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翻船
七月萧索道,蝉鸣空山林。
绵延的山道之上,烈日暴晒,草木萎靡,似无垠的山林里,蝉鸣之声一阵接着一阵,搅得行路人心烦。
“小道士,小道士,且把风呼来再吹吹我,阴风最好,水风也行,再不济就山风、夜风,让我我凉快凉快……”
山道上,有呼喊声音远处渐渐传来。
热气蒸腾的道路上,一头肥硕的大白猪扭动着身体,从远处山路里上钻了出来,口吐人言,呼噜呼噜地叫个不停。
在这头大白猪之后,又有一高一矮两个带着斗笠穿着宽大道袍的身影慢慢跟着。
忽而,有一阵山风呼啸,掠过山林,吹得草木簌簌作响。
“舒服,舒服!”
猪道人沐浴在凉爽的清风之中,欢快地大呼了起来,又拼命地扭过肥硕的身躯,冲着后方的喊道:“素素小姑娘,再与我一个瓜果。”
一个拳头大小的桃子被陈素随手扔了出去,猪道人灵敏地一跃而起,仰头将那桃子咬如嘴里,再次美滋滋地叫了起来,“小道士,要不是跟着你们还算舒服,我才不愿意大热天陪你们赶路呢。”
“道友要不想走,大可停下来歇歇。”
裴楚摇头失笑,自离了白中乡后,距离越江这条越州水道主脉渐远,加之又到了盛夏,天气是一日热过一日。
这猪道人初次接触下有些还有几分憨态胆小,可熟络了以后,便不把自己当外人,甚至还有几分混不吝的感觉。
只要一走路,就少不得要裴楚做法呼风而来,消减暑气。
“不歇了不歇了。”
猪道人听裴楚让他歇息,肥硕的脑袋连连晃动,“前日你们跑了,要不是我用土遁追赶,差点找不到你……呃,哎呀,这走了好些天了的,小道士,我们这是到了何处地界?”
裴楚见猪道人打岔,笑了笑,扬手一招,又是一道带着几分水汽的清风掠过几人身旁,随口答道:“大概到了将乐郡境内。”
“嘁,这地方着实热得厉害,去岁我记得这些个时日都是绵绵下着雨水的。”猪道人呼噜呼噜地享受着清凉的微风拂面,口中啧啧有声,“小道士,你这法术好,可比我那躲在地下纳凉的法子强。”
“朱道友过谦了。”
裴楚轻轻摇头,这猪道人的土遁之术他已见过几次,不过谁能想到,这等法术,多数时候却是被这道人哪去当做避暑的法子,时不时将自己躲藏在底下纳凉。
朱明空虽日日化成个猪身混迹红尘,但也是有宗有派的,不比他这野道人。
这段时间里,他从猪道人口中得知了一点关于此方世界道门的信息。
道门有九宗,九宗共尊道子,昔年大周立国后,禁妖镇魔二司镇压天下,道门九宗之人几乎少有入世。偶尔有那么几人,基本上也是转悠几圈,还需多方报备。
猪道人出身便是道门九宗之一的青仑宗,自称浑浑噩噩几十年,得过且过,好不悠哉,一直到前些年,朝廷放松了管制,道门道子又传下法谕,各宗嫡脉支脉弟子皆需入世,这才被师父赶下山门。
当然除了土遁之术外,猪道人自然还有其他本事,只不过大家结伴而行,偶尔展露上几手,彼此倒没有特别去探根寻底。
“猪道人,猪道人,你时时躲地下难道不憋得慌么?”陈素俏脸被热气熏得微红,听着裴楚和猪道人的对话,忽而补了一句。
猪道人似被问住了,哼哼唧唧半天,才甩着头叫道:“我自有法子,哎呀,你这小姑娘,不愧是和小道士一伙的。”说着,又迈着粗壮的四蹄,朝前小跑几步,口中似乎又转了话题,“这天啊,怎么地连片云彩都见不到哩。”
“嘻嘻——”
陈素抿嘴轻笑,声如风铃,她和裴楚一路走了许多路,虽不孤单,但到底有些枯燥,有了这猪道人同行,路上倒是多了不少笑声。
“云彩?”
裴楚站在后面,听得猪道人的牢骚,忽而抬头望了一眼。
果真是天蓝如洗,几不见一丝云彩。
裴楚站在后方,伸手从怀中取下了一块前面市井中采买的白色手帕。
不多时,山道之上,猪道人的怪叫声再度响起:“天公作美,来了朵云彩挡住了烈日,舒服舒服……”
……
白中乡泊头。
“采文,接好了!”
一声轻呼响起。
谢采文汗流浃背地站在船舷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从渡口上站着的谢瑞手里,接过了一大包行李,放在船上,问道:“父亲,可是搬完了?”
谢瑞站在渡口回头望了一眼,道:“还差一件,我去拿来,便可开船。”
谢采文点点头,长出了一口气,这大热天的搬运行李,即便是江面上不时有威风拂过,可难耐日轮如火,依旧酷热难当。
“采文,喝口水。”
新妇吕小千从船舱之中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水壶,递到了谢采文面前。
“谢娘子。”谢采文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才打开水壶,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水壶中的水虽依旧显得有些温热,可灌了一大口,还是稍稍消减了口干舌燥之意。
不多时,江岸上,谢瑞再度拿着一个行囊赶到,一步从岸上跃到了船上,将手中的行囊推到了谢采文身前,“采文,你去船舱中陪你母亲和小千,我来操舟。”
“父亲,要不还是我来吧?”谢采文接过行囊,看谢瑞拿起了长篙,不由说了一句。
“你力弱,先去歇着,等我累了再换你。”谢瑞摆摆手,拿着竹篙在泊头的岩石上轻轻一点,小船慢慢破开水面,驶入江中。
谢采文看父亲坚持,倒也没有再坚持要求来操舟,他自知自家父亲,虽已年过四十,但常年劳作,吃饱穿暖,打熬得一副好筋骨,却比他这二十岁的后生还要有力气。
进了船舱,谢采文找了个空当的位置坐下,看着堆坐在诸多行礼中的母亲和妻子,面色变幻,似有话想说,只是又不好开口。
田氏这时却已是看出了自家儿子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儿啊,非是娘和你爹,一定要与你一起搬去县中,只是……”
“只是什么?”谢采文心中疑惑,不由追问。
田氏幽幽摇了摇头,又看着坐在身侧的新妇,轻声说道:“只要我一家人团员和美便好,就不知能不能躲得过去。”
谢采文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看着田氏道:“娘若有什么隐情,也不需瞒着孩儿。说起来近些时日,乡中安稳了不少,我们一家便是不搬去县城也不妨事的。听乡人说在白头岭,有人看到了一条头被砍了的巨蟒,尸身都烂了,也不知是不是那日裴道长除去的那妖孽……”
“我儿不可胡说。”
田氏听谢采文说起白头岭上,霍然变了脸色,连忙喝止。
“母亲这是何故?”谢采文不明所以。
就在这时,忽然船身陡然震荡了一下,船舱中的几人登时颠得东倒西歪,一些个行李物品到处乱翻。
谢采文赶忙爬起身,先是扫了一眼母亲和妻子,就见母亲已然几步冲到了船舱外,他赶忙上前将妻子浮起,又脚步踉跄地跟着朝船舱外跑去,“爹,娘,是碰着暗礁了么,怎地突然……”
话刚说到一半,谢采文就见到立在船头的父母两人面色苍白如纸,身体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谢采文赶忙顺着二人目光方向望去,这一望,登时双腿无力,跌坐在了地上。
就见江面上,不知何时,突然掀起了一个五六丈高的巨浪,猛地一下,朝着小船打了过来。
浪头过后,江面再度恢复了平静。
只是,已不见那艘小船的半点踪影。
而在那碧波之下,似有一排排的黑影闪动,顺水朝着下游而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老郎
宁平郡与将乐郡交接有一山,山势如鳌龟盘卧,因此得名为大鳌山。
自去年起,这山中不知何时呼啸聚集起了一伙三五十人的强盗,打家劫舍,为祸周边县镇。
虽是上午,但夏季烈阳如火,酷热难耐。
贼匪大寨外,正有一高一矮两个喽啰,百无聊赖地抱着一杆锈迹斑斑的铁枪,站在寨门口的阴凉处打着瞌睡。
忽而,有哒哒的马蹄声响起。
两个喽啰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下惊醒了过来。
“有官兵?”
两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可能有官兵前来围剿山寨。
但随即看清了远处的山道上,一匹瘦马哒哒行来。
瘦马上驮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不急不缓地到了寨子门前。
“哪里来的老头儿,跑我们寨子里来了?”喽啰中的一个高声呼喊了起来。
眼看那骑乘着瘦马的老汉到了跟前,另一个喽啰也端起了手里那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指着老汉喊道,“兀那老汉,还不快快下马?”
那骑乘着瘦马的老汉面容沧桑,皱纹似沟壑的密布,唯有腰背依旧挺得笔直,听到两个喽啰的喝喊也不畏惧,反而朝着两个喽啰道:“两位小哥,老朽有一事相询,劳烦告知。”
“你这老儿,不知这是哪里不成?”
“嘁,还有匹马,就是太瘦了,马留下,你这老儿今日赶上我们兄弟心情好,快滚吧!”
