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七章 安稳(一)
宣和帝口谕一下,六皇子立刻点了五百御林军离京增援。
这五百御林军,每人配双马,日夜兼程疾行,不出三日,就能追上裴家人了。
与此同时,有几个伪装成行商的暗卫,也悄悄离开京城,去给“匪徒们”送信。
暗杀行动暂停。所有人化整为零,易容改扮,抢先一步去岭南做好布置。隐忍不发,下一步的行动静候通知。
不管如何,裴家人被暗杀的危机已经解除。针对六皇子的一场阴谋行动,也被化解。
程锦容身在保和殿,看似被软禁,不过,消息依然灵通。这些消息,很快就传进了她的耳中。
甘草在永安侯府住过几年,好赖也有几分香火情,知道此事后嘀咕了几句:“裴家都惨到这份上了,竟然还有人打他们的主意,真是太过分了。”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没什么笑意:“这是针对太子殿下的阴谋。”
甘草性情耿直,一听到这些弯弯绕绕的阴谋就觉头痛:“就算裴家倒了,太子殿下的地位也安稳的很。这些人想谋夺太子的位置,简直是痴心妄想。”
程锦容心中无声叹息。
六皇子的地位并不安稳!
这个幕后之人,窥准了裴家是六皇子的弱点,一次暗杀不成,以后或许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肚子的阵阵抽动,令程锦容很快回过神来。
她习惯性地抚摸肚子,用和缓温柔的声音和肚中的孩子闲话:“阿圆,阿满,你们两个要乖乖的,别闹腾。等过些日子,娘就要出宫回府,等待你们两个出生。”
提起孩子,甘草也想起了多日不见的小山,忍不住叹了一声:“奴婢也想小山了。”
自小山出生后,每日都在她身边。母子分别这么久,还是第一回。好在小山早就断奶了,又有细心周全的紫苏照顾着,不然,甘草哪能放心得下。
程锦容轻声道:“那一晚我情急之下,不得不带着你进宫。如今皇上和娘娘的情形勉强稳定下来,余下的就是慢慢静养调理。甘草,我先送你出宫回去吧!”
“那怎么行!”甘草想也不想地应道:“小山有紫苏照顾着,奴婢放心的很。奴婢要留在小姐身边,和小姐一同走。”
程锦容心中涌起暖意,伸手握住甘草的手:“甘草,辛苦你了。”
在宫中,有这么一个完全忠心于自己的人在身边,对程锦容来说,也是一大慰藉。
甘草笑着说道:“小姐忽然这么客气,奴婢真是不习惯。”
程锦容也轻声笑了起来。
甘草小声问道:“小姐,以奴婢看,皇上好像没有放小姐离宫的意思啊!”
程锦容淡淡一笑:“如果只我一个人,皇上或许会一直将我软禁在宫中。不过,我现在是三个人,皇上总得有所顾虑。”
她肚中怀着贺家嫡出的骨血。宣和帝再恼怒,也得放她出宫回府生孩子!
……
“现在什么时辰了?”
椒房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微弱声音。
这个声音,是裴皇后的。
裴皇后喝了半个多月的汤药,终于勉强能张口说话了。
床榻边的瑜美人轻声应道:“回娘娘的话,现在已近午时了,娘娘也该进午膳了。娘娘肠胃虚弱,今日还是吃米粥吧!”
裴皇后嗯了一声,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她如今一顿只能吃半碗米粥,还是生生逼着自己吃下的。
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怨天尤人自怜自苦也没用。只要宣和帝一日没下旨处死她,她就还是中宫皇后。
就算为了一双儿女,她也得活下去。
米粥熬了许久,米粒早已熬化了,喝入口中,慢慢滑入喉咙里。
裴皇后吃了大半碗,才道:“本宫已经饱了。”
瑜美人十分欢喜,笑着说道:“娘娘胃口比前两日好多了,今日已经能吃下大半碗了。”她的喜悦全然发自肺腑。
裴皇后也被这份喜悦感染,抿唇笑了一笑:“珞瑜,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六皇子每日处理政事,十分忙碌,每日只能来探望一回。程锦容被软禁保和殿,母女两人根本没有见面的机会。
后宫来请安的嫔妃,裴皇后只见顾淑妃。
瑜美人每日陪在裴皇后身边,亲自喂药喂饭。在瑜美人细心的照顾陪伴下,裴皇后的身体颇见起色。
“娘娘肯容臣妾伺候,是臣妾的福分。”瑜美人轻声笑道:“这一声辛苦,臣妾可不敢当。”
瑜美人是宫女出身,最会揣摩人心思。裴皇后不乐意听的,她从来不提,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说来解闷。
裴皇后倒是没什么失落,主动问道:“听闻皇上昨日见了魏贤妃。”
瑜美人心里一个咯噔,迅速看了裴皇后一眼,见裴皇后神色安稳并无恼意,才小心应道:“是。听说贤妃娘娘前去探望,皇上允贤妃进了保和殿。贤妃娘娘在里面待了盏茶功夫,便回来了。”
不过,这已经足以令魏贤妃欣喜令众嫔妃眼热了。
保和殿是后宫嫔妃们的禁地。唯有裴皇后,能出入保和殿。
现在,魏贤妃也能踏进保和殿了。哪怕只有一盏茶时间,也是令人振奋的突破。这也意味着,裴皇后独宠中宫的情形不复再有了。
裴皇后随意嗯了一声,没有半分失落。
瑜美人小心翼翼地安慰:“娘娘凤体虚弱,不能移步去保和殿。等娘娘凤体痊愈了,谁也越不过娘娘。”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复杂得难以名状的情绪:“珞瑜,本宫不在意这些。”
能活下去就算万幸,“失宠”一事,她不在乎,也没放在心上。
这几年,若不是为了保护女儿和儿子,她也不会殚精竭虑地讨好宣和帝。虚情假意装模作样,到了后来,她几乎迷失了自己,分不清其中是否有真情。
瑜美人正要再说什么,一个宫女走了进来,裣衽一礼:“启禀皇后娘娘,皇上传旨到钟粹宫,令郑婕妤娘娘去保和殿觐见。”
第六百四十八章 安稳(二)
什么?
郑婕妤也进保和殿了?
瑜美人一惊,倏忽看向裴皇后。
在瑜美人看来,宫中这一场惊天变故,对裴皇后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
亲生兄长被处死,裴家人被抄家流放,一夕之间,娘家被连根拔起。换了谁,都会惶惑惊惧,或是痛苦悔恨。
嫡出的寿宁公主死了。二皇子被关在天牢里,情形不明生死不知。这对中宫皇后来说,都是致命的重击。
裴皇后却表现得无比平静,近乎漠然。
如今,后宫随之风起云涌,不复平静。魏贤妃育有五皇子,郑婕妤是大皇子四皇子的生母。这三位年长的皇子,对年少的六皇子都是威胁。
宣和帝忽然抬举魏贤妃,又召见郑婕妤,这背后蕴藏的意味,令人深思。
皇后娘娘就真的半点不在意吗?
裴皇后淡淡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瑜美人忍不住了:“皇后娘娘,郑婕妤已经一直被禁足。今日皇上忽然解了她的禁足令,还召她去保和殿。娘娘可不能这般坐视不管啊!”
可别忘了,郑婕妤往日仗着得宠的大皇子是何等的风光啊!
裴皇后看了瑜美人一眼,居然还是心平气和:“本宫病体不能照顾皇上。有魏贤妃和郑婕妤伴在皇上身边,本宫也觉欣慰。”
瑜美人:“……”
瑜美人的脸都被憋红了。
裴皇后没有再多言,再次躺下,闭目休息。
她什么都不用做,也不能做。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熬下去,熬到宣和帝闭眼的那一天,熬到小六登基的那一刻。
……
裴皇后安稳如山。
钟粹宫里,接了圣谕的郑婕妤却按捺不住,激动得红了眼眶。
身边的宫女忙劝道:“婕妤娘娘别哭了。皇上宣召娘娘前去,娘娘快些梳妆更衣,去保和殿吧!”
郑婕妤将泪水逼了回去,点了点头。
看着镜中美艳不再只余下苍老憔悴的女子,郑婕妤心里一阵惨然。这两年来,她一直被关在钟粹宫里,时常以泪洗面。美貌风情都成了昨日黄花。
两个宫女精心梳妆过后,郑婕妤勉强能见人了。
走出钟粹宫的刹那,郑婕妤被天上刺目的阳光照得头晕目眩。愣了片刻,才再次迈步。
一路进了保和殿,进了宣和帝的寝室。
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淡淡的怪异气味飘进郑婕妤的鼻息间。
越靠近龙榻,这淡淡的怪异气味越是明显。这是一个人老朽不堪行将归西的腐烂气味。
再看宣和帝,郑婕妤又是一阵惊骇。
躺在龙榻上的宣和帝,比往日瘦了许多,脸孔上多了许多皱纹。才四十多岁的天子,看上去竟如六旬老翁。
她快有两年没见过宣和帝了。此时一见之下,忽然觉得龙榻上的男子无比陌生。
“臣妾见过皇上,”郑婕妤在龙榻六尺之外就跪下了,恭恭敬敬地跪了三个头。
宣和帝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平身。”
郑婕妤起身后,视线低垂,并未和宣和帝对视,声音恭敬无比:“皇上忽然召见臣妾,臣妾深蒙圣恩,心中感激不尽。请皇上容臣妾留在保和殿,为皇上伺疾,让臣妾略尽几分心意。”
同样的话,昨日魏贤妃也说过。
宣和帝昨日没应,今日也没应,淡淡说道:“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在朕身边伺疾,小六也时时来探望朕,有他们几个足矣。朕闷了,就召你和贤妃来说说话。”
郑婕妤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失望,口中应道:“臣妾谨遵皇上之命。”
宣和帝随口问道:“你这两年过得可好?”
郑婕妤心里一紧,立刻低头应道:“臣妾在钟粹宫里衣食无忧。每每想及昔日做过的错事,只觉羞愧难当。以后,臣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请皇上再给臣妾一个机会。”
如今的郑婕妤,没了往日的骄横,也没了往日的妩媚殷勤,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比起顾淑妃有过之无不及。
昨日魏贤妃倒是还有些鲜活气,不过,一张口就是五皇子如何如何,听得人倒胃。
宣和帝忽然觉得索然无味,随意几句话,就打发郑婕妤退下。
郑婕妤心里也松了口气,恭声告退。
……
出了寝室,大皇子四皇子一同迎了过来:“母妃!”
郑婕妤这才有了真正的笑意,一手握着大皇子的手,一手握住四皇子的手:“母妃许久没见你们了,日日惦记着你们兄弟两个。现在见你们两个都好好的,母妃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活了大半辈子,郑婕妤才真正清醒。龙椅上的天子靠不住,她真正能依靠的,是自己的儿子。
郑婕妤能出钟粹宫来保和殿,对大皇子四皇子来说也是喜事一桩。兄弟两个对着亲娘嘘寒问暖一番,亲自送郑婕妤回了钟粹宫。
郑婕妤打发走所有的宫女,母子三人低声说了许久的话。
“裴家犯下大罪,寿宁死了,二皇子不死也别想见人了。他们这般作死,真是天降的好事啊!”
