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死路(一)
二皇子眼睁睁地看着永安侯被勒得断了气。
死人的模样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永安侯被生生勒死,死状颇有些可怖。那双略略凸出的眼珠,依旧看着他。
二皇子打了个寒颤,无以名状的惊恐和惧怕在心头涌起。
寿宁死了,永安侯也死了。
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他了?
不,绝对不会。
他犯再多错,也是父皇的儿子。六皇子的亲娘不过是个傀儡替身,根本算不得嫡子。他才是大楚朝唯一的嫡出皇子。父皇再气再怒,也绝不忍心杀了他。
二皇子不停在心中自我安慰,将头转到一旁,不敢再看死去的永安侯。
赵公公走了过来。
二皇子全身一抖,色厉内荏地怒骂:“你胆敢杀本皇子不成!”
做下弑杀天子的恶行,二皇子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吧!
赵公公目中闪过嘲弄和鄙夷,语气还算恭敬:“殿下误会了。皇上没有下旨,奴才岂敢对殿下不敬。”
“不过,皇上有令,永安侯的尸首暂时不下葬,就放置在刑房里。从今晚起,殿下也留在此处。”
这一招太狠了!让一个活人和尸首日夜相伴,不疯也要疯。
二皇子浑身打了个寒颤,目中闪过惊恐:“你这个狗奴才,一定是你假传圣旨。父皇绝不会这么对我!快些带我去见父皇!我要去想父皇请罪,我是父皇唯一的嫡子,父皇一定会饶了我。”
赵公公对二皇子疯狂的叫嚷声视若未闻,吩咐几个侍卫好好看守,便起身走了。
二皇子拼尽全力,扭动身体,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就如濒死前的野兽疯狂嘶喊:“我要见父皇!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敢如此对我!我要去见父皇!”
赵公公步伐未停,嘴角边扯起冷笑。
很快将二皇子的怒吼声扔在背后。
……
永安侯府。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入耳中。
永安侯夫人躺在床榻上,却迟迟难以入睡。
寿宁公主已经下葬,永安侯一直被留在宫中,裴璋也一直在宫中当差,连着几日没回过院子。
种种迹象,都在预示着最可怕的结果。
永安侯夫人在惶恐害怕中煎熬,度日如年,食难下咽,难以成眠。短短几日,她面色晦暗,燕窝深陷,看着苍老憔悴了十岁不止。
贴身丫鬟白薇悄步走了进来。
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永安侯夫人。她霍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问:“谁?”
白薇忙道:“夫人,是奴婢。”
永安侯夫人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没等她询问,就听白薇欢喜地说道:“启禀夫人,大公子回府了。”
永安侯夫人混沌的头脑一时没转过来:“谁回来了?”
白薇笑道:“是大公子。”
是阿璋回府了!
永安侯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睛瞬间有了光彩,立刻下了床榻:“阿璋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他!”
白薇笑着应是,退了出去。另外两个丫鬟迅速上前,伺候永安侯夫人穿鞋更衣。丫鬟们正为永安侯夫人梳发的时候,裴璋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母亲!”
短短两个字,令永安侯夫人热泪盈眶。
她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起身走到裴璋身边,哭着扑进了儿子怀中:“你这个狠心的混账,总算肯回来了。”
连裴绣出嫁那一日,裴璋都未踏进过永安侯府的大门。没想到,今日他竟肯回来了。
永安侯夫人连日来的焦灼,化为泪水纷纷滑落。
裴璋连着熬了几日几夜,每天最多睡一两个时辰。英俊的脸孔也憔悴了许多,眼睛里都是血丝。不过,他的身姿依旧挺拔。
看着伏在怀中哭泣不已的亲娘,裴璋满目复杂唏嘘,伸手轻拍永安侯夫人的后背。
永安侯夫人狠狠哭了一场,将堆积了几日的惶恐不安都哭了出来。不过,儿子回来了,她立刻有了主心骨,也没那么慌乱无措了。
永安侯夫人擦了眼泪,低声问裴璋:“阿璋,你今晚怎么肯回来了?你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一定知道宫中出了什么事!寿宁公主怎么会忽然死了?你父亲又怎么会一直被留在宫中?”
一连串的问题,裴璋一个都没回答。
他温声对永安侯夫人说道:“夜已经深了。母亲这几日,心力交瘁,惶惶难安,现在好好睡一觉吧!养足了精神,有什么事明日早上再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母亲安心睡吧!”裴璋轻声道。
永安侯夫人满心的疑惑惊惧,在看到裴璋平静的脸孔后,尽数散去。
如果出了大事,裴璋怎么可能这般冷静平静?
既然没什么大事,那就都听儿子的,先睡饱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说不迟。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松,眉头舒展开来:“好,我都听你的,先睡一觉再说。对了,你明日是不是要进宫当值?”
裴璋微笑着说道:“明日休沐,不必进宫当差。我会在府中一直陪着母亲。”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阵欢喜,摇着儿子的胳膊笑道:“好好好,这可太好了。你父亲一直没回来,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得很。现在你回来,我什么都不用忧心了。”
裴璋笑着嗯了一声,扶着永安侯夫人到了床榻边,亲自为永安侯夫人脱了鞋袜。为亲娘盖好被褥。
自裴璋长大成人后,母子两人再没这般亲昵相处过。
永安侯夫人心里被幸福填满,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裴璋坐在床榻边,看着永安侯夫人的睡颜。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永安侯被处死,裴璋虽未亲眼目睹,却在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亲爹死了,做儿子的再冷心冷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裴璋早料到这样的结局。可在亲耳听到永安侯的死讯的那一刻,心里依旧阵阵钝痛。很快,宣和帝便令人传话,让他立刻离宫回裴家。
他接了圣旨,便回来了。
母亲,好好睡一觉。
明日早起,吃饱喝足,我们一同上路吧!
……
第六百三十三章 死路(二)
裴璋坐在床榻边,一夜未眠。
永安侯夫人睡得香甜,天明时才睁眼。
睁开眼后,永安侯夫人才惊觉床榻边的身影:“阿璋,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该不是一夜都没睡吧!”
裴璋静坐了一夜,眼里的血丝愈发明显。
一夜过来,他的鬓角边竟然有了一些白发。
永安侯夫人心疼不已,起身抚着儿子的鬓角:“你才弱冠之年,怎么就生了白发。每日忙着当差,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我已经替你相中了刑部尚书府的小姐,等过些日子,我就请官媒去登门提亲。”
往日,裴璋最不喜听这些话。今日却出奇地有耐心,笑着应道:“好,我都听母亲的。”
儿子一日日长大,从十五岁过后,就再也没这般听过她的话了。
永安侯夫人别提多高兴了,握着裴璋的胳膊,继续絮叨。连儿媳进门后生了孙子该起什么乳名都想好了。
裴璋微笑又专注地聆听。
梳妆过后,永安侯夫人满心欢喜地和儿子一同吃早饭。
裴璋自己只吃了几口,不停为永安侯夫人夹菜,将亲娘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母亲,你多吃些,吃得饱饱的。”
永安侯夫人应了一声,满脸欢喜地吃着,忽地掉了眼泪。
大滴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直直掉落进碗里。
裴璋叹了一声,伸手为永安侯夫人擦拭眼泪。
永安侯夫人手中无力,碗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永安侯夫人满面绝望,声音里满是凄凉:“阿璋,你父亲人在何处?是生是死?我们母子,还有整个裴家,是不是都逃不过这一劫了?”
裴璋目中闪过悲凉,低声说道:“二皇子指使寿宁公主下毒,皇上和皇后都身中剧毒,差一点就双双毒发身亡。万幸容表妹及时进宫,救回了帝后的性命。不过,现在皇上目力受损,皇后娘娘说不出话来。”
“二皇子在皇上面前,将父亲推出来顶黑锅。父亲竟将当年旧事一并说了出来,想拖着皇后和太子一同下黄泉,还有容表妹,也一同被拖入泥沼。”
“皇上盛怒之下,已经处死了父亲。二皇子也难有活路。”
“父亲昨夜就死了。我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又被皇上打发出宫回府。想来,抄家灭族的圣旨很快就会到裴家了。”
永安侯夫人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一番话抽空了。
她整个人都垮了,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自语:“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当年种下的恶因,今日终于到了自尝恶果的时候了。
欺君犯上,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裴家满门都要毁之一旦了!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裴璋的声音里满是苦涩:“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就算逃过这几载,等皇上驾崩,太子登基,皇后成了太后。到那时候,裴家依然逃不过这一劫。”
“我现在只庆幸,阿绣嫁到了江家。罪不及出嫁女,她能侥幸逃过此劫。以后就是在江家的日子难熬一些,至少还能活下去。”
“只可惜四妹妹了。她若是能熬下去,在二皇子府也能苟且偷生。她在二皇子被押进宫那一日,就自尽了。”
永安侯夫人全身簌簌发抖,泪如雨下。
她活了大半辈子,死了也就罢了。可她的阿璋,还这般年轻,是御前侍卫统领,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却也要受牵连,早早殒命……
永安侯夫人再也忍不住,抱着裴璋痛哭失声。
裴璋眼眶也红了。
他轻拍着永安侯夫人的后背,声音低哑:“母亲,不要怕。儿子和你一同走。黄泉路上,我们母子一道,也不寂寞了。”
就在此时,裴珏满面惊惶地快步而来:“母亲,兄长。有数百御林军,将我们裴府团团围住了。还有,太子殿下也在门外,说是要亲自来传圣旨。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珏再年少识浅,也知道事情大大不妙了。
永安侯夫人的痛哭声在饭厅里回响。
裴璋目光复杂地看着裴珏:“二弟,父亲犯了欺君重罪。今日,裴家大祸临头。现在,只盼着皇上能网开一面,饶过你一命了。”
裴珏差点就做了寿宁公主的驸马。冲着这点情面,或许,裴珏还有逃过一死的幸运。
短短几句话,如五雷轰顶。
裴珏整个人都懵了,快步冲了过来:“大哥,你在说什么?什么欺君重罪?什么大祸临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璋没有时间解释,也没心情再多说:“我们去接旨吧!”