两个喽啰根本不厌烦听老汉的啰嗦,其中一个看着这送上门的买卖,伸手就去牵那匹瘦马。
那须发皆白的老汉见喽啰来牵马也不阻止,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挂在马上的一把直刀,反而一跃从马上跳了下来,依旧拱手抱拳,问道:“不知贵寨半年前可有劫过一辆过路的马车,车上有一女眷……”
“你这老儿也是有趣,我们山寨哪个月不劫上三五回的车马行人,大当家的新郎官都做了十七八回了……”
其中一个喽啰嗤笑一声,话正说到一半,另一个喽啰却已经打断道,“与他啰嗦个什么?唉,小老儿,今日我兄弟俩心善,你留下马匹快滚吧,若是等会有寨里的其他人见了,非给你苦头吃不可。”
“一个月也劫个三五回么?”须发皆白的老人闻言,嘴里低声咀嚼了一句,忽而一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喽啰指着自己的枪杆,跟着进步上前一个背靠,登时这名喽啰就倒退摔在了地上。
另一个牵马的喽啰见状,连忙转过身,似想要抵御呼喊,但只听得噗地一声,这名喽啰的脖子,已经被那老汉握着的铁枪,刺穿了喉咙。
老汉又一把抽回铁枪,看到那地上的喽啰连滚带爬哭喊着跑回寨子里,几步赶上,从后心一枪搠翻。
连杀了两名山贼之后,老汉站在寨子外,又抬眼看了一眼这处规模不算大的寨子,提枪大步奔入。
转眼间,大鳌山的山贼寨子里,哭喊声和厮杀声闹翻了天。
约莫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寨子门前,那提枪而入的老汉带着一身的血迹,走了出来。
在老人身后,有十多名或是面有菜色,或是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子,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
“寨子里的金银,你们各自取了,便回家去吧。”
老人看着那些女子,神情萧索地叹了口气,扔了那把枪头已无锈迹,只有血痕斑斑的长枪,再度上了那匹瘦马,落寞而去。
……
瘦马在山道上踽踽而行。
马背上的老人身上的血迹已然清洗赶紧,换了一身衣服,只是似乎经历了方才一番厮杀,没了气力,耷拉着眼睑,一幅昏昏欲睡的表情。
山道无尽,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老人忽地似被什么惊醒,猛地睁眼看抬头望向远处。
“猪道人,猪道人,你再跑快一点。”忽而有少女的笑声从远处行来。
山麓的小道内,不知何时突然跳出了一头肥硕无比的大白猪,四蹄扬起,似乎颇为欢快地跑动着。
老人几乎本能地摸向了马背上悬挂着的一柄直刀,深山之中多有鬼魅精怪,这头突然冒出来的大白猪,无疑是透露着古怪。
那大白猪似乎也看到了山道中的那匹瘦马和瘦马上的老人,陡然吃了已经,四蹄挣扎着似想要停下来,结果,用力过猛,咕噜一下,打了个翻滚,撞在了道旁的一棵树木上。
大白猪呼噜呼噜地叫唤着,这时,瘦马上的老人,才看清在大白猪后面,跟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娃儿,一副童子的打扮,正朝那大白猪跌倒地位置跑去。
跑了几步,那小女娃似也看到了山道上的瘦马与老人,停了下来,好奇地看了过去,“老人家,猪……我家大白可是惊吓到你了?”
“不妨事。”
瘦马上的老人摇了摇头,目光反而在那那小女娃和大白猪上打量了一番,眼神之中依旧带着几分警惕。
这时,瘦马上的老人又再度抬头,望向远处山道,就见山道上不知何时又走来了一个年轻的道人。
瘦马上的老人对于这一大一小两人加一猪的组合,大为讶异,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冲着几人轻轻颔首,而后策马绕过几人,朝着另一条山道径直离去。
等到老人骑着瘦马远去,陈素回头看着似撞了下树干后似乎就哼哼唧唧不愿起身的猪道人,轻声问道:“猪道人猪道人,你没事吧?”
“哎呀,素素小姑娘。”
猪道人抖了抖身上的肥肉,站起身,哼哼唧唧地说道,“这老儿好大的杀气,身上似还透着血腥味,方才我若撞过去,准保人家要拿刀砍我。”
“杀气?”陈素回头望了一眼老人消失的山道,略有疑惑道,“那老人家看着已经年纪很大了吧?”
“你这小姑娘家不懂。”猪道人摇了摇头,又望向后面走上来的裴楚,“小道士,你看出来没?”
裴楚站在原地,微微摇了摇头。
方才那老人他看着是有些不简单,但什么杀气煞气之类,倒是真没看出来。
不过,对方马上挂着的那柄直刀的样式,倒是让他觉得和禁妖司的环首直刀有几分类似。
“那人肯定不是寻常之辈。”猪道人不满地哼了一声,却是不理会裴楚和陈素,又扬开四蹄,再次头前带路。
不多时间,两人一猪,已然来到了大鳌山的山匪寨子。
裴楚几人特地经过,本是听闻这附近有山匪盘踞,想着过来随手解决了,不料却被人抢先一步。
他们这一路之上,已然解决了两拨盗匪,其中一处是一些个失了田地的农人和猎户聚集在一起,一处则是某个流窜的盗匪聚集了一些人手为祸,比起辟北县时候的盗匪人数都不算多,差不多就一二十人。
裴楚诛除了首恶,其他的盗匪则多让他们相互揭发罪行,视罪行惩处一番,再放任离去。
看着满地的尸首,猪道人再度哼哼唧唧道:“肯定是方才遇见的那个老儿干的。”
“出手不留情,手段凌厉。”
裴楚随意地检查了几个山贼的伤口,大概得出了一些判断。
他如今在武艺上面虽不算顶尖高手,但随着搏杀见闻,已然有了长进,这样察验伤口,也能看出几分门道。
“不过,走得似乎有些急,我们便帮他料理下首尾。”
这山寨中的盗匪,不论是谁杀的,反正目的已然达成,裴楚也不去寻根究底。
这世道便需要有人能够挺身仗义而出。
“唉唉,跟你们这么走,就是麻烦。”猪道人听到裴楚要帮忙收尸,不由再度叫了起来。
裴楚也没去理会,让陈素划出了一个空荡的范围,清理掉杂物,然后他再将这四五十具的山贼尸首堆在了一起,又找了些干柴树枝,一起焚烧。
此时的天气正值酷热,虽然尸首在这山林之中,多半无人回来,最大可能就是被些野兽吞噬了,但到底还是可能产生疫病。
等一切做完,几人这才离了大鳌山,又晃晃悠悠的走了一二十里路,沿途所见,滚滚黄埃,草木垂头而卧,似没几分生气。
裴楚看在眼里,只觉离了越江后,进入将乐郡境内,多见旱地,道旁田地,到处是往来农人挖渠引水。
三人又走了一段,渐渐来到了一处大庄园。一周遭都是土墙,墙外却有二三百株大柳树。
只是大抵因为天气的缘故,这些柳树多半有些萎靡,算不上绿荫。
裴楚几人餐风露宿多日,正准备找个地方洗洗风尘,刚到这处大庄园门前,就听到铛铛铛的铜锣敲打声,呼啦啦地从村子内涌出了十多个手持棍棒的青壮,高声呼喝道:
“好个贼人,竟然还敢回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画盗
“嗯?”
裴楚看着忽然涌出来的一群青壮,微微有些诧异,“这是把我当贼了?”
他一路经过了不少村镇,或有礼遇,或有冷淡的,但第一次才刚靠近,就被人当做窃贼,这还是第一遭。
“好大一口肥猪,这口肥猪定也是这道人不知从哪里偷窃来的。”
人群中有人看着猪道人那肥硕的猪身,不由叫了起来。
七八百斤的大肥猪,寻常人一辈子都难以见着。想想那一身肥膘,又不知能让多少人都吃上个几斤肉。
“唉,这道人的徒弟好像是个女娃儿!”
“女娃儿,你且说说,是不是被这个小道士诓骗了?”又有人高声喊道。
“哥哥——”
陈素骑乘在猪道人化身的白猪身上,看着周围涌出来的人,脸上并无紧张之色,只是望向裴楚。
裴楚轻轻笑了笑,给了一个示意安心的眼神。一旁的猪道人则跟着哼哼两声,他听到人说什么一口大肥猪的时候,就知这些人打什么主意,只是在人前却不好开口说话,只能哼哼两声以表不满。
裴楚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这一望之下已然看出了围着他的并非什么贼人盗匪,反而多像是这处大庄园的家丁佃户之流。
这些人将裴楚围住,倒也没敢动手,只是一个个眼神满是警惕。
“众位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裴楚见这些人没有动手,他倒也没有着急,只是盘算着这剧情似乎有些老套,不知是遇上了佯装普通人的匪类,还是撞见了黑吃黑的庄户。
这时节,越州大的县治郡府,面上看着还算承平,但乡野之地,各山之中还是多有盗匪。当然也不乏一些大户欺压外乡人之类的事情。
“少主人来了,
就在这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身锦衣大褂,看着裴楚几人恶声恶气道:“道人,快快将偷窃我家的钱财还来。”
“这是正主来了。”裴楚望着走过来的年轻人,心中有了计较,笑着问道:“这位公子,你我往日可曾见过,为何说我偷窃你家钱财?”
“我是不认得你,可有人认得。”
那年轻人冷笑一声,朝后面喊了一嗓子,“毛三,你且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人?”
说话间,一个矮小的身影已然从年轻人后面钻了出来,一看到裴楚和陈素两人,便连连摇头,“少主人,错了错了,那天来庄上的是一个道姑带着个道童,那道童看着也有十五六岁。”
“错了?”
年轻人闻言微微一愣,正要说话间,就听后面又是一阵脚步声响起,“我儿,我儿,可是出了什么事?”
“老太公。”
“周老爷。”
人群里的问候声接二连三的响起。
这处庄园看似只是一个庄子,但其实不比寻常的村小到哪里去,只是庄中的佃户庄客,都是依托着这庄子的主人家讨活过生计。
那年轻人闻得后方动静,赶忙跑回去,搀扶住了一个年过花甲身形佝偻的老人,“父亲,方才庄外突然来了过路的道士,孩儿想起前些时日,您说的失窃一事,正在询问。”
“我儿怎可唐突。”周老太公一手拄着拐,一手被年轻人搀扶着,面色不虞地呵斥道,“为父已然说了,那是仙姑卜挂算出来的,有鬼物来家中取财,替我们周家挡了劫难。”
“是是,孩儿知道了。”听到周老太公如此这般说,年轻人赶忙低头应是。
那周老太公又走到了裴楚几人身前,先是端详了裴楚和陈素一眼,上前行礼道:“道长,犬子失礼了,唐突了几位。”
“无事。”
裴楚对这个小误会没有这么放在心上,一般村镇市头,如果不是交通要地,平常时节少有外人,只要不是恶意的害人,闹出这么个乌龙倒不太稀奇。
那周老太公又看了一眼陈素骑乘着的大白猪,讶然出声:“这……这莫非是道长的坐骑,如此肥大,实乃老朽平生罕见。”
大白猪闻声登时哼哼了起来,似在表达不满,陈素更是噗呲轻笑出声。
裴楚抿嘴微笑,点了点头,“老居士,我两人错了宿头,可在贵庄借宿一宿?”