“出了这么多事,皇后和太子都受了牵累。皇上令你们伺疾,又召我去保和殿,都是在抬举你们兄弟。这是你们两个翻身的大好机会。”
郑婕妤将两个儿子的手叠放在一起,正色说道:“你们兄弟,要协力同心,才能斗得过太子。万万不可窝里斗。”
大皇子郑重应下:“母妃放心,我和四弟素来一条心。”
四弟敢有什么别的心思,我掐也要掐断。
四皇子也正色应道:“我一定事事以大哥为先。”
冲锋陷阵就请大哥先上前,我这个做弟弟的躲一躲再说。
郑婕妤听得心怀大慰,潸然泪下:“好,你们能想明白就好。我这辈子,也没别的指望了。你父皇那副模样,不知还能撑着活几天。你们一定要将太子之位抢回来。”
大皇子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本来就该是我的。”
四皇子心里呵呵一声,口中斩钉截铁地附和:“大哥说的没错。小六全凭着父皇欢心,才夺了太子的位置。他样样都不及大哥。这太子之位,就该是大哥的。”
……
第六百四十九章 冷战(一)
傍晚,六皇子进了椒房殿,探望裴皇后。
宫女们鱼贯退了出去,寝室里只有母子两人。
“母后今日身体可好些了?”六皇子坐在床榻边,关切地问询:“今日胃口如何?”
裴皇后打起精神应道:“我身体好多了,正午时喝了一碗热粥。”
能吃得下东西总是好事。
六皇子心中高兴,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父皇也能勉强喝半碗米粥了。”
话一出口,六皇子便后悔了。
这半个多月来,他在裴皇后面前从未提起过宣和帝。
一个是他的父亲,一个是他的亲娘。亲娘骗了父亲十几年,父亲恼怒也是难免。可亲娘也是逼不得已令人心怜……
裴皇后抬起眼,看着失言懊恼的六皇子,轻声道:“小六,对不起,是我这个亲娘连累你了。你原本是你父皇最心爱的儿子,可现在,你父皇因我之故,对你心生隔阂。你这个太子之位,也岌岌可危……”
“母后,这不是你的错。”
六皇子定定心神,张口打断裴皇后的自责:“你无需为此自责。我是大楚太子。如果我未能坐稳储君之位,只能怪我自己没能耐,怎么能怪母后?”
裴皇后鼻间一酸,湿了眼眶。
六皇子又低声安抚道:“父皇心中一时过不了这个坎,对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好一些,也是人之常情。抬举魏贤妃和郑婕妤,也是因心中憋闷不快。母后别放在心上。”
提起这些,裴皇后情绪迅速平静下来:“不管如何,是我欺瞒你父皇在先。你父皇做什么,我都坦然受之。”
受些冷遇不算什么。
只要程锦容安然无事,只要六皇子继续做着大楚太子。哪怕皇后之位被废也无妨。
看着裴皇后坚定毅然的脸庞,六皇子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情绪。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母后,我待会儿去见父皇。你可有什么话要带我带给父皇吗?”
裴皇后也沉默了,然后,摇摇头:“什么都不用说。”
他每日都会问这么一句,得到的回答也总是一样。
六皇子心中暗叹一声。
裴皇后扯开话题,低声问道:“小六,你二皇兄是不是一直被关在天牢里?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六皇子有些无奈:“我只知道二皇兄在天牢里,其余情形我一概不知。父皇对此事忌讳莫深,我一张口打听,就被父皇怒叱一顿。现在我也不敢再问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浓浓的厌憎:“他心肠歹毒,犯下弑父杀君的恶行,死不足惜。罢了,你也别问了。你父皇绝不会饶了他!”
六皇子嗯了一声,叮嘱裴皇后好好休息,便去了保和殿。
……
宣和帝今日见了郑婕妤,心情并没有比预想中的好多少,反而多了一丝莫名的恼怒。一直沉着脸。
赵公公是伺候宣和帝多年的老人了,深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这等时候,他绝不敢多嘴多劝,只在心里暗自唏嘘。
能令宣和帝心情不快的,当然不是郑婕妤,而是裴皇后。
宣和帝召见郑婕妤,裴皇后明明知道,却连半点反应都没有。被惩罚的人无动于衷,让惩罚也失去了应有的畅快。
“现在什么时辰了?”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问道。
赵公公忙答道:“回皇上,现在是酉时正,应该进晚膳了。”
宣和帝冷冷问道:“太子人在何处?”
赵公公窥着宣和帝的面色,恭声应答:“太子殿下去了椒房殿探望皇后娘娘。想来很快就会来给皇上请安了。”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朕有这么多儿子,太子不来也无妨。”
瞧瞧这口是心非的劲。
赵公公心里嘀咕,口中顺着宣和帝的话音说道:“皇上说的是。要不然,奴才这就去请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殿下过来。”
宣和帝听到这话又怒了:“自作主张!”
赵公公心里暗叹一声倒霉,忙跪下请罪:“奴才多嘴饶舌,请皇上见谅。”顺便扇了自己两巴掌。
就在此时,陶公公来了:“启禀皇上,太子殿下来了。”
宣和帝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赵公公松口气,悄悄起身,冲陶公公使了个眼色。
今儿个皇上心情不好,可得小心伺候着。
陶公公心领神会,略一点头。
这半个多月来,皇上什么时候心情好过?御前伺候的,都得随时绷着。
很快,六皇子迈步而入,拱手请安。宣和帝瞥了六皇子一眼,声音淡淡地问道:“你去了椒房殿?”
六皇子应了一声是,谨慎地没有多说。
于是,宣和帝的脸色就更不好看了。
寝宫里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
赵公公只得硬着头皮提醒六皇子:“殿下,不知皇后娘娘今日如何?”堂堂天子要颜面,在气头上绝不肯主动问及裴皇后。太子殿下可得主动一些啊!
六皇子神色微动,尚未来得及张口说话,宣和帝已动了气:“混账,朕和太子说话,哪有你个奴才插嘴的余地!再敢多嘴,朕剥了你的皮!”
赵公公苦着脸,再次跪下掌嘴,啪啪打了十巴掌,将自己的脸都抽肿了。
还是六皇子过意不去,张口为赵公公求情,赵公公才得以起身退下。
赵公公一走,气氛再次冷凝。
其实,六皇子也隐约揣摩到了宣和帝的心意。宣和帝盛怒之下,也没舍得重罚裴皇后,只令她回了椒房殿养病。
这半个月来,宣和帝看似对裴皇后不管不问,心里未必不惦记。只是,宣和帝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六皇子也不知该如何提起亲娘,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宣和帝等了片刻,见六皇子不张口不说话,心里腾地涌起无名怒火:“今日奏折批阅完了吗?”
“没有……”
“那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朕身边多的是人伺疾,要你这个太子来献什么殷勤?”
“你身为太子,代朕监国理政,不可怠慢。还不快去批阅奏折!”
宣和帝一发作,六皇子被喷了一头一脸的火星,灰头土脸地拱手告退。
第六百五十章 冷战(二)
宣和帝的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发暴躁起来。
如此一来,伺疾的几位皇子可就倒了霉。稍有不慎,就会惹来宣和帝的不满怒叱。
大皇子首当其冲,被骂得最凶最惨。
无辜做了炮灰的大皇子,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下毒谋害父皇的是二皇子,父皇心里不痛快,也该先骂和二皇子一母同胞的六皇子吧!他怎么倒成了出气筒?
四皇子五皇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私下里凑到一起诉苦。
“父皇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了。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痛快了?”
“可不是么?我替父皇试药,父皇竟骂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真是冤也要冤死了!”
“说起来,大哥被骂得更惨。”
“还有小六,来一回被骂一回。来得迟了被骂不孝,稍留片刻就被骂不关心国事。真是惨……”
就连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也挨了骂。这一日,兄弟两个一同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的保和殿。
“七哥,我们两个做错什么了?为什么父皇骂我们不知进取毫无上进心?我们已经是皇子了,读书是为了明理,又不用考科举。”
“父皇以前最喜欢我们习武练箭,现在又逼着我们向六哥学习,要多读书。可我一捧起书本,就觉得发困……”
“我们太难了!”
……
几个皇子叫苦不迭,内侍们太医们的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就连杜提点也被怒叱过两回。
在御前唯一没挨骂的,就是程锦容了。
不知为什么,性情阴沉的宣和帝,一见到程锦容,怒气就自动消弭于无形。
程锦容坐在龙塌边,温声请脉:“微臣为皇上请脉。”
一刻前还沉着脸的宣和帝,看了眉眼柔和镇定的程太医一眼,脑海中闪过另一张美丽温婉的脸孔。
她们母女两个,容貌不相似,眉眼间的柔韧温婉坚定却如出一辙。
宣和帝心里的躁怒,悄然散去,心情很快平静下来。诊脉后,程锦容又为宣和帝施针。每隔两日就要调整的药方,今日也在此调整过了。熬好端来的汤药,喝入口中十分苦涩。
宣和帝虽喝惯了汤药,也被惊人的苦涩震住了,咬牙问道:“这药怎么这般苦涩?”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答道:“皇上这两日心火旺盛,心情浮躁。微臣在药方里添了清心去火的黄莲。连着喝上两日,就会见效。”
宣和帝:“……”
赵公公暗暗为程锦容捏一把冷汗。
皇上为什么心火旺盛心浮气躁?都是因为程太医你的亲娘啊!你直言不讳,就不怕皇上彻底翻脸吗?
事实证明,皇上没有翻脸,面无表情地将所有的药喝完了。
程太医这才起身告退。
八个月的孕肚,就像一个隆起的球,看着着实惊人。
宣和帝愣是视若不见,只道:“汤药太苦了,这药方改一改。”
程锦容温声应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微臣对症开方,还请皇上暂且忍一忍。”
宣和帝也就忍了,挥挥手示意程锦容退下。
程锦容走出寝宫后,暗暗叹了一口气。
宣和帝阴晴不定的性子,如今愈发暴躁了。其中真正的原因,有大半都是因为裴皇后……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宣和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自以为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原来是骗了自己十几年的替身。宣和帝的愤怒里,也夹杂着被深深刺伤的痛苦。
宣和帝将裴皇后打发到椒房殿,来个眼不见为净。事实却是,他身边忽然离了她,就像身体的一部分被生生拆卸。
他不想承认自己在思念一个替身。
他不愿承认自己离不开她。
杜提点迎了过来,目光关切地在程锦容的身上扫了一圈:“皇上没动怒吧!”
程锦容回过神来,冲杜提点微微一笑:“没有,皇上心火虚旺,我给皇上开了清心败火的药方。皇上喝两日,就会好了。”
杜提点嗯了一声,目光又落在程锦容硕大的肚子上,目中多了几分忧色:“你还要在宫中待多久?”