……
面色惨白的永安侯夫人跪在第一个,然后是裴璋裴珏。
裴家旁支众多,嫡支一脉,人数倒是不多。除了出嫁的裴绣和已经死在二皇子府的裴璎,其余的裴家儿女都被召到了正堂。加上永安侯的妾室数人,正经的主子共有十几个。此时,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六皇子看着跪了一地的裴家人,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和舅家来往极少,并不亲近。这一年多来,因永安侯竭力示好,才有一些走动。
这一桩隐瞒了十几年的惊天之密被揭开,他对永安侯恨之入骨。不过,永安侯昨夜就死了。倒是裴家儿女,皆被无辜牵连其中。
尤其是裴璋,原本是御前侍卫统领,是天子心腹。现在,等待他的,却是颠沛流离的命运。
贺祈站在六皇子身侧,看着跪在地上等着接旨的裴璋。
他从来都不喜欢裴璋。
此时此刻,看着裴璋落到这等天地,他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唏嘘。
“太子殿下请传旨吧!”贺祈定定心神,低声提醒。
六皇子嗯了一声,展开手中的圣旨,沉声宣读旨意:“……永安侯裴钦,欺君犯上,罪不容赦,已被处死。”
“从今日起,永安侯的爵位被削,裴家所有家资一律没收充公。裴氏九族,皆流放岭南。”
“裴璋的御前侍卫统领一职,从现在起被夺。领着族人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第六百三十四章 圣旨
对裴家众人来说,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晴天霹雳,瞬间将他们摧毁。顿时哭声一片。
裴璋在刹那的茫然后,眼底涌过的却是不敢置信的惊喜。
等着被赐死的永安侯夫人,也懵住了。
没有毒酒,没有白绫,也没有砍头。
宣和帝只杀了永安侯一人,放过了裴家全族的性命……
“阿璋,”永安侯夫人全身哆嗦着,声音不停颤抖:“阿璋,我没有听错吧!皇上没有灭裴家满门,只让我们流放岭南。是不是这样!我到底有没有听错!”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裴家被全根拔起,流放岭南永世不能回京,当然很惨。不过,再惨也好过全家被砍头吧!
裴璋的情绪同样激荡,似有千言万语涌动至嘴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良久,他才低低嗯了一声。
自以为必死的永安侯夫人,所有强撑着的勇气都没了,整个人如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哭了起来。
这是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裴璋用力眨眨眼,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恭敬地磕头领旨:“皇恩浩荡,裴家接旨。”
凭着永安侯做过的恶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宣和帝没灭了裴家满门,只是抄家流放,用皇恩浩荡四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六皇子将手中圣旨给了裴璋。
裴璋再次磕头谢恩。
六皇子无声叹息,亲手扶起了裴璋,低声说道:“父皇下旨,今日裴家人就得离京。五百御林军,会一并随行‘护送’。”
“裴校尉,你领着裴家人在岭南安身过日子吧!”
裴璋在最初的激动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冷静自制,低声应道:“是。殿下放心,裴家上下绝无怨怼之心,以后一定会安稳度日。”
这是裴璋在代表裴家许诺,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从此将长埋地下,再无人会提起。
宣和帝隐忍未发,以欺君犯上的罪名杀了永安侯,却放过了裴家全族人的性命。可见宣和帝根本不愿这一桩陈年隐秘传开。
聪明人不需要将话说透,彼此心知肚明便可。
六皇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吩咐一声,令人立刻封了永安侯府。
……
抄家流放,也就意味着永安侯府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带走。裴家人只能穿着身上的衣服走出去。很快,百余个御林侍卫就奔向侯府内宅,将所有院门紧锁,贴上封条。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中不乏宣和帝的耳目。六皇子不能心软,也毫无徇私的念头。
裴家有百余丫鬟小厮婆子,按着抄家流放的惯例,这些奴婢会成为官奴,重新发卖。也就是说,一个都带不走。
这些豪门奴仆,平日里仗着永安侯府的声势,一个个过着穿金戴银的好日子。一朝沦落,哭喊声震天。
永安侯夫人的大丫鬟白薇哭得最是凄惨,她跪在地上,不停冲永安侯夫人磕头:“夫人带上奴婢一起走吧!奴婢愿随夫人去岭南。”
永安侯夫人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被白薇这么一跪,泪水又流了出来。
主仆两个抱头痛哭。凄惨的恸哭声极有感染力,很快,裴家奴仆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裴珏虽是庶子,却生于富贵长于安乐。生平最大的烦恼,莫过于“父亲总想让我这个庶子超越取代嫡出的大哥该怎么办”。他还没从未婚妻暴毙身亡的噩耗中回过神来,更汹涌的巨浪袭卷而来。
父亲死了!
裴家被抄家了!
他们将要踏上遥遥的流放之途,去往几千里之外的岭南……
裴珏一直回不过神来,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噩梦醒了,漫天的乌云也该散了才对。可他数次闭眼,每次睁开眼,还是眼前的景象,令人绝望。
“大哥,”裴珏声音里一片迷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忽然就被处死?为什么我们裴家要被抄家要流放岭南?裴家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裴璋深深看了裴珏一眼:“什么都别问。我们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了。”
裴珏:“……”
短短两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裴珏从头到脚,从心到身体,全都凉了个彻底。
他了解兄长裴璋。裴璋这么说,那就足以说明,父亲所犯的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裴璋不肯明说,可见这桩秘密太过要紧。
背负沉痛的隐秘,绝不是什么幸福。不知情的人,可以麻木地活下去。知道一切的,却得终生背负着这份痛苦。
裴珏没有再问,只低声道:“大哥,裴家族人过千。流放途中,定有许多琐事。我一定听大哥差遣。”
被流放的罪臣一族,以后日子艰难,可想而知。裴璋是永安侯嫡子,也是裴氏一族无可争议的族长。将来,要担负起保护族人领着族人艰难求生的重任。他要帮助大哥,一同领着族人求生。
裴璋抬眼,看着一脸坚毅的二弟,心中涌过一阵热流。
他伸手拍了拍裴珏的肩膀,短短的说了一个字:“好!”
感谢的话不必说,他们是亲兄弟。
裴珏眼眶发热,他抬起手,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
六皇子没有久留,很快便回宫了。
贺祈自动请缨,代六皇子留了下来。
在裴家女眷和奴仆们的哭嚎声中,内宅很快被封。紧接着,就是查封裴家所有的店铺田庄等产业。
裴家所有的管事都被带走仔细盘问。裴璋扶起哭了半日的永安侯夫人,在永安侯夫人耳边低语数句。
永安侯夫人也认了命,用袖子擦了眼泪后,主动向负责抄查的内侍说出了裴家所有产业田庄地契存放之处。
永安侯的书房密室,也被打开了,里面竟存放了数十万两银票,还有数箱的金银玉器。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属于裴家了。抄查之后,一半会被送入国库,另一半,则会归入内务府私库。
贺祈目光一扫,叫了几个东宫侍卫过来,低声吩咐数句。
这几个东宫侍卫略一点头,很快领命退下。
第六百三十五章 难题
圣旨到永安侯府的那一刻,消息就已传开。
就如一滴水掉进油锅里,整个京城都炸开了。
那可是永安侯府!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是太子殿下的外家!未来十数年甚至几十年间最显赫的外戚啊!
怎么一下子就落得这等下场?
天子悄无声息地就处死了永安侯,又抄了永安侯的家,令裴家全族流放岭南。而且,丝毫没给裴家走动求情的余地,一日之内天黑之前,裴氏一族所有人就得离京。
数百御林军围住永安侯府,另有数百士兵去了裴氏近支旁支。一日之间,京城四处的上空似乎都响起了哭喊声。
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镇远侯晋宁候,一同进宫求见天子。
永安侯犯下大错,宣和帝当然可以杀。不过,总该经过刑部问审定罪,才合惯例规矩。宣和帝一声不吭地就杀了永安侯,降罪裴氏一族。这等先例一开,以后文臣武将们都得时刻悬着一颗心。
他们身为公侯勋贵,身为大楚肱骨重臣,这等时候,理当挺身而出。
几位尚书们,也联袂进宫求见。
宣和帝一概不见,倒是下了旨意,令太子殿下去见这些重臣。
六皇子刚回宫,就被宣和帝一道口谕打发去应对众臣的质疑。
赵公公恭敬地说道:“几位尚书和卫国公等众臣进宫求见,皇上龙体欠佳,请太子殿下去见众臣,稍加安抚。”
六皇子拱手应下。
赵公公传了口谕后,很快离去。
六皇子看着赵公公的身影,无声轻叹。
宣和帝这是故意将难题扔给他。
他这个太子,再没有以前那般顺遂。要在逆境困境里保持冷静的头脑,要揣摩父皇的心意,要弹压住心怀不满的重臣……
六皇子在心里默念了数次“天将将大任于斯人也”,深呼一口气,去了保和殿的正殿。
……
正殿里,数位文臣武将已经等候多时。
众臣再不满,也不敢失了礼数分寸,一同拱手见过太子殿下后。卫国公第一个张了口:“太子殿下,老臣有一事不明,请殿下示下。”
“永安侯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皇上不声不响就将他处死?还抄了裴氏一族的家,令裴家人流放去岭南?”
靖国公皱着眉头,迅速接过话茬:“按着朝中规矩,永安侯犯下大错,应该由刑部问审定罪,这才合乎规矩。皇上今日开了私下赐死臣子的先例,老臣以为大大不妥。”
便是一向和永安侯不对盘的平西侯,此时也是一脸肃穆:“没错。请殿下明示,永安侯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吏部尚书等人也一一张口。虽然言语还算温和,不过,一双双咄~咄的目光里饱含质疑和不满。
六皇子自做了太子后,有宣和帝的偏袒和支持,一路顺风顺水,这样面对众臣诘问质疑,还是第一回。
逆境让人迅速成长。接连遭受重击的六皇子,短短数日里成熟了许多。此时一人独自面对众臣,面上丝毫不见慌乱:“诸位爱卿皆是朝廷肱骨重臣,今日为永安侯而来,孤自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永安侯私下进献毒药给二皇子,二皇子唆使寿宁公主在点心里下毒。父皇母后都中了毒。”
这番话从六皇子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令私下揣度了多日的众臣面色为之一变。
他们没有料到,太子殿下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此事。
六皇子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沉声说了下去:“事涉皇姐和二皇兄,父皇心痛难当,母后亦伤心欲绝。”
“为了天家颜面,一定要将此事遮掩下来。所以,父皇将这件事全部归咎到了永安侯身上,一怒之下,赐死了永安侯。”
“如果将永安侯交由刑部问审,这桩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到时,天家颜面荡然无存。史书上也要记下一笔。为了维持天家的体面尊严,这件事得迅速处置。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天子独断专行’。”
“今日,孤将实情全部相告。希望诸位爱卿能体谅父皇,也能体谅孤的苦衷。你们也尽可放心,此事只此一回,绝不会成为惯例。”
“只要众臣忠君爱国,对大楚一片忠心。就永远不会有被‘私下处置’的一日。”
短短的沉默过后,众臣纷纷出言。
“永安侯罪该万死,皇上这般处置了他,真是便宜他了。”
“没有灭裴家满门,只令裴家抄家流放,实在是皇恩浩荡。”
“太子殿下将这桩隐秘告诉臣等,可见对臣等的信任爱重。臣等铭感五内,也绝不敢辜负殿下的信任厚爱。出了殿门,这件事就烂在臣的心里。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臣也对天立誓,若泄露这桩隐秘,就让臣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臣慷慨激昂,各自表忠心,全然没了片刻前的不满和质疑。
永安侯有弑君之心,挑唆得天家父子反目,千刀万剐都是活该。
至于他们,都是忠心爱君的忠臣,和永安侯绝不是一路人。
六皇子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忽然对宣和帝说过的话有了深刻之极的体会。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有自己的私心。身为帝王,要有制衡之术,更要有一颗冷酷的心肠。
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容任何臣子质疑。
……
半个时辰后,众臣告退离去。
六皇子去见宣和帝。
宣和帝昨日心血翻涌,又昏了一回。今日面色晦暗,一派虚弱,说话时有气无力:“小六,事情可办妥了?”