“远来是客,自是应当。”周老太公含笑点头。
旁边的年轻人则忍不住喊了一声,“爹,这道人来历不明……”
“我儿休得胡言。”周老太公闻声登时再次呵斥了一声,又朝裴楚作揖道,“我少年时也多慕修仙问道之事,只是遍寻无果,看道长有如此奇特灵骑随行,当是高功大德,能来我庄中,是我周家庄之幸。”
“有劳老居士了。”裴楚打了个从猪道人那学来的稽首,出声感谢。
几人说话间,围绕在周围的庄客都一一撤去,裴楚和陈素两人跟着一齐进入到了周家庄之中。
进入到了周家庄之中,裴楚能够看得出着庄子算是极为富庶,转屋角里牛羊满地,打麦场上鹅鸭成群,比之裴楚在杭家集所到过的杭家,也不遑多让。
很快裴楚和陈素便有人引到了庄中的一处别院安顿,至于猪道人,裴楚只是和几个仆役交代了几句多给新鲜瓜果菜蔬喂食便可,其他的也不用他多去操心。
到了晚间,庄中又有仆役打扮的,前来邀请裴楚和陈素参加宴席。
席间,裴楚也渐渐了解这周家庄的一些事情,这周老太公颇为仰慕僧道之流,所以但凡有过往僧道投宿,多有礼遇。
这点其实裴楚也理解,这方世界有鬼祟妖魔,昔年被朝廷镇压虽然不显,但偶尔还是有踪迹可循。
到了近些年渐渐猖獗起来,凡是大户人家或者有点门路的,更是了解的不少,于僧道巫觋都多少带着几分敬畏巴结之意。
便是在禁妖司显赫之时,有度牒的道人行走,也多有受到礼遇的。
而之所以会把裴楚认为窃贼,则是由于前些时日这有路过的一个道姑带着童子前来投宿。
周老太公照旧礼遇有佳,那道姑当时料定周家庄当有劫难,不过让周老太公不必惊慌,她已有解决之法,只是会让这周家庄破些钱财米粮,并嘱咐周老太公不要声张。
周老太公最初并不以为意,反而是他的独子周定第二日带着庄客从县中赶回来得知此事,定要寻那个道姑一问究竟,只是已遍寻无果。
此后,这周家庄果然每日夜里都丢了些金银财物,甚至仓库中还有米粮失窃。不算太多,但接连一段时间如此,即便周家能扛得住,但平白丢失了这许多东西,也不免导致人心惶惶。周定气急之下,自是让手下的人多加留下,今日裴楚和陈素前来,恰好赶上了这桩。
“其实也不止是我家,我听说这县中大户,似乎夜间也多有钱财米粮失窃之事。”席上,周老太公长叹一声,又将近些时日听闻到的几家大户出现的事情说了。
“这是有妖人作怪呢?”
裴楚在席间听完了前因后果,心中涌起了一丝疑惑。如果真有法术的僧道行走,便如裴楚这般其实钱财之物,并不需要太过操心。
关键在于,这周家庄从丢失财物开始,似乎并非一日,而是一直在进行,这就有点耐人寻味的意思了,再加上不止失窃一家……
“妖人有时比妖魔还可怕啊!”
裴楚想起杨浦县一事,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对于周家丢不丢钱财其实并不关心,这等大户,如果以阶级立场而论,几乎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裴楚自知,这是个鬼神世界,抓矛盾要抓的最主要的矛盾,他屁股坐在人道这边,有些事,至少不是现在该去考虑的。
他只是从周老太公说起丢失钱财米粮不止他一家,寻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裴楚沉吟了一阵,又抬头望向席间对他似乎依旧带着几分敌意的周家少爷周定,笑道:“周公子,不如今夜你与我一起来捉贼如何?”
周定显然大为意外,看着裴楚面有怪异之色,“道长是说要捉偷窃我庄中财物的盗贼。”
裴楚微笑点头。
……
夜晚。
周家库房的小院中,墙角的一处僻静角落,几张桌椅摆放其中。
周定正缩着脖子,左右环顾着黑黢黢的院子,看着坐在不远处座位上的裴楚,不由凑了过去,“道长,要不我还是喊些庄客来,将火把点起,好搜寻出那窃贼的行踪。”
裴楚老神在在地看着周定,笑道:“这法子周公子之前可是已经用过了?”
周定微微赧然,“是用过了,只是这周围太黑,我……”
裴楚慢悠悠地从怀中拿出了一张符箓,冲着周定继续道:“周公子可胆大?”
“道长这是何意?”周定听到这话,满是不解。
裴楚笑了笑,将手中的那张符晃了晃,又从旁边的茶几上,端起了一杯茶,道:“若是胆大,我为公子开个天目,看看那盗贼模样。若是胆小,那便不要麻烦,待我为庄中抓了窃贼便是。”
周定闻言微微怔了怔,看着裴楚脸上似有不信,但又带着几分犹豫。
裴楚不理会周定,抬手将一张“开天目符”以法力引燃,化入茶杯中的符水,举到对方面前。
周定面色变幻一阵,最后咬了咬牙,“望道长不要诳我。”说着,接过了那杯茶,仰头喝了下去。
这一下,周定只觉得眼前骤然明亮,原本黑漆漆的院子,忽而在眼前变得明亮许多。
“道……道长,这符……这符……”周定一时瞠目结舌,有些说不出话来。
裴楚笑了笑,“大约有一夜的效用,周公子今夜最好不要走远,免得见到了一些不想看到的东西。”
“是是是。”周定闻言连忙点头,最初对于裴楚还抱有些不信任,可在这张“开天目符”后,登时都抛却到了脑后。
两人静坐在院中,周定耐不住困顿,几度已经靠在院中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直到了四更天左右,一直在静坐打磨法力的裴楚忽而睁开眼,轻轻伸手推了一把坐在旁边的周定。
周定霍然惊醒,看着裴楚问道:“道长可是……?”
裴楚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两人便安然坐在那里。
不多时,似乎有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
院子的一处门廊上,一个小鬼不知从那里摸了出来。
只见那个小鬼约莫长三尺许,红发圆眼,黑瘦如猴,正大模大样地在门廊上行走,毫无半点忌惮。
周定看着这一幕,顿时瞪大了眼睛,面容惊骇无比,好在有裴楚提前提醒,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小鬼穿过了门廊,一路朝前行走,所去的方向正是库房。
等到那小鬼身体渐渐没入到了库房,周定才惊骇欲绝地望着裴楚,低声道:“道……道长,你为何……”
裴楚轻轻摇了摇头,并不起身,只是轻声道:“不急,且看看它要做些什么。”
周定吞咽了一口吐沫,身体不由微微颤抖了起来,寻常人如果不是胆大果决之辈,多半都是这个模样。
又过了小片刻的时间,沙拉沙拉的一阵细微的响动声传了出来。
周公子再拿眼睛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到方才那个小鬼,双手用力拖曳着一个包袱,似乎想要往哪里去。
那包袱似乎极为沉重,小鬼几次拖曳得中途吐出了老长的舌头,仿佛在喘着粗气一般。又不时用脚去踢那包袱,仿佛在泄愤抱怨。
裴楚看得有趣,旁边的周公子愣愣地看了一会后,一颗紧绷的心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两人就这么在墙角看着那小鬼拖曳着沉重的包袱,一路穿过了库房外的长廊,而后裴楚又安抚了一下周定,脚步轻飘地跟了上去。
“目知鬼神”的道术能见得鬼物,甚至能让鬼物对于他的生人气息感应都小上不少,但以周定的脚步沉重,想要跟上着小鬼,自然是不可能。
裴楚一路远远看着这小鬼穿过了周家几处宅院,一直来到了周家大堂中间,那小鬼才停下了脚步,仰躺在地上,似乎累瘫了的模样。
良久,这小鬼似乎歇息够了,奋力将那包金银扛在肩上,忽而跳起,朝着大堂当中的一幅画钻了过去。
那是一副“五子登科”的画像,五个童儿的画像里,赫然少了一个。
裴楚见机得快,猛然一步跃出,那小鬼被裴楚惊吓到,蓦然转过头,见裴楚似乎在盯着它看,登时吓了一大跳,一下扔了背上的包袱,就要钻入画中。
但这么一顿,裴楚已然赶到,一步迈出掐住了小鬼的脖子。
过了片刻,那周定跟着也感到了大堂,看到裴楚掐住了那小鬼,心中又惊又怕。又看到跌落在地的那个包袱里,尽数是一些金银之类的物品,到了这个时候,已然再不可能不明白。
裴楚又将那小鬼提得近一些,问向周定,“周公子,这贼首可还要留着?”
周定闻言登时连连摆手,“不敢留不敢留。”
裴楚听完也不甚在意,随手将那小鬼掐成了一团阴气。
周定眼见小鬼已然散了,心下胆气稍稍壮了几分,又是叫醒了不少庄客,还有老父周老太公。
等人都到了,又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遍,裴楚这才将那副画取了下来,朝周老太公问道:“老居士,这画可是那道姑留下来的?”
周老太公似乎回顾了许久,摇摇头道:“老朽人老头昏,并不记得了。”
“家中大堂原先这幅是花鸟画,不是这个童子图。”这时搀扶着周老太公的一个婢女跟着出声。
“那就没错了。”裴楚点点头,随即将那副“五子登科”的孩童画收起,“这幅画便由我收下,往后当不会再有财物丢窃。”
周定忙不迭地点头,看到裴楚转身离开,又冲着旁边的几个家丁叫道:“烧了烧了,把大堂,不把家里的画都烧了。”
离开了周家大堂,裴楚一路摩挲着手中的那副“五子登科”,不应该是“四子登科”的画像,眼神明灭不定。
“这是五鬼搬运术,还是其他什么法术?我得问问猪道人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千般法术道不尽
第二日。
裴楚和陈素收拾完了行囊,又在院中找到了酣睡的猪道人,便准备告辞离去。
几人尚未出院门,周老太公和周定携着一群庄客家丁就匆匆赶来。
“道长这便要走?”周老太公面色不虞,拄着拐杖似有愤懑道,“可是老朽有招待不周之处?”
