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七章 失势(一)
到底有没有“一箭双雕”之意?
这一点,就是二皇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他在应下要杀程锦容的那一刻,心里曾模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宣和帝龙体虚弱,离不得程锦容。如果程锦容死了,宣和帝就得另择太医,说不定寿元会大大缩短。到时候,小六还没成人,父皇只能立他为储……
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二皇子如何敢承认?
“父皇息怒!儿臣绝没有此意!儿臣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父皇降罪责罚,儿臣没有半句怨言。”
二皇子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辩白:“可儿臣对父皇的孝心,日月可鉴!儿臣敢立下毒誓!若是儿臣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就让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一瞬间的震惊迟疑,已经足够了!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阴测测地看着二皇子:“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皇子心中骇然,猛地磕头请罪:“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只想杀了程锦容,出了心头恶气。绝没有窥伺父皇之意!”
宣和帝冷冷道:“江氏昨夜剖腹生子,要卧榻静养数月。这段时日,你不必上朝,也不用进宫请安,安心在府里待着,好好陪一陪妻儿。”
二皇子心直直往下沉。
犯错被禁足,也是父皇惯用的手段了。当日寿宁公主犯下大错,也是被关进了公主府。这都半年了,丝毫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
现在轮到他头上,又会被禁足多久?
更不妙的是,寿宁公主当日还有“养病”这个遮羞布。哪怕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得顺着宣和帝的心意,不便说穿。好赖还保有最后的体面。
到了他这儿,连个交代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一旦传出去,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和流言。
二皇子目中泛红,忍着羞辱难堪张口哀求:“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改过的机会。”
既是禁足,总该有个期限。
宣和帝心冷如铁,毫不动容:“来人,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没有朕的吩咐,所有人不得踏出二皇子府半步。”
二皇子心中生寒。
这是要昭告群臣,他这个二皇子,已经彻底失宠失势了。
汹涌的怒火混合着愤怒怨怼不甘,一起涌上心头。二皇子的眼都快红了。
……
宣和帝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旨:“宣裴璋进来。”
一声令下,裴璋很快进了保和殿:“末将见过皇上。”
裴璋!
二皇子目中喷出怒焰,恶狠狠地盯着裴璋,目光凶猛地似要吃人一般。
裴璋目不斜视,恍若未见。
宣和帝沉声吩咐:“你领一百御前侍卫,‘护送’二皇子回府。并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任何人不能进出二皇子府。永安侯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敲打裴璋。
裴璋神色未变,恭声领命。
二皇子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裴璋。
他总算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在此时怒骂出声。
一直忍着出了宫门,二皇子才破口怒骂:“裴璋!我真是瞎了眼,竟这般信任你!你今日背叛我,他日,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御前侍卫们牢牢将二皇子围在中间,周围近百米无人能靠近。二皇子的叫嚷怒骂声,也只有他们能听见。
任凭二皇子叫嚣怒骂,裴璋一声不吭。
直至到了二皇子府门外,裴璋才张口道:“请殿下进府。还有,殿下一定要管束好府中的亲兵。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怕皇上龙颜大怒。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殿下。”
“呸!”二皇子面色狰狞,一口吐在了裴璋的衣襟上:“给我滚!”
裴璋神色淡淡:“殿下稍候!我传过皇上口谕便走。”
二皇子:“……”
二皇子额上青筋毕露,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裴璋显然已料到来人是谁了,神色漠然地转头看了过去。只见数十匹骏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皆是身高力壮武艺出众的亲兵侍卫。
领头的是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正是裴璋的亲爹永安侯!
永安侯下了马,面沉如冰,大步而来。没等裴璋张口说话,永安侯已含怒出手,一巴掌重重落在了裴璋的脸上。
永安侯武艺不算顶尖,却也习武多年,力气不小。这一巴掌又用尽全力,裴璋口中一阵腥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脸上迅速浮起了指印。
永安侯铁青着脸,又扬起手。
“父亲,我奉皇上之命送二皇子殿下回府,并代传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任何人不得进出。”裴璋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提醒:“一会儿我还得回宫复命。”
永安侯那只手停在半空,缓缓落了下去,心中怒火,有增无减。
这个混账!
这个孽子!
竟敢用皇命来压自己的亲爹!
不过,永安侯再愤怒,也没完全失去理智。这笔账,日后慢慢算不迟。眼下这一难关,总得先度过去。
永安侯用力握了握拳,将心头怒火稍稍按捺下去,转头对二皇子说道:“殿下稍安勿躁。皇上正在气头上,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先等皇上消气了再说。”
这么多年来,永安侯一直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说是二皇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可今日,二皇子先遭裴璋背叛,再被宣和帝怒责,憋了一肚子怒火和闷气,正无处可泄。
永安侯一张口,二皇子立刻冷笑连连:“永安侯说得没错。本皇子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以后安分老实地待在府里。照样锦衣玉食,悠哉度日,不必劳心劳力,岂不痛快!”
永安侯:“……”
永安侯被刺得心口疼,再看裴璋这个孽子,更是憋闷窝火。
二皇子说完之后,转身进了皇子府。
永安侯正要跟着一起进去,被裴璋拦了下来:“父亲请止步。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皇子府,父亲也不例外。”
永安侯:“……”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失势(二)
“你额上的伤还疼不疼?”
裴皇后的寝室里,传来裴皇后关切地低声询问。
当时猝不及防之下,额头重重撞在了车厢的木板上,留下了一片青淤。程锦容已为自己敷了上好的外伤药。不过,一时半刻还未见效,青淤依旧醒目碍眼。
程锦容故作轻快地笑道:“已经不疼了。娘娘隔一炷香就要问上一回,我哪里还敢疼。”
裴皇后满心沉重,根本笑不出来。
她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低说道:“锦容,我万万没料到,元泰竟如此歹毒,竟在几个月前就对你动了杀心。万幸裴璋及时赶到救了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裴皇后声音颤抖,忽然双目泛红,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是程锦容出了事,她也活不下去了。
程锦容鼻间泛酸,将眼角的热意逼退,轻声安慰道:“可见我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只是,这么一来,倒是欠了裴璋一份人情。”
何止是一份人情。
裴璋对程锦容的一片深情,从未变过。为了程锦容的性命安危,他背叛了二皇子,也彻底激怒永安侯。以后,裴璋的处境不知何等艰难。
想到裴璋,裴皇后忍不住长叹一声:“歹竹出好笋!裴钦那等心狠无情之人,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可惜,裴璋偏偏就是永安侯的儿子!
程锦容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裴皇后也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其中滋味。她以袖子擦拭眼角,待彼此情绪平静下来,才低声道:“锦容,裴璋的援手之恩,日后有机会还回去便是。”
总有一天,她要出手对付裴家。到时候,留裴璋一命,也算还了今日的恩情。
程锦容听出了裴皇后的话中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一个急促的少年声音响起:“母后,容表姐!”
是六皇子!
……
程锦容定定心神,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六皇子。
六皇子一脸焦虑忧急,在看见程锦容额上的青淤时,顿时化为心疼和愤怒:“容表姐!你额上的伤疼不疼?”
“上书房一散学,我便听闻你遭人刺杀一事。外间传言纷纷,都说是二皇兄指使人刺杀你。是也不是?”
程锦容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是。”
六皇子目中闪过愤慨,用力握拳,猛地砸在门上。厚实的木门被震得颤了一颤,六皇子的拳头处也红了一片。
程锦容一惊,立刻扯着六皇子的衣袖进了寝室。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裴皇后走上前,接过伤药,为六皇子敷药。
六皇子抿紧嘴角,目中闪着怒火:“母后,父皇也知道此事的缘由吗?”
裴皇后没有抬头,低声应道:“知道。昨日,裴璋就已暗中向皇上告密。所以,今日才能及时救下锦容。”
六皇子依旧愤怒不已:“明知道二皇兄会派人刺杀容表姐,父皇为何不提前阻止?偏让容表姐受这一遭惊吓?还死伤了几个御林侍卫!”
“只凭空口白话,皇上怎么肯信!”程锦容淡淡接了话茬:“只有等二皇子真的出了手,来个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才行!”
“我只受了些无足轻重的轻伤,殿下不必为我忧心。”
顿了顿,程锦容又道:“皇上十分恼怒,严惩了二皇子殿下,下旨封了二皇子府。”
六皇子咬牙道:“我这口气,实在难平!”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道:“殿下为我不平,我心中明白。二皇子殿下现在不知何等懊恼悔恨。我心里也觉痛快解气。”
“殿下在皇上面前,万万不可流露出不满。我到底安然无事,他又是皇子。如此处置,于皇上而言,已是严惩了。”
对一个皇子而言,被天子禁足,失宠失势,确实是重罚了。
可六皇子心里,依旧有一团无以名状的怒火。
如果裴璋告密,或是没有及时赶到救人,程锦容是不是就要死在二皇子的手中?二皇子敢动手刺杀程锦容,这是笃定了宣和帝不会因程锦容动怒杀人。
真是欺人太甚!
裴皇后涂好了伤药,抬起头来,和六皇子对视:“小六,等日后权势在你手中,你就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六皇子没有回避裴皇后的目光,母子对视片刻,六皇子慢慢点头:“母后说的对。”
父皇再偏爱他,只要一日没有储君的名分,他就还是年少的六皇子。几位年长的皇兄心中嫉恨他,却也没真正将他放在眼底。
二皇兄明知他和程锦容亲如姐弟,也无半分顾忌,照样派人刺杀程锦容。
如果他做了储君,名正言顺地位于众皇子之上,还有谁敢轻视小瞧他?谁敢轻易对他在意的人动手?
等他手握权势的那一天,便是父皇也会更重视更在意他的感受。
一个人真正长大成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六皇子清晰地听到了心底传来了破碎的声响。那是他对父子亲情手足之情的最后希冀和幻想无情破碎的声音。
程锦容看着这样的六皇子,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殿下不要因为我,和皇上心生隔阂。”
六皇子沉默片刻,冲程锦容笑了一笑:“放心吧!我又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我知道该怎么做。”
……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去了保和殿,陪宣和帝一同用午膳。
宣和帝今日心情恶劣,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程锦容遇刺一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宣和帝心情不快,在喜欢的儿子面前也没怎么遮掩:“你那个二皇兄,别的能耐本事没有,行刺杀人他倒是敢作敢当!”