其实,宣和帝和裴皇后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有这么多太医在,程锦容大可以离宫。
奇怪的是,程锦容一直没张口向宣和帝告假。宣和帝也像没看见程锦容肚子一日大过一日一般。
程锦容神色平静,微微笑道:“等过些日子,我再出宫。”
碍着人多,杜提点不便多言,只得将心里的隐忧按捺下去,笑着叮嘱:“你回去好生歇着,若有不适,立刻令人来叫我。”
程锦容笑着点点头。
……
宣和帝又召了顾淑妃进保和殿。
顾淑妃容貌秀丽,言行谨慎,得了天子召见,并未表露出惊喜雀跃,也没有刻意梳妆打扮,穿戴一如平时。
“臣妾见过皇上。”顾淑妃裣衽行礼。
宣和帝道:“免礼平身。”
顾淑妃谢了天子恩典,起身后用关切的目光看了过来,问询天子的龙体情形。
比起喜形于色的魏贤妃和谨慎过度的郑婕妤,顾淑妃的表现可谓是后宫嫔妃的典范了。中规中矩,关切中透着恭敬,令人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宣和帝看着顾淑妃,淡淡道:“放心,朕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顾淑妃目中闪过惶恐,忙恭声请罪:“臣妾说话有失分寸,还请皇上降罪!”
后宫嫔妃人人怕他。
这不奇怪。朝臣们也同样都怕他这个天子。
他一直喜欢这种被人敬畏的感觉。可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厌倦这样惧怕敬畏又透着疏离的目光。
他想要的,是像普通夫妻一样的陪伴……
这个该死的裴婉如,简直是心如铁石!
骗了他这么多年,她就没有半分愧疚吗?她为何不来低头请罪?
她是认定了,自己舍不得杀了她吗?
宣和帝热血骤然上涌,目中闪过腾腾杀气。
就在此刻,顾淑妃低头说道:“臣妾口拙,不会说话。皇后娘娘信任臣妾,令臣妾打理后宫琐事。臣妾时时战战兢兢,唯恐辜负娘娘厚爱。”
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威压忽然为之一轻。
第六百五十一章 得宠
顾淑妃心中暗喜。
她心思细腻敏锐,已经猜到了宣和帝的心思,继续说了下去:“皇后娘娘如今在病中,要安心静养。臣妾平庸无能,不敢当打理后宫的重任。臣妾向娘娘进言,请魏贤妃或其他嫔妃一同打理后宫。娘娘却坚持不允。”
宣和帝没说话,不过,蓬勃的怒意已渐渐散去。
顾淑妃的声音柔和温雅,颇为悦耳:“杜提点和周太医每日前去为皇后娘娘请脉。娘娘的凤体依旧虚弱,不过,这两日已能进大半碗热粥了。瑜美人每日在娘娘身边伺疾,喂药喂饭,细致周全。”
“臣妾恳请皇上,厚赏瑜美人。”
宣和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伺候皇后,是她分内之事,无需厚赏!”
语气虽然冷硬,不过,仔细甄别,已经没了一触即发的怒意。
顾淑妃心中愈发笃定,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宣和帝:“瑜美人原本是娘娘身边的宫女,伺候娘娘是分内之责。不过,她已被皇上封了美人,身为嫔妃,依旧以奴婢之身伺候娘娘。臣妾以为,这一片忠心当赏。”
宣和帝有些不耐,随口道:“些许小事,你看着办就是,无需向朕禀报。”
所以,皇上对任何人都没耐心没兴趣,想听到的一切都是有关裴皇后的。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铸成大错,皇上迁怒于裴皇后,所以令裴皇后回椒房殿静养。其实,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裴皇后。
皇上接连召见魏贤妃和郑婕妤,是为了给裴皇后添堵。裴皇后半点不气,气的人可不就是皇上了吗?
顾淑妃想通之后,也明白自己该说什么了。接下来,不管宣和帝说什么,她都将话题扯到裴皇后的身上。
……
宣和帝留顾淑妃在殿内待了半个时辰。
魏贤妃知道后,气得将顾淑妃送她的一双美人玉瓶都砸了!
郑婕妤反应倒是平静多了。
顾淑妃没有儿子,再得宠也翻不起真正的风浪来。
瑜美人心中忿忿不平,低声对裴皇后说道:“淑妃娘娘得了皇上青睐,皇上前日召了她说话,今日又召了她前去保和殿。”
以前顾淑妃在后宫存在感稀薄。裴皇后抬举顾淑妃,也是因为顾淑妃谨慎低调从不掐尖争抢。
没曾想,会咬人的狗不叫。这位顾淑妃,原来是不显山不露水啊!
看着瑜美人愤怒的脸孔,裴皇后一声轻叹:“些许小事罢了。本宫半点不气,你也放宽心吧!”
瑜美人眉头微蹙:“娘娘也太过大度了。当日若不是娘娘抬举淑妃,她哪有今日的风光。她不思如何回报娘娘,竟趁着此时争夺皇上的宠爱。娘娘……”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轻拍瑜美人的手背:“珞瑜,你的一片忠心,本宫都知道。本宫也不妨告诉你,皇上因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事迁怒于本宫,本宫也无颜再见皇上了。”
“后宫谁得宠,本宫都该为皇上高兴。”
瑜美人哑然无语。
裴皇后的尊荣,有一半是因皇上的宠爱。另一半则是因生育了两个嫡皇子和嫡出的寿宁公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作死,可不就连累到了裴皇后?
裴皇后又轻声道:“可惜,你和本宫太过亲近,这一回,怕是你也要受本宫牵连,不受皇上待见了。”
瑜美人定定心神,低声应道:“臣妾是娘娘的人。若没有娘娘抬举,臣妾现在还是一个宫女。”
“娘娘风光显赫时,臣妾跟着沾光。娘娘如今陷入困境,臣妾也会一直伺候娘娘。”
这一番话,听得裴皇后眼眶湿润了。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她握住瑜美人的手,正要说话,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启禀娘娘,淑妃娘娘求见。”
瑜美人目中闪过一丝愠怒。
裴皇后安抚地看了瑜美人一眼,然后说道:“让淑妃进来。”
瑜美人只得咽下心中闷气,站起身来。
待顾淑妃进来后,瑜美人上前见礼。顾淑妃含笑扶起瑜美人,瑜美人到底没忍住,故意笑着说道:“淑妃娘娘不是去了保和殿吗?怎么还有闲空来见皇后娘娘?”
顾淑妃微微一笑:“皇上宣召,自然要去。我心里一直惦记皇后娘娘,得了闲空,便过来了。”
顾淑妃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瑜美人只得悻悻住了嘴。
裴皇后吩咐一声:“本宫和淑妃说说话,瑜美人暂且退下吧!”
瑜美人只得应声退下。临走前,犹自不忘看顾淑妃一眼,目光里满是戒备和提防。顾淑妃哭笑不得,却也不便和她计较。
这个珞瑜,对皇后娘娘着实是一片忠心。
……
顾淑妃坐到床榻边,轻声说道:“娘娘,臣妾有些话不吐不快。不管臣妾说得对不对,还请娘娘耐心听上一听。”
顾淑妃说得郑重,裴皇后也随之收敛笑意,略一点头:“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虚弱苍白的裴皇后,依然美丽温婉。
顾淑妃凝视着裴皇后,低低说道:“不瞒娘娘,臣妾去了两回保和殿。每次和皇上说半个时辰的话,都在说娘娘。”
“皇上口中不肯承认,可臣妾知道,皇上心里惦记着娘娘。只是碍于天子的尊严体面,不召娘娘前去相见。也因龙体虚弱之故,不能亲自来见娘娘。”
“臣妾说一说娘娘的事,对皇上来说,也是一种抚慰。所以,皇上才乐意见臣妾,乐意听臣妾说话。”
裴皇后:“……”
裴皇后的身体微微颤了一颤,神情复杂之极。
顾淑妃轻叹一声,又说了下去:“臣妾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哄娘娘高兴。想来,娘娘心里也清楚明白,在皇上心里,无人能和娘娘相提并论。”
“臣妾只想恳求娘娘,为了皇上的龙体,早日向皇上低头请罪,别再怄气冷战了。这样下去,只会伤了夫妻情分。”
顾淑妃声音里满是恳切:“臣妾说这些话,其实已经逾越了。皇上不仅是后宫嫔妃们的丈夫,更是大楚天子。太子殿下还年少,大楚离不得皇上。娘娘,你就放下身段,好好哄一哄皇上。”
第六百五十二章 低头(一)
裴皇后将头转到一边,许久未曾说话。
顾淑妃将该说的话都说完了,站起身来,轻声告退:“臣妾今日说过的话,绝不会和第二个人提起。请娘娘三思,臣妾这就先告退。”
顾淑妃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裴皇后怔怔地看着轻纱幔帐,心情晦涩难言。
顾淑妃这一番话,揭开了她一直不愿承认的事实。
她是裴婉清的替身。裴婉清和宣和帝做了四年夫妻。她却做了宣和帝十几年的皇后。
陪着宣和帝登基的人是她。宣和帝册封的皇后是她。得了宣和帝真情的人,也是她。
她是替身的秘密曝露,宣和帝盛怒之下,都未杀了她。甚至将此事遮掩下来,只令她回椒房殿养病。
帝王无情,对她却是有情的。她一直安稳地待在椒房殿,何尝不是因为心知肚明这一点?
这个僵局,迟早要打破。
为了一双儿女,她也得低头。
到了晚上,瑜美人前来伺候裴皇后喝药。
苦涩的汤药难以入口,喝一口,口中全是苦的。喝完一碗药,口中已苦得麻木了。瑜美人忙伺候裴皇后吃一口蜜饯。
裴皇后缓过劲来,对瑜美人说道:“珞瑜,明日一早,你代本宫去一趟保和殿。如果皇上不肯见你,你便回来。若皇上宣你觐见,你就代本宫向皇上请罪。”
“就说本宫未曾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一双儿女走了歪路,本宫心中悲痛难当。愿自请废中宫后位。”
什么?
瑜美人大惊,面色倏忽变了:“娘娘,这废后两字岂能轻易说出口!”
裴皇后冲瑜美人笑了一笑:“与其等皇上主动张口,不如本宫主动请废后。”宣和帝应不应允都无妨,重要的是她主动踏出这一步,向宣和帝低头示弱了。
瑜美人也不蠢钝,很快反应过来:“娘娘这一招是以退为进。”
裴皇后没有多解释,随口道:“就算是吧!总之,你按着本宫的意思去说便是。”
瑜美人恭声应下。
……
隔日一早,程锦容刚踏进宣和帝的寝宫,赵公公便来禀报:“启禀皇上,瑜美人前来求见。”
在宫中,无人不知瑜美人是裴皇后的心腹。
瑜美人忽然前来求见天子,就等于裴皇后求见……
程锦容心里一动,迅速看向宣和帝。
宣和帝显然也有些惊愕,目中甚至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喜悦。不过,这一丝情绪立刻被压下。
宣和帝冷冷道:“她不在皇后身边伺候,跑来见朕做什么,让她回去。”
赵公公恭声应是,身体却未动弹。
果然,不到片刻,宣和帝就改了主意:“罢了,让她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要说些什么。”
赵公公目中闪过笑意,恭敬地应了一声。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不过,她没有流露在面上,像往常一般上前,为宣和帝请脉。
宣和帝的真实心情,瞒不过程锦容的眼。
那张冷凝晦暗的脸孔,忽然就有了光彩。
程锦容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垂下眼睑,为宣和帝诊脉。
就在此时,瑜美人随着赵公公走了进来。裣衽行礼后,瑜美人安静地在一旁等候。直至程锦容诊脉结束。
程锦容没有像往日那样退下,不动声色地退到角落里。赵公公看了程锦容一眼,也没吭声。
宣和帝坐在龙榻上,冷冷扫了瑜美人一眼:“你今日前来求见,有什么事要和朕说?”
