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使龙城飞将在
就在朔王萧澹被御封为东征大元帅三日后,大元帅亲自点将,确定了北中南三路大军各路元帅及其先锋副将,此次出征除了北路外,其他两路都以老将为帅,北路元帅为燕云龙骑卫少帅萧珝,副将有风林火山四位将军,领军三万,先为大军攻克北齐的三座重要城池平州、金邑、洛阳之一的平州门户雍州,好让大军可以长驱直入,直扑北齐平州,攻克平州后再一路北上只取金邑;
而中路以通州总管罗邑为主帅,起麾下副将多位年轻将领,不仅有禁军统领高韦,还有相州太保独孤信等,共统兵五万,越过平州门户雍州,直扑平州,威慑金邑;
至于南路元帅则以相州总管独孤輳为主,其副将中有皇室宗亲将领,还有几位善战的州镇总管,领兵四万,主攻洛阳,吸引以及牵制北齐南部主力;
而朔王萧澹直接坐镇中军大帐,领军四万,统筹调度,以作策应!
北魏举国发兵十六万,目标直指北齐!
也就在今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了过来,南陈应许了北魏的合纵图齐之策,在半月前陈国国主派出名将彦明策领精锐步骑三万度过长江,攻取北齐南面门户历阳,历阳一旦被破,北齐南面的寿阳、钟离、广阳三镇便会直接暴露在南陈面前,若是南陈一鼓作气跪在攻克历阳之后直取这三镇,那北齐都城上都南面的最后一座守护城池彭州便近在眼前了。
南陈兵发历阳,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北魏南军攻取南面重镇洛阳的压力,对牵制南面齐军有很大作用,可若是南陈一路攻克至彭州,那很难保证南陈不会乘机增派兵马在攻克彭州后一路北上,抢在北魏前面攻取北齐都城上都,那即便最后北魏顺利攻下平州,夺取了金邑,北齐的半壁江山还是会落入南陈手中,那到时候,北魏就当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所以,此战的关键就在于不仅要保证行军作战的速度,还要稳扎稳打,争取毕其功于一役,让北齐再无翻身的可能。
而北魏为这一战几乎是倾尽全国之力,上至太皇太后、皇帝陛下、皇室宗亲,下至文武百官、黎民士庶都十分重视,在被北齐的兵强马壮压制了正正长达半个多世纪以后,北魏终于等到了这个一雪前耻的机会,知道要打这一战了,几乎人人高喊入伍从军,士气是从未有过的高涨。
而太皇太后亦是恩威并施,以功勋犒赏激励鼓舞士气以外,对所有统兵参战地将领都要求在军中立下军令状,若此次东征有消极怠战,贻误战机致使作战失败者,立即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至此,北魏军民上下一心,共赴这场举国之战。
十六万大军在鹿苑不远的蒲州集结完毕后,北魏正式发兵北齐,准备越过北魏北齐的国界,开始向北齐的门户雍州方向进军……
……
在鹿苑郊外,我与琬儿共乘一骑,往预先约定的地点而去。
在此之前,琬儿与红玉约定好了,两人在鹿苑郊外会面,然后一道直奔军营,与北路大军诸将会合。
而琬儿得以脱身的理由,还是一封来自龙泉庵堂的信,信中说自幼抚养公主殿下的庵堂主持师傅静怡师太病危,因为长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故而太皇太后一直将长公主养在宫外,而负责照顾长公主饮食起居的,便是这位静怡师太了。
得到这个消息,长公主殿下便亲自向太皇太后请懿旨回龙泉庵堂照看静怡师太,太皇太后予以恩准,还让大驸马亲自相送至郊外……
马儿扬着蹄子飞快而过嗒嗒作响,耳旁劲风呼呼作响,一身素色束腰装的琬儿,就这般静静而又安稳地靠在我怀里,这一路我两人都安静地出奇,心里明明有千言万语,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
马儿的速度比我想象得还要快,明明都没那般急切的催促,明明手中的长鞭都不曾挥动过,可当红玉牵着一黑一白两匹神骏的马儿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不觉轻声叹了口气。
离别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临了么?!
待我们逐渐向红玉身处之地靠拢之时,红玉右手边牵着的那匹高达神骏的大白马突然抖动了几下前蹄,还喷出一个响鼻来,十分威武有力。
方才离得远了,不及细看,但真离得近了这才发现这匹白马的威武神骏来,只见这匹大白马体型饱满优美,头细颈高,四肢修长健硕,肌肉均有有力,它的鬓毛轻灵修长,皮薄毛细,毛色油光发亮,体型纤细而优美,脚步轻灵而矫健,再加上它那身优美的曲线和高昂着的头颅,显得异常高贵与非凡!
我驾着马儿才刚刚止住身形,当我们的身影印在了那匹神骏白马的锐利目光下后,它陡然间挥舞着前蹄,还有发出的那声威武的响鼻,像是在同人打招呼,亦或是在向谁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种奇特的气势与压迫感顿时让我们的坐骑像受到惊吓一般连连后退了几步,我慌忙间急忙拉紧了马缰,突然有些惊异,这匹马也算是经历过战场磨炼的军马,却没想到会在这匹神骏的大白马面前失了往日的微风,不觉对这匹大白马刮目相看起来。
红玉及时出手安抚似乎并没能压制住大白马有些激动的心情,只听到琬儿轻声一笑,随即用颇有威严的口吻说道:
“飞龙,不许无礼!”
奇异的是,琬儿只这一句话,便安抚住了那匹大白马,很快它便乖顺起来,昂首挺胸地站立原地,颇有些像正欲等待检阅的士兵一般了。
我不禁暗自称奇,而琬儿有些愉悦地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只听她有些自豪的言道:
“怎么样,飞龙很威武神骏吧?”
没有了大白马的威迫,我们的坐骑也终于安静了下来,拉紧了马绳后,我偷偷又瞧了一眼那匹神骏出彩的大白马,也忍不住出言称赞道:
“十分神骏,‘天马’亦不过如此,可是琬儿的坐骑?”
所谓的“天马”便是汉武帝曾做诗歌吟咏称颂过,更不惜数次发动侵国之战也要得到的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其歌曰: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跇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
闻言,琬儿抿嘴一笑,随即懒在我怀里蹭了蹭,有些俏皮地在我耳边轻声道了句:
“是我的‘情人’……”
我有些哭笑不得,撇了撇嘴,真没想到,我高辰也有沦落到用一匹骏马争风吃醋的时候啊,虽然,这匹大白马真的十分神骏出彩,非同凡品就是了。
急忙翻身下了马背,然后伸出手去将琬儿从马背上抱了下来,而那匹神骏的大白马一看到琬儿落入我怀里了,似乎很不高兴地跺了跺脚,然后一脸不快地盯着我瞧……
虽然我也不大清楚大白马的那表情是不是代表不快,但是我却似乎能十分清楚的感受到那匹大白马对我投以的敌意……
“欸,琬儿,它,难道是吃醋了?”
我边故作不知地加以询问,边故意拖延了将琬儿抱在怀里的时间。
果然,那匹大白马瞧出了我没有放下琬儿的心思,便开始不安分地踢踏着马蹄了!
琬儿也有些好奇今日飞龙的反应,瞧着我撇着嘴一脸不甘的表情,又看了看在一边踢踏着马蹄的飞龙,琬儿的表情也变得异常古怪了,是想笑却又不得不拼命忍住的表情。
我尴尬地故意咳嗽了两声,在琬儿耳边轻声言道:
“想笑就笑出声来嘛,驸马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儿么?”
随即,温柔地将琬儿放了下来,
琬儿圈住我项颈的手也转而扶在了我的两肩处,待站稳了身形,微笑着柔声宽慰道:
“是是是,本宫的驸马自然是宽宏大量,宰相胸怀的。”
见我对这番甜言蜜语颇为受用后,琬儿便一脸微笑地往红玉那儿去了。
红玉牵着马缰,立马抱拳行礼,恭敬言道:
“末将红玉,参见少帅,见过驸马督尉!”
当听到红玉直呼琬儿为少帅之时,我突然有些恍惚,却又不得不收敛心神,舒缓自己的心绪,让自己的表情可以更加自然一些。
“辛苦你了,红玉。”
红玉微微颔首,随即将马缰递给了琬儿,恭敬地站立在一边。
琬儿走上前去,从红玉手中接过马缰,随即伸手抚过飞龙那身柔顺发亮的毛发,而方才还显得十分威武不凡、生人勿近的飞龙,立马乖顺地任由琬儿抚摸。
只听琬儿宠溺的说了句,道:
“飞龙,许久不见了,看来他们将你照顾得很好呢!”
飞龙似有灵性,能听懂人语,更能与主人心意相通,听到琬儿的话语后,飞龙愉悦地扬了扬前蹄,还顺带点了点它那高傲的头颅,以作响应。
琬儿随即开心地抚着飞龙的额角,安抚了飞龙有些激动的心绪,随即回过身来,向我招了招手,言道:
“驸马,你来,我想将你介绍给飞龙认识。”
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随即在飞龙目不转盯地注视中,颇为忐忑地走到了琬儿身边来,在琬儿目光的示意下,正准备伸出手去摸摸飞龙的鬓毛,却被飞龙陡然间的一个趄趔,而吓得立马缩回了手。
这种逼人气魄以及矫健身姿,令我这时候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这匹神骏的大白马也许并非仅仅是神似“天马”,也许,它根本就是“天马”!
“琬儿,它,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
我不禁惊叹道。
“是,飞龙是汗血宝马的后裔。”
琬儿说得云淡风轻,比起飞龙是汗血宝马的身份,她更注重的是飞龙同自己的感情,它是极具灵性的,在琬儿眼里它不是一匹马,而是数度出生入死的亲密战友,也是在战场上,自己最信任的战友!
所以,琬儿很想让飞龙认识驸马,因为他们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
温柔地执过我的手,琬儿面带温和笑意,扶着我的手轻轻地抚在了飞龙地额间,飞龙异常的温顺,在琬儿的帮助下,我能逐渐感受到飞龙从开始的对我排斥,到逐渐慢慢接受的过程。
我能感受到琬儿的用心,随即对琬儿也报以温和的笑容。
只听琬儿在飞龙耳边无比温柔地说了句,道:
“飞龙啊,你要记住,她,是我的爱人……”
当听到这句话时,我的心田有阵阵暖流趟过,目光也突然有些湿润了,这一刻琬儿将她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我,我相信,自己在这一刻,是无比幸福和愉悦的。
随即我也温柔地来回抚了抚飞龙,用十分幸福地微笑向飞龙打招呼,道:
“你好啊,飞龙,我是高辰,是琬儿的爱人。从现在开始,琬儿,就交给你来守护了。请你代替我,守护在我爱的人身边,拜托你了!”
情深不寿
北魏太和四年十月五日,北魏都城,京都。
前线传来北路军已攻克征伐北齐的第一道门户雍州的捷报,大元帅萧澹留下兵马二千人驻守雍州,随即令北路军与中路军一路北上,扫清沿路小城,直扑平州,而南路军继续南下,攻取洛阳,大战开始不出十日,京都便陆续接到东征军入续攻克周边小城的捷报。
首战告捷,军心大振,朝廷上下亦是士气高涨,为最大程度保证行军粮草器械等供应,朝廷接连向个州镇颁布征粮令,以及征收布匹丝绢,为前线军士越冬置备棉衣做准备。
而就在北魏大军攻克雍州后不久,朝廷接到了南陈攻克北齐历阳的消息,才短短二十多日,南陈便陆续增兵开赴历阳人数便超过了十万,全军上下誓要攻入江北之地,为陈国开疆拓土!
而北齐在接到南陈入侵的战报之时,正在围猎的北齐皇帝宇文畴闻讯不慌不忙,遣仪同三司尉石梁、长孙洪领步骑五万南下救援历阳。
可大军才赶到离历阳几十里外的仪和小镇时,南陈攻破历阳的消息传来,而南陈大军在洗劫历阳后乘胜追击北上,与前来救援的石梁军相遇,南陈名将彦明策指挥若定,领军乘胜追杀,石梁怯战,且败且逃,最后在随身护骑的拼死护卫下,一路逃回了彭城。
南陈攻克历阳后,便相当于在北齐南边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南陈统帅彦明策继续领军攻略周围城镇,以巩固新占领的历阳驻脚点。
北齐在南边防线上的失利,也给北魏攻取洛阳的南路军提供了很大的便利。而南路军统帅独孤輳不愧是沙场老将,勇猛无敌,洛阳一路横扫小城无人敢于匹敌,待兵临洛阳城下,洛阳刺史凌安摔洛阳守军二万,凭借洛阳城防坚固,城内防御工程器械精良,闭城拒受,绝不轻易开门出城与北魏军决战,战场局势转为攻坚战。
独孤輳并未急于猛攻洛阳,而是采取围困战略,又亲率精锐铁骑占领北邙山,在此列阵,观察洛阳城中敌军动向。
独孤輳在分析过敌我双方状况后,认为洛阳敌军凭借城墙高坚占据优势,坚守不出,若己方直接攻城不但无益,反而会让自己损失惨重,所以果断决议建议环形围城攻势,切断洛阳的补给线,困死洛阳。
洛阳人多粮食消耗大,又加上被切断了补给线,而南方援兵正与南陈纠缠,根本无暇顾及,相信用不了多久,城内之人便会忍不住出城突围,只要他们出城了,就不怕北魏军磨不掉洛阳这支孤立守军。
随即,独孤輳便下令手下总管与将军,分别占据了宜阳向南的伊阙龙门,自太行山包围郑河内郡,以及从洛口切断洛阳的粮草运输线,在完成这道环形围城工事前,独孤輳时常派出小股部队不分昼夜,佯装轮番攻城,挫其锐气,令洛阳守军时刻处于备战状态,昼夜难安,人心惶惶,而主要精锐部队则乘机横扫洛阳周围各州镇,想将洛阳彻底变成一座孤城。
而独孤輳真正开始对洛阳进行全面进攻政策时,也已经是环形围城工事完全达成的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而中路大军也是越战越勇,表现不俗,自雍州攻克后一路北上直扑平州,一时间平州告急,齐使自旦至午,驿马三至,齐主宇文畴见报视若未闻,无意南援,哂之曰:西寇小儿,何足道哉?之后依旧故我,每日狩猎酒宴歌舞,盛之又盛,一日未绝,百官默然不敢奏言。
北魏中路军运用攻城器械猛攻平州两日,领军将领身先士卒,勇猛杀敌,是夜,平州齐将尉贵缨战死,平州守将折损殆尽,翌日,齐行台左丞侯刑钦出降敌,第三日,平州攻陷。
……
举国之战,往往牵动国家朝政方方面面,各司各部,都忙碌异常,上至丞相下至六部长官,都常聚于丞相治所集贤殿商讨各部所辖事宜,快速进行统筹规划后,及时上报于太皇太后御晓。
御史台亦不能免俗,因御史台有监察百官、弹劾不法之责,朝廷也正值特别时期,维护朝廷稳定与地方安定,不生错乱,便是御史台不可推卸的责任。
所以,在我接手御史台后,便开始着手整顿御史台人事任免等一干事物,我需要的是可以做事果决,办事干练的下属,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平衡朝中权利分布上去,所以快刀乱麻,将能用的留用,不能用的直接调离或者贬职,没多久,在御史台我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办事班底。
御史台以御史中丞为首,下设有台院、殿院、察院。
台院有侍御史六人,掌纠察百僚、弹劾不法;
殿院有殿中侍御史九人,掌殿廷供奉之仪式,纠察朝会典礼失仪和随驾检举非违等事。
察院有监察御史十五人,掌监察地方官吏及尚书省的六部。
当然,这其中还未包括各院主簿、掌印、录事、书令史等职人数若干,整个御史台运作,上下便有上百号人,身为御史之首,每日要处理的事物数量也便可想而知了。
可即便如此,我也一直坚持担任太傅一职,每七日都有有两日为皇帝陛下开课讲筵,授业解惑,亦可乘机考校皇帝陛下课业,君臣相处,依然十分融洽。
这不,今日又到了为陛下开课讲筵之时,到了时辰,便随着内侍引领,到御书房为皇帝陛下讲解经典。
见过陛下,行过君臣之礼,随即又是师生之礼,君臣分别主次入座,讲筵开始。
十多岁的孩子长得快,不知不觉间,印象中小皇帝有些稚嫩的脸也逐渐消散开去,个子不断见长,也已将逐渐开始显露出男子应有的特征和英气,举手投足间已颇有几分王者风气,模样也越发俊秀了。
我不禁有些感慨,皇家的几位公主殿下都生的别样好看,瞧陛下这模样,将来也定会是位仪表非凡,贵气逼人的少年郎君了。
一念至此,不禁莞尔,心中暗骂自己一声,一时间竟在处此胡思乱想了。
抱拳向陛下揖了一礼,道:
“陛下,请恕微臣僭越,敢问陛下,上位讲师讲解经义到何章何处了?”
小皇帝挥手示意内侍退出房外,待室内只剩两人,小皇帝正经危坐的身子才稍微缓和了一些,语气也随和了不少,用打着商量的口吻言道:
“太傅,今后咱们便不讲经义了可好?”
“陛下可是嫌微臣讲课过于沉闷了?”
听我如此反问,小皇帝忙摆手言道:
“不,并非如此,朕是极喜欢太傅授课的,每次听完太傅授课,朕都受益匪浅,心中甚为感念。”
我微微一笑,随即自谦言道:
“微臣愧不敢当。”
“只是近来,太傅不像往日般可以常予朕授课了,故而,这典章经义,可让其他讲师说于朕听,可这些终是书中可学之物,朕想向太傅学的,是书中无法学到之物。”
只见小皇帝一脸认真地瞧着我,眼中泛出求知的耀眼光芒来。
我依然保持微笑,可心中却已在暗暗惊奇了,小皇帝确实慢慢长大了,他的聪慧机灵、敏而好学也逐渐展露出来,虽然贵为天子之尊,需谨守礼仪典范,无时无处都得展示天子威严,可要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展现出一派老气横秋的模样来,还真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出现的模样啊!
孩子的天性最为可贵,自古以来,长辈对孩子的教导就十分重视,更何况是皇帝呢?
故而,历朝历代,帝师都十分重视重视对皇帝亦或未来储君的心性培养,若是能善加引导,让皇帝心中多几分浩然之气,将来在权术一道上,亦不会过于沉湎其间,以至个性阴鸷,善变多疑,这无疑是造福天下苍生的好事。
可皇帝又不似一般的学生,因为他是这天下之主,更是自己的主人。若是身为帝师,妄图以一己之力而让皇帝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君主,那他就太过高估自己的影响力了。
帝师可以教皇帝典章经义,帝王之道,甚至是阴谋权术,却永远都不能忘记,自己身为人臣的本分。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无论何时,都不能逾越了身份……
当我对上小皇帝眼中那道耀眼光芒之时,脑海中不断有声音提醒着自己必须谨尊着身为臣子的本分,眼前的这个孩子终究是皇帝,随着小皇帝年纪越来越大,他会有自己的判断力和决策力,会走属于自己的君王之道。
可即便是如此,即便将来会因此而付出无比沉重的代价,我也希望在这孩子心中植入一棵名为仁善之念的种子,等到将来这孩子真正迎来君临天下的那日,这点仁善之念也许会指引他成为一代明君。
若真有那么一日,那也不算辜负了我这平生所学了吧?!
“不讲典章经义的话,那陛下想听微臣讲些什么?”
小皇帝见我送了口,大喜,思忖了片刻,道出这句话来。
“太傅就给朕讲讲这天下各地的人文地貌,风土民情吧!”
闻言,我不觉苦笑一声,若小皇帝真意真系于此,那我所能讲的也不过是纸上所得,画中所见,途中所闻了。
虽然游览名山大川也曾是我一度一来的理想之行,可因缘际会,直至如今也无机会得偿所愿。
记得那时金榜题名,入仕为官不久,人情艰难,仕途不顺,心中黯然,苦闷难掩,只觉若是能寄情山水之间,增广博文,离了朝廷中的纷纷扰扰,尔虞我诈,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可又因自己是高家长子嫡孙,加之功名在身,脱身不得,故而终日苦闷,心中郁结渐生。那时候若非柳絮从旁开导宽慰,只怕我早已成了厌世之徒,终日沉湎于声色犬马之所了。而现在,亦是感觉离这个愿望是原来越远了呢……
“陛下若是想听,待微臣将所见所闻都悉数说与陛下听也便是。可破书万卷,不如路行万里,说来忏愧,微臣亦是极少有机会可以出的京城,故而要将这所见所闻尽述,也只顶的过三五回,待将这些都说完了,微臣也便黔驴技穷了,无话可对陛下说了。”
说完最后,我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了。
小皇帝闻言,急了,言道:
“太傅这般说辞可是自谦太过了,朕知道,太傅乃经纬之才,博古通今,天文地理,无不知晓,朕心中对太傅亦是十分仰慕,还请太傅教朕!”
说完,小皇帝还向我抱拳一礼,十分郑重。
我则慌忙回礼,应道:
“陛下如此谬赞,微臣实在是愧不敢当啊!”
说完,偷瞥了一眼小皇帝,却正好瞧见他正抿着嘴偷笑,小皇帝这会儿给我带高帽,很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我随即摆出一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模样来,款款言道:
“既然陛下如此重托,那微臣便竭尽所能,为陛下将这天下各地的人文风物都细述于陛下知晓,只是陛下此举,是否别有深意,不妨直言。”
听我如此认真的这番说辞,小皇帝顿时也心急了,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小算盘,还是没能逃过太傅之眼。
原来,最近小皇帝对行军作战十分上心,故而对兵书一类有所偏好,对于北齐之战的实况更是心心念念,当然了,忧心胜败是一回事儿,比起这小皇帝更在意的是几场战役敌我两方的战法与战技如何。
可他这点小心思还是被皇祖母给发现了,皇祖母有些严厉地叮嘱他现在应该专心致志地学习圣人之道,莫要心生旁骛,三心二意,到时候哪一边都学不好。
虽然明白皇祖母所言,可小皇帝很难舍弃对兵书奇谋、排兵布阵的喜爱之情,便偷偷地自学兵书,可有些地方实在是生涩难懂,其中涉及一些山川地貌之说,难以融会贯通,而皇祖母又曾有严辞下来,故而一概授业老师都不敢私自教导小皇帝兵法韬略。
小皇帝不想让各位老师和太傅为难,不得已,只能用这种方法让太傅间接教导自己了。
“朕想学兵法韬略,可皇祖母不许……”
沉默了片刻,小皇帝还是将心中为难,娓娓道来。
“陛下年纪还小,太皇太后之意,是想让陛下先学过圣人之道,柔和心性,磨炼品行后再教于陛下六韬三略,太皇太后对陛下期望甚高,望陛下不负太皇太后期许。”
太皇太后是深怕小皇帝将来会成为一位只知穷兵黩武的皇帝,故而比起兵法韬略,她会让小皇帝先学圣人仁德之道,以化解兵法韬略之中的嗜血戾气。
“皇祖母的一片苦心,朕如何能不知,只是希望朕能快些成长,好为皇祖母分担一时之忧虑。太傅,朕想成为一个好皇帝。《礼记·祭法》中曾道:汤以宽治民而除甚虐,文王以文治,武王以武功,去民之灾,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朕觉得,朕应该成为这样一位文治武功,文武并济的皇帝。”
听到小皇帝的话语,我心中顿觉十分宽慰,小皇帝已经有自己想要走的路了,他也开始对一些事情有了自己的主见和看法了,看来,不能再将他当作孩子来看待了。
“陛下想学兵法韬略,微臣敢不倾囊相授?只是这纸上得来终觉浅,论到兵法布阵,还得再为陛下择一良师才行呐。”
小皇帝听我这番说辞,便是同意自己方才所言了,不禁大喜,言道:
“学生多谢太傅悉心教导,学生绝不会辜负太傅教会,只是皇祖母那……”
说道太皇太后,小皇帝脸上也不禁面露难色了。
“微臣会亲自去向太皇太后请旨,只是在此之前,微臣斗胆,想与陛下约法三章,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小皇帝思忖了片刻后,又看了看我平静如常的神色,随即便点头应承道:
“太傅但说无妨……”
我微微沉静了片刻,想着这若是换做以前,小皇帝早已开心地点头答应了,现在已经懂得三思而行了,孩子的成长总是让人有些猝不及防,但这却是我乐于看见的结果。
对上了小皇帝的目光,我恭敬而又不失师者风范地向小皇帝提出了自己的那几点“请求”……
……
几日后,太皇太后遣了洛霞姑姑来,宣我至长乐宫中问话,瞧见了是洛霞姑姑亲自前来,我便心知太皇太后定是为自己了日前曾进言让小皇帝学习兵法韬略之事而心有疑虑,故而今日又遣了洛霞姑姑来同我传话,只怕是有怪罪之意了。
以公而言,我是小皇帝的太傅,由我出面进言此事亦在情理之中;于私,我也是太皇太后的孙女婿,自然也得体谅太皇太后爱护看重小皇帝之心了。
太皇太后担忧的不仅仅是小皇帝将来是否会穷兵黩武,更重要的是,如今皇室便只有小皇帝这一位皇位继承人,太皇太后对小皇帝的爱护能不慎之又慎么?
小皇帝年纪还小,心性不定,若是学了兵法韬略,以为自己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待他成年后正式亲政,掌握国家大权,难保他不会一时兴起,御驾亲征,届时北魏江山社稷该以何为依托?
自废太子薨逝之后,太皇太后对嗣君的态度便比以往更加严厉了。
洛霞姑姑向我传达了太皇太后的口谕后,也免不得数落我几句,怪我这回有些冲动了,不过好在我行事还算有分寸,并未直接上书言事,只是前去同太皇太后请安之时,略有提及,这也让太皇太后可以以家事处理此事而非国事,倒也省了这许牵扯与麻烦。
“你这孩子,近来行为越发有失分寸了。”
洛霞姑姑难得训责我一番,在她跟前,我也只能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垂手静然立着,不敢随意插话了。
我知道洛霞姑姑是爱之深,难免责之切,她此番数落我自也是为我好,说我近来行为有失分寸,占多数的还是鹿苑的那次群殴事件吧,惹出这么一出祸事,也确实给洛霞姑姑添了许多麻烦。
这般一想,也便只能低头认错了。
洛霞姑姑瞧着我一脸悔过的神色,略微叹了口气,想着这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还是国之重臣了,自己还当他是孩子般训导着,也是怪可怜的,便不忍心再加以训诫了,像个母亲一般,伸出手来温柔的为我正正衣冠,嘘寒问暖,十分慈爱。
“傻孩子,近来瞧你消瘦了不少,琬儿不在你身边,你可有好生照看自己?”
洛霞姑姑的慈爱令我心中十分感怀,而一提及琬儿,触动柔肠时,眼也突然有些酸涩了,明明是满腔柔情,却也生出几分苦涩难耐,相思情意,果然磨煞人啊……
琬儿,琬儿,琬儿啊……
我从未试过如同现在这般,如此甜美而又如此痛苦地思念着一个人啊,那你呢?你是不是也用着同样的心情,如此思念着我?
“让洛霞姑姑担心了,是辰儿的不是,辰儿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努力打起精神,我尽力保持微笑,好让洛霞姑姑安心。
洛霞姑姑静静地瞧着眼前这孩子,心中也是越发感慨,如今瞧见辰儿与琬儿两个孩子彼此依偎,鹣鲽情深,为这两个孩子高兴之时却也隐不住为他们深深忧虑,太皇太后所言乃人生至理,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这两个孩子都是如此心性,若将来有朝一日突遭横祸,他两人若有一人不能保全,那另一个只怕也会随之而去了……
那自己当初极力撮合他们,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呢?
“需要洛霞姑姑为你带口信么?”
虽然心中前一刻还在如此忧虑,可一看到这孩子郁郁寡欢的神色,心中便十分不忍,她是知道的,自琬儿离开后,这孩子失魂落魄了好几日,若不是有公事缠身,令其无法分心,才暂时得以无恙。可只怕这一回到府中,亦是难以忍受的牵肠挂肚了吧!
琬儿真正离开的原因,对外自是不能名言,辰儿也是深知如此,就连书信也不敢随意托寄,唯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唯恐露了马脚,却也苦了这对恩爱夫妻。
对辰儿来说,牵肠挂肚自不必说,更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辰儿忧心忡忡,亦是显而易见的。
每日他都时刻关注战场上传递回来的军报,虽说近来是连战连捷,可在他脸上却未见丝毫喜悦之色,只是紧蹙娥眉略有舒缓,之后便一心沉湎公事,寂落无言了。
他想要向我打听琬儿在军中的消息,却又因为身为外臣的关系而不能每日到永乐宫中来探视,只能就着每隔一段时日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的规矩,才得机会亲自向自己询问琬儿状况如何。
他心中对琬儿十分挂念,却又得在人前做的滴水不漏,着实是太过为难他了。
听到洛霞姑姑的言语,我心中欢喜之至,只觉多日阴郁都已一扫而空,只要能与琬儿互通书信,哪怕只是寥寥数笔,也好过如今这般牵肠挂肚,望眼欲穿啊……
“真的可以么?”