“今日敢对程锦容下手,他日岂不是谁都敢杀!哼!朕一定要给他教训!”
父皇如此愤怒,何不再罚得重一点!
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口中却道:“二皇兄一时糊涂犯了错,万幸程太医毫发无伤,儿臣恳请父皇,饶过二皇兄这一回。”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守护
宣和帝年轻时,手段狠辣,多疑且爱猜忌。坐了龙椅后,一众藩王病的病死的死意外的意外,最后就剩一个病怏怏的藩王。
轮到自己的儿子了,宣和帝却又希望儿子们和睦友爱。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自私。
果然,宣和帝听到六皇子为二皇子求情后,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口中却冷然道:“你不必为他求情了,朕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六皇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继续为二皇子说情。直至宣和帝彻底沉下脸,才“不得不”暂时住了嘴。
赵公公迈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裴校尉回宫复命。”
宣和帝略一点头:“宣裴校尉觐见!”
片刻后,裴璋迈步而入。
六皇子一见之下,顿时愕然,脱口而出:“裴校尉,你的左脸怎么肿得这么高?”
再英俊的脸孔,被揍成这样也俊俏不起来了。看着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宣和帝目光一扫,也皱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裴璋是奉圣旨去二皇子府办差。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对裴璋动手!
裴璋顶着这么一张脸,想瞒也瞒不过去,如实回禀:“是末将父亲动的手!”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凉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六皇子绷着脸说道:“裴校尉是奉旨当差,永安侯好大的胆子,竟对裴校尉动手!还打在脸上!看来,永安侯这是对父皇不满,心存怨怼!”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老子揍了儿子一巴掌,打了也是白打。往大了说,就是永安侯心存怨怼对天子不敬。
谁能想到,这些话竟出自素来温和宽厚的六皇子之口。
裴璋心里一惊,神色复杂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张口为永安侯求情:“父亲不知内情,对末将生了误会,一怒之下动了手,绝无对皇上不敬之意。还请皇上和殿下明察!”
“子不言父之过。”六皇子再次出人意料地张口:“裴校尉挨了打,还为永安侯遮掩辩白,这份孝心,令人动容。”
“不过,一码归一码。永安侯擅自对传旨的裴校尉动手,便是对父皇不敬。父皇若不降罪责罚,天子威严何存?以后人人效仿,又该如何?”
裴璋:“……”
六皇子句句在理,裴璋无言以对,只得跪下,为永安侯告罪:“末将代父亲,向皇上告罪。请皇上降罪责罚!”
宣和帝近来对永安侯颇为不满,二皇子做的这桩“好事”,宣和帝很自然地又归咎到了永安侯身上。
就是永安侯什么都不做,宣和帝也得挑刺找茬。
何况眼下,现成的把柄和理由已经送到了眼前。
宣和帝沉声道:“来人,传朕旨意去永安侯府。永安侯行为不端,对朕不敬。责令他写请罪的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这个处罚,委实不轻。
永安侯当然不会在意什么俸禄,在乎的是天子恩宠和脸面。这一责罚,永安侯的脸面就被扔到了地上。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裴璋的脸,又道:“朕准你五日假期,回府休息几天,再进宫当差。”
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宫中行走,确实不合宜。
裴璋恭声谢恩领命,抬头之际,正好和六皇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感慨。
六皇子心中默默想着,裴璋对容表姐确实情深意重。为了容表姐的安危,背叛了二皇兄,激怒了永安侯。
裴璋心中默默想着,六皇子每日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笔墨,耳濡目染之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
裴璋退出保和殿。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明媚,春光正好。
保和殿外的玉石地面泛着光。程锦容就站在那一片最明亮的光晕里,黑眸中闪着复杂的情绪。
裴璋心头一酸。
两年来,程锦容和他形同陌路。偶尔碰了面,也从不正眼看他。像这样的专门等候,从来是因为贺祈。
她特意等他,还是第一回。
裴璋定定心神,迈步上前,低声道:“二皇子府已经被封,父亲也被罚半年俸禄,要写请罪的折子。你放心,以后再没人敢动你分毫了。”
程锦容沉默不语。
裴璋为她所做的,令她说不出那一句轻飘飘的谢谢。
“你不用对我道谢。”裴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只有近在咫尺的她能听见:“容表妹,裴家欠皇后娘娘的,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施恩示好,令娘娘和你承我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有朝一日,或许能救我自己一条命。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
程锦容:“……”
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已成了过去。
他不提过往,只说功利的人情,是不愿她为难。
程锦容的心情更复杂了,她抬眼看着裴璋:“不管如何,我都要谢你。若真如你所言,日后有用得着这份人情之处,你只管张口。”
裴璋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
他左脸红肿,笑起来没了翩翩风度,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可笑。
程锦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送到裴璋面前:“这瓶伤药,你拿回去,每日早晚外敷一次。最多三日,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裴璋接过瓷瓶,将那个小小的瓶子握在掌心,心潮微澜:“谢谢你。”
程锦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伤药。你要谢,日后谢提点大人便是。”
裴璋:“……”
裴璋抽了抽嘴角,不慎牵扯到左脸,一阵刺痛:“我要出宫回府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裴璋走出一段路了,才转身离去。
裴璋此时却停下脚步,遥遥地看着程锦容的身影,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无奈。
她对他,其实并不是全无情意了吧!只是,他们之间隔着深仇旧恨,再无携手做夫妻的可能。
所以,就这样吧!
她好好地在宫中活下去,陪伴着自己的亲娘和胞弟。
他远远地看着她,守护着她。
第四百七十章 离心
永安侯府。
“永安侯请听旨。”
赵公公代天子传口谕,永安侯拱手听旨:“请赵公公传旨。”
赵公公瞥了面色不妙的永安侯一眼:“皇上有旨。永安侯在二皇子府外对裴校尉动手,对天子不敬。责令永安侯写请罪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罚俸禄倒是小事,写请罪折子可就不妙了。
按着朝中惯例,写请罪折子得卸下所有差事,在府中“反省己过”。这请罪的折子递上去,皇上若不满意,就得继续写,写到天子满意了才行。
朝中文臣武将触怒宣和帝的,被责令写请罪折子的不在少数。
有的十天半月就能重回朝堂,有的要一两个月。目前最高记录是御史台里的一位出言不逊的御史,在府里写了半年的请罪折子。
此次二皇子令人行刺程锦容,激怒宣和帝。宣和帝迁怒到他身上,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气……
都是裴璋这个孽子!
若不是裴璋吃里扒外,背叛二皇子,怎么会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来!
永安侯心里咬牙暗恨,不得不躬身谢恩领旨。
赵公公传旨后,也不多留,很快离去。
待在一旁的永安侯夫人,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张口,急急问道:“侯爷,阿璋人呢?他会不会有事?”
永安侯面色铁青,冷哼一声:“别和我提这个孽障!他要是敢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别人家的儿子孝顺听话。到了他这儿,简直就是命里的魔障。
永安侯夫人听到这等话,又惊又惧,不假思索地说道:“阿璋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侯爷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众人的面,就对阿璋动手。何曾顾虑过阿璋的颜面……”
啪!
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
永安侯用尽全力出手,毫不留情。永安侯夫人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不由得惨呼出声。
永安侯毫无怜惜之意,俯视着捂着脸恸哭的永安侯夫人,怒道:“你生的好儿子!令二皇子殿下陷入困境,我这个亲爹也被他坑苦了。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张口就提什么嫡子。这样的嫡子,有还不如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直冒寒气,也顾不得脸上的剧痛,狼狈地爬到永安侯脚下,拉扯着永安侯的衣襟:“侯爷!你说这话是何意!你再怒再气,总不能不认阿璋这个儿子!”
永安侯满腔怒火,尽数迁怒到永安侯夫人的身上,冷笑着踹了永安侯夫人一脚。
永安侯夫人被踹中心窝,又是一声惨呼。
“住手!”一声含怒的冷喝声,骤然响起。
熟悉的声音入耳,永安侯夫人顿时泪如泉涌,连声喊着:“阿璋!”
……
站在门口的裴璋,目光一掠,心火腾地蹿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挨了一巴掌,又被踹中心窝,此时脸上红肿,衣襟上一个明晃晃的脚印,金钗掉了,发髻也乱了,看着狼狈至极。
他和亲娘早有心有隔阂。可做儿子的,见到亲娘被打成这样,心里焉能不恼不怒!再看永安侯那副阴测测的样子,裴璋心里的怒气也到了顶峰。
裴璋大步上前,将永安侯夫人扶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满脸泪水,紧紧抓着裴璋的衣袖:“阿璋,你做了错事,快些向你父亲赔罪。快说你以后听你父亲的话,绝不敢再擅作主张,你快说……”
永安侯冷笑着打断永安侯夫人:“你也太一厢情愿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好儿子。他哪有半点知错的样子!”
“我没有错,怎么知错!”裴璋冷冷地应了回去:“二皇子殿下要行刺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医。我向皇上告密,及时阻止殿下犯下大错。这么做,有什么错?父亲素来忠君爱国,不妨将这其中的道理,仔细说给儿子听一听!”
这个孽子!
永安侯目中怒火升腾,大步上前,扬起手。
这只手在半空就被另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拦下了。
裴璋的左手,紧紧握住永安侯的右手。永安侯已过了力气最盛的年龄,裴璋却正值巅峰,永安侯显然不是裴璋的对手。
“你这个逆子!”永安侯大怒:“你竟敢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不成!”
裴璋面无表情地看着永安侯:“父亲已经动手,打了我一巴掌。皇上因此降罪,父亲难道还不警醒?要是我脸上再多出一道伤痕,过几日我进宫当差,被皇上看见了。父亲的请罪折子,怕是得多写数月了。”
永安侯:“……”
永安侯被噎得面色铁青,咬牙怒道:“你敢以皇上来压我!”
“儿子不敢!”
裴璋的目中露出嘲讽之意:“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也得分清什么时候。眼下二皇子殿下刚被重罚,父亲也被皇上迁怒责罚。这等时候,我奉劝父亲一句,还是安分一些才是。”
“否则,不免有些风声动静传到皇上耳中。皇上的脾气,父亲比谁都清楚。”
永安侯揣摩圣意十几年,当然清楚宣和帝的脾气。
可这丝毫不能减弱他的愤怒!