“老居士已然待我如上宾,如何敢称得上不周到。”裴楚摇头笑道,“只是贫道游走四方,如今府上祸患已除,自不多留。”
“道长哪里话,只是匆匆一夜,老朽倍感羞惭,还请道长在庄中多住些时日。”周老太公又连忙劝道,“若是道长嫌昨日我儿冲撞了,老朽这便让他给道长跪下磕头谢罪。”
“道长,昨日是在下有眼不识金镶玉,还请道长勿怪。”周定闻言立刻就要拜倒在地。
在经历了裴楚为他开天目之后,所见种种,心内震颤,早已没了什么敌意,此刻言辞恳切,一番话更像是发自肺腑。
裴楚伸手托着周定的一只胳膊,摇头笑道:“少庄主,不必介怀。”
“那还请道长在庄中再多留上几日,以表我父子感激之情。”周老太公又看着裴楚开口说道。
周定跟着出声劝道:“今岁节气不佳,各地少雨,我这周家庄还好,又山溪和几口老泉。道长若再要往东或往南,一路怕是辛苦,不如留我庄中过上些时日,等天气凉爽些再走不迟。”
裴楚再次摇摇头,“贤父子好意,贫道感激不尽,只是天下甚大,还需各处游历,不必强留。”
周家父子眼看裴楚神色坚定,无奈地叹了口气。
周老太公又伸手朝后面招了招,有一名家仆捧着个蒙了薄布的托盘走上了上来,周老太公伸手揭开托盘,亮出了里面放着的银两,大块小块排列着,约莫有二三百两,开口道:“承蒙道长为我庄中除此厄事,一点金银不成敬意,请道长收下充作行脚盘缠。”
“老居士礼重了。”裴楚看着盘子里的银两,从盘中取了几块散碎的银两收下,“这些足以。”
“道长,少了少了。”周老太公看裴楚只取了一些散碎银子连连叫嚷了起来。
裴楚却不再多言,朝着后面的陈素招了招手,又冲周家父子和一干众人行了一礼,“诸位,告辞了。”
“道长道长……”眼看裴楚已然铁了心要离去,周家父子又再次高喊出声。
周老太公拄着拐走到裴楚身前,这一次不再是看裴楚,而是双目有神地望向猪道人,面上似有赧然之色道,“老朽本不该再多言,只是去岁多雨,今年亢旱,年成着实不佳,道长能将一头豚养得如此这般大,不知可有秘法,愿意赐下。老朽愿意出千金购买,以其能度此灾年。”
“原来是等在这里。”裴楚心中多少有些明白了周家父子的想法,想来是看到了猪道人肥硕异常,较之普通家猪大了三四倍,以为有什么秘法。
无奈地摆摆手,“老居士见谅,这养猪之法,贫道也是不会,不过还请多清洁猪圈,总是有些用处。”
说完这句,裴楚再不停留。
只听得后面传来了周老太公和周定称谢之声。
出了周家庄,没走多远,一路渐渐无人,正充当陈素坐骑的猪道人忽而叫了起来,“哎呀呀,小道士,你为甚急着要走,那周家父子如此礼遇,我们留下,在那周家庄有吃有喝,起码能舒服过个一年半载。”
裴楚望着前路黄尘漫漫,笑了笑,“我若愿意停留一地,也不会走到这里。”
在杭家集时,杭家家主杭户就有过招揽,这周家父子其实也差不多的心思。
这等年月,世道渐乱,朝廷官府管控力度不强,禁妖司镇压无力,各地多有怪异事,昔日隐匿的僧道巫觋出世,自然会得到一些有钱大户的青睐有加。
说起来还真有几分那峄山府君此前说的“万类齐争”的味道在里面,裴楚心中所想,便是好好的认识这个世界,先见一见天地和众生。
“唉,真是可惜了。”猪道人听裴楚这般说,不由唉声叹气地叫了起来,“有吃有喝,不必奔波辛苦,你这小道士偏要带个女娃儿自讨苦吃。”
“哈哈……”裴楚轻笑一声,望着猪道人说道,“那也不成啊,那周家父子找我求个养猪之法,我也不会。”
“不如我们再回去。”猪道人闻言,连忙叫喊道,“你没那养猪之法,我却是有的。”
“猪道人,是什么法子呀?”这次不等裴楚开口,陈素已然抢先问道。
她是山村女娃儿,见多了豢养牲畜之事,第一次听说法术还能够用于养猪,倍感好奇。
猪道人呼噜呼噜似得意地笑了几声:“你看我这猪身肥壮,是怎么来的?”
“还真有秘法?”裴楚闻言讶然,不过他是知道猪道人化作的猪身类似于画皮造畜之法,并非真正的变化神通,是需要先有这么一头肥猪才能够由此效用。
“快说快说。”陈素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按耐不住,连连催促起了猪道人。
法术奇妙,各有神异。裴楚现今对于这方世界的观感看法,已然脱离了原本的一些观念。
猪道人见裴楚和陈素两人露出了倾听状,再度得意说道:“千般法术道不尽,我这一脉多有些行走天下的术法,如家有蛇虫现法,治牛瘟法,六畜平安法,镇噩梦法,治小儿夜哭法,保胎法,催生法,驱邪治家中闹鬼法,开运法,如是种种。”
“难怪要下山行走。”
裴楚听到这里,心生感慨,这些术法听起来土气十足,看似粗浅,于降妖除魔或者修行问道并无多大用处,但于寻常人而言,这才是真正实用的术法。
猪道人见裴楚和陈素听得仔细,语带兴奋地继续道:“我这法名为‘养猪如牛法’,嘿嘿,以管仲酒炒二斤,苍术末干水炒一斤,干草黄豆末炒一斤,食盐炒半斤,麻菇一斤,尽数磨成粉末,混入猪食之内,一次一碗,一日三次,一月后,猪如牛大。”
裴楚听完了猪道人说的“养猪如牛法”,稍稍琢磨下,笑道:“听着倒是简单。”
“不简单不简单。”猪道人又呼噜着说道,“其中还有关窍,法不轻传,我可不能说。”
陈素眼睛放光,又见猪道人说有关窍,伸手抓住猪道人的耳朵,喊道:“猪道人猪道人,你快说嘛。”
“哎呀,素素小姑娘,你快放手,我与你说便是。”猪道人被陈素纠缠,无奈叫道,又扭了扭肥大的身躯,看了裴楚一眼,“我们且走边一些,不给小道士听。”
裴楚看着好笑,对于什么养猪如牛之法,倒没有太过在意,只是心中感叹这诸多种种奇异法术,着实让人目眩神迷。
想到这里,又取出了昨日收拢来的那副少了一子的“五子登科”童子画,等猪道人和陈素再次走回来后,又将昨晚周家庄有小鬼从画中钻出前来偷窃之事,与猪道人一一说了。
猪道人凑到裴楚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眼那“五子登科”的童子画,摇摇头道:“小道士,这画儿我也看不出个名堂,不过世间法术千般万般,拘役鬼魅不外乎一个是天赋神通,如那被你斩了的蛟蟒,一个是收鬼祭炼,各家各派多有流传,或是秘法口诀有所不同,但大差不差,我在山上曾听师父提起,有一门养鬼术,或有类似。”
“愿闻其详。”
比起方才猪道人所说的“养猪如牛法”,无疑这养鬼拘鬼的术法,更为让裴楚感兴趣。
“养鬼术?”
旁边的陈素眼睛眯起,刚听完了一门“养猪如牛”的秘法,又闻有养鬼的法术,登时竖起了耳朵。
她已然是从裴楚这里接触过了不少道术,更是其中一门“九牛神力”的受益者,只是虽然将《三洞正法》背得滚瓜烂熟,但却依旧未能能够蕴养出法力,但心中对于法术的向往,自不必多言。
猪道人哼哼了两声,当下就将起所听闻过的这门养鬼术一一说了出来,这门术法在道门九宗之中算不得入流,多为旁门左道所用。
法曰:择一未婚身故男女,死亡未出七日者,以棺木和收魂符十四道,封棺符一道,雷惊木牌一面,木牌上墨书亡者姓名。而后在三更半夜,在亡者坟前摆上白饭一碗、酒三杯、点香二支,白烛一对、加之符箓等物祭祀,而后待坟中游魂出,以收魂符收之,纳于小棺木内,再以封棺符拘禁,而后以秘法祭炼四十九日,开棺之后,为鬼魂赐名,鬼魂即跟随左右,互为助益。
此后,不论是施术者要做买卖、应征、赌博、迷惑妇人、见上司、骗取钱财、诉讼、说服他人、考试、收账等等诸般事情,鬼魂皆可引为助力。
当然这等法术,若是碰见如开了天眼,或者神通在身的,自然会被人察觉。换做禁妖司鼎盛的时候,甚至会落个被镇压斩杀的下场。
只是近些年左道旁门渐渐冒头,又多隐于寻常市井街头,普通人即便中了法术恐怕也察觉不出端倪。
第一百一十八章 榜文
“我对于各种法术之事,还是了解得太少。”
裴楚听完了猪道人的讲解,心中思量了一阵。
他的道术多为辅助,于他而言个人实力渐强,一些个旁门左道之术,倒也不惧。
只是自身能够抗衡是一回事,但了解又是一回事。
“小道士,你是想查出这童子画的幕后之人?”猪道人说完了养鬼术,又朝着裴楚问道。
裴楚点点头,“以画像施展术法,盗取人家财,我总觉不太寻常。”
裴楚隐约觉得,此事后面可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
裴楚从禁妖司总旗庞元生口中探听到一些北地风云变幻,有妖人趁着天灾,兴风作乱,搅得各州不得平静。
越州虽偏远,但也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那祝公子到杨浦县就掀起过一回,只是被裴楚解救了水鬼城隍,未能达到目的,但即便如此,也造成了诸多死伤。
以小鬼偷窃大户的钱财也就罢了,还盗取米粮,这背后之事可就不一般。
再加上多听闻将乐郡今年天时不佳,裴楚细细琢磨之下,隐约觉得可能里面或又是有妖人作乱。
钱财米粮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大户家中偷窃,这可不是什么大盗干一票就走,而是有点积少成多的意味在里面。
猪道人自不知裴楚心中想法,只是听裴楚想要寻觅起这幅画后面的主人,当下便道:“这也简单,这画是个媒介,能让幽魂鬼魅穿梭其中,一端在你手,另一端定然是在这画主人手里。你目能通幽,待到夜间,将这画置身于旷野之中,当能看到牵绊勾连。”
是夜。
裴楚在荒野之中将这“五子登科”画展开,以“目知鬼神”的道术,果然看到了这画后面,似有一条淡如发丝的细线牵引到了虚空,苍苍茫茫,不知延伸多远。
这等奇异法术,以画充作媒介,两地牵绊不知多远。
之后几日,裴楚一行人又经过了几个市井城镇,闻听有大户失窃钱财米粮,便循着消息找去,又翻出了一些“童子报桃献礼”“多子多财”之类的画像。
一如“五子登科”童子画像一般,背后都有常人不可见的细线延伸到远处。
裴楚和陈素、猪道人便在夜晚确定这些画像所牵连的方向,白日赶路,一连又走了数天,来到了一处名为清源县的地界。
这一路已然不太好走,赤日炎炎似火,沿途禾稻枯焦,所见多有干旱。
一些田野抛荒,小的溪流干涸,道路两侧的树木作枯焦之色,一些水井荷塘,存的也是泥泞之浆。
一些个山中幽泉和还有清水的水井,是排着长龙的队伍在等着打水。
“这地方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小道士,要不我们还是换个方向,再往越江去如何?这将乐郡内着实磨人。”
漫漫的黄土道上,猪道人喘着粗气,叫苦不迭地呼喊了起来。
猪道人所化的是皮毛油亮的大白猪,但这几天下来,沾染了诸多尘土,看着已经比起一些泥塘了打滚的家猪野猪不遑多让。
裴楚和陈素脸上也多染了尘土,即便他有手帕化云之法,也不过是聊以遮阴,呼风之术,更是无法时时刻刻抵挡行路的尘土。
“朱道友,那童子画的主人,应该就在这清源县县城。”
裴楚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遥遥望了一眼远处若有若现的县城,勉强笑了笑。
“唉,罢了,找着之后,我等即刻便走。”猪道人又呼噜两声,口中似喷出了黄土,满是抱怨道,“我与你们行路,真是自讨苦吃。过了这县,我们便往越江去吧,那边舒适。”
裴楚一路听多了猪道人的抱怨,知道对方是个惫懒的性子,也不在意,忽而朝一旁的没什么精神的陈素问道:“素素,去年是多雨水么?”