六皇子低声应道:“父皇放心,儿臣已经将臣子们都打发走了。”
宣和帝没有问六皇子用了什么手段,只淡淡说了一句:“如此就好。”
很快就闭上双目。
六皇子心里掠过一丝苦涩,轻声道:“父皇安歇吧!儿臣去批阅奏折处理政事。”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下。
待六皇子走后,宣和帝才睁开眼,叫来一个内侍:“说给朕听听,刚才太子和臣子们都说了些什么。”
第六百三十六章 流放(一)
六皇子走出寝室后,脚步放慢,转了个方向。
小喜公公忍不住低声道:“殿下这是要去见程太医吗?”
六皇子略一点头。
小喜公公看了面无表情的六皇子一眼,到了嘴边的劝慰又咽了回去。
主子要做什么,做奴才的只能听从。这就是内侍们的忠心。
劝诫阻拦,那是朝中文臣武将才会干的事。身为六根皆净的内侍,伺候好主子得主子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也切记多嘴多舌。
这几日来,小喜公公亲眼看着平易近人爱笑又温和的六皇子,变得一日比一日沉默冷肃。板起脸孔的时候,隐隐有了不容忍置疑的威仪。
六皇子停下脚步:“你们在此等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以小喜公公为首的内侍们一同应下。十余个东宫侍卫立刻散开。
六皇子独自迈步上前,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然后,那个叫甘草的黑脸丫鬟也出来了。门重新被关上。
……
屋内,程锦容和六皇子相对而立,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往日的亲密无间,亲昵说笑,皆不见了踪影,只有无尽的沉默。
良久,六皇子才张口打破沉默:“对不起。那一日我心情太过激动,说话也太过偏激,令你心血翻涌动了胎气。万幸没有伤着孩子,不然,我真是无颜见你了。”
程锦容心里有些苦涩。
心中有了隔阂,距离就远了。连说话,也客气疏远多了。
“那一日,也是我太过激动了。”程锦容轻声应道:“不能怪殿下。换了任何人,骤然听到那等隐秘,也无法维持冷静。”
六皇子目中也露出涩意,动了动嘴唇,姐姐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口。
程锦容似是窥出了六皇子的为难,低声说道:“殿下还是叫我容表姐吧,或是叫我程太医。”
宣和帝的态度很明显,这桩秘密,永远都只能是秘密。这也就意味着,程锦容和六皇子这对姐弟永不能相认。
六皇子无声叹息:“容表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得你平安无事。”
程锦容舒展眉头,冲六皇子笑了一笑:“多谢殿下。”
说话的氛围,和缓了许多。
程锦容低声问道:“皇后娘娘现在如何?我已经几日没见过娘娘了,心中十分忧虑牵挂。”
“母后受了刺激,忽然失了声音。”六皇子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自责:“都怪那一日我太冲动失了理智。”
程锦容心疼亲娘,也没忘了安慰六皇子:“殿下不必自责,以汤药调理一段时日,娘娘就能重新张口说话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除了生死无大事。”
是啊,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程锦容看着六皇子:“听闻永安侯死了?”
六皇子点点头:“昨夜就死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凉意:“这么死,真是太便宜他了。”
想到永安侯,六皇子的心情比程锦容复杂多了。对程锦容来说,永安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于六皇子而言,永安侯是嫡亲的舅舅。不管亲近与否,裴家被连根拔起,对他这个太子而言,是沉重的一击。
六皇子叹了一声:“今日我奉父皇之命,去裴家传旨。父皇没有灭裴家满门,只抄家流放三千里。今日天黑之前,裴氏一族就要离开京城,去往岭南了。”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裴璋的脸孔。
她沉默片刻,才道:“皇上不愿曝露皇后的真实身份,饶裴家人不死。岭南天气湿热,毒虫蚊蚁又多。裴家人去了岭南,以后日子定然十分艰难。”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泥,成了被贬黜的平民。对骄傲的裴璋来说,一定十分痛苦。
不过,他心性坚韧,一定能熬过去。
六皇子显然和程锦容想到了一处,轻声说道:“裴校尉以后就是裴氏的族长了。只要他能撑得住,裴家人还有活路。”
堂堂太子,摊上这么一个外家,也真够灰头土脸的。在朝中也失了一大助力。
程锦容低声安慰六皇子几句。
六皇子打起精神说道:“放心,我也能撑得住。”
正说话间,门被敲响了。
六皇子皱了皱眉头,亲自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小喜公公,低声禀报:“启禀太子殿下,皇上下了口谕,令人将皇后娘娘挪到椒房殿里养病。”
六皇子心里倏忽一沉,迅速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神色自若地说道:“保和殿里人来人往,不宜静养。皇后娘娘回椒房殿养病确实更合宜。”
宣和帝被骗了这么多年,心头这口恶气,总要发作出来。
这才刚开始,要稳住。
还是那句话,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定定心神,略一点头:“程太医言之有理。我这就去看望母后。”
程锦容被软禁,不能擅自前去探望裴皇后。她站在门口,目送六皇子的身影远去,心里暗暗叹息。
……
傍晚,城门口出现了数百御林军,被抄家流放的裴氏族人,面色悲戚,哭喊声不绝于耳。
所有奴仆都被内务府带走,留待日后重新发卖。
裴氏旁支的族人,依附着永安侯的势力,有不少儿郎在军营里任职。现在一个个都被夺了差事,贬为平民。昔日穿着绫罗绸缎养尊处优的女眷们,走得跌跌撞撞。也正是她们在放声哭泣,哀叹命运多舛。
谁能想到,身为后族的裴家一日之间就倒了?
世家大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人犯罪,株连九族,这绝不是笑谈。
看守城门的官兵,不时探头张望。
按规矩,天黑就要关城门。裴家这么多人,哭哭啼啼慢慢腾腾走一步三回头,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城门?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担待不起。
裴璋叫来裴珏,还有裴家旁支的几个年轻儿郎,低声嘱咐:“你们几个替我传话,让族人听着。天快黑了,再这么哭泣磨蹭,耽搁了出城的时间,惹怒了皇上,丢了性命,谁也救不了他们。”
第六百三十七章 流放(二)
裴璋虽然年轻,却是裴家嫡支嫡子,也是众人默认的裴氏族长。他一声令下,裴珏等人很快将话传进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耳中。
“快别哭了。耽搁了出城,是要被砍头的。”
“大家伙儿都走得快些,别磨蹭也别哭喊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被抄家流放,也比掉脑袋强多了。”
队伍出城的速度总算快了一些。
贺祈叫来一个侍卫,低声吩咐几句。那个侍卫前去和城门官兵们寒暄说话,顺便塞了一张银票过去。
城门官收礼的手势十分纯熟,借着城门口的风灯一看,竟是一张百两的银票。
发了一笔横财,城门官心情十分愉快,对着一众城门兵士喊道:“这一列这么多人,多是老弱妇孺,走得慢,大家也别催了。今晚城门多开一个时辰。”
一声令下,刺耳的催促怒骂声顿时停了。
裴璋不得不领这份情,他走到贺祈面前,拱手道谢:“多谢贺统领!”
天色将晚,傍晚的余晖洒落在裴璋憔悴又冷静的脸孔上。
情敌即将远离,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贺祈坦然对自己承认,此刻他的心情颇为愉快。
出于对情敌的尊重,贺祈没有将这份愉悦流露出来,略一拱手还礼:“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以后怕是没有相见之期了。裴公子一路珍重。”
裴璋深深看了贺祈一眼:“裴家落得这样的结局,比我预料中的好的多了。请你代我转告容表妹……”
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黑眸中闪过竭力隐忍的痛楚。过了片刻才说了下去:“就说我盼着她这一生平安顺遂,幸福圆满。”
贺祈难得大度了一回:“好,你放心,我一定将这些话转告阿容。”
裴璋看着贺祈:“你若辜负了容表妹,我便是隔着万水千山,也会去找你算账。”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事实证明,他们两个永远不可能互看顺眼。
裴璋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
天都快黑了,城门即将关闭。这个时候,何来的骏马疾驰?
贺祈和裴璋同时转头看了过去。就见四匹神骏的白马拉着华丽宽敞的马车而来。马车上赫然有卫国公府的标记。
马车很快停下,率先下来的是江尧,然后,是红肿着一双眼的裴绣。
哭了半日的裴绣,在看到裴璋后,热泪夺眶而出,快步走上前,攥住裴璋的衣袖:“大哥!”
江尧颇有些紧张地一同上前,喊了一声大舅兄,然后低声劝慰哭泣不已的裴绣:“阿绣,你怀着身孕,可别哭得太厉害动了胎气。”
裴绣在一个月前诊出喜脉,如今孕期还没满三个月。
裴绣小毛病虽多,心地也不坏。自裴绣怀了身孕,卫国公世子夫人看儿媳就顺眼多了。今日裴家遭了大难,卫国公世子夫人没有瞒着裴绣,将此事如实相告。
裴绣哭了大半日,在江尧回府后,就和江尧一同赶来城门处,送裴氏族人一程。
“妹妹,你听妹夫的话,别哭了。”裴璋声音低沉沙哑:“裴家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能保住这条命,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以后,你和江尧好好过日子。别总闹脾气使性子。”
以后,再没人能给你撑腰了。
阿绣,你要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裴绣泪如泉涌:“大哥,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没了娘家,就如没了根的浮萍。
裴绣怀了身孕后,比平日更爱钻牛角尖,此时哭得不能自已。江尧看着十分心疼,不停低声轻哄:“阿绣,你还有我。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怎么会是你一个人!”
裴绣抽抽噎噎地哭:“我就生这一个。”
江尧有些无奈地改口:“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裴绣继续哭:“万一再有身孕,难道我还能不生吗?以后你天天睡书房。”
江尧:“……”
裴绣这股作劲,连裴璋都听不下去了。他略略沉下脸:“阿绣,你别仗着江尧疼你胡乱使性子。”
裴绣最怕兄长,裴璋一动怒,她立刻闭了嘴,只小声啜泣个不停。
裴璋又道:“母亲就在前面,我领着你去和母亲道别。将眼泪都擦干净,母亲哭了一天,你别惹她再落泪,免得哭坏了眼睛。”
裴绣红着眼应下,用袖子擦干净眼泪。
……
“母亲!”