永安侯怒瞪着裴璋:“好一个裴校尉!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我裴钦没有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儿子!”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悲哀,缓缓说道:“我也不想做你儿子。可惜,我生来就姓裴。哪怕断绝父子关系,我的身上也留着你一半的血液。”
永安侯:“……”
永安侯夫人听着话音不妙,惊惶地喊了一声:“阿璋!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断绝父子关系,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侯爷!阿璋是气昏了头,这才胡言乱语。万万不能当真!”
可惜,父子两人一个都听不进她说的话。
裴璋放下手,和永安侯四目对视,冷冷对峙。
永安侯铁青着脸冷笑:“好!你不想做我的儿子,当我稀罕你不成!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有能耐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裴璋淡淡道:“我这就走!希望父亲别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余波(一)
“阿璋!”
永安侯夫人大惊,顾不得身体疼痛,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快步冲上前,拉扯住裴璋的衣袖:“阿璋!你要去哪儿?”
“你父亲在气头上,说的话如何能当真。这里才是你的家,你不在这儿,想去哪儿?快点听娘的话,向你父亲陪个不是。”
裴璋转头,看着满面紧张满目凄惶的永安侯夫人:“母亲,我不是三岁孩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以后,母亲多自珍重!”
说完,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去。
永安侯夫人的哭喊声在身后回响不绝。
裴璋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愧疚,想到永安侯,又将这一抹愧意不舍抛诸脑后。离开永安侯府的步伐坚定而决绝。
……
御前红人程太医在二皇子府外遇刺!
裴璋领御前侍卫及时救下程太医!
二皇子被天子怒斥,责令禁足!
永安侯对天子不敬,被卸了差事!
裴璋回府后,又离府而去,一派父子反目!
这一日之内,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很快传入众臣耳中。众臣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这等时候,绝不会在宣和帝面前张口提及此事,免得触了天子霉头。
不过,私下里却是波涛暗涌。
卫国公沉着脸回了府。
卫国公夫人已经等了半日,见了卫国公,立刻急切地低声问道:“二皇子到底犯了何事?为何皇上忽然下令封了二皇子府?”
对着结发多年的老妻,卫国公也没了遮掩的心情,冷哼一声道:“这还看不出来吗?程太医遇刺,就是二皇子干的好事!”
果然是二皇子!
卫国公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咬牙怒道:“程锦容昨日为敏儿剖腹取子。若不是有她,敏儿现在还不知会怎么样。这个二皇子,心性实在狠毒,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毒手!”
“怪不得皇上封了二皇子府!就凭他做过的事,禁足都算轻了!”
卫国公又是一声冷哼:“真是妇人之见!封府禁足,和昭告众人二皇子失宠失势也没什么区别!”
“对一个皇子来说,这是最严厉的责罚!”
“二皇子原本最大的优势是嫡出的皇子,又是裴皇后的长子。便是皇上偏宠六皇子,二皇子也有一争之力。现在……哼!”
二皇子也别想什么储位了,老老实实地禁足反省吧!这一封府,还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
卫国公夫人此时也绕过弯来,面色愈发难看起来:“照你这么说,二皇子是没翻身的机会了。那敏儿该怎么办?”
想到孙女,卫国公夫人红了眼眶:“敏儿自嫁给二皇子,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昨日晚上,要不是我在二皇子府压着,二皇子根本就不想让程锦容为敏儿剖腹生子。在他眼里,颜面比敏儿母子的安危还重要。”
“以他的脾气,被封府禁足,在府里不知要怎么闹腾!敏儿还躺在床榻上,哪里禁得起折腾。”
“当时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瞎了一双眼,推敏儿进了火坑!”
“我苦命的敏儿……”
卫国公夫人一边抹泪一边骂卫国公。
在朝中威风八面的卫国公,被老妻骂得头痛,忍不住长叹一声:“当日看二皇子,既是中宫嫡子,又不算蠢钝。我也是希望江家出一个太子妃,才动了念头。谁能想到,二皇子竟是这么一个眼高手低的蠢货!”
现在他也后悔了!
二皇子出什么事,江敏第一个被连累。卫国公府身为姻亲,面上也没什么光彩,或许还会被牵连。
卫国公越想越是懊恼,又叹了一声:“现在就盼着二皇子能安分消停些,过个一年半载,等皇上的气消了。封他一个藩王,让他早些就藩去。”
卫国公夫人擦了眼泪,低声道:“照你这么说,二皇子和储位是彻底无缘了?”
卫国公目光一闪,淡淡道:“圣心已定,储君必是六皇子无疑。不过,六皇子还年少,立储太早了些。”
“只希望二皇子能看明白这一点,别再肖想奢望不属于他的位置。”
“否则,他再闹腾出什么事来,谁也救不了他!”
……
靖国公府。
靖国公夫人皱着眉头,语气中满是不快:“这个裴璋,不顾父子之情,背弃了二皇子殿下!分明是对程锦容余情未了。”
换了别人,少不得要拿此事打趣说笑一回。
对靖国公府来说,此事却令人如鲠在喉,怎么想都不痛快。
裴璋和叶轻云早就定了亲事!裴璋对别的少女“情深意重奋不顾身”算怎么回事?此事一传开,叶轻云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靖国公府也成了笑话。
靖国公夫人越想越气,怒道:“当日永安侯府来提亲,就不该应下亲事!”
靖国公被念叨得头大,瞪了妻子一眼:“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轻云名声在外,门第相当的不登门,肯登门提亲的你我又都看不上。裴璋家世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不应下亲事,轻云难道要做老姑娘不成!”
“轻云本来就不想嫁人。做老姑娘也就罢了!”靖国公夫人心烦意乱地接了话茬:“总好过现在这样,还没过门,未婚夫婿心里眼里只有程锦容!”
“还有,经此一事,裴璋和二皇子决裂,和永安侯也父子反目。听闻裴璋今日回府,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走了,也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堂堂侯府公子,竟闹到这步田地!以后轻云嫁给他,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往日提起裴璋,靖国公夫人是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现在却气得咬牙切齿!
靖国公忧心的事显然不止这一桩,皱着眉头叹道:“永安侯手伸得太长了,对二皇子影响极大。已经惹了皇上忌惮。”
“皇上此次责罚永安侯,丝毫没留情面。二皇子被封府禁足,永安侯差事被夺,要一直写请罪折子。永安侯实在不够明智。这等时候,竟还撵裴璋出府。这不是明摆着让皇上知道,他心存怨怼吗?”
“裴家祸不在眼前,而在日后!”
第四百七十二章 余波(二)
靖国公夫人听得心惊胆战,脱口而出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祸在日后?”
靖国公沉声道:“永安侯一心支持二皇子。皇上却要立六皇子为储君。永安侯一叶障目,执迷不悟,还要在二皇子这条船上待着。日后难保没有船翻被牵连的一日。”
立储一事,从前朝到大楚朝,从来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的争斗。
永安侯站错了队,而且丝毫没有悔过回头之意。哪怕他是六皇子的亲舅舅,日后也有被清算的一日。
靖国公夫人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抓住靖国公的手:“那该怎么办?裴家处境如此不妙,还是别将轻云嫁过去了吧!”
靖国公面色难看:“已经定了亲,难道要无端退亲不成!退了这门亲事,轻云可就真的要做老姑娘了!”
“老姑娘也罢!”靖国公夫人咬牙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轻云嫁到火坑里去。”
靖国公深呼吸一口气,安抚靖国公夫人:“暂且别急。先看一看等一等再说。永安侯执迷不悟,裴璋倒是比他清醒多了。”
“皇上若是肯重用裴璋,以后,裴璋凭着自己也能拼出个前程来。”
没等靖国公夫人念叨,靖国公又板起脸孔:“事关程太医清名闺誉,有些话不可乱言!若传了出去,传进帝后耳中,就是给叶家招祸!”
靖国公夫人被震住了,小声嘀咕一句:“区区一个太医,有什么可惧的!”
靖国公哼了一声:“头发长见识短!裴皇后对程锦容,比对寿宁公主还要上心。六皇子和她亲如姐弟。她又得皇上信任,对皇上颇有影响力。她身后还有贺祈和平国公府。这样的人,你也敢用‘区区一个太医’来形容!”
顿了顿,又不无讥讽地补了一句:“对了,还有一个肯为她豁出性命前程的裴璋!”
靖国公夫人:“……”
……
平国公府。
贺四郎低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二皇子府被封了,永安侯被夺了差事。对了,还有裴璋,听闻他和永安侯闹得父子反目,直接离府走了。”
太夫人听到裴璋的名字,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程锦容遇刺,被裴璋救下。按理来说,平国公府也该感激裴璋才对。
不过,一想到裴璋对程锦容的深情痴心。她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贺四郎显然也和太夫人想到一处去了,低声道:“要是三哥知道此事,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可怜的三哥,头上已经微微泛绿了。
太夫人回过神来,瞪了贺四郎一眼:“不得胡说!裴校尉拼力相救,我们贺家上下都该心存感激才是。”
顿了顿,太夫人又道:“你立刻派人出去寻裴校尉的踪迹。等找到他的人了,你代你三哥前去道谢,并送一份厚礼。”
此事过后,裴璋和程锦容的昔日过往定会被人拿出来说嘴。太夫人这么做,是代表贺府表明态度,也能在最大程度上平息流言。
贺四郎立刻应下,想了想又问道:“找人不难。不过,这厚礼到底该怎么预备?”
太夫人眸光一闪:“他救了锦容一命,对我们贺家而言,这份恩情千金难还。我有一处三进的宅子,离皇宫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不算太大,他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你将房契送去,就说这是贺家的一片心意,请他务必要收下。”
贺四郎:“……”
祖母真阔气!出手就送一套三进的宅院!
这样的宅子,至少也值几万两银子了!
贺四郎年少机灵,却也稍欠沉稳。眼睛骨碌一转,太夫人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叹了一声:“四郎,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三哥,也是为了锦容。”
“如果裴璋肯收下宅子还好。万一他不肯收……”
“不肯收又如何?”贺四郎下意识地接了话茬。
太夫人淡淡道:“也不如何。等三郎回来,登门去教训他一顿,让他不要肖想别人的未婚妻也就是了。”
贺四郎:“……”
祖母,你真霸气!
