的酸楚,很快红了眼眶。
她的声音也低沉下来,哽咽沙哑:“红云,你看见了吗?我这个做主子的没能耐给你报仇,好在老天有眼,恶人自有恶报。”
“你在黄泉地下,也该释然了。早些去投胎吧!来世,去一个好人家做女儿。别再为奴为婢了……”
泪水从眼角迅速滑落。
这一年多来,她每日吃斋念经,默默为红云祈福。可心里的怨恨和自责,并未因此减轻。
直至今日回府,亲眼看到二皇子这一幕,心中的愤慨终于稍稍平息。
门被轻轻敲响,一个内侍推门而入。
内侍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有一碗清水和一个馒头。
内侍见二皇子妃红着眼落泪,误以为二皇子妃是在心疼二皇子,陪笑着解释:“不是奴才要苛待殿下。这些都是赵公公亲口吩咐的。”
“殿下失了心智,不能见人,要锁在屋子里。一日三餐,只能喝一碗清水吃一个馒头。还有,每隔十日才能换一次衣服。”
二皇子妃迅速擦了眼泪,神情也恢复了平静温和:“我没有怪你。你将东西放下,我伺候殿下进食。”
二皇子脖子上的铁链是精铁混合玄铁打制的,只有一把钥匙,还在赵公公手里。别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二皇子妃,就是来几个精壮的汉子,用利刃也斩不断。
内侍很痛快地应了,放下托盘就退出了门外。
一直没什么反应的二皇子,在见到清水和馒头之后,忽然嗷嗷叫喊了起来。
这是出于身体本能的反应。
渴了要喝水,饿了吃馒头。
二皇子妃拿起馒头,扔到了地上。白馒头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二皇子嗷地一声,冲了过来。
铁链哗哗作响,二皇子冲到馒头前面就停下,伸手拿起地上的馒头就送进口中,用力咬一口,嘿嘿笑了起来。
二皇子妃冷眼看着,忽地将那碗清水也扔到了地上。
馒头在地上滚两圈还能吃。碗掉在地上可就碎了,清水也都洒了。
二皇子终于怒了,直直往二皇子妃冲过来。可惜在三尺之外就停下了,脖子上的铁链骤然被勒紧,勒得他脖子通红,额上青筋毕露。
他越用力,脖子被勒得越紧,很快便呼吸困难,猛地咳了起来。他咳得惊天动地,眼里的泪水也磕了出来。
他看着地上的水痕,委屈地哭喊了起来。
二皇子妃静静地看着咫尺之外的二皇子,很快转身离去。
……
当日下午,二皇子妃便进了宫。
昨日裴皇后退烧之后,宣和帝又在椒房殿里晕厥,不能随意挪动,直接安置在了椒房殿。此时的椒房殿,里外都是御前侍卫。
二皇子妃进了椒房殿后,先见到的是顾淑妃。
顾淑妃熬了一夜没睡,满面倦色,眼睛里有不少血丝。康宁公主也进宫伺疾,正伴在顾淑妃身边。
二皇子妃已经一年多未曾露面了,众人相见,彼此略一打量,心中各有一番唏嘘,暂且不提。
“父皇和母后现在情形如何?”二皇子妃身为儿媳,一张口便得先问帝后的身体。
顾淑妃无奈地轻叹一声:“皇后娘娘三日前发了高烧,皇上情急之下,亲自来了椒房殿。隔了一日,娘娘的烧退了。皇上又昏倒了,到现在还意识昏沉,不甚清醒。几位皇子都在皇上身边守着。”
经此一事,也让后宫心思浮动的嫔妃们彻底看清了一个事实。
哪怕寿宁公主死了,二皇子疯了,也未真正撼动裴皇后的地位。
宣和帝最在意的人,依旧是裴皇后。
二皇子妃低声道:“殿下犯下大错,我实在无颜见父皇母后。不瞒淑妃娘娘,我今日进宫,是想带衡哥儿回府。”
顾淑妃又叹一声:“这一段时日,宫中人心惶惶,确实无人顾得上衡哥儿。不过,你想带走衡哥儿,得娘娘点头首肯才行。这样吧,你在这儿稍等片刻,我这就令人去通禀一声。看娘娘是否愿见你。”
二皇子妃松口气,忙起身道谢。
过了片刻,便有宫女前来召二皇子妃前去:“皇后娘娘请二皇子妃娘娘前去说话。”
裴皇后还肯见她就好。
二皇子妃应了一声,起身迈步。
……
裴皇后的寝宫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苍白纤弱的裴皇后,无力起身,就这么躺在床榻上。
二皇子妃走到床榻边,跪下磕了三个头:“儿媳愧于见母后。”
裴皇后被这一场高烧掏空了精力元气,声音十分虚弱:“元泰所做的事,和你不相干。你没什么可愧疚的。”
“你今日进宫,是为了衡哥儿吧!本宫现在这副样子,无力照顾他了。你将衡哥儿带回去,好好照顾衡哥儿。”
没有苛责,没有刁难。
甚至没等她张口央求,裴皇后就已允她带走儿子。
二皇子妃又是感激又是感动,哽咽着说道:“母后宽宏大度,儿媳谢过母后了。”
说着,又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头都磕得真情实意,抬起头时,二皇子妃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裴皇后吃力地笑了笑,眼睛看着喜极而泣的二皇子妃,目光却似落在遥远的虚空之处:“孩子是亲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了孩子,做亲娘的受些委屈,算不得什么。”
“元泰已经疯了,有人看守,你不必理会。”
“你的心,以后就放在衡哥儿身上。好好抚养他长大成人吧!”
第六百六十五章 母子
二皇子妃感恩戴德,连连磕头谢恩:“多谢母后。请母后放心,儿媳一定会照顾好衡哥儿。”
裴皇后颇为疲倦,没力气再说话了,嗯了一声,便闭上双目。
二皇子妃起身后,用手擦了眼泪,退出寝室外,对门外的宫女说道:“衡哥儿人在何处?”
宫女恭声应道:“请皇子妃娘娘随奴婢来。”
很快就能见到衡哥儿了。
二皇子妃几乎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步伐越来越快。
她走的时候,衡哥儿还不满两岁。儿子是娘的心头肉,这般生生割舍,就如拆骨一般痛苦。这一年多来,她时常夜半垂泪,思念衡哥儿。
现在,母子两人终于得以重逢。从今日起,她就能日日伴在衡哥儿身边,母子两人再也不分开了。
“嬷嬷,”一个清亮的男童声音远远传了过来:“我想去园子里玩。”
声音一入耳,二皇子妃泪盈于睫。
教养嬷嬷好声好气地哄着男童:“衡哥儿乖,你皇祖父皇祖母都在养病。你就别四处乱跑了。”
男童有些闷闷不乐,却乖乖点了点头。
这个男童,今年三岁,生得白皙俊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格外澄澈。正是衡哥儿。
这段时日,宫中变故连连。谁也顾不上衡哥儿。好在衡哥儿身边的嬷嬷和宫女都是裴皇后特意挑选出来的,照顾得细心周全。
衡哥儿对教养嬷嬷十分依赖,伸手扯住嬷嬷的衣襟,正要说话,眼前忽地出现一个纤瘦的女子身影。
衡哥儿一愣,抬头看了过去。
女子眼中泛着水光,轻轻喊了一声:“衡哥儿!”
她的脸有些熟悉,声音似乎也很熟悉。
衡哥儿有些困惑地张口问道:“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令女子潸然泪下。她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将衡哥儿紧紧搂进怀中:“衡哥儿,我是你的亲娘!”
教养嬷嬷和宫女们跪了一地:“奴婢见过二皇子妃娘娘。”
衡哥儿还是有些懵。
亲娘离开的时候,他还太小了,根本不记事。一开始他常因为亲娘的离开哭闹不休,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椒房殿里的生活。也忘了自己的亲娘。
“衡哥儿,”二皇子妃声音哽咽:“是娘不好,娘不该这么抛下你。从今以后,娘再也不离开你的身边了。”
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气息,终于勾起了深藏在衡哥儿心底的记忆。
“娘,”衡哥儿喊了一声,然后小声哭了起来:“娘,你怎么走了这么久。我都忘了你的模样了……”
二皇子妃拥着儿子,狠狠哭了一场。
……
一个时辰后,二皇子妃带着衡哥儿离宫回了二皇子府。
衡哥儿在宫中住了一年多,衣物吃用之物极多。教养嬷嬷和几位宫女正在收拾,少说也得大半日。二皇子妃索性先带着儿子回来了。
血浓于水,母子连心。
衡哥儿一开始还有些生疏,很快就眷恋起了亲娘的怀抱,依偎在二皇子妃的怀中说起了悄悄话。
“娘,你为什么要走那么久?”衡哥儿小声问道。
二皇子妃眼睛红肿,神色间却满是愉悦欢喜:“娘以后哪儿也不去了。”
衡哥儿也不追根问底了,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
二皇子妃问起了衡哥儿这一年多的生活:“衡哥儿,你在椒房殿里住得习惯吗?”