“哥哥不记得了么?”陈素闻言稍稍抬起头,略有讶异,随即又说道,“去年有几场大雨,而后是小雨,从五六月开始,到**月也未停歇,反而是今年少有雨水。”
裴楚又将目光看向猪道人,猪道人哼哼两声,道:“小道士,你也不必看着我,去岁你们建安郡小雨,宁平郡的雨水倒是不小,越江发大水,我在白中乡救了诸多人,所以才能待得安生。”
“如此说来,这两年越州一地的气候颇有怪异了?”
裴楚轻轻低叹了一声,他走一路走来在北越州的郡县时,感觉还不太明显,但离开建安郡之后,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说,去年多暴雨,越江江水泛滥,各地多有淹没,而今年颠倒过来,天气多亢旱。
至少从裴楚穿越至今,除了杨浦县水鬼城隍那一次,似乎还真没经历过什么雨天。
这般长期的晴天持续,即便以越州多水流支脉,但是在一些地域,也难以避免有了旱情。
“这就是人道气运将尽,所以各地多有灾害?”
裴楚心中浮起一些王朝末年的离乱,还有曾听闻北地乱象最初也是因为各种天灾导致的事情。
“呼风唤雨,无字书显现的这门道术是要我来作法一回么?”
裴楚再度抬头远望,前方的清源县县城已然隐约可见,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测。
他最初以为这无字书给出“呼风唤雨”这门法术,是应了那紫衣长髯的妖人水火葫芦里的法术,如今看来,却不全然如此。
“如意天书么?还是随着我实力渐涨,又有了神异?”
裴楚伸手入怀,摸到了贴身收藏的无字书。
最初这无字书是还需祭祀,才能显现术法,而后又根据他遭遇的诸多事情有了应对,到现在出现的术法,似乎已然有了前知?
裴楚心中不太确定,想着如此此次没有南下,而是径直北上,那这无字书中显出来的道术又会不会是这一门?
几人说话间,又走了一段,渐渐到了清源县县城门口。
城门前往来者众,只是多半都拿着各种器具从城外的一处山泉取水,有挑水作卖的,还未进城,就被一些小厮家丁打扮的人,拿着银钱哄抢一空。
裴楚几人过来,也引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道人装扮,童儿骑着一口硕大的肥猪,这等组合不论是在县城还是在乡里,都颇为让人心生好奇。
裴楚于这些目光并不在意,陈素几番磨砺,又有武艺在身,胆气早不比曾经,面对一些打量的目光,也无怯意。
来到城门前,就见城门口也无兵丁看守,只有一个苍头老者在门口的城墙下呆呆坐着,在那老者头上则悬挂着几张榜文。
裴楚牵着陈素走到榜文前,正准备查看一二,忽而就听一声惊呼。
“哎呀,哪里来的肥豚,前来吓我?”
坐在墙下的苍头老者正昏昏欲睡,裴楚几人过来后,忽而被猪道人给吓了一大跳,猛地站起。
“惊扰老丈了,这是我童儿坐骑。”裴楚朝那苍头老者行了一礼。
那苍头老者看了看猪道人,面色微微变了变,眼见大白猪并没有什么冲撞,心下稍安,又看了看裴楚,问道:“道长莫非是有术法在身?”
“只是途经贵县,看看榜文。”
自离了杨浦县杭家集之后,裴楚沿途虽然经过郡城县城,但少有入城,多数都是在周边村镇。
之前庞元生曾在辟北县帮他看过,他并未被通缉,不过裴楚到底嫌麻烦,还是少有入城。
“这几日我县中多来了僧道山人,道长既然来了,不放就好好看看。”那老者听完也不以为意,只是指着身后的榜文说道。
“多谢老丈。”
裴楚点点头,仰头端详起了城门口的榜文
第一张榜文是一张告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的画像,浓眉大眼,虬髯狰狞。
画像旁书有文字:缉拿反贼张万夫,聚强人打破诸多州县,杀官吏士绅无数,性极凶残,经有司探查贼入扬、越两州,凡有拿得此人者,赴州郡告报,给赏五千贯,如隐匿知情不报者,与犯人同罪。
而后是外貌描述,贼高九尺,虬髯狞恶,善使大斧。最后落款是元靖五年七月。
“咦,哥哥,这个是……”
陈素看得榜文上的画像时,忍不住惊呼出声。
裴楚连忙制止,冲着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说。
陈素登时噤声,她已经能够认得不少文字,半猜半蒙大概也看懂了这张通缉告示榜文。
“张万夫。”
裴楚再度抬头看向画像上之人,心中默然念了一句,而后又转而望向第二张榜文,从头念过去: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为祈祷事。本县天时亢旱,泉水焦枯,田业抛荒。见今祈祷,无法感通。为此榜示:四方过往,不论仕宦军民,行商坐贾、云游僧道、居士山人,不拘何等,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右榜谕众知悉。”
“这榜文……还真是求雨!”裴楚看完心中无声叹息,“看来禁妖司不止是北越州无力,这南面的州郡应该也是没有几个人了。官府已然束手无策,开始朝各方游走的僧道巫觋之流求助。”
就在裴楚看完了两张榜文,一直等在旁边的苍头老汉连忙上前,问道:“道人,可要揭榜?”
裴楚微微摇摇头,无字道术给了他“呼风唤雨”之术,如今他的呼风之术算是熟稔,也有了不小的长进,但唤雨还未曾用过,即便真要做法一场,也不急于一时。
当务之急,他还是想寻出那用画鬼来盗取钱财米粮之人,探究起背后之意。
有前车之鉴在前,裴楚明白这些妖**乱起来,恐怕要比一场旱情还来得恐怖。
“仙姑说了,凡是孕妇,都要抓回去。”
正当裴楚站在城门前看完了榜文,忽而城门口一片混乱,哭喊连连。
七八个衙役在一个青衣道童的带领下,正强抢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月孛之法
“起来,起来,你这妇人快从地上起来,随我等走一趟去。”
呼喝之声连连响起,七八名差役从城门口涌了出来,团团将一个农家女子打扮的妇人围住。
城门口,往来打水挑水卖水的行人,亦或者是一些个行商贩卖蔬果的,见得公差拿人,纷纷退到了一旁,看起了这场突然而来的热闹。
只有一个面目干瘦看着像是三四十岁的农夫,拦在了妇人身前,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各位差爷,我娘子有孕在身,不知是犯了什么法令,要捉拿她去?”
躺在地上的农妇显是被惊吓到了,眼中有泪,一手撑在地上,一手则护在隆起的小腹前,生恐被人伤到了腹中的孩儿。
“郑家兄弟,这妇人犯了何罪,要擒拿她?”
“对啊,庄二,你们抓那妇人作甚,她可是犯了法?”
围观的人群里,有一些识得差役中人的,看不过眼,纷纷出言问道。
那些个差役换做平时,恐怕对于旁人的询问也不理会,偏生这次的命令来得蹊跷,又见得地上的一对夫妻可怜,稍稍收回了手脚,拿眼睛看向城门里后面走出来的一个身影。
“愣着干什么?”
从城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青衣道童,看年岁约莫十五六岁,面向看着稚嫩,口气却颇为恶劣,唾了一口唾沫,大声冲着一帮衙役喊道:“仙姑正在祈雨,已然得了法谕,这城中但凡孕妇,都需抓到法坛前,你们这些泼才,领了县尊大老爷的命,还不快点动手,莫非想挨板子不成?”