我心中十分激动亦是十分惶恐。
洛霞姑姑微笑着点了点头,又再补充了一句,道:
“信中内容,尽量简明扼要。”
闻言,我不禁苦笑出声来……
后生可畏
我随着洛霞姑姑的引导一路碎步入了永乐宫,宫殿中青瓷熏香炉中正升腾起袅袅香烟,使得殿中清香四溢,提神醒脑、沁人心脾。
太皇太后此刻正半靠软榻端坐于榻前,手抵鬓角,闭目养神,而榻前的书案上堆满了文书及军报,可见太皇太后对东征之进展十分重视,丝毫不得懈怠。
未免打扰到太皇太后小憩,洛霞姑姑于我示意一番,便莲步轻移,至太皇太后身侧轻唤了两声,太皇太后顷刻转醒,慈目流转,定眼瞧了瞧我,目光中亦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之色,可想而知,方才确实是累得小睡了过去。
我款款撩袍跪倒,恭恭敬敬给太皇太后磕头请安,道:
“辰儿给皇祖母请安,皇祖母万福。”
洛霞姑姑忙将靠背撩高些让太皇太后靠着更舒适一些,扶着太皇太后坐好后,又十分贴心地去为太皇太后重新沏茶,亲自端了上来服侍在太皇太后身侧。
太皇太后见了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加上身旁洛霞姑姑殷勤侍候,便是在间接劝自己莫要太过责难辰儿这孩子,眼瞧着这段时日这孩子越发消瘦了些,心中也不免有些心疼,这怪罪之意也便淡去了不少。
“辰儿,起身吧,来,过来,到皇祖母身边来。”
太皇太后慈爱之心不减,我亦心怀感恩,忙起身来提着袍子半就着身子快步移至太皇太后坐榻边,端正地跪坐下来,听凭太皇太后训示。
“皇祖母,辰儿不孝,惹皇祖母忧心生气了,请皇祖母降罪!”
言语间诚恳情切,忙又俯首再拜。
太皇太后伸手扶起了我,瞧我性子赤诚淳朴,是个恭敬孝顺的好孩子,语气也温和了几分,道:
“辰儿啊,琬儿之事,你可曾怨过哀家?怨哀家狠心,拆散你们这对恩爱夫妻。”
我忙摇了摇头,言道:
“辰儿不敢,若论心疼,皇祖母比辰儿更甚,更何况,于天家而言,国事便是家事,一切都当以国事为重,这道理辰儿醒得,长公主殿下亦是心中了然。”
太皇太后见我能如此明白事理,也是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继续言道:
“辰儿啊,你是哀家的孙婿,哀家有些掏心窝子的话,不得不对你说说啊。”
我闻言,垂首恭听,神色亦是凛然。
“哀家自二八年华被皇家册封为太子妃起直至现在成为太皇太后,已逾四十多年,其中历经四代皇帝。如今已是花甲之年,本是安心颐养天年,闲时含饴弄孙取乐之时,怎奈何,天予不仁,令哀家四十而丧夫,五十丧子,最后,就连哀家的皇孙都没能保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人生致悲之痛,莫过于此。”
言至于此,太皇太后亦是老泪纵横,不绝令我心神慌乱,至我印象之中,从未见过太皇太后提及此等伤心过往,更别提见太皇太后悲伤落泪。其心可悯,其情哀婉,令我闻之也不觉红了眼眶。
“为保全皇家威势,哀家不顾世人流言,苦掌朝政,多来苦心孤诣,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周旋于权臣与藩镇之间,只为皇室孤儿寡母留有立锥之地,不让北魏江山断送在哀家手中,即便为人非议,受人指摘,哀家也在所不惜。哀家的心思,辰儿可明白?”
说道最后,太皇太后情绪有些激动,却被她生生压制下来,而最后那一问,对我亦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期许,我不敢也不能让太皇太后失望,俯首再拜,默默流下泪来,言道:
“辰儿明白,辰儿绝不会让皇祖母失望的!”
“太皇太后……”
洛霞姑姑瞧见了也是一脸哀伤神色,忙缠了丝帕轻柔为太皇太后拭泪,劝慰太皇太后要保重身子,莫要再伤心感怀。
太皇太后默然点了点头,随即缓缓平复情绪,又将我扶了起来,瞧我亦是一脸泪痕,感叹着眼前这孩子纯孝,心中十分宽慰,微笑着言道:
“瞧你这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般容易便流泪了,将来如何保护好琬儿啊?!”
说完,太皇太后又亲自为我拭泪,我微微脸红,心中暗叫忏愧,忙收拾一脸狼狈,正襟危坐,侍奉在太皇太后身侧,恭敬言道:
“辰儿无状,还请皇祖母宽宥。”
国事不涉私情,太皇太后更是如此,语气也转为严厉,道:
“现在请求宽宥还为时尚早,辰儿啊,你是否有自作主张干涉州镇纳粮之事?”
我沉吟片刻,心中早有预感,太皇太后此番召见多为此事而来,不还不忙,言道:
“辰儿却有牵扯其中,可却具是职责所在,并无僭越之举,还请皇祖母明察。”
太皇太后见我面无异色,显然觉得所作所为无愧本心,瞧着我的目光也是微亮,不无赞赏之意,言道:
“御史台监察御史有监察地方官员行政之权,所以,你派出十三位监察御史到个州镇秘密巡视倒也算在行使职权,而协助户部派下的各州镇巡察使筹措粮草、丝绢等物也算是为国分忧,可你搜集州镇刺史贪渎不法之罪证,未免行事太过雷厉,动作太过明显,你就不怕会影响东征大局么?”
上次我便同独孤信说过,这局棋,我执黑先行。
而我这先手,便是乘几大州镇总管东征之际,将州镇一些早已被总管策反的刺史罢黜或者替换,成为朝廷名正言顺安插在州镇之地的眼线,以起到监督之效,令州镇总管投鼠忌器,行事会更加有所顾忌,这便能给朝廷争取一部分时间。
刺史,原本是朝廷派下管理一方镇州的行政长官,而总管原本是一方州镇军事长官,两方互不统属,军政分开,相互监督,均受朝廷节制。
可因北魏长时间兵事不断,而局势多有变化,作为统兵将领的总管也就越发受到朝廷重视,又加上履立战功,其职位与权限也开始逐渐压过刺史,以至于出现了总管领一方州镇军政大权,使刺史形同虚设的情况出现,而现在,这种情况已成为定局,起弊端也就非常明显的凸显出来。
首先是对于地方刺史的认命,原本是接受朝廷任命的刺史逐渐成了州镇总管向朝廷举荐,名义上,刺史还是管理着地方行政之权,可早已沦为总管下属,受州镇总管调配,这也便大大削弱了朝廷对地方州镇的控制,以至于州镇总管渐有藩镇之势,对朝廷的威胁也就日益加深。
再者,刺史管辖地方镇州下各地方之父母官——县令,县令者关系民计民生,其位卑却责任重大,若是所用非人,不但祸害地方,更易激起民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行政之利弊,此等要等关节,为君者不得不加以重视。
虽然说,以北魏如今局势,消除藩镇隐患之事还需徐徐图之,可限制藩镇权利却早已是当务之急了。
我所思所想,太皇太后如何会不知,只是现在正值非常时期,东征之战事关重大,绝对不容有失,如今我乘这州镇总管出征之事,行此釜底抽薪之计,难保这群镇州总管会阳奉阴违,对东征之事敷衍了事亦或别有计较,届时,东征局势便会出现很大变数,太皇太后如何能不忧心忡忡。
如今太皇太后此番诘问,亦在情理之中,我缓缓将自己所思所想如实报来,道:
“皇祖母容禀,辰儿近来审核地方上报刑部案例,发现其中多有冤假错案,故而遣监察御史秘密巡视十三州镇,查清其中牵扯关联,进而发现,州镇总管有私自储粮、屯兵、敛财之嫌,此等祸乱之举,朝廷不得不未雨绸缪,早做防范啊!”
太皇太后的表情并无太大波澜,可见对此事早已心知肚明,朝廷一直以来对州镇总管实行靖绥之策,以安抚为主,故而对他们许多欺瞒朝廷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涉及谋反逆罪,便不会过于打压干预,可也不会一味放纵,有些事还是得遵循朝廷法度,而朝中也因为有太皇太后坐镇,才得以压制住一些州镇总管的日渐膨胀的**野心。
“所以,你让监察御史暗中协助户部征收州镇粮草、丝绢等物资的真正用意,是为了消耗州镇总管内部储蓄?而向上检举地方刺史行政不法,除了让朝廷直接派遣官员接替总管自行举荐之刺史外,最主要的是为了收缴财货么?”
太皇太后果然慧眼如炬,句句道出我之根本用意,可想而知,皇祖母亦是早有剪除州镇之心,只是一直在等待合适的机会罢了,而这最佳时机,便是北魏与北齐之战的最终结局,若是北魏此番得以顺天应命,将北齐纳入版图,那原本起抵御北齐之用的州镇总管,朝廷对他们的依赖也会大大减弱,到时候,只要等到北魏真正融合了北齐领土,便是处理州镇总管的最佳时机了。
我郑重点头,言道:
“皇祖母圣明,州镇总管能横行地方多年,所凭借不过三样,兵权、粮草、财货而已。此番王尚书掌管户部办事干练、雷厉风行,在各地粮食将要秋收之前便派下巡察使到地方征收粮食,核查田亩、户籍,令地方再也无法像往日般推脱借故或立据拖欠等手段,减少向朝廷上缴粮食,这才得以保证东征之时粮草供应。”
“而辰儿所做,便是让监察御史协助户部追缴多年来所积欠下的粮食数量,欠债还钱,天公地道,而这笔亏空,将会由州镇总管多年暗中累积的私库加以补贴,这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耗州镇粮草储蓄;至于弹劾检举地方刺史之举,确实如同皇祖母所言,便是为了朝廷可以以整饬吏治为名,收缴地方多年来横征暴敛、欺压百姓之所得,尽数收归国库所有。这般一来,朝廷便可一解粮草、财货短缺之急。”
太皇太后闻言,沉默片刻,不禁为眼前这孩子如此才思敏捷所叹服,却也不得不提醒这计划可能带来的影响,言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此法甚妙,颇得兵法精髓,可辰儿,你就不怕此举会惹怒州镇总管,逼得他们阵前倒戈么?”
我闻言,目光坚定,继续言道:
“他们不敢反,哦,不,应该说是暂时不敢反才对。私自克扣粮草、屯兵、敛财充盈私库,在外看来,此举早已等同于谋逆,故而对此州镇总管讳莫如深,绝不敢在此处与朝廷多做计较。而辰儿实行此计,只会将所探查出来进而收缴之私库所得尽数划于地方不法刺史之举,触犯国法在前,朝廷严厉执法在后,此举亦不会主动攀扯到州镇总管,而所得之粮草,皆为东征之用,所缴之财货,最后也将还于州镇之手,如此合情合理合法,州镇便寻不到可以谋逆之理了。”
洛霞姑姑闻言也不觉眼前一亮,略微吃惊地望着不急不缓说出这段话的孩子,颇为感慨,心中暗自思忖着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转而看了看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一脸赞赏神色,似是对辰儿这番提议动了心思。
可辰儿这最后一句‘所缴财货,最后也将还与州镇之手’却也让自己颇费思量,洛霞姑姑主动开口询问了一句,道:
“辰儿,你的意思是……”
我沉默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这些话道出口来,抱拳揖了一礼,言道:
“请皇祖母恕辰儿直言不讳之罪,历数朝廷多年征伐之事,但有攻克一城一地,统帅及其军士,不是血腥屠城,便是放纵兵士洗劫抢掠,戕害黎庶,此举形若盗匪,尽失人心。就此辰儿曾不断上书皇祖母言及此事,而皇祖母心怀仁义,高瞻远瞩,故而此次东征事始,便晓谕各府将军,此次东征旦有攻克一城一池,务必做到对北齐百姓秋毫无犯,违者军法从事,以此来彰显我军之仁义,尽收北齐之民心。而皇祖母亦承诺于三军,待得胜归来,朝廷论功行赏!”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言道:
“确实如此。”
北魏朝廷一直实行的是兵农合一的府兵制度,战时为兵,入则为民。
而一场胜战打下来,功勋一直以来都被士族子弟所占据,普通士兵想要凭借战功升迁难如登天。而且即便朝廷有所赏赐,大半也入了统帅军官阶层手中,可以分到兵士手中的便更少之又少。
故而兵士们得到奖赏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战胜后对敌方城池进行洗劫与扫荡,因此,战争对下级兵士而言,最大的诱惑力便是战胜后将敌方城池洗劫一空,这也便逐渐形成了一种带有野蛮血腥掠夺性质的不成文的约定俗成。
此举在战乱之时十分常见,这也是一军统帅无法更有效地约束手下士兵的表现……
而太皇太后战前下了如此严令,并承诺战后朝廷予以论功行赏,这也便算是向军士们承诺了战后奖赏,而这些对于北魏朝廷来说,将会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若是朝廷在最后无法将承诺兑现,那对北魏来说,将来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士兵哗变灾厄,后果不堪设想!
“这也便是辰儿所言及的,财货取自州镇私库,最终也将会还于州镇之手,而这一步,也会是分解州镇兵权的第一步。若是皇祖母恩准的话,可否将以往朝廷将赏赐颁给统帅再由统帅分给下级军官的惯例,改为由朝廷直接分赏给下级军官,再着意提拔下级军官,给予战功显赫者以爵赏,以示朝廷惜才爱才之心,为朝廷收取军心民意,这对逐渐分解州镇兵权,亦是大有裨益。”
洛霞姑姑听我这番说辞,心中也是暗自称赞,拿着州镇的钱货来赏赐州镇,最后军心民意尽归朝廷,这般锦上添花的好买卖,如何能不让人动心?
辰儿这孩子的睿智才干,果然非同一般啊!
“当真是后生可畏啊!”
太皇太后最后也忍不住发出这声感慨来。
家国天下
“可是,辰儿,州镇总管终归是国之功臣,朝廷若是在东征事后对州镇总管予以清算,未免会让世人认为北魏对待功臣凉薄,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更何况州镇总管之中,多数都曾与哀家一道披坚执锐,同生共死,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哀家念及同袍之谊,心中亦有不忍,所以,辰儿,哀家要你承诺,将来在处理州镇总管一事上,只要他们当中有愿意主动舍弃兵权,无犯上谋逆之心的,你绝不可对其赶尽杀绝!”
说到最后,太皇太后语气变得十分威严、强硬,我心中一颤,惶恐地俯首再拜,言道:
“皇祖母言重了,辰儿不敢。”
太皇太后凌厉的目光之中,不觉闪现一丝冰冷的寒意,眼前这孩子的睿智城府,真的是令人又敬又怕啊!
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沉默木讷的孩子,早已成长为如此优秀的治国之才了,太皇太后心中十分感慨却又不得不开始担忧,忧虑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驾鹤西去,这朝中还能有谁可以制衡这孩子!
太皇太后太明白不过了,能在权利面前保持住自己本心之人,根本就是凤毛麟角,就连她自己,也曾迷失在权利的旋涡中,以至于这后半生都在权谋与制衡之中跌宕沉浮,几乎成为孤家寡人。
这血一般的教训,实在是令人刻骨铭心啊,那她能够相信,这孩子将来在权利面前会成为例外么?
那她又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呢?若自己真下了狠心处置了这孩子,那琬儿又会如何?
瞧着恭敬跪在一旁的辰儿,太皇太后最后还是疲惫地叹了口气,她终究还是下不了狠心,辰儿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这孩子能有今日,自己欣喜宽慰之情是远甚于猜度之心的,而心中亦是真心为这孩子感到高兴。
更何况,这么多年殚精竭虑地谋划与制衡,已经消耗了她所有的心血,她累了啊……
“辰儿啊,哀家,可以相信你么?”
太皇太后的声音突然显得有些苍老无力了,在这一刻,她舍弃了太皇太后的尊容与高贵,试图放下执政多年而积聚出的猜度之心,想要去试着相信,眼前这个孩子是可以值得自己信任和托付的。
现在的太皇太后,只是一位温柔慈爱的老者,想以一颗推诚之心去换眼前之人的赤诚忠心罢了……
闻言,我神色不觉动容,太皇太后的顾虑与猜忌我不是不知道,可我心中还是心怀希冀,权术终归只是权术,而人心,应该存在着比权术更温暖、更温柔的东西啊,而这,正是琬儿教会我的东西……
我所希冀的终归没有落空,因为太皇太后愿意给我一个剖白心迹的机会了啊!
我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太皇太后的眼,目光皆是坚定的神色,十分坚决地向太皇太后承诺道:
“可以!”
太皇太后瞧着眼前这孩子目光中陡然而其的光彩与坚定,慈爱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一丝感怀的笑容来,然后无比欣慰地点了点头。
我端正作揖,面色动容地继续说道:
“皇祖母,辰儿想要做到心怀家国天下,想要让北魏富国强兵,想要不辜负皇祖母多年苦心教诲,想要尽心尽力辅佐陛下,更想要守护琬儿,辰儿这般想,是否太过贪心不足了?”
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亦是第一次从眼前这孩子口中听到他的欲求,听过这番话语后,太皇太后这才稍微意识到,琬儿对这孩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这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想要达成琬儿心中所愿,正在朝琬儿身边靠拢;而琬儿也让这孩子有了更加高远的志向,这些都仿佛在向太皇太后传达一个讯息,眼前这孩子迟早有一天会从一介谋臣蜕变成为当世经国济世之才的。
倘若当真如此,便是北魏之福,天下之幸了啊……
太皇太后无比欣慰地扶过我,微笑慈爱地为我正了正冠帽,点头称赞道:
“辰儿志怀高远,皇祖母相信你,只是前路任重而道远,辰儿需砥砺勉力而为之啊。”
“辰儿谨遵皇祖母教诲,定不叫皇祖母失望。”
“好孩子,如何应对州镇总管之事,便依你所请,哀家还想问问,对于东征之事,辰儿还有何见解,不妨一道说来。”
说完,太皇太后指了指桌案前的那堆成小山一般高的文书,便是想要听听眼前这孩子的意见,好为东征之事,制定大致方略走向,毕竟征伐之事,征战在将帅,而统筹在朝廷。
我瞅了瞅案前的文书,仿佛都能感受到文书中传递出来的战场之上激战的血腥气和压迫感,陡然间想到了琬儿,心中不禁一紧,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好让自己略微冷静下来。
“辰儿先请皇祖母恕罪则个,皇祖母若是询问征伐之事,辰儿恐力有不逮;若是问及战略要义,辰儿倒有几点建议可供皇祖母参详一二。”
“无碍,辰儿旦抒己见,直言无妨。”
“那辰儿便斗胆谈及自己的这几点浅薄之见了。辰儿想要言及的便是有关战后如何应对北齐旧地、处置北齐君臣之事,以及应对南陈攻取江北之地的几点建议。”
太皇太后闻言,不禁与洛霞姑姑相视而笑,只因为这些正是太皇太后最为忧虑之所在,虽然战场之上风云变化,胜负之事难以预料,但是这些却并不是太皇太后最为忧患之事,太皇太后忧虑的有二。
其一,倘若北魏攻取了北齐,北魏该如何再最短的时间内将北齐真正纳入北魏版图,让北齐民心尽归北魏所有。所以在东征事始,太皇太后晓喻各府将军,但有攻克一城一地,务必做到对北齐百姓秋毫无犯,便是收取北齐民心的第一步,可要真正收取靠武力征服国家之民心,让他们臣服于自己的仇人,这样做还远远不够!
其二,便是北魏在攻取北齐后,该如何应对攻略江北之地的南陈大军。为东征之事顺利,北魏与北齐出自各自利益考量,暂时连成一线,共图北齐,可一旦北齐大势一定,北魏就不得不直接面对南陈北上大军的威胁。
北魏与北齐一战,几乎是倾尽全国之力,而两虎相争,无论胜负在谁,都会耗损彼此实力,反观南陈,即便动员十万大军北上,依旧未损元气,到时候北魏是否要再顺势南下夺取被南陈抢占的江北之地,便还需要因势利导,再做计较。
而身为北魏的决策者,在这两点上都必须有高度清楚的认识,才不至于在未来的决策上,让北魏陷入不可挽回之绝境。
我也深知皇祖母必然忧虑这两点,虽然自己在带兵打战这道上并不娴熟,可轮到国策谋略,自己还能略尽绵薄之力。
“在说到收取北齐民心这点上,朝廷若是能做到以下几点,便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降低北齐军民对北魏的仇恨,进而对抑制南陈也是大有裨益。”
“这般说来,辰儿你也赞同北魏在攻取北齐之地后,继续南下夺取被南陈抢占的江北之地的战略部署么?”
“是的,皇祖母,江北之地,绝不可拱手让于南陈,否则,将遗患无穷。观如今战况之事,南陈已攻克历阳,撬开了通往江北之地的门户,其势锐不可当,相信用不了不久,便能陆续攻克寿阳、钟离、广阳三镇,而直扑彭城。而彭城之战,便是扼制南陈继续北上的最关键的一役,这对南陈主帅来说,也会是最艰难的一战,因为彭城刺史便是北齐名将欧阳祁。”
欧阳祁是北齐名将录中,名气仅逊于靠山王宇文懿的一代名将,更是当世名儒,因其管辖彭城及以南的江北之地,行政处事多有惠及百姓之举,故而深受江北之地北齐百姓之爱戴。
虽然北齐皇室为了抑制地方州镇军权而刻意削减了地方驻军,可若是北齐朝廷在此时放手一搏,专委欧阳祁彭城事,以其声势名望在淮南及江北之地招募三四万人,再让欧阳祁统筹调度军队,同仇敌忾,破釜沉舟,则难保南面战局形势将会发生逆转。
倘若南陈被击败退回长江以后,届时,北魏南面战场将变得危机重重。更重要的是,若是南方战场上的北齐军队重新集结,以欧阳祁统兵之才,定会出其不意,带着几万大军穿越太行山而往平州而去。
若真到那个时候,欧阳祁与正在金邑附近行猎的北齐皇帝宇文畴的十几万大军一道,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则一路北上攻略金邑的北魏北中路大军,便会陷入孤绝之地,整个东征局势,便会急转直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彭城之战至关重要,而对北魏来说最有利的状态,便是欧阳祁被南陈大军牵制在彭城!
一提到欧阳祁,皇祖母的神色是又敬又畏,敬的是他与靠山王宇文懿一般,都是北齐护国名将,而畏惧的也正是欧阳祁改变北齐南面战局的能力。
太皇太后沉吟了片刻后,随即说道:
“凭借欧阳祁的实力威望,想要守住彭城并不困难,哀家主要还是担心,南面战局形势会因欧阳祁而变……”
“这点皇祖母无需忧虑,依辰儿所见,欧阳祁定会被困于彭城而动弹不得。”
听我一言,太皇太后与洛霞姑姑皆是一惊,太皇太后不禁开口询问道:
“哦,辰儿何故如此笃定?”
“其原因便在齐国君主宇文畴身上,历阳被攻破,江北告急,而齐主却宁愿削减自己二十万兵力派出五万精锐步骑南下平陈,却没有让彭城欧阳祁就地招募兵将抵挡南陈大军,反而让心腹石梁南下,这很显然便是欧阳祁已见疑于齐主,不为其所信任。而齐主历来以暴虐之名为盛,因其为保权位,不留余地绞杀皇室宗亲,残害驻军守将以图收揽各州兵权,由此等种种行径可见,齐主虽昏聩,却对权欲十分痴迷,更懂得执掌兵权之重。故而,齐主绝不会让欧阳祁借机扩充彭城军力,而石梁在战败后并没有就近集结军队抵抗南陈,而是直接逃回了彭城,很显然,石梁便是齐主派去监视欧阳祁之人。”
统兵之将领兵在外,最忌的便是不被君主所信任,此等重要关节,往往造成许多的历史悲剧。
“而石梁此人不足谋事,他到了彭城,只会多方掣肘欧阳祁,所以,辰儿笃定,欧阳祁必被困于彭城而别暇他图。若是欧阳祁可将南陈大军抵挡在彭城之外,而我军又能乘此良机迅速攻克北齐之地,施良策,收民心,届时,自然不惧彭城不降北魏,一旦我军拥有了彭城,再加上有了北齐军民之护,想要从南陈手中收回被其占领不久的江北之地便是易如反掌。若是在此时惧其威势而不取江北之地,待到两三年后,江北之地被南陈久固,即便北齐之地尽为我北魏所有,可南陈进可攻,退可守,俨然已成为我朝心头之患!”
太皇太后闻言,便也不再忧虑其他,若战局允许,届时定会毫不犹豫地攻取彭城,尽收江北之地,她现在反而对平齐策有了更浓厚的兴趣,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辰儿,你先同哀家说说你的平齐之策!”
“是,皇祖母。辰儿之意是,灭齐后,戮齐之奸臣,收礼齐之贤士,褒扬齐之忠臣,以收齐之民望;归还齐朝廷所占之田园于民,以收齐之民心;齐人治齐,选用山东各州之贤士,使之以至齐,以收齐之民意;而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善待齐主及其宗室,以齐主之令招降其他州镇,杜绝齐人反叛之源!”
我一说完,便端坐一旁静默良久,额角不觉溢出一层薄汗来,突然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看皇祖母。
太皇太后思忖良久,看着我的目光也是闪过好几遍凌厉,可见心中亦是一番天人交战,很显然,皇祖母已经看出了我本意为何了。
“辰儿啊,你说言及的无论是收齐之民望、民心,甚至是善待齐主及其宗室这条,哀家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齐人治齐,你老老实实告诉哀家,你可有革新立制之心?”
太皇太后的语气之中颇为严厉,不免让我心中一颤,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对太皇太后有所隐瞒,随即直言不讳道:
“是的,皇祖母,辰儿确有此意。”
齐人治齐,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齐人对北魏的憎恶之心,也能让齐人因地制宜,将齐国管理得更好,这对北魏容纳北齐之地、北齐之民大有裨益,只是却会在很大程度上冲击北魏历代选官任人制度。
按照北魏历代传下的规矩,凡为北魏所灭之国,其军民不是沦为奴隶,便也只属于一般平民。
平民黎庶想要入朝为官,绝非易事,更别指望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在北魏,身份等级制度是如此森严,令人无法轻易跨越了去。而想要做到齐人治齐,便不得不打破北魏百年来的用人制度!
太皇太后闻言,脸色微微泛白,不禁怒斥道:
“大胆,辰儿,你难道想要重蹈崔廷佑那前车之鉴么?”
我慌忙匍匐在地,不敢仰视皇祖母,可若不将心中所想尽述,又觉不吐不快,拼着一死,我也要将这些话说将出来。
“皇祖母息怒,请恕辰儿说句诛心之论,皇祖母心中真的认为崔廷佑当年所为都是错的么?”
太皇太后顿时陷入死静一般的沉默……
我见良机在此,稍纵即逝,忙继续言道:
“皇祖母,正所谓时移世易,此次东征,若是天佑北魏,得以剪灭北齐而使得其土纳入北魏版图,则北魏一统中原,与南陈各据南北而分天下的局势便已成型。而北魏若是想要君临天下,横扫宇内,便必须有海纳百川的雍容气度与吞吐天下囊括四海的凌云壮志,以成就北魏大国之气度格局!想要要成就此等格局,就必须要让北魏富国强兵,想要富国强兵,就必得废除不合时宜的制度,构建出新的框架制度来加以巩固、强大皇权,而要做到这些的第一步,便是破除身份等级桎梏,真正做到不问出身,以贤任能!”
太皇太后闻言,不觉轻叹一声,这孩子的睿智才干,早已超越了当年的崔廷佑啊!
正如辰儿方才所言,自己从未觉得当年崔廷佑所作所为是错的,只不过他当年做的是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去改变北魏传承百年的铁血制度,即便步步为营,最后却也落得身首异处的可悲下场;
而今日辰儿所为,却是借天下大势所趋,而让北魏不得不改变步调,以期顺应天下格局之变,承天应命,奠定北魏万世之基。
此中高下低劣,一见立判!
而这孩子能摈弃门阀士族之见,有如此眼界和开阔胸怀,足见他心中是有大智慧的!
这样的经国济世之才能为北魏所得,实乃北魏之福啊!