瑜美人垂着头跪下,按着裴皇后的吩咐说道:“皇后娘娘凤体虚弱,不能下榻前来。臣妾代娘娘前来请罪。”
“皇后娘娘自愧没能尽到母亲的责任,未能教导好二皇子殿下和寿宁公主。这些日子,娘娘每每想及此,便心痛如割。娘娘自请废去中宫后位,请皇上成全!”
这一席话,令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程锦容心中也是一跳,很快反应过来。
裴皇后本来就是假的,废不废后,都在宣和帝一念之间。现在主动张口请罪,也是在向天子低头。
如此明显的事,宣和帝当然也能想到。
宣和帝神色变幻不定,目中闪过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阴沉着脸冷冷道:“你回去告诉皇后。她要是知错了,就自己亲自来请罪。”
瑜美人低头应是,依旧跪在地上没动弹。
宣和帝又怒了,瞪了一眼过去:“还不立刻滚!”
瑜美人这才起身告退。
角落里的程锦容,心中百味杂陈。她想悄然无声地退下,却被宣和帝叫住了:“程太医,你过来。”
程锦容定定心神,走上前:“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宣和帝看着神色镇定的程锦容,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你也留下。半个多月没见皇后,你一定也想见她了。”
赵公公微微抽了抽嘴角。
皇上啊,这个“也”字已经透露出了你的真实心情。
程锦容不知有没有听出这一层微妙的意思来,反正,从她的脸上窥不出半分异样:“是,微臣谨遵皇上之命。”
……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
半个时辰后,裴皇后终于亲自来请罪了。
面色苍白的裴皇后,穿着一袭素衣,长发披散在肩头,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了进来。
裴皇后脱簪散发,前来请罪。
坐在龙榻上的宣和帝,目力依然只能看清几尺之类。
可不知为何,裴皇后一出现,他就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身影和面容。就连她额上细密的汗珠,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程锦容用尽全身的自制力,逼着自己冷静如常。
裴皇后也没看程锦容。
她走了这一段路,已耗尽了体力,额上尽是冷汗。双膝下跪的时候,不知是因全身没了力气,还是宫女们手不稳,竟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程锦容完全出自本能反应,迅疾上前,伸手扶住裴皇后。
裴皇后在程锦容的搀扶下稳住身形。匆匆抬头,母女两人四目对视,目中同时闪过一丝水光。
宣和帝也变了脸色,怒骂两个不中用的宫女:“混账,连主子也搀扶不住。来人,将她们两个拖出去杖毙。”
第六百五十三章 低头(二)
宣和帝一怒,两个宫女惊骇不已,齐齐跪下,不停磕头告罪求饶:“求皇上饶过奴婢一命。”
裴皇后定定心神,勉力张口道:“是臣妾全身无力,怪不得她们两个,皇上饶了她们吧!”
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情为两个宫女求情!
宣和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高涨的怒气不知不觉消退。
两个宫女死里逃生,俱是战战兢兢冷汗涔涔,两人将裴皇后扶住,待裴皇后跪下后。两人也跪在裴皇后身后。
程锦容起身退至一旁。
宣和帝目光沉沉地落在裴皇后的脸上。
那张美丽温婉的脸庞,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
真是可笑!他连自己的妻子换了人竟都没察觉,被欺瞒了这么多年,真是枉为人夫枉为天子!
宣和帝看着孱弱的裴皇后:“皇后真的要自请废后?”
裴皇后抬起眼,面上满是苦涩:“臣妾教子无方,没能尽到母亲的责任,实在无颜再为皇后。请皇上废了臣妾的后位吧!”
裴婉清这样害她,她还得做裴婉清一双儿女的“母亲”。
这十几年,她到底是怎么忍过来的?
宣和帝心情无比复杂,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许久都未出声。
裴皇后虚弱乏力,全凭着一股毅力在支撑!
过了许久,宣和帝才冷冷说道:“寿宁和二皇子犯下大错,皇后难辞其咎。废后一事,不是等闲小事,容后再议。朕已经乏了,皇后先退下。”
裴皇后颤颤巍巍地磕头谢恩。然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
从头至尾,裴皇后只和程锦容对视一眼,连一个字都没说过。
程锦容提在嗓子眼的心,缓缓落了下去。
宣和帝绝口不提那桩隐秘,只以二皇子和寿宁公主的过错问责裴皇后,态度已经十分明朗了。
裴皇后脱簪批发请罪的戏码,再演个几回,给足宣和帝台阶。这一桩惊天之密,就永远成了秘密。
裴皇后走后,宣和帝又沉默了许久,忽地张口道:“程太医,你也快临盆了吧!”
程锦容收敛心神,恭声应道:“皇上龙体安康比什么都重要。微臣还能撑得住。”
宣和帝瞥了程锦容一眼,轻哼一声:“话说的倒是动听。你都快临盆生子了,朕还强留你在宫中。你心里不知怎么骂朕。”
“罢了,朕身边有杜提点和周太医他们,也不必再令你这般劳累辛苦了。过了今日,你就出宫回府。待日后临盆生子做完月子,朕再宣召你进宫。”
如果裴皇后没有低头请罪,想来宣和帝也不会这么轻易松口放她出宫吧!
程锦容心里腹诽不已,口中感恩戴德地谢了天子隆恩。
程锦容退下后,赵公公窥着天子的脸色,大着胆子进言:“皇上和皇后娘娘此次得救,有大半都归功于程太医。皇上是不是该厚赏程太医?”
让程太医空着手出宫,不太合适吧!
有过当罚,有功当赏嘛!
宣和帝瞥了赵公公一眼:“程太医许了你什么好处,你竟肯为她说话。”
赵公公正色应道:“奴才对皇上一片忠心,谁也收买不了奴才。程太医救了皇上的性命,奴才打从心底里感激程太医。”
能得宣和帝信任的人,宫中内外加起来也不足十个。赵公公正是其中一个。
宣和帝今日心情难得不错,听了也未动气,淡淡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传朕口谕,赏程太医黄金百两。”
赵公公恭声应了,又试探着进言:“皇后娘娘刚才差点昏厥,是不是请程太医去椒房殿,为娘娘诊个脉?”
程锦容就要离宫了,也让她们母女独自见一面说说话。
宣和帝没有出声,这就算默许了。
赵公公很快退了出去,亲自去传口谕。
程锦容没有料到出宫前还能去见一见裴皇后,心中十分欢喜:“多谢赵公公。”
赵公公笑道:“这是皇上的意思,咱家只是代传皇上口谕。程太医要谢也该谢皇上。”
程锦容诚恳地说道:“此事定是赵公公进言,皇上才会应允。不管如何,我都要谢过赵公公。”
说完,端端正正地拱手行了一礼。
赵公公连说使不得,侧身只受了半礼,心里却很受用。
其实,他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程锦容。更重要的是向裴皇后示好。裴皇后心情好了,也会放低身段,多哄一哄宣和帝。
赵公公早就不算男人了,对男女之间的情事倒是看得格外清楚。
男女之间,看的不是地位高低。谁先动了情,谁就落了下风。宣和帝的喜怒,皆在裴皇后身上。
……
裴皇后回了椒房殿后,直接在床榻上躺下,连手指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
瑜美人见裴皇后面色惨白,心里焦急不已:“臣妾这就令人去宣太医来。”
“不用了。”裴皇后有气无力地阻止:“本宫去向皇上请罪。一回椒房殿就宣召太医,倒显得本宫心思不诚了。本宫没什么大碍,躺一会儿就好了。”
裴皇后如此坚持,瑜美人只得闭上嘴。
裴皇后这么折腾一回,疲乏不堪,闭着双目,就要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中,宫女禀报的声音也有些飘忽:“启禀娘娘,程太医奉皇上之命前来为娘娘看诊,不知娘娘是否让程太医进来?”
程太医……三个字滑过脑海,裴皇后的困倦之意顿时消退无踪,迅疾清醒:“快让程太医进来。”
又吩咐众人都退下。
片刻后,程锦容进了寝室。
裴皇后迫不及待地看了过去。母女两人一对视,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这半个多月来,她们相距极近,却不能相见。所谓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锦容,”裴皇后哽咽着喊了一声,泪水已落了下来。
程锦容忍着鼻间酸楚,走到床榻边慢慢坐下,握住裴皇后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娘”。
哪怕私下独处,程锦容也多是称呼娘娘。这一声娘,裴皇后已经很久没听过了。
裴皇后泪落如雨。
第六百五十四章 离宫
裴皇后紧紧攥住程锦容的手,哭着说道:“锦容,娘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本该在平国公府里安心养胎,等着孩子临盆。却被我拖进泥沼里,不得脱身……”
程锦容红着眼,定定心神,张口安抚裴皇后:“皇上今天已经允我离宫回府了。娘也别为我忧心了。”
裴皇后既惊又喜,也顾不得抹眼泪,急急追问:“你说的是真的?皇上真的允你出宫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裴皇后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破涕为笑:“好好好,这可太好了!皇上总算肯容你出宫了!”
现在别说让她去给宣和帝下跪请罪,就是让她天天跪在宣和帝面前,她也心甘情愿。
程锦容定定心神,低声说道:“一时大喜一时悲恸,情绪变化激烈,也最易伤身。娘,我为你诊脉。”
裴皇后点点头,伸出手腕,由程锦容诊脉。
她的目光,也很自然地落在程锦容的肚子上。
正巧,肚子此时动了一动。隔着两层衣衫,都能看到肚皮的滚动。
裴皇后的心神被吸引过来,颇有些惊奇地笑道:“孩子动了!”
程锦容抿唇轻笑:“嗯,这两个淘气包,每日拳打脚踢,几乎没一刻消停。”一边说着,肚子又动了动。
裴皇后悄声笑道:“孩子一定是听到我的声音,格外欢喜。”
程锦容见裴皇后满目希冀,索性拿起裴皇后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裴皇后以手心感受着肚皮下旺盛的生命力,眼中溢满了喜悦。
“娘,”程锦容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为了我,为了这一双还没出世的孩子,你一定要坚强。”
“除了生死无大事。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要撑下去。”
“人活着,才有希望。”
裴皇后沉郁了多日的心情,此时平和安宁。她抬起眼,微微笑了起来:“放心吧!这么多年我都熬过来了,我不会丧失求生的意志。”
“我还等着做外祖母呢!”