众多差役登时噤若寒蝉,官府胥吏说威风也威风,但说无奈也无奈,威风自然是对平头百姓,无奈则是上官若是发下命令,敢违抗不遵的,挨板子是小事,生生打杀了也不少见。
差役之中一个似乎是领头的中年人,面色变幻一阵,咬咬牙猛然喊了一声:“动手。”
当即便有三四人一拥上前,将那个挡在妇人前面的汉子拽开,跟着又上去两人,一左一右,不顾那妇人的哭喊,架起对方的手臂,从地上扯了起来。
那似乎是领头的差役,又冲着周围投来的目光,扫了一圈,喊道:“县中已有多月不见半滴雨水,县尊请得道法高强的女神仙,为我等祈雨,县中怀有身孕的妇人,皆要去法坛前,你等不可怠慢。”
“各位差爷,高抬贵手,且放了我家娘子,要拿便拿我好了。”那被三四个差役抓住了手脚的汉子拼命挣扎了起来,哭喊着大叫道。
被两名衙役架着着胳膊的农妇挣脱不得,满脸是泪水,哭个不停。
“少废话——”
有差役被那男子的叫嚷,还有女子的哭声搅得心烦,登时大声喝骂了起来。
那站在城门口的青衣道童则目光扫过众人,大喇喇的一副神气模样,忽而眼睛一转,又用手指了指人群中一个缩在后面的小妇人,喊道:“那个小妇人小腹隆起,也是有了身孕的,且把她抓去法坛前。”
领头空闲下来的差异带着另一人,登时如狼似虎地拨开了围观的人群,冲到了那个小妇人面前。
那小妇人面前又有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满头大汗地挡在前面,连连叫道:“几位差大哥,小生有功名在身,小生是秀才。”
“管你是什么秀才,县尊有令,为了祈雨,诸事且放在一边。”
那已经烦躁不堪的中年衙役,抬手就将书生打扮的青年推搡到了一边,跟着另外一个衙役上前,伸手就去抓那个看着同样显怀的小妇人,动作之粗暴,完全不顾忌对方身孕。
就在这时,忽而一头大白猪转了出来,一头拱在了这名衙役的屁股后面,这名衙役登时如同飞了起来一般,噗地一下,摔在了黄泥道上,跌了一个狗吃屎。
“谁?谁人胆敢偷袭官差?”
那衙役栽倒在地上,手脚并用,连忙爬起身,这一跤虽然跌得难看,但并不算重,气冲冲地大吼了起来。
只是这一回头,看着伤害自家的凶手,登时有些傻眼。
就见一头肩高差不多到人腰身,体型肥大罕有的大白猪,正冲他抬了抬脑袋,眼神之中似带着几分轻蔑之意。
“好畜生!”
这名衙役怒骂一声,可不等他有所动作,那头大白猪又转而掉头,朝着其他几名衙役冲撞了过去。
城门前,那一左一右架着妇人的两名差役,听得后面的动静,本就有回头探寻。
这一望之下,两人齐齐吓了一大跳,骤然见那大白猪朝着两人这边冲了过来,登时慌了神,松开了抓着的农妇,就要逃开,可那大白猪也不冲着农妇撞去,反而一左一右,先后将两名差役给拱翻了出去。
“哎呀呀,好大一头肥豚!”
“冲这边来了!”
那几名抓着农夫打扮汉子的衙役,方反应过来,又见那大白猪冲着他们来了,顿时叫喊了起来。
连忙弃了被他们钳制住的农夫,四处逃窜,但哪里来得及,又被那头硕大的大白猪赶上,轻轻拱了一下,个个仰面倒地,叫苦不迭。
旁边的围观挑水卖水卖货的行人,前番被衙役们虎狼性子给吓得噤若寒蝉,突然见得一头大白猪冒了出来,都是怔在了那里。
但见得几名衙役,被那大白猪拱翻在地,场面着实滑稽,噗嗤一下,有人憋不住笑了起来。
沿途个个往来的行人,跟着齐齐大笑,隐约间甚至还有叫好之声响起。
场中那身怀六甲的农妇似乎也被惊吓到了,连连后退,只是那大白猪像是看不到她似的,绕了开去。
大白猪几下拱翻了六七名衙役,似还尤不满足,四蹄扬起,又冲着之前叫嚣得厉害的青衣道童拱了过去。
那道童早吓得变了脸色,连滚带爬的就想要从城门口逃开,只是又被大白猪从后面赶上,轻飘飘地一拱,步了那些衙役们的后程,噗地一声再次跌了个四脚朝天。
在另一边推搡书生的中年衙役眼见众多衙役被那大白猪拱翻追赶,呛啷一声拔出了腰刀,怒声吼道:“这是谁家的牲畜,敢在城门口作怪?”
其他众多被拱翻在地的衙役们,这会也都站了起来,听得中年衙役的拔刀声,一个个也从腰间拔出了腰刀,大声呼和出声。
三五人挥舞着腰刀,朝着那大白猪围了上去,这城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出了个大丑,每个人都恨不得将那头拱翻他们的大白猪砍上个十七八刀,最好分了吃肉,才能消减这番丢了脸面的恶气。
那大白猪见得衙役们拔出刀来,肥大的身躯以不合常理的机敏,一个扭身快步跑开,躲到了城门边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后面,哼哼唧唧地叫唤着,似冲着挡在身前的两人炫耀功绩。
“道友出了一场好风头。”
裴楚看着躲到自家后面的猪道人,摇头失笑,他看完榜文方听得动静,不等他出手,这猪道人早抢先冲了出去,左突右撞,撵得一帮衙役哭爹喊娘。
这会看衙役们反应过来,各个拔出了刀,又快步躲到了他后面。
“猪道人,干得漂亮!”陈素则拍了拍猪道人的脑袋,脸上笑容灿烂。
那七八个衙役这会手中拿了利刃,又聚集在了一起,在那名领头的中年衙役的带领下,气势陡涨,虎狼似的冲了过来。
那领头的中年衙役目光落在了裴楚的身上,大步上前,厉声喝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道人,怎地如此大胆,敢在城门前放任家畜行凶伤人?”
这话说得气势不凡,但被旁边一众围观的人群听得,又是一通大笑。
自天时不佳以来,人人心中多有愤懑,骤然在城门口见得这么一场闹剧,倒是让人开怀了不少。
裴楚看着面前的众多衙役逼近,目光望向领头的那名中年衙役,也不理会对方指责,反而问道:“差人为何要抓无辜的怀孕妇人?”
这中年衙役久经世故,是个有眼力的,见裴楚一身道人的打扮,又跟着一头体型硕大的怪异肥猪,心觉有异,想起张贴榜文之后,城内便来了诸多异人,倒没敢上前贸然拿人,只是道:“我等差役也是奉命行事,这县中已是半年多不见雨水,需寻各家怀孕妇人去女神仙法坛走一遭,求法祈雨。小道士,你可要阻挠我等办差不成?”
“什么祈雨之法需要抓无辜的孕妇前去?”裴楚眉头皱起,目光转冷,面对着七八名持刀差役,仿若未见,一步迈出到了这中年衙役面前。
那中年衙役虽持刀在身后,可这一瞬只觉得周遭似平地起了个风旋,面对裴楚上前,不自觉就后退了一步,心头莫名打了个寒颤。
他也算有几分武艺,说不得参加武举还能考个武秀才,只是眼前这道人看着年岁不大,不知怎地就给了他一种随手会被掐死的感觉。
吞咽了一口口水,期期艾艾道:“我等只是听人使唤,如何知道这祈雨之法,你若要问知晓,可问那仙官……”
说着,中年衙役扫过四周,想要找寻方才对他们大呼小叫的青衣道童,只是一抬眼望向城门内,就见那道童拔腿已然跑出了老远。
裴楚顺着中年差役的目光望去,也望见了那慌里慌张跑远的道童,嗤笑一声:“这也是仙官?”
那中年衙役眼见青衣道童快跑了个没影,气势又弱下去几分,解释道:“城中前些日来了位姓沈的道姑,自称女神仙,又带着男男女女五七人,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唤作仙官,揭榜见了县尊,县尊好不敬重,如今正在城内起了雩(yu)坛求雨,命我等来寻城中怀孕妇人。”
说道这里,这中年差役又冲着围观众人拱了拱手,“我等办差也非愿意,只是要这些孕妇在雩坛走上一遭,又不伤性命,还请诸位乡里莫要阻挠。”
围观的众人里,一时间方才的哄笑夏然而止,便是方才被衙役们撕扯给吓着的两对夫妇,也是垂头不做声。
所谓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旸,而今已然是到七八月,错过了时节,好在越州天暖,若是有雨水即刻补种,还可收得一茬晚稻。可再延误,大户人家或还有存粮,甚至有米粟发卖,于小民而言怕就是个饥荒之年。
那边中年衙役见裴楚不作声,只当裴楚不会为难,便转头吆喝着其他差役收起腰刀,又走到方才那两对夫妇面前,赔礼道:“我等职司所在,不得已冲撞了。还请你们与我一起去法坛前走一遭,好交了这差事。县尊早有令下,若是被女神仙相中上了法坛,自会给三五贯钱充作酬谢。”
那两对夫妇怕衙役们再度撕扯,又听得有赏钱,犹疑了一阵,不再抗拒,三无贯钱已然算是不少,那秀才夫妇家境或可,还算好些,另外一对农人打扮的夫妇,听得三五贯钱,早没了挣扎抵抗。
那中年衙役又望着两对夫妇,沉声说道:“我等也不抓你们,只问一句,你们可愿去城内法坛走一遭。”
“愿意。”当先那农人夫妇就抢先开了口。
那秀才面色变幻,似有些不愿意,期期艾艾一番,最后听得后方的小妇人低低应了一声:“便随差爷去。”
旁边围观的众人这时早没人哄笑作声,只是有人心中不免叹息,这些个胥吏衙役,耍威风惯了,偏要威逼,若是早说有酬银赏赐,利诱之下哪里还会在城门前闹上这一场。
但这等话终究是没人敢说出来,不说这些衙役大多数人惹不起,便是祈雨一事,与自家也息息相关。
“哥哥,是我们枉做好人了么?”
陈素站在猪道人身边,看着方才还哭天喊地的两对夫妇,转眼间不再哭喊,围观哄笑的众人也都沉默了下去,神色兀自有些忿忿。
裴楚摸了摸她的头,轻叹一声:“这便是世情了,我们行事但求无愧。”
说着,又望向大白猪,“朱道友以为呢?”