“阿绣!你怎么来了!”
永安侯夫人和裴绣见了面,各自悲从中来,抱头痛哭起来。
两人的哭声极具感染力。裴氏的老弱女眷们,原本已经停了哭泣,很快随着一同哭了起来。城门处哭声震天。
裴璋抽了抽嘴角,转头对江尧说道:“我们这一走,以后再不能回京城。从今日起,我就将妹妹托付给你了。”
“妹妹性子骄纵些,不过,心地不坏。如果日后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请你多多容忍担待。”
说完,冲江尧拱手抱拳行礼。
江尧万万没料到裴璋会来这么一出,手忙脚乱地扶起裴璋:“大舅兄,快快请起。我和阿绣是夫妻,照顾她是理所应当。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实,她不欺负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裴璋:“……”
时机不合宜,不然,贺祈非笑裴璋一回不可。
天渐渐黑了,时间无多,裴家人不能再耽搁了。收了银子的城门官不好意思使劲催促,只派了一个士兵来:“裴公子,已经延迟了一个时辰,不能再迟了。”
裴璋点点头,狠下心肠,让江尧带着裴绣回去。
裴绣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过去。
江尧将裴绣搂进怀中,不停轻声安抚。
裴璋最后一个出了城门,走出城门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目中闪过留念不舍和浓烈的痛楚。
很快,裴璋转过头,迈步远去。
第六百三十八章 相疑
一个半时辰后,贺祈和一众东宫侍卫策马回宫。
宫门早已关了,贺祈出示了腰牌,守着宫门的内侍才开了宫门。
此时,六皇子还在保和殿里批阅奏折。贺祈先去保和殿见六皇子,低声禀报:“……裴氏一族已经全部封了家宅,抄家清算之事,将由户部和内务府派人接手。”
“裴家人已经全数出了城门。有裴璋裴珏,还有几个裴家旁支的男丁支应,这一路流放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有五百御林军随行‘护送’,那些乱民贼匪,也不敢生事。末将还暗中派了一些亲兵尾随,保护裴家人。”
外家被连根拔起,对六皇子而言是一记重击。要是在流放途中再出什么差错,堂堂太子的颜面就荡然无存了。
六皇子面色有些暗淡,略一点头:“辛苦贺统领了。”
贺祈按着惯例应道:“为殿下分忧,是末将分内之责,不敢言辛苦。”
六皇子今日心情消沉晦暗,没有心思多说,冲贺祈笑了笑。便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后,奏折全部批阅完了,六皇子才回了毓庆宫。
保和殿里耳目处处,说话多有不便。回了毓庆宫后,六皇子就放松多了。他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贺祈。
“我今日一回宫,父皇便令我去应对一众义愤填膺的文臣武将。”
“永安侯被处死,裴家抄家流放,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其中真正的隐情,不能曝露。我便将下毒一事都归咎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毒杀帝后,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他们听完事情的‘原委’后,一个个立刻改口,都说永安侯罪该万死,皇恩浩荡。”
说到这儿,六皇子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嘲讽:“父皇以前常教导我帝王之术,我听在耳中,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我总以为,应该以诚待人,以诚信待臣子。臣子们自然也会忠心回报天子。”
“现在想来,以前我真的太天真了。”
“对臣子们不能太过容忍,否则,他们就会步步逼近。父皇几日没露面,我这个手段温软的太子,他们半点不惧,也没将我放在眼底。换了是父皇,他们岂敢联手进宫诘问质疑!”
贺祈看着面带讥讽的六皇子,缓缓说道:“殿下毕竟年少,又是第一次代理朝政。臣子们借着此事联手压一压殿下,也是难免。殿下应对得极好。”
六皇子目中嘲讽之意更浓:“我和众臣们说的话,不到片刻,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皇。”
贺祈目光冷了下来。
六皇子身边的内侍,在一年多前曾清洗过一回。现在有大半都是宣和帝派来的内侍,这些内侍,以小喜公公为首。
小喜公公对六皇子当然忠心。不过,他是赵公公的干儿子,对天子更忠心。
六皇子和众臣说话的时候,在一旁伺候的几个内侍里,定然有宣和帝的眼线。
贺祈压低声音道:“他们几个,暂时不能动。免得皇上对殿下生出疑心。待日后,殿下可以借机发落其中两个,换上以前忠心得用对殿下忠心之人。”
譬如丁公公,之前受刑,养了半年伤势才好。回毓庆宫后,争不过小喜公公,被打发去守库房了。
像丁公公这样的内侍,还有几个。都是自小伴着六皇子一起长大的,又经过严刑审问,忠心无可置疑。
六皇子嗯了一声:“我也有此打算。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找准合适的时机才行。”
往日,宣和帝对六皇子十分疼爱,事事为六皇子考虑打算。六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可谓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挫折冷遇。
如今,这对天家父子心中各自有了隔阂,彼此提防彼此相疑,也是难免。
六皇子静默片刻,忽地叹了一声,声音也低了许多:“贺统领,父皇今日下口谕,令母后回了椒房殿静养。”
这一举动背后透露出的意味,令人心惊。
贺祈张口安抚六皇子:“除了生死无大事,殿下放宽心。”
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默念几遍,眉头舒展开来:“你和容表姐说的话一模一样。”
提起程锦容,贺祈的神色也柔和了许多,目中的肃杀一扫而空:“阿容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吗?”
六皇子点点头:“今日我去见了她。她心性坚韧,一派平静坦然。我自愧不如。”
贺祈心里隐隐一痛。
程锦容现在被软禁在保和殿,他想去见她一面都颇为不易。好在他的阿容,不是娇弱无助只能依附男子的菟丝花,她意志坚韧,一定能撑得住。
……
裴家一日之内败落,震惊的不止是宫外,后宫里的嫔妃们也同样错愕不已。
魏贤妃在听闻裴皇后被送回椒房殿里静养后,在寝宫里畅快地笑了一回。第二日,就挤挤出忧虑焦灼的模样,前去椒房殿探望裴皇后。
顾淑妃等人也都来了。
赵贵人罗贵人等年轻嫔妃,也齐齐而至。
不管是探病,还是想探听些动静,总之,后宫今日注定了不会太平。
瑜美人是来的最早的一个,也是唯一踏进裴皇后寝室的。她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眼眶微红,显然哭了一场。
魏贤妃假惺惺地关切:“瑜美人,皇后娘娘现在到底如何了?”
瑜美人轻声应道:“皇后娘娘病体虚弱,无力说话,需要静养。”
魏贤妃立刻一脸忧色:“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亲眼见一见,实在放心不下。”
一边说,一边起身就往寝室里走。
瑜美人想也没想,拦下了魏贤妃:“贤妃娘娘请留步。皇后娘娘需要静养,我们还是别进去叨扰娘娘了。”
裴皇后口不能言,瑜美人刚才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裴皇后什么也说不了。不过,瑜美人已猜出了裴皇后的心意。
魏贤妃瞥了瑜美人一眼:“这里是椒房殿,瑜美人虽是椒房殿的人,也做不了皇后娘娘的主。给我让开!”
第六百三十九章 人心
魏贤妃出身名门,育有五皇子,说话底气足实。
瑜美人是裴皇后一手提拔出来的心腹,对裴皇后颇为忠心,处处为裴皇后考虑。宁肯激怒魏贤妃,也不肯让步:“没有皇后娘娘宣召,贤妃娘娘岂能擅入皇后娘娘寝室?”
瑜美人越是阻拦,魏贤妃越是欣喜。
永安侯府倒了,寿宁公主死了,二皇子被关在天牢里生死不知。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真正的缘故,不过,此时正是裴皇后最虚弱也最脆弱的时候。
她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岂肯放过这等良机。
魏贤妃目光一冷,扫过瑜美人:“你区区一个宫女出身的美人,也敢拦着本宫?立刻让开,不然,本宫今日饶不了你。”
瑜美人时常因宫女出身被妃嫔们嘲讽,早已习惯了,动也不动地拦在魏贤妃身前:“贤妃娘娘请留步!”
魏贤妃柳眉一扬,就要发怒。
顾淑妃皱起眉头,快步上前,拉住魏贤妃的胳膊:“贤妃,你在此喧哗,让皇后娘娘知道了,成何体统。”
皇后娘娘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敢教训呵斥她这个贤妃不成。
魏贤妃扯了扯嘴角,硬是从顾淑妃的手中抽出胳膊来:“我心系娘娘病体,想去探病,你们一个个拦着我做什么?”
赵贵人罗贵人等年轻嫔妃,早已失了宠,既没勇气上前拦着魏贤妃,也想借机看看裴皇后的真实病情如何,一个个闭口不语。
七皇子生母李昭容和八皇子生母王婕妤,平日在后宫里存在感稀薄,从不敢挑事闹事。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她们两个想看热闹的心。两人一同抬眼看了过去。
好脾气的顾淑妃也有些怒了,再次抓住魏贤妃的胳膊:“皇后娘娘令我代管宫务,我位分虽不及贤妃,今日也得管上一管。若像你这样,谁想进娘娘寝宫,都打着关心娘娘的借口去叨扰娘娘养病,这后宫里岂不是乱了规矩?”
魏贤妃和顾淑妃相识数年,在后宫中也算一对朋友,颇有些交情。
她万万没料到温吞性子的顾淑妃,今日辞锋锐利,寸步不让!
魏贤妃恼羞成怒,瞪着顾淑妃:“放手!”
顾淑妃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请贤妃先回宫。”
顾淑妃肯出头,瑜美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立刻张口附和:“请贤妃娘娘回宫。”
赵贵人略一犹豫,也轻声张口说道:“贤妃娘娘关心皇后娘娘,本是一桩好事。若是这般闹腾,传出去未免不美。贤妃娘娘还是先回寝宫,等皇后娘娘宣召才是。”
李昭容王婕妤对视一眼,各自出言附和。
魏贤妃再能耐,也不能和众人较劲,冷哼一声,狠狠瞪了顾淑妃一眼,转身便走。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不,是暂时被压下。更大的风浪,或许很快就会来了。
顾淑妃看着魏贤妃气冲冲离去的身影,心里暗叹一声。转过头来,已是一脸温婉的笑意:“我等一番心意,皇后娘娘定然已经知晓了。大家伙儿也别在这儿耗着了,各自回寝宫吧!明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掌管了两年宫务的顾淑妃,性情温和,说话行事周全。
众嫔妃笑着应是,各自散去。
……
待众人都离去,顾淑妃松了口气,这才看向瑜美人:“皇后娘娘到底如何了?”