程锦容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母女两人都有默契。
宣和帝知道了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也没废后。从此以后,裴皇后就得彻底忘了夫婿程望,真正视宣和帝为丈夫。
六皇子是宣和帝的亲生儿子,宣和帝一时迁怒,等气头过了,也就没大碍了。
倒是程锦容,夹在其中,身份格外尴尬。她在宣和帝眼皮底下晃悠,不啻于在提醒宣和帝,裴皇后曾经有过心爱的丈夫……
四年前,为了裴皇后,她费尽心思进宫。
以后,为了裴皇后,她应该远离宫廷了。
“娘,我明日就出宫回府了。”程锦容轻声说道:“今日别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你多多保重。”
裴皇后眼眶又红了,却未掉泪:“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待情绪平静下来,程锦容扯开话题,低声说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没听过二皇子的消息。不知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浓浓的厌憎:“这等心肠恶毒之人,死不足惜!”
宣和帝亲自动手杀了寿宁公主,对二皇子也不会手下留情。
程锦容轻叹一声:“衡哥儿就太可怜了。”
宫中骤逢变故,这段时日,谁也顾不上衡哥儿。
裴皇后显然也思虑过这个问题了,轻声说道:“等此事平息下来,我去向皇上求情,让江氏回来。江氏是衡哥儿的亲娘,由她照顾衡哥儿最合适不过。”
二皇子妃深恨二皇子,宁肯抛下儿子,也不愿回二皇子府。等二皇子死了,二皇子妃也该回来了。
母女两人低声私语,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直至裴皇后疲累过度沉沉睡去。
程锦容为裴皇后掖好被褥,轻手轻脚地离去。心里压抑了多日的闷气,也在此刻悄然散去。
……
贺祈很快得了消息,立刻向六皇子告假一日。
这是半个多月来,唯一的好消息了。
六皇子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给你放假三日,你多陪一陪容表姐。”
三日假期啊!
贺祈真想一口就答应。不过,宫中情势不明,他放心不下六皇子的安危:“多谢殿下美意。有一日假期就行了。阿容知道了,也一定会体谅。”
亲姐姐和亲姐夫才会这样对他。
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没有拒绝贺祈的好意:“也罢,那就依你的意思。”
隔日一早,程锦容告别杜提点和一众太医,在贺祈的陪伴下离开宫廷。走出宫门上了马车后,程锦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朝阳东升,晨曦洒落在朱红色的宫门上。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片刻,才收回目光,无声轻叹。
贺祈将她揽入怀中,大手轻轻抚摸她的肚子:“从这一刻起,你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一切以孩子为重。等两个孩子安然出世了,你想做什么都无妨。”
程锦容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柔声应道:“好,我都听你的。”
话说的好听。
到了关键时候,还不是什么都听她的。
贺祈心里嘀咕着,口中舍不得数落她半个字。温柔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摩挲着肚子,另一手轻抚发丝。
鼻间嗅着久违的温暖气息,程锦容心里也暖融融的,踏实极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国公府的门外停下。
太夫人既惊又喜,领着朱氏魏氏等人亲自迎了出来:“你们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罢了,回来就好,快些进去坐下再说话。”
程锦容被众星捧月一般进了内堂,在太夫人的身边坐了下来。
太夫人不问宫中发生了什么事,更不问程锦容为何被留在宫中这么多时日。只关切地询问程锦容身体如何。
程锦容笑着应道:“我一切都好,祖母不用担心……”说话间,肚子猛地抽痛了一下。这痛楚来得突然又剧烈。
程锦容面色一白,右手抚住肚子。
身畔的贺祈惊觉不妙:“阿容,你怎么了?”
程锦容疼得说不出话来,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
第六百五十五章 早产
朱氏魏氏都是过来人,一见就知是怎么回事,面色都变了:“弟妹这是早产了!”
怀着双胎的女子,多会提前一两个月临盆。程锦容在宫中撑了多么时日,今日一回府竟然就早产了。
剧烈的抽痛,疼得程锦容忍不住低呼一声。
贺祈已经彻底慌了手脚,一张英俊的脸孔比程锦容的脸还要白:“阿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祖母,现在该怎么办?”
关键时候,还是太夫人沉得住气:“都别慌。产房早就备好了,先将锦容抬去产房。令人立刻烧热水送去产房,将四个产婆也都请到产房去。另外,派人送帖子去太医院官署,请一个擅长妇人科的医官前来。”
“女子生孩子,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也最耗体力。让厨房做一碗鸡汤面来,多卧几个荷包蛋。吃得饱饱的才有力气生孩子。”
众人立刻听令行事。
贺祈不肯假手旁人,抱起程锦容去了产房。明明心急如焚,走起路来倒是又快又平稳。很快就到了产房,小心翼翼地将程锦容放到了窄榻上。
程锦容不肯呼痛,用力咬紧嘴唇,在下唇上咬出深深的压印。
贺祈心如油煎,低头为程锦容擦拭汗珠:“阿容,要是疼你就喊出声来。”
程锦容根本无力说话,闭上眼睛,忍着一波又一波的痛苦。
女子临盆的痛苦,程锦容前世今生见识过不少。这等痛楚真的落到自己的头上,才知道到底有多痛。
阿圆,阿满。
娘一定要撑住,让你们安然来到人世。
疼痛到了极点,程锦容的意识有些模糊。仿佛所有的气力都被抽空,耳边的声音飘飘忽忽,听不真切。
不过,她知道自己没有呼痛。因为,她一直紧紧咬着牙关。
她要留着力气生孩子,不能哭喊。
一波阵痛终于过去了。
程锦容就如闷在水底近乎窒息的鱼一般,终于得以浮出水面呼一口气了。她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贺祈焦灼又急切的脸,还有隐隐泛红的眼。
“阿容,”贺祈声音嘶哑,有些哽咽:“你是不是很疼?”
程锦容还有心情轻笑一声:“尽说傻话,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道理。你先出去等着吧!”
一旁的太夫人也道:“是啊!女子生孩子会见红,血气不太吉利,三郎,你还是出去吧!在这儿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令锦容分心。”
朱氏魏氏也纷纷出言相劝。
不过,贺祈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坚持要留下:“我要在这儿陪着阿容,亲眼看着我们的孩子出生。”
事实证明,贺祈固执起来,谁也劝不动。
他陪在身边,程锦容也觉格外心安。
热腾腾的银丝面端到床榻边,贺祈接过碗,略有些笨拙地挑起一筷面条,吹凉送到程锦容的嘴边。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程锦容吃下。
朱氏和魏氏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泛起丝丝艳羡。
谁没生过孩子?朱氏有两子一女,每次都是自己独自在产房里。丈夫一直在产房外等着,已经被人称道了。魏氏难产的时候,夫婿贺袀远在边关。
看看贺祈,几年前还是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纨绔。如今堪称是举世无双的好夫婿。
程锦容吃了大半碗面条,又吃了两个荷包蛋,果然有些力气了。这时,产婆们也都准备妥当。
产房里不宜留太多人。
贺祈不肯走,甘草精通医术,也留在了产房里。
太夫人便领着朱氏魏氏到产房外等候。
太夫人心里默默祈祷,菩萨在上,保佑孙媳锦容平安生子。
……
女子生第一胎,就是再平顺也得要半日功夫。遇到早产难产的,疼一两天生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
遇到要生双胎的,要熬的时间就更长了。
一个时辰后,太医院官署的医官来了。来的还不止一个,除了擅长妇人科的医官外,太医院的院使程方也亲自来了。
听闻侄女早产,程方哪里放心得下,索性亲自前来坐镇。
太夫人见了程方,顿时松了口气:“程院使亲自前来,我老婆子也就能放心了。”
程方冲太夫人拱了拱手,低声问道:“锦容现在如何了?”
太夫人叹道:“锦容在宫中待了一个月,每日辛苦操劳。今日一回府,刚坐下就肚痛发作了。三郎也陪在产房里,一刻前我才打发人进过产房。锦容正在阵痛,她也是个犟脾气,再疼也不肯呼痛。”
所以,产房外才听不到什么动静。
程方心疼侄女,口中却道:“呼痛最耗力气,忍着最好。留着体力生孩子才对。锦容自己就是大夫,她比谁都懂其中的道理。”
又过一个时辰,赵氏也来了。
赵氏闻讯就匆匆赶来,打了个招呼,就进了产房。
到了正午,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两个也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程景安的未婚妻杜三小姐也来了。
杜三小姐医术精妙,在女医中极有名气。她同样擅长妇人科。她和程锦宜一同进了产房。
太夫人颇为欣慰地想着,孙媳出自杏林世家,娘家人都精通医术,真是一桩好事。到了关键时候,除了随裴家人同行的程景宏,程家人全都来了。
……
阵痛如海浪一般,一浪接着一浪,一波比一波猛烈。
程锦容全身都被汗水湿透,面色渐渐苍白。
贺祈坐在她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时用帕子为她擦拭汗珠,在她耳边低声鼓励:“阿容,再忍一忍。产婆们说了,虽然是早产,但是孩子胎位正。你身体底子也好,一定能平安生下孩子。”
声音飘飘忽忽,似乎在半空中飘荡了一圈,才慢慢传进她的耳中。
程锦容几乎被阵痛耗去了所有的体力,根本没力气说话,只嗯了一声。
然后,前所未有的剧痛来了。
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一般。旋即,一阵热流涌了出来。
产婆们却精神一振:“羊水已经破了!”
“看到孩子的头了。”
“深呼吸,加把力,孩子很快就出来了。”
第六百五十六章 圆满(一)
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产房里响起。
产婆们熟稔地将刚出世的小婴儿擦拭干净包裹起来,其中一个产婆拨开婴儿的双腿,满脸喜色地喊道:“恭喜世子,贺喜世子,世子夫人生下一个男婴。”
这响亮的声音,瞬间传到了产房外的众人耳中。
太夫人听着婴儿响亮有力的哭声,眉开眼笑合不拢嘴:“好好好!太好了!锦容生了儿子,贺家后继有人了!”
朱氏和魏氏也同样满脸喜悦。
她们两个虽是长嫂,不过,一个是庶子媳妇,一个是二房的媳妇,既没有和程锦容较劲的能耐,也从来没这份心气。
从程锦容过门之后,妯娌三个一直相处得颇为融洽和睦。
程锦容一举得子,她们也为之高兴不已。
程景安忍不住嘀咕一句:“还有一个还没生,等两个都平安出生了,再高兴不迟。”
众人:“……”
程二公子的“耿直”脾气,众人早就领教过。他一张口,就连太夫人也立刻改口:“景安说的没错。第一个生出来了,第二个也该顺利才是。”
产房里,程锦容昏厥了片刻,又在疼痛中醒了过来。
“孩子……”程锦容声音细弱。
贺祈心疼地为她擦拭汗珠:“阿圆已经平安出世,是个儿子。我们的阿满,还在你的肚子里。羊水已经破了,阿满得早些出来才行。”
不然,就会有窒息的危险。
程锦容是大夫,没人比她更清楚其中的危险。
程锦容深呼口气,然后用力吐了出来。调整几次呼吸后,开始用力。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似乎在她体内注入了更多的勇气。
用力!
再用力!