……
第二日,清晨。
贺四郎骑着骏马,到了京城最有名的一处客栈外。随行的二十余个侍卫,一同下马,将贺四郎簇拥在中间。
其中一个侍卫进了客栈,问明裴璋住的院子后,低声禀报给贺四郎。
贺四郎略一点头,领着侍卫进客栈,去见裴璋。
有父母在,不得置私产。裴璋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开裴家。不然,早该暗中买一处宅院才是。
昨日匆忙离开侯府,他不愿麻烦亲友,更不想听任何人劝慰。所以,裴璋索性住进了客栈。
一夜过来,裴璋脸上的伤慢慢消肿,不过,一片青淤看着还是很骇人。
裴璋看了一眼镜子,便移开目光。
昨日随他一同离开永安侯府的,还有几个贴身亲兵。
“启禀公子,”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平国公府的四公子前来拜会。”
最先来的,竟是贺家的人。
裴璋目光一闪,略一点头:“请贺四公子进来。”
片刻后,贺四郎进了屋子。
两人往日远远见过几回,算不得熟络。兼之贺四郎护着自己兄长,看裴璋委实不怎么顺眼。张口便道明来意:“多谢裴校尉挺身而出,仗义救了我未来三嫂。三哥还没赶回京城,今日我代三哥来向贺校尉致谢。”
然后,又拿出房契,将太夫人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回。
裴璋看着房契,沉默不语。
贺祈有这么一个全心疼爱他为他考虑的祖母,真令人羡慕!
程锦容日后能嫁入贺家,做太夫人的孙媳,真有福气!
裴璋不说不动,莫非是不想收这份谢礼?
贺四郎心里嘀咕着,口中道:“这是我们贺府的一点心意,请裴校尉收下。”
要是不收,就说明你居心叵测。等着我三哥回来揍你一顿吧!
裴璋看了贺四郎一眼,淡淡道:“你回府告诉太夫人一声,这份谢礼,我收下了。也请太夫人放心,我裴璋行事,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第四百七十三章 余波(三)
二皇子府被封,二皇子被罚禁足。有人辗转难眠,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暗自警醒,也有人暗暗窃喜。
四皇子私下去了大皇子府:“大皇兄,二皇兄出了这等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大皇子心中正畅快得意,想也不想地应道:“父皇重罚严惩,不准任何人出入二皇子府。你我也不能登门探望,还能怎么办?”
四皇子目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大皇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们兄弟是不是应该一同去见父皇,为二皇兄求情?”
没等大皇子吭声,四皇子又说了下去:“父皇一直偏爱小六,不就是因为小六心慈手软,常有妇人之仁吗?父皇想见我们兄弟友爱,那我们就‘友爱’给父皇看。”
大皇子:“……”
这一天,大皇子就顾着幸灾乐祸和暗自高兴了,压根没想起这一茬来。
被四皇子这么一提醒,大皇子立刻反应过来:“你说的没错。待会儿我就进宫,向父皇求情。”
“我们”怎么就变成“我”了?
四皇子微微抽了抽嘴角,看了大皇子一眼:“我和大皇兄一起进宫。”
大皇子:“……”
大皇子扯了扯嘴角,呵呵一笑:“那是当然。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兄弟两个对视一笑,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
这一日傍晚,大皇子四皇子一同进保和殿觐见。
内侍进去通禀。兄弟两个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了宣和帝召见。然后,一迈步进殿,六皇子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六皇子站在宣和帝身侧,宣和帝不知在低声说什么,六皇子略略俯身,侧耳聆听,一脸专注。
同为父皇的儿子,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一阵眼热嫉恨,面上却未流露出来,一同上前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免礼平身。”
六皇子恭敬地抱拳:“大皇兄,四皇兄。”
当着宣和帝的面,大皇子亲热地喊了一声六弟。又关切地询问六皇子近来课业如何。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皇子和六皇子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四皇子心里暗暗撇嘴,也冲六皇子热切的笑了起来。
六皇子:“……”
这般假模假式虚情假意,还不如以前那样动辄讥讽嘲笑他来得直接。六皇子心里暗暗腹诽,面上也露出亲热的笑意,和大皇子四皇子周旋几句。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这都是做做样子给宣和帝看的。
宣和帝不是糊涂虫,未必不清楚儿子们的暗流潜涌。不过,表面的和谐融洽,也会令他心情愉快。
“你们两个一同前来,是为了何事?”宣和帝张口询问。
大皇子恭声道:“不瞒父皇,我和四皇弟是为了二皇弟一事前来。”
“二皇弟一时冲动,做了错事。父皇责罚二皇弟,也是理所应当。不过,父皇罚的是不是太重了?这一封府,任何人不能进出。便是我们想去探望二皇弟也不行。”
四皇子立刻接过话茬:“是啊,我和大皇兄前来,是想为二皇兄求情。希望父皇网开一面,允我们去探望二皇兄!”
不出所料,宣和帝没有应允首肯,还沉着脸将兄弟两个臭骂了一顿。
不过,当晚,宣和帝却留下大皇子四皇子在宫中一同用膳。
大皇子心中暗喜不已。
早知有这等效果,真应该多借着二皇子在宣和帝面前刷一刷好感才是。
四皇子心里暗暗盘算。
父皇偏宠小六,不过,储君一日未立,人人都有机会。
六皇子抬眼,默默看了各怀心思的大皇子四皇子一眼。
不管你们心里如何算计,这储君之位,非我莫属。
……
大皇子四皇子的举动,给了五皇子灵感。接下来,五皇子也不时进宫请安,顺便为二皇子“求情”。
宣和帝照例不允,板着脸空臭骂五皇子一顿。转脸就给五皇子安排了一桩差事。
天家父子父严子孝,很快成为朝中的一桩美谈。倒是大大冲淡了程锦容遇刺一事给群臣带来的惊惶不安。
说到底,宣和帝严惩二皇子,也是为了安朝臣之心。
否则,二皇子命人刺杀朝臣后安然无事,此例一开,以后朝臣们还如何安心当差做事?别说是皇子,就是天子看哪个朝臣不顺眼,也得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下旨降罪。
二皇子这样一言不合就用刺客行凶的举动,简直是突破了臣子们的心理底线。
这等人要是做了储君,日后一定会成为残忍嗜杀的暴君!
好在天子重罚了二皇子。很显然,二皇子已经被从储君的人选名单上剔除了。接下来,宣和帝到底会立谁为储君?
是已经成人且在朝中经营几年的大皇子?还是年少敦厚最得圣宠的六皇子?抑或是挑眉通眼的四皇子五皇子?
众人心中暗自揣度,心思浮动。只等着平国公平西侯班师回朝犒赏军功后,立储一事便可浮出水面初露端倪了。
三月中旬,平国公府的长孙媳朱氏生下一子。
贺家添丁进口,太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将大半功劳都归咎到了特意前去坐镇的程锦容身上。
三月末,被禁足在府里的二皇子杖毙了两个内侍。
御史听闻后上奏折弹劾二皇子暴戾无德,滥伤人命。天子大怒,下旨降罪,罚了二皇子一年的俸禄用度。
四月初,过门才两个月的四皇子妃魏氏有了喜讯。
五皇子妃郑氏心中艳羡又嫉恨,去四皇子府探望时生出口舌是非,裴皇后听闻此事后下口谕叱责。五皇子妃落了个灰头土脸,在府中抄了半个月的女德女诫。
四月中旬,永安侯写了第四封请罪折子,被天子驳回。倒霉的永安侯,只得继续闭门静思己过,继续写请罪折子。裴璋住进了太夫人送的宅子里,再未踏过永安侯府的大门。父子反目,也成了京城一桩笑谈。
四月末,平国公率边军将士班师回朝,向天子献俘。
第四百七十四章 重逢(一)
天气渐热,厚重的官服穿在身上,颇有些不适。
不过,这两年多来,程锦容也渐渐习惯了。
今日天气格外明媚,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些燥热。程锦容坐着,分明什么事也没做,脸上却漾起红晕,一双眼眸明若春水。
裴皇后看在眼底,暗暗好笑,张口打趣:“你别太心急。贺祈人在金銮殿里,等散朝了,你就能见到他了。”
程锦容面颊微红,却未否认。
她的喜悦,确实是因为贺祈归京。
边军在昨日下午就到了城外。
为了献俘,边军特意修整了一夜,今日一大早才进城门。几位皇子和朝中众臣亲自去相迎。御道两侧挤满了百姓。那等热闹的场景,真是数年未得一见。
主要是因为,大楚已经很久没打过这样的大胜仗了。
百姓们可不管鞑靼太子是不是大楚驸马,也顾不上什么天子颜面。总之,鞑靼太子死在战场上,大王子又被活捉成了俘虏。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在百姓们激动兴奋的呼喊声中,平国公平西侯等人一同进宫进了金銮殿。
金銮殿里的动静,自有内侍跑腿来送口信。还没散朝,消息便传到了裴皇后的耳中。
宣和帝下旨,将鞑靼大王子关进了宗人府天牢。其余鞑靼俘虏,被充为军奴。平国公和平西侯立下大功,各有重赏。
军功最重。平国公和平西侯皆是世袭的爵位,已无可再赏,宣和帝便赏了两人黄金千两良田千倾。
大将军贺凇,在平国公的搀扶下进了金銮殿。天子厚赏了贺凇,温言夸赞,并允贺凇回府荣养。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接下来,就该处置贺祈了!
跑腿的内侍迟迟没来,程锦容心中也渐渐焦灼难耐起来。
她三番五次为贺祈求情,宣和帝虽未明着应允,态度已流露出来,不会严惩贺祈……可现在,她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万一有人从中作梗,贺祈一个应对不当,宣和帝或许就改变心意了。
程锦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的情形难得一见。
裴皇后暗暗好笑,轻声安抚道:“你放心吧!皇上不会重罚严惩贺祈。”
程锦容嗯了一声,目光频频往殿门口飘去。
终于,小喜公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细皮嫩肉面容俊俏的小喜公公麻溜地进了殿内,正要行礼,程锦容已迫不及待地张了口:“小喜公公免礼。金銮殿里现在如何了?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贺校尉?”