衡哥儿点点头,扳着小手指:“皇祖母对我很好,瑜娘娘也喜欢我。还有六叔,经常带些好吃好玩的给我。我也喜欢程太医。她长得好看,说话声音好听,对我很好。”
衡哥儿才三岁,却伶牙俐齿,说话很有条理。
不用细问,也知道他在宫中过的很好。
二皇子妃心中溢满了感激之情:“这样就好。”
衡哥儿忽然问道:“娘,父王呢?”
二皇子妃心里一紧。
二皇子再混账再不是东西,也是衡哥儿的亲爹。衡哥儿问起亲爹,再正常不过。可是,现在的二皇子,根本不能让衡哥儿看见。
“衡哥儿,你喜欢你父王吗?”二皇子妃不答反问。
衡哥儿的回答出人意料:“不喜欢。”然后,凑到二皇子妃耳边悄声说道:“父王总让我讨好皇祖父和皇祖母,我不喜欢他。”
二皇子妃心中五味杂陈,低声说道:“娘悄悄告诉你,娘也不喜欢你父王。以后,我们母子两个在一起生活,不要你父王了,好不好?”
衡哥儿迅速点头。
母子两个拉钩约定,然后对视笑了起来。
……
天色暗了下来。
廊檐下的宫灯被点亮,驱赶走了黑暗。
瑜美人伺候裴皇后喝药。裴皇后习惯了汤药的苦涩,喝了一碗,只略略皱了皱眉。瑜美人端来甜甜的蜜饯:“汤药苦涩,娘娘吃一口蜜饯吧!”
蜜饯甜中带了些酸,口中的涩意,很快化为甜意。
“衡哥儿这一走,宫中就更冷清了。”裴皇后有了些力气,和瑜美人闲话起来。
瑜美人笑道:“娘娘什么时候想衡哥儿了,让二皇子妃娘娘领着衡哥儿进宫请安就是。娘娘凤体虚弱,少说也得调养一年半载,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二皇子妃娘娘回来得正好。”
裴皇后嗯了一声,心里惦记起程锦容来。
也不知那一双孩子,到底生得像谁多一些。贺祈别的不说,相貌是一等一的,锦容也是美人。两个孩子也一定生得俊俏……
瑜美人惯会揣度裴皇后的心思,此时正好说起了程锦容:“听闻程太医生了一对双生子。亲爹亲娘都生得好,孩子也一定生得好相貌。”
这话裴皇后爱听。
裴皇后眉眼间浮起笑意。
瑜美人又笑道:“贺统领只在府中待了三天,昨日就进宫当差了。娘娘若是惦记程太医,何不召贺统领前来问上一问。”
裴皇后顿时意动。
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宫女前来禀报,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一来,身为东宫侍卫统领的贺祈,自然会一同前来。
裴皇后打起精神,令人将自己扶着坐了起来:“传本宫口谕,令贺统领一并进寝宫,本宫有话要问他。”
第六百六十六章 心结(一)
贺祈可以随六皇子出入天子寝宫,进了后宫,却得避嫌。若不是裴皇后主动宣召,贺祈绝不可擅自进寝宫。
如今既是裴皇后宣召,贺祈便可随六皇子一同进来了。
六皇子先张口询问裴皇后身体情形。
一旁的瑜美人代为作答:“娘娘昨日退了烧,今日胃口不佳,只喝了汤药,未曾进食。”
汤药喝得多了,对肠胃难免有些损伤。裴皇后的脸上好不容易养出的肉,不见了踪影。面颊消瘦,精神不济。
六皇子颇为心疼,低声道:“不吃饭哪来的元气体力。母后再没胃口,也得勉强着用一些才是。”
裴皇后随意嗯了一声,目光看向贺祈:“贺祈,你过来,本宫有话问你。”
贺祈恭声应了,迈步上前,在凤榻六尺外停下。
不出所料,裴皇后一张口,就问起了程锦容:“锦容一出宫就早产,临盆时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贺祈早就被程锦容叮嘱过,故作轻松地笑着应道:“娘娘放心,锦容生产时很顺利,母子三人平安无事。”
裴皇后情不自禁地追问:“孩子生得像谁?”
想到刚出世几天的一双儿子,贺祈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回娘娘,孩子还小,现在看不出像谁。阿圆阿满都生得健壮,就是全身红通通的,脸上手上都有些皱巴巴的。”
裴皇后立刻轻声笑了一笑:“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等过些日子,就会变得好看了。”
贺祈趁机说道:“锦容听闻娘娘高烧不退,心中忧虑焦急,催促着我进宫当差。今日我见了娘娘,回府便能告诉锦容,让她彻底安心了。”
喝了一天汤药,也不及这几句话效果好。
裴皇后脸上有了笑意,眼里也有了神采。
六皇子有意哄裴皇后高兴,笑着接过话茬:“父皇允我出宫去看容表姐。等孩子满月那一日,我会亲自去一趟平国公府。”
裴皇后神色微微一顿,看向六皇子:“你父皇现在如何?”
她的一场高烧,令宣和帝大发雷霆,甚至亲自来了椒房殿。等她退了烧,宣和帝又昏厥倒下了。
六皇子看着裴皇后,低声答道:“父皇昏迷一天一夜,今天正午才醒。杜提点进言,说父皇不宜再挪动,所以,要在椒房殿里静养几日。”
裴皇后:“……”
裴皇后心中百般滋味,半晌,才低声道:“小六,你令人准备软榻,抬着我去见你父皇。”
宣和帝的情意,不会诉之于口。
往日,她不愿去深想。温柔体贴,也多是装出来的。
现在,她已经不能再回避。
六皇子看着裴皇后憔悴黯然的眉眼,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低声道:“母后身体虚弱,禁不起折腾。还是等过两日再去见父皇吧!”
裴皇后定定心神,冲六皇子微微一笑:“我今日既不跪也不请罪,就是看看你父皇。”
或者说,就是主动前去,让你父皇看一眼。
六皇子对男女情事懵懵懂懂,贺祈却是过来人,听了这淡淡的一句话,心里颇不是滋味。
裴皇后这是在逼着自己彻底放下程望,接受宣和帝的情意。
人心最是微妙,也最难以克制。裴皇后对宣和帝未必没有情意,不过,要全然忘却前尘,又是何等痛苦?
……
四个宫女抬着软软的窄榻进了天子的寝室。
赵公公令宫女们将窄榻抬到龙榻旁。只隔了两尺的距离,伸手便可触及。可谓一心为主子着想,忠心至极。
宣和帝平躺在床榻上,无力动弹,吃力地转过头。
裴皇后没有逞强下软塌,就这么躺在窄榻上,转头看着同样憔悴黯然的天子脸孔:“皇上请恕臣妾无礼。臣妾全身无力,不能下榻给皇上磕头请罪了。”
声音轻柔,带着病中的虚弱。
态度却十分坦然。
就像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她依然是独宠中宫的裴皇后,仗着他的宠爱,可以疏忽礼数。
宣和帝昏沉的头脑,忽然清醒。
他看着裴皇后,没有说话。
赵公公何等知趣,立刻领着众人退了出去。然后,赵公公独自一人守在门外,如同一只忠诚的老狗,谁也别想靠近半步。
屋内,宣和帝和裴皇后对视良久,才张口说道:“皇后,你有什么话对朕说吗?”
皇后两个字,听得裴皇后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宣和帝在最盛怒的时候,也没有杀她或废了后位。
这其中蕴含的帝王之情,沉重得令人心酸。
裴皇后忍着鼻间的酸意,轻声道:“在生死里走过一遭,臣妾已经想通了。人活一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闭了眼。过去的一切,臣妾早就该忘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酒宴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宣和帝虽然重武轻文,年少时也是读过书的。自然也知道这一首诗。
堵在心口的愤怒和闷气,在裴皇后温柔专注的目光下悄然散去。
宣和帝压了压自动扬起的嘴角,故作冷酷地轻哼一声:“说得倒是轻巧。这么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和朕说出实情。可你一直在骗朕。”
“如果不是裴钦在死前说出真相,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骗朕到闭眼的那一天?”
“是,”裴皇后没有回避宣和帝的目光:“皇上想听真话,从今日起,臣妾想什么便说什么,再不骗皇上了。”
“臣妾不敢说出真相。臣妾不怕死,却怕皇上迁怒到锦容和小六的头上。”
“还有程望,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妻子在十几年前死了。他如今在边军做军医,日子清苦却也平静。臣妾已经对不起他了,不愿再牵累他丢了性命。”
宣和帝:“……”
听真话的感觉,原来也不美妙。
听到程望的名字,无名的火气蹭蹭地就涌上来了。
宣和帝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冷冷说道:“你向朕低头请罪,就是为了你的一双儿女,还有程望的性命?”
第六百六十七章 心结(二)
当然是啊!