就这般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太皇太后率先打破了这般沉默,言道:
“好了,起身来吧,时辰不早了,辰儿,今日议事便先议到此处,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皇祖母……”
我有些吃不准皇祖母决议为何,不禁忧心忡忡。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而洛霞姑姑便度步过来相扶,随即好言相劝道:
“辰儿,你便先回去吧,太皇太后若有需要,会再诏你前来问话的。”
我瞧了瞧洛霞姑姑,知道姑姑是在劝我要沉得住气,莫要心急,皇祖母听过我这番言语后并未对我严加斥责,想来其中大有希望,我亦不虚此行了。
“那辰儿便先行告退了,皇祖母万安!”
行过礼后,恭敬向后退了三步,才转过身去,正准备缓缓离开永乐宫,却被皇祖母叫住,只听皇祖母从容决断的对我说了句,道:
“辰儿,你前几日所请教琮儿兵法谋略之事,哀家尊奏,令外,哀家让御林军副统领容巽亲自教导琮儿排兵布阵之法,有你们这一文一武悉心教导琮儿,哀家很放心!”
我闻言,心中大喜,忙俯首再拜,言道:
“辰儿替陛下谢皇祖母慈喻!”
“嗯,回去吧。”
“是,辰儿告退……”
说完,我便起身离了永乐宫……
出了宫门,我整个身子都还在抑制不住的微微颤抖着,都快不知道,是过于害怕还是激动的缘故了,只是心中一直都有个感觉,北魏从今日开始,将要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而我想要改变这个国家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长相思兮长相忆
北魏太和四年十月底,东征军在攻克平州后,一路向北扫除通往金邑的各路要镇坚城,东征大军越是靠近金邑,其敌军反抗程度也越发激烈,故而战事一直延至十月底,东征大军才占领了距离金邑百里外的一座重镇汾州,由此可见,北齐军队战力亦是不可小觑。
而北齐皇帝宇文畴在接到北魏大军进攻金邑门户汾州的战报后,不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拍案叫好,还传下旨意停止行猎,全军拔营回防金邑,故而在北魏大军攻打汾州之时,北齐皇帝已经率领着十五万大军回防金邑,似乎一直都在等候北魏大军,起意图也逐渐昭显。
这位北齐的天子是想要在金邑以逸待劳,与北魏东征军主力决一胜负,一战定乾坤了。
而北魏大元帅朔王萧澹在看透北齐皇帝的意图后,微微感慨北齐这位年轻帝王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勇气后,也下令减缓了大军行军速度,集结几路大军,乘机养精蓄锐,以备大战。故而在攻下汾州后,北路、中路以及大元帅亲摔的后卫军都入续到汾州集结,不算分散在其他城镇的驻守的兵马,汾州北魏大军共十万驻扎于此。
汾州终究是小镇,再者有太皇太后亲下不得随意侵扰北齐百姓,故而十万大军驻扎在汾州城外,其营垒憧憧,旌旗蔽空,绵延周围数百余里,其军容整齐,调度有序,场面十分壮观。
而北路元帅萧珝所节制的三万大军则被安置在北营以作中军防护,直接护卫主帅朔王萧澹的安全。
今日夜已深沉,北营军帐内依然是灯火通明,文案后,北路元帅萧珝正埋头于文书之中,细致处理着今日军务。
在明亮烛火的照射之下,只见这位年轻元帅一身明亮照人的白色山文甲,抱肚与披膊上,装饰着兽首虎吞形状的护腹甲及虎首披膊,显示十分武威逼人,而护腹甲外层又用双带扣皮带系紧,使得这身精致的山文甲与这位年轻少帅的匀称身形更加完美的贴合,既不会显得瘦弱,又能凸显将帅威势来。
他的手臂上还装具了护臂,脚踏云头皮靴,头戴红缨凤翅兜鍪,这些都将他清丽地容貌隐藏得更深了,而那英武的身形、逼人的气势以及宛如鹰隼般的目光,都让周围之人不敢随意仰视。
燕云龙骑卫少帅萧珝,便是这样一位非同一般、无比优秀的军事将领。
可除了他麾下三千燕云精锐龙骑见过他们的少帅的真容以外,其余被编入北路军的军士无人见过这位天才军事家的庐山真面目,因为这位少年统帅无论何时脸上都会带着一张面目狰狞的面具,不仅这位少帅如此,就连他的三千燕云精锐龙骑都是各个白色铠甲,面带狰狞面具,军令严整,士气高昂,令对手未战而先胆寒;更甚者,不战则已,一战则勇猛无敌,只进不退,真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些,都让这位年轻的少年统帅身上,笼罩上了一层层神秘的面纱,而这位少年统帅在战场之上的排兵布阵、杀伐决断,更是让随行众军士为之触目惊叹,无人不倾心敬仰、尽心追随!
如今,夜色越发昏暗,连绵百里的营垒外篝火烧正旺,将这一片映照得犹如一条火龙盘旋占据其间,威势难以尽掩。
而军营外,各营垒之间都会陆续有巡逻军士执火巡查而过,一旦与别队相遇,必得对过夜间巡逻口号,若有对不上的,都会立刻被当作敌军就地斩杀,绝不容情。
军帐内,少帅萧珝时不时站起身来往悬挂地图这边走来,仿佛思忖着战略战术,即便夜已深沉,依然是一身戎装,兵不卸甲,以应对急来之变。
而一直不离左右的先锋副将洛卿则同样也是一身英武戎装在帐内随侍,一来守护少帅,二来协助少帅处理每日军务,探讨战局情势,及时调整战略部署。
两人就这般安静地在帐内做着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却又合作无间,这是一种无法言喻的默契。
许久后,帐外走入的另一位副将行装的军士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只见这位身子有些廋弱的副将恭敬给少帅萧珝抱拳行礼,将今日所勘察清楚的粮食物质、兵甲耗损等一应事务简练地向少帅做了个陈述,好让军队后勤有所保障。
少帅萧珝听到奏报后微微颔首,看来后勤供应还能支持大军一月有余,在此期间朝廷的后续补给也有时间统筹调度,及时送到前线来亦可缓解大军后顾之忧。
“好,紫玉,此事劳你继续更进,粮草供应乃是行军命脉所在,不容懈怠,如今十万大军集结汾州,粮草消耗之巨比前更甚,而朝廷若是一时乏困未能及时将粮草供需补给前线的话,届时便会影响全军士气。所以未雨绸缪,在此之前,我们得坐好准备在当地征买粮草之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是,紫玉尊令!”
前来奏报的副将军士,便是与洛卿一同贴身伺候在少帅身边多年的紫玉,只是紫玉同洛卿不同,她一直处理的便是后勤保障等军需问题,还有就是管理各路情报工作,所以不像洛卿可以时刻陪伴、守护在少帅身边,而洛卿便是自己的妹妹——红玉。
接到军令之后,紫玉并没有着急离开军帐,而是先瞥了一眼一直埋首抄写公文的洛卿,然后又有些欣喜、激动地瞅着少帅,难以掩饰这满脸的笑意,不禁轻声言道:
“少帅,末将还有要事上报。方收到洛霞姑姑的秘密信函……”
即是洛霞姑姑送来的密函,想来是有关近来朝中的一些动态局势了。
闻言,萧珝也只是轻应了一声,并未觉得有异常,点了点头,道:
“好,将信函放在文案上,待会我会查阅的!”
说完,便和洛卿一样依旧做着自己手头的公事,可见未受任何影响。
紫玉瞧见了心中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状况,可又极力按捺着自己有些激动的心情,紧接着缓缓言道:
“随着洛霞姑姑的信函一同寄过来的,还有……驸马督尉的来信……”
此言一出,少帅萧珝不觉微微有些愣神,随即从军事地图上移开目光,娥眉微蹙,一脸静默地回望着紫玉,看不出此时是喜是忧了;
而一直埋首文案抄写文书的洛卿,也在此刻突然停笔不动了,有些惊异地瞅了瞅自己的姐姐,瞧见紫玉脸上的那么淡淡笑意,便知道了方才她所言确实为真了。忙一脸温和地望着少帅萧珝,脸上虽然未见笑容,可心里却早已为少帅高兴欣喜了一阵。
少帅心念了许久的人,总算是来消息了么?!
未等萧珝吩咐,紫玉便主动将怀里的信函给取了出来,移步过去双手捧着递给了萧珝,当接过信函的那一瞬间,萧珝突然有些恍惚了,心中突然泛起一丝不可名状的苦涩来,此时此刻的心情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从紫玉手里接过的有两封密函,一封是洛霞姑姑寄来的信笺,而另一封是没有署名甚至没有收信人的信笺,想来这封便是那冤家寄来的信了……
萧珝不觉收紧了手中的这两封信笺,微微舒了口气,首先还是先打开了洛霞姑姑寄过来的信,信中大略说明了进来朝中的局势变化和行政策略,还有提及萧珝最关心的有关粮草供应的问题,却也在此处,萧珝看到了那冤家近来在朝中的所作所为……
“哎,这冤家……”
萧珝口里无奈地一声感慨,令紫玉和洛卿略感不妙地面面相觑,都有些担忧地望向萧珝。
瞧完了整封信函,萧珝便也知道了那冤家不仅不惜兵行险着,乘着州镇总管出征之时,行此釜底抽薪之计,想要暗自削若州镇总管势力;她还如此胆大和有担待地在皇祖母跟前坦诚了自己想要改革立制的意图,念及此处,萧珝都不觉为这冤家惊出一身冷汗来……
可一想到这冤家如今的谋略、胆识、勇气与担待,萧珝又是满怀欣喜与安慰,自己亲选的良人,终究没有辜负自己对她的这番深情厚意啊!
随即也只是淡淡苦笑一声,将洛霞姑姑的这份信递给了紫玉她们,而自己只拿着那封没有署名的信笺安静地坐回了文案之后,久久地瞧着那份信不动,愣愣出神。
待紫玉和洛卿都瞧过了那封信后,两人心中都不禁掀起一番巨浪来,没想到短短数月之间,朝廷上下竟然有此巨变,而驸马在此事所展现出的高超远见与谋略,令两人都有些惊叹不已了。
最后,洛卿都忍不住出口赞叹了一句,道:
“虽说是兵行险着,却也经深思谋定,伺机才动,这一举便有数得,驸马督尉,真乃治国之奇才也!”
直到此时此刻,紫玉才发现原来驸马心怀高远,胸有韬略,的确是不世出的经国济世之才,难怪少帅会对他别有不同,还一往情深。
驸马竟然能心怀家国天下,那将来定能与少帅同归一路,这般想来,少帅真是遇到自己的良人了啊!
一念至此,紫玉不禁为少帅情有归属而感到欣喜不已了……
“这般看来,朝廷应该能够在一个月内将粮草军需运送到前线来了。”
紫玉不禁拍手叫好,突然想到,驸马督尉如此关心前线粮草物资供应,是否也有想要为少帅一解后顾之忧的考量而做着自己力所能及之事呢?
若真是如此,那驸马待少帅也该是深情厚意的!
紫玉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少帅同驸马之间的牵绊,竟然已经如此深沉,早已密不可分了……
紫玉忍不住抬起投来望向萧珝,只见少帅早已将那份信笺打开,手里边是一只鹤形折纸,而另一只手将信函展开,人正瞧着那封信和手里的纸鹤暗暗出神……
紫玉微微有些诧异,因为瞧见少帅手中的那封信似乎有些异样,从后边瞧怎么感觉那是一张未着点墨的白纸啊?
身边的洛卿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怪异的状况,两姐妹微微对视了片刻,还是一左一右慢慢度步到少帅身边,这才真正确认,少帅手中的这封信,确实是一张白纸!
“这……”
紫玉突然急了,思忖着是否路途出了变故,无意将驸马的来信给遗失了,这可是失职之罪,更何况好不易得来驸马的只字片语,紫玉不是不知道这对少帅意味着什么,战场之上来往书信本来就十分珍贵,更何况这些都是机密书函,可以安全送达本就不易,即便最后安全送达了,在预览之后,都得不留痕迹地加以焚毁,绝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明明洛霞姑姑的信函完好无损,可为何唯独驸马的书信便出问题了呢?
“嘘~”
洛卿示意紫玉噤声,因为他发现少帅萧珝的表情神色都有所变化,似乎变得越发感性和伤怀了。
这一页白纸确实便是驸马写给少帅的信,只是这信中并非点墨未沾,因为收信的这个人已经完完全全接收到了写信人所要传达的深刻思念……
朝紫玉轻轻摆了摆手,洛卿随即与紫玉一前一后退了下去,拱手站立一旁,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而萧珝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深邃而酸涩,心中突然泛起阵阵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傻瓜啊……
纸上虽为着一字,却早已写满了相思情意,千言万语,想要尽述,却叹篇幅有限;寥寥几笔,欲苟顺私情,忧深情无以为继,恐黑字落人口实,万般无奈之下,唯用纸鹤以寄情思。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孤灯离索魂梦引,惟愿情义两相知。
……
军帐外,有军士请求入见少帅。
萧珝逐渐回过神来,将信和纸鹤都放在案前,随即点头示意让那军士入得帐中来。
洛卿受意,正声道了句:
“进来吧。”
随即,军士入得帐内拜见少帅萧珝,恭敬问道:
“卑将特来询问少帅,后半夜军中巡营口号为何?”
萧珝微微抬首,就毫不犹豫地说了句,道:
“长相思。”
“是,卑将得令!”
随即,军士起身恭敬退出了帐外。
……
险象环生
北魏太和四年十一月初,前线送来战报,北魏分散在汾州附近城镇的小股部队被敌军以烧营、夜袭、内应等方式被逐个收复,至使这几个月来连战连捷的北魏军在此处略受挫折,而北魏的主力十万大军一直进驻在汾州,并未见大军有继续北上攻克金邑的迹象,朝廷在接到消息后,一时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其中,议论最多的莫过于大军统帅朔王萧澹为何没有乘胜追击,立刻挥师北上至金邑与北齐大军决一死战的原因,更有甚者,有风言借部分官员之口传入朝廷,言及军中有将领私通敌国,出卖军情部署,以至于战事不顺,由此败绩……
行军打战,最忌朝廷对在外领兵之将心存疑虑,一遇此事,朝廷往往不顾战场事情而对战事多加干预,以至将帅离心,士气大减,更会影响战争局势,真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种关窍,太皇太后亦是久经沙场之名将,又如何能不知,越是在此等关键时刻,朝廷越要表现出对在外领军统帅之信任,以防敌军妄图以攻心之计而离间君臣大义,导致最后做出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来。
只是此事已由官员正表上奏,按照朝廷规矩,还得派一位监军至前线以作督促之责,才好安百官之心。
而监军,有掌控运输补给、将领赏罚等重要军事以及大军与朝廷的通信之权,因其可直接参与对战略部署的规划,对将帅决策,战事变化都有重要影响 ,故而人选是否得当,便直接关系到此人是否会对大军主帅多加掣肘,是否能处理好文臣与武将之间的关系,继而影响到整体战局要略等问题,便成为了不得不加以慎重思考的问题了。
而御史中丞高辰的主动请缨,便为太皇太后解决了眼前这道棘手难题,因为朝廷历来便有御史兼任监军的传统,此则为名正,朝廷上下想来无人会反对。再加上他身为驸马督尉的身份也能缓和朝廷与将领之间的矛盾,将彼此的猜忌与不安降到最低。
更何况太皇太后相信,御史高辰可以很好的完成此次监军的重责大任,她想让高辰做的,不仅仅是安抚好前线大军,以示朝廷对军士们的信任,更是希望他能协调好文臣与武将之间的关系,做到不随意干涉军政,一切都以国家大事为重。
如此文武共济,通力合作,才是国家之福,社稷之幸!
所以,很快,太皇太后便下懿旨,令御史中丞高辰为监军,随负责押运粮草物资的军需官一同越过边境按照此次东征大军行军路线最终抵达汾州与主力大军会合,即到朔王萧澹帐下听令,且不日便需启程。
为了路途上有个照应,太皇太后便也准了阿正与我同行,阿正为我稍微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冬衣,收好了官印、册书以及吏部下达的任命文书,和到了出发那日,便随我一道去与负责此次运输粮草物资的军需官杨铨会合,这位杨铨将军是朔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勇武将领,让他负责军需物资可想而知朔王对他亦是十分信任,而太皇太后的意思是,一路上有他护送我至前线大营,亦可稍感安心了。
临行前,叔父高钦拖着病体前来与我送行,对我好生嘱咐了几句,望我一路小心,谨慎恭敬,莫要辜负皇命,我担心叔父的身子,要求具都应下,便让家老赶紧送叔父回去,好生照看。
送走了叔父,洛霞姑姑才约我独自见面,亦是要对我多加嘱咐一番了。
瞧我一身御史公服,威严端正,洛霞姑姑免不得心中欢喜,眼前这孩子是越发有官员威势了,这一身黑色獬豸纹公服穿在身上,令人生出不敢随意冒犯之威严来,不觉微微感慨。
担心自己的表情太过严肃而吓到洛霞姑姑,忙一脸温和笑盈盈地望着洛霞姑姑,恭恭敬敬地向洛霞姑姑作揖,言道:
“姑姑可是有要事嘱咐辰儿,辰儿敛心恭听!”
洛霞姑姑随即扬眉一笑,言道:
“这回可以见到琬儿了,心中可高兴了?”
一提到琬儿,我面色迥异,脸色泛红,担心是太皇太后有意让洛霞姑姑来提点自己,忙摆手解释道:
“洛霞姑姑,辰儿知道此行事关重大,绝不敢因儿女私情而怠慢公务……”
洛霞姑姑见我此番模样,亦是忍不住抿嘴而乐,反问了一句,道:
“这般说来,你不想见到琬儿了?”
“不,我……”
这回才知道,洛霞姑姑这是调侃自己来着,我也便只能红着脸,不敢再接话茬,免得又被洛霞姑姑抓到把柄乘机调侃自己。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你这孩子也长大了,事分轻重缓急,晓得你心中清楚,而且该嘱咐的你都记在心里了,我亦不多说什么了,洛霞姑姑只说一句,毕竟路途险恶,一路上好生照顾自己,莫要让琬儿忧心,知道未?”
我十分恭顺地点了点头,言道:
“嗯,辰儿醒得,也请洛霞姑姑代辰儿向皇祖母问安,辰儿随军出发了。”
说完,便款款撩袍跪倒,恭恭敬敬地向洛霞姑姑行了跪拜大礼,以表不能在长辈跟前尽孝而寥表亏欠之心。
洛霞姑姑忙将我扶起身来,瞧着这孩子十分孝顺,心中亦是十分宽慰,稍微为我整理了衣冠,欣慰言道:
“好孩子,去吧!”
我躬身点了点头,随即退后三步转身往军列中走去,在阿正的搀扶下上了马背,回过头来看到洛霞姑姑正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自己,为我送行,眼中也不觉一红,向洛霞姑姑抱拳作揖后,见洛霞姑姑微微颔首,这才一路恋恋不舍地随着军队出发了。
……
这支运输军队从京城出发经过潼关然后穿过蒲坂后,便可越过边境线而进入到北齐境内,这第一站便是北齐西面门户的雍州,而在潼关运输队会分成两组,大部分会继续北上与汾州的大军会合,而小部分会将粮草物资运往洛阳方向,支援南路军。
没过三日,运输大军便抵达了潼关,而一路上杨铨将军亦是对我多加照拂,深怕我这文弱书生会不适应这长途跋涉之苦,有意无意地延缓了行军速度。
虽然这一天都有八个时辰以上都是在马背上行军赶路,可这一路下来,已是双腿麻木,浑身疲惫,连腿侧都被磨出了大片血泡,还有生活上的各种不适应,都让这次行程苦不堪言啊!
这时候我才略微感受到行军打战的不易及艰苦,也就越发心疼起琬儿来。
在得知杨铨将军的好意之后,我好言辞谢,还是让杨将军以正常的行军速度前行,莫要因我一人而延误了押运粮草辎重的时间,以免前线军士因粮草辎重迟迟不达而有损军心。
杨将军听我这番说辞后对我亦是另眼相看,原本还担心这位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当朝驸马是位极难伺候的主儿,再加上太皇太后亦有严旨下来,路上定要护得他周全,这才不敢不将他视作易碎之宝般好生照看着,如今看来,朝中的几位驸马督尉也不是可以轻易小觑了得主儿啊。
终于到了潼关,运输队伍便得分成两队人马分散运输物资了,杨铨将军同我一道继续一路北上千万汾州,而副将会领队将粮草物资运往洛阳。
就在潼关驿站休息整编之时,我接到了派往十三州镇巡查的御史来信,这封是巡查相州之御史来信,信中所言不多,而且多有隐晦,说是在相州境内的上洛查到相州总管密谋造反的蛛丝马迹,信中言及他还在收集相关罪证,相信不久后便有所得。
可查看了下这份信的来往日期,按理推测无论这位御史是否寻到相关证据都应该有所回复才对,可如今迟迟未收到回执,想来这位御史早已凶多吉少了。
我心中隐隐忧患,想着上洛便在潼关南面不远,几骑人马来回三四日便能及早赶回到蒲板与杨铨军队会合,无论查明这位御史生死还是调查相州之事,我都有责任追查到底,将此事调查得清楚明白。
我捏紧了手中这封信函,脸上难以掩饰的阴沉神色,虽然知道自己的这一先手会触动州镇总管神经,也知道他们定然会有所动作,可倘若他们已经肆无忌惮地暗中向朝廷下派的御史出手了,那就代表着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朝廷放在眼里。
事实真是如此的话,那我也绝对会让他们付出无比惨痛的代价的!
同杨铨将军商议谈论一阵后,总算是说服杨将军同意我南下上洛一行了,他给我指派了自己的随军副将沈彧和五位精锐士兵随行护卫,并约定六日后无论结果如何定要安全护送我回蒲坂与大军会合,若有所失,军法从事。
得了杨将军的允诺,我安排阿正同杨将军一道先虽军队去蒲坂,六日后会准时与他们会合,阿正起初担忧我安全一直想要随行,我不允他才作罢,最后也只得忧心忡忡的目送我去了上洛。
我心中着急,为行事方便,与几位军士都是平民打扮,几乎是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赶往上洛,好不宜赶到了上洛,也已经是第二日的夜晚了。
错过了驿站,也错过了入城时间,好在郊外有一所荒废已久的寺庙,想着今晚怕是只能在此处将就一晚了。
副将沈彧随即遣了了手底下的士兵去附近拾掇了些干柴枯叶点燃取暖,如今已是十一月了,气候也开始逐渐转冷,即便是在马上,也能感觉到冷风开始展露出利刃的寒光来,刮在人脸上也有几分刺痛,很快地上燃起了篝火,想来今夜也不至于太过难挨了。
从马背上取来凉席铺就一地,几人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而副将沈彧也将水壶分别递到了各自手中,行了快两日了,一路风尘仆仆,马不停蹄,也着实辛苦,先让几位军士喝水进食,我则从包袱里拿出的笔墨纸砚来。
此行来的匆忙,还未及向皇祖母上奏,便打算先将这次行程情况大致记录一番,而后再派人快马送至京城好向皇祖母禀报,监军突然离队,此事可大可小,不能不给皇祖母一个交代。
我正垂首执笔摘录,忽闻庙外马儿略显急促的扬蹄嘶鸣之声,忽地心中不安,抬起头来往向庙外。
马儿一到夜晚警惕性便十分灵敏,若是有危险靠近便会焦躁难安,扬蹄嘶鸣,这里毕竟是郊外,莫不是有野兽靠近了?
副将沈彧也算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等阵战还是应付得过来,冷笑一声随即淡然言道:
“监军莫急,定是郊外野兽闻到生人气息故而来犯,待末将去去便来,兴许还能打下几只野味来呢!”
转身看了看其他几位士兵,严令道:
“尔等在此护卫监军,不得少离一步,监军若有伤分毫,定要尔等身受军法!”
“是!”
沈彧一声令下,提起自己的随身兵刃环首刀便往庙外走去,而其他五位士兵纷纷拔出了自己兵刃,围成了一圈将我护在其中,我瞧着眼前几位的军人气魄,心中亦是颇为赞叹和钦佩。
沈彧走出去不久后,马儿便不再嘶鸣了,周围反而突然静得有些骇人,我心中不安感越发强烈,发下了执笔伸手摸过了自己的佩剑,将剑紧紧地握在手中,站起身来整个人也处于备战状态了。
而与我预料中的一样,危险正突然降临。
就在我起身后没多久,空中不禁传来一阵破空之声,还未等我回过神来,一只箭矢便穿透了我身边士兵的胸口,几乎是一箭毙命。
这般的速度和穿透力,可想而知,对方拿着的定是弩了。
“快趴下,找掩体!”
我急忙大喊一声,随即拉扯着身边其他几个还未反应过来的士兵伏底身子,可还是迟了一步,又一个人被接踵而来的箭矢给当场射杀。
还剩下的三个人也算是反应快的,忙护着我往箭矢无法射过的死角靠了过去,几人虽陡然间慌了手脚,却依然将我护在身后,手中紧握兵刃,这是打算誓死也要护卫我到最后一刻了。
一阵箭羽之后,一群黑衣人纷纷围攻过来,手中的利刃在月光下掠过一丝寒冷,仿佛在期待着用人的热血来填满它嗜血的**。
当箭矢在我眼前出现的那一刻,我便已经知道了接下来等着我的将会是什么了,独孤信终于开始认真对我出手了么?现在我几乎都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独孤信一手安排等我入瓮的致命陷阱!
看来,今晚将会是我至今为止最大的劫难,若是天命佑我,便让我活着回到她身边吧!
无论如何,我都得活着,活着回到琬儿的身边……
将剑拨出剑鞘,我从未像现在这般,目光锐利,胸中的勇气与信念早已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我只知道,我要活着!
……
汾州,北魏主力大军,北营。
今夜的月光有些忽明忽暗,可能是乌云遮月的缘故,令人心生天有不测,难以预测之感。
北路军少帅萧珝在亲自巡视过兵营之后,携着先锋洛卿正欲返回军帐,却临时改变路线,舍了近卫队的跟随,只带上洛卿两人策马登上了北面的一座小山丘上后,驻马迎风而立。
大风拂过,吹起了身后披风,高扬得咧咧作响。
行军打战多年,总觉得战场之上的大风与别处不同,到处充满了凌厉、杀伐还有血腥的气息。
抬头仰望,天上星辰稀落,光芒暗淡,深邃的夜空中,只是让黑暗显得越发幽寂了;
瞧着此情此景,萧珝不知为何,幽幽地叹了口气。
“洛,让工匠临时改造的那匹箭矢,可都完工了?”
身后的洛卿抱拳回道:
“回禀少帅,那匹箭矢已经完工大半,再有几日便能全部完工。”
提到这匹箭矢,洛卿心中亦是颇为激动,这匹箭矢经过少帅改造后,其破甲能力比以往所用的箭矢强了不知多少倍,等这匹箭矢装备到燕云龙骑手中,无异于猛虎再添一翼啊。
“北齐的那位天子,还算是有几分天子气魄呢!”
听到少帅突然赞赏起北齐的那位荒唐天子来,洛卿微微一愣,随即言道:
“少帅说的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周围的几座城镇攻守逆转之事么?”
虽然说战场之上被一时攻略的城镇又被对方夺回的事情是常态,毕竟驻守在那些城镇的都是散兵,并非主力军队,这般势力反弹,对战局的整体形势而言影响并不算太大。
只是从这几日的战报上来看,北齐几乎是压倒式的战胜了周边分守的北魏驻军,可以说夺回这几个城镇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这般看来,北齐应该是动用了他们的王牌军队,重装具甲骑兵了!
北齐最可怕的军队并不是宇文懿创建起来的飞云铁骑,反而是从飞云铁骑之中通过层层选拔精锐,最后组建锻造出来的一只“百保”铁军——重装具甲骑兵!
马镫的出现使得马上作战越发便利,而骑兵也逐渐成为战场上最重要的攻坚力量。因北齐占据着矿场资源和优越的冶铁技术,再加上国家富足,这便使得骑兵无论是从战马身上配备马凯以及军士身上的防护铠甲,层层装备防护成为了可能。
密林般的箭矢无法有效地穿透重装具甲骑兵的铠甲,而马上的军士手持长槊冲纵马闯入地方战阵,片刻间便可将对方军阵分割切断。而这支剽悍的队伍一直都是将目光锁定在中军指挥大营之中,情况往往是两军才对垒开战,重装具甲骑兵的指挥官便会带领着这支剽悍骑兵直扑中军,凭其锐不可当之势,身处中军的敌军统帅不是狼狈而逃,便是死于这支传奇骑兵之下,主帅一倒,战局胜负便已分出高下了。
萧珝的语气是淡淡的,可目光放佛早已穿透了这低沉幽暗的黑夜,望向了更加遥远的北方,只听他言道:
“北齐的重装具甲骑兵并未大量派出,由此可见这些不过是北齐的天子的小试牛刀,他,这是在向我北魏燕云龙骑示威呢。”
北齐的重装具甲骑兵的地位,便相当于北魏的燕云龙骑卫一般,两军对垒,几乎是不可逃避的宿命,可以说想要征服对方之国,就必得先拿下对方的这支护国骑兵!