小半个时辰后,再次经历一次撕裂的痛苦,第二个婴儿出生了。
这个小婴儿小脸略略胀红,想哭却哭不出声来。
杜三小姐略一皱眉,从产婆手中接过孩子,将孩子翻身往下,在后背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孩子从口中吐出一口浑浊的羊水,然后哇啦一声哭了起来。
程锦容一直撑着,直至听到哭声,才放心地昏睡过去。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
在产房里熬了近乎一整日的贺祈,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两个婴儿被抱了过来,贺祈匆匆看了两个孩子一眼。
全身红通通,皮肤皱巴巴的,小拳头塞在口中,像小猴子一般。
贺祈暂时还没感受到身为父亲的喜悦,各自抱了一抱,就让产婆把孩子抱出去。他的心思,都在昏睡不醒的程锦容身上。
杜三小姐出手不凡,救了小阿满之后,又令人熬了滋补元气的汤药来,一点点喂程锦容喝下。
贺祈对杜三小姐也格外客气:“今日多谢杜三小姐了。”
杜三小姐不是娇弱多姿的美人,容貌中上。不过,她气度沉稳,一派名医风范。闻言微微一笑:“贺世子客气了。我是程家没过门的儿媳,以后,程太医要叫我一声表嫂。自家人,无需言谢。”
短短几句话,可见杜三小姐为人。
贺祈满心感激,冲杜三小姐拱拱手,便不再多言。
……
产房外的太夫人,一手抱着阿圆,一手抱着阿满,一张嘴都快咧到耳后了。
这一双孩子,都是男婴。
她当然也喜欢曾孙女。不过,曾孙更好。一次来两个,简直是好上加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朱氏凑趣地笑道:“弟妹生了一双男婴,为贺家开枝散叶,可是大大的有功。”
“可不是么?”魏氏也笑道:“太婆婆可不能吝啬,定要厚赏才是。”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道:“都有赏!产婆们今日辛苦,每人赏一百两!传我的吩咐,世子夫人生下双生子,去各府报喜。府中每人多赏两个月的月钱。”
一声令下,府中人人欢喜不提。
程方和赵氏也相视而笑。
程锦容如今是苦尽甘来了。
程景安伸长脖子,看了两个小婴儿一眼,然后啧啧惊叹:“容堂妹是个美人,妹夫也俊美不凡。怎么这两个孩子生得这样丑,活脱脱两只小猴子嘛!”
众人:“……”
赵氏哭笑不得,瞪了程景安一眼:“胡说什么!孩子刚出生都是这样。等过几天,皮肤不红了,眉眼也就好看了。你出生的时候,连小猴子还不如。”
太夫人心情极好,也不计较这点言语,笑着说道:“说的是。这两个孩子眉眼都生得好,以后定然生得俊俏。”
阿圆阿满用哭声表示赞成这番话。
府中早已准备了四个乳娘。乳娘们上前,将一双孩子抱走喂奶。
太夫人招呼着众人去用晚膳,产房外终于清静了下来。
……
好饿,好渴!
程锦容从最深沉的睡眠中醒了过来,慢慢睁开眼。
一张熟悉的溢满了喜悦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阿容,你终于醒了!现在是不是又饿又渴?”
程锦容嗯了一声,声音虚弱又疲惫。
贺祈心疼不已,俯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我这就让人给你端些米粥来。”
刚生完孩子,只能喝些清淡的米粥。
一碗温热的米粥下肚,程锦容终于有力气说话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贺祈低声道:“四更天了。你从傍晚一直睡到现在,约莫睡了五个时辰。现在感觉怎么样?”
程锦容无声地笑了一笑:“有点疼,有些累。不过,更多的是轻松释然。”
一双孩子总算安然出世了。
对了,孩子呢?
程锦容轻声道:“将一双孩子都抱过来。我这个亲娘,到现在还没见孩子一面呢!”
贺祈低声笑道:“阿圆阿满都由乳娘照顾着,现在睡得正香。你也好好睡一觉,等明日再见孩子吧!”
程锦容只得应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阿圆阿满是儿子还是女儿?”
贺祈笑答:“都是儿子。”
都是儿子啊!
程锦容有一点点遗憾,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会是一儿一女。”
贺祈其实也是这么期望的,口中笑道:“你没见祖母高兴的样子。你生一双儿子,祖母今晚定然高兴得睡不着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圆满(二)
短短几句话,倦意再次袭来。
程锦容模模糊糊地闭上眼睛,耳畔响起贺祈的轻柔低语:“你安心睡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守着你。”
他只告假一日,一直守在她身边,宫中的差事该怎么办?
程锦容意识昏沉中,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便陷入梦乡。
再次睁眼,已是第二日正午了。
充足的睡眠,会令人迅速地恢复体力。程锦容年轻,身体底子又好,睡足了之后,精神体力都恢复了不少。
“孩子呢?”程锦容一睁眼就要孩子。
在床榻边守了一天一夜的贺祈,眼里有些血丝,却是一脸愉悦,半点都不疲累:“我这就让奶娘将阿圆阿满都抱过来。”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一颗心扬满了希冀和喜悦。
很快,两个孩子都被抱到了床榻边。
程锦容见孩子第一眼,就彻底爱上了他们。
阿圆个头略大些,小脸也胖一些,将一只小小的拳头塞进嘴里,咂摸得津津有味。阿满比起早半个时辰出生的阿圆瘦一些,一双黑溜溜的眼格外大。
程锦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双孩子,心尖似被灼热的岩浆包裹着,一片滚烫。
他们是她和贺祈的孩子,两个人的血脉交融汇聚,凝聚出崭新的小生命。
对女子来说,孕育孩子的感动和喜悦,更胜过男子。孩子都在她的体内一点点地长大。为了平安生下他们,她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样的感觉,男子再体贴也无法感同身受。
所以,做了母亲的女子,大多爱孩子更胜过爱自己的夫婿……嗯,这句话就别让贺祈知道了。
“让我抱抱孩子。”程锦容想起身抱孩子。
贺祈立刻出言阻止:“你身体还虚弱,等过两日再抱孩子也不迟。”然后,一手抱起一个,送到程锦容眼前:“我抱得近些,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两张小脸离得很近,近得程锦容可以看清孩子脸上细细的绒毛。
程锦容伸出手,先摸了摸阿圆的小脸,又摸了摸阿满的脸。母子亲近是天性,阿圆阿满半点都不闹腾,乖乖任亲娘抚摸。
指尖下的小脸又嫩又滑。
程锦容忍不住凑过头,在孩子的小脸上各自亲了亲。
贺祈有些眼热,厚颜无耻地将自己的脸也凑了过来:“来,亲孩子爹一口。”
程锦容瞪他一眼,伸手拧了拧他的厚脸皮。
一旁伺候的乳娘和丫鬟都掩嘴偷笑,各自将头转到一旁。
夫妻两个头靠着头,仔细地看孩子,然后悄声细语:“贺祈,阿圆的眉毛生得像你,鼻子也像你。”
“阿满的眼睛又黑又亮,生得像你。等长大以后,定是个俊俏少年。”
“孩子的乳名我们起了,大名就留着给他们的祖父起吧!我昨夜就让人送喜信去边关了。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左右。等孩子满月的时候,就有大名了。”
“嗯,我爹知道后,也一定十分高兴。”
夫妻两个看孩子,真是越看越爱,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尤其是贺祈,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道:“说来也奇怪。昨日傍晚,阿圆阿满出生的时候,我看着也就寻常。今儿个一看,怎么越看越是喜欢了?”
一旁的紫苏,终于忍不住插嘴了:“世子昨日的心思都在世子夫人身上,根本顾不上两位小少爷呢!”
甘草也笑道:“女子十月怀胎,从孩子诞生的那一刻起,就血肉相连母子连心。做父亲的,却是要等到孩子出世亲眼见了孩子之后,才会生出真正的感情来。”
这话说的有道理。
贺祈又看一眼儿子,一颗心在孩子们清澈的目光里融化。
前世他孑然一人,如今有妻有子,再不孤单了。
程锦容和贺祈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
这一生,她有了深爱的夫婿,有了一双儿子,此生圆满。
“我派人送了喜信进宫。”贺祈低声说道:“也向太子殿下告假五日。我在府中陪你几天,再进宫当差。”
程锦容点点头:“好。”
她心里当然放心不下六皇子和裴皇后。不过,她刚生完孩子,别说她舍不得贺祈。就是她舍得,贺祈也绝不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贺祈很了解她,不等她追问,就说道:“这两日,皇后娘娘每日都去保和殿请罪。”
裴皇后摆出了虔诚请罪的态度来,宣和帝的态度也略有缓和。不再动辄怒骂一众皇子了。六皇子的日子总算轻松好过了一些。
程锦容默然不语,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阿圆不安地扭动小身子,噗地一声,一阵臭气散了开来。贺祈的表情隐隐有些扭曲:“这个臭小子!”