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裴皇后没有说话,沉默着看着宣和帝。晶莹的水光在眼眶里滚动,却没有掉落。
她说过,她不会再说谎话骗他。所以,不能出口的话,她宁可不说,也绝不说甜言蜜语来哄他。
宣和帝觉得自己整个人裂成了两半。一半浸透在愤怒的火焰里,另一半却满是酸苦和涩意。
“裴婉如,”宣和帝咬牙切齿地低语:“你看着温柔软弱,其实比谁都凉薄狠心。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朕捂热了。可你……”
这样的话,已经是身为天子的宣和帝所能表露的极限了。
天子也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被情所伤的痛苦,丝毫不会因他是天子就减弱一分。
裴皇后声音微颤:“我不是铁石心肠,也做不到凉薄狠心。我若是那等贪慕富贵权势等闲变心的人,早在多年前,就会谄媚逢迎讨好皇上了。”
“皇上待我的好,我心里都清楚。我现在还敢来见皇上,敢将实话说出口,无非是依仗着皇上对我的情意。”
“从现在起,我会尽力忘记过去的裴婉如,一心待皇上。”
“皇上若愿接纳真正的我做妻子,那就请皇上也彻底忘记裴婉如三个字吧!这世上,已经没有裴婉如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裴婉如了。
最后这一句话,裴皇后说得很平静。可她的目光,却是那样的深沉哀伤。
宣和帝的心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拧起,那疼痛并不激烈,却持久而酸楚。
宣和帝没有再说话。
裴皇后也沉默下来。
寝室里一片安静,静得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宣和帝才低声打破沉默:“夜深了,先歇了吧!”
裴皇后轻轻嗯了一声。
就听宣和帝又道:“你到朕的身边来,和朕同寝。”
裴皇后:“……”
宣和帝不快地扫了神色僵硬的裴皇后一眼:“怎么?夫妻难道不应该同寝吗?话说的好听,朕让你睡到朕的身边,你就不乐意了?”
裴皇后只得应了一声。她身体虚弱无力,不过,两张床榻靠在一起,挪动身子到宣和帝身边,倒也不是难事。
她费了些力气,终于躺到了宣和帝身边。
宣和帝伸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人头靠在一处。
这么睁眼对视,也太尴尬了。
裴皇后很快闭上双目,假装自己睡着了。大概是她耗费心力过度太过疲累了,一闭眼倦意便涌来。不到片刻,她就真的睡着了。
宣和帝没有睡。他一直睁着眼到半夜,就这么看着怀中安睡的裴皇后。
直至三更,宣和帝才合眼睡去。
……
隔日清晨,一众皇子和后宫嫔妃皆来椒房殿请安伺疾。
赵公公守了上半夜,只在下半夜合眼睡了两个时辰。一大早又精神抖擞地守在寝室门外。让人不得不佩服赵公公的忠心。
“我们来给父皇请安伺疾,烦请赵公公通传。”对着宣和帝最信任的心腹内侍,大皇子表现得分外客气。
前几日裴皇后的一场高烧,令宣和帝震怒不已。几位皇子被骂得狗血淋头,宫中嫔妃们人人自危。
也让众人都看清了,裴皇后没有失宠。
赵公公忙拱手说道:“殿下,皇上昨夜睡得迟,皇后娘娘也在寝室里。直至现在,皇上也没宣召奴才们进去伺候。奴才实在没胆量进去通传。还请殿下稍安勿躁,静心等候。”
什么?
裴皇后也在寝室里?
都病得快下不了床榻了,竟还腆着脸争宠,和父皇同睡一榻。还能做什么不成……
大皇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也好。”
四皇子和大皇子想到了一处,心里都憋了口闷气。他原本以为,裴皇后失宠,母妃郑婕妤就有复宠的机会。到时候,他和大皇子兄弟两个便能和母妃齐心合力,对储君之位发起冲击。
现在看来,他想多了。
父皇再气再怒,也没有废后之意,更没有易储之心。
五皇子的目光闪烁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倒是没想那么多。两人等了片刻,就去上书房读书了。
后宫嫔妃们也一一前来。
没办法,宣和帝一怒,嫔妃们都得老老实实地每日来请安伺疾。裴皇后一日没好,她们一日都别想消停。
魏贤妃前几日因穿得太过华丽,被宣和帝怒骂“无心为皇后伺疾”,羞惭气恼之下哭了半日。今日穿得格外素净,头上只有一支简单的金钗,可谓低调之极。
郑婕妤瞟了魏贤妃一眼,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贤妃今日怎么没戴那支七彩凤簪?”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魏贤妃不甘示弱,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婕妤往日最喜穿银红色。可这几年来,婕妤接连养病,偶尔出来见人,再也没穿过银红了。”
呵呵,揭短谁不会。
郑婕妤果然黑了脸。
顾淑妃只得笑着打圆场:“我等前来给娘娘请安伺疾,只盼娘娘早些病愈,更盼着皇上的龙体早日好起来。”
瑜美人笑着接过话茬:“淑妃娘娘说的是。皇上龙体安康,大楚江山才能安稳。皇后娘娘病愈了,这后宫也就安稳了。”
话题顺利地扯开了。
众人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等的心浮气躁满心不畅,才被召进寝室。
等进了寝室,就更气闷了。
宣和帝躺在龙榻上,面色依旧苍白虚弱,眉眼间的阴霾和暴怒却已散去,嘴角边露出了这一个多月来罕有的一丝笑意。
裴皇后就躺在宣和帝身侧。帝后没有对视,也没露出什么情意绵绵的样子。那份随意和亲密,已足以令嫔妃们泛酸了。
一个个就像喝了一大缸的陈醋,别提多酸多难受了。
众皇子一一行礼问安。
众嫔妃也一一行礼,对着帝后嘘寒问暖。
宣和帝之前还嫌众人怠慢皇后,现在忽然又觉得人太多了,等众人行礼问好后便张口吩咐:“朕和皇后都要静养,人多太过吵闹。你们都退下,今日不必再来了。”
众人:“……”
第六百六十八章 心结(三)
宫中消息传得快,六皇子很快便知道裴皇后和宣和帝同寝一事,紧绷了多日的心情,终于缓和。
六皇子示意内侍们退下,悄声对贺祈说道:“母后昨晚去了父皇那儿,后来和父皇同寝。可见两人心结已去。你今晚回府后,将此事告诉容表姐,让她也放宽心。”
贺祈笑着应下,不动声色地扫了目露欢喜的六皇子一眼。
裴皇后和宣和帝“和好”,感情更胜往日。这对六皇子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功利一点来说,裴皇后的凤位安稳,六皇子的储君之位便也安稳。
从感情角度而言,六皇子当然希望亲爹亲娘感情和睦。这是天底下所有做儿女的共同心愿。
对程锦容来说,这既是好消息,也是一根利刺。
……
程锦容已从产房里挪回了屋子里。
天气渐热,换在往年,这时候屋里已经开始用冰盆了。此时程锦容还在月子里,不宜受凉,寒食也不能入口。燥热些也只得忍着。
紫苏不时为程锦容擦拭汗珠,用扇子轻轻扇风。
奶娘们各自抱着阿圆阿满。屋子里不时响起啼哭声。要么是阿圆闹着要喝奶水,要么是阿满尿湿了哭闹。
总之,有两个孩子在,就没个清静消停的时候。
紫苏低声劝道:“小姐还在月子里,应该安心调养身体才是。阿圆阿满两位小少爷,有奶娘丫鬟们伺候着,小姐只管安心。依奴婢看,小姐还是吩咐她们将小少爷们抱下去吧!”
程锦容轻叹一声道:“紫苏,我知道你是在心疼我。我这个做亲娘的,没有亲自喂养孩子,心里已经很愧疚了。他们两个在我身边,我时时刻刻能看到他们,心里也踏实。”
做完月子,她或许就被宣召进宫当差。到那时候,想整日陪着孩子也不可能了。
紫苏见程锦容坚持,只得住了嘴。
过了片刻,魏氏领着全哥儿来了。
当年魏氏难产,是程锦容亲自为魏氏剖腹取子。如今全哥儿已有三岁多,生得健壮,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淘气又可爱。
“侄儿给三婶娘请安,”全哥儿在亲娘的指挥下,有模有样地行了礼,没等程锦容出声,就跑到阿圆阿满面前。大模大样地说道:“我是你们的二堂哥,等你们长大了,我带你们去园子里骑木马。”
童言童语,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魏氏笑着瞪了儿子一眼:“全哥儿,你在这儿可别淘气。阿圆阿满太小了,你别胡乱摸他们。”
又对程锦容笑道:“全哥儿闹腾着要来看阿圆阿满。我来之前就警告过他,别将弟弟们弄哭。他答应得倒是好好的,不过,还得有人时刻看着他才行。”
程锦容抿唇一笑,还没来得及张口,阿圆已经嚎啕哭了起来。
程锦容和魏氏一起转头看过去。全哥儿一脸无辜地说道:“我就是摸了他的脸,我没用力气。”
魏氏被气乐了,上前拧住全哥儿的耳朵:“我刚才怎么叮嘱你的?让你别摸,你非要动手。你还敢说你没用力气,阿圆的小脸都红了。”
程锦容离得远,没看见阿圆脸上的红印,不过,只听阿圆扯着小嗓子啼哭,已十分心疼了。口中还得安抚魏氏:“全哥儿还小,哪里懂什么用力。又不是故意的,二嫂就别数落他了。”
全哥儿耳朵被拧得发红,疼得龇牙咧嘴。听到程锦容的话,立刻大声附和:“三婶娘说的对。”
众人又是一阵笑。
魏氏对这唯一的儿子十分疼爱,平日不免娇惯了一些。用力拧了一回,已经心软了,这一笑,便松了手。
全哥儿又溜到阿满身边,不到片刻,又将阿满弄哭了。
程锦容:“……”
趁着三婶娘还按捺得住,你还是快些脚底抹油吧!