这也是萧珝参与这场东征之战地真正意义所在,他要让燕云龙骑卫之名再度威震中原,撼动天下,而可以让燕云龙骑为成此霸业的,非北齐重装具甲骑兵莫属了!
“可征服北齐重装具甲骑兵的,必为我北魏燕云龙骑!”
身后的洛卿信誓旦旦的一番慷慨成词,便是燕云龙骑一往无前、遇强越强的军魂所在!
萧珝这时候才真正笑了,又再抬头看了一眼天上明月,只见此时乌云早已散去,而月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将万物大地尽数揽入它温柔的怀抱中……
“时辰不早了,我们回营吧!”
说完,萧珝利落飒爽地调转马头,可不知为何,一直好好系在手腕中的那根同心绳却忽然断开,触不及防地从手腕中滑落。
那一瞬间,萧珝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从心口处陡然传出的一阵锥心剧痛让萧珝的脸色片刻间变得煞白,终究,还是没能抓住那根红绳,就这样看着它从自己指间坠落下去……
萧珝伸手抚住了心口,放佛方才有箭矢从胸口之处穿心,这股喻示着死亡的不祥的气息,还是让一向沉稳冷静的少帅萧珝,陡然间心慌意乱起来。
瞧见了少帅的异样,洛卿忙靠了过去急切地询问道:
“少帅……”
萧珝伸手制止了洛卿,翻身下了马背,弯下身子亲自拾起了那根同心绳然后死死地拽在了掌中,从他口中仿佛能听到断断续续地轻声呼唤。
“……晨……”
心里一直有个强烈的感觉在告诉自己,她,出事了!
……
生死茫茫
今夜的明月,美丽迷人,可在我眼中,竟是一片血红之色。
可能是额角缓缓流淌的血液沾染的缘故,当血液顺着额角滴落之时,我的眼因刺痛而微微眯成一条缝,眼前不远处不断围攻上来的黑影也逐渐变得模糊了。
我大口地喘息着,猛吸了几口气,想要稍微平息了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手里还死死拽着那块翠绿的凤佩,它就这般静静地待在我掌中,即便被我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在黑暗中也依然绽放出它独有的荧光来。
定眼瞧着手中的这块凤佩,我扯开了嘴角,笑了。
呼,还好,差点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呢,若是琬儿知道了的话,定然会很生气的!
背后隐隐传来的疼痛陡然间越发强烈了,我忍不住皱眉倒吸了一口凉气,都不敢再伸手去触摸后背了,因为我的衣襟早已被血浸湿了一大片,上边有想杀我之人的血,舍命护我之人的血,可更多的,应该是我自己的血才对。
只因为,身后的那一刀,险些便要了我的命……
这一路的狂奔,让血流失得更快了,我想,即便没有逃到这片绝望之地,我也可能撑不了多久了,因为失血过多,我整个人都开始浑身乏力,头晕目眩,四肢厥冷,真的是再也走不动了。
更何况,现在身处与绝壁之上的我,早已是穷途末路,逃无可逃了。
身子突然有发软踉跄了几步,脚后跟提到的小石子逐渐滚落到断壁悬崖之下,击打着绝壁而发出一阵簇簇声响,进而淹没于无声了……
我不禁叹了口气,努力收敛自己有些涣散的心神,想要看清那群早已将我团团围住之人的身影。
前有追兵,后是悬崖,向前定会成为这群人的刀下亡魂,若是退后,即便不知这悬崖之下是石滩还是水流,至少,能够让自己活下来的希望添加了一小半的可能。
我说过,我要活着,活着回到琬儿身边的!
所以,即便是已经身处如此绝境,我也想要守住这个承诺……
不觉又往悬崖边上靠近了几步,用最后那点力气将凤佩上被利剑接连斩断细绳又重新缠绕回手腕中,紧紧地打了个死结后,又将凤佩牢牢地握在掌中。
玉佩熨帖润手,令我心中似有暖流趟过……
本来这块凤佩是戴在脖子上的,没想到的是,突然出现的一个黑衣高手的凌厉一刀,不但在我后背恨恨地划上了一道痕迹,还将系住凤佩的绳子也跟着斩断,凤佩就在那艰险的一刻从我怀里甩落出去。
在那一瞬间,我想也没想,舍了手中的长剑,整个身子扑了过去,用手死死地拽住了那块凤佩后,整个人都扑到在地,顾不得身后的那道刀伤,拼劲全力地站起身来,疯狂地往前奔逃着……
也不知是上天太过仁厚还是过于残忍,让我逃到了这里,我是终于不用再继续逃下去了。
那几位士兵用自己的生命履行了他们该履行的职责,而我也不愿将自己的生死给眼前的这些豺狼宵小之辈,我的生死就托付给老天了,若是悬崖之下是乱石沙滩,那也是上天要灭我高辰,我亦无可抱怨了;若崖下是急促水流,那便是天可怜见,给了我一线生机,让我有机会继续做完我未做完的事情,即便希望渺茫,我也想要死里逃生,博出一条生路来!
一路对我围追堵截之人见我已是瓮中之鳖,板上鱼肉了,反而没有更进一步的紧逼,倒像是在等某个人的到来一般。
而我猜测的也并没有错,他们在等的,便是那个在身后暗中狠辣出手伤我的那个人,当这个人缓缓地走出人群里,在很显眼地位置与我对峙而立之时,我也不禁有些好奇,这般只会背后伤人的卑鄙无耻之徒,究竟会是谁?!
我一路逃亡之时,是面对着月亮的,如今人已经站在了悬崖边角,回过身来望着那群追杀自己之人,就变成了背月而立,那群人的身影也在月光的照射下更加清晰可见了。
只是很可惜,这群人都身着一身夜行衣,看不清面容,而那带头之人却是一身连帽黑色长袍,虽然他极力将自己的面容隐藏在风帽之下,可他身着公服衣饰的一角却还是露出黑色长袍之外,被我窥得一二。
我不禁皱眉,那般衣饰分明是御史身着的特有黑色公服,这般说来,这人也是御史台的么?
为何我总觉得,这人的身形,我似乎在哪儿见过,而且越看越觉得熟悉……
最终,我忍不住先出口询问,道:
“你,究竟是谁?”
只见那人不慌不忙地从黑袍中抽出一只手来,而手中拿着一张早已搭好了弓弦的弩,毫不犹豫地将弩对准了我。
“驸马爷,你永远都不可能会知道,我到底是谁……”
那人不禁发出一阵寒冷笑意,随即利落地抠动了机括,箭矢飞快朝我射来,在射中我心口的那一瞬间,我的瞳孔陡然缩紧,整个人的身子颓然地往后仰倒,而身后,便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深渊。
在身子漂浮在半空地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整个人的便得轻飘飘地了,思绪也开始飞得很远,在我的意识将要陷入完全昏暗一片之时,我的目光还是瞥见了那张极力掩藏在风帽之中的脸,当那人的模样被这灰蒙的月光照亮之时,他的模样突然印在了我眼中,我的脸上不觉露出惊恐的表情。
“怎么……可能……”
这几个词断断续续地从我口中溢出,而我整个人也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意识也在这一刻丢失,身影逐渐埋进了那可怕的黑暗深渊中,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
待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一个身形魁梧之人才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仿佛在人群中早已隐匿了许久,只见此人腰系一把环首刀,缓缓走到黑袍人跟前,随即恭恭敬敬地行礼言道:
“末将沈彧,拜见监军!”
黑袍人冷笑了几声,随即撩开了风帽,堂而皇之地露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来。
只见风帽之下,是一张俊秀儒雅犹如冠玉一般的面容,那刀削一般地俊逸脸庞令人一见便难以忘怀,只是那如同墨玉一般的眸子里,闪耀得却是狡黠而又阴冷的寒光来。
这人,不是高辰,又是何人?!
不,应该说他有着高辰一般的俊逸面容,却并非是真正的高辰,因为比起有着女子般婉约多情、温和如玉地高辰来,他身为男儿身的英武狠邪之气,反而更加凸显出来……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真正的高辰,北魏朝廷谕旨钦点的东征大军监军,长公主殿下的驸马督尉!
……
‘高辰’作势扶起了沈彧,嘴角邪魅上扬,恩威并举,淡淡言道:
“沈将军无需如此多礼,明日你便追随本监军返回蒲坂与杨铨军汇合吧!”
感觉到了跟前之人语气中的威严与不容反抗,沈彧也越发恭敬了,忙点头称是,道:
“末将得令!”
‘高辰’随即哈哈一笑,随手点了四个人对他们下达命令,冷冷言道:
“你们几个这几日留在此处搜寻高辰的尸体,限你们三日内寻到他的尸身,若是找不到,你们也不用活着回去复命了。”
“属下遵令!”
那四人噤若寒蝉,又不敢违抗,领了指令,便立马抄小道往悬崖下探查去了。
沈彧见这人如此小心谨慎,这高辰早已是强弩之末,命不久矣,如今不仅胸口中箭,还掉了这幽暗深渊之中,只怕再强壮的男子都难有活命的可能,更何况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经风的高辰了!
沈彧不禁询问道:
“都如此情状了,监军难道还担心,那高辰还有可能活着么?”
‘高辰’淡漠摇头,笑着言道:
“沈将军有所不知,这悬崖之下乃是深潭,而此水与汉水相通,我不惧高辰还活着,即便他摔下悬崖侥幸未死,我那箭中剧毒也定然可要他性命。之所以要寻他尸身,只是因为主上严令交代下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而已!”
“原来如此。”
说完,沈彧也随之一笑,乖觉地站在了一边,不敢随意拂逆眼前之人一星半点。
毕竟,主上所制定下来的计划才刚刚开始执行,而接下来的一切,还需要眼前之人一力促成才行啊!
‘高辰’随即拂袖,昂首阔步地转身离去,而他的这群手下也跟随着一道离去,很快,这里又恢复了原本该有的平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今晚的月光越发明亮了,微风缓缓吹来,温和舒适,悬崖边上一片寂静,只有野草在随风飞舞,一切都显得那般朦胧美好,除了地上绵延的一路的血迹昭示着就在方才这里发生了一场血腥屠戮外,便再也难逆有人曾存在过的痕迹了……
今夜对很多人来说,都将会是难以成眠的一夜啊!
衣冠禽兽
三日后,高辰与副将沈彧平安返回蒲坂与运输大军会合,健他们平安回来,杨铨这才松了一口气,可令他困惑的事情,却又接二连三地开始发生了。
这位当朝的驸马督尉,东征大军新任的监军,突然间变得有些一反常态,变得任性恣情,纵情欢乐起来。
起初是以车马劳顿亦或偶感不适为由,拖缓行程,接着便是开始要求每顿饮食务必酒色齐全,以满足口腹之欲;
杨铨顾忌高辰乃是朝廷钦点监军,不敢随意冒犯,再加上他心知这些士族子弟本就没没几个能挨得过这行军之苦,又何必在此处对他多有苛责,也便极力满足高辰这方面的种种要求,一路上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
可当几日后,大军一到达雍州,这位外貌儒雅俊秀的监军仿佛在此刻撕下了他伪善的面具,在大军停驻在雍州休整兵马之际,高辰便在雍州刺史府大摆宴席,说是要为朝廷犒赏有功将士。监军本就有赏罚之责,杨铨即便心存异议,却也反驳不得。
可高辰不但私自挪用早以封存的雍州府库钱粮,还派人广招妓坊中的歌姬、舞女前来刺史府为诸将斟酒、歌舞助兴。起初这些驻守在雍州的兵将都因有军法在前,有所顾虑,不敢太过放肆,可这酒宴一连开了三日,那高辰是个出手阔错,又是懂得及时享乐之人,很快,驻守雍州的将领都开始沉湎酒色,骄奢淫逸起来。
杨铨乃行伍出身,又是经久朔王严格军法约束锻炼,如何能看得惯这等骄淫放纵之举,见那高监军今日又与诸将喝得面红耳赤,此时正勾着一位美妓往里屋走去,杨铨三步并做两步便跨入内堂,正欲当堂训斥高辰近日种种荒唐行径,奈何却被手下死死拦住,以‘监军之名不可违,胆敢以下犯上需担当军法’为名,将杨铨劝出。
杨铨愤而挥马鞭鞭笞那些胆敢耽于酒色而早已烂醉的诸将后,怒出刺史府,回到军营后,立刻让文书即刻将雍州情况写作书信分别传递给了前线大军帐前,想让大元帅朔王萧澹亲自处理此事。
就在杨铨将书信送出去不久,紫玉便变装成了一员小将持着令牌顺利入了刺史府,她此行的目的很简单,便是来寻驸马督尉,亲眼看他人是否正安全待在军中。
一路粉尘扑扑、快马加鞭从前线赶到了雍州,当听到驸马同杨铨杨将军的大军已经到达雍州并在此出进驻之时,紫玉心中欣喜异常,只道既然此刻驸马人在军中,想来并无大恙,自己也可即可飞鹰传书,将驸马的消息传递给少帅知晓,以免少帅忧心思虑。
可前一刻紫玉还欣喜不已,后一刻却被雍州百姓口中诸多有关监军诸多违法乱纪之事给弄得心焦气结,百姓口中那扰民伤财,纵情声色犬马之人,当真是驸马督尉么?
死死地握紧了马鞭,紫玉骑着马一路赶到了雍州刺史府,执着令牌顺利来到刺史大堂,但见满桌的美味珍馐、好酒佳酿撒了一桌,倒了一地,满地的杯盘狼藉,而四周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早已醉死过去的军士,有的还做着春秋大梦,兀自说些酒醉之语。
紫玉瞧见此情此景,气便不打一处来,四周搜寻了一遍,愣是没看到驸马督尉的身影,一怒之下拽过一个还略有几分清醒的军士恨恨地一巴掌将他打醒,呵斥道:
“高监军现在何处?”
“高监军,在……呵呵……内……内院……”
这倒霉的军士脸上陡然吃痛,醉眼惺忪地眼睛猛地睁开,可人还有些恍惚不明,却清楚地听到来人问及‘高监军’,这军士傻笑两声,指了指大堂后的内院,一脸不可言传的谄笑……
人在内院?!
紫玉得了方向,一把甩开了那军士,怒气冲冲地直奔内院而去。
当紫玉听到从园林中传来的一阵阵男女嬉笑打闹之声时,她的心都已经凉透了一半,而当她缓缓靠近了那座园林,站在了园林入口处将园林亭台上的景色瞧在眼中时,人早已是怒火中烧,恨不得将那人负心薄幸之人斩成万段了!
只见那精致的亭台之上,一个被女人丝绢蒙住双眼的男人藏身于丽花丛之中,与那些个歌姬舞女、莺莺燕燕互相嬉笑打闹追逐着,而那些莺燕穿着打扮是如此露骨得毫无礼义廉耻之感,更加道德败坏的是,那个被蒙住双眼的男人迈着醉态步伐利落地将身边的一位舞妓紧紧地攘入怀里后,还不知廉耻地对那女子上下其手,脸上还露出满足和愉悦的讪笑来……
当这种放纵轻浮的模样与高辰以往那温文尔雅的样子重叠在一起之时,紫玉突然觉得人心当真是这世上最为令人难以捉摸透彻的东西,原本以为这人会是公主殿下最好的良人,而公主殿下的一片赤诚之心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人,可却不曾想到最后,这儒雅俊秀的面容之下,隐藏的却是不仁不义、负心薄幸的衣冠禽兽!
紫玉怒而拔出腰间佩剑,她突然很后悔那晚在后巷就该一剑将此人刺死,也可免了殿下清誉有污,今日她紫玉便是拼了一死,也要将这等衣冠禽兽斩于剑下,提着这负心薄幸之人的人头到公主殿下跟前去请罪!
“我紫玉今日便替天行道,亲手杀了这个衣冠禽兽!”
紫玉边说着,手执宝剑便欲纵身跃入园中手刃了高辰,却突然被身后之人死死地拖住了小腿,紫玉心下大骇,却不知身后何时有人自己竟一时未加察觉。
几乎是反射性地便挥剑往回刺去,目光也跟着移了过来,这才注意到这拖住自己的人不是阿正又是何人?
只听阿正慌忙间低呼了一声,道:
“紫玉姐姐莫要伤害公子……”
紫玉急忙收住了剑势,再有半寸便空拍真要了阿正的小命了。
都说有什么样的主子便会有什么样的仆从,可像高辰这般表里不一,两面三刀之人,居然也会有像阿正这般忠心不二的仆从,紫玉都不知道该说阿正太傻,还是那高辰太过可恨了。
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紫玉一把揪住阿正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拖到了偏院,然后恨恨地摔了出去,剑尖直指阿正,可见心中愤恨之气难平,一时间恨那高辰假仁假义,想来阿正跟着这样的主子将来也不会是个好东西,不如一道杀了也算是累做功德了。
可一看到阿正脸上那道几乎破相的鞭痕,紫玉不觉心中一痛,却也不知道是何人竟然如此狠心下此毒手,对此小小仆从都不放过!
即便紫玉恨极了阿正的主子,可一想到平日里阿正对自己也是恭敬有加,诚心相待,今日见他此番模样,不觉心生不忍。
微微蹙眉,紫玉不想让阿正觉得自己对他有所关心,依然冷言问道:
“你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阿正随即面露苦色,低头沉默不语。
阿正的沉默不语,几乎立刻便让紫玉明白了他脸上的伤是哪里来的了。
“你的主子打的是么?”
阿正闻言,立马摆手言道:
“不,不是的,是阿正不小心摔跤才把脸给摔伤的,与公子无关……”
“你这是摔伤么?明明是鞭伤!”
这一刻,紫玉愤怒了,提着剑便要往园林那处去,阿正又欲阻止,却被紫玉当场呵斥住,道:
“不许再拦我,否则我连你一起杀!”
“那你就连我一起杀了吧,阿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伤害公子!”
阿正此时几乎拿出了平生所有的勇气,他只知道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人伤害公子,即便是紫玉姐姐,也不可以!他的命是公子的,若是有人要杀公子,就必须先杀了他!
紫玉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是阿正第一次刚直面自己的愤怒,敢挡在自己跟前,拼死去维护一个根本不值得他舍命去维护的人!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紫玉挺剑刺向阿正的脖颈,只要在此处轻轻一划,这个人就得为他的狂言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可当紫玉看到阿正脸上那股百死不悔地表情之时,她却陡然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
紫玉突然有些不明白了,这样的人怎么就值得阿正为之舍命维护,道:
“这样一个道貌岸然,忘恩负义的衣冠禽兽,也值得你用性命去维护么?”
阿正急了,生怕紫玉姐姐当真做出伤害公子之事,慌忙解释道:
“不是的,紫玉姐姐,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可能……可能最近发生了一些事儿,公子去了趟上洛回来后,一时糊涂才会有这些荒唐之举,阿正可以以性命相保,这些举动绝不是出自于公子本心的!”
可阿正才刚说出愿意以性命为证的话语,那园林中男女肆无忌惮地嬉闹之声更加清楚地传递过来,让此时此刻的阿正,成为了一个无比可怜而又可悲的笑话……
紫玉苦笑了几声,语气之中多是无奈与嘲讽,言道:
“现在你还要为你那主子开脱么?”
说完,紫玉眼中的杀意骤浓,放佛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接下来的行动了。
阿正心中惶恐,一种不敢的预感侵入心头,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紫玉的腿,不让她轻易挣脱了去,慌忙间眼泪都流了出来,哭着说道:
“紫玉姐姐,你不能伤害驸马督尉,若你今日伤他性命,他日你又该如何向公主殿下交代?”
紫玉不管一直死死拖住自己的阿正,毫不犹豫地一路拖着他前行,道:
“待取下这厮人头亲自提到殿下跟前,紫玉定然拔剑自刎向公主殿下谢罪!”
闻及此言,阿正痛彻心扉,他想要护住公子,却也不愿意看到紫玉有所闪失,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只能是期望紫玉可以以大局为重,莫要做出这犯上弑主十恶不赦之举,不禁大声痛哭道:
“紫玉姐姐,公子乃是朝廷钦点监军,你若弑主便是犯上,乃是十恶不赦之罪啊,阿正求紫玉姐姐以大局为重,莫要轻断公子生死,以免将来追悔莫及啊!”
这时候紫玉才醒过神来,阿正说的没醋,她糊涂了,即便高辰该杀,也绝不是她这个小小奴婢可以动手去杀的,若是她今日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高辰杀了,恐怕不但会连累公主殿下,还会让红玉也牵连其中,那到时候自己当真是百死也莫能赎这一身罪愆了啊!
努力平息了自己满腔的怒火,紫玉知道在这一刻她需要平心静气,缓缓地放下了手中剑,一脸出神的望着那个跪在一旁早已哭的一塌糊涂却又死死抱住她的腿不让她走的阿正,最后也只能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冷冷地说了句,道:
“放开我,我答应你不杀他便是!”
阿正闻言,转悲为喜,看着紫玉将手中的剑收回了剑鞘,再抬头看了看紫玉那一脸冷漠的神情,阿正知道了紫玉心中虽有怨气,但她承诺了不会再害公子便一定不会这样做。
阿正这才安心地松开了手,跪在一旁抽泣着,身子还兀自颤抖,拉出袖子去擦那满脸的泪水鼻涕,自己也觉得此番模样定然窝囊难看得紧,低着头也不敢再看紫玉了。
紫玉默不作声,只是将自己的一方手绢递给了阿正,阿正见了眼前这方微紫的手绢,身子不禁一愣,竟是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没有立刻出手去接,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了。
紫玉以为阿正迟迟不接,便是嫌弃这手绢了,顿时心里恼火,可送出去的东西紫玉着实没脸再收回来,脸上的这点红晕也不是被气得还是因为其他,随手便将手绢扔给了阿正,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他的生死,由公主殿下一言裁决!”
留给阿正这句话之后,紫玉便快步离开了刺史府,她必须快马加鞭地赶回汾州,将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如实汇报给少帅知晓!
看着紫玉那逐渐消失的背影,阿正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方手绢,就这般跪在那儿静静出神,任由眼中的泪水肆虐泛滥……
……
敢爱敢恨
快马连夜赶回汾州,紫玉一路上换马不换人,都累死了好几匹骏马,这才在第二天夜晚赶回了北营面前少帅萧珝。
洛卿听到士兵回报紫玉回来了,有些诧异紫玉的行程速度,想来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了,否则紫玉有飞鹰都不用反而要自己亲自快马加鞭赶回来,心下不禁有了一丝忧虑和不安,想着紫玉这一路马不停蹄地飞奔回来,少说也得掉层皮啊!
果不其然,刚赶过来的洛卿便刚好看到紫玉差点从马背上摔将下来,立马跃了过去扶住了骏马稳住了紫玉的身形,这才让紫玉免遭大难。
紫玉此时此刻早已脸色苍白,身子发虚了,才一刚下马来整个人都要软倒在地。
洛卿眼明手快及时抱住了紫玉,这才感觉到紫玉虚脱得整个人都在止不住的发抖,不但脸色发白、身子发乱,呼吸还有些紊乱,洛卿立刻拿出随手水袋来喂了紫玉几口水喝,紫玉这才逐渐回过精气神来,瞥过头来看了看洛卿,脸上露出委屈神色来,令洛卿心里也跟着越发不安起来。
洛卿有些急切的问道:
“紫玉,怎么了?”
紫玉没立刻回话,仿佛在积蓄力气,最后只是有气无力的道了句,说:
“带我去见少帅吧……”
洛卿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搀扶着紫玉一路往少帅营帐中去了。
待入了军帐,少帅萧珝一身戎装立于战略地图跟前,恰好看到洛卿搀扶着紫玉入了军帐,瞧见紫玉那一脸苍白神色,心中微微一惊,急切唤了紫玉一声,道:
“紫玉,你怎么了?”
萧珝边说着,边快步迎了上去,正想为紫玉切脉诊看一番,可紫玉却在萧珝触碰到自己手臂的那一刻,颓然地跪倒在地,突然伤心地流起泪来。
萧珝身子微微一怔,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痛楚,瞧着紫玉如此匆忙的举动和哀婉神色,莫不是自己心中揣测已久之事得到了证实,她,真的出事了么?
“驸马她……出事了,是么?”
慌乱急促而又命令自己必须冷静的萧珝,此时此刻都能感觉到自己语气之中的那几分无力和慌恐来。
紫玉为此时此刻依然心心念念着那个负心薄幸之人的少帅而感到心痛和不值,她该如何同少帅说自己在雍正刺史府中所看到的一切,那个人根本就不值得少帅对他深情一片,这让少主情何以堪?
为了不让少帅心焦难过,紫玉连忙摇头解释道:
“不,他没事,他好得紧呐……”
说道最后,紫玉已是咬牙切齿了。
萧珝闻言,不禁放下心中大石,高兴地与洛卿对望了一眼,似乎在宽慰自己这些天来原是自己吓唬自己的,可一瞧见紫玉那副愤怒不甘地神情,这才注意到紫玉语气不对。
萧珝了解紫玉,看来,事情远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简单啊。
“究竟发生了何事?”
言至于此,萧珝也逐渐变得冷静和沉敛起来,在这一刻,她又成为了冷静果决地燕云龙骑卫少帅萧珝!
紫玉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悲戚哭道:
“少帅,高辰他,他该死,他做了对不起少帅之事!”
一路扶着紫玉的洛卿在听到这句话后也是脸色发白,随即也跪在了紫玉身边,与她平面而视,仿佛是要想紫玉求证她方才所言话语的真伪。
“紫玉,你,你说什么?”
洛卿不敢相信紫玉说是真的,毕竟驸马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可一看到紫玉眼中的坚定和悔恨,洛卿也开始迷惑,她自己也快不知道到底谁错谁对了。
萧珝闻言,目光也陡然间变得深邃起来,虽然他此刻看起来毫无反应,可那藏于袖中早已紧紧握成拳头的手,还是出卖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接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默,片刻后,萧珝主动打破了这个沉默,淡淡问道:
“她,都做了些什么?”
紫玉深怕伤了少帅的心,故而话语之中也留有几分余地,低着头缓缓言道:
“他借着监军之名,在雍州为所欲为,不但私自挪用被封存的雍州府库钱粮,还劳命伤财,领着雍正守将们在刺史府纵情神色犬马,罔顾国法,触犯军纪,为国法与军法所难容!”
私自挪用雍州府库钱粮,与雍正守将肆意纵情声色犬马……
这些真的是她所为么?若是,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珝微微蹙眉,心中已经隐约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紫玉,就因为这些,所以你觉得她就该死了吗?”
这些罪名确实可以要了一个在外行军打战将军的命,可却还不足以让有着皇倾国戚头衔的当朝权贵高家之子为之付出性命,更何况她还是皇祖母钦点的监军,即便要定罪也需要将她带回朝廷开堂过审,才能依律定罪!
还有就是紫玉的那句‘他做了对不起少帅之事’……
紫玉,还有话隐瞒着自己啊!
紫玉身子不禁微微一颤,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无法隐瞒少帅的,那,当真要如实向少帅禀明自己在雍州刺史府的所见所闻么?
可一对上少帅那双亲切的明眸,紫玉便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再瞒着少帅了,随即收敛了自己有些涣散的心神,将一切都和盘托出,道:
“他在雍州刺史府中与诸多歌姬舞妓,举止暧昧,纠缠不清……”
洛卿闻言,亦是怒火攻心,她没想到那高辰居然会是如此一个举止轻浮、放浪成性的伪君子,这样的人如何配得上少帅,这样一个人面兽心之人,即便最后少帅仁慈不杀他,她洛卿也绝对饶不了此人!
闻言,萧珝目光一痛,慌忙追问道:
“这些果真都是你亲眼所见?”
紫玉立马点头继续说道:
“这些皆是紫玉亲眼所见,他在刺史府后院与那些歌妓们搂搂抱抱,举止下流,就同变了一个人一般……”
越说到后面,紫玉就越加气氛,只想要立刻拆穿那虚伪之人的假面具,让所有人都明白过来高辰是一个多么卑鄙无耻下作之人!
洛卿猛地拉住了紫玉,制止她再继续说下去,只因为少帅的脸色已有异样,不但脸色发白,身子还猛地往后踉跄了几步。
洛卿急忙上去相扶,关切言道:
“少帅……”
紫玉也急了,忙抽身过去,也扶住了少帅,如今见少帅如此神魂具伤,心中暗自后悔,不敢将这些尽数说与少帅知晓的,原本就知道,少帅对那人的情意早已非比寻常了。
可令紫玉和洛卿感到奇怪的是,少帅接下来说的话顿时令两人都诧异不解。
只见萧珝紧紧地拉住了紫玉和洛卿的手,神情颇为慌乱和难以自持,十分悲痛地言道:
“紫玉,洛卿,她出事了,她,果然出事了!”