“可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正当裴楚以为猪道人可能会哼哼唧唧地表示几声不满,耳边却骤然听得猪道人说话的声音响起。
“咦?”裴楚讶然,俯身拍了拍猪道人肥硕的脑袋,“道友手段倒是多。”
此前猪道人在人前从不开口,裴楚倒是不知他还有这等传音入密的法术。
猪道人哼哼两声,说话的声音又在裴楚耳边响起,语带戏虐道:“小道士,用怀孕妇人祈雨,想来行的是月孛之法。我帮他们一场,又有你在,自然能脱身。可他们偏被小利所诱,可有得后悔的。唉,这便是我厌烦人身行走,见不得是非,又落不得好处。还不如做头浑浑噩噩的肥猪自在。”
“月孛之法?”
裴楚没理会猪道人的牢骚,相处已久,知对方性情,反而对他所说的月孛之法,来了兴趣。
“这三言两语,也说不清,不过能懂月孛求雨,想来懂那画盗之法也不一定。”
裴楚低低念了一声,“月孛,画盗……”
这时。
那边的中年衙役做通了两对夫妇工作后,摆手让几名衙役前面带着两对夫妇进城,又转而走回到了裴楚面前,拱手道:“道人,你可见到了,这非是我等催逼,他们为了祈雨事,自愿去的。”
裴楚站起身,斜睨了一眼这中年衙役,不自觉想起了杨浦县的彭都头,同样是胥吏,彭孔武慷慨激越,为民出头。
而眼前这些衙役,精于世故,不敢触怒于他,可威逼利诱的胥吏手段,拿捏起寻常百姓,却是一掐一个准。
那中年衙役见裴楚依旧不说话,又行了一礼,转而就要带着人进城离去。
“等等!”
裴楚忽而出声,叫住了那中年衙役。
“道人还有何事?”中年衙役回头问道。
裴楚仰头看了一眼万里碧空,而后低头冲着一旁的陈素笑了笑,“去吧。”
“是。”
陈素闻言,脸上的闷闷不乐之色尽去,转身一个箭步,在那苍头老者身边的城墙踏了一下,整个人腾跃而起,伸手在贴着的求雨榜文上一扯,撕拉一声,将整张榜文揭下,几步跑到了裴楚面前。
裴楚将那张求雨榜文拿在手里,看着那中年衙役道:“既然贵县张榜求雨,我也与你去看看。”
第一百二十章 双雄
将乐郡德安县境内。
距越江不过百里,路偏道远处,有茶铺供往来的行人歇脚。
哒哒的马蹄声在茶铺之外响起。
茶铺内一个二十出头的伙计挑开门帘,闪了出来,远远地就冲着那还在百十步外大声吆喝道:“天热难当,客人且来店中喝杯茶水解渴。”
马儿的脚步声须臾已然到了茶铺前,一匹瘦马,恹恹的毫无生气,一个老翁,看着年过了花甲。
店伙计看清了来到面前的瘦马和老汉,眼神似乎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又堆上了笑,上前从老人的手里接过瘦马的辔头,招呼道:“客人请去店中稍坐。”
“有劳小二哥了。”老人将手中的缰绳交予店伙计,声音似长久未曾喝水而显得干涩非常。
说话间,又解下了斗笠,轻轻扇了扇风,等旁边的店伙计将瘦马牵到了茶铺旁阴凉的马厩内,这才抬脚走入茶铺之内。
茶铺内,只有七八张旧桌长凳,其中有几张歪斜在一旁,或许是天气缘故,此刻店内并无客人。
“客人请随意坐。”
茶铺后方用门帘掩着的后厨,一个裹着头巾的壮硕汉子闻听有客人进门,探出了半个头来,冲着老人招呼了一声,“小人正在厨下伺弄,不好相迎。”
“不妨事。”
老人淡淡摆手,见那裹着头巾的壮汉缩会头去,径直找了个位置坐下,褶子密布的脸上殊无表情,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茶铺四周,鼻翼似有意无意地抽动了一下。
在老人坐下后,不多时,门外脚步声响起。
拴马的店伙计已然跟着走了进来,从柜台前提了茶壶和碗,到了老人面前,斟茶倒水,又满是笑容道,“客人久等了,可还要用些酒饭?”
“也好。”
老人轻轻颔首,端起店伙计倒的一碗茶水,在店伙计注视的目光中,忽然顿住,看着店伙计道,“小二哥,你这茶铺开了有多少时日了?我有一事,找你打听。”
店伙计收回盯着老人的目光,笑道:“这店也有一二年时间了,客人还是喝点茶水润润嗓子,再要些酒饭,稍后想知什么事,我再与你细说。”
“不着急。”
老人摇摇头,将手中的碗放下,“我只是想打听,你这店在五六个月前,可有那么一辆车马路过,车上的女眷长得细瘦,肤白发白,当不常见,穿的是红秀绿罗裙…………”
不等老人话说完,那店伙计面色已有了几分不耐,打断道:“老丈且先喝口茶水再讲。”
老人见话头被店伙计打断,也不着恼,端起桌上的茶碗看了一眼,叹了口气:“这茶水我若是喝了,怕是就没法再听小二哥细说了。”
店伙计砰地一下将手中的茶垢斑斑的茶壶砸在了桌上,茶水四溅,脸上再无半丝笑容,冷声道:“客人这话是何意?”
老人并未回答,只是继续问道:“不知小二哥可曾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店伙计脸上突然显出了狞恶之色,伸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半尺长的匕首,一刀朝着老人的脖子刺了过去,“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正当店伙计匕首即将刺中老人的咽喉,忽而就见老人出手如电,轻轻在店伙计的手腕处一刁,随手翻转,店伙计整个人就摔飞了出去,整个人狠狠地砸在了旁边的一张桌椅上。
似听得外面的动静,茶铺内间门帘撕拉一声被扯开,方才那裹着头巾的壮汉,手提一把尖头剔骨刀,袒露的胸膛上还带着诸多血迹,怒吼着便朝老人冲了过来。
老人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在这壮汉冲到跟前时,突地一脚将面前的长凳踹了过去,凳角正撞在壮汉的膝盖处,跟着一个箭步上前,一手拍了下壮汉的手腕,调转了刀口的位置,然后另一手顺势一扒拉,那壮汉扑咚一声仆倒在地。
手里握着的尖头剔骨刀正巧插在心口,四肢抽搐几下,眼看是不活了。
老人看也不看地上的壮汉一眼,抬脚走到了茶铺隔开的门帘位置,随意地瞥了一眼,就见后厨案板上,一具血肉模糊的尸身被剁成了几截。
他的脸上殊无表情,又折回身,走到了方才摔了一跤正哼哼着想要挣扎爬起的店伙计面前,一脚踩在对方的后脖上。
店伙计吃痛之下,鼻涕眼泪都冒了出来,哭喊道:“老人家,老神仙,饶了我吧,不是我想害你,都是被那厮胁迫的……”
老人面容平静,并未理会店伙计的求饶,只是再次用干涩的声音问道:“肤白发白的小妇人,约莫五六月前,经过这里,你可曾见过?”
“并未……”店伙计脱口回答,忽地觉得踩着脖子上的脚陡然变得沉重,连忙大叫道,“见过见过,那日有一车镖客打扮的汉子架着马车经过,只是他们未曾下马,恰好风大,小的似看到一个白发老妪坐在车中。”
老人平湖古井一般的面容上微微有了一丝异色,又问道:“往哪里去了?”
“是……是越江方向,老人家,我我……我未曾害过……”
店伙计呼号着大叫,只是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起。
一连杀了两人,老人又转身到了茶铺后的厨房,用充作柴薪的松木引火,扯下了一些易燃的门帘粗布,一把火将这茶铺烧了。
从马厩牵出瘦马,再次上路,踏踏而行。
……
东越郡。
越江。
自北越州三水合流,至东越郡已然辗转千里,沿途汇聚诸多水流支脉,到了东越郡河段,已然蔚为大观。
江面千丈宽,江心处深过七八十丈,水流平缓,浩浩汤汤。
东越郡繁华,水路通透,多有行船。
换做往常,这等水域正是行船往来的好地方,江面舟船当是舳舻千里白帆蔽空,可此刻炎炎烈日之下,江面空荡荡不见一艘船只,反而两岸多有行人跳水担水往来。
江边的一条黄土道上,两匹垂头丧气的老马拉着一辆马车,蹒跚而行。
马车车厢的窗户上,窗帘半开,一双虎目圆眼望着车外挑水担水的场景,眼里不可思议。
“这些乡民为何排队去江中挑水?”车内一个粗豪的嗓音响起。
车前驾驭马车的一个清瘦汉子,闻言道:“兄长不知,去岁越州多雨水,各地多有涝灾。今年更甚,许多县郡都闹了旱情。”
“旱情?”车内的粗豪声音似有疑惑,“有着这等大江,引水开渠便是,不说其他地段,至少江面两岸不至于要人人挑水担水。”
“兄长说得是。”
赶车的清瘦汉子点头应和,跟着又叹了口气,“其他郡县旱也就罢了,这东越郡的越江两岸百姓,当还不至于为旱情所困。只是,只是前些时日官府早发下了榜文,不许挖渠引水,便是田地抛荒,也只能干看着。每一月只有三日,允许百姓来江中挑水担水喝。”
说着,清瘦的汉子顿了顿,“为了此条法令,已经打杀了百十多人,便是妇孺也不曾饶过。”
“这是哪个狗官下的令?这东越郡境内江面不让行船也就罢了,为何连开渠引水,挑担喝水也不许,这不是把百姓往死路上逼?
马车内粗豪的声音怒气腾腾,声音已然带着杀气,“北地天灾也就罢了,我一路行来,这越州明明个有大江水系,不见缺水,如何能有这样昏了头的法令?”
那驾车的清瘦汉子语带悲愤道:“正是如此,我才传信兄长来越州。那些个州府郡府的官人们,哪里管小民死活……”
车中沉默一阵,良久,粗豪声音再度响起:“丁济兄弟,那你如今能笼得几多人?”