魏氏也不好意思了,连声赔礼,然后拎着全哥儿出去,在全哥儿的小屁股上狠狠扇了两巴掌。
全哥儿抱着魏氏的腿不撒手,魏氏揍了两下,也就下不了手了。抱着全哥儿回了院子。
程锦容立刻让奶娘将孩子们都抱过来。阿圆阿满都哭得小脸通红,程锦容心疼地亲了阿圆一口,又亲了亲阿满。
紫苏小声嘀咕:“全少爷着实淘气,下手也没个轻重。以后最好别来了。”
程锦容口是心非地应道:“他是喜欢阿圆阿满,就是摸的时候力气大了一点点。总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就不让他们兄弟亲近。”
就在此时,贺祈迈步进了屋子。
……
一眼看到妻儿,贺祈眼里溢满笑意。走到床榻边,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轻轻松松地将两个儿子抱了起来。
目光锐利的亲爹,立刻就察觉出不对劲:“阿圆的脸上怎么红了一块?阿满的小耳朵怎么也发红?”
没等程锦容吭声,紫苏已经抢着告状了:“全少爷刚才来过,手下没个轻重,将两位小少爷都弄哭了。”
贺祈立刻臭了脸:“以后不准全哥儿来了。”
程锦容哭笑不得,白了贺祈一眼:“行了,这点小事,哪里值当生气。这样的话,要是被二嫂听见,她定会多心。”
魏氏本就细心敏感,贺祈和贺袀又有陈年旧怨。哪怕是玩笑话,也不能随意出口。免得魏氏耳闻心里不是滋味。
贺祈最是记仇,轻哼一声:“不说就不说。等过两年,全哥儿要开始习武了,我这个三叔亲自教导他。”
程锦容:“……”
等孩子们都被抱下去,屋子里就剩夫妻两人。
贺祈坐在床榻边,握住程锦容的手,斟酌着该如何张口。
程锦容抬起眼:“怎么了?有什么话这般难以启齿?”
贺祈挑眉一笑:“我就那么容易被看穿吗?”
程锦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
夫妻两个亲昵地调笑几句,贺祈才将裴皇后和宣和帝“和好”一事说了出来:“……六皇子很高兴,特意让我将此事告诉你,你也该放心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略一点头:“嗯,我知道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满月
贺祈目中露出怜惜,摩挲着程锦容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程锦容。
程锦容似知道贺祈在想什么,反手握住贺祈的手,轻声说道:“贺祈,你不必为我难过。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我娘人在宫中,身不由己。皇上既往不咎,处死了永安侯,却留了裴家人一条生路。我也安然无事,六皇子依旧做着太子。这是因为,皇上喜爱小六,也对我娘有情。否则,堂堂天子,如何能咽下这样的闷气。”
“现在这样,对我娘和小六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爹和我娘少年夫妻,恩爱一场。”
“在我爹心中,我娘早就死了。就让我娘永远活在我爹心里吧!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幸福。”
“至于我……”
程锦容顿了一顿,冲贺祈微微一笑:“以前我最大的愿望是亲娘相聚。现在,我有你,还有阿圆阿满,我再也不会孤单了。”
是啊,他和她做了夫妻,还有一双儿子。以后,他们才是世上最亲密的一家人。
贺祈胸膛里溢满了柔情,伸手将程锦容搂入怀中。夫妻两人亲密相拥。
贺祈斟酌着言词:“阿容,以你看来,皇后娘娘对皇上是否有些情意?”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裴皇后和程望分别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裴皇后是宣和帝的妻子。这几年的虚与委蛇里,或多或少总有些真情吧!
夫妻气息交缠,柔情无限。
过了许久,贺祈才抬起头来,对着怀中面颊嫣红的程锦容说道:“阿容,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坚强。”
程锦容轻笑一声:“仇人都死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已经没有遗憾了。”
人活在世上,不想被困境打倒,不想被磨难击溃,不坚强怎么行?
她心中最隐秘的那个愿望,和亲爹亲娘一家三口团聚,看来此生都不可能实现了。这个不能诉之于口的遗憾,就永远压在心底吧!
……
知道裴皇后安然无恙,程锦容彻底放了心,一心坐月子调养身体。眼里心里唯有一双刚出世的儿子。
一转眼,就到了孩子们满月这一天。
阿圆阿满的满月酒宴,自然是热闹非凡。
先不论平国公府的门第,只说贺祈程锦容夫妻两个。一个是东宫侍卫统领太子最信任的心腹,另一个天子太医炽手可热的御前红人。平日里众人有心示好,苦于没机会。今日趁着这一对双生子满月酒宴,主动登门贺喜的着实不少。
平国公府原本备了五十席酒宴,压根就不够。只得临时又开了三十席。
贺淞领着贺大郎贺四郎兄弟几个,招呼男客。太夫人领着孙媳妇朱氏魏氏,招呼支应女客。
程锦容今日出了月子,在木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换上昔日罗裙,长发梳起发髻。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美丽动人,盈盈含笑的眉眼间透露出初为人母的风韵和温柔。
“小姐的身姿恢复得真好。”紫苏笑着夸赞不已。
程锦容对自己略有些不满意,扯了扯略显紧绷的胸前和腰间:“这两处都胖了一些。”
她原本腰肢纤细,生了孩子后,腰身比往日略粗了一些。还有胸前,也像再发育了一回,将衣服撑得略显紧绷了……
贺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厚颜无耻地笑道:“还是胖一些才好。”
屋子里的丫鬟们皆转头偷笑。
程锦容被气乐了,伸手拧了贺祈的厚脸皮一把:“今日外面宾客众多,你不去招呼,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贺祈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今天有贵人前来府中贺喜,你心里有些准备。”
贵人?
程锦容心中一跳,看向贺祈:“你的意思是……”
贺祈冲程锦容眨眨眼。
程锦容目中闪过惊喜,又有些嗔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
贺祈低声笑道:“我也是昨日才听殿下说起此事,才知道殿下要来。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所以,昨晚就憋着没说。”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急匆匆地快步而来,满脸的振奋喜悦:“启禀世子和世子夫人,太子殿下亲自前来贺喜。太夫人令奴婢前来请世子和夫人前去乡迎。”
程锦容和贺祈对视一笑,点头应下。
……
太子亲自莅临贺喜,对贺家来说,着实是颜面有光的喜事。
一众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也都去了平国公的正堂。正堂里待不了这么多人,一个个就排在正堂外。
太夫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贺淞等人皆站在太夫人身后,等程锦容和贺祈夫妻两个也来了,太夫人扬声吩咐:“开正门,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平日极少出宫,今日亲自来平国公府,贺家自要阖府相迎,以示恭敬。
程锦容紧随在太夫人身边,一同去了正门处相迎。
身着明黄色太子袍服的六皇子,下了马车。十四岁的少年,面容俊秀,身量已初长成,神态沉稳,目光清亮,嘴角边含着笑意。
“恭迎太子殿下!”太夫人敛衽行礼,众人皆随之一起行礼,齐声喊着恭迎太子殿下。
“诸位都请起身。”六皇子声音温和:“孤今日代父皇母后前来,庆贺一双孩子满月之喜,重赏程太医。”
一旁的小喜公公立刻捧着厚厚的礼单上前,将礼单奉至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接了礼单,恭声谢恩:“微臣谢过皇上和皇后娘娘,谢过太子殿下赏赐之恩。”
六皇子笑道:“程太医快些免礼。”甚至主动上前,虚虚扶了程锦容一把。
众人看在眼里,羡慕得眼都快红了。
大楚朝的官员也好,勋贵也罢,再加上宗室皇亲。哪家孩子满月,能惊动帝后和太子?也就是皇子们或公主有这等体面了。
程锦容谢恩后,站起身来,目光正好和六皇子对了个正着。
六皇子目中露出一抹浓浓的歉意。
程锦容鼻间微微一酸。
第六百七十章 姐弟
众人迎六皇子进了正堂。
六皇子喝了半杯茶水,和太夫人贺淞闲话几句,便道:“孤今日有事要单独问一问程太医,不知是否方便?”
太夫人当然不会多嘴多问,略一思忖说道:“请太子殿下移步凌云阁。”转头吩咐贺祈:“三郎,你为太子殿下领路。”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和程锦容六皇子一同离去。
六皇子和程锦容是嫡亲的表姐弟,在宫中一直十分亲密。今日有此举动,也不稀奇。众人在心里默默艳羡一回,便对着太夫人夸赞起程锦容来。
“程太医医术精湛,圣眷浓厚,真是羡煞旁人。”
“有这样的好孙媳,太夫人也令我等羡慕不已啊!”
太夫人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乐呵呵地笑道:“三郎当年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锦容,费了好些心思,才娶了锦容过门。锦容果然旺夫旺子,今年还生了一双儿子。不仅是三郎的福气,也是我们贺家的福气。”
众人:“……”
您老人家低调一点,留着给我们夸行不行?