紫玉和洛卿不知道高辰的真是身份,自然也不会明白萧珝此时此刻内心所想。
从那晚陡然间的心痛难忍开始,萧珝心中就隐隐泛着不安,甚至她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她出事了,她一定是出事了!
在那一刻,萧珝好想放下一切去找高辰,可她不能这么做,不允许,不可以,更不能这么做,所以再怎么痛苦焦虑,她也只能立刻派了紫玉前去探查情况,自己在军营之中默默等待。
天知道,这段时日她是怎么过来的!
可自己这几日所有忧心的猜测与揣度都间接从玉口中得到了验证,萧珝突然有种天崩地裂之感,她真的好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在预感到危险的那一刻便立刻去找她,为什么自己每次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却总也不在她身边,为什么自己想守护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却这般艰难……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她也依然不能去寻她!
听到萧珝的这番话语,洛卿这才陡然想起紫玉愤怒之间说出的最后那句话来,口中不禁喃喃自语,将那句话又再重复了一句,道;
“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
紫玉闻言,身子也陡然一怔,这才觉得自己在雍州刺史府看到的那个高辰确实与自己以往看到的不大一样,感觉上根本就是两个人,如果那个人不是真正的高辰的话,那么……
紫玉不禁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若是那人当真不是驸马的话,那么一些自己之前从未想过,有觉得有些不对劲的地方,突然就有了一种很合情理的解释了。
猛地联想到阿正为何会被鞭打受罚,还被赶离了驸马身边,很显然那人是担心阿正会认出自己的异样,为了掩人耳目又不能将阿正杀之灭口,便只能尽量将阿正赶离自己身边。
“如果那人不是驸马,那他又会是谁?”
紫玉也不禁提出了这个疑问来。
“很显然,那人精通易容之术!”
洛卿在一旁提点,毕竟亲眼见过那个人的就只有紫玉而已。
“我瞧见那人的面部表情,很自然贴切,不像是假面,难道是用了塑骨之法?”
紫玉不禁大惊失色,行此塑骨之法便是将自己的面容完全得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施行此法所要付出的代价和风险实在是太大了,绝非一般人可以轻易做到。
听到此处,洛卿心中仿佛有了答案,道:
“江湖之中可以将塑骨之法施行得如此神乎其技的,恐怕就只有那个人了……”
紫玉唇角颤抖,自己最不愿看着发生的事情,结果还是发生了,只听她颤颤言道:
“当年在并州犯下杀死一家二百三十五口人的灭门惨案之人——千面淫狸!”
据闻当年,这个千面淫狐被人追杀,深受重伤逃至并州,恰好被一位军户家的千金所救并带回府中好生养伤,却没想到最后这千面淫狐恩将仇报,贪恋上了这位千金的美色,求取索婚不成,便将这军户一家二百多口一夜之间尽数杀死,而那位千金小姐也惨遭欺凌,死于非命!
而此案便成了当年震惊天下的灭门大案!
之后这千面淫狐为躲避朝廷衙役追捕,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竟也让他逍遥法外至今,而当时少帅也曾让密探组织多加侦讯查探,却也因为这千面淫狐地那手无上绝技——“百变千君”易容之术,从而屡屡让其逃脱密探追杀,至今下落不明!
可令人想不到是,此人不仅胆敢明目张胆地回到北魏,而且还乘机渗入到北魏朝堂,有此等野心胆魄,只怕身后扶持之人也是非同寻常之人了吧!
想要成功实施塑骨之术,没有事先做好万全准备是不可能实施,只因为此术所需药物之精贵、罕见稀有之蛊虫等等,都十分难得,更重要的是,要得寻一处无人打扰、山明水秀之所,这些都需要庞大的人力和财力以作支撑。
可以做到这些而又十分了解驸马,并一心想要取驸马性命之人,在这北魏朝堂里,数来数去,也就只有那个人了!
紫玉顿时浑身发凉,那人既然已经成功取缔了驸马的位置,那是不是就代表着驸马已经被……
紫玉一脸惊恐地望向早已双目失神的少帅,这才算是真正明白方才少帅话语之中的真意了。
知驸马如少帅者,如何会不知道驸马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啊?只怕少帅心中早已认定驸马此时已是凶多吉少啊!
紫玉立马扑到了萧珝怀里,哭泣着说道:
“少帅,都是紫玉的错,若是紫玉当时多留心几分,也许就能看出那人并非是真正的驸马了,紫玉立马就去寻驸马,就算是拼掉性命,紫玉也一定会为少帅将驸马找回来的!”
说完,紫玉猛地站起身来,想要拖着早已疲惫不堪身子再次南下雍州,哪怕还有一丝希望,她都要为少帅将驸马找回来!
紫玉脚步虚浮,才刚走几步就被萧珝给厉声呵斥住了,只听萧珝严斥道:
“不许去!”
紫玉和洛卿都能感受到萧珝此时此刻的愤懑与悲切,此时此刻,没有人会比少帅更加难过和痛苦的了。
紫玉缓缓地跪了下来,只能在一旁默默流泪……
洛卿知道少帅是顾惜紫玉身子,所以坚决不让她再去雍州,既然如此,那自己便请命代紫玉去一趟,无论如何,得先探明驸马下落才行。
洛卿抱拳行礼,言道:
“少帅,洛卿请命前往!”
怎知,萧珝言语越发凌厉严苛,说道:
“你也不许去,如今两军焦灼,大战在即,你乃北营先锋,使命重大,绝不能擅离军营,一切都已国家大事为重!我是你们的少帅,更是你们的少主,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洛卿闻言,颓然地放下了双手,心中一股悲戚之情蔓延。
少帅这是在断自己念想,也是在绝了自己的生路啊!
洛卿陡然间想起洛霞姑姑对自己的嘱咐,务必保全少帅与驸马二人,只因为她们两人若是有一人不能保全,只怕最后,定会落得惨淡结局……
洛卿心慌了,忙又复请再拜,只求少帅可以给自己一次机会,让自己可以去将驸马寻回,只要一次机会就好!
“少帅,您就准洛卿这一回,让洛卿去吧!”
“……”
“少帅……”
……
就在这对主仆争议不下之时,帐外款款走进一个人来,大声言道:
“你们别争了,我去!”
众人回身一看,却见一身形窈窕之女漫步而来。
只听此人言语之间颇为爽快,大有女中英豪之气,虽然身着一身中原女子装束,面容亦是十分娇美,可个性却是塞外女子那如火一般的性格,敢爱敢恨!
当洛卿看到来人身影之时,不禁微微吃惊,心中却似有一阵清流趟过,她原本因为,这人大概是再也不愿看到自己了,却没想到她会在这重要的时刻,出现在自己面前!
“慕儿……”
洛卿忍不住轻声唤了那人的小名。
此人便是当时曾独闯公主府,向洛卿逼婚的突厥汗国的公主——雅库慕公主,当时她被父汗逼迫嫁给阿史那达曼可汗,却在和亲的路途中被假冒成悍匪的洛卿给抢亲!
此举顺利地挑起了两大汗国之间的对立,再加上其他几大汗国之间也是纷争不断,继而让北面突厥的形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起来,而北魏乘机发动对北齐的这场灭国之战,很显然也是想乘着突厥内乱之际,浑水摸鱼了!
虽然人是顺利抢回来了,可慕公主并没有和洛卿一起回来,萧珝在知道这件事后也曾问及洛卿个中缘由,洛卿只是说了句‘有缘无分’,萧珝便也默然,不再过问此事了。
只是没想到是,慕公主此番竟会主动来寻洛卿了,而且身上所着乃是中原女子服饰,可想而知,在于洛卿分开之后,她并没有回突厥,反而是留在了中原,至于她一直在何处做些什么,恐怕也就只有慕公主一人知晓了。
听到洛卿唤自己‘慕儿’,慕公主不觉心中一痛,听到洛卿如此亲切地称呼自己,令她有种身在梦中之感,对于她能来抢亲这件事,慕公主心中是十分宽慰和感激的,甚至在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那么久的痴恋,终于等到了这个人的回应!
可一想到她与自己一般具是女儿之身,慕公主又停留在被欺骗的念想中抽不出身来,久久不能释怀。
怪洛卿么?其实,不应该怪她的啊,明明从一开始便是自己一厢情愿地苦苦追求纠缠着她的,这些都只能怪自己傻,是自己太傻了而已!
“不许叫我慕儿。”
慕公主一跺脚,突然有些生气地道出这句话来。
洛卿闻言,便陷入沉默不敢再做言语了。
瞧见了慕公主与洛卿之间的问题,萧珝也只能无奈地微微摇头,她不想慕公主也陷入到北魏朝堂之中的纷争,毕竟一旦扯上关系,想要从中全身而退,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随即,萧珝和声言道:
“慕公主,此事与你无关,你又何苦要参合其中呢?”
慕公主目光陡然亮了起来,突然觉得这是一次讨回上次败于萧婉之手颜面的绝妙时机,微笑着言道:
“北魏的长公主殿下何时变得如此畏畏缩缩的了,我们突厥人从来都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的,你们待我有恩,这次,便当作我回报你们好了,从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
看来这位慕公主也是位极为聪慧的主,所有她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似乎都已经知道了呢!
如此一来,即便萧珝想要放她走,任她自由,也是不可能的了…
“那就一言为定!”
随即,萧珝很干脆利落便将寻找驸马这件事大胆地托付给了这个塞外的公主殿下。
慕公主随即用赞赏地目光多看了这位传说中的燕云龙骑少帅一眼,以前不知道萧珝也是一位女子,而且还是北魏当朝的长公主殿下,再加上彼此身份对立,所以言语之间南面会对这位少帅出言不逊。
可如今真正意义上领略了这位传说中少帅的名将风采,慕公主心里对此人是又敬又畏的,虽然彼此都身为公主殿下,可萧珝身上有股特别的气势,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学不会的,这也是慕公主如此敬重这位少帅的原因之一了!
“好,那有件事得事先弄清楚,这位小白脸驸马究竟是在何处失踪的?”
慕公主一想到当时看到那位驸马督尉时的事情,便忍不住直接称呼高辰为小白脸了,而且感觉这个称呼大概会一直这么叫下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既然都提到了这一茬,紫玉这才记起,当时阿正好像跟自己提到过驸马似乎曾去过上洛,而除此之外,驸马都应该一直与杨铨杨将军在一起,杨铨是值得信任的,所以紫玉相信,驸马出事,一定是在他前往上洛之时发生的!
真该死,怎么会将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呢!
“少帅,紫玉知道驸马身在何处了,驸马曾去过上洛!”
……
相思相见知何日
当我睁开双眼之时,眼前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可以预知的是,也许我根本就没有真正醒来,亦或者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那么,我现在是不是算已经死了啊?!
我有些颓然地盘腿坐在了原地,脑海里也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我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间,感觉这一时间想起很多,可又突然觉得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一般。
比如说我是谁,这里到底又是何处?
身后不知何处,隐隐传来一阵悦耳的脚铃声,紧接着是一个孩子活泼嬉戏与人来回追逐的打闹声响,那欢声笑语,是如此的天真浪漫,爽朗动人。
我不禁回首寻望,却依然只见一片朦胧身影,不辨真相,一时间竟以为是自己生出的错觉,忙然四顾之间,忙开口询问道:
“究竟何人在那儿?”
声音传得很远,却也空灵,可依然无人回应。
正当我踟蹰不知如何作为之时,跟前有一小女孩扑腾嬉闹着一路小跑而过,边跑着还不停地往后张望,嬉笑着喊道:
“太子哥哥,来抓我啊~”
我忙回过头来循声望去,却又恰好看到一位锦衣女童小跑而过,眼角瞥见了那孩子有一张十分可爱灵秀的面容,头上还梳着双垂髻,发髻随着这孩子一跳一动地动作而左右摆动着,轻巧而迷人,而她勃颈上有用五色丝绦,系着一块非常独特的凤玉……
不知为何,那块凤玉竟让我生出几分似曾相识之感来。
眼见着那可爱的孩子就要越走越远了,我忙站起神来,跟在她身后,一路追了过去。
当那小女孩的身影在越过一层薄纱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我不禁一阵心慌,伸手拨开了那层薄纱,眼前呈现出的竟是宫殿内的一角。
一位面容绝色、气度雍荣华贵地女子正娇弱地靠在榻上,苍白的脸色,还有时不时传出的咳嗽声,都让这位清丽出尘的女子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
而方才看到的那可爱的孩子,此时正用小手勾在女子的脖颈上,小小的人儿整个缩在了女子的怀里,似在撒娇亦或是心疼这位病弱的女子,抱紧了便不舍得再放开了。
女子眼中,满是对这孩子的宠溺与爱护,轻柔地拍着这孩子的后背,嘴角不禁浮现出一丝甜美的笑容来,那笑容,足以倾国倾城,令众生颠倒失魂了。
女子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起来,在孩子的耳边轻柔问了一句,道:
“吾儿,若是有朝一日,母后不在你身边,你可会好好照顾自己?”
小女孩闻言,抱紧了女子,不依不饶,撒娇言道:
“母后是要去哪儿么?那便带上孩儿,母后去哪儿,孩儿便跟着去,孩儿不要同母后分开!”
女人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着自己的那句话,终究还是伤了这孩子的心,好生宽慰道:
“傻孩子,母后哪儿都不去,会一直守护在吾儿身边的!”
轻抚着女玩儿的后背,女子的目光越过了怀里的孩子,转而定眼往我这瞧来,对上了那女子深邃的眸子,在她眼中看到的,仿佛是穿过层层纱幔后窗外的那一片黯淡星空,亦或是那个一直静静立在宫殿一角默默看着她们母女的陌生身影……
可无论这位雍容华贵的女子眼中看到的是什么,她随即而来的那抹静谧微笑,却成了我心头永久挥之不去的记忆。
曾几何时,我也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末动人的微笑。
心里有个感觉在告诉我,那个人对我来说,应该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可为何,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
垂眸之间,漫天的纱幔突然变成了满地的白衣素缟,到处弥漫着一股悲伤的氛围。再次看到那个小女孩之时,她一身素缟,哭得声嘶力竭,几度在灵柩边昏睡过去。
她小小的身子就这样缩成了一团,小手里还死死拽着母后送给自己的那块凤佩,在睡梦里边,眼角还兀自流着眼泪,那副伤心欲绝的模样,顿时让我的心也跟着一阵阵刺痛起来。
一位气度威严的妇人抱住了这个孩子,轻柔地为这小女孩拭去眼角的泪水,小女孩敏感地睁开了双眼,当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大哭着又扑到了妇人的怀里,伤心地问道:
“皇祖母,为何母后一直都不醒?母后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醒过来了?是不是我哪里不乖,母后不要我了,母后明明说过,她不会离开我的?”
妇人神色颇为动容,却也得让自己装的更加冷漠威严才行,她没说话,只是继续为小女孩拭泪,紧接着静静地说了一句,道:
“不要哭,女子若是流泪,那边是软弱。你将来一定不能成为像你母后那般软弱的女子……”
小女孩满脸泪痕,哭得哽咽不止,从这一天开始,原本天真浪漫的笑容便逐渐在这个孩子脸上消失了踪迹。
之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小女孩所深爱着的人,深爱着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她而去,而她也一天一天的长大,从一个不谙世事地小女孩,变成了一朵宛如在黑暗中幽然绽放的梦昙花一般的绝丽女子,开的是越发美丽,静谧,而又光彩夺目。
岁月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太多痕迹,只有那块凤玉多年来一直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她的容貌与她的母后越发地神似,只是那双动人明眸之中,总会在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幽暗,她只是静静地靠在宫殿的护栏边上,向远方静静眺望着,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这静立远眺着的那抹白色身影,也就越发地孤寂与单薄了……
在看到那抹白色身影的那一刻,我的内心突然有些激动不已,放佛一直在拼命寻找着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中,此时此刻,心中是欣喜,是癫狂,是惶恐,更是情怯,这陡然而其的情绪,令我心乱不已,却又为之欢喜雀跃。
我这是怎么了啊?
边想着,脚步已经自主地往她那儿去了,伸出手去,突然变得很想触摸这抹白色孤寂身影……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
她的话语令我的靠近的脚步戛然而止,印象中原本该无比温柔甜美的声音,突然便得十分的悲伤与痛苦,我陡然间心慌意乱,心仿佛被一片片撕裂开去一般。
她没有回过身来,悲伤的语气之中,有了一丝怨怼神色。
“明明承诺过会陪在琬儿身边的,为何最后都离我而去?”
琬儿,琬儿,琬儿啊……
我在嘴里不断地呼唤着那个名字,陡然间头疼欲裂,许多被我丢失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地涌入我的脑海之中,令我十分难过却又异常地眷恋。
“小碗儿,我挺喜欢你的。”
“琬儿,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琬儿啊,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你还愿意给我当媳妇儿么?”
“忧佳相随,风雨无悔;相爱相护,永不分离;”
“琬儿啊,你别怕,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我总是随你的。”
“琬儿,我,不会离开你的……”
……
琬儿啊,她是琬儿,我怎么能够忘记,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是我的妻,亦是我的爱人!
“为什么?”
琬儿蓦然回首,绝美的容颜却有一丝泪痕滑过,而那双动人的明眸,早已散失往日的光彩,只有死一般地宁静,似在怨恨着那曾经在自己而变信誓旦旦须下不离不弃的承诺,转眼间便失约背诺不守信约之人.
“琬儿,琬儿啊……”
我的泪哗哗而落,心如刀绞,我该如何告诉她,我好想好想她,好想立刻回到她的身边啊!
……
汉水河中,有两艘大船正并肩而行。
其中一艘船的船舱中,一个身子虚弱身受重伤身子缠满了白色纱布,躺在床榻上一直在陷入沉睡的伤患,突然间抓住了床榻边为她诊治伤病的一位身着红色衣裙的姑娘家的手,嘴里还如同梦呓般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儿.
“琬儿,琬儿,琬儿……”
红衣女子下意识地相要将手给抽回来,奈何床榻上这病患不但不放手,还越抓越紧,迷迷糊糊间似乎还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红衣女子微微蹙眉,脸上嫌恶的表情也逐渐驱散,这也道并非是她厌恶床榻上这个病患,而是因为她天生就不喜欢被人触碰.
微微挣脱了片刻不得脱身,红衣女子便放弃了,只是一脸淡漠地盯着床榻上那人瞧,见过她的面容之后,红衣女子偶尔还会有些愣愣出神.
虽然这人长着一幅男儿般儒雅俊秀的脸,但是红衣女子还是一眼便看出了这是个女扮男装之人,这不仅仅得意于红衣女子多年所学,更重要的是,没有人能比她更懂得人体各部构造.
瞧着那张越发眼熟的脸,红衣女子摇了摇头,不得不感慨,这若是换作别人敢如此待自己,早就被她给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也该感叹这傻姑娘的好运,因为她是那个人最在乎的人,为了救这傻丫头,那人可是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恳求自己的,要不是如此,她怎么会在乎这么一个傻丫头的死活,还大老远地从金陵赶过来救人呢?
红衣女子嘲讽一般嘴角微微上扬,这救人的行当果然不是适合自己干的事儿呢!
伸出另一只手去扣住了病患的手腕,稍一用力,红衣女子便将自己的手从对方手中抽了回来,这才注意到,红衣女子白皙得显得有些妖冶异常得手腕,片刻间便显出一圈骇人的红来。
红衣女子淡淡挑眉,随即将长袖拉过手腕,盖过那一圈红痕。
待红衣女子站起身来,她那单薄瘦弱的身子也便越发明显起来,而她身上的一些与众不同的特征也便一一彰显出来.
这位红衣女子竟然有着一头雪白长发,娥眉亦似染了白霜,鹤发之下却有着一张妩媚绝美的脸,一双漂亮而又略显多情地凤目,配上艳若桃李般地笑靥,眉目流转之间,似笑非笑,如嗔还怒,道是无情却又仿佛藏匿情深,片刻间便能吸引人的眼球,让人的目光再也无法从此女身上移开。
只是红衣女子全身的肤色是那种妖冶异常的白皙通透,这种诡异的白在这身如火红衣的衬托下越发显眼,若是近看似乎都能看到皮肤薄弱之处人体血脉在其中若隐若现。这样的体质也就说明了这位红衣女子不似一般人康健,不能在阳光下过久行走,更不能让自己受伤,哪怕只有微小的伤口,也会血流难止,无法抑制。
也许,在外人看来,她,是一个妖怪!
不,应该说曾经有无数的人在第一眼看到她之时,他们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定会是那句‘妖怪’,可这句话也将会成为那些人此生所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当他们将这两个字吐出口时,他们的性命早已被这位红衣女子的地狱镰刀无情地收割了!
带着这丝嘲讽的笑意,红衣女子将目光移到了船舱门外,而恰巧的是,门被人拉开了,从门外缓缓地走进一位手执药碗的蓝衣女子,当两人的目光对上的那一刻,红衣女子有些阴鸷一笑,而蓝衣女子则是微微皱眉,看了看红衣女子,又再瞧了眼病塌上的人。
红衣女子的个性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红衣一旦露出阴鸷笑容,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
“你,方才可做了什么?”
红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病塌上的那个人,旋即眉目低垂,淡然一笑,用有些戏虐的表情说道:
“做了啊,她长得太可爱了,所以方才忍不住调戏了她一下。”
红衣女子说得不羞不臊,慢条斯理的,感觉她这般做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
蓝衣女子默然无语。
红衣女子扑哧一笑,真没想到蓝衣女子也有这般词穷之时,不知为何,那有些呆滞而又面带愠色的表情,以前还当真很少见到,这会儿见到了突然觉得可爱的禁呢。
“当然是开玩笑的了,若要说调戏,也是她调戏我才对,方才,你是没看见,她抓住我的手,一直在喊‘琬儿’、‘琬儿’什么的,这‘琬儿’,可是她的心上人儿?!”
蓝衣女子再度无语,只因为她未曾将病榻上之人的真实身份告知红衣女子,只说是对自己十分重要之人,可依红衣那股聪慧心性,想来自是瞒不过她的了。
因为在这世上,对蓝衣女子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人,自然是自己苦苦寻找了十一年的唯一至亲,她遗失在外的妹妹了!
蓝衣女子名叫叶晗,而她的亲妹妹,便是叶晨,也就是那个现在还躺在床榻上昏迷未醒的人,而叶晨还有一个身份,那边是北魏当朝长公主殿下的驸马督尉高辰!
因着红衣女子的身份,叶晗不愿将妹妹还是高辰的身份告知于她。
“梅雪,谢谢你!”
叶晗微微叹了口气,第一次诚心实意地向红衣女子致谢,虽然一直以来都十分厌恶她那手出神入化的用毒功夫,可这次却多亏了她这项拿手绝技才帮助自己救回了唯一的妹妹,叶晗都快不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感觉为何了。
这位红衣女子,便是名动天下,江南独秀——明秀坊当家宫主之女,也是明秀坊的少宫主,苏梅雪!
很少有人知道,苏梅雪的武功造诣到了何等境界,但是领教过苏梅雪本领的人,认识最多也是最令人感到恐惧的,还是她那手下毒与无形的毒功造诣。
一介名门之后居然会使如此阴暗狠毒的毒功,这点也曾让她饱受非议,可即便如此,苏梅雪也依然故我,毫不介怀。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便是‘她从不会为了别人眼中的自己而活’!
叶晗混迹于江湖之间,因为武功神骏,神出鬼没,令江湖之人惊叹,却又无人能够探知清楚她的身份来历,更不清楚她师承何处,只知道她那身本领和凌厉绝杀之剑法,在当今武林已经是少有敌手了。
又因叶晗行事亦正亦邪,从不干涉武林正邪之争,故而无论黑白两道,都尽力对其加以拉拢,但有所求,只要是可以办得到的,都会尽力为其办妥,绝不敢推诿。
叶晗和苏梅雪,看起来是两个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人儿,可她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而且并非一般人可以会意得了的。
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比叶晗更了解苏梅雪,相对应的是,也没有人会比苏梅雪更明白叶晗的了!
这么多年来,听惯了叶晗称呼自己‘妖女’的苏梅雪,陡然间听到叶晗唤了自己的名,还对自己致谢,整个人突然有些愣住了。
苏梅雪突然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叶晗,继而转移话题,指了指叶晨,说道:
“那是因为她聪明,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箭矢射中心口之时偏斜身子使得短箭射偏,没有射中要害,这才得以活命!”
“虽然我及时赶到,在她落水的那一刻及时将她救上岸,这才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只是那千面淫狐所下之毒实在刁钻得紧,早知如此,当年就该一剑要了那只淫狐的性命,倒是让他苟活了这么些年了。”
边说着,叶晗目光陡然变冷,杀意渐生,手中握着的那碗汤药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杀气继而渐起波澜。
苏梅雪眉目含笑,优雅地伸出手搭上了叶晗执着药碗的手臂,那白皙冰凉的手在触碰到叶晗的那一刻还是让叶晗有些心里发怵,身子自然而然一紧,手往回一缩再这么一带,便脱出了苏梅雪的控制范围之内,这是多年以来习武之后的本能反应,可以说是叶晗根本控制不住的。
顿时,这气氛有些尴尬了。
说真的,叶晗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不擅长应对苏梅雪。
苏梅雪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妖艳勾人的气息,就连说出来的话,也充满了诱惑与蛊魅!
“你,在害怕我么?”
苏梅雪眼中的笑意更浓了,那双凤目一笑,似染了些许醉意,妖娆动人而又令人迷醉,若是男子看见了,只怕也得为之痴迷颠倒几分了。
可叶晗脸色却越发冰冷了,语气也没了方才的客气感恩,冷冷言道:
“妖女,你刚才不会又想乘机对我用毒吧?”
苏梅雪忙掩面一笑,虽然自己的阴谋诡计被叶晗当场搓穿了,可她却一点都没有不开心的神色,反而因为叶晗叫回自己‘妖女’而窃喜不已,因为这样的叶晗,才是自己真正认识的叶晗呢!
瞧见了叶晗对自己用毒的本事如此忌惮,苏梅雪知道叶晗定然还是对当年那件事耿耿于怀了,也不明挑,而是旁敲侧击,想要乘机戏弄叶晗一番,装作无心一提样子,说道:
“你还想着那段陈年往事啊?!明明,都过去多年了呢!”
叶晗一听,脸色变得越发阴沉起来了,这时候叶晗不得不面对现实,她对苏梅雪当真是无可奈何,而且,一直都是!
叶晗将恨恨地将药碗放到了桌上,用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虽然如此,碗中的药也没有洒出来一点一滴来。
“哼,小气鬼,竟是半分玩笑都开不得了。”
苏梅雪撇了撇嘴,想着自己也该是时候回到自己的大船上去了,免得自己忍不住又把这人给惹火了,两人在船舱里边动起手来,可绝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了。
叶晗闻言,有些气结。
“好啦,眼不见为净,知道你想要清静,我这边回去了,让你清静去。”
苏梅雪旋即优雅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缓缓往门边走去。
叶晗瞧见苏梅雪那越发廋弱的身影,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道:
“你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难事儿了?”
叶晗知道了,近来明秀坊似乎与霸道门闹得有些不愉快,说白了也无非就是江湖中人的地盘之争。
苏梅雪微微驻步,有些奇异地回过头来望向叶晗,似乎有些意料不到她居然会关心起自己的事情来了,难道就是因为自己一时兴起救了她的妹妹么?
啊,还真是有点不甘心啊,血脉相连就是那么容易超越两人彼此认识多年的这番情谊,突然有点后悔自己为何要去救那个傻丫头了呢。
微微扬起头,苏梅雪嘴角露出一丝勾人的笑容来,柔声问道:
“怎么,你,可是在关心我?”
叶晗哑然,虽然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想给苏梅雪一个忠告。
“你别乱来,霸刀门门主,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
苏梅雪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至今为止,她出手为明秀坊收拾的那些人当中,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主儿,即便霸刀门的门主再可怕,她也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沉默了片刻后,苏梅雪娇艳地脸上突然露出一股悲伤凄凉的神色来,没有再回头看叶晗,苏梅雪突然问了那么一句,道:
“阿晗,若是我死了,你可会伤心难过?”
叶晗身子一怔,突然陷入沉默之中,没了言语。
苏梅雪苦笑了两声,随即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了后,施展轻功飞身到了另一艘大船上去了……
许久之后,叶晗口中才轻轻说了一句话,道:
“你不会死的,只要我还活着……”
……
真情告白
叶晗有些疲惫地坐回了床沿边,看着床榻上眉头紧蹙,眼角都还在不断溢出泪水的妹妹,她痛苦的神情仿佛正喻示着她如今身处噩梦之中,瞧着她因失血过多而越发苍白的脸,叶晗不禁心疼起来,拿出丝帕,轻柔地替叶晨拭去额间的汉水和泪痕。
忍不住伸出手去抚着叶晨的脸,如今的叶晨长发散落肩头,女儿家的形态神色也就越发明显了,叶晗瞧着这孩子与阿娘越发相像的脸,心中的激动与感念也就越发强烈了。
“阿娘,晗儿找到晨儿了,晗儿终于把妹妹给找回来了!”