程锦容心里的阴郁很快散去,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阿圆香喷喷的,哪里臭了。”
乳娘忙上前,将阿圆抱走收拾清洗换衣。
……
程锦容眼下最要紧的事,是做月子调养身体。一双孩子,有四个乳娘照顾着,还有紫苏和甘草不错眼地盯着,无需她烦心。
“世子熬了一天一夜,也该好好休息才是。世子夫人这里有奴婢和甘草呢!”紫苏张口劝贺祈去休息。
贺祈舍不得走,赖在程锦容的身畔睡下了。
程锦容喝了一碗热粥后,继续闭目入眠。
这一睡,又是半日。
傍晚时分,太夫人和朱氏魏氏都来了,再加上吃饱喝足咿咿呀呀的阿圆阿满,屋子里分外热闹。
“瞧瞧我们阿圆阿满,生得多好看。”太夫人一把年纪了,坚持要将两个重孙都抱在怀里,喜得合不拢嘴:“锦容啊,你可是为我们贺家立下大功了。”
以前太夫人总抱怨贺祈成亲娶妻太迟,耽搁了子嗣。现在看来,半点都没耽误。一生就是两个,还都是儿子。
程锦容微笑道:“前些日子,让祖母忧心了。”
太夫人笑道:“我现在有了一双重孙,什么忧愁都没了。”
众人都被这句话逗乐了。
外面的纷纷扰扰,都和此时的贺家无关。贺家上下,沉浸在一片喜悦中。
第六百五十八章 改变
程锦容生了一对双生子的喜讯,昨日就传进宫中。
裴皇后既欢喜又后怕。
万幸程锦容及时出宫,否则,就会在宫中肚痛发作。如今她这个皇后自身难保,想庇护女儿不是易事。还是回贺家临盆生子更安心。
六皇子知道这一喜讯后,也十分高兴,在给裴皇后请安的时候,将所有宫女都打发了出去。这才低声笑道:“容表姐平安生下一对双生子,有惊无险,真是幸事。”
程锦容挺着孕肚进宫,为宣和帝和裴皇后换血救治,中间还动过一回胎气。孩子早产,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好在母子平安,他们也能放心了。
裴皇后目中闪着喜悦的光芒:“是啊,母子平安就好。”
只恨她身不由己,既不能出宫去看女儿,也不便像往日那样厚赏程锦容。如今,宣和帝已经知道程锦容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对程锦容的“好”,就得维持一个合适的度,免得令宣和帝心生不快。
想到这儿,裴皇后目光暗了一暗。
六皇子知道裴皇后的心思,低声说道:“母后暂且忍一忍。父皇气头未过,我和母后都得和容表姐保持距离,免得激怒父皇。”
压下被欺瞒十几年的愤怒,接受一个曾嫁过人生过女儿的女子做自己的皇后,对堂堂天子来说,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
如果裴皇后和六皇子对程锦容表现得太过亲密,无疑是往宣和帝的心里扎钉子。
裴皇后打起精神应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不会激怒你父皇。”
为了锦容的安危,为了你的储君之位,我会隐忍退让。
最后这一句,裴皇后没有说出口,也无需说出口。
六皇子目中掠过深深的愧意,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母后,对不起。我这个做儿子的,非但不能保护母后,还得让母后为我低头……”
“小六,”裴皇后伸出细瘦的胳膊,轻轻搂住了六皇子:“如果真要说对不起,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住你。”
“当年,我被逼进宫,若不是心中惦记锦容,根本撑不下去。怀了你,是一个意外。我不得不生下你。我不想骗你,那时候,我真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既对不起锦容,也对不住你。”
“你从小就搬出椒房殿,我这个亲娘,对你漠不关心。我对你没尽过做亲娘的责任,是我对不起你……”
搂着他的胳膊轻微发颤,耳畔的声音也在哽咽。
六皇子鼻间一酸,伸手搂住亲娘:“娘,我从没怨过你。以前我想亲近你而不得,我心里有些失望有些难过。我想着,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你,再不容郑氏欺负你。”
“这几年,你对我亲近了许多。我心里十分欢喜。我也很喜欢容表姐……那一日我骤然知道真相,太过震惊,一时冲动失言,令容表姐动了胎气。我很是懊恼自责。”
“这些日子,我静下心来,想了很多。”
“当年的事,父皇也被蒙在鼓里,怪不得父皇,更怪不得你。是裴婉清和裴钦的过错。他们都死了,裴家也跟着遭了殃。”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不必再提。”
“我们母子还得在宫里活下去。娘,你忘了程望吧!你要将父皇当成真正的丈夫。否则,父皇绝不会容他活下去。便是容表姐,也会受牵连,会有性命之忧。”
……
裴皇后全身颤抖,泪水无声地涌了出来。
这一席话,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只她自己一个人,她可以痛快地求一死。
可她还有锦容,还有小六。还有远在边军做着医官一无所知的程望……他的生死,只在宣和帝一念之间。
为了她在意的人,她得抛弃属于裴婉如的一切,做真正的裴皇后。
温热的泪水湿透了六皇子的衣衫。
六皇子眼睛也红了。
他的声音依然沉着冷静:“娘,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提起程望。过了今日,我再不会说起这个名字。你也要将这个名字,彻底地忘记。”
“你是中宫皇后。将来,我登基为帝。你就是大楚太后。”
裴皇后哭声渐渐停了。她用袖子擦干净眼泪,抬头对六皇子说道:“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小六,你真的长大了。”
这样的话,换做以前那个温软善良的小六,根本说不出口。
一个普通皇子,性情温和心肠柔软不是坏事。可身为大楚的太子,却要冷静果决,必要时,得狠下心肠。
这样的改变,对六皇子来说是必要的,也是好事。
六皇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长大的代价,就是变得冷血无情。其实,我根本不想长大。”
以前他活在父皇的宠爱之下,有人为他挡风遮雨。
现在,所有的风雨都来自曾偏爱庇护他的父皇。
他被逼着一夜之间长大了。
母子两个,相对无言。过了许久,裴皇后才轻声道:“我每日都去保和殿请罪。直至你父皇消气。”
六皇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他被立为太子,只有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否则,一旦被废,就是死路一条。不管是哪一个皇兄被立储君,都不可能容得下曾做过太子的他。
……
六皇子收拾心情,去了保和殿。
宣和帝这两日的心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不再动辄发怒。
六皇子行礼问安后,向宣和帝禀报朝中政务。宣和帝不喜多言,偶尔张口,问的必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六皇子谨慎应对,不敢说错半个字。
往日父子间的亲昵亲密,变成了现成的彼此猜疑戒备,委实令人悲哀。
说完正事后,宣和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听闻程太医昨日出宫回府,傍晚就生了一对双生子。”
六皇子恭敬应道:“是,贺统领令人送喜信进宫,并且告假五日。”
宣和帝淡淡扫了六皇子一眼:“这是一桩喜事。你去一趟平国公府,代朕赏些东西给程太医。”
第六百五十九章 疯了(一)
此话一入耳,六皇子心中顿时一惊,反射性地抬头看向宣和帝。
父皇竟容他去平国公府见程锦容?
父皇到底是真的宽容大度,还是意存试探?
宣和帝也在看着六皇子。
宣和帝的目力只恢复到了能看清几尺的地步。此时,六皇子离床榻六尺左右,正好在宣和帝所能看见的范围外。
小六是有心还是无意?
这对天家父子,默默对视一眼。
然后,六皇子拱手应下:“是,儿臣谨遵父皇之命。等孩子满月时,儿臣会亲去平国公府,赏赐程太医和一双孩子。”
宣和帝不再多言,挥挥手,示意六皇子退下。
待六皇子走后,宣和帝宣了七皇子八皇子的生母前来。
后宫嫔妃们被晾了几年,如今虽说天子病重不能伺寝,不过,能踏进保和殿在天子身边伺疾,也是莫大的荣耀了。
“臣妾伺候皇上喝药吧!”七皇子生母声音娇柔,容颜如花。
八皇子生母也同样是个美人,笑盈盈地在床榻边嘘寒问暖:“皇上今日可好些了?整日待在寝室里,定有些气闷。臣妾陪皇上说话解解闷吧!”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
赵公公照例在一旁伺候,看着两位面露喜色的嫔妃,再看看神色莫测的宣和帝,赵公公不由得暗暗腹诽。
皇上想见的人,其实只有裴皇后。
不过,以宣和帝的脾气,绝不可能承认这一点。相反,宣和帝不断地召后宫嫔妃前来。仿佛要借着这样的举动证明自己并不在意裴皇后。
此时,一个内侍悄步走了过来,在赵公公的耳边低语几句。
赵公公神色不动,略一点头。
“皇上,”赵公公走到龙塌边,低声道:“奴才有一桩要事禀报。”
两位嫔妃立刻行礼告退。
宣和帝对两位嫔妃的离去毫不关心,看向赵公公:“出什么事了?”
赵公公压低声音禀报:“启禀皇上,天牢那边送了消息来,二皇子殿下已经彻底失了心智。”
失了心智,这是委婉的说法。
说的直白点,就是已经疯了。
宣和帝目中满是冷意,甚至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代朕亲自去看一眼。如果他是装疯,就赐他一杯毒酒。若是真的疯了,就留他一命,将他送回二皇子府。”
提起二皇子,宣和帝没有半点不舍,声音里满是寒意。
赵公公低声应是。
……
半个时辰后,赵公公出现在天牢的刑房里。
半个多月前,永安侯被抬进刑房,当着二皇子的面生生勒死。永安侯死后,尸首无人动过,一直维持着死前的姿势。
过了这么多天,尸首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浓烈的刺鼻的恶臭。别说看一眼,便是这恶臭,也会熏得人将隔夜的饭都吐出来。
而二皇子,被铁链捆缚住全身和手脚,日以继夜地对着这具尸首。
每日勉强吃下去的馒头喝下去的清水,很快就会吐得干干净净。
一开始的几天,二皇子还会叫嚷怒骂,或是不停地喊着父皇饶命,痛哭流涕求饶。再到后来,二皇子目光直勾勾的,又笑又哭,嘴里不停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每日都有人将二皇子的一举一动禀报给宣和帝知晓。宣和帝没有心软,下令继续关着二皇子。
便是意志再坚定的人,也禁不住这样折腾。更何况,二皇子从来不是什么决绝坚定之辈。没到半个月就疯了。
饶是如此,宣和帝也没放他出天牢,继续关了几天。直至今日,才令赵公公前来。
离得老远,浓烈的恶臭就飘了过来。
赵公公一阵反胃作呕,差点吐出来。一旁的侍卫立刻送了一方沾了清水的帕子过来。赵公公以帕子捂住口鼻,总算勉强能喘口气了。
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略显诡异的笑声传进耳中。
正是二皇子的声音。
赵公公迈步走到刑房门口,目光一扫。
那具已经快腐烂的尸首,狰狞可怖,就连赵公公也不愿多看一眼。赵公公很快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二皇子身上。
二皇子身上的衣物多日没换过,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全身的腥臊臭气,在浓烈的尸臭下也无人能闻见。
二皇子的脸孔瘦得快脱了模样,不停地呵呵怪笑,目光涣散茫然,嘴角还有可疑的水迹。
赵公公看向身侧的中年男子,低声问道:“李将军,二皇子殿下像这样已经多久了?”
李将军是宣和帝心腹,和赵公公也算熟悉,恭敬地答道:“殿下从五天前就是这样了。每日送来的馒头,殿下都吃了,清水也喝得干干净净。”
赵公公略一挑眉:“没吐过?”
李将军肯定地说道:“没有。”
“殿下每日说话吗?”
“说个不停。不过,多是含糊不清的话,没人听得懂。殿下不说话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怪笑。”
赵公公嗯了一声,忍着臭气走上前说道:“皇上命奴才来看看殿下。殿下是否有话要和皇上说?”
二皇子就像没听见一般,继续怪笑。
赵公公耐心地等了许久,待二皇子笑累了,将话又问了一遍。
二皇子茫然地抬头看了赵公公一眼,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赵公公继续说道:“殿下记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奴才是谁?还有,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眼前的这具尸首是谁?”
二皇子没有半点反应,呆滞地看着赵公公。
堂堂的嫡出皇子,沦落到疯癫的地步。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赵公公也没有为二皇子惋惜。弑父弑母的混账,就是被千刀万剐也不值得同情。他低声吩咐几句,立刻有几个侍卫上前,将二皇子抬了出去。
二皇子全身都是铁链,一动就哗哗作响。伴随着二皇子的怪笑声,让人不自觉地背后发毛。
李将军低声问赵公公:“赵公公,永安侯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赵公公嫌恶地扫了一眼,淡淡道:“这种人,根本不配用棺木下葬。用一张草席裹了,扔去乱葬岗里喂野狗。”
第六百六十章 疯了(二)
天色暗了下来。
保和殿内,早已燃起明亮的火烛。六皇子正批阅奏折,卫国公靖国公皆在一旁。
六皇子到底年少,遇事不决的时候,便会和卫国公靖国公等老臣商议。也因此时常召重臣们进保和殿。
丁公公悄步走到六皇子身边,压低声音禀报了几句。
小喜公公是宣和帝派来的人,六皇子虽然重用小喜公公,不过,真正信任的却是伺候自己多年的丁公公。如今,宫中情势微妙,六皇子又开始重用丁公公。
不知丁公公说了什么,六皇子的眉头很快皱了起来。
卫国公人老,耳力倒是敏锐,隐约听到了二皇子三个字。
卫国公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和身侧的靖国公交换了一个眼神。
二皇子到底被关在何处?是死是活?