裴皇后的身体情形瞒不过明眼人,只要看一眼,便知裴皇后现在十分不妙。
瑜美人眼眶微红,低声说道:“不太好。”
顾淑妃心中一个咯噔,未再追问,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请娘娘放宽心,安心静养。”
就听瑜美人又低声说道:“皇后娘娘现在不愿见任何人,还请淑妃娘娘担待。”
“无妨。”顾淑妃的声音还算平静:“皇后娘娘曾患心疾多年,常年闭宫养病。大家伙儿早就习惯了。”
瑜美人感激地看了顾淑妃一眼:“宫中琐事,也都劳烦淑妃娘娘了。”
顾淑妃微笑着应道:“为皇后娘娘分忧,是我分内之事,谈何劳烦二字。倒是照顾娘娘的重任,要托付给你了。”
在裴皇后最虚弱的时候,能进寝室伺候陪伴的,也只有最得裴皇后信任的瑜美人了。
瑜美人再次感激地裣衽一礼,转身去了裴皇后的寝室。
顾淑妃没有耽搁,立刻去了正殿,像往常一般见宫中各处管事宫女和内侍总管,处理后宫琐事。
裴皇后口不能言,耳力却很敏锐。
门外的喧哗声,隐约传进耳中。裴皇后没有动气,只在心里叹了一声。
宣和帝这一道圣旨,将裴家所有的势力连根拔除。此举对六皇子不是好事,便是她这个假皇后,在后宫的处境也会愈发艰难。
宣和帝……
她骗了他这么多年,以天子的骄傲和目下无尘,一定十分震怒。
他没下令立刻处死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很快来到了床榻边。
是瑜美人。
裴皇后抬眼,看向瑜美人。
瑜美人没有隐瞒,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贤妃娘娘要硬闯娘娘寝室,臣妾拦不住。幸好淑妃娘娘及时出手,拦下了贤妃娘娘。”
风浪波动之际,最易见人心。
魏贤妃的反应,在裴皇后意料之中。
这个魏贤妃,自诩出身名门,又生育了五皇子。往日被郑皇贵妃压了一头,心中早有不忿。后来,她提拔了顾淑妃掌管宫务,魏贤妃心里更是不满。
如今,难得有了好机会,魏贤妃岂肯放过?
顾淑妃的表现,倒是令人欣慰。可见这后宫里,有心思太多总想兴风作浪的,也有眼明心亮心思端正之人。
裴皇后略一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了。
瑜美人看着裴皇后苍白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酸,眼眶又红了。
裴皇后不能说话,便伸手轻拍瑜美人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瑜美人哭了片刻,很快擦了眼泪,为裴皇后更衣喂药,不肯假手旁人。
第六百四十章 大恩(一)
时值五月,春日已迟暮,天气也愈发热了。到了正午,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人头晕眼花。
“大哥,不好,又有两个族中女眷晕倒了。”裴珏皱着眉头,匆匆走到裴璋身边。
出京城才第三日,身娇体弱的裴氏女眷已经晕倒了十几个,病了三个。
流放途中,最多有口吃喝。昏倒之人会被抬到简陋的木板车上。随行的两位医官,都是太医署官署派来的,负责照顾五百御林军……
也就是说,裴家人昏倒或病重,医官可以不管不问。
不过,两位医官并未袖手旁观。只要是有人昏倒被抬到木板车上,两位医官立刻就会前去医治。路上不能开药方无法熬汤药,现成的药也带了不少。应付些小病小痛也足够了。
裴璋略一点头,和裴珏一同走过去,将晕倒的两位族婶抬到了木板车上。
其中一位医官,年约二十二三岁,面容俊朗,目光清明。
裴璋对这位医官低声道:“有劳程医官了。”
……
这位程医官,正是程锦容的大堂兄程景宏。
程方惊闻永安侯府被抄家流放的噩耗后,毫不犹豫地将程景宏列入了一同随行的医官名单里。
此去岭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几个月甚至更久。程景宏匆忙离京,连家门都没回。倒是在太医院的药库里待足了一个下午,带了整整两马车的药材和各式成药。
有了这些药,流放途中不知能救多少裴家人的命。
这份恩情,在裴家遭难之际重如泰山。
大恩难以言谢,裴璋也只得将这份恩情先记在心里了。
程景宏沉默少言,简短地应了一句:“有我在,不必担心。”说完,便为昏倒的两位女眷各自诊脉。
一个是因疲累乏力昏厥,还有一个发了烧。
陈皮也跟着自家主子一同来了,一边打下手,一边小声嘀咕:“这才出京第三日,一个接着一个地病倒。接下来还有两个月的路程要走。也不知能有几个撑到底的。”
要不是有他们随行,裴家这么多人,在路途上不知要死多少。
程景宏听惯了陈皮的聒噪,也不理会,继续为病患施针。
陈皮又小声叹道:“甘草随小姐进了宫,奴才又随公子去岭南。小山身边没了亲爹亲娘,不知夜里会不会哭……”
然后,耳边就响起了低低的哭泣声。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抽空回头瞥了抹眼泪的陈皮一眼:“你这般惦记小山,当日留在京城便是了。为何非要陪我跑这一趟?”
陈皮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眼泪鼻涕:“公子一个人离京,奴才哪里放心的下,当然得跟着公子。公子看诊,奴才可以打下手。奴才还能照顾公子衣食起居。”
“我已将小山托付给紫苏姐姐了。紫苏姐姐虽然絮叨多话,性子却温柔仔细,一定能照顾好小山。”
程景宏揶揄了一句:“和你一比,紫苏的话也不算多了。”
陈皮:“……”
陈皮脸皮厚,被打趣了也不生气,笑着应道:“公子不爱说话,整日不吭声像个闷葫芦。奴才只好多张嘴,给公子解解闷。”
程景宏笑了笑,继续转头为病患诊治。
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一个女眷被抬上了木板车。
这回是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孔。
短短三日,永安侯夫人已经不成样子了。脸孔瘦了一圈,满面憔悴,看着苍老了十岁不止。一双眼睛,因不停地流泪哭泣,又红又肿,现在已经睁不开了。
裴璋和裴珏合力将昏厥的永安侯夫人抬上木板车。裴璋低声对裴珏道:“二弟,我守在母亲身边。接下来半日,就辛苦你支应族人了。”
裴珏点点头。英俊的脸孔被晒黑了许多,眼神倒是愈发坚毅。
昔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朝间沦落。这样的磨难,令裴珏迅速成长起来。
裴璋看着裴珏的身影,心里有一丝欣慰。父亲死了,还有他和裴珏。他们兄弟会撑起裴家,令家族扎根岭南,延续下去。
程景宏为永安侯夫人看诊后,又拧起了眉头,低声说道:“夫人身体虚弱,这三日昏厥了两回。目力也有受损之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一个人总得有求生的意志,才能撑得住。”
裴璋听得心惊不已:“你的意思是……”
剩余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程景宏代裴璋说了出来:“夫人意志消沉,一心求死。”
裴璋心里一阵猛烈的抽痛,耳边响起程景宏的声音:“我可以为夫人看诊治病。不过,她心里的伤痕,不是短时间能好的。你一定要想法,激励起她的求生之念。”
……
到了天黑之际,众人终于赶到了官道上的驿馆里。
身为流放的罪民,裴家人没资格住驿馆的屋子,只能在驿馆外的空地上扎营露宿。走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好歹能喝口热水吃些热食。填饱了肚子后,倒头就睡。
帐篷里,一开始还有妇人或孩童的哭泣声。很快,就归为平静。
此次随行的御林军统领姓李,同样是将门子弟出身。往日和裴璋相识,也有几分交情。此次裴家遭难流放,李统领主动请缨押解护送。
裴家十几个病患,能住在干净的屋子里,也多亏了李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璋食难下咽,硬逼着自己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热水。
然后,裴珏悄悄过来了,低声对裴璋说道:“大哥,有一行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人数约有一百左右,一个个骑着骏马带着长刀,都是好手。”
裴璋看了裴珏一眼,低声道:“我知道。”
从离京的那一晚起,这一行人就默默尾随裴家人身后了。
这一百个精悍的侍卫,都是骑着骏马一日能行三百里的人,这三日却慢悠悠地跟在裴家人身后。裴家人走,他们也走。裴家人停下休息,他们也就歇下。
奇怪的是,李统领也对这些人视若不见。
裴璋竟也没什么惊讶。
裴珏一楞,脱口而出:“大哥,他们到底是谁?”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大恩(二)
裴璋沉默了下来。
不算明亮的烛火,照在裴璋俊美的脸孔上。他的目光复杂,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贺祈派来的人。”
圣旨一下,裴家的家业毁之一旦,裴家所有的亲兵侍卫也归了内务府。这一路流放岭南,有五百御林军护送,足以应付一众宵小匪徒了。
不过,随行护送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裴家有朋友,也有对手。裴家一倒,难保有人会生出恶心,借此机会重创裴家,借以此事打击六皇子。
现在刚离京,等过些时日,只怕路上就没那么太平了。
这一行人还带着十几辆马车。马车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车身很沉。如果他所料没错的话,马车上所放的东西,也是贺祈为裴家人准备的。
现在不是清高骄傲的时候。裴家这么多族人,到了岭南总得要安身。要安身,就得有银子,还得有兵器有战马有粮食等等。
贺祈此时援手,是在还他曾救了程锦容一命的恩情。
裴珏当然知道裴璋和贺祈之间的恩怨,低声说道:“贺祈夺了大哥心头所爱,对大哥有所亏欠。所以,才会伸出援手。”
裴璋的目光更复杂了,声音里隐隐透出裴珏无法理解的痛楚:“不,二弟,你说错了。贺祈不欠我什么,容表妹也没亏欠我。”
是裴家亏欠了程锦容,亏欠了裴婉如。
裴珏看着裴璋眼底的痛苦,心里莫名地沉痛起来,半晌才低声道:“大哥,父亲犯下欺君犯上的重罪,被处死。寿宁公主也在几日前暴毙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间,有些关联。”
裴璋看着裴珏,却什么也没说。
兄弟两个默默对视。
裴珏等了片刻,才叹了一声:“大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裴璋无声叹息:“二弟,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才好。”
就让他来承担这个秘密和痛苦吧!
裴珏还这般年轻,这些沉重的过往和他无关,就让他挺直了腰杆活下去吧!
裴璋眼底的悲凉就如无边的夜色。裴珏心里也难受起来,眼睛悄然泛红:“大哥……有什么苦难,我们兄弟一起来撑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将痛苦都埋在心里。”
在危难之际,方显人心。
裴璋心头一热,拍了拍裴珏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等我撑不下去的那一日,我自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现在大哥还撑得住,这份痛苦就由我来担着吧!”