说着说着,叶晗的目光都有些湿润了,多年在外流浪闯荡的生活,磨练出了叶晗不屈的意志和铁石一般的心肠,她从不是这般感性之人。
只是这一次,请允许她例外一次!
“琬儿,琬儿,琬儿……”
昏迷中的叶晨,依然不断呼唤着那个人的名字,而她的右手,自始自终,都死死地拽着一块雕刻着凤纹的玉佩,其实那晚在北魏都城仙鹤楼见面之后,叶晗便已经看出了那位长公主殿下在晨儿心中究竟有多么重要了。
叶晗无法对妹妹为何会爱上一个女子而多加责备,因为她完全不知道这些年来,晨儿是怎么过来的,又为何会成为高辰,即便自己苦苦找寻了她十一年之久,可终究还是错过了十一年。
在这段其间,她能遇上一个真心待她好的,而她又从心里十分爱慕的那个人,这对晨儿来说,无疑是幸福和无比珍贵的,叶晗实在是没有办法对她们这段感情横加指摘。
只是越看清晨儿如今在北魏的处境,叶晗就越发明白,晨儿时时刻刻都身处于危险之中,她的周围造早已是危机四伏,有很多人出于各自的目的和利益最后都会对晨儿下手,即便长公主如何想要护她周全,也终究有力有不逮之时,便如同现在这番情况,若非自己及时赶到,晨儿只怕早已横遭不测了。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便是,晨儿身为女儿身的身份一旦暴露了,那她就真的再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了。
叶晗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寻回来的妹妹,她又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同自己失散已久的妹妹往绝路上走?
不,她办不到,无论如何,她不会再让妹妹回北魏,更不会允许她再成为高辰!
……
再度睁开眼时,眼中陌生的环境和那束微弱的烛光,还是将我远离已久的思绪,及时拉了回来,当我看到身旁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亲切而又喜悦地呼唤着我的名时,我不觉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在梦中一直想看见的那个人一般,凝聚了全身的力气,虚弱地唤了那人一声:
“琬儿……”
只见那人温柔地抚着我的额,似乎正在检查我是否已经退烧了,她的手十分清凉熨帖,而我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琬儿的身影突然消散了,可印入眼帘的,却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姐……”
虽然叶晗知道晨儿与长公主的情意非同一般,可听见这丫头一醒过来明明瞧着的是自己却唤了长公主的名,都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气闷了。
我突然有些激动,心中那股强烈的落差感还是因为在见到自己的至亲之时,而被感动和欢喜所代替,我竟然再一次看到了我的亲姐姐,在这世上与我血脉相连的至亲!
“这回便算是真的醒了呢!”
叶晗一语双关,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脸上皆是欢喜的神色,毕竟晨儿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了,现在她醒过来了,也就代表着她顺利度过了危险期了。
“这里……是哪儿?”
逐渐恢复意识的我,习惯性地琢磨着这片陌生之地,想要知道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我们这是在汉水,大船上,大概明早便能到襄阳了!”
“汉水……”
我不禁开始呐呐自语着,既然是在汉水,那姐是想要带我南下了。
我似乎隐约能感觉到姐带我南下的用意为何,心中莫名一紧,不觉面露苦涩。
“姐……”
还未等我说完,姐便横加打断,言道: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才刚醒,好好养伤,一切都等你养好伤后再说吧!”
我不禁微微合目,有些心乱如麻了,我想告诉姐我的真心实意,可又害怕再次伤了姐姐的心,毕竟,我曾拒绝过姐一次,实在是无法再如此坚定地再拒绝她第二次了啊!
“谢谢姐……救了我。”
我不觉红了眼眶,生死关头,是姐将我从生死边缘拉回来的,这才让我可以再度活着,而在我心中,只要还活着,便还有希望。
“傻丫头,我救你,难道就是想要你的一句感谢的么?我们,可是血脉至亲啊!”
叶晗紧紧握住了自己妹妹有些冰凉的手,说话的语气都有些哽咽了。
“是晨儿的错,姐姐……莫要……伤心……”
我也想牵住姐姐的手,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上力气,也便只能与姐姐泪眼相对了。
叶晗稍微收拾了下自己有些激动地情绪,好好扶起妹妹,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身上,随即端过了身旁的药碗,柔声说道:
“既然你醒了,便先将这碗药喝下,喝下去后你才能好的快。”
我微微点了点头,看着碗中那棕色的药剂,嘴角不觉露出一丝苦笑来,闻着这药味,心里想着这药会不会很苦……
“怎么,担心药苦么?”
姐姐似乎一眼便看穿了我的心思,竟然带着调笑的表情瞅着我,就像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般。
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我是不怕药苦的,只是自从亲口喂药给我家媳妇儿之后,感觉自己是被媳妇儿给感染了,似乎也开始有点不喜欢喝药了。
我最后摇了摇头,还是很努力地将这碗药给喝了下去。
稍微帮我收拾干净了嘴角,姐又小心扶着我趟了下去,然后帮我拽好了被子,毕竟如今已经是十一月了,湖面的冷风吹来,也是冷瘆人的。
“姐,你不去睡么?”
想来自己肯定昏睡了许久,那么姐应该一直都照顾在自己身侧了,都没机会好好休息,我有些担心她的身子,想让她也好好休息一会儿。
“不,姐不累,姐得守着你,你睡吧,别担心姐啊!”
别说叶晗身怀武艺,几日不眠不休都不会有半点困意,即便是困了,她也不愿意离开晨儿身边,错过了整整十一年的亲情,若是在晨儿如此虚弱之时都不能守护在她身边的话,那就是她这个做姐姐的失职了啊。
闻言,我不禁泪目,心中亦是有阵阵暖流趟过。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亲情之爱,可以再次与姐姐相见对我来说早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赐了,我实在不敢在奢求可以与姐姐共聚天伦,我有了自己的挚爱,如今又找到了自己的至亲,想来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见我泪水夺眶而出,叶晗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伸出手来轻柔为我擦拭眼泪,轻声言道:
“瞧你这般爱哭,还跟小时候一般,依然是个爱哭鬼呢!”
说完,不觉想起幼时种种,叶晗都不免触动柔肠,开始陷入过往幸福的回忆中,脸上的神情也有了憧憬的色彩。
“小时候……”
听到姐姐谈及幼年时的趣事,我不觉也来了兴致,只想着姐姐将幼年之事再多说些我知晓,即便孩童之间的嬉笑玩闹这等琐碎小事,我也会觉得快乐异常。
因为幼年时的事情,我居然已经不记得多少了……
“你还记不记的?你小时候可爱粘着我了,姐姐长,姐姐短的在身后追着我喊,着实烦人得紧……”
我嘴角不禁微微上扬,原来我小时候也是这么惹人厌的小破孩啊,那姐姐岂不是都快被我烦死了。
“小时候好多事情,我都不怎么记得了呢……”
叶晗闻言微微沉默了片刻,随即随口问了一句,道:
“那你还记得你九岁之前的事情么?”
我回忆了片刻,九岁那年,也便是我被高镇夫妇收养的那年,那是我人生道路上不可忽略的转折点,我记得这段事情,只知道自己饿倒在路边都快奄奄一息了,若不是高镇夫妇相救,只怕这世上早已没有我这个人了。
至于在这之前的事情,我确实没办法再忆起丝毫片刻了。
我摇了摇头,为了不让姐姐伤心,故而省略了自己流落在外之时,险些被饿死之事,只从被高镇夫妇救起那事儿说起,随即解释道:
“那年我被高镇夫妇收做螟蛉之子,成了高家的孩子,因为辰哥哥早逝,所以被义父安排顶替了辰哥哥地位置,成为了高辰……”
随后,我便将自己成为高辰之后,入国子监读书,十七岁那年高中状元,三年后又奉旨迎娶了北魏当朝长公主为妻等事儿都大略同姐姐说了一遍。
姐姐听得很仔细,似乎在极力补充着自己这十一年不在自己妹妹身边陪伴所遗留下的空缺,也逐渐开始知道了自己的妹妹为何会成为高辰,而她以女儿之身得以入朝为官还娶了长公主为妻之事的始末,都尽数知晓了。
叶晗心里也便越发敬佩和感念这位北魏的长公主殿下了,她可以为晨儿做这么多事,为晨儿牺牲了那么多,可想而知,她待晨儿亦是一片真心!
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深情的女子,一念至此,虽然心中也曾怪罪她未能保护好晨儿,可叶晗心里还是对这位长公主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瞧着晨儿每次提到长公主是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就只差把长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乐,虽然知道晨儿的这点小心思,无非是想让自己对长公主有个极好的印象,想让自己也喜欢上长公主,由此可见,晨儿的心里终究还是舍不下那位长公主了!
“你爱她是么?”
最终,叶晗还是将心里的这个问题明明白白地问了出来。
我沉默了片刻后,对上了姐姐的询问的目光,握紧了手中那块凤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姐姐,我爱她,她也爱我,即便我与她一样,同是女子,可我依然爱她,爱她到难以自拔的地步,我对她的爱,绝不会比任何一个人要逊色,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爱她的了!”
即便这份爱会被姐姐认为是荒唐不可取的,我也不愿意欺骗姐姐,更不愿意让姐姐觉得我们的这份爱有什么奇特或者不同!
在我心里,爱就是爱,无非男女,不分对错,我们相爱是遵从内心最深层的欲求与真心,选择她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叶晗深深地叹了口气,随即开口说了一句,道;
“可你,已经不能再回北魏去了……”
恩怨情仇
天已经蒙蒙亮了,汉水河上,水雾之气叶开始逐渐飘散,河上来往出海打渔的渔船也开始逐渐增多起来,这个时辰,许多渔船上也早已是满载而归,而停靠在岸边的船只上都是忙着整理渔网的渔民,船头上三三两两站满了鸬鹚鸟,鸣叫着扑打着翅膀,或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显得十分悠闲自然.
渔民偶尔会从渔网中抓出几条小鱼来犒劳鸬鹚,抓着小鱼就这般随手一扔,稍微机敏一些的鸬鹚便会伸长了脖子利落地将小鱼吞进了嘴里.
人已经逐渐融入天地自然万物,成为自然和谐的一部分了.
站在船尾撑船的艄公,见今日又将会是风和日丽的一天,在感恩天地润泽万物,又无比称赞汉水以其宽容博爱的胸怀,宛如母亲一般,哺育了两岸百姓,这些都有赖于汉水女神的护佑啊!
随即,老艄公启开了音调,开始吟唱一首首纯朴而动人的歌谣,来往的船只的船工亦或是渔民,只要能唱的,都会不约而同地加入到其中,用他们的歌声来向天地\汉水女神致谢,也为每日不辞辛苦地日出劳作而扫尽一身疲惫。
我被这样的歌神打动了内心,心里那追求田园安逸生活的愿望也被这样的氛围激惹得越发强烈起来,再也无法好好待在船舱内了,只因为我已经在床榻上睡了三天三夜,之后又在船舱里修养了三日,今日才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一二了.
我努力地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给自己换上了一件长袍,系好腰绳,又给自己绑了个头巾后,便缓缓地走出了船舱,来到了大船的甲板上.
清新的海风迎面吹来,微微扬起了我的衣摆,天也逐渐亮了,让河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越发明了起来.
周围来往的船只将平静的河面激起阵阵涟漪,两岸的翠绿也开始逐渐翻黄,却也因为有汉水的滋润,翠色退却得比其他地方要晚些,眼瞅着将要进入冬藏气节,渔民们打算乘着最后一轮的捕捞,多收获储存可以让一家人平安过冬的食物.
老艄公的歌声十分悦耳,唱词应该是属于当地民谣,十分古朴而独具风格.当我细细聆听他们口中的唱词之后,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眉眼都开始染上了一抹醉意.
只听那老艄公唱道: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他唱的,竟是《诗经·汉广》!
这是一首恋情诗,诗句中的主人翁便是一位青年樵夫,他钟情一位美丽得如同汉水女神一般的姑娘,却始终难遂心愿。情思缠绕,无以解脱,面对浩渺的江水,他唱出了这首动人的诗歌,倾吐了满怀惆怅的愁绪!
传说,汉水女神常出没于汉水两岸,她美丽无比,不可芳物,令人见之难忘.可同时她也是可望而不可即、可思却不可求的,她矜持,骄傲,高贵,无论你如何热恋,怎生追求,即便千呼万唤,都难以得到她的回应.
而这首诗歌中的樵夫一直都在期待着一场不会有结果的爱恋,他的痛苦在于无论他如何爱慕那位姑娘,这份感情却始终都无法得到对方的回应。
便如同凡俗世人倾心于汉水女神之美貌,却始终无法得到女神的青睐与回顾,因为汉水女神是属于天地,属于整个汉水,却从不会只属于一个人,永远都不会!
一念至此,我的双眼都有些湿润了,突然感觉我也像是那个傻傻的樵夫,爱慕着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汉水女神”;可我又比那个樵夫要幸运多了,至少我的感情得到了女神的回应。
可越是如此,我心中的伤痛也就越深,将袖中双手死死地拽成了拳头,心里突然有了些埋怨。
琬儿啊,为何你要为我下那个决定!
“你已经不能再回到北魏了。”
那晚,姐姐对我说了这句话。
我不愿,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如何应对姐姐所有的劝阻与游说,我想要回到琬儿的身边,必须要回到琬儿的身边,因为我觉得,琬儿她需要我!
可当姐姐将理由说出口之后,我却突然没了反驳的理由与勇气……
“在北魏都城之时,我曾与长公主有过君子协议,若是她让你再度陷入险境、受到伤害的话,我会带你离开北魏,并且永远都不会让你再回到北魏!”
当姐姐将这番话说出口之时,我整个人都止不住地打着寒战,突然觉得好冷好冷,即便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结局,可我依然不肯死心,偏要知道个清楚明白,大声驳斥着,仿佛这样就证明自己的猜想是错的。
“她不会答应的!”
我用颤抖的话语说出了这句话,可话一出口,却发现这几句话有多么的苍白无力。
姐姐短暂的沉默让我的心疼得宛如刀绞一般,不会的,不会的,明明说过的,明承诺过的,会永远陪在彼此身边,相爱相互,永不分离!
骗子,骗子,她才是最大的骗子!
在那一刻,我的眼泪犹如泉涌,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那我跑回去找她,还有什么意义?!
“长公主是个好姑娘,她之所以会答应,也只是因为她太过在乎你了……”
姐姐的宽慰传入耳中,我不是不体谅琬儿的苦衷,更明白琬儿的良苦用心,她爱我,更不愿我在她和姐姐之间为难,所以她答应了。
我可以理解她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却无法轻易接受这个结果,为什么她不同我说,为什么不问过我就代我做下了这个决定,难道我是那种可以轻易被放弃的存在么?!
琬儿,你是个骗子,你是个可恨的大骗子!
在体会过爱情带来的甜蜜苦涩之后,生平第一次,我尝到了爱情带来的痛苦与折磨,在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坚持与执念都仿佛顷刻崩塌,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离开了北魏,远离了琬儿,我是谁,我可以到哪里去,又该去做什么了……
姐姐在我心灵最脆弱的那一刻牵住了我的手,温柔地对我说道:
“晨儿,随姐姐南下,我们回家,好么?”
回家……
是啊,现在开始我是个漂泊无依的人,也许,这是个不错的选择啊……
“你不用急着回复我,等明早到了襄阳,你再告诉我你的决定。”
“……”
那一夜,我一直望着手中的凤佩出神。
而翌日,我告诉了姐姐自己的决定,我随她继续乘船南下,前往江陵,我想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想要放弃高辰的身份,重新做回叶晨,我本该是叶晨,却为何要妄想成为高辰?
高辰,只会成为萧琬的累赘而已……
留驻在襄阳码头不久的大船,有继续顺着汉水南下,前往江陵。
……
站在甲板上,望着两岸宜人的田园乡野景致,听到了老艄公吟唱的那曲《汉广》后,我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回归平静,即便山野景致如何宁静宜人,都再也无法入得我的眼,只因为只要一想到自己离她越来越远,我的心就跟破了一个大洞一般,血流不止。
心都快死了,人还是活人么?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离开了她,我会死的,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洒脱,我无法做到心里不去想她,无法不记挂她的安危,无法丢下她不管,更无法停止自己去爱她!
失魂落魄之间,想起了梦中所看见的一切,她的痛苦与无声呐喊,还有她蓦然回首之时,眼角所留下的那一滴眼泪,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清楚明白到,我的心其实早已为自己做了决定。
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那冰冷、诡谲的朝堂,无论将来如何,哪怕是深陷地狱、万劫不复,我也绝不能放开她的手,就因为她是我的妻,是我的爱人,也是我的女人!
这是永远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也是她无法轻易斩断的羁绊……
我要回去,回到她身边去!
当我抱着坚定的信念想要转身回到船舱之时,这才发现身后姐姐手里拿着斗篷站在那许久,对上姐姐深邃的目光,我有些忏愧和不知所措,可终究是要同姐姐说清楚的,我不能在逃避,也不允许自己再逃避下去!
“姐……”
姐姐静静地瞧了我片刻,看到了我眼中的决绝和去意,只是轻声叹了口气,随即缓缓走过来将斗篷披在了我的肩上,然后温柔地帮我系好斗篷。
“你的伤才愈合不久,甲板上风大,担心着凉。”
我眼睛微微一红,与姐姐相处的这六天来,我有三日是躺在病榻之上昏睡不醒的,一直都是姐姐在身边悉心照顾我,而我醒后的这三天,脑里心里想的,尽是北魏朝堂诸事和心念琬儿,可以好好平心静气与姐姐相处的时间,实在是少之又少。
我是个不称职的妹妹啊!
收敛了这几日来的一脸颓废,我想让自己更精神一些,因为我想让姐姐知道,我做出这个决定,绝不是困于儿女私情的一时兴起或是无可奈何的被迫抉择,我,还有必须去兑现的承诺和需要拼尽一生努力去完成的事业!
“对不起,姐……我还是决定,要回北魏!”
“你真的决定好了么?”
“嗯!”
我坚定的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我回去,不仅仅是为了琬儿,还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因为这个目标,不仅仅是我、琬儿,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为之几乎倾尽所有、付出一切,甚至不惜性命,我不能辜负他们的期待,更不能自私地无视他们的牺牲。从我成为高辰的那一刻开始,这件事也就成为了我毕生所要完成的使命,即便是要我以性命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说着说着,我缓缓地跪在了姐姐跟前,泪水也悄然落下,言道:
“姐,请原谅晨儿,这次,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
姐姐的身子也微微有些发颤,伸出手来抚着我的头,轻声问道:
“那你能告诉姐,你要做的究竟是什么事儿么?”
我微微一怔,明知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一定会伤了姐姐的心,但是,我还是要将它说出口。
“惟愿,天下太平!”
闻言,姐姐的身子突然有些踉跄,她就知道会是这样,从在北魏都城仙鹤楼看到晨儿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隐约看到了这孩子身上对家国天下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那样的感觉,就同看到当年的阿耶一般,一心以天下大事为己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晨儿是想以一介女儿之身,去改变这早已延续了百年的天下三国分裂之势,结束这百余年的动乱与不安,让天下重归一统的稳定局面么?!
这难道就是玄远叶家永远都没有办法摆脱的宿命么?即便叶家已经为此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几乎家破人亡,现在叶家就只剩下她与晨儿了啊,为什么命运对叶家如此不公?
叶晗好想阻止自己的妹妹,可她也是玄远叶家的女儿,所以她懂,也不能去阻止!
抱住了自己的妹妹,叶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流下泪来,激动地说道:
“真不愧是我玄远叶家的孩子呢?阿耶和阿娘若是知道了,也定然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玄远叶家……
我是玄远叶家的女儿?!那么说来,我们叶家,早已经家破人亡了?!
触不及防地受到这个打击,一时间脑海中闪过一些被自己尘封已久的血腥记忆片段,我惊恐地摇着头然后紧紧抱住了姐姐,突然大声干嚎起来,失声痛哭道:
“姐,姐,阿耶和阿娘是不是已经没了,我们的家是不是也已经没了……”
姐姐顿时悲痛欲绝,泪流满脸,也跪下来紧紧抱住了我,好生宽慰着自己这个突然变得情绪失控的妹妹,道:
“晨儿,晨儿不怕,你还有姐姐,姐姐在你身边,你别怕……”
此刻,我脑海中的记忆突然变得一片混乱,满眼所见皆是一片血红,我吓得浑身发抖,面无血色,陡然间的头疼欲裂,而那些血腥的片段突然不断涌入我脑海之中,令我突然间陷入了癫狂而丧失理智的境地。
我疯狂地大喊一声,随即整个人拼命地挣脱姐姐的怀抱,将姐姐推到在地,随即身子失控地往后摔倒,然后不顾一切地往后挪动着身子,放佛眼前出现了洪水猛兽一般,直到整个人都撞到了船边的护栏上,再也退无可退,便开始无助地挥动着手臂,努力地蜷缩着身子,想要离那些东西更远一些。
“姐,好多好多血,好多好多血啊,阿耶和阿娘死了,求叔也死了,所有人都死了,为什么只有我还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我如同梦魇般不断重复这这些话,随即一心求死的念头陡然间沾满了我所有的思绪,我抚着护栏猛地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跨过护栏,想要就此跳下河水中去,只要死了,应该就可以解脱了吧!
“晨儿!”
姐姐猛地冲了过来将我一把拽了回来,随即将我牢牢按在甲板上,无论我如何挣扎就是无法挣脱那双束缚住我的双手,而这样的场景与脑海中的一些画面重叠了,在那样可怕的记忆之中,一个无助的孩子也是这样被人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她亲眼看着对面一个手执大刀的大汉,俯下身去抬起了另一个孩子的头颅,这个无助的孩子仿佛知道了这个大汉要做些什么,她无力地不断哀声祈求着:不,不要,不要……
那大刀最后还是在那大汉的手中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
血就这样流了一地,仿佛怎么流也流不完一般,那鲜红的血液顺着石板路一路曲曲折折地淌了过来,瞬间便染红了这孩子的半边身子。
在这一刻,这个无助孩子所有的感情与思绪都被泯灭,除了眼中印着的那大汉挥舞着大刀一刀一刀分解尸身的场景外,便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
……
我疯狂而又痛苦的一声咆哮呐喊,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极度的痛苦逼得我胸口一阵剧痛,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来,整个人的思绪犹如断了线的风筝,片刻间便陷入了黑暗未知之境!
叶晗被眼前的一切吓得心慌意乱,当看到自己的妹妹突然丧失理智一般地想要去寻死,她痛如刀割,悔恨不已。
晨儿绝不会无缘无故就变成这样的,她一定是亲身经历了当年那场灭门惨事,流落在外后又发生了什么以至于那份痛苦的记忆成为了她最想遗忘的存在。
却在今日,是玄远叶家之女的身份,无意之中让那份被尘封已久的记忆重新开启,晨儿承受不住那样的打击,所以才会变得如此癫狂和痛苦难过!
在她九岁那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叶晗心痛地抱住了自己的妹妹,目光也陡然变得凌厉阴冷起来,想起当年的那场在叶家发生的血腥屠戮,她因为当时没有在叶家才得以保全,可她的妹妹却没有那般幸运!
当叶晗赶回家中之时,一场大火烧辉了叶家的一切,曾经活生生的家人变成了眼前一具又一具的焦尸,她甚至都分不出到底谁是谁?
在那一天,叶晗成了孤儿,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悲痛与绝望瞬间便压垮了当时这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她活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痛不欲生!
可当有人告诉自己,她的妹妹还有可能尚在人间之时,叶晗重拾了生的希望,在那之后,她的生命就只剩下两件事,第一件就是找回自己的流落在外的妹妹,而第二件,便是找到毁了叶家满门的夙世仇人!
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当年杀害叶家满门的凶手,让他们一笔一笔地偿还自己曾犯下的血债!
如今,叶晗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原本以为一切都在慢慢变好,却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在当年那场灭门惨案发生之时,便已经无法挽回了!
早已经,回不去了啊!
想到这儿,叶晗痛苦而又无助地哭出声来……
陈年往事
汾州北营军帐内,洛卿正在与燕云龙骑卫少帅萧珝商议军情要事。
算算日走,慕公主从赶往上洛到现在也已经过去四天了,依然是半点消息也全无,洛卿在禀告完军中要事后,也尽可能一直陪在少帅萧珝身边,即便有要亲自去训营,也不惜破天荒让副将帮忙代行也要守在少帅身侧,因为洛卿知道,少帅虽然还是一路既往的沉稳冷静,下达军令也果决利落,可是却开始便得越发铁面无情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洛卿很清楚其中的原因,更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少帅因为驸马事情开始自我责备,甚至开始不惜用这种特别手段来折磨她自己了!
洛卿和紫玉从很小时候开始,便一直追随在少帅萧珝身侧,她和紫玉原本出身于商贾之家,阿耶是在怀朔贩卖皮货生意的,因为阿耶做生意还算本分老道,家境也还算殷实。后来阿耶经人介绍认识了阿娘,没多久便娶了阿娘过门。
二年后阿娘生下一对双胞胎姐妹,当时阿耶刚好从外跑商回来,得了两块上好的红玉和紫玉,恰好阿娘一胎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便觉得这一定是上天的恩赐,便请了上好的工匠特意雕琢了这两块玉,分别给了自己的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还给他们分别取名了名字。
姐姐叫紫玉,妹妹叫红玉。
若是没有意外,他们这一家子应该可以过的幸福美满的,可没曾想天降横祸,北边的突厥人对中原政权生出觊觎之心,开始不断地出兵袭扰边疆重镇,而怀朔便是突厥人攻略的重镇之一。
那一年,紫玉和红玉才八岁,阿耶听说北面突厥人将要进犯,便打算连夜带着妻儿离开怀朔镇逃亡南边,可就在那一日,突厥人夜袭怀朔,见人就杀,见财就抢,守军惧敌,未曾拼死抵抗便弃城逃亡!
那一夜,成了怀朔镇在那场浩劫之中得以幸存百姓中的最为可怕和永生难忘的一夜!
偷袭入城的突厥人打开了城门,这支野蛮可怕突厥军队纵马闯入了城内,一时间城内燃起了漫天大火,百姓的痛苦的呻吟之声,孩童的啼哭之声,响彻了天际。
这群突厥人一路杀伤摽掠,掠夺了城内几乎所有的牲畜财货,杀光了他们一路所见的城内百姓,很多无辜的妇女被悲惨地凌辱致死,而被掠捕的男女孩童都将会被掳回突厥,成为奴隶分配给突厥各个贵族!
而紫玉和红玉的阿耶阿娘,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厄运,她们一家逃亡的马车恰好遇到了骑马而来的突厥人,很快,阿耶惨死在突厥人刀下,阿娘被几个突厥人拖下了马车,几个人突然疯狂地起撕扯阿娘的衣物!
阿娘不堪受辱,最后撞到了突厥人的刀下,自刭而死,紫玉和红玉眼睁睁地看着这血腥可怕的一幕在自己跟前上演,愤恨和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
阿耶和阿娘惨死,她们的命运又将会何去何从?
有个突厥人将目光放在了这两个孩子身上,同身边的士兵说了几句突厥话后,便又突厥士兵来抓紫玉和红玉。
突厥士兵看中了长相清秀的紫玉,便出手抓住了紫玉的肩膀,紫玉吓得嗷嗷大哭,红玉却一把扑了过去,恨恨地咬在了那突厥士兵的虎口上!
突厥士兵大怒,一把掌将红玉摔翻在地,抽回手来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这野小孩咬破了手,还血流不止,突厥士兵用突厥语大骂了几句,随即高高举起弯刀,便想要将红玉的人头当即斩下。
紫玉看到红玉有危险,顾不得许多,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那突厥士兵的腿,也恨恨地往突厥士兵腿肚上咬了下去。
突厥士兵一脚就踹开了紫玉,依然挥刀砍向了早已奄奄一息的红玉,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身着一身白色铠甲的小将纵马直扑而来,在马背上娴熟地拉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两个孩子周围围住的几个突厥士兵便应声倒下,但见每一箭都射穿了突厥士兵的眼,几乎是百发百中,一击毙命!
但见这白袍小将横槊立马大声呵道:
“燕云龙骑卫萧珝在此,突厥小儿,休要猖狂!”
言语间,一派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带头的突厥长官在看到白袍小将身后的军队陆续赶到,将闯入怀朔镇中的突厥士兵逐一斩杀,当燕云龙骑的旗帜在军中高高扬起之时,突厥长官忽地变了脸色,迅速组织残余部下,立刻拍马退出了怀朔镇。
见突厥军队退走之时虽然匆忙,却并未扰乱队形,白袍小将并未急迫追赶,只是一路将突厥人驱逐出怀朔镇百里之外后便拍马返回怀朔镇,重新布军防守,以防突厥人再度来犯!