二皇子放下奏折,未曾说话,先叹了一声。
卫国公定定心神,拱手问道:“殿下有什么烦心事,老臣愚钝,只盼能为殿下解忧。”
六皇子抬眼看着卫国公,目光颇为复杂:“卫国公和靖国公都是老持沉重的肱骨重臣,孤当然信得过你们。这件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很快就会传得人人皆知。”
“二皇兄失了心智,不宜留在宫中。父皇已经命人将二皇兄送回皇子府了。”
什么?
二皇子疯了?!
一直在思虑二皇子会是什么下场的卫国公,听到此事也有些惊诧。很快调整好面部表情,叹道:“此事委实令人惋惜。”
靖国公也收拾起心里的震惊,正色说道:“老臣知道殿下和二皇子殿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手足情深。老臣说句不该说的话。二皇子有今日的下场,皆是咎由自取。还请殿下顾惜自身,别因此事和皇上心生隔阂。”
六皇子默然不语。
在众人眼里,他和二皇子就是同母的兄弟。二皇子落得这样的下场,也连累了他这个胞弟。
这个天大的误会,只能一直延续下去。
……
裴皇后也很快得知了这个消息。
瑜美人小心翼翼地劝慰裴皇后不要伤心。
裴皇后红着眼,流露出哀伤自责的神色:“本宫想静一静,你先退下吧!”
待瑜美人退下后,裴皇后半点眼泪都没掉,无声地畅快地笑了起来。
裴婉清,你为了一双儿女费尽心机。可到最后,你的女儿间接地死在你的儿子手里。你的儿子,继承了你的歹毒狠心,最终也没落得好下场,已经疯了。
真可惜你早早就死了,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
裴皇后笑着笑着,又无声地落了泪。
二皇子疯了又能如何?
她的人生早已被扭曲,再也回不去了。
裴皇后又哭又笑,情绪起伏太大。当天夜里,竟发起了高烧。身边伺候的宫人慌了手脚,忙去禀报瑜美人。
瑜美人立刻令人去宣杜提点。
杜提点在凤塌边照顾裴皇后,一直到天亮。裴皇后依旧没退烧。
裴皇后连着几日一大早来“脱簪散发”来请罪,今日一直不见踪影。宣和帝心中不快,不过,以宣和帝的脾气,绝不会主动问起裴皇后。
直至陶公公前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昨夜忽然发了高烧,提点大人被宣至椒房殿,为皇后娘娘看诊。听闻娘娘一直未曾退烧。”
“皇后怎么会忽然发烧?”宣和帝紧绷的声音中透出丝丝怒气。
陶公公打了个寒颤,忙低声应道:“具体怎么回事,奴才也不清楚。”
“没用的混账!”宣和帝暴怒的脾气说发作就发作。
倒霉的陶公公只得跪下请罪,被宣和帝随手拿起手边的碗砸得头破血流。
宣和帝大发雷霆的时候,就是赵公公也噤若寒蝉,不敢吭声。直至宣和帝要下榻去椒房殿,赵公公才慌了。
“皇上龙体虚弱,不宜下榻走动。提点大人也叮嘱过,请皇上平心静气,不要妄动心火。”
宣和帝面如寒霜,冷冷道:“朕要做什么,还要你点头应允不成?”
赵公公只得跪下请罪,很快,内侍们就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再没人敢张口劝阻。
守在寝室外的朱启珏被叫进了寝室:“启珏,去备御驾,朕要去椒房殿。”
朱启珏也是一惊。不过,看一眼满面愠怒神色不善的宣和帝,朱启珏便将所有不该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
小半个时辰后,宣和帝被扶着进了裴皇后的寝室。
裴皇后的寝室里,同样充斥着浓浓的药味。
熬了一夜的杜提点,双目泛红,满面倦容。一旁的周太医等人也没好到哪儿去,眼睛同样熬得通红。
可惜,他们的辛苦并未得到天子的夸奖和赞许,迎接他们的,是宣和帝愤怒的面容和一句冰冷的呵斥:“皇后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所以说,做太医到底有什么好?
治好了病是应该的。稍有不慎,动辄就有性命之忧。而且,不能申辩,只能跪下请罪:“微臣无能!”
别提多憋屈了。
几位太医齐整地跪了一地。宣和帝看也没看几位太医,由朱启珏搀扶着到了床榻边坐下。
裴皇后的脸孔映入眼帘。
这张脸布满了不正常的绯红,一看就知是高烧所致。
宣和帝伸手探了探裴皇后的额头,烫得吓人。心里压抑的怒气,再次蠢蠢欲动。宣和帝转头,叫过杜提点:“杜提点,皇后怎么一直没退烧?”
杜提点硬着头皮拱手答道:“皇后娘娘凤体虚弱,这几日又来回走动,未曾好好休息。兼之忧思过度,这才引起高烧。”
裴皇后为了表示出低头请罪的诚意,每日都由宫女搀扶着走到保和殿,然后在保和殿里跪上小半个时辰。
身体孱弱的裴皇后,哪里禁得起这等折腾,发起了高烧,一直未退。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懊恼悔恨。
堂堂天子,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有错。
所以,有错的一定是别人。
“朕给你一日时间,你一定要令皇后退烧。”宣和帝盯着杜提点,厉声道:“否则,朕立刻就砍了你的脑袋!”
第六百六十一章 高烧
倒霉的杜提点只得继续磕头请罪:“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连杜提点都吃了挂落,其余太医就更不敢吭声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这个时候,杜提点分外思念自己的爱徒。如果有程锦容在,一定会挺身而出,也能在三言两语间平息宣和帝的怒气。
爱徒刚生了一对双生子,还在家中做月子,绝无可能进宫。还是别想了。
杜提点打起精神,叫过几位太医到一旁商榷斟酌开药方。
宣和帝阴沉着脸坐在床榻边。
很快,六皇子也闻讯而来。还没张口问询裴皇后的情形,就被宣和帝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你母后昨夜高烧不退,奴才们不敢禀报朕,你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也半点不知情?可见你根本没将你母后放在心里。”
六皇子:“……”
昨夜他批奏折到三更,累极了才睡。身边内侍也没将裴皇后忽然高烧的事告诉他。直至今日一大早才知道。
六皇子没有辩解,默默跪到床榻边。
宣和帝这一腔怒火还没烧完,又令赵公公宣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前来。
几个皇子每日在保和殿里伺疾,今日还觉得奇怪,怎么一大早父皇就不见了人影?等被急急召至椒房殿,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宣和帝对着他们三个也是一通臭骂:“朕是你们的父亲,皇后是你们的嫡母。你们只知为朕伺疾,皇后病了,你们三个漠不关心。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不孝子!”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裴皇后忽然高烧,怎么就怪到他们头上来了?之前他们没来给裴皇后伺疾,不都是父皇默认允许的吗?现在怎么翻起旧账来了?
当然,他们心里再腹诽,面上也不敢流露半分,一同跪下请罪。
皇子们齐刷刷得跪了一地,被宣和帝骂得面色如土。
太医们看在眼底,心里倒也稍稍平衡了。
大喜大怒最是伤身。
宣和帝正痛骂儿子之际,热血上涌,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忽然晃了一晃。
六皇子离得最近,反应也最迅捷,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宣和帝:“父皇!”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不甘人后,纷纷起身上前:“父皇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杜提点!快来为父皇诊脉!”
“要是父皇有个三长两短,本皇子饶不了你!”
杜提点:“……”
又是想念爱徒的一天!
……
宫中的纷扰,此时的程锦容无从知晓。
今天是一双孩子的洗三礼。贺家亲朋女眷们纷纷登门,为阿圆阿满庆贺洗三礼。两个孩子被众女眷抱来抱去,夸个不停。
“瞧瞧这一双孩子,生得白胖结实,眉眼也格外俊俏。等日后长大了,定是一双英俊少年。”
“可不是么?刚出生的孩子我见了不少,像这般俊俏讨喜的着实少见,还是两个。”
“程太医真是有福之人。”
夸完孩子,接着就夸孩子亲娘。
程锦容恢复得不错,面上也有了红润之色。
她没有下榻,坐在床榻上,笑盈盈地听众人夸孩子。温柔的目光,也不停地追逐着阿圆阿满的身影。
有了孩子之后,她忽然理解了娘亲裴婉如当年的痛苦抉择。
被逼着和深爱的丈夫分别,被逼着进宫做替身,被逼着委身别的男子,还生下了孩子。裴婉如没有寻死,一直苦苦支撑,都是为了她这个女儿。
有了孩子之后,做母亲的就有了软肋,没有了“玉碎瓦全”的勇气。
如果有人胆敢对她的一双孩子动什么心思,她会化身为母狼,将对方撕得粉碎。
阿圆饭量大,这才半个多时辰,就嗷嗷哭闹着要吃奶。哭声响亮,几乎能震破人的耳膜。奶娘忙笑着将阿圆先抱了下去。
相较之下,个头略小一些的阿满就乖多了,被一众女性长辈摸小脸小手小脚丫,既不哭也不恼。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众人,简直能将人的心都看化了。
偶尔也有不太知趣的妇人张口笑问:“程太医做完月子就得进宫当差了吧!”
程锦容微微一笑,滴水不漏地应道:“何时进宫当差,我也不知道。太医院的女太医只我一个,生完孩子要休假多久也没个定例。”
这一番话说得诙谐有趣,众人顿时笑了起来。
程锦容心里却暗暗叹了一声。
一双孩子她未亲自哺乳,就是怕会被随时宣召进宫。做亲娘的,不能亲自喂养孩子,心里总有几分愧意。
……
众人有说有笑,坐在角落里的裴绣显得格外沉默。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是通家之好,今日卫国公世子夫人领着两个儿媳前来。裴绣怀着身孕,本可以不来。裴绣坚持要来。卫国公世子夫人只得随了她。
裴家遭逢大变。裴绣一夕之间没了亲爹,亲娘兄长胞弟都离京远去。
没了娘家的女子,就如没了根的浮萍。
这一个月里,裴绣瘦了许多。昔日的刁蛮任性都不见了踪影,也变得柔顺多了。进了屋子之后,轻声喊了一声容表姐,之后就没再说过话。
程锦容偶尔看裴绣一眼,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等到众人都去赴宴了,屋子里才算清静下来。
裴绣也终于有了和程锦容独处说话的机会。
程锦容冲紫苏使了个眼色。紫苏略一点头,领着所有伺候的丫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表姐妹两人。
“容表姐,”裴绣低低地张了口:“我在偶尔中偷听到了当年的隐秘。那个时候,我被吓得病了一场。”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回来。”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父亲心肠狠毒,铸下大错,一旦曝露,就是死路一条。还连累了裴氏一族……”
想到被抄家流放的裴家人,裴绣眼圈红了,声音哽咽不已:“父亲被处死,我半点都不同情他。母亲也做了很多错事,被罚也是应该的。可我大哥有什么错?”
“他原本有大好的锦绣前程,就此毁之一旦。身为罪臣之子,以后,他要永远在岭南活下去,再不能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