……
六皇子还是第一次来贺家。
姐弟两人重逢,彼此心潮澎湃。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无心打量周围的一切。进了凌云阁后,便对贺祈说道:“贺统领,我和容表姐有话要说,你暂且回避。”
贺祈:“……”
他原本也没有旁听的意思。不过,被这么不客气地排除在外,心里难免有些酸意。
贺祈应了一声,看了程锦容一眼,才走了出去,顺便将门关上。
六皇子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也看着六皇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六皇子心中陡然生出愧意,忽然有些难以面对程锦容平静坦然的目光,略略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短短两个字,令程锦容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六皇子这一声喊出了口,堵在心口的巨石也化为泪水,涌出了眼角:“姐姐,对不起,当日我一时激动,说了许多不该说的混账话。惹得你动了胎气。我一直想去见你,却没勇气……”
六皇子的声音哽咽不已:“姐姐,我对不起你。母后为了我的储君之位,向父皇低头请罪。现在,父皇母后和好了。母后不能正大光明地认你这个女儿,我也不能在人前喊你一声姐姐。只能私下这样喊一声。”
程锦容将头转到一边,无声落泪片刻,激动的情绪终于平复。
她擦了眼泪,转头看向六皇子:“你没有对不起我。母后也没有对不起我。造化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都能平安活着,已是幸事。不能苛求更多了。”
“我们是亲姐弟,血浓于水。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小六,有一点你说的没错。为了你自己,为了娘娘,为了我,你一定要坐稳储君之位。”
能好好活着,没人想死。
她有心爱的夫婿,有一双刚出世不久的孩子,她现在非常惜命。
六皇子红着眼,重重点头。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问道:“你来之前,皇上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
六皇子略一摇头,低声道:“父皇只说了要厚赏你和阿圆阿满,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程锦容沉默片刻,叹了一句:“看来,皇上暂时不愿我进宫。”
否则,今日就会令六皇子召她进宫了。
六皇子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六皇子颇有些尴尬地低语:“父皇一直在椒房殿里养病,每日和母后同寝同食。龙体未见怎么好转,不过,父皇的心情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所以,宣和帝不想见到她,也不乐意裴皇后见她。
因为,她是程望和裴婉如的女儿。她一出现,就会勾起裴皇后关于往昔的回忆。也会勾起宣和帝不快的记忆。
程锦容眸光微闪,语气平静:“我也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不进宫也罢,宫中有杜提点,还有众多医术出众的太医。少我一个也无妨。”
“阿圆阿满还小,我也想多陪一陪孩子。待日后,孩子大一些了,皇上和娘娘需要我的时候,自会召我进宫。”
这么一说,六皇子更愧疚了。
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宣和帝犯了小心眼,故意阻拦程锦容和裴皇后母女见面。
只是,宣和帝没有下口谕,程锦容总不能自己冒然进宫。要是因此激怒宣和帝,未免得不尝失。
六皇子低声道:“你先暂且忍一段时日。待此事慢慢平息,我日后一定向父皇进言。”
“你别张这个口。”程锦容出人意料地出言劝阻:“以后,你和康宁公主多多亲近,和我保持些距离才是。”
“康宁公主才是你同父的亲姐姐。在皇上眼里,我可算不得是你姐姐。”
宣和帝从来不是宽容大度的人。这一回能忍下被欺瞒十余年的怒火,已是前所未有了。还是别挑战宣和帝的耐心和底线了。
这些话,听得六皇子满心愧疚。
他上前一步,握住程锦容的手:“我们是亲姐弟,彼此牵挂彼此亲近,是理所当然。父皇若因此不快,那也没办法。”
程锦容眼眶又是一热。她半是欣慰半是自嘲地抹了抹眼角:“生了孩子之后,我越来越敏感脆弱,动不动就想哭鼻子抹眼泪。”
六皇子被逗乐了,声音也轻快起来:“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出气。”
姐弟两个,对视而笑。
血缘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她和他的体内,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从见第一面起,他们就彼此喜爱彼此亲近。
“姐姐,”六皇子轻声喊。
程锦容轻笑着应了一声:“弟弟”。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六皇子精神振奋起来:“这两个月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消停过。我心里也憋闷的很,今日总算畅快了。”
“我现在忽然觉得,便是有再多的磨难我也不怕。”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我的身边,有深爱我的亲娘和姐姐。还有守在门外的亲姐夫。
程锦容展颜一笑。
第六百七十一章 美玉
姐弟两人掏心置腹地一席话,解开了彼此的心结。
然后,六皇子从袖中的暗袋里取出两块玉佩,塞入程锦容手中:“今日带来的赏赐,是父皇和母后赏的。这一双玉佩,是我这个舅舅送给孩子的。阿圆阿满一人一块。”
这一双玉佩,皆莹润透亮,是世间罕见的羊脂美玉制成。一块玉佩上刻着“圆”字,另一块玉佩上刻着“满”字。
着两块玉佩都呈半圆形,凑在一处,便是一个完整的圆。也正合了圆满二字。
程锦容越看越是喜爱,笑着说道:“我代阿圆阿满谢过殿下。”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些不舍地看了程锦容一眼:“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轻笑低语:“你回宫后,替我带几句话给娘娘。就说我在贺家一切都好,有空闲陪着阿圆阿满,我心里也十分欢喜。让娘娘不必为我忧心。”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要娘娘安然无事,与我而言就是最欣慰的事。请娘娘保重自己。”
六皇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
六皇子离去后,太夫人令人开喜宴。
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桌席。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举杯庆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程锦容在女眷席上露了个面,很快便回了屋子。
人太多太热闹了,阿圆阿满被众人抱过来抱过去,不知是被谁惊动了,一直嚎啕哭个不停。奶娘们怎么哄也哄不好,只得悄悄打发人送口信给主子。
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两个孩子的啼哭声。
程锦容恨不得立刻飞到孩子身边,一路快步进了屋子。
奶娘们正抱着两个孩子不时转来转去,加上紫苏和甘草还有另几个丫鬟。可这么多人,谁也哄不住孩子。
程锦容先抱过哭声响亮的阿圆,看着怀中挣得通红的小脸,程锦容心疼不得了。不停地轻拍阿圆的后背,口中柔声哄着:“阿圆乖,娘在这儿。阿圆别怕,乖乖别哭。”
说来也奇怪,一直啼哭不止的阿圆,躺在亲娘的怀里,很快就停了哭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程锦容轻轻将阿圆放下,又抱起哭哑了小嗓子的阿满,歉然哄着:“阿满是不是想娘了。娘在这儿呢,娘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阿满好不好?”
阿满约莫是哭累了,听着亲娘的低声呢喃,很快也闭上小眼睛睡着了。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床榻上,程锦容俯身低头,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各亲了一口。
屋子里的奶娘丫鬟们齐齐松了口气。
紫苏使了个眼色,众人很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紫苏和甘草。
大嗓门的甘草,唯恐惊醒了两个小少爷,竭力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小少爷原本都好好的,贺家同族的几位女眷,脸上涂了几层脂粉,香味呛鼻。硬是凑到小少爷们身边要抱,奴婢们不便阻拦。没曾想,小少爷们被呛得哇哇直哭。”
紫苏也有些自责:“早知如此,奴婢就是拼着被叱责几句,也得拦着她们。”
程锦容笑着安抚她们两个:“这事怪不得你们。阿圆阿满还小,对声音气味都很敏感。今天这么多人,他们应该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会啼哭不止。也不能全怪脂粉香气。”
“对了,我在席上只吃了几筷子,肚子饿得很。你们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我端一些来。”
紫苏立刻到:“奴婢这就去。”
过了片刻,紫苏拎了三层的大食盒来。
四冷四热,一大碗米饭,另有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程锦容确实饿了,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剩余的饭菜,便由紫苏和甘草分着吃了。
主仆三人凑在一起,还像昔日一样亲昵。
“府中今日这么多宾客,小姐是不是要去应酬寒暄几句?”紫苏笑道:“两位小少爷都睡了,奴婢和甘草在这儿守着便是。”
程锦容想也不想地说道:“算了,我放心不下阿圆阿满。外面的宾客,就由祖母和两位嫂子应酬,我在这儿陪着孩子。”
程锦容自从嫁给贺祈之后,每日进宫当差。贺家族人亲眷,她看着面熟,真正熟悉的一个都没有。这等寒暄应酬的事,她也着实没什么兴趣。
紫苏也不勉强程锦容,点头附和:“如此也好。孩子到底还是和亲娘最亲。小姐在这儿,两位小少爷也少些闹腾。”
程锦容抬头问紫苏:“这几日,你有没有收到苏木的来信?”
苏木领着贺家一百亲兵,护送裴家人去岭南。转眼间,离京也有两个月了。
陈皮随着程景宏,也一同随行。
紫苏心里也惦记着丈夫,低声答道:“没有。我还是十日前收到的信。自那一次遇了贼匪后,之后路途还算平顺。算一算时日,路途走了一大半。再有一个月,也该到岭南了。”
甘草同样惦记着远行的陈皮,小声嘀咕:“陈皮哥也没写信回来。”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少年身影,无声轻叹。
裴璋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头。如今要背负起裴氏族人求生的重任,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紫苏和甘草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扯开话题。
……
到了下午,宾客一一散去。
贺祈惦记妻儿,送了宾客后,立刻回了屋子。
阿圆阿满睡了一觉,喝足了奶水,此时挥舞着一双白胖的小脚丫,手中各自攥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目光温柔地凝望着一双孩子,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头来。然后被迎面而来的酒气熏得蹙起眉头:“你喝了多少酒?”