裴皇后丝毫不以为意,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在皇后娘娘面前有如此体面的,也只有程太医了。
小喜公公笑着答道:“贺将军力保贺校尉,平西侯也为贺校尉说项,朝中一众武将也多为贺校尉说话,求皇上从轻发落。”
“就连那些惹人嫌的御史言官们,也无人说贺校尉不好。还有人说,鞑靼太子早就该杀。死在贺校尉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皇上当朝下了口谕,罚了贺校尉一年俸禄,责令贺校尉在平国公府反省己过,写请罪折子。”
程锦容一颗心顿时落回原位,目中闪过笑意:“多谢小喜公公来送信。”
宣和帝罚永安侯也是这两招。永安侯失了圣心,丢人现眼不提。不过,到贺祈这儿,这处罚却着实是轻之又轻了。
罚一年俸禄,无足轻重。贺祈伤势未曾痊愈就赶路回京,回府“反省己过”就当是养伤了。至于写请罪折子要写多久,都在宣和帝一念之间。有人一写就是半年,也有人只写半月一月就行了。
裴皇后听了也很高兴,立刻吩咐珞瑜:“小喜公公今日跑腿传信辛苦了,珞瑜,赏小喜公公一壶茶两盘点心。”
小喜公公忙笑着谢恩。
主子赏赐金银是常事,赏茶水糕点倒是更体面。
“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裴皇后轻声笑道:“散朝后,本宫就令人去宣贺校尉来问话。”
裴皇后这是特意制造机会,让她和贺祈见一面。
程锦容抿唇一笑,领了裴皇后的一片美意:“多谢皇后娘娘。”
……
在等待中,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终于等到散朝了。
椒房殿里的宫女奉令去金銮殿外等候。
很快,熟悉的高大少年身影出现在程锦容的面前。
一身软甲的英俊少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瞬间迸发出粲然光芒。殿外的烈日也不及他的目光明亮。
程锦容蓦然觉得眼睛发涩发涨。
重逢的一刻是那样的喜悦和甜美,又夹杂着丝丝酸涩。
贺祈养伤几个月,又在路上奔波,面色实在说不上如何好。俊美的脸孔有几分憔悴清瘦。
在贺祈的眼中,程锦容也比往日憔悴了一些。一定是因为日思夜虑惦记他的缘故……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几乎难以分开。
裴皇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贺祈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拱手抱拳行礼:“末将贺祈,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含笑道:“贺校尉免礼。贺校尉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末将当日受了七处伤,背上的伤最重。其余几处轻伤都已经好了,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此次回京,末将一路坐着马车,并未伤及身体。”
贺祈张口答道,一双眼却看着程锦容:“多谢娘娘关心,末将没有大碍了。”
程锦容目中含嗔,悄悄瞪了一眼过去。
当着裴皇后的面,总得收敛一二。
可惜,收效甚微。贺祈的目光就像粘在她身上一般。
裴皇后心中暗笑,张口吩咐:“锦容,你去偏殿,为贺校尉诊一诊脉。”正好借机独处说说话。
果然还是岳母最疼女婿。
贺祈心里美滋滋的,立刻谢过裴皇后恩典。程锦容耳后发热,面上还算镇定,领命后和贺祈一同去了偏殿。
“请贺校尉坐下,伸出左手。”程锦容一派坦荡的大夫风范。
贺校尉听话地坐下,伸出左手。
程锦容坐在他的对面,伸出手。贺祈已翻过手腕,略一用力,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第四百七十五章 重逢(二)
程锦容嗔怪地瞪了贺祈一眼。
偏殿里还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呢!
贺祈咧嘴,厚颜一笑,牢牢将程锦容的手握在掌心里。
宫女们各自低头偷笑,很快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
没了围观的人,程锦容也不再忸怩,任凭贺祈握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淡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浓烈的思念和渴盼。
贺祈心头一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我这一走就是半年,这半年来,我没一天不想你。”
程锦容抬起眼,轻轻道:“我也是。”
然后,迅捷垂下眼。
程锦容浓密的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贺祈的心也随之颤了起来。汹涌的情潮在心头翻涌,他几乎无法克制拥抱她的冲动。
不过,这里到底是椒房殿,又是光天白日,总得克制几分。
贺祈热切的目光盯着程锦容的脸庞,声音有些奇异的嘶哑:“阿容,我们早些成亲吧!”
程锦容:“……”
怎么话题忽然就转到成亲上了?
程锦容一怔,下意识地应道:“我们两个定亲的时候就商议过,过两年等我满十八岁了再成亲。现在还有一年呢!”
贺祈又靠得近了一些,两人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娇颜,贺祈的眼中闪出了幽暗的火苗:“我快忍不住了!”
程锦容前世曾嫁为人妻,有过两年举案齐眉的恩爱时光,不是不解男女之事的懵懂少女。此时满面红晕,用力瞪了贺祈一眼:“忍不住也给我忍着。”
贺祈低低一笑,坐直了身体:“好好好,你别恼,我继续忍继续等。”
程锦容白了他一眼,板起神医脸孔:“松开手,我替你诊脉。”
贺祈满目笑意,很配合地松了手,乖乖伸出手腕。
程锦容定定心神,为贺祈诊脉。
贺祈受伤后流血颇多,大伤身体元气。若是调养不好,便会落下病根。好在有程望为他看诊疗伤,养伤几个月,伤势基本痊愈。
这两个月多的路途上,程景宏每日为他诊脉,药方调整过几次。每天定时喝药,从未间断疏漏。
程锦容诊脉片刻后,暗暗松了口气,冲贺祈一笑:“血气亏损,得慢慢调养滋补。你脉相平稳有力,确实没有大碍了。”
贺祈笑道:“这可得感谢岳父了。”
还没成亲,这岳父喊得倒是顺溜得很。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你不会是当着我爹的面,也这么叫的吧!”
“正是,”贺祈一脸理所当然:“我到边关第一天,就去拜会程军医,张口就喊岳父。岳父一开始确实有些错愕,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对我这个女婿真是一千个满意,爱如亲子。”
程锦容被逗得抿唇直笑:“什么爱如亲子。是你腆着脸献殷勤,我爹碍着颜面,没好意思翻脸撵人吧!”
贺祈挑眉一笑:“岳父要是真的不待见我,我就是想殷勤也没处可献。事实证明,我以诚意和热情打动了岳父。岳父对我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爱啊!”
这些琐事趣事,贺祈早已写在信里。程锦容闲来无事,看了一回又一回,对信里所写的内容不知多熟悉。
可在信上看到的,又怎么能及得上此刻亲自听贺祈说的亲切有趣?
程锦容笑盈盈地听贺祈胡吹大气,然后问了一句:“你和你父亲现在如何了?”
一提平国公,贺祈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比一开始好多了。”
昔日的重重心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放下的。
父子两人见面,能心平气和地说一会儿话,已经算不错了。
程锦容没有多劝,转而问起了贺凇的伤势:“听闻今日贺将军是被扶着进的金銮殿。他现在伤势到底如何了?”
贺祈对自己的亲爹不冷不热,对二叔贺凇倒是颇为亲近,闻言叹了一声:“二叔当日被一箭射穿胸膛,伤了心肺。若不是岳父神医妙手,那一日根本救不回性命。”
“二叔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大军启程回京,他本该留在边军继续养伤。不过,他坚持要一同回京。这一路上,他一直躺在马车里养伤。大舅兄一直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未离。”
“今日也是他自己,坚持要进金銮殿觐见天子。其实,本该抬着他进殿才对。二叔不愿被人怜悯同情,硬是撑着走进了金銮殿。”
容颜绝色的美人迟暮,令人唏嘘。
骁勇善战的武将重伤而回,从此以后再不能提刀上马,更令人扼腕。
程锦容也轻叹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片刻,贺祈忽地压低声音道:“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二叔回京的事。”
“二叔的伤势太重,以后要在府中长年静养。身边总得有人照顾衣食起居。我想着,等此次回府后,就和祖母商议,让二婶娘照顾二叔。”
什么?
程锦容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贺祈:“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郑氏这么多年来,故意纵容贺祈,暗中算计,想谋夺世子之位。贺祈对她痛恨至极,怎么肯放过她?
贺祈看着程锦容讶然的目光,神色复杂地低声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和谁都没说过。我也一直十分犹豫,到底该不该这么做。”
“贺袀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我已经原谅他了。可对二婶娘,我心中实在难平。我自幼丧母,二婶娘对我疼爱照顾,我一直将她当做最亲近的长辈。她心怀叵测,暗中算计我。因为她,我遭受过许多痛苦折磨。”
“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也从未打算原谅她。”
“可二叔现在伤成这样,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再者,二叔口中不说,其实对二婶娘并非全然无情。不然,当日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保住她的性命。直接让她‘病逝’岂不更省心?”
“二叔戎马半生,如今身受重伤,才得以回京。寿元也会大受影响。我实在不忍心他继续孤独一人。”
第四百七十六章 重逢(三)
在大楚,勋贵武将或文官们纳妾蓄美都是常事。
郑氏是贺凇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一双儿女的亲娘。代他在母亲身边尽孝十余年。
贺凇常年在边关打仗,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只偶尔召营~妓伺候,。也算对得住常年独守空房的郑氏了。
贺凇养伤,身边自然会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想纳一两个美妾也不是难事。可她们,又怎么及得上结发妻子郑氏?
“一个月前,我在回京途中收到大哥的来信。得知你遇刺,生死攸关之际被裴璋所救。”
偏殿里一片安静,只有贺祈略显低沉的声音在程锦容的耳畔回响:“连着几日,我寝食难安。一想到你曾遇过的危险,就后怕得心惊胆寒。我只恨自己没在你身边,未能守护你的安危。”
“阿容,不管裴家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可裴璋在关键时候救了你,我打从心底里感激他。日后,我也定会还他这份人情。”
“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好,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人既是向前走,就得放宽心胸,目光向前。旧日的仇,我已经报了。也该全部放下了。”
提起裴璋,程锦容目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半晌才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太夫人以一处三进宅院作为谢礼,让贺四郎送房契给裴璋。”
“裴璋也未推辞,第二日就住进了宅子里。这一个多月来,裴璋一直没回过永安侯府。”
贺祈:“……”
裴璋不客气地收下谢礼,倒是一桩好事。那些无事爱嚼舌根的官宦女眷们,私底下挤眉弄眼说起“裴校尉和程太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时,总要收敛几分。
裴璋对程锦容的一片情深,也昭然若揭。
这个裴璋!真是让人爱恨不得。
贺祈看着程锦容,目光复杂微妙。
程锦容白了一眼过去:“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莫非是在担心我对裴璋余情未了?还是会和他旧情复燃?”
贺祈:“……”
被说中心思的贺祈清了清嗓子:“你误会了。我岂是那等小鸡肚肠爱拈酸吃醋胡思乱想之人!”
你不是谁是?