兄弟两个都不是伤春悲秋之人。
裴珏点点头应下,不再追根问底。
裴家有一桩大秘密。父亲之死,和这个秘密一定有很大的关联。大哥现在不肯说,等日后,总会有告诉他的一日。
裴璋起身去了永安侯夫人的屋子里。
……
永安侯夫人从下午就开始发烧,吃了退烧的药丸后,喝了许多水,出了一身的汗,也退了烧。
她的精神状态却很差,木木地躺在床榻上,眼中没有焦距,一片茫然。
裴璋心里一痛,坐到床榻边,为永安侯夫人掖好被褥。
永安侯夫人眼睛动了动,落在裴璋的脸上。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泪水又涌了出来。
裴璋叹道:“母亲,我知道你心中痛苦。眼下裴家已经沦落到这地步,吃苦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母亲不想振作,整日哭泣。程医官为母亲诊脉,说母亲郁结于心,没有求生的念头。”
“母亲一意求死,谁也阻拦不了。等母亲撒手西去,裴氏一族生存求活的重担,就都压在儿子一个人的身上了。母亲真的忍心弃儿子于不顾吗?”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痛了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失声痛哭:“阿彰,你这么说,是用刀子剜我的心啊!我哪里舍得你。可我这心里,太疼太难受了。”
“你父亲死了。这几年,我怕他也恨他。可他这一死,将我心里的活气也带走了。”
“一想到宫里的皇后和六皇子,还有锦容,我更是羞惭难当。阿彰,你父亲做了恶事,我为虎作伥,也做了许多恶事。我这样的人,应该以死来谢罪啊!”
永安侯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裴璋忍下心里的酸涩,用手为永安侯夫人擦拭眼泪,低声说道:“母亲,儿子求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撑下去。”
永安侯夫人泪如雨下,抓住裴璋的手,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那一根稻草。用力地点了点头。
永安侯夫人哭过一场后,情绪平静了不少,很快沉沉睡去。只是,她在睡梦中也不肯松手。
裴璋任由永安侯夫人攥着他的手,默默在床榻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一亮,裴家人又启程了。
程景宏照顾一众病患时,看了裴璋一眼,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语气比平日重得多:“裴璋!你还要不要命了!”
“离开京城后,你就没合过眼。瞧瞧你眼里的血丝,看看你这一脸的疲惫!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人不成!不用睡觉休息,就能这么一路撑到岭南?”
“裴家这么多族人,你是他们的主心骨。你要是倒下,这些人也别去什么岭南了。直接找个偏僻的地方做埋骨之地就是了。”
温和少言的人一旦动怒,格外有威慑力。
裴璋生平从不对谁低头,此时也有些理亏愧疚了:“对不起,从今日起,我一定好好睡觉休息。”
程景宏板着脸孔道:“陈皮,将养气丹给裴公子吃两粒。裴公子吃完后,再喝些水,在木板车上睡几个时辰。”
裴璋还要说什么,程景宏又瞪了一眼过来:“我是大夫,你现在体力精气亏损得厉害,必须休息。大夫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
怎么敢不听!
裴璋不敢吭声了,吃下养气丹,喝了一碗热水。合衣躺下。
木板车颇为简陋,远不能和舒适的马车相比。好在官道还算平坦,不算颠簸。裴璋原本以为自己根本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之后,无边的倦意席卷而来。
他很快睡着了。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大恩(三)
这一睡,就是半日。
待到正午时,裴璋睁眼醒来,只觉头脑清明,沉沉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也轻了许多。
永安侯夫人目含热泪,坐在裴璋身边,哽咽着说道:“阿彰,你现在感觉如何?你别为我操心了,我以后不哭,也不求死了。我好好活着,你也得好好的,别折腾自己的身体。”
裴璋嗯了一声。
午饭还是馒头和热水。
赶路时吃的都是干粮,馒头硬了些,好在水是热的。裴璋的馒头里还夹了一块牛肉。
按着朝中惯例,被抄家流放的罪民,都是要带着脚镣手铐的。缺吃少穿,被折腾得死个大半也不稀奇。
裴家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累了昏厥了还能坐平板车,这已经是李统领额外照顾和优待了。
裴璋填饱肚子后,亲自去找李统领道谢。
李统领年约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看着貌不出众,实则精明干练。他低声对裴璋说道:“裴公子,是太子殿下特意挑了我随行护送裴家人。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吃苦头。”
原来李统领是六皇子的人。
六皇子被裴家坑得很惨。以宣和帝为人,必会因为六皇子的身世,对六皇子心生隔阂。六皇子没有记恨,还为裴家谋划考虑……
父亲,你在地下有知,会不会觉得羞愧难当?
会不会因为当年做过的恶事而悔恨?
裴璋鼻间泛酸,低声应道:“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李统领。”
李统领笑而不语,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你得了闲空,就去探探他们的底。”
李统领这是在明示,裴璋可以和来人接触,便是私下弄点兵器傍身,他也权当不知道。
裴璋感激地道了谢。
……
转眼又是半日。
傍晚,裴家人又在驿馆外停下了。
生存是人的本能,情形再恶劣糟糕,也得活下去。妇人们也不再哭鼻子抹眼泪,开始帮忙搭帐篷。
随行的一百亲兵,也在驿馆外扎营露宿。和裴家人离了数百米远。
他们都是平国公府的精锐,动作利索快捷,裴家人还没安顿好,他们便都已吃过干粮喝了水。
不过,他们没有都睡,而是分了两班。一半人在休息,另一半人则四处分散开来,每隔十数米一个人。还有的藏在高处的树上,警惕着周围动静。
裴璋走过来的时候,亲兵中立刻有人去禀报统领。
一个又黑又壮的男子很快出现在裴璋眼前,拱手见礼:“苏木见过裴公子。”
这个男子,正是贺祈的亲兵统领苏木。
苏木的身手,在平国公府的亲兵里足可排进前十,而且对贺祈极其忠心。这样的差事,贺祈理所当然地派了苏木前来。
“是贺祈派你们来的?”
“是。”苏木迅速答道:“世子有令,我等护送裴家人到岭南。我们共有一百人,每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而且,我们擅长兵阵。沿途若遇到贼匪,便听从裴公子号令。”
和御林军的士兵不同。这一百能征善战的亲兵,完全听从裴璋的派遣号令。
大恩不言谢。
裴璋也无法用轻飘飘的言语来表示心中的谢意,沉默着冲苏木拱了拱手。
苏木忙侧身避让,低声说道:“世子还有吩咐。说等裴公子亲自来找我了,我们才能听裴公子号令行事。否则,就什么都不能做。”
裴璋:“……”
确实是贺祈那个混账会说的话。
裴璋沉默片刻,忽地笑了起来:“不管如何,都要多谢你们世子。”
苏木看着老实,其实心眼活络的很,立刻应道:“裴公子是我们世子夫人的表哥,论血缘关系,我们世子也该称呼你一声表哥才是。既是亲戚,守望相助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就安分地做你的表哥吧!别再惦记我们世子夫人了。
裴璋淡淡瞥了一脸憨厚的苏木一眼,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这个苏木,看着憨厚诚恳,实则一肚子心眼。
裴璋很快道明来意:“裴家除了老弱妇孺外,还有一百多男丁。除去年龄大或受过伤的,能拿刀的有八十余个。我想先给他们拿些趁手的兵器,以防不测。”
苏木爽快地应了,领着裴璋去了一辆马车旁,一边低声道:“当日世子吩咐得匆忙,我尽力筹备,一共带了十辆马车。”
“其中两辆马车上,装的是现银。岭南那地方,有银票也没地方取银子。所以,准备的都是现银。一共有四万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足够支应裴家人两年的衣食了。”
“有四辆马车,装的是布料和日常所需之物。”
“还有四辆马车,放的全是各式精良的兵器。其中,以精刀最多,约有五百把。公子喊人来取长刀吧!”
“对了,我们每人都骑了三匹马。等到了岭南,我们留下一百匹。”
长路行军,一般多是每人两匹马轮换。苏木一行人,特意每人带三匹马。其中一匹,就是为裴家人预备的。
岭南多土人,环境恶劣。到了岭南后,裴家人想安身扎根绝不是易事。
有了这些银子和兵器战马,裴家人便能迅速立足。不管再何时何地何处,手中有刀胯下有马钱袋里有银子,都是很重要的事。
在短短一日之内,准备了这么多。贺祈可谓尽心尽力了。
裴璋沉默片刻,再次拱手道谢。
苏木代主子受了这一礼。
……
正如裴璋所料,这一路并不“太平”。
离京六七日后,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也多了一些窥探的目光。
这些目光里,有的是好奇的百姓商人,还有一些隐秘的不怀好意的。
裴珏私下里忧心忡忡:“大哥,似乎有匪徒盯上我们了。有几个假扮行商,一直和我们同路。”
裴璋在烛火下专心地擦拭长刀,寒亮的刀光映出裴璋俊美冷凝的面容:“普通匪徒,怎么敢对着官兵动手。这些人的来路,绝非寻常。”
第六百四十三章 匪徒(一)
裴珏心中一寒,抬头看向兄长:“大哥,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不是普通匪徒,而是冲着我们裴家来的?”
裴璋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裴家是太子外家。若裴家在流放途中被匪徒所杀,会令太子颜面扫地。会令人耻笑太子,连外家人也保不住。更会极大的削弱太子在朝野中的声望。”
“现在的裴家,也只剩这个‘用途’了。对太子不怀好意的人,如何肯放过这等良机!”
“贺祈特意派一百亲兵前来,又送了兵器战马来,就是在提醒我,这一路上定然不太平。”
裴珏听得直抽凉气,急急低语:“照大哥所言,这些人心怀叵测,也是有备而来。我们该如何应付?”
裴璋冷然道:“你放心,‘匪徒’的人数不会太多。不然,就不是暗杀,而是谋~逆~造~反了。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们有五百御林军,有贺家的一百精兵,我们裴家还有八十多个能持刀杀敌的儿郎。”
“不管来人是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让他们有来无回!”
短短几句话里,透出凛冽的杀意。
裴珏热血上涌,心潮澎湃,不假思索地点头附和:“大哥说的是。谁想打我们裴家的主意,我们绝不会饶了他们!”