贺祈豪气干云地挥挥手:“还不是江六他们几个,恭喜我做了一双儿子的爹,闹腾着让我喝酒。我岂会怕他们,索性将他们都灌趴下了。”
“你放心,我一点都没醉。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看。”
贺祈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一脸自得地冲程锦容眨眼:“怎么样?是不是直线?”
程锦容:“……”
直你个大头鬼啊!
第六百七十二章 朝阳
酒气浓烈熏人。
阿圆阿满的小鼻子灵的很,各自咿咿呀呀,已经扁起小嘴了。
程锦容见状,立刻扶着贺祈往外走:“你喝多了,去隔壁屋子睡一会儿。”
贺祈不怎么乐意:“我没喝醉,我精神好的很。我还要陪阿圆阿满……”不过,再不乐意,也乖乖被程锦容“扶”走了。
到了隔壁屋子里,贺祈睡到床榻上,扯着程锦容的衣袖不让她走,试图说服她一同睡个午觉什么的……
自程锦容怀孕五个月之后,贺祈便清心寡欲。加上做月子,屈指一算也有小半年未曾亲热过了。
一番拉扯亲昵,程锦容红了脸,半推半就地从了……
直到天黑,才算消停。
一番激烈运动,令贺祈身心愉悦,也醒了酒。搂着程锦容,慵懒地低声笑道:“我很久没这样抱过你了。”
程锦容满面红潮未退,面颊如桃花般娇艳:“我现在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待会儿要是阿圆阿满哭闹怎么办?”
贺祈咧嘴笑道:“你好好歇着,我这个亲爹来抱。”
笑闹了几句,贺祈才问起了六皇子:“太子殿下今日和你独处,都说了什么?”
程锦容低声相告:“……今日一番倾诉,他心底的疙瘩已经解了。只是,皇上不愿皇后娘娘见我,短期之内,不会宣我进宫当差了。”
这个小心眼的宣和帝。
贺祈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就是不让你们见面,你们也是亲母女。皇上这心胸,实在算不得宽广。”
程锦容倒是平静坦然:“以皇上昔日脾气,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意料。不能奢求更多了。”
“我想进宫,为的也是我娘。只要她安然活着,我们见不见面都不要紧。”
“再说了,我现在也离不开阿圆阿满。不进宫当差也好,我照拿俸禄,还能陪孩子,岂不羡煞旁人。”
贺祈仔细看程锦容一眼,见她是真的半点不介意,忍不住叹道:“阿容,你虽是女子,宠辱不惊的胸襟气魄却更胜男子。”
程锦容对这等夸赞并不领情,笑着白了他一眼:“女子怎么了?难道天生低男子一等不成!”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我的媳妇应该牢牢将我压在身下。”贺祈不正经地调笑。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紫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晚上家宴就快开席了,太夫人请世子和夫人一同前去。”
……
夫妻两个洗漱穿衣,紧赶慢赶,还是最迟到内堂。
朱氏瞥一眼面如桃花的程锦容,心中暗笑不已,笑着为程锦容解围:“是不是阿圆阿满又闹腾你了?”
程锦容只得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太夫人笑着说道:“迟些也无妨。今晚是家宴,没有外人。”
所有亲朋族亲都走了,今晚的家宴,都是贺家人。男子一席,女眷一席。
家宴快散席时,门房管事便急急来送喜信:“国公爷命人送了家书回来。”
程锦容临盆生子的当日,报喜的信就送去了边关。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
太夫人喜上眉梢,立刻令人将家书拿了过来。厚厚的信封一拆开,里面还有三个信封。一封是贺袀写给魏氏的,一封是平国公写给太夫人的。
还有一封,是程望的来信。
边关送信至京城不易。自从程锦容和贺祈成亲后,程望每次写家书,都会托贺家亲兵一同送到京城。反正程锦容总得回贺府,收信也便利得很。
太夫人笑着将信给了程锦容:“锦容,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接过信。
魏氏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拆信。程锦容也将亲爹的信收起,留着回屋后细看。
倒是太夫人,半点都没迟疑,当众拆了信,迅速看了信,然后笑着说道:“阿圆阿满的亲祖父,为他们起了大名。”
“阿圆的大名叫贺朝,阿满的大名叫贺阳。”
一个朝,一个阳,连起来就是朝阳。
可见祖父对这一双孙子的殷切喜爱和期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这一双名字起得好。
程锦容也觉得名字起得好。
宴席散后,程锦容回了屋子,在烛火下拆了父亲程望的来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刹那,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酸意涌上程锦容的心头。
她的眼眶骤然一热,握着信的手轻轻颤抖不已。
爹,我曾那样强烈地期盼着,我们一家三口能重聚。
现在看来,这注定只是一个奢望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两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手中的信纸上,很快濡湿了一小片。
程锦容吸吸鼻子,用手擦了眼泪,低头看起信来。
……
千里之外的边关,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繁星满天。
一双孙儿的满月酒宴,身在边关的平国公是吃不着了。他令军中厨子做了几样好菜,备了两壶酒,请了亲家一同来喝酒。
程望平日从不饮酒,今日也欣然喝了几杯。
“亲家公,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平国公笑着举杯:“我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着实高兴。”
“今儿个是阿圆阿满的满月之日,我们两个虽没能亲眼见到孩子,心里也一样欢喜。来,今晚我们多喝几杯。”
程望其实酒量浅薄的很,不过,今晚心情太好了,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程望有了几分酒意,话也多了起来:“说起来,我真是对不住锦容。这些年,我这个当爹的不能伴在她身边。只能靠着画像,知道她的模样。还有,每个月写一封信给她。”
“她有今时今日,我为她高兴。也愧疚自责,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平国公叹了一声:“我何尝不是一样。好在他们夫妻两个都争气,无需我们操心。”
顿了顿,又笑道:“你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又不肯碰那些营中女子,不如续娶一房。”
第六百七十三章 思念
按朝中惯例,戍边大将的家眷皆要留在京城。
身为统帅的历代平国公,皆是在有了嫡子后才来边关。夫妻长居分离,妻儿老小都不在身边。也因此,纳几个侍妾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平国公平日住在中军营帐里,在边城里另有住处,几个美妾住在宅子里。边军里的武将们多是如此。
低等武将或是普通士兵就没这等待遇了,每个月发了军饷之后,倒是有大半都花在了营~妓身上。
程望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在边军里做了十几年的军医,洁身自好,从不沾惹营~妓。姿色过人的梅娘,一颗芳心都系在程军医身上,一直自荐枕席。数年下来却未成功过。就连平国公也有所耳闻。
平国公对已故十几年的亡妻朱氏也是有些情意的。这些年他不肯续娶,也是为了保证贺祈的嫡子地位。可这并不影响平国公另外纳美。
“亲家公,”平国公几杯酒下肚,没了平日的威严,推心置腹地劝说程望:“我知道你思念亡妻,为妻子守身十几年。寻遍大楚,像你这般情深意长的男子,再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死去的人终究是地下亡魂。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
“你今年三十有七,正值盛年。这个时候续娶一房,再生个子嗣,日后程家香火也有了传承……”
“多谢国公爷美意。”程望也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比平日直率得多:“不过,我并无续娶的打算。”
“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不会再有第二个。”
“程家有景宏景安,还有诸多景字辈的儿郎,香火传承无需忧心。锦容承袭我的医术,青出于蓝胜于蓝,宫中的皇上和娘娘对她信任器重,太子殿下也和她亲如姐弟。她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也是程家最出色的后辈。”
“我有锦容这个女儿,足以胜过有五六个儿子的人。”
平国公:“……”
最后一句,怎么听着有一点点不是滋味?
平国公碰了个软钉子,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罢了,是我多管闲事。刚才那些话,你权当我没说便是。”
人家不乐意续娶,愿意为亡妻守身如玉,他也就别多事了。
程望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今天是阿圆阿满的满月之喜,国公爷心中欢喜,我这个做外祖父的,心中亦喜不自胜。我敬国公爷一杯!”
平国公将之前的那点尴尬抛在脑后,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
程望喝了小半壶酒,很快醉倒了。
长随川柏吃力地扶着程望回了军医营帐,伺候主子脱鞋上榻。
程望清俊的脸孔一片潮红,散发着酒气,口中不时呢喃低语。川柏凝神一听,便听到程望在喃喃呼喊着已故亡妻的闺名。
“如妹,如妹。”
“我好想你啊!可我已经很久没梦见你了。你是不是等不及我,先投胎去了……”
川柏鼻间一酸,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红着眼转回来为主子盖好薄被。
可怜的公子。
这么多年了,公子心里从未忘记过亡妻,过着和尚一样清苦的生活。
川柏擦了眼泪,在一旁的窄榻上合衣而眠。
程望也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今晚太过思念亡妻的缘故。已经很久未曾入梦的妻子,忽地笑盈盈的出现在他的梦中。
“望哥,”梦中的裴婉如,还是昔日年少时的美丽柔婉模样,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双清亮的黑眸里满是柔情:“你想不想我?”