程锦容目中闪过揶揄,低声笑着打趣:“这一个月来,是不是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贺祈嘴硬的很,绝不肯承认:“没有的事。我知道此事后,只一两日,就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
贺祈没绷住,很快也笑了起来。然后老实坦白:“食难下咽夜不安寝倒不至于。不过,我心确实是有些泛酸不是滋味。”
“我没在京城,未能及时护住你的安危。裴璋及时救了你,我心中不能不感激。可一想到有这么一个情深意重的裴校尉在你身边,我就恨不得立刻飞回你身边。”
当你将一个人放在心尖上,你就会知道这种忐忑难安的微妙滋味了。
程锦容收敛笑意,轻声说道:“贺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裴璋的情意,在很久以前就被消磨殆尽了。”
“破镜重圆,那是戏本里才会有的事。”
“我向前走,也只会向前看,永远不会回头!”
哪怕没有贺祈,她也不会再和裴璋纠缠不清。
程锦容神色淡然,一派冷静。显然是真的没将裴璋放在心里。
贺祈没什么出息的松了口气,腆着脸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放心了。今日回府,就饱饱吃一顿,安心合眼睡一觉。”
说来说去,还是实难下咽夜不安寝嘛!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
……
分别半年之久,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如今终于得以重逢,两人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贺祈说起了那一日战场上的事。
“……当时情形十分不妙。二叔重伤落地,边军士气低落。鞑靼人异常勇猛,有两千士兵一直在冲锋,我和一众亲兵被团团包围,死伤惨重,几乎难以抵挡。”
“元思兰或许以为,到了生死关头,我为了顾及自己性命,绝不敢动他半分。”
“他想错了。哪怕我战死当场,我也绝不会任鞑靼精兵救走他。”
说到这儿,贺祈目中泛起令人心惊的寒意:“我抽出刀,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将他的头颅悬在旗上。鞑靼骑兵顿时心神大乱,被我们奋起击退。”
“卜赤可汗眼见着讨不着便宜了,率兵远走。”
“我收拢残兵,在原地修整,等待援军。二叔当时只剩一口气,万幸我随身戴着你给的那一瓶参丸。每隔一个时辰,我就给二叔喂下一粒,吊住他的命。否则,二叔根本撑不到回军营。”
这些事,贺祈在信中都写过。每看一回,程锦容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可都不及此刻,听着贺祈亲口说来。
眼前似乎出现了血光漫天的战场,看到满身鲜血的贺祈扬起刀,一刀挥下,砍下了元思兰的头颅。看到元思兰目中骇然的神情定格在最后一刻……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伸手握住贺祈的手:“你做的没错!元思兰非杀不可!”
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边关浮尸遍野的惨景,也都曾经历过大楚半壁江山沦落的凄凉。他们和元思兰之间,绝不仅是私仇。
元思兰非死不可。
贺祈定定心神,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先攘外再安内。元思兰死了,鞑靼大王子被俘,鞑靼精兵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至少五年之内,都无力进犯边关。”
“这几年之内,大楚也终于能稍止干戈,休养生息了。”
是啊!
程锦容目中漾起笑意。
然后,就听贺祈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所以,你也可以安心嫁给我了。”
程锦容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你今日是怎么了?一张口就提成亲!怎么忽然这般心急?”
贺祈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回我在战场上受了伤,祖母被吓得不轻。她连着给我写了三封信,催着我今年就将你娶过门。要是你不点头,我就别想回府了。”
程锦容:“……”
第四百七十七章 重逢(四)
说起来,也怪不得太夫人这般忧虑心急。
这一仗虽然打赢了,贺家儿郎也伤亡不少。有几个贺家旁支的儿郎阵亡,贺袀受了伤,贺凇被一箭射穿胸膛,日后再不能提刀上马。贺祈也养了几个月的伤。
贺凇年近四旬,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就当提前告老致仕了。贺袀有一个庶出的女儿,也有了嫡子。便是有个意外,二房也没断了传承。
可贺祈,尚未娶妻生子,就去边关战场折腾了一回。险些折腾去半条命。
太夫人每每想及此,既心痛又气恼,一连写了几封信,每封信里都是这么几句。
等伤愈回京了,立刻去程府去商定婚期,早日娶妻,等生出子嗣了。想怎么折腾随便你!
“自小到大,祖母一直最疼我。”贺祈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现在,为了一个还没出世的臭小子,祖母就不拿我这个宝贝孙子当心头肉了。”
程锦容:“……”
程锦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贺祈一眼:“张口就是臭小子,要是生了女儿,莫非你就不疼不喜欢了?”
贺祈眼睛一亮,笑着接过话茬:“当然不是。生了女儿,我一样喜欢。阿容,你这么说,是不是答应早些成亲了?”
原本打算十八岁再成亲,现在商定婚期,成亲至少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说起来,就是提前半年左右。
也罢,就应了他吧!
程锦容面颊微热,故作镇定地说道:“此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总得我爹点了头才行。”
贺祈无声地咧嘴:“在边关养伤的时候,我就将祖母的信给岳父大人看了。岳父说,只要你点头应允,就可以操办亲事了。”
感情是有备而来!
程锦容耳后也有些发烫:“既是如此,你回府后,就请官媒去程府商定婚期吧!”
贺祈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探过头来,在她的脸颊上迅疾落下一吻。然后迫不及待地起身:“我这就回府。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瞧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程锦容想瞪他,心里却如鲜花漫野盛开。抑制不住的喜悦自心底蔓延至眼角眉梢。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竟都不知要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而笑。
……
贺祈离去后,程锦容回了正殿。
裴皇后笑着打量眉眼含笑的程锦容一眼:“看来,贺校尉的伤势没有大碍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裴皇后有些奇怪,又看程锦容一眼:“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没说?怎么笑得这般欢喜?”
那股喜意,根本遮不住。
程锦容也没打算隐瞒,轻声应道:“贺祈这一回受了不轻的伤,太夫人心疼又忧急,催着他早些成亲。他刚才和我说,我已经应了。”
裴皇后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满目惊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真的要成亲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贺祈今年十八,你十七岁,两人都不算小了,也是时候成亲了。等等,现在已经是四月末,要操办亲事,再快也得几个月。婚期定在九月十月都可以……不行,这样也太仓促了。准备嫁妆,怎么也得半年多,不然倒显得你不够矜持。”
“还是将婚期定在腊月。这样,时间就从容多了……”
裴皇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喜翻了心,惊喜又激动地絮叨个不停。
程锦容既觉窝心,又觉好笑,低声打断裴皇后:“娘娘总说舍不得我早早成亲,原来都是说来哄我的。娘娘分明是盼着我早点出嫁吧!”
裴皇后收敛笑意,低声道:“这倒不是。以前本宫确实不愿你早早出嫁。不过,自你遇过刺客后,本宫的心意就改了。觉得你还是早些成亲才好。”
这一个多月来,裴皇后一想到程锦容遇刺之事,就禁不住的阵阵心慌后怕。她是中宫皇后,在宫中能护得程锦容安全。程锦容一出宫,她就鞭长莫及了。
成亲后,程锦容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贺祈可以正大光明地守护程锦容的安危。
程锦容听出裴皇后的话中之意,心头一暖,轻声说道:“娘娘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裴皇后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
一定要彻底将二皇子压垮。否则,一旦二皇子卷土重来,或是翻了身,一定会对程锦容不利。
还有永安侯,就如一条窥伺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忽然咬人一口。
她迟早要除了他们两人。
裴皇后没再说什么,转而提起了如何备嫁妆一事。
按着京城习俗惯例,定下婚期后,未婚夫妻不能再见面。待嫁的少女也不宜抛头露面,每日在闺房中绣嫁妆,直至出嫁。
到了程锦容这儿,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你每日在宫中当差,没有空闲绣嫁妆。”裴皇后笑道:“本宫赏两个擅长针线活的宫女给你,你让她们代你绣嫁妆。待绣到最后了,你补几针便可。”
这也是不擅针线的名门闺秀们惯用的做法了。
程锦容笑着应下。
……
平国公府。
从半个月前开始,府中每日清扫一回。各个主子的院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昨日晚上,太夫人就得了消息,知道儿孙们今日进京回府。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起来,半点不觉困倦,依旧精神抖擞。
贺大郎没有进殿面圣的资格,上午就回了府。
抱着满月不久的胖儿子,贺大郎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圆润了一圈的朱氏说道:“这半年多辛苦你了。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在你身边。”
面色红润的朱氏轻声笑道:“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日子过的好不好顺不顺心,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朱氏这半年多来确实没少忙碌,却没什么糟心不快的事。孩子生得顺顺当当,月子做的好。如今身体恢复如初,气色好得让人眼热。
夫妻就别重逢,自有说不尽的话。
待到正午时分,贺凇和贺祈叔侄两人回了府。
第四百七十八章 重逢(五)
太夫人一见到贺凇,泪水就涌了出来。
贺凇自小就生得高壮,习武多年,成年后一身的悍勇杀伐之气,一看便知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可现在,贺凇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脱了行迹,面色苍白。被两个亲兵扶着慢慢走进府,哪里还有往日的俊朗骁勇。
贺凇见了头发花白的亲娘,鼻间也是一酸,在贺祈的搀扶下慢慢跪了下来:“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太夫人走上前,抱住贺凇,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夫人这一哭,贺凇心里的酸苦也涌了上来,眼角滑落几滴眼泪。
贺祈心中暗叹。贺大郎和朱氏心有戚戚焉。站在一旁的魏氏,更是红了眼眶。
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站在魏氏身后,一个奶娘抱着几个月大的男婴。这个男婴,正是魏氏拼死生下的儿子,乳名全哥儿。
全哥儿蹬着小腿,忽地哭了起来。
响亮的婴儿哭泣声,迅疾冲淡了内堂里沉闷的气氛。
贺凇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
太夫人用袖子擦了眼泪,亲自扶贺凇起身,一边笑着说道:“阿凇,这是二郎的儿子全哥儿。你这个做祖父的,还是第一次见孙子呢!快些过去瞧瞧!”