裴璋低声吩咐:“你去召集裴家儿郎,叮嘱他们有时刻警惕戒备。李统领和苏木那边,我亲自前去和他们商议应对之策。”
裴珏张口应下。
……
又过几日。
裴家人在驿馆外安营时,遭受一伙匪徒突袭。
几十个匪徒,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一个个手持长刀如虎狼一般扑了过来。夜色昏沉,看不清这些匪徒的面容,只见刀锋闪着寒光。
裴家的老弱妇孺们被吓得惊叫哭喊。
不过,没等他们尽数哭出声来,裴家儿郎便抽出手中长刀,悍不畏死的迎了上去。
裴璋满目杀意,手中长刀如电,一个照面,长刀刺穿一个匪徒的胸膛。抽出长刀,带出一片令人心惊的血光。
裴珏习武多年,身手也不弱。只是,他没有见过血杀过人,下手不及裴璋狠辣果决。和一个凶悍的匪徒周旋了几招,身边冷不丁地一刀劈了过来,倒霉的匪徒几乎被拦腰劈成了两截。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裴珏的鼻息。血肉横尸的场面,更是令人反胃作呕。
裴璋冷冷道:“裴珏,杀敌!”
裴珏没有时间多想,立刻扬起长刀,和另一个匪徒搏斗厮杀。很快,匪徒便死于他的刀下。
苏木领着贺府亲兵也投入了战斗。五百御林军在李统领的吩咐下,各自散开,警惕着黑暗的四周。
果然,在几十个匪徒被杀了大半之际,更多的匪徒冲了过来。后出现的匪徒,皆身着黑衣,头脸皆被黑布蒙住,只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粗略一看,至少有两百人。
李统领神色冷肃,高声喊道:“杀光匪徒!一个不留!”
喊杀声,死前的惨呼声,还有裴家女眷孩童的哭喊声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半空。
驿馆里的驿丞和十几个驿丁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躲到了二楼的空屋子里。
大楚朝素来不太平,时常有民乱,小伙的匪徒四处流窜。不过,这些匪徒直接冲着官兵动手,也着实少见。
“这些匪徒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个驿丁满目惊恐,声音不停颤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杀官兵?”
另一个驿丁哆嗦着应道:“这谁知道。这世道,真是快没活路了。”
驿丞到底有些见识,低声怒骂道:“都给我闭嘴!匪徒什么来路,和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们都别吭声,要是被匪徒引来了,几刀结果了你们的小命!”
什么样的匪徒敢杀官兵?
什么样的匪徒能有这等精良的兵器?
什么样的匪徒被纷纷斩杀也不肯退?
种种异常,越想越令人心惊。驿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暗祈祷着御林军快些杀退匪徒,万万别连累到他们身上。
坐在平板车上的永安侯夫人,也在惊恐颤抖中不停祈祷。
老天保佑,裴璋兄弟一定要平安无事!
……
一个时辰后,匪徒终于被杀退,扔下百余具尸首,剩余的匪徒在夜色中逃走了。
裴珏杀得兴起,反射性地持刀就要追。
“二弟!不可追敌!防止有陷阱!”满身鲜血的裴璋及时出言阻止。
裴珏和其余的裴家儿郎,皆以裴璋为首。裴璋一张口,众人便停了下来。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清点搜查匪徒的尸首。
这一战,匪徒死伤颇多。裴家人也有几个受了重伤,受了轻伤的约有十几个,还有两个战死。
贺家亲兵里亦有人受伤,御林军里死了三个。
两位医官这一夜是不得消停了,忙着为伤患救治。陈皮的医术也不错,负责医治照顾轻伤之人。
李统领目中满是怒气,咬牙道:“我这就令人传信回京。这些匪徒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突袭官兵。”
裴璋之前示警,李统领虽然一口应下,其实并没特别放在心上。没想到,匪徒们竟真的来了。
一身血污的裴璋,沉声应道:“有劳李统领,在信中言明匪徒身份可疑一事,请皇上和太子殿下严查。”
李统领看了裴璋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裴璋又去了永安侯夫人身边:“匪徒被斩杀了小半,其余的都被杀退逃走了。母亲不必忧心,安心睡下休息,明日我们还得早起赶路。”
遇到匪徒这等事,阻挡不了裴氏一族流放的脚步,隔日众人还是得继续启程。
永安侯夫人两眼已经肿成了桃子,声音嘶哑:“阿璋,你有没有受伤?”
裴璋满身血迹,目中杀意未褪:“我身上都是匪徒的血,自己没有受伤。”其实腿上有一处轻伤,不过,还是别告诉她了。
永安侯夫人还是又哭了起来:“阿璋,这到底是哪来的匪徒?我们裴家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杀我们?”
第六百四十四章 匪徒(二)
永安侯夫人的哭声凄惨悲凉。
很快,一堆女眷跟着哭了起来。
抄家流放已经够惨了。路上遇到这样的匪徒,更令人绝望恐惧。
裴璋目光一扫,沉声说道:“诸位婶娘和妹妹,都别哭了。我裴璋对天立誓,一定会带着你们安然到岭南。匪徒想伤你们,除非踏过我的尸首。”
裴珏毫不犹豫地附和:“还有我!”
一些裴家儿郎也齐声道:“还有我们!”
裴氏女眷们哭声渐渐停了。
永安侯夫人哭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眼泪,压低了声音说道:“好端端地,发这样的毒誓做什么。真到了危急的时候,我宁愿你们先逃出去。我们这些妇孺老人,死就死了。有你们在,裴家才能香火不灭,继续传承下去。”
“阿璋,你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先保全自己。娘现在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出事。”
永安侯夫人的眼睛已经被哭伤了,只能看得清几尺之类。此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泛满了哀伤和悲恸。
裴璋心里一软,点点头:“好,我答应母亲。”
永安侯夫人又看向裴珏:“阿珏,从现在起,你和阿璋寸步不离。万一有飞来冷箭之类,你也能挺身而出,护住你兄长。”
裴珏:“……”
裴璋:“……”
有这样的嫡母,兄弟两个还没反目,可见是真的手足情深了。
裴璋嘴角抽了抽,无奈地冲裴珏使了个眼色。
裴珏略一点头,默默转身去看伤患。
“母亲,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想也不能再想了。”裴璋低声叮嘱:“裴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必须族人合力,兄弟齐心。母亲这么说,不但伤了二弟的心,也令我这个做兄长的无地自容。”
永安侯夫人话一出口,也觉不妥,被儿子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了愧意:“我一时糊涂,说了错话。以后再也不说了。”
裴璋面无表情地提醒:“也不能再想。”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心里暗暗嘀咕。说不得,悄悄想一想怎么就不行了。在她心里,谁也不及亲生儿子裴璋要紧。
安顿到半夜,精疲力尽的众人才歇下。
裴璋找到裴珏,歉然地说道:“二弟,母亲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磨难会使人快速成长。裴珏俊朗的脸孔多了数日没有的凛然风霜。他今晚也受了些轻伤,此时上了药包扎妥当了。
裴珏笑道:“母亲随口之言,我怎么会介怀。”顿了顿,半开玩笑半是自我解嘲:“类似的话,我从小到大早就听惯了。”
永安侯夫人没有苛待过裴珏,却也没怎么善待过。反正,冷言冷语裴珏听得很习惯,冷眼裴珏也看惯了。
裴璋也拿亲娘没法子,无奈地笑道:“她就是这副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看在我的颜面上,担待一二吧!”
裴珏很快扯开话题,低声道:“大哥,今夜死了这么多匪徒,总得将这些匪徒的尸首送到官衙去。”
裴璋淡淡道:“这是李统领的事,你我就别插手过问了。”
裴珏嗯了一声。
……
李统领连夜派出了两个士兵回京送信。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士兵骑马跑出了二十里远的时候,就被十余个黑衣匪徒拦下杀了。那份密奏被烧了,两个士兵的时候也被埋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过了三天,李统领才惊觉不妙,低声对裴璋说道:“我们一日才走四十里地。遇到匪徒的那一夜,一共走出了两百多里地。送信的士兵骑着快马回京,一日一夜就能赶到京城。现在也该追上我们了才是。”
“他们一直没有音信,莫非是半路出了差错?”
裴璋目中闪过冷芒,缓缓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送信的人已经被人半路截杀了。那份密奏,根本不会传到京城。”
李统领顿时为之色变:“这些‘匪徒’,简直是胆大包天!”
裴璋神色未动,淡淡说了下去:“那些‘匪徒’特意挑了那一处驿馆外动手,想来最近出的官衙也被‘打点’过了。裴家人半路遇匪徒之事,怕是被压在案头,根本传不到京城。”
传不到京城,也就传不到天子和太子耳中。
简而言之,天高皇帝远。离京城越远,“匪徒”的胆子就越大。
李统领目中闪过怒火。
裴璋又低声道:“李统领,这些匪徒来路不明,不过,显然是要对我们裴家人不利。接下来的路程,定然还会再次出手。”
“我们现在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对方藏身何处,何时会动手。敌在暗我在明,对我们颇为不利。”
“不过,他们也不是全无顾忌。至少,他们只敢以匪徒的面貌出现,只敢天黑时偷袭。不敢声张宣扬,不敢传到京城。”
“这是他们的弱点。我们要想破解此局,就要利用这一弱点。”
“我有一计,能令他们进退两难。李统领且听我道来……”
李统领侧耳聆听,思忖片刻,便应了下来。
……
从隔日起,李统领每日派人去官道附近的街市城镇大量购买吃用之物。很快,便有商贩们闻信而来。
裴氏族人加御林军士兵,足有一千多人。不再吃干粮,改为开灶做饭。原本每日能行四十里,现在更慢了,每日就走二十多里地。
一千多人每日开灶,鸡鸭鱼肉蔬菜米粮,所需求的量着实不少。
李统领也不拘大商贩小商贩,只要有商贩送来,就一律买下,价格是普通市价的两倍。
商贩们消息最是灵通,有这等冤大头……不对,有这等豪爽的大主顾,那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有些机灵的商贩,索性带了货物,跟随着大主顾身后。一路走一路卖货赚银子。
很快,这一消息就如风般传开。
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拿此事当成趣谈。
听说过抄家流放凄凄惨惨的,像这样高调张扬沿途还要吃鸡鸭鱼肉的,可实在是稀奇啊!裴家人就不怕传到天子耳中被降罪吗?
第六百四十五章 暗战(一)
隐藏在暗中的“匪徒们”,惊觉不对劲时,已经迟了。
他们再能耐,也不能将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杀了……他们奉令隐秘行事,不能闹出太大的动静。
再者,这桩“新鲜事”传得飞快,知道的百姓不知有多少,他们想杀也杀不完啊!
“这个李统领,实在是阴险狡诈,竟然想出了这等办法来!令我们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动手!”
“现在只怕此事捂也捂不住了,很快就会传进百官们耳中,引起皇上和太子的注意!”
“李统领此人,确实有些精明干练的名声。不过,这样机变的法子,他未必想得出来。以我看来,应该是裴璋出的计策。”
“不管是谁出的计策,现在这等局面,我们还如何下手?”
“我们先传信回京,等主子吩咐吧!”