“如妹,”他激动不已,快步上前,想将她搂入怀中。
可他没能碰触到她的身影。
他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他心急之下,奔跑着向前。她的身影就如被风筝被狂风吹走一般,骤然飘远了。
他高声喊着“如妹”,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身影。直至他精疲力尽,停下脚步。她的身影也随之停下,和他始终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他失神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有些哀伤。
她的容貌渐渐变了,从十几岁的模样变做了二十几岁,然后是三十余岁。她美丽依旧,风韵更胜年少时,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变得华贵雍容。那一双清幽的黑眸,浮出丝丝愧疚和痛楚。
“望哥,你忘了我吧!”她眼角边挂着两滴泪,声音颤抖而哽咽:“我不再是你的如妹了。我今生对不起你,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然后,那个纤弱的女子身影,被风吹散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爱妻的影子一点点变成虚无。
似有一把刀,刺进他的胸膛,用力搅动翻滚。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刺穿,冷风不停地灌进他的胸膛。
心口真疼啊!
“公子,”一个急促又熟悉的男子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公子是不是做噩梦了?”
拧湿的帕子在他的脸上擦拭,拭去他额上的冷汗,也令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霍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川柏的脸孔。
川柏见主子醒了,长长舒出一口气:“公子,你可总算醒了。公子一定是做噩梦了,一直在梦呓。刚才还忽然惊声喊了一句,奴才真是被吓的不轻。”
程望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俊脸一片苍白。
川柏忙去倒了热水来,程望喝了半杯热水,身体渐渐有了温度,神智也渐渐回笼。
“公子刚才梦见什么了?”川柏关切地问道。
程望苦笑一声,低声道:“我梦到如妹了。我梦到她和我道别,我一直不停地向前奔跑,可怎么也追不上她。我一惊之下,就醒了。”
果然和他猜的差不多。
川柏心疼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干巴巴地安抚道:“都这么多年了,少奶奶早就投胎转世到了好人家。公子也别再惦记少奶奶了。”
程望目中依稀闪过一丝水光。
他低低地说道:“不管她走了多少年,我都要记着她。锦容也没忘了亲娘。这世间,纵然没人记住裴婉如。可我和我的女儿,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第六百七十四章 梦境
梆!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声在宁静的暗夜里响起。
裴皇后陡然被惊醒,睁开了眼。
她已经很久没梦见过程望了。
这一夜,她做了梦。在梦中,她见到了三十七岁的程望。
他的鬓角有了几丝白发,俊脸多了沧桑和落寞。可他的眼眸,还如少年时一样深情炙热。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也拼力想扑到他的怀中。
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她身不由己地被吹远了。她看着他拼力奔跑追逐,看着他悲怆又深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看着他力竭地停在原地……
她心痛如割,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然后,她就醒了。
寝室里留了一盏烛台,柔和的光芒驱走了黑暗。
裴皇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她伸手,悄然擦拭脸上的濡湿。唯恐惊动了身畔的宣和帝。
自从那一晚开诚布公之后,她就留在了宣和帝身边。白日同食,晚上同寝,真正做到了朝夕相守相对。
中毒一事,彻底损毁了宣和帝本就虚弱的龙体。她如今已能慢慢起身,偶尔下榻走动了。宣和帝却一直卧榻不起。喝再多的汤药也不见起色。
宣和帝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伺疾的太医们内侍们吃足了苦头。皇子们重新过上了不时被怒斥臭骂的“幸福生活”。后宫嫔妃们也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每日伴在宣和帝身侧,体会也格外深刻。
宣和帝喜怒不定,好的时候也算体贴。却又多疑多心。只要她过于沉默,或是怔忪发愣,他就疑心她在想念程望,看着她的目光里便阴沉不善起来。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收敛所有心绪,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对着宣和帝。
可世上最难克制的,就是人心和感情。
白日她什么都不想,到了夜深人静独自清醒的片刻,她便会难以自制地想念程望。今夜还梦见了他,只是这个梦境太过悲怆凄凉了。
……
枕畔忽然动了一动。
宣和帝竟也醒了,睁眼看着身侧的裴皇后:“你做噩梦了?”
裴皇后眼角还有泪迹,想瞒也瞒不过去。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宣和帝伸手,为裴皇后擦拭泪痕,一边低声问道:“梦见什么了?为何这般伤心?”
这个问题得谨慎回答。
裴皇后任自己露出哀伤之色,轻声说道:“不敢瞒皇上,臣妾梦到了幼时离京的那一日。臣妾的生母早逝,府中庶女众多,臣妾不得父母宠爱。长姐不喜欢臣妾,大哥也对我十分冷淡。”
“那一年臣妾只有八岁,几乎从未离开过裴家内宅。忽然要被远送到离京数百里的临安老宅,心中惶恐不安,偷偷哭了一夜。”
宣和帝从未听她提起过幼年生活。此时听她提及,冷峻的脸孔稍稍柔和,声音也堪称温和:“都是过去的事了。”
裴皇后又轻声说道:“臣妾一直深恨大哥。大哥一死,心里的怨恨也就都消失了。其实,没有大哥,臣妾也没有和皇上做夫妻的缘分。”
宣和帝听得受用,表情和缓了许多。
裴皇后看着宣和帝,柔声恳求:“皇上,臣妾不敢为裴家人求情。”
“永安侯胆大妄为谋逆犯上,死有余辜。永安侯夫人是从犯,吃苦头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裴璋裴珏都是无辜的,被牵连成了罪臣之子。又去了岭南那等荒凉之处。听闻岭南土人众多,想求生不是易事。臣妾希望他们平安地活下去。”
裴皇后话中有话,宣和帝听出了几分,深深看了她一眼:“皇后放心。有朕在,谁也不敢再动裴家人。”
裴家半路遇到“匪徒”一事,宣和帝没有严查,轻轻放过。不过,宣和帝这一番话也表明了态度。
裴皇后心里一松:“多谢皇上。”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冲裴皇后伸出胳膊。
裴皇后将头靠了过去,枕着他的胳膊,两人头靠在一处。
宣和帝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男子。哪怕身体虚弱什么也做不了,也要裴皇后这样靠在他的身边。更不允她的心里有别人。
静静地依偎片刻,宣和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程锦容了?”
裴皇后心里微沉,语气柔和一如往常:“说不想是假话。不过,一双孩子还小,离不得她。宫里有这么多太医,少她一个暂且无碍。还请皇上多准她几个月假期,等孩子大一些了,再召她进宫吧!”
这个回答,宣和帝还算满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裴皇后闭上双目,宣和帝说了这么多话,也觉疲累。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
同样的夜晚,流放途中的裴家人却辗转难眠。
两个月了,官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他们离京城也越来越远了。六月天气本就十分炎热,每日在日头下赶路,病倒和中暑的人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永安侯夫人,因夜夜哭泣彻底伤了眼,如今就是个半瞎。又病得厉害,每日躺在木板车上,靠着喝药续命。
粗略一算,生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有十几个。中暑不能走路的也有**个。若是强行赶路,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程景宏陈皮主仆两个,和另一位医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李统领刻意放慢行程,又令人去买了几辆木板车来。生了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或是中了暑气的裴家人,便可以坐在木板车上。
饶是如此,一路上还是死了三个。一个是四岁的幼童,另两个是年纪老迈的裴家女眷。
流放途中,死了也只得埋骨在官道旁的密林里。这也算病死他乡,以后连个烧纸上坟的人都没有。
裴珏锦衣玉食地活了十几年,从未受过这么多罪吃过这么多苦头。白日还能勉强撑得住,到了晚上,明明疲倦至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床榻上坐了许久,眼睛忽然红了,无声地哭了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伸手拍了拍裴珏的肩膀:“二弟!”
第六百七十五章 心声
来人正是裴璋。
裴珏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大哥”。一边用手擦拭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裴璋喟然轻叹:“累了难受了,想哭就哭一场。这里只我们兄弟两个,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讲究。我也不会笑你。”
裴珏用双手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裴璋没有出声,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过了许久,裴珏的哭声才停了。他用衣袖擦去泪痕,眼睛红通通的,声音也格外低哑:“对不起,大哥。我一时心中难过,忍不住就哭了。”
裴璋轻声安抚:“哭过就好了。人都有软弱的时候。”
裴珏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兄长,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哥,这两个月来,你哭过吗?”
裴璋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道:“没有。”
他肩负重任,一刻不敢疏忽懈怠。哪里还有时间感伤哭泣?
裴珏显然也想到了这些,颇有些自愧:“说起来,最累的是大哥。这么多族人,途中大事小事都要大哥拿主意。我太没用了,不能独当一面。”
“别这么说。”
裴璋略略舒展眉头:“我比你年长几岁,早早进宫做伴读,又在宫中当差几年。见识自然比你强一些。这一路来,你事事听我吩咐指令,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你相助,我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被裴璋这么一夸,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哪有大哥说的那么好。”
裴璋笑了起来:“你比我夸的还要好。其实,我以前曾经想过,等你尚了寿宁公主做了大楚驸马爷。父亲为你请封世子也好。我太过固执,不愿变通。你性情比我温和多了,比我强。”
裴珏立刻应道:“大哥可别臊我了。那都是父亲生你的气,故意抬举我。我心里清楚明白的很。裴家儿郎,谁也不及大哥出众。大哥做世子,我心服口服。”
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一笑:“算了,现在沦落到这一步,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是啊!