贺凇嗯了一声。
贺祈扶着贺凇,慢慢走了过去。
魏氏忙用手背擦拭眼泪,先给公爹见了礼。
见了儿媳,贺凇目光微微一暗,心里叹了口气:“魏氏,二郎的伤已经好了。以后照样能领兵上阵,你不必为他忧心。”
“是啊,二哥在边关一切都好。”贺祈很自然地接了话茬:“二嫂不必担心二哥了。”
听到贺祈流畅自然地喊着“二哥”,魏氏目中闪过激动和欢喜,泪水几乎又盈出了眼眶:“谢谢你,三弟。”
谢谢你既往不咎,谢谢你心胸宽广,肯冰释前嫌。
奶娘抱着全哥儿上前,贺凇看了一眼,目中顿时有了笑意:“全哥儿果然生得健壮。”
小脸胖嘟嘟的,挥舞的小拳头颇有力道。
贺凇越看越喜爱,伸手抱过了全哥儿,十分笨拙地拍了拍。这只右手,能握住沉重的长刀,能拉开强弓。现在小心翼翼地拍着全哥儿的后背。
全哥儿扯着嗓子,哭得更厉害了。
贺凇领兵打仗十余年,以悍勇闻名边军,面临再难的困境也面不改色。此时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额上冒出冷汗:“全哥儿怎么越哭越厉害?”
魏氏这个亲娘心疼不已,委婉地提醒:“全哥儿还小,拍的时候力道要轻一些。或许是公爹的力气有些大了。”
贺凇:“……”
他已经放轻了力道,原来还是太大了。怪不得儿媳之前面色不太对劲。
一旁的太夫人等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贺凇有些尴尬地将全哥儿送到奶娘手里:“全哥儿或许是饿了。你带全哥儿下去,将全哥儿喂饱。”
奶娘恭声应了,抱着全哥儿退了出去。
……
有了这个插曲,内堂里的气氛顿时缓和轻松了许多。
太夫人拉着贺凇坐下,细细问起了贺凇的伤势。
贺凇低声作答:“……这条命能救回来,多亏了程军医。以后我不能再提刀,也不宜再骑马,便是行走坐卧,也得缓着一些。”
太夫人情绪已平稳下来,闻言笑道:“你在边关待了十几年,整日里领兵打仗。如今卸甲归家,慢慢养着身体就是。”
贺凇笑着应是。
太夫人又看向贺祈:“三郎,你过来!”
贺祈应声上前,没等太夫人板着脸孔呵斥,抢先一步说道:“祖母,皇上罚了我一年俸禄,责令我闭门思过,写请罪折子。接下来几个月,我得在府中安心静养。正好也能趁着这段时日准备亲事了。”
太夫人:“……”
太夫人心里那点残存的怒气和不满,立刻烟消云散,眼中骤然闪出光彩,霍然起身:“你说的是真的?锦容真的应了?”
贺祈挑眉笑道:“今日一散朝,皇后娘娘便召我去了椒房殿,又令阿容为我诊脉。我趁机和阿容说起成亲的事,阿容已经应了。祖母可以请官媒去程家商议婚期了。”
太夫人心气顿时顺了,满脸笑容,伸手拍贺祈的肩膀:“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太夫人是何等高兴!
众人听到此事,也纷纷为贺祈高兴。
于是,接下来的话题便是如何筹备亲事。
太夫人颇为豪气地挥挥手:“这些琐事都包在祖母身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娶媳妇过门就行了。”
贺祈咧嘴笑道:“辛苦祖母了。”
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只要你早日娶妻成家,这点辛苦算什么。”
朱氏和魏氏也笑着凑趣:“等三弟妹过了门,便有人管束着二弟,太婆婆就能少操些心了。”
“是啊,我老婆子就等着享享孙媳妇的福了。”太夫人眉开眼笑。
贺凇折腾了大半日,颇有些倦意。
太夫人目光一扫,顿时心疼起来:“阿凇,你先回去歇下吧!”
贺凇应了一声,叫了亲兵过来。
这一年多来,郑氏一直被软禁在院子里,没出过院门半步。贺凇走到半路,又令亲兵扶着自己去了书房。
……
贺凇一走,贺祈便低声道:“祖母,我有事和你商议。”
太夫人一听,便知有异,略一点头。
贺大郎夫妻对视一眼,张口告退。魏氏也知机起身,退了出去。内堂里只剩祖孙两人了。
贺祈低语数句。
太夫人一脸震惊:“三郎,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愿让郑氏照顾你二叔?”
“是,”贺祈看着太夫人,缓缓说道:“这件事,我深思熟虑,想了很久。二叔戎马半生,如今回府养伤,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没有人比二婶娘更合适。”
太夫人动了动嘴,似要说什么。
就听贺祈说了下去:“权当是为了二叔,就放下这段恩怨吧!”
太夫人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颤抖着说道:“好,三郎!你能想明白就好!”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夫妻(一)
太夫人心情激动,紧紧攥着贺祈的手,许久都未松开。
贺祈也未说话。
等太夫人情绪平静下来,贺祈才低声道:“这件事,别人不便出面。还得劳烦祖母。”
太夫人定定心神:“你放心吧!就是放她出来,我也得好好敲打她一顿。免得她再生坏心,搅合得家宅不宁。”
这件事,也只有太夫人出面才行。
贺祈点了点头。
太夫人又问起了平国公:“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府?”
贺祈答道:“皇上召了父亲和舅舅进保和殿,晚上还有宫宴。约莫子时才能回府。祖母就别等了。”
太夫人笑着叹了口气:“你父亲去边关十几年,难得回京。我恨不得立刻看到他才好,今晚怎么也得等上一等。”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还年少,等你娶妻生子了,你就知道这份心情了。”
所以,他的父亲,也曾那样的忧心牵挂他吗?
前世父亲对他的冷淡和漠视,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恨他颓废不争气吗?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反驳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忽地又低声道:“你见了锦容,有没有说起她遇刺的事?”
以太夫人的脾气来说,这话问得真够委婉的。其实,太夫人是想问贺祈是否介怀裴璋救了程锦容一事。
贺祈听出太夫人的话中之意,不由得挑眉失笑:“祖母该不会以为,我小鸡肚肠爱拈酸吃醋连阿容的救命恩人也容不得吧!”
“裴璋救了阿容,我心中只有感激!”
太夫人笑着瞥了贺祈一眼:“行了,在祖母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做什么。难道祖母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吗?你自小就是个横行霸道的性子,自己喜欢的,别人看一眼都不行。”
“你就告诉祖母,你知道这事后,到底吃了多久的醋!”
贺祈:“……”
在太夫人了然揶揄的目光下,贺祈败下阵来:“也不太久,大概半个月左右,吃饭都是酸的。”
太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贺祈摸了摸鼻子,自我解嘲:“裴璋和阿容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对阿容一片情深。平心而论,实在是我的一大劲敌。我心里有些忐忑,也是难免。”
太夫人笑了片刻才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没什么。要不是你下手快,以裴皇后对锦容的喜爱,说不定直接让她做儿媳了。哪里还轮得到你!说起来,锦容比六皇子也只大了五岁而已……”
贺祈被口水呛到了,猛地咳嗽了两声:“祖母,别说笑了。此事绝不可能!”
程锦容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么可能做夫妻!
太夫人也没多心多想,一笑置之。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贺凇睡了两个时辰,才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近乎陌生。他先是一惊,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军营的营帐,他已经回到京城,睡的是自己的书房。
贺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用力呼出一口气,胸口顿时一阵刺痛。
自受伤后,这样的疼痛如影随形。他已经习惯了,甚至要庆幸,已经比一开始好多了。程望也说了,他这条命虽然救了回来,却也落下了无法根治的病根。
这几个月来,他渐渐接受了自己成了“废人”的事实——对贺家男子来说,不能骑马不能拿刀,就是废人。
不过,废人也比死人强。
“来人,”贺凇没有睁眼,声音有些沙哑:“掌灯!”
门被推了开来,进来的脚步声轻浮无力,显然是女子的脚步声。和亲兵们矫健沉稳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他刚回府,谁安排了丫鬟来伺候他?
贺凇不快地皱了皱眉头,睁开眼。
书房光线晦暗,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背对着他,点燃烛台。书房里顿时亮了起来。
“出去!”贺凇眉头皱得更紧,低沉的声音里透出肃然:“叫我的亲兵进来!”
女子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未转身。
贺凇心头疑云大起,声音愈发冷厉:“你是谁?转过身来!”
女子依旧没动,甚至低头哭了起来。
贺凇:“……”
贺凇再迟钝,也猜到眼前的女子是谁了。一时间,既震惊又愤怒:“郑氏!你怎么会在这里!”
也怪不得贺凇一开始没认出来。郑氏原本生得略显圆润丰腴,眼前的女子却瘦得几乎成了一把枯柴。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并不合身。再者,贺凇也未想到被软禁的郑氏竟会出现在他眼前。
贺凇一动怒,郑氏顿时慌乱起来,慌忙擦了眼泪,转过身来:“你别动怒!我不是偷跑出来的,是婆婆命人开了门。让我来照顾你!”
她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得一干二净,只有几个壮实的婆子守着院子。院外有几十个贺家亲兵轮流看守。院门外挂着铜锁,屋门上也挂着锁。
没有太夫人首肯,她如何能偷跑得出来?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心里俱是一惊。
贺凇的苍白消瘦憔悴,不必细述。
郑氏被软禁一年多,发间竟有了许多白发,额上眼角也多了许多皱纹。眼中仓皇不定,一眼看去,像老了十岁。
贺凇满面怒气未散,目光沉沉地盯着郑氏:“你居心叵测,心性恶毒,犯下大错。一双儿女都受你教唆,走了歪路。要不是看在晋宁候府的颜面,当日我根本不会留你性命。”
“你余生都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有什么脸来见我?”
“滚!我不要你照顾!就是死了,也不必你服丧!”
这话说得何其冷硬无情!
郑氏满面羞惭,缓缓跪了下来,泪水滑落脸孔:“我知错了!这一年多来,我日夜悔恨,懊悔自责。”
“如果不是我,阿初不会被卷进这一桩事来,二郎也不会眼盲毁容。你更不必愧对兄长侄儿。”
“都是我的错!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时光倒流,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对三郎好,绝不会去算计谋夺世子之位……
第四百八十章 夫妻(二)
郑氏泪如泉涌,声音颤抖不已。
“我真的知错了!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婆婆今日给我开门,告诉你受了重伤,如今回京养病,允许我在你身边照顾你。这件事,是三郎主动提起。他心疼你这个二叔,愿意放下过去的恩怨。”
“我心中感激涕零,对着婆婆立了毒誓。从今日起,我心中再无他念,一心照顾你的身体。如果我再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就让我被毒蛇噬咬而死!”