那粗犷汉子的话便这般钻进我的耳中,虽然整句都是取消调侃之意,我倒也没怎么生气,只觉得他说的对极了,明明伞就在我手中,为何会忘记打伞了呢?
颇为自嘲的笑了笑,停下脚步往那汉子所在之处瞧了过去,这家酒肆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陈设虽然陈旧了些,可客人确实坐满了座椅板凳,可见平日里这里的生意就不错,想来他们家酿的酒味道也该不错吧!
那汉子心里嘀咕了一阵,起初没见我言语,这会儿见我正瞅着他这边,还以为我要找他茬,这会儿酒是醒了一大半,这少年郎身着公服又是绯色,可见在朝中也是个有官衔的主儿,得罪了这样的爷还不知道怎么死的。
正打算低头向那少年郎赔礼道歉,可转眼瞧着满座的汉子熟人,平日里大家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会儿要是认怂了,以后还怎么在人前抬起头来啊?
老马脸色登时涨得通红,怒目瞪了过去,索性破罐破摔,烂命一条,大不了以命抵命,他老马贱命一条,还嫌赚了呢!
“臭小子,看什么看,没见老马我正拼酒么?”
还真是酒壮怂人胆,这老马今日是喝醉了还是怎么地,好好赔个礼就是了,偏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这回可好,那少年郎肯定不会与他善罢了。
我不禁嘴角上扬,瞧着那人桌前摆着的那碗酒,面露嘲笑之意,言道:
“你这……也算是拼酒么?”
听我这般说辞,这些平日里不喝酒做事就不痛快的汉子们可都愣住了,瞧着这少年郎瘦弱不堪的,这语气可真是大到天去了啊,怎么,他也想来同他们这群无酒不欢的汉子们拼酒么?
在众人逼人的目光之下,我若无其事一般地将马儿牵到了一旁的马桩将马缰系好后,漫步走进了酒肆,所到之处,汉子们自行让道。
我就这般气定神闲地走到了老马那桌,原本与老马同桌之人纷纷避开道来,将油纸伞放在了木桌上,与那老马对面而坐。
这一路走来,原本干燥的地面都被我身上的雨渍给弄得湿漉漉的,方才走在外边还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一坐下来,全身都在滴着水滴,忍不住先将袖口和公服下摆的水渍给拧干来,片刻间我落座之地便被我弄得湿了一大片。
众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瞅着我,他们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不顾形象的达官贵人。
我瞧着把人家的店都给弄湿了,不好意思地回望着那老板娘,忙言道:
“老板娘,真是不好意思,弄湿了您的店,要不这样吧,您给我上几坛子好酒,我要与这位老马兄拼酒,也顺道解解这身子的寒气,有劳了!”
边说着,便将钱袋从怀里掏了出来,掷给了老板娘,老板娘见我并非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也不像是来生事儿的,又看我年纪轻轻,一身湿漉漉的,想起了自己这般大在外头经商的儿子,心肠也便软了,忙笑着言道:
“好,客人先等等,我家的酒虽比不上大酒肆的贵气,可在这条巷子里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再去给你弄碗姜汤,解解寒气哈!”
我笑着抱拳行了一礼,言道:
“多谢老板娘啦!”
眼见着老板娘笑着入了里屋,我回过头来瞅着那一脸目瞪口呆的老马,笑着说道:
“怎么,瞧不起我们公门中人?觉得我不配同你拼酒么?那不如这样吧,你若拼酒拼得过我,今日酒肆内所有人的酒钱我都包了,如何?”
边说着,我拿起桌前半碗还未喝完的酒,毫不客气,一把那将过来一口下肚。
“哈,好酒,好酒啊,比大酒肆的丝毫不差啊,难怪这酒肆人满为患啦。”
一把将酒碗往桌上这么痛快一掷,周围之人见我如此豪气,纷纷大声叫好,又见我不计前嫌,慷慨豁达,真真是条汉子。
“小兄弟,好样的!”
“不错,是条汉子!”
……
众人纷纷举起碗来敬我一碗,我忙其身回礼,老马也没想到我是个如此豪气的贵族,如此大气的贵族很少见,可以与平民同桌饮酒的贵族更是他老马生平仅见啊。
一股绝不落下的豪气油然而生,老马也端起酒碗来,敬我一碗,言道:
“小兄弟,方才是我老马有眼不识泰山,就冲着小兄弟这豪气,我老马就交下你这个朋友啦,以后到码头若是有何难处,找我老马,定为兄弟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老马兄也是条硬汉,我小高也钦佩得紧,咱们干了这碗便是兄弟,小高我敬各位哥哥们一碗!”
“好,来,干了这碗便是兄弟!”
我不禁为这群汉子们的热情所感染,举起酒碗先干为敬,大家伙兴致瞬间就被推向了高点,而老板娘的美酒也一坛坛地搬将出来,最后也与我们喝在了一处,这个酒肆都是热闹非凡,欢声笑语的,惹得周围酒肆之人纷纷侧目。
酒过了三巡,老马那家伙都快喝趴下了,我也再半醉半醒之间了,原本是想喝点酒一解心中郁结,可这会儿被这群豪迈的汉子们给领着,喝酒也喝得太痛快了,居然忘记了一切烦心事,可以与一群热情豪放的汉子们共醉这一回,也是此生了无遗憾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举着酒碗,脚步也有些不稳了,可思绪去清醒得很,慷慨激昂之间,便将曹操的这几句诗句吟咏而出,如今读来,心中顿生英雄豪气,激动不已。
我这些言语,顿时惹得其他兄弟们哈哈大笑起来。
那老马也是喝得多了,哈哈大笑几声后,一头栽到了桌上便呼呼大睡去了。
“哈哈,老马,你拼酒输啦!”
我指着老马哈哈大笑起来,我就说嘛,瓶酒我还是很厉害的。
自我膨胀了一会儿,向老板娘那微微点头致意,言道:
“老板娘,今日这酒钱我全包了,那些银钱可……可够得,不够我把那马儿压在你这儿,你可以牵去马市,换酒钱去!”
边说着我打了个酒嗝,看样子我也是醉了,要是再来几碗,大概也的趴下啦。
“够啦,够啦,大家伙这般尽兴,也是拖了小哥的福气,我们哪还敢再要小哥的马儿,要是传将出去,大家伙都得说我老板娘不仗义了,是吧,哈哈。”
“就是,就是。”
老板娘这一说,周围的汉子们都跟着起哄,好不热闹。
我也乐得嘴都快合不拢了,恍惚间往外头一瞧,也不知现在什么时辰了,外头的雨似乎也快停了,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要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
拖着摇晃的身子,将放在桌上的油纸伞拿着手中,然后大喊了一声:
“大家伙尽兴啊,小弟我,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弟媳,弟媳该生气了。”
有兄弟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言道:
“哈哈,原是个怕老婆的。”
“你还说别个,你不也怕极了家里那母夜叉么。”
“去,要你多事!”
“哈哈!”
……
我笑着扶着门窗出了酒肆,往自己的那匹骏马靠了过去,抱住了那马脖子,这才免得摔倒。
完了,完了,我这般肯定不能回去见公主,她若瞧见了,定然会生气的。
抱紧了马脖子,我蹭了蹭马儿的鬃毛,仿佛抱着的是自己的媳妇一般,在马儿耳边说着醉话:
“媳妇儿,媳妇儿,我好想你啊,好想见到你。马儿,马儿,你能带着我到她身边去么?带着我到她身边去……”
解了马疆,我好不容易翻身上了马儿,整个人趴在马背上后,就醉晕过去了,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了!
酒肆的老板娘抬着头瞧着那少年郎似乎醉倒在了马背上,虽说老马识途,可不免也有些担心这少年的安危,正想着应该将这少年留在酒肆里将就一晚,待他酒醒了派个人送这少年回去才好。
刚走到门边,瞧着一长相清秀的小厮打扮的人儿,快步走了过来牵过了那少年郎的马头,还少爷、少爷的喊着,许是这少年郎府里的家丁了。
老板娘疑惑地瞧着那小厮,那小厮倒也不避看,也望了望老板娘,点头向老板娘微笑致谢,行了一礼,言道:
“多谢老板娘关照我家公子!”
老板娘见这小厮模样清秀,加上对人也温和有礼,没有眼高于顶的富贵傲气,确实与那少年郎的性子对得上数,这才稍感安心,忙笑着回应道:
“既然如此,就有劳小哥将你家公子安全带回府去了。”
“嘿,醒得了。”
那小厮笑着回应了一句,又向老板娘微微颔首回礼,这才小心翼翼地来过马头,在老板娘的目光直视之中,慢慢离开了这片酒肆。
这小厮不是别个,正是前来接应驸马爷的陈小鱼。
当她接到手下人的上报,言及驸马爷居然身着公服,现身酒肆,还与一些劳役汉子们厮混在一处,饮酒作乐,听着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因果循环
世间因果循环往复,又有何人能挣脱其间。
当那些被我遗忘已久的记忆再度被唤醒之时,我便知道了,有些因果无论我如何逃避都终归要有直面的那一天。
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来得如此触不及防!
这是我内心之中一直渴望埋葬的过往,因缘,不知是上天恩赐的怜悯,亦或是自己内心最深刻的渴望,病后的一场发热,让我的记忆只停留在了九岁那年,被高镇夫妇收养的那日……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那些回忆令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痛苦与绝望,才会让我近乎偏执的不愿回想,想要尽数忘却吧!
成为高辰后的日子,我的生活平静而又充实,而那埋藏于我记忆深处的东西也似乎离我原来越远,甚至,有时候会令我感觉它们就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般。
可有些事情早已注定,因为从那日开始,我的身体状况和某些精神状态便越发显得与常人不同来,这样的异于常人,突然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特殊而又奇怪的孩子!
……
额间传递过来的那熟悉而又温暖的温度,令我微微发颤的心像注入了一股暖流,逐渐平缓了下来,我微微睁开了双眼,有些涣散的目光还是停留在姐姐那张略显疲惫的容颜上,对上了姐姐那墨玉一般迷人的眼眸,我不觉微微一笑,姐姐的目光就和记忆中阿娘的眸子一样,都是慈爱和静美的。
虽然,这段可怕的记忆曾令我一度思绪崩溃,癫狂迷失,可当你一旦开始试着鼓足勇气去面对之时,这才发现,这份记忆虽然痛苦,却并非如同想象之中的,尽是绝望……
至少,我想起了家的模样,想起了身形挺拔儒雅的阿耶手执书卷负手立于廊下对着我和姐姐温和一笑的模样,想起了阿娘坐在院中石桌旁,慈爱地边看我和姐姐追逐嬉戏边为我们缝制新衣的样子,而这份记忆之中,姐姐亦是十分宠溺我,每次轮到我去追她之时,她总会故意放慢步子,好让我能不费多少力气便逮住她,一把抱住姐姐后,我整个人便会开心地笑个不停。
“阿姐……”
这一声‘阿姐’,仿佛穿过了十多年的界限与隔离,让我们都回到了小时候那原本最初的、孩提时候的模样。
小时候,我就是这般追在姐姐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阿姐’的!
叶晗目光有些湿润,神情也颇为动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宠溺地抚着我的脸,言道:
“阿姐在这儿。”
我心中忽然有些酸涩,眼睛也通红了,缓缓言道:
“对不起,让阿姐……担心了……”
“不,不是你的错,是阿姐太心急了,结果却害了你……”
我摇了摇头,随即在阿姐的搀扶下坐起身来,面容虽然有些憔悴,可目光却也逐渐精神起来,因为我心中已有觉悟,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继续逃避下去,是时候鼓起勇气去直面过去那些残忍的记忆了,这就像是把看似已经淤脓结痂了得伤口再度撕裂开来,让伤口充分暴露在外一般,虽然会很痛,血流不止,但是却很有必要!
因为只要选择直面痛苦,再痛的伤口都会有结痂的一日,人心上的创伤也是如此。
“不是阿姐的错,是我太过懦弱,一直以来就只懂得逃避。”
其实,我知道,阿姐一直都在等,等我主动说出九岁那年发生的一些事情,因为即便那时候我尚且年幼,却也已经有九岁了,说忘记不可能全都忘记,更何况玄远叶家的孩子多生得聪慧敏捷,记忆超强,还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阿姐是这样,我,也是如此。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而传说中的玄远叶家,便是玄学之门,个中翘楚,无出其右。
都说玄远叶家精通玄远之学,精纵横捭阖之术,上究天命,下顺人心,得天地之玄妙,破六道之法门,众学无所不通,叶家代有人才,多出帝师,更擅培养麒麟治国之才,曾为历朝历代的皇朝帝王所敬仰钟爱,并寄予厚望,真所谓荣宠加身,光耀千秋。
可不知为何,玄远叶家也如同曾经在历史上绽放过无上荣光的名门家族一般,最后都伴随着王朝的没落或岁月沉浮而逐渐消失在浩瀚如海的历史画卷里,再也难觅踪迹。
就叶晗所知,当年叶家的先祖因为厌倦了朝堂之上的争名逐利,勾心斗角,一心想要远离朝廷纷争,便带着一部分愿意随自己离开的家族子弟迁徙他地,隐居避世,而叶晗父亲这一脉便是先祖的嫡系子孙。
如今玄远叶家嫡系一脉就只剩下叶晗和叶晨了,叶晗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此等血海深仇,可她想法设法探查多年,总是在寻到一点蛛丝马迹之时,线索便会突然中断,这就让这起灭门惨案的真相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可即便如何,叶晗也无法轻易停下追寻真相的脚步,如今她已经将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找回来了,那作为当年那起惨案的幸存者,晨儿或多或少应该知道些什么才对。
叶晗轻轻抚过妹妹的脸,让自己的目光对上她的,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妹妹是否真的已经下定决心去直面当年所发生的那些可怕之事,她是心疼自己的妹妹的,可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妹妹过于软弱,因为玄远叶家的孩子,不是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的!
“晨儿,你看到那些人了,对么?”
当年究竟是一群怎样的人,可以让玄远叶家一夜之间便被夷为白地,即便玄远叶家早已远离朝堂,可这并不代表叶家就可以随意让人欺侮,叶家百年威望,数载经营,门生故交遍布天下,朝堂江湖皆有耳目,可以说当年的玄远叶家,即便是上至国君,下至武林魁首,都无法轻易撼动其地位,更别提有谁能将叶家一门在一夜之间尽数剪灭!
而做到这些的敌人,一定会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存在!
我的目光陡然变得深沉起来,脑海中再度浮现出当年记忆之中的场景,那场厮杀太过惨烈和令人绝望,以至于我的呼吸都为之停顿了半响,胸口只觉得如同刀绞一般地疼,脸色发白的摇了摇头,说道:
“那是一群带着诡异青铜面具的人,都看不清面容,可他们出手狠绝,绝非一般江湖中人可以比拟,家中众人根本无法尽数抵挡,很快尸体便趟了一地,到处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之色。当时我正在书房练习阿耶交代下来每日都得勤加练习的字帖,忽然听到前厅传来的打闹厮杀之声,一时惊恐不安,便跑出了书房想要去寻阿娘,怎知恰好与一个身着黑衣带着青铜面具的人相遇,那人一见我便执着带血的刀朝我斩来,我吓得呆在了原地,若非阿娘及时赶到将我救下,只怕我早已毙命于那人刀下了。”
说着说着,我的额角都不觉溢出冷汗来。
姐姐转而抓住了我的手,按在虎口间的合谷穴上,温和地缓缓为我度气提神,片刻间我便觉得人也好了不少,便继续言道:
“虽然那人最后死在了阿娘剑下,可阿娘也因此身受重伤,衣裳上都浸满了鲜血,我吓得在阿娘怀里瑟瑟发抖,阿娘抱着我叫我别怕,然后嘱咐我等逃出庄外后便一直往北走,去找阿姐。这时候求叔刚好赶了过来,阿娘便将我交给了求叔,让他带着我往密道逃出庄去。”
“可要前往密道,就必得经过大堂前厅,就这样,阿娘一路拼死护着求叔和我离开,好不容易逃至密道门口,为了防止那群人继续追杀,阿娘令求叔带着我入了密道,而她亲手放下了密道巨石,独独留了下来与那群人缠斗,在巨石逐渐落下的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可能就要与阿娘永远分别了,哭喊着唤着阿娘,挣扎着想要回到阿娘身边,可阿娘却让求叔带着我快走。在巨石真正落下的那一刻,求叔便带着我立刻逃往出了庄外……”
说起阿娘,姐姐也不禁落下泪来,似在互相砥砺,握着我的手也越发紧了些,一时间想到了求叔,默默拭去泪水,询问道:
“那晨儿后来为何会同求叔分开的?”
在惨案发生两个月后,叶晗见到了求叔,确切的说是求叔千辛万苦地托人找到了叶晗,那时候求叔已快行将就木,他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若非心中一直心念二小姐下落安危,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等求叔终于亲眼见到了大小姐叶晗之时,他才亲口告诉叶晗说二小姐还有可能存活于世,让大小姐务必找回二小姐,说完这句话后,叶晗甚至还来不及问话,求叔便闭目长逝了。
“那杀手见求叔带着我逃出了庄外后依然穷追不舍,逃到半途求叔为了引开他们将我藏在了一处隐秘的山洞之中,并嘱咐我若是过夜他都还未回来,便让我一路向北,去洛阳寻阿姐。可我在山洞里瑟瑟地等了求叔一夜,都未见求叔回来,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得靠自己一路向北走到洛阳,去寻阿姐了!”
叶晗听到此处,心中不觉酸楚,当时的晨儿才九岁,从未出过家门,更是少不经事,她孤零零一个人,如何知道洛阳在何处?有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寻到自己?
叶晗突然觉得无比庆幸,虽然隔了整整十一年,但她终于还是把妹妹给找回来了!
“是阿姐不好,让你受了那么多苦楚,是阿姐不好……”
说着说着,姐姐难过地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我的神色也倍显忧伤,可却又感觉无比幸运和满足了,至少我活到了现在,不仅得到了琬儿的爱重,也找回了阿姐,上天待我不薄,我已经很知足了!
回抱住了阿姐,我微微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洛阳在哪儿,可却紧紧地记住了阿娘说的话,一路向北走。为了活下去,我一路乞讨过活,渴了就喝河水、溪水,雨水,饿了也知道采野果、花草吃,最后还自己学会了下水抓鱼,有时候也会遇到好心肠的人舍了几口残羹饭菜也尚能填饱肚子,问了别人洛阳往哪儿走后便一路往那去了。”
我顿了顿,眼中出现了那时候的坚定,道:
“北边,我只知道,我要去北边的洛阳!”
阿姐温柔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欣慰,也似在鼓励,她的妹妹真的很了不起啊!
“就这样大概过去了半个月多,我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那日自己走得累了,困乏了,又因为到处都未寻到吃的,天又变冷了,我缩进了一车茅草堆里,昏昏沉沉地便睡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这辆茅草车的主人将我送到了另外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地方。这辆车的主人发现了我,看着我一个小女孩又冷又饿,浑身脏兮兮地很可怜,便给了我两个馒头吃,还说要带我去一个可以让我每顿都有鱼肉吃,不用饿肚子的好地方,在那个人的眼中,我看到了欺骗、自私与贪婪,在他与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交谈之时,我便偷偷逃走了,因为我不能在这停下脚步,我要往北去,去洛阳,去找阿姐!”
阿姐紧紧地抱住了我,身子都有些微微发颤了,伤心唤道:
“晨儿,我可怜的晨儿……”
“就这样我不停地一路向北走,不知道这里是何处,更不知道这样走下会不会到洛阳,可我必须就这样走下去,也只能这样走下去。一直走到整个人都饿得脚步虚浮,一直走到眼前的景物突然变成荒凉死气的一片,一直到亲身经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这样的人间惨剧在自己眼前上演……”
当叶晗听到‘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这四个字时,慌忙推开了我,双手抚住我的脸不许我再说下去了,道:
“不要再说了,晨儿,不要再说了……”
此时的我,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可我就像着了魔障一般,不听阿姐的劝告,继续说道:
“阿姐,你知道么?那年黄河水泛滥,淹死了很多人,也饿死了很多人,发臭的尸体浮得到处都是,瘟疫肆虐也要了很多人的命,可真正要了更多人性命的,却是饥荒!你见过四周山地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地上坑坑洼洼都是洞的场景么?有没有见过形容枯槁,廋弱干柴的宛如行尸走肉的行人?当一个人终于忍受不住饥饿倒地之时,周围之人蜂拥而上撕咬着那人血肉的可怖场景,阿姐,你亲眼看见过么?”
阿姐哭着呵斥道:
“不要再说下去了!”
说道这,我也早已泪流难止了,可我依然要继续说下去,若是不说出来,我想,我一定会发疯的。
“阿姐,我亲眼看见过啊,而且,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想着就这样死了,兴许还能因此救活几个人吧?因为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啊!就在我快要晕倒在路边之时,一个老者枯槁的手中将一小口米糠送到了我嘴边,几乎是无意识地,在感觉到那是食物之后,我本能地扣住了那老者的手将他手中的那最后一点米糠吞了下去。待我恢复了一点力气之时,那位老者将我推给了一个满身都是血腥之气的大汉,他拖着我还有好几个看起来早已虚弱不堪的孩子去了一座后院……”
“那里是噩梦的开始,也是生命的终焉!那里到处都充满了血腥气,堆满染血骸骨一角的水池里飞满了蝇虫和挤满了在水中来回倒腾挪动身子的蛆群,四周发出阵阵**恶臭,几只肥硕的恶犬被铁链栓在了一处,正疯狂争夺撕咬着一具残躯中拽出的那些血肉碎肠,附近更是架起了一座大锅,锅底用人骨充作柴火,而锅中一块块肉排正随着煮沸的热水来回翻滚着……”
“在那一刻,我看到的尽是来自地狱的血腥罪恶与满眼的绝望!后来,我知道了,当时人们为了活下去,再无以为继的情况下,便开始对老弱妇孺下手,有不忍心的,或交换别家的妇孺,亦或让这样的屠夫出手,事后分一部分于他便算作报酬。而给我那口米糠的老者,因为不舍家中孩儿,便给了我他家中最后一口米糠,将我充作了他家的孩子,交给了那个屠夫大汉……”
阿姐咬着牙一边帮我拭泪,不过片刻嘴角便现出一抹嫣红了……
“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礼义廉耻、人伦道义都早已泯灭,只要能活下去,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啊!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将一个同我一般大的孩子像对待一只牲畜一般加以残害,在那一刻我崩溃了,所有人的感情都消失了,眼中有的只有冰冷的绝望和麻木不仁,我看着那人的脚步朝我慢慢走近,也便开始接受了那样残酷的命运……”
在这一刻,我的泪也仿佛流干了一般,再也哭不出来了。一脸木然地望着阿姐,伸出手来为阿姐小心擦拭着眼角的泪水,努力扯着嘴皮露出一丝苦笑,想让阿姐知道即便是曾经经历过如此痛苦的事情,现在的我已经挺过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晗地眼中除了泪水,还有陡然而起的杀意,她忽然冷冷问了句,道:
“最后,那个人如何了?”
沉默了片刻后,我回答道:
“他死了,就在那一刻,一伙士兵冲了进来,一刀便将那屠夫杀死了,而剩下的那几个孩子,就连那几只恶犬,也都一并被这群士兵用箭射死。而我,反而是因为虚弱地倒在了血泊之中奄奄一息而得以逃过一劫。等那群士兵走后,我就这样爬出了死人堆里,靠着吃那几只恶犬的肉才得以活命。等我慌忙逃出村子时,正看到这群士兵正到处纵火试图毁灭这里所有的痕迹。”
“逃出了村子后,我又继续一路向北走,路上大病了一场,加上又冷又饿,晕倒在了路边,恰好遇到了带着妻儿回乡省亲的高镇,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怜悯,在那一刻,我知道了这个人将会给我生的希望,当他开口询问我的名字之时,我故意显露出自己的聪慧继而得到了他的怜惜,他听到后很高兴,说让我做他们家的孩子,我答应了。那场大病,成了我遗忘所有伤痛最好的借口与掩饰,我不断在心里暗示着,忘了吧,把所有的一切统统忘记,等我醒过来之后,就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从那一刻开始,我不再是叶家的孩子,我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
我丝毫不加掩饰地将我曾经的自私与丑恶展示在阿姐面前,为了活着我不但舍弃了自我,也舍弃了自己原本的姓氏,成了高家的孩子,我是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罪人!
“阿姐,我不配做你的妹妹,更不配做叶家的孩子,我是个罪人,我该死,我该死啊……”
阿姐闻言,悲伤气愤地一巴掌扇了过来,丝毫没有怜惜之情,边流着泪边说道:
“你可知道我是用怎样的心情苦苦找寻了你十一年之久的么?你可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还活在这世上的么?你又可曾知道当我寻到你的那一刻心中有多么欢喜欣慰么?若你知道又怎会说出自己该死这种浑话来?!对阿姐来说,没有什么会比你还活着这件事更重要的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耶和阿娘不会怪你的……”
“阿姐……”
我抚着红肿脸,哭着扑到了姐姐怀里,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像个孩子一般。
阿姐轻柔地拍着我的背,泪眼婆娑,柔声宽慰道:
“没事儿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晨儿和阿姐以后都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因为我们有了彼此,阿姐不会再让晨儿受苦了……”
我靠在阿姐怀里,恭顺地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心里想着阿姐这些年定然也受了不少苦楚,以后我定然得好生照顾和保护阿姐才行,随即坐起身来,执着阿姐的手,祈求道:
“阿姐,你可不可以答应晨儿,莫要再苦苦一心只执念于报仇一事?”
报仇雪恨,也是深植于叶晗内心深处最根深蒂固的执念,更是她努力存活至今的最原始的动力,若是不让她去报仇,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叶晗没有答话,只是漠然地摇了摇头。
“不,阿姐,这不仅仅是晨儿的祈求,更是阿娘的心愿,在巨石将要落下的那一刻,阿娘让我一定要找到阿姐,找到阿姐后,两个人好好地活下去……”
阿姐闻言,眼泪也不停地落了下来。
“即便到了那般危险的时刻,阿娘也没有让我们报仇,而是叫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阿姐这些年来定然也过得十分孤苦,没关系,现在阿姐有了晨儿,晨儿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阿姐的,那些人究竟是何身份,晨儿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定会为我们叶家讨回公道!可是晨儿也希望,阿姐今后莫要再只一味活在仇恨之中,莫要再任何事情都一肩担负,晨儿希望,阿姐可以过得幸福!答应晨儿,好不好?”
听到我的声声述求,阿姐最终还是软了心肠,自己的妹妹长大了,这个傻丫头说要保护自己呢,没有什么会比这更令叶晗感到欣慰愉悦的了。
“好,阿姐答应你,会努力一试的。”
闻言,我不禁破涕为笑,姐妹两个无比幸福地拥抱在了一起,互相鼓励,互相扶持。
……
到了第二日,我恢复一身男儿打扮,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便来同阿姐道别了。
因为我同阿姐说了,我要前往江北之地,越过被南陈占领的江北之地,前往彭城,等顺利通过彭城后再继续北上绕过北齐的都城邺城及其背北面的冀州后,前往金邑与北魏的东征大军主力部队会合。
之所以会选择绕这么一大圈甚至不惜深入敌境,不仅仅是因为我需要进行这次北齐之旅,更重要的是为了躲避独孤信接下来的追杀。虽然还不知独孤信在策划些什么,可他既然敢派人杀我,那以他小心谨慎地性子无论如何都得确认我是否已经身死,所以一定会在事后派人去寻我的尸体。
若是尸体一直都找不到,他如何能不疑心,只怕此时此刻,应该早已在我必经之路上设好了埋伏,一心只等着我自投罗网了吧!
所以,从东征大军行军路线去与琬儿会合是很不明智的,更何况我有必须前往北齐一行的理由!
阿姐体谅了我的用心,更允了我独自一人前往北齐的建议,之后还亲自为我收拾行李,帮我准备好了路上所需盘缠、上好的伤药和一柄护身短刀,随即,又给了我一块明秀坊的通关令牌!
阿姐告诉我,若是到了北齐遇到了南陈士兵的刁难,这块令牌可保我平安无虞。
虽然我有些好奇阿姐手中为何会有明秀坊的令牌,可当阿姐告诉我为了找一个人来救我,她因此欠了那个人一个人情得还之时,我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想着下回,一定得听阿姐给自己讲讲她与那位朋友之间的故事才好!
见我一身轻便地走出了船舱,阿姐瞧见了我男儿装儒雅秀气的模样,嘴角也不禁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来,道:
“行礼可都收拾妥当了?”