人一死,恩怨也就全消了。他再恨永安侯,那也是他亲爹。永安侯的死讯传到耳中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苦。
裴璋转过头,平静片刻,才转回来。
裴璋的眼睛有些泛红。
裴珏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兄长比他也只大了四岁。往日顺风顺水显赫风光,又是天子心腹。一夕之间,沦落为罪臣之子,前程尽毁。要领着这么多族人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求生。
这副重担,都落在裴璋的肩上。
从云端跌入尘泥的滋味,绝不好受。裴璋不但不能表露出半分,还得坚强镇定。也只有在他面前,裴璋才偶尔露出一丝软弱。
兄弟两人,沉默良久。
……
许久之后,裴珏张口打破沉默:“大哥,照这么走下去,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流放之地?”
岭南之地地域广袤,山多林多,湿热多雨,土人也多。被誉为百越之地。他们被流放至南越九真。
“进了岭南境内,还得再翻山越岭。照我们眼下的速度,还得再走上一个多月。比一开始预计的时间多了一倍。”
裴璋的声音里也有些无奈:“可也不能再快了。现在走官道,病的病中暑的中暑。接下来的路更难走。”
裴珏红着眼低语:“已经死了三个。也不知到了九真的时候,还会有谁离我们而去。”
往日和裴家族人也没那么亲近。甚至有许多旁支族人,他根本不认识。直至裴家遭难,裴家族人一同被流放。裴珏才体会到了什么是连枝同气的族人。
裴璋目光微暗,低声说道:“二弟,流放途中病死三成,都是常事。”
“我们有太子殿下照拂,李统领处处予我们方便。有贺家亲兵随行护送,有程医官尽心尽力救治裴家人。目前只死了三个,皆是老弱孩童。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事,我们应该心中感激才是。”
裴珏眼中又闪过水光:“我不是不知感恩。可亲眼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去,我领着族中青年一同挖坑,将她们一一埋在异处他乡。心里着实难过。”
“尤其是那个四岁的幼童,他天生体弱,若是在内宅里精心养着,未必不能安然长大成人。却禁不起这一路颠簸折腾。”
“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就难受至极。”
“大哥,这两个月来,我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裴家会忽然遭此大难?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忽然被处死,还累及族人?”
裴珏抬起头来,直视着裴璋。
这一路上,裴珏已是第五次问起这个问题。
裴璋的回答,也和往日一样:“这其中牵扯太多。有些秘密,知道了全无好处,只是心中负担罢了。二弟,你别再问了!”
裴珏没有固执地索取答案,只低声道:“大哥不想说,那我等过些日子再问。总有一天,大哥会愿意将秘密告诉我。”
“我没什么能耐本事。不过,我至少能和大哥一同分担这个沉重的秘密。”
裴璋眼眶微热,再次将头转到了一边。
这一次,轮到裴珏拍裴璋的肩膀了:“大哥,你不必将所有事都憋闷在心里。有什么烦闷不痛快的事,和我说一说,或许很快就会好了。”
裴璋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兄弟两个对视一笑。
就在此时,门被用力敲响了,门外响起陈皮略显急促的声音:“裴大公子裴二公子,夫人情形不妙。我们公子请你们立刻前去。”
裴璋心头一震,不假思索地应下,快步去开门。
裴珏也快步追了上去。
永安侯夫人自从出京城后,断断续续地病着,一直没好。这两日发起了低烧。程景宏要照顾众多病患,便吩咐陈皮守在永安侯夫人身边。
没想到,半夜时分,永安侯夫人忽然痉挛不已,口中说起了胡话。眼看着就要不好了。程景宏不敢大意,立刻让陈皮去请裴璋裴珏前来。
若是永安侯夫人熬不过去,也能在合眼前见一见儿子。
第六百七十六章 诀别(一)
驿馆的屋子十分简陋,巴掌大的地方,放了一张床榻和一桌两椅,便没什么空地了。
烛火跳跃下,床榻上的永安侯夫人满面泛红,全身不停痉挛抽搐,口中不停说着胡话:“别过来,都别过来。我做了错事,我已经遭报应了。你怎么还不饶过我……”
因为永安侯夫人全身抽搐个不停。程景宏想为永安侯夫人施针,却无从下手。
门被猛然推开。
程景宏一转头。果然是裴璋裴珏兄弟两个来了。
裴璋几步冲到床榻边,因情绪激动之故,声音嘶哑:“母亲!”
永安侯夫人依旧在抽搐,声音陡然尖锐:“裴钦!你做的恶事,你死有余辜!你别来找我,快滚!”
一边嚷着一边胡乱挥打,啪地就打中了裴璋的脸。
裴璋顾不得脸上的刺痛,迅疾出手点了永安侯夫人的昏穴。永安侯夫人果然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嚷。身体本能的抽搐却未停下。
“程军医,”裴璋声音有些颤抖:“求求你,救一救我母亲。”
程景宏没有多言,略一点头,坐到床榻边,开始为永安侯夫人施针急救。陈皮立刻上前,替主子打下手。
裴珏站在床榻前,看着面如槁木的永安侯夫人,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
永安侯夫人不是和善的嫡母,却也算不得如何坏。除了言语刻薄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之外,没怎么苛待过他。生母早逝,他依然在裴家内宅安然长大。衣食用度不及大哥,也是锦衣玉食。
这两三年来,裴璋和永安侯父子反目。永安侯夫人夹在其中,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裴家骤逢大变,永安侯夫人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起,就像离了土的花,一日日枯萎凋零。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永安侯夫人撑不过去了,将要和那三个死去的裴家人一样,葬在异乡他处,成为孤魂野鬼。
……
不出裴珏所料。
永安侯夫人已熬得油尽灯枯,也全无求生之意,施针后也没见好转。倒是抽搐得越来厉害了。
程景宏黯然地叹了一声,低声对裴璋说道:“你解了夫人的昏穴吧!等夫人醒了,你和夫人说说话。”
这无疑于告诉裴璋,永安侯夫人已走到末路,活不过今夜了。
裴璋双目泛红,心里的悲痛几乎溢出眼眶。整个人似被冻住一般,动也未动。
裴珏心里沉重难受至极,既是为了嫡母,也是心疼长兄。他将手放在裴璋的肩膀上,哑声低语:“大哥,你解了母亲的昏穴吧!”
过了片刻,裴璋才嗯了一声,伸手解开永安侯夫人的昏穴。
说来也奇怪,永安侯夫人忽然不抽搐了,睁开眼的刹那,神智竟十分清醒。
这是回光返照,也是弥留前的最后一刻。
永安侯夫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没什么惊惧,反而是满脸的释然:“我就快死了。”
离京两个月,裴璋咬牙撑了过来,再苦再累再难受也没掉过泪。此时,短短几个字入耳,裴璋鼻间满是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永安侯夫人吃力地摸索着裴璋的手:“阿璋,你别哭。我早就该有这一天了。苟延残喘多活了两个月,到底还是要去见你父亲了。”
裴璋哽咽难言。
裴珏也哭了起来。
程景宏心中长叹一声,起身走了出去。陈皮也随主子往外走。待主仆两个回了自己的屋子后,不约而同地一同叹息。
陈皮低声说道:“公子,奴才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位永安侯夫人。可现在见她快死了,又觉得她也怪可怜的。”
身为医者,眼睁睁地看着病患不治离世,其中的滋味,绝不好受。
程景宏沉默片刻才道:“永安侯夫人昔日养尊处优,显赫风光,一夕间被抄家流放,精神上已经垮了。这一路上断断续续病个不停,我早有预料,她熬不到岭南。”
果然,刚到岭南境内,永安侯夫人就不行了。
陈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道:“公子,我想甘草妹妹,想我的儿子小山了。”
程景宏打起精神来安慰思念妻儿的陈皮:“等到了南越,他们安顿下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才能到九真。等裴家人安顿数日,再启程回京,又得两三个月。加加减减这么一算,少说也得四个月才能一家团聚。
陈皮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
屋子里,永安侯夫人的面色反常地红润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她先叫过裴珏:“阿珏,你过来,我有话叮嘱你。”
裴珏哽咽着应下,在床榻边跪下。
永安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个庶子,对着他说话几乎从来没什么好声气。现在就快闭眼西去了,倒是温柔起来。
“阿珏,这些年,我这个嫡母待你不算好。可你对我一直恭敬有加。这两三年,你父亲处处抬举你,你也未得意忘形,依然对我十分恭敬。对你大哥,也一直敬重亲近。”
“你和寿宁公主定了亲事,要做驸马。你一开始其实并不乐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好孩子。是我一直看轻了你。”
“只是,我生来尖酸刻薄,不愿在人前夸你半个字。我就快死了,你也别记恨我这个嫡母才是。”
裴珏已经哭得不能自已:“母亲别说这些。我从来没记恨过母亲。”
永安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以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道:“现在裴家遭难,你大哥要肩负起族长的重任。阿珏,你要帮你大哥。”
“我现在才明白,兄弟是手足,血脉相连。嫡出也好,庶出也罢,你们都是亲兄弟。我死之后,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了。从今以后,你们要相扶相持,一起撑下去。”
裴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点头。
永安侯夫人勉力伸出手,轻拍裴珏的头:“我和你大哥还有话说,你先回吧!死人的样子不好看,你就别看了。”
裴珏重重磕了三个头,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