贺凇心中一颤。
他和郑氏是少年夫妻,也曾有过少年情热的恩爱时光。
郑氏嫁给他之后,他带着郑氏去骑马打猎。不料在林中遇到了毒蛇。他及时挥刀砍断了毒蛇,郑氏被吓到了,回府后病了一场。从那以后,郑氏就听不得毒蛇两个字了。
这对郑氏来说,确实是毒誓无疑!
郑氏恸哭的样子算不上好看,狼狈中透着几分凄凉。
他们一别十几年,一年半前他回京,只见了她一回,冰冷无情地宣告对她的处置。将她软禁在院子里,然后再也没回头看过她一眼。
这一年多来,他在梦中,曾梦过她几回。
没有人是天生的铁石心肠。贺凇心中的酸涩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郑氏哭了许久。
贺凇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郑氏,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郑氏,你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你想动什么歪心思,确实不可能了。从现在起,你就待在我身边,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你有半点异动,我不必假手旁人,亲自动手了结你的性命!”
话说得冷硬无情,不过,到底是心软了。
郑氏全身一震,抬起头来,哭得红肿的眼中露出浓烈的喜悦。
贺凇微不可见地轻叹一声,放缓声音:“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三郎的心意,你我都得铭记于心。”
……
众人回府第一晚,太夫人设了家宴。
女眷们一席,男子们一席。贺凇身体虚弱,并未现身,郑氏自然也未露面。
除了贺袀,所有孙子都在眼前。还有刚出生不久的两个重孙,也被抱了出来凑热闹。
人多了,话就多,两个男婴不时扯着嗓子哭几声。耳根别想清静。
太夫人却是半点不嫌喧闹,心满意足地笑道:“等三郎成亲,娶了锦容过门,再生一两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朱氏笑着凑趣:“贺家人丁兴旺,都是太婆婆的功劳。”
魏氏生了儿子后,卧榻养了几个月才痊愈。如今眉间的轻愁和落寞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喜悦。此时也笑着张口道:“大嫂说的是。有太婆婆在,我们贺家家宅安宁,和睦兴旺。”
太夫人被孙媳哄得乐呵呵。
大儿媳早亡,二儿媳又是个嘴甜心苦的主。好在孙媳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再想到将要过门的程锦容,太夫人更是喜从心头起满面都是笑。
男子这一席,也同样热闹。
一个长辈都没有,贺袀也不在,坐在席上的都是亲兄弟。边关之行,令贺祈和贺大郎亲近了许多。兄弟两个不时低声说笑。
这大半年来,贺四郎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说话有模有样。
贺五郎今年八岁,贺六郎六岁,都是半大不小的淘气年纪,坐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你推我一下,我在桌下踹你一脚,玩闹得十分开心。
家宴还没散,门房管事便满面喜色地跑来禀报:“国公爷回府了!”
太夫人大喜,立刻起身,在孙子孙媳们的簇拥下迎了出去。
刚到内堂外,平国公贺凛就大步而来。
分别十几年的母子重逢,喜悦激动不必细述。太夫人也没心情再吃饭了,拉着平国公去了屋子里说话。
家宴就此散了。
贺大郎急着要回院子和妻子一叙别情,在弟弟们的哄笑声中第一个走了。
贺祈和贺四郎低语数句,叫了贺五郎贺六郎过来:“我暂时不用进宫当差,在府中一边养伤,一边指点你们两个习武练箭。”
贺五郎贺六郎头皮同时发麻,不约而同地苦了脸。
贺祈瞥了一眼过去,目光微凉。
两个小的立刻站直身体:“多谢三哥!”
一旁的贺四郎咧嘴笑了起来。
贺五郎贺六郎年岁渐长,淘气爱玩。这半年多来,他管得头痛不已。现在这对烫手山芋总算一起抛了出去。看他们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真是解气又好笑。
……
贺祈心情愉悦地出了内堂。
守在内堂外的苏木立刻上前,低声道:“二老爷令人送口信来,请公子宴散后前去一聚。二老爷有话要和公子说。”
贺祈心中了然,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贺祈进了二叔贺凇的书房。
贺凇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喝了些热粥,气色稍稍好了一些。
贺凇的身侧,站着憔悴枯瘦的郑氏。郑氏略略垂着头,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郑氏一般,上前拱手,喊了一声“二叔”。
不知为何,郑氏心里竟稍稍好受了一些。
贺凇沉声道:“三郎,我叫你过来,是为了向你道谢。多谢你既往不咎,原谅郑氏。”
贺祈依旧没看郑氏,对贺凇说道:“二叔,我不是心软的滥好人。如果二婶娘日后有什么行步差池,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或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自会向二叔要个说法!”
贺凇不假思索地应道:“真有那一天,不必你出手,我会亲自动手。”
果然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二叔!行事总是这般痛快!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一旁的郑氏,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在贺祈冷然的目光下张口:“三郎,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却一直未向你认错道歉。今日,请容我说一声对不起。”
说完,裣衽行了一礼。
她欠他的,不止一声对不起。
不过,他不再为过往的一切所束缚,进退由心。
贺祈淡淡道:“话说得再动听,我也不会信。你若真有悔过之心,就好好照顾二叔,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第四百八十一章 衰败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因重逢的喜悦彻夜未眠。
太夫人拉着平国公说了大半夜的话,直至四更天才睡下。
苦命的平国公,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去上朝了。
平国公多年不在京城,和朝中武将们多有书信来往。进了金銮殿后,卫国公靖国公主动和他招呼说话。晋宁候镇远侯等武将也纷纷凑了过来寒暄。
身为武将,谁不想立下不世战功?
边关打了半年多的仗,虽然损伤不少,可最后的胜利终归属于边军。平国公这个边军主将,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平西侯看着平国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心里忍不住腹诽。
这些个逢迎拍马的,刚才还围在他身边对他夸赞不迭。平国公一来,一个个就都跑去平国公那儿了。
其实,平西侯的风头也着实不小。领军增援有功,更令人眼热的,是次子朱启珏被赐婚康宁公主,成了准驸马。
不过,平西侯日日都在京城,想什么见就什么时候见。平国公归京还朝,待不了多久可就得回边关去了。众人当然想趁着此时多套套近乎!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吧!”平国公等来等去,没见宣和帝临朝,不由得一阵诧异。
卫国公压低声音道:“皇上自去年起,龙体颇为虚弱,时常生病。昨日皇上设宫宴,喝了些酒,定是吹了凉风,又歇得迟了。说不定,今日就不会早朝了。”
平国公略略皱眉。
宣和帝的龙体,竟衰败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卫国公所料半点没错。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宣和帝,来的是天子近侍赵公公:“皇上有旨,今日不必早朝,请诸位大人各自回官署。”
众臣拱手应是。
平国公心里一沉。
他私下里和朝臣们没少来往,书信中也时常有人提及宣和帝龙体情形。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亲眼目睹,心里颇有些沉重。
对大楚百姓来说,宣和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这些年,大楚连连战乱,百姓们被重赋和兵役压得喘不过气起来。
对武将们来说,有这样一个好战又重军功的天子,却是天大的幸事。也因此,大楚朝从不缺悍勇不畏死的武将。
宣和帝龙体虚弱,只怕寿元不长。接下来,立储一事,也该被提上朝堂了。
平国公正要往外走,赵公公走了过来:“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请留步。皇上请三位国公爷去保和殿议事。”
……
金銮殿离保和殿不远,放慢脚步,一盏茶也到了。
卫国公瞥了神色沉稳的平国公一眼,忽地低声笑道:“你还没见过未来儿媳吧!今日进保和殿,便能见到程太医了!”
靖国公也低声笑了起来。
平国公何等老练,自不会因这点玩笑局促脸红,笑着应了回去:“那我今日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了。”
看看程锦容到底是何模样!竟将他那个桀骜不驯的混账儿子收得服服帖帖。
平国公一踏进正殿,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程太医。
身穿绿色官服纤细窈窕的少女安静地立在角落里,脸庞细腻如玉,一双黑眸静若深潭,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
果然是个清艳无双的美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动静自若从容不迫的淡定沉静。在御前当差,能有这等气度,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一个照面,就将那些或优雅或斯文或娇俏的名门闺秀比了下去。
平国公心里暗暗点头。儿子虽然混账了些,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
程锦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平国公。
贺祈承袭了亲娘朱氏的美貌,和平国公相貌并不如何相似。倒是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个,长得更像平国公一些。
身为手掌兵权多年的边军主将,大楚朝三国公里的第一人,平国公一脸冷肃,气势凌人。朝那儿一站,一拱手,声音沉凝:“末将见过皇上。”
卫国公靖国公一同行礼。
坐在龙椅上的宣和帝,面色有些泛白,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咳嗽了起来。连着咳嗽了数声,才吐出了喉咙里的浓痰,说话也终于畅快了:“都平身吧!”
卫国公靖国公早已习惯了宣和帝这副模样。
平国公第一次亲眼目睹,心里又是一沉。怪不得宣和帝没有上朝。这副模样,确实不宜让百官窥见。
按理来说,天子召众臣议事,闲杂人等都该退出殿外。
不过,宣和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生病,早已习惯了令程锦容随伺一旁。
宣和帝没提,几位国公自然不会不识趣的多嘴。
“平国公归京还朝,朕心甚慰。”宣和帝难得这般和颜悦色:“边关战事已经平定,你不必急着去边关,在京城待几个月吧!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
能得天子这一句“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实在是莫大的体面。
平国公笑着拱手应道:“承蒙皇上厚爱。不过,末将委实放心不下边关,还是早些离京回去才是。”
贺凇受了重伤,他这个主将也不在。万一再有别的关外游牧民族打上了趁机“打草谷”的主意,就不美妙了。
身为天子,见了满心系着边关局势的平国公,心里焉能不满意?
宣和帝随口道:“既是如此,那就留一个月。朕和你也多年未见了,君臣一场,也该趁着此次机会相聚。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你听到的就是朕归天驾崩的消息了。”
平国公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卫国公靖国公也被宣和帝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到了,一同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神色如常的程锦容,然后落在平国公等人的脸上:“朕就是随口一说,你们不必紧张。”
“人总有闭眼的一日。朕今年已过四旬,龙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也该考虑立储之事了。今日叫你们前来,就是想先问一问你们。”
“你们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