“嗯,收拾好了。”
我点着头回应了一句,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只折好的纸鹤出来交到阿姐手中,细心嘱咐道:
“阿姐,我失踪多日,琬儿定然已经着急了派人来寻我了,若是见着那人还请阿姐帮我将这只纸鹤交给那人,托那人替我将纸鹤转交给琬儿,我不想让琬儿担心……”
“你就这般笃定她会派人来寻你么?若是真有心,依她的本事,定然早就亲自来寻你了……”
我微微苦笑一声,随即解释道:
“她并非无心,更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因着她不仅仅是北魏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她还是燕云龙骑卫的少帅萧珝!”
阿姐闻言,沉默了片刻,似乎也没想到这其中竟还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位北魏的长公主殿下也称得上是人中龙凤了!
萧珝在江湖之中也是颇有名望,似这等为国为民之人一直都是叶晗心中敬佩的,却不曾想萧琬便是萧珝,竟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偏也折杀这世间多少男儿了啊!
“难怪乎我们家晨儿会对人家念念不忘,不但将人家给的玉佩当命根子一般地护着,还把家传玉珏都送给人家当定情信物了,阿姐送你的玉笛,都不见你如此宝贝地随身带在身边呢?”
叶晗说着说着,竟似带着几分醋味一般了。
我脸微微一红,忙不迭地说道:
“阿姐莫不是吃醋了?琬儿可是晨儿的媳妇儿,阿姐又是晨儿的骨肉至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晨儿都心疼、爱护着呢,怎敢有所偏私呢?!阿姐送晨儿的玉笛,晨儿早已好好收藏起来了,深怕弄丢了一直将它放在府中,当宝贝一般地供着呢!”
叶晗眉间一挑,竟不知自己的妹妹这圆滑处事的本领也学得炉火纯青,不禁为那长公主殿下忧心了一回,倒也希望长公主可以替自己好好管束这性子有些顽劣的妹妹了呢!
“哦?这般说来倒似阿姐冤枉晨儿了?”
我忙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不冤枉,阿姐无论怎么说晨儿,都是为了晨儿好,晨儿心中欢喜都还来不及呢……”
闻言,叶晗也只能是苦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好啦,时辰不早了,出发吧,一路小心,你有明秀坊通关令牌,想来南陈军士不敢为难于你,只是到了北齐之地还得便宜行事,万不可任性妄为,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知道未?”
我点了点头,随即恭敬地向阿姐拜别行了一礼,道:
“阿姐安心,晨儿醒得,定会好好保护自己的!也请阿姐好生照顾好自己,别让晨儿担心才好,阿姐接下来是打算去帮助你的那位朋友么?”
从昨晚的交谈之中,我感觉到了阿姐的那位朋友似乎陷入了一次难解的危局之中,因着阿姐的那位朋友救了我一命,阿姐无论是出于道义还是恩情都会去帮她的那位朋友的,所以,我还是希望阿姐与她的那位朋友都能平安无事。
叶晗不禁为自己妹妹的聪慧敏捷赶到欣喜和快慰,点了点头,道:
“嗯,你放心,待阿姐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后便会北上去寻你的,如今北齐之地兵荒马乱,人心浮动,你才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晨儿记住了,那在此与阿姐约定,下次见面,我会同琬儿一块同来拜见阿姐的!”
“好,一言为定,去吧!”
说完,我再次恭敬地向阿姐揖礼后,随即在阿姐的目送之下,缓缓过了踏板,下了大船。
站在岸边再度向独立于甲板上的阿姐挥手告别,在看到阿姐脸上的那抹温和笑意后,我随即转身,开始踏上了一段全新的旅程……
出将入相
来到了北齐之地,虽未逢其时,却也让我也稍稍感受了一回北齐与别有异的风土人情来,因北齐之地得天独厚,历来农业、盐铁业以及瓷器制造兴盛,其远远超过北魏和南陈,故而北齐富庶,兵马精良,若北齐之主接连三代励精图治,不愁天下不尽数为北齐所囊括。
可惜的是,北齐国主虽出过一二个有王霸天下之志的君王,或因命数已定,或因强臣外辱,更甚者后期沉湎酒色,王霸之志最终都消磨殆尽,北齐的富庶在一方面令北齐强大,却也在另一方面侵蚀着这个国家的积极进取之气。
直到现在这位北齐国主的出现,他的穷凶极欲,暴虐不仁,才使得早已现出摇摇欲坠之感的北齐大厦,呈现将倾之势,唯一欠缺的,便是北魏这致命一击了。
江淮之地,便是北齐最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北齐战事一起,便得大量征粮收税,江淮之地往往是重中之重,而其贪弊之气也最重,江淮百姓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南陈此番联合北魏攻齐,也有自己的一番盘算,他选择攻取北齐的日期,也可以探出其目的性极强,便是乘秋收之际,不但尽数攻略北齐江淮之地,还能尽收江淮之粮与俘获江淮之农隶,可谓一举数得。
而南陈统帅彦明策亦是一代骁勇之将,在南陈攻克历阳后不久,便在短短二个月内陆续攻克了寿阳、钟离以及广阳,江淮之地便陆续落入南陈之手,而江淮之地的粮食,也多数为南陈所得。
彦明策虽带兵有道,但是在约束兵士方面还有所欠缺,南陈在攻略北齐城池后,为平定军心,都会进行一连三日的‘扩率’之举,所谓‘扩率’便是俗称的打草谷,让军人以掳掠民间粮草财务的方式自筹给养,此等亦兵亦匪之陋习,从古至今从未断绝。
故而江淮被攻陷后,因扩率之举,百姓流离失所,困顿不堪,大量流民往北逃串,有走陆路的,亦有走水路的,多是往彭城去投靠欧阳祁。一路上被落水淹死,被饿死,被盗匪所杀,被南陈追兵所杀之北齐流民数以万计,都说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各中风雨飘摇,悲戚痛楚,只有经历过真正的乱世之人才能尽数体会。
我这一路所见,尽是满目疮痍,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而路间有常有流寇贼匪出没,没了人家的钱财,还要杀人害命,虽在途中遇见也会出手相助一二,却也终究是杯水车薪,所为终究有限。
这也便更加坚定了我心中所想,加快了行程继续北上,为了尽可能降低路上行进的风险,我身着一身粗衣麻布,头戴斗笠,行事尽量低调,不引人注意。因为陆路太过危险,最后我还是选择走水路,先入淮河,进洪泽湖然后北上往彭城去。
阿姐给我的那块明秀坊通关令牌当真十分好用,路途中却也遇到了南陈士兵拦截盘问,但是在出示过这块令牌之后,南陈兵士无不以礼相待,但有所求都会尽数着任去办,我得了此等便利,便也顺利登上了去往彭城的船只。
待我到了彭城,也已经是十日后的事情了。
安全下了船只,还要步行十几里地才能到彭城城下,近来流民多数都逃往彭城,一路上男女老少相互扶持砥砺着,说只要到彭城定能得欧阳刺史收留,由此可见欧阳祁在江北之地如何深得民心。
虽然如此,可我也不能不做好被彭城守卫拒之城外的准备,毕竟现在正直战时,情况亦十分复杂,彭城刺史欧阳祁是否会尽数接纳难民还未可知,而可以预知的是,南陈彦明策的大军应该就快要北上攻取彭城了,若是不能在南陈大军进攻彭城之时进入彭城,只怕自己又将陷入绝死之地!
一念至此,不觉加快了行程,可就在离彭城不远之地,我与这一路随行逃亡之人便被一支几十人的军队团团围住,瞧他们那身军服装备,一看便知是南陈军士了。
南陈行军竟然如此之快,难道彦明策大军已经在彭城附近集结了?!
我心下大骇,忙收敛心神,瞥了一眼那周遭南陈军士,对于这群流民他们只围不杀,反而还驱赶着大家伙往彭城那去,这回我知道他们的意图为何了?
他们这是想借这匹流民的性命胁迫彭城刺史欧阳祁开城献降!
我不禁咬牙切齿,这当真是卑鄙无耻之行径了,南陈自知根本无法依靠这群流民而胁迫欧阳祁开城投降,之所以会如此为之,一时抱着不妨一试的态度,城门若开,南陈大军随之攻入彭城;而二来若是欧阳祁见死不救,亦可让他尽失民心。
可对于这匹流民而言,等待他们的最终结局,都会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目光一敛,随即压低了斗笠,随着这匹流民一步步往两军阵营之中而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想法设法地活下去,那我这次便以命去博一回,我赌欧阳祁一定会开城让流民入城的!
……
果然没过多久,这几百号流民便被驱赶到两军阵前,回头看到南陈十万大军列阵黑压压地一大片仿佛看不到边,流民们吓得痛哭流涕,被驱赶着往彭城城门去了。一时间哭闹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彭城城楼之上,一身着统帅戎装的老将扶墙而立,眼瞅着阵前那几百个哭天抢地地北齐百姓,一时间老泪纵横,一拳恨恨地砸在了墙头之上。
想他欧阳祁追随先帝打了一辈子的战,什么战阵他没看到过,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过,可他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敌军统帅,两军对垒,与百姓何辜?
一时间悲愤,站在城投怒斥彦明策,道:
“彦明策,你妄为一代名将,尽行此等下流龌龊之举,百姓何辜,凭遭此等屠戮,你若还是个军人,就与我战前明刀明枪地来,你我生死福祸,各安天命,若真能如此,我欧阳祁还能敬你是个军人!”
南陈主帅阵中,彦明策并未出阵,出来的反而是他的副将,这位副将拍马向前,向城楼上的欧阳祁回复道:
“欧阳老将军素有贤能爱民之心,天下所敬仰,今日我南陈吊民伐罪,一路风尘仆仆为解救北齐百姓于暴君佞臣淫威之下而来,若是欧阳老将军当真怜惜北齐百姓,因以顺天应民,献降投诚方为正道,亦可免彭城百姓饱受战乱流利之苦。我南陈向来尊贤任能,老将军若能降我南陈,我南城国主定以十里锦绣相迎!”
这副将话音刚落,一只冷箭便从城楼上射了下来,好在这副将也是个身手了得的,急中生智避过了那夺命一箭,冷眼往城楼上瞥了一眼,但见欧阳祁身边又多了一员身形魁梧的猛将,待看清了那人是谁,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
“我当是谁,原是那只懂得落荒而逃的石梁石将军啊,啧啧啧,箭法如此差劲真是让末将大开眼界!”
随即,冷哼了一声,这副将调转马头便安全返回了军阵之中,一时间南陈大军士气大振,威武之声,此起彼伏!
石梁被人当众奚落,怒不可遏,瞧见南陈居然敢以几百流民性命威胁欧阳祁开城献降,还公然阵前策反欧阳祁,为防动摇军心,石梁立刻以监军身份下令,放箭射死城下那些流民!
欧阳祁大声呵斥,怒道:
“石监军,你这是作甚?”
石梁冷哼一声,反讽道:
“哼,欧阳将军莫不是惦记着南陈的十里锦绣相迎?”
“这城下百姓杀不得,若是杀了北齐民心尽失,届时国将不国……”
“老将军言重了吧,不过几百个流民而已,死了算是为国尽忠了,本监军不知道什么叫民心尽失,倘若丢了彭城,君心尽失,你我亲族便将死无葬身之地,还请老将军三思而行!”
闻言,欧阳祁一时激愤,双拳紧攥,默然无语。
石梁见欧阳祁没了言语,便是被自己给吓唬住了,冷笑一声,随即又继续下令射死城下那群百姓,然后再与南陈大军决一死战!
可令石梁没有想到的是,欧阳祁的一个动作,便在瞬间将他的随行亲兵给控制住了,而自己也被欧阳祁的军士连拖带绑地拉下了城楼,石梁边挣扎着边大吼道:
“欧阳祁,你想谋反不成?我一定会禀明陛下的,欧阳祁,你个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欧阳祁看也不看石梁,随即正声言道:
“石梁阵前扰乱军心,现本帅令人将其拖下城楼,着人严家看管,待尽驱南陈贼寇之后再行处置,一切后果由本帅一力承担。诸将阵前听令,担忧违令不遵者,杀无赦!”
“末将等遵令!”
欧阳祁老将军当断则断,便让阵前多数将领心悦臣服,甘心供起驱用。
但见欧阳祁手持帅令旗,部署好了一切防御工事,命人擂起战鼓,随即下令即刻开城,让那群百姓入得城来。
彭城大门一开,流民们见有了生的希望,不顾一切地便开始往城内逃奔,而见准时机的南陈大军,立刻派出了一支行动快捷迅速的骑兵也随之飞奔而来。
欧阳祁见对方骑兵已在自己防御工事射程之内,便下令万箭齐发,阻这支骑兵进攻之势,待得彭城两翼各有一支十几人的重装具甲骑兵掠出之后,欧阳祁便指挥弓箭手充作侧援,以助北齐重装巨甲骑兵之攻势。
很快,北齐的重装具甲骑兵的优势,便在这场阻击战中,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南陈的这支骑兵在将要遭遇到北齐的重装骑兵之时,还能从容迎战,搭弓拉箭射击这才几十人的重装骑兵,可这些箭矢根本无法有效穿透重装骑兵的铠甲,而这只手执长槊的重装具甲骑兵,凭借其完美的防护力和骑兵的重度冲击力,以及北齐骑兵的勇猛善战有效地结合起来,一路上闯入北齐骑兵军阵犹如入得无人之境,一旦南陈的骑兵与北齐的这支重装骑兵正面相遇了,这几乎便是一场毫无悬念的碾杀!
两军小股部队战斗正酣,几百位流民也乘此机会纷纷往彭城内逃去,所有人都在担心,城门会突然关闭,倘若城门再度关上,大家哪还能再有活命的机会,纷纷不顾一切地往城内逃窜。
虽然到此紧急关头,却还有些体力好的年轻人会主动背负老着与幼小,迅速往城内跑去,可还有些人却未必如此幸运了,因为年老力衰、或是身有隐疾的,被落在了人群之后。还有因为大人走的冲忙,与自己的孩子失散了的。
“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啊……”
距离我不远处,一个粗衣妇人边哭泣着寻找自己的孩子,边往回跑,可她一介廋弱妇人如何能抵挡得住人潮涌动,很快就被人推到在地,一头栽倒在地额头都磕出血来了。
担心这妇人会遭到人群踩踏,忙闪身过去一把抱起了那位妇人稍微往附近移动了几步,寻了处暂且安全之地将妇人放下,忙问道:
“阿婶莫急,你可瞧见你家孩儿身在何处?”
阿婶边哭着边祈求道:
“那个身着绿袄,站在吊桥边哭闹得便是我的孩儿,大恩人,求你发发慈悲,救救我家孩儿,求求你……”
我循着这位阿婶所指之处望去,却也隐约在逃亡的人群里看到那个一个穿着绿袄的小身影,忙宽慰道:
“阿婶若是信得过在下,姑且在此等候片刻,待我将你孩儿救回再一同带你入城!”
“多谢大恩人,多谢大恩人呐……”
话音刚落,我便提起一口气,施展轻功一路快步穿越人群而过,可眼瞧着我快要接近那孩子了,南陈骑兵中被北齐重装具甲骑兵所冲散的散兵游勇却还是乘机前来追赶这群逃命的北齐百姓。
只因他们骑着快马,很快便越追上了落在队伍后头的游民,举起手中的长刀毫不犹豫地一路屠杀而过,眼瞧着其中一个游骑离那孩子越发近了,我猛地发劲狂奔,抢在那人落刀之前便将这孩子紧紧地护在了怀里,而这人的刀也随即挥了过来,我连忙将孩子护在了身下,整个人身子放低,人都几乎贴到地面了。
果然不出我的预料之外,那人骑在马背上,挥刀的距离还不足以伤到我们,只是我头上的斗笠,也被这人的长刀打落,顿时间长发散落,披满肩头。
那游骑有些惊讶有人居然可以躲过自己的长刀,骑马驰骋而过之时,不禁回过头去往身后瞥了一眼,却也正是这一眼,在片刻之间便要了他的性命。
一柄银色长槊瞬间便穿透了那人的胸口,不知何时,一位骑着白色骏马、身披铠甲的勇武将军从城内冲了出来,如此干脆利落地便解决掉了一个偷袭而来的散兵。
收回了染血的长槊,这位将军马不停蹄地又继续纵马向前去击杀其他散兵,以确保这匹百姓可以顺利逃回彭城。
这位将军没有看我,只是在纵马而过之时突然出声提醒了我一句,道:
“还不快走。”
这位将军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粗犷却不失沉稳豪气,就连头盔下的面容都是俊秀白皙的,在瞥见了那将军侧颜的一刹那,我陡然多了几分恍惚,只因为这位骑着白马而过的年轻将军的身影,令我想到了心中默默思念了许久的人儿。
她若是一身戎装,想来也该是如此风华绝代才对!
一念至此,我不觉苦笑一声,正值此等危机关头,我竟又在胡思乱想了。
忙打横抱起了孩子,又快步往这孩子的阿娘处奔了过去,这位阿婶见我将她的孩儿救回,激动得喜极而泣,这便要跪下向我磕头谢恩了。
不待阿婶再说什么,我连忙蹲在了阿婶身边,言道:
“阿婶,任何事情等我们安全入了彭城后再说,我背您进城!”
阿婶会意地点了点头,便伏在了我后背,我立马背起阿婶,怀里抱着孩子,施展轻功一路快步往彭城跑去……
南陈的几百精锐轻兵在不久后便被北齐的几十重装具甲冲得是四处逃散,可这支重装骑兵却并没有继续乘胜追击,反而调转马头迂回彭城吊桥处陆续快速返回了彭城,而那位白马将军负责殿后,等众人都陆续退回了彭城,拉高了吊桥,白马将军才跟着拍马入了彭城!
彦明策见自己被如此戏耍不觉大怒,随即一声令下,将彭城团团围住,开始发动猛烈的攻城之战。
被临时放入城内的流民都被统一安置在了东边的难民营中,我安置好她们母子后,又给阿婶检查了一下额上的伤势,还好,并无甚大碍,好生休养几日也便好了,免不得对她嘱咐了几句需要注意的事项。
阿婶忙拉着自己的孩子向我磕头道谢,言道:
“多谢小兄弟救命之恩,奴家即便为奴为婢,也无法报答小兄弟这大恩大德啊!”
我忙扶起这母子两,抱拳言道:
“出门在外,理当互相照应,更何况如今身逢战乱,朝不保夕,能够活下来实属不易,今后还请阿婶多加保重,后会有期!”
说完,便转身离去,走前还特意在她们的包袱里留了些银钱。
……
从自己包袱里拿出一条头巾,将自己披散的长发好好扎了起来,毕竟这长发披肩的模样,太过扎眼了。
来到了东门一角,稍微偷瞥了一眼周遭防御工事,这才稍微领略到欧阳祁这位沙场老将的手段,当真不可小觑,彦明策想要攻下彭城,只怕得付出无比惨重的代价才行,而如今我若是想要出彭城只怕至少也得等到欧阳祁击退彦明策这次猛烈攻城战之后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东门之时,一阵阵红箭飞羽凌空飞来,片刻间箭如雨下,我慌忙间躲入石桌之下躲避箭羽,一时间箭羽坠落破空之声此起彼伏,令人神经为之绷紧。
南陈的进攻当真是十分猛烈啊……
这里才只是东门城楼上的一角,最多也就只有一百号人守在此处,而由一个百夫长负责指挥他们。而指挥官的责任便是监督战事,指挥士兵作战,这就务必要求指挥官有勇有谋,还得不怕死才行。因为指挥官一旦胆怯或者战死,便会对一地地战争形势产生影响,继而牵动整个战场局势!
而负责守卫此处的百夫长也算是个颇具胆略的指挥官了,每当敌军火箭来袭之时,他都会在第一时间预警,督促着士兵们快速半倾斜举盾躲在盾牌底下抵挡如同暴雨般落下的箭矢后,自己才钻入盾牌下进行防护!
而每当敌军射过几轮火箭后,便会有军队疯狂地搭梯上楼,前赴后继地想要攻上城楼,这时候便需要指挥官指挥士兵奋勇杀敌了。
而这些这位指挥官开始就做得很好,只可惜敌人虚幻一招延迟了下一波弓箭攻击的时间,便让这位指挥官误以为对方已经开始攻城了,才钻出盾牌便被突如其来的箭矢当即射死。
百夫长一死,副官便得立刻顶上,代替百夫长成为新的指挥官,只是这位新任的指挥官并没有上一位那般勇敢无畏,不是多有延迟,便是贻误战机,眼瞧着城楼上守城的士兵越来越少,他便开始惊慌地下令,赶紧派人去中军大帐之中请援。
这东门还并非是要战力部署之地,其激烈程度自是比不得由欧阳祁亲自镇守的南门,南陈带来的攻城器械,多数都是集中在南门,正集中力量猛攻南门,故而南门的损耗是十分巨大的,这也使得欧阳祁将精锐都多数安置在了南门防御上,也就更不可能会有多余的兵力分配给其他几门了。
可欧阳祁又曾在战前下了军令,但有不死守各自驻防之地而让敌军攻入者,一律军法处置,这也就逼得所有军士不得不以性命相搏,同仇敌忾,共赴国难了。
我深知再这般下去,这东门的一角只怕是守不住了,若是敌军从此处攻入城内,那首先遭殃的还是被安置在附近难民营的那群难民了。
援兵只怕会迟迟不到,也就是说不能期待着别人来救自己,人,应该懂得自救!
只要能活着,没有人会愿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找准了时机,我立刻离开了此地,往难民营那去了,待我回来时,身后也已经带来了一百多名愿意随我一道守城的流民,一部分身强体壮,善用弓箭之人随我一道登上了城楼,半伏低着身子,开始从已经战死的士兵手中,接过盾牌与武器,重新替换了城防。
而其他的人则帮忙运送滚木与石头上城楼,更有甚者,有人在不远处架起了大锅,开始烧起了滚沸的油水,打算让那群敢攻上城楼的南陈士兵尝尝被滚油烫的滋味。
除了这剩下的几十个士兵之外,我与其他的流民从未经历过这等残酷的战争锤炼,故而心中都颇有些紧张和怯意,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行也得上,不行也得上,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继续活下去!
我毅然而然地担当起了指挥官的角色,就因为我的敏锐的听觉和善谋的头脑。当我们开始接手城防之时,新一轮的攻击又开始了。
“举盾!”
我大喊一声,让所有人都学着我的样子将手中盾牌倾斜角度举起,将自己的身子尽量躲藏在盾牌之下,而负责往城楼运送滚木盒圆石的人也都会主动躲避在安全工事内,躲避这场箭雨来袭。
果不其然,天空中一阵阵破空之声响起,片刻之间,城楼之上到处射满了火箭、箭矢,一连三个轮回,敌军间城楼之上无甚反应了便又指挥军队轮番进攻城楼。
我即便调整战略,喊道:
“大家别慌,善于弓箭的拉弓,旁边的人负责收集盾牌和周围可用的箭矢交给弓箭手,弓箭手来弓搭箭做好准备,听我号令,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随即站起身子往城楼之下望去,却见敌军如同一群群蚂蚁一般扑涌而来,心中颇为有些震撼,却还是强自镇定,搭弓拉箭对准前排将要靠近城楼的敌军,说道:
“弓箭手准备,待敌军进入射击范围内,就近射杀,不用顾忌箭矢,杀一个是一个,杀两个赠一双。”
周围有些凝重和紧张的氛围被我这句话给打破了,士兵和流民们都忍不住抿嘴一笑,随即都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到这场战斗中来。
眼瞧着敌人越发近了,我抓住时机,下达命令道:
“给我放箭!”
话音刚落,我手中的箭便率先射将出去,一箭便要了那南陈士兵的性命,这时候我似乎才开始真正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也就越发能体会,为何琬儿会不愿让我随军出征了!
在战场之上,无论是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还是保护家人的性命,要做的便是亲手夺取别人的性命,战争,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啊!
一阵又一阵地箭雨落下,战场之上的嘶鸣声、喊杀声,还有箭羽离弦的声音不绝于耳,战争一旦开始,所有人都会从开始的恐惧变成麻木,随即毫无顾及地厮杀夺取对方的性命,因为若是对方不倒下,那最终倒下的便是自己。
南陈士兵的尸体也在城楼之下越积越多,许多竹梯开始陆续搭在了城楼上,弓箭很显然已经逐渐阻挡不住敌军的脚步了,因为一部分敌军已经开始沿着竹梯准备登上城楼。
我即可下令道:
“弓箭手停手,给我开始用滚木和圆石,恨恨地砸!”
话音刚落,士兵和流民们便开始轮流搬起脚边的滚木和圆石,恨恨地砸向那些踩着竹梯上来的人,很快,敌军的猛烈攻势又再度被压制下去。
而被烧掉滚烫的油也很快投入到了战场,这一桶滚油泼了下去,几乎便让一小半的敌军失去了战斗能力。即便有侥幸爬上来的敌人也会被准备好了的短槊直接从孔洞中刺出,将敌人刺死,而敌军搭上来的竹梯一遍又一遍地被推倒……
就这样,战斗已经持续了整整四个多时辰,从白天打到了将尽天黑,敌军的攻势就这样一轮又一轮地上演着,而我们一直苦苦支撑到现在,眼瞧着可以用的滚木和圆石都快消磨殆尽了,便开始与敌人进行肉搏战,却也凭借着不屈的毅力和无畏的勇气,一直坚持了整整四个时辰,一遍又一遍地打退了敌人的攻击。
直到中军派出的援兵终于赶来,也便昭示着,这第一场攻防战逐渐接近尾声了。
没过多久,南陈大军鸣金收兵……
能够侥幸从这场战斗中存活下来的人,也都早已累的筋疲力尽,饿得天昏眼花了,纷纷瘫倒在墙边喘息着,为自己还活在人世而笑逐颜开,又为自己的勇猛杀敌而激情澎湃,即便是短暂的胜利,也足以令人难忘终身了!
我也早已累得精疲力竭,瞧着自己这一身的血色,心里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活着是一件多么不易的事情,而我那惧血的毛病,似乎在我直面那段悲伤过往之后,也没有以往那般不适和难受。
我想,我是逐渐开始接受这个时代所带来的残酷与血腥了!
微微闭目,现在,我只想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只有养足了精神,我才能活着走出彭城,我要活着,活着去见她!
眼前,不知何时有人递过来一张饼,我闻着那股淡淡香气,陡然间睁开眼,才知道自己并没有饿得出现幻觉,当我的眼对上那个人的眸子时,嘴角不觉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
真没想到,从中军派来支援东门之人,竟然会是他,白天里救过我一命的那位少年将军!
天越发黑沉了,周围的火把也逐渐被点亮,而这为一身戎装的少年将军的面容,也在我眼中越发明亮起来,在看到他时,有那么一瞬间,我误以为他是琬儿,这倒并非是因为他长得同琬儿有多想象,虽然他的面容亦是俊逸秀气,却也比不得琬儿气韵天成,而是他身上的一些特有气质,让我终会不自觉地便想到了琬儿……
我突然忍不住开始想着,琬儿一身戎装会是什么样子的,若我再见到一身戎装的她,还能第一眼就将她认出来么?
苦笑了一声,随即伸手从那少年将军手中接过大饼,连谢字都省了,狼吐虎咽地便将大饼都吞下了肚。
他见我如此吃相倒也不觉有碍观瞻,笑了一声,随即便将水壶也递给了我,我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吃喝用度就如同在家一般自由任性。
待吃饱喝足了,才将水壶还了他,临了才对人家道了句感谢,抱拳言道:
“多谢将军赏草民一口饭吃!”
将军微微一笑,说道:
“这是你应得的。”
随即沉吟了片刻,继续言道:
“你可愿留在军中为国效力?”
在这为少年将军眼中,眼前这个年轻人有勇有谋,再加上侠义心肠,若是可以在军中多加磨练,将来也会成为一代名将亦未可知啊。
“不愿!”
我毫不客气地一口回绝,随即继续言道:
“我不能留在这里,因为,我要去寻我的妻,而且,我不适合为将……”
听我此言,将军脸上微露诧异神色,却没想到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儿,不觉有些肃然起敬,不免多看了此人几眼,这才发觉此人气度不凡,胸有韬略,言语虽狂却并非轻浮,这样的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适合为将么?出将入相,若是不愿为将,难道是想要入相?!
一念至此,少年将军不觉有些惊叹。
言至于此,少年将军想着既然别人一口回绝了自己,那自己也该拿出相应的风度雅量来才行啊。
“原来如此,那在下也便不再为难阁下了,告辞!”
说完,这位少年将军微微颔首回了一礼,随即,也飘然而去了。
瞧着那人逐渐远去背影,我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虽然我们彼此间都知道再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故而连问名这套虚礼都省了,可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有了一种感觉,我与这个人之间,可能还有见面的机缘也说不定呢!
微微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黑云遮盖的夜空,今夜风有些冷,没有明月,也没有星星,黑压压地夜空中,空荡荡地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