两个匪徒首领,私下商议一番,无可奈何地送信回京。
此时,裴氏族人已离京十余日,共走了四百里地。
短短两天,这封信就被秘密送到了京城,再接下来,就不知送去了何处。
……
六皇子也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裴家人遇袭的消息。
“你说的是真的?”六皇子满目震惊满面愤怒:“真有匪徒袭击裴家人?为何李统领没有上报此事?”
贺祈神色沉凝,低声道:“这些‘匪徒’,一直暗中尾随裴家人,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李统领派人送信回京,半路就被匪徒截杀。”
“送去官衙的尸首,也被匆匆掩埋,案卷根本就没呈到刑部兵部。”
“苏木见势不妙,不敢轻易送信回京。”
“裴璋想出一计,令李统领放出风声,每日开灶做饭,大量购买鸡鸭鱼肉和米粮之类,价钱是市价的双倍。逐利而来的商贩们消息最是灵通,很快传了开来,现在就连沿途的百姓也都听到了传言。”
“藏在暗中的‘匪徒’不敢再轻易动手。至少短期之内,裴家一行人安全了。”
裴璋这一计确实极妙。花了一些银子,就令商贩百姓们的目光都落在了裴家人身上。“匪徒”们想悄无声息地暗杀裴家人,再无可能。
最重要的是,裴家人遇袭一事传到了六皇子耳中。
六皇子用力吐出一口浊气,心里的怒火被按捺下去,低声说道:“这伙‘匪徒’,是什么来路?”
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五皇子?
抑或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不管是谁,这人绝不敢明着出手。殿下既是收到了这个消息,不妨去向皇上禀报,将此事揭开。幕后之人定然不敢肆意妄为!”
也正好趁机试探宣和帝的心意。
六皇子和贺祈对视一眼,略一点头。
……
半个月来,宣和帝体力的余毒被清除了大半,目力在渐渐恢复。也能被人扶着在床榻上坐小半个时辰了。
只是,宣和帝已经被彻底伤了身体根本,到底还能活多久,委实不好说。
程锦容依旧每日为宣和帝诊脉施针开方。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晚上轮流守在龙榻边,待到白日,三位皇子齐齐围绕在龙榻边,一个个满目关切,一派孝子模样。
“程太医,”大皇子尤其孝顺,每天程锦容诊脉后,他必要张口问一回:“父皇龙体可有好转?”
程锦容神色从容地答道:“皇上龙体日渐好转,颇有起色。”
嗯,比一开始随时会咽气的样子强一些。
几位皇子同时目露喜色。五皇子抢着转头,对宣和帝说道:“父皇龙体渐渐康复,儿臣心中喜不自胜。”
其实,宣和帝面色晦暗,目中无光,一看就是寿元不久的模样。亏得五皇子能露出这般欣喜若狂的表情来。
四皇子也是一脸喜悦:“儿臣愿用十年寿命,换得父皇龙体安康。”
这马屁拍的,嫌不嫌肉麻!
大皇子心中冷哼一声,正要张口说话,就听赵公公前来禀报:“启禀皇上,七皇子和八皇子殿下一同来请安了。”
宣和帝略一点头:“让他们进来。”
这大半个月来,宫中波涛暗涌,裴皇后再次闭宫养病。六皇子身为太子,每日打理朝政,却极少得宣和帝召见。倒是其余几位皇子,每日伺疾请安,时常得宣和帝赞许。
宣和帝还时常召两个小皇子来陪伴。
七皇子生母李昭容和八皇子生母王婕妤,私下里又是欢喜又是忐忑。也少不得心思浮动。
七皇子八皇子一来,寝室里顿时热闹了许多。
宣和帝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意。
很快,又有内侍来禀报:“太子殿下有要事禀报,前来求见。”
宣和帝略一点头。
大皇子敏锐地察觉到宣和帝眼中的笑意隐去,心中暗自窃喜。
永安侯作死,裴家被抄家流放不说,也牵连到了裴皇后六皇子的身上。
二皇子还被关在天牢里,宣和帝闭口不提,显然没有饶过二皇子的意思,裴皇后‘闭宫养病’,六皇子要是再失了宠,众皇子里,还有谁能和他抗衡?
大皇子浮想联翩。四皇子五皇子也各怀心思。在六皇子进来后,兄弟几个各自拱手见礼,一派手足和睦。
……
程锦容默默退了出去。
贺祈正守在寝室外。
夫妻两人如今见面的机会极少,难得碰面,贺祈关切的目光先落在程锦容愈发隆起的肚子上:“阿容,你这几日还好吧!有没有什么不适之处?”
程锦容孕期已有八个月了。怀双胎的女子,多会早产。进了八个月,就得做好临盆的准备了。
平国公府里早就备好了产房和产婆,连奶娘也备了四个。
不过,宣和帝丝毫没有放程锦容出宫的意思。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贺祈一眼,轻声笑道:“我身子好的很,你不用担心。”双手很自然地抚上了肚子。
肚中的一双孩子,感受到亲娘温柔的抚摸,原本拳打脚踢,此时也安静了下来。
贺祈也伸出手,轻轻抚摸程锦容大得惊人的肚子。
程锦容低声问道:“苏木有没有传消息回京?裴家人现在如何?”
第六百四十六章 暗战(二)
程锦容怀着身孕,不宜操心耗神。
贺祈竭力轻描淡写:“路上遇到了一些匪徒,已经被击退了。死伤了几个,裴家妇孺安然无事。”
程锦容十分敏锐,立刻窥出了不对劲:“裴家被抄家流放,既没有金银也没有财物,怎么会惹来匪徒?”
更何况,还有五百御林军和贺家的一百亲兵随行。冲着这六百精兵,普通匪徒也会退避三舍。
这匪徒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贺祈避重就轻地应道:“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太子殿下已经去禀报皇上了。”
程锦容深深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
对着媳妇从没说过谎话的贺祈,被那双明亮的眼眸看一眼,骤然心虚。
好在程锦容没有再追问,只轻声道:“我回去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
贺祈身为东宫侍卫统领,不能擅离职守,只得目送着程锦容的身影远去。
已经荣升为御前侍卫统领的驸马朱启珏凑了过来,低声说道:“表哥,表嫂挺着这么大的肚子,在宫中当差多有不便。也该向皇上告假离宫了吧!”
宣和帝中毒一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了。
众人知道的“真相”,是永安侯向二皇子进献毒药,二皇子又唆使寿宁公主在点心里下毒……裴皇后是个替身的秘密,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朱启珏也不知内情。不过,他每日在御前当差,已经窥出了许多异样之处。
譬如,宣和帝醒来后,连一面都未见,便令裴皇后回椒房殿养病。
譬如,宣和帝对一众皇子突然表现出了慈父般的温暖,对六皇子却冷淡疏远了许多。
再譬如,程锦容临盆在即,却迟迟没能离宫回府……
前两条还能解释成是宣和帝因永安侯迁怒于裴皇后母子。最后这一条又是为了什么?程锦容姓程,又不是裴家人。天子迁怒到程锦容的身上,未免有些过了。
贺祈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半点不露,低声说道:“等皇上情形好转了,我便去觐见皇上,为阿容告假。”
朱启珏嗯了一声,又低声说道:“二皇子还被关在天牢里,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二皇子。”
二皇子自进了天牢后,便杳无音信。没人知道二皇子在天牢里经历了什么。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光冰冷:“这就要看皇上是否肯饶过二皇子了。”
……
天子寝宫里,六皇子和众皇子见礼后,走到龙榻边,一脸怒容地拱手禀报:“父皇,儿臣今日听闻一桩奇事,要向父皇禀报。”
五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以宣和帝的目力,只隐约看得见六皇子熟悉的俊脸,面上的神情变化一概看不清。
宣和帝忍住将六皇子叫到床榻边坐下的冲动,淡淡问道:“什么奇事?”
六皇子没有看几位兄长的脸,将裴家人遇袭一事说了出来:“……这些匪徒,委实胆大包天。竟敢对官兵动手。李统领令人传信回京,送信的士兵也在半路被截杀。百余具尸送去官衙,那个潭知县,竟将卷宗压下,没有上报朝廷。”
“李统领无奈之下,想出了一计,故意大量高价购买米粮肉食,借着百姓和商人之口,将此事传到京城来。”
“永安侯犯下大错,已被处死。父皇格外开恩,留了裴家全族性命,只令他们流放至岭南。”
“这些匪徒,不顾圣意,意欲对裴家人下杀手。细细思量之下,心肠之歹毒,令人心惊。儿臣听闻后心中震怒不已。”
“裴家是儿臣的外家,如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谋害,儿臣这个东宫太子,还有什么脸面坐在朝堂之上?”
“儿臣以为,这伙匪徒定是被人指使,借着对付裴家来重击儿臣。”
“儿臣将此事禀报父皇,接下来该如何处置行事,还请父皇定夺!”
六皇子的一番话,清晰无误地传进众皇子耳中。
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往一起靠了靠。
大皇子面色难看,四皇子眉头紧皱,五皇子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不知是因为匪徒的胆大包天之举,还是因为六皇子直接在宣和帝面前说破了此事……
有些事,放在私底下,大家心照不宣,波涛暗涌你争我斗。
六皇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就这么一脸委屈地来告状,来求宣和帝撑腰做主了。
宣和帝会是什么反应?
是严查到底为六皇子撑腰,还是叱责六皇子小题大做?
裴家一事,会不会令六皇子彻底失了圣心?会不会令宣和帝生出易储之心?
……
众皇子的心不约而同地提到了嗓子眼。
一双双眼睛,都落在宣和帝的脸上。
宣和帝看不清儿子们的神情,不过,想也能想得到众皇子面色之精彩。
短短片刻沉默,令寝室里的气氛愈发沉凝。
半晌,宣和帝才张口道:“传朕口谕,罢免潭知县,再派五百御林军前去护送裴家人去岭南。传朕口谕,令李统领保护好裴家人。裴家人出了事,朕为他是问!”
六皇子恭声应下,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
宣和帝增派人手去保护裴家人,可见裴家人还有活路。他这个东宫太子,也未完全失了圣心。
不过,宣和帝的意思也很明显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不必再严查了。
几位皇子不知是庆幸还是恼怒,各自松了一口气。
七皇子八皇子还是孩童,禁受不住这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不约而同地张口告退:“父皇,儿臣还得去上书房读书,先告退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
七皇子八皇子如获大赦,立刻麻溜地退了出去。在去上书房的路上,七皇子悄声对八皇子说道:“八弟,几位皇兄斗得厉害,我们两个还是少去见父皇为好。”
八皇子心有戚戚焉:“说的是。几位皇兄站在一起,一个个皮笑肉不笑口和心不和,我每次都是一身冷汗。”
反正太子也轮不到我们做,我们还是老实消停一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