清瘦汉子轻轻勒马,转头透过身后车厢的小窗口,面色肃然道:
“东越郡内,能听我号令的,修泽县有百多乡邻,他们敬畏于我,可为倚仗。远安县有一大户王梁,与我意气相投,他庄中也有百八十人,且有刀剑甲胄。寻阳县的方保正,平日多有义气,我听闻他收拢了五七十个亡命汉,我可寻来。再就郡城常备军里,有几位武骑尉,多有怨望,或可收拢。”
“足以。”车内的粗豪声音再次响起,“方今天下已然如干柴,而某家,便是那引燃干柴的火星。”
正在这时,忽而不知从哪传来了一个声音:
“青天白日,两位在此密谋,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斗法求雨
城门前,围观的众多百姓,见到裴楚让道童揭了求雨的榜文,一个个纷纷看了过来。
那中年衙役也勃然变了脸色,拿眼睛盯着裴楚,“小道士,你可是当真?”
另一边在城墙底下看守榜文的苍头老者,前一刻见陈素揭了榜文,似还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看到裴楚将那榜文拿在手里,连忙几步赶上,同样面有惊疑之色,叫道:
“小道士,你是哪家哪派,看你年岁不大,敢是有真本事么?这祈雨之事,关系我全县生计,非是等闲。”
这是怀疑,也是好意,裴楚听得出来。
揭官府张贴的榜文,在这等封建朝廷,便如签订契约一般,如若做不到,是要治罪的。
裴楚目光扫过众人,轻笑一声,最后落在了那中年衙役身上,“不说城中还有个仙姑求雨么,说不得不需我出手,她便给你们求下雨来了。”
“好,这便去城中。”
中年衙役再度深深望了裴楚一眼,招呼着其他随行的差役,领着方才那两对夫妇进了城中。
裴楚和陈素,以及猪道人,则不急不缓地跟在后面。
又有一些围观的百姓,一是听得城中已经起了法坛求雨,二是对于裴楚这带着个女道童和硕大肥猪的游方道人,也来了兴趣,想看看是否有个真本事。
一行人吵吵嚷嚷,穿过了县城中的几条街道,渐渐来到了城东的一处县中的广场。
那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拥挤不堪。
不论是青壮男子,还是老幼妇孺里外围了几层。
在广场的另一面,是一处台子,有桌椅摆放,一名身穿官袍头戴官袍的中年男子端坐其中,面有愁容,左右又伴着师爷胥吏等十多人,个个翘首,望着广场正中。
就见那广场上搭起了一座雩坛,坛外二十步,界以白绳。
雩坛高一丈,分三级,最底下一层阔三丈五,五面依照着方位,各有用蔑竹和纸布缝制成的龙头,分青、红、黄、白、黑五色,昂首吐水,威武不凡。
法坛第二层,阔一丈三,设有香案、案上摆着诸多酒脯、茗果和三牲,两个披发的道童,站在香案前,手持木剑,摇摇晃晃,似在行巫祝舞。
最上一层不过五尺阔,立着一杆皂幡,旗上书着“代民祈雨”四字。一个穿着花色道袍,年约四十的道姑盘腿坐在上面,双目微闭,手掐法诀,口中念念有词。
在那法坛下面又站了两排约有二十几个小腹隆起的妇人,一个个被日头熏晒得汗水涔涔,好不辛苦。
又有一帮子男女徒弟,站在法坛下面,拿着旗杆锣鼓之类的,等在那里。
裴楚一行人有前面的七八名差役开路,很快挤开了人群,来到了广场中间。
两名怀孕的妇人,自然被衙役们领进了白绳的界限内,和众多孕妇站在了一起。
而裴楚几人站在界外,人群见裴楚一幅道人打扮,陈素又骑着头硕大肥猪,纷纷让开几步。
见了这个法坛,裴楚和陈素忽而听到猪道人传音:“小道士,这是五龙坛。”
“猪道人,什么是五龙坛?”不消裴楚开口,陈素已然抢先问道。
于各家法术,这一路上猪道人已为二人分说了许多。
猪道人传音道:“诣龙所,汲流水,张画龙。青龙发生东方,降泽效灵,品物咸赖。赤龙泽被庶物,兴云致雨,应时往潜。黄龙德用周浦,鉴于诚享,保合太和。白龙以悦品汇,式应显气,克佑西成。黑龙实司堪德,茂昭庶物,以乂(yi)嘉荐。”
陈素登时听得云里雾里,裴楚如今多读了许多道经,倒是明白了几分。
猪道人跟着又解释了一句,“龙多能行云布雨,不外乎就是以假龙为体,使得祈雨之法能够事倍功半。”
裴楚轻轻点头,这法坛的效果,是增强求雨一类法术的效果和成功率的。
再度抬头望向法坛上方高坐的那名中年道姑,裴楚心中生出警惕,“能够摆出这样法坛的,不论正邪,是懂法术的。”
“开坛!”
这时,站在法坛最上层的道姑蓦地睁开了双眼,发出一声轻喝。
雩坛下面的一些个男女徒弟或者被充数抓来的白役乡民,登时齐齐敲锣打鼓,鼓噪之声大作。
那道姑从法坛上站起身,一边扫视着下方的诸多孕妇,一边掐着手指,似在盘算,而后,忽然指向其中一人,高声喊道:“便是那位妇人。”
法坛下方,登时有两个被称作仙官的道童跃出,不由分说,就将那孕妇从人群里扯了出来。
这孕妇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城门口撞见的那个农妇,没多大见识,起先是不愿意的,到后面听得被选中有赏钱,反而有些欢喜。
裴楚看得直皱眉,他不想枉做好人,一时也没马上出手,看看这道姑搞什么名堂。
陈素则面有紧张之色,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角。
唯有猪道人又哼哼了两声,语气里似带嘲弄之意。
那妇人被两个道童拉出后,躺在了一扇门板上,四仰八叉地被绑上,双手双脚和头发,都浸到了五个盛满了水的盆里。
而后,高台之上,那道姑挥舞这一把木剑,口中不知念了一些什么言语。
法坛第二层的两个道童,对准了北方,披发仗剑,又是跟着喷水念咒。
场中诸人,看着这一幕,一时倒都禁了声,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
裴楚看了看那趟在门板上的农妇,见她殊无异色,稍稍松了口气,跟着也看起了这道姑祈雨。
只是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围观的众人被日头晒得大汗淋漓。
天上却绝无云影,便是一丝清风也没。
人群渐渐鼓噪了起来。
法坛下面一些个仙姑仙官,这时候敲锣打鼓也累了,全部都拿眼睛看向那道姑。
那道姑也停下了念咒舞剑,望着碧蓝无云的天空喃喃自语:“不对,不对!我这祈雨之法,向来灵验……”
法坛不远的高台上,一个胥吏这时越众而出,冲着法坛上的道姑大喊道:“女神仙,我家县尊问,为何没雨?”
那道姑面色微微变幻,回了一句:“今日龙王不在家。”
这话说完,下面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
“还请女神仙继续祈雨,救我们则个。”
“女神仙慈悲,再请一请龙王吧!”
“你这道姑莫不是没有能耐,夸海口,诓骗我等。”
“不求得雨水,我们今日可不白遭这罪了。”
人群里各色言语都冒了出来,一些个孕妇的家人,这般折腾,烘烤了半天,哪里是一句龙王不在家能打发的了。
那道姑看得群情汹汹,咬了咬牙,大喊道:“龙王或许也回来了,我再祈祈。”
这话说完,人群的鼓噪之声稍稍小了几分,便是那广场边上的高台,已然准备离席的县中官吏,也重新坐了回去。
道姑又指着那妇人,喊道:“将着妇人拉上祭台来。”
七八个仙姑仙官闻言,登时齐齐合力,将那妇人抬上了第二层的法坛。
道姑又居高临下,指着那孕妇喊道:“这是魃母,怀有旱魃,拉上祭台来,将她脱个精光,踏住腹中……”
“小道士,她这行的便是月孛之法了。”
法坛下方,猪道人哼哼几声,再次传音,“那妇人贪恋钱财,这次便要受辱,说不得腹中的孩儿……”
“道友当早与我说清。”
裴楚不等猪道人说完,已冲出人群,几步蹿上了雩坛。
这月孛之法羞辱妇女过甚,而且还可能杀伤了腹中孩儿,已经是极为缺德。
他先前看这些孕妇多半无事,还想看着道姑折腾出什么花样,到了这时候哪里忍的了。
“这有女娃儿在,我哪里还说。”
看着裴楚一跃而上,猪道人似有委屈地哼了一声,又自言自语道:“也是奇了,这月孛之法,按说此刻已然起了阴云。”
第二层法坛上,先前那妇女为了赏钱的农妇,只是手脚浸到水里,虽然不雅,为了银钱,还可忍受。
但到了这时候,听得要当众脱衣扒光,还要踩踏,登时慌了神,大呼小叫起来。
那两个充作道童的仙官却充耳不闻,一个伸手去扒衣服,一个抬脚就要踩踏。
裴楚跳上了法坛,抬手就将两人一左一右,扔了下去。
又看着站在三层法坛的那个道姑,扯了下来,一脚踢下法坛。
“哪里来的野道人,坏了我法事,不见我就要求得雨来了?”
被裴楚一脚踢下法坛的中年道姑,并未有多大事,爬将起来,冲着裴楚就是一通呼喝。
其他几个道童个个也是严阵以待,似乎这道姑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抓拿裴楚。
“你这月孛之法不用也罢。”
裴楚冷哼一声,转而又将那农妇从门板上解下。那农妇的丈夫不知何时跟着也冲了上来,急急忙忙搀扶着农妇下了法坛。
整个广场上,这时已然沸腾了起来。
眼看那道姑要再次行法祈雨,突然一个年轻的小道士横生枝节,中途杀出,搅乱了法事,这等场景,许多人都未见过。
道姑先是冲着周遭大喊一声:“众多乡邻可见着了,我这便要祈得雨来,是被这小道士坏了法事。”说着,又转而望向一侧的高台叫道:“县尊,这野道人不知哪里来的,搅乱了祈雨之事,请县尊拿住他。”
听得道姑的几声呼喊,广场上不明就里的一些个百姓,登时冲着裴楚高声怒喝了起来。
“哪里来的小道士,妨碍了女神仙祈雨,快点滚下来。”
“野道人,坏了法坛,我这县中亢旱,老少都得赔进去。”
“道人快快下来。”
……
一直在旁边高台坐着,宛如泥塑的清源县县令蔺成仁这时候也坐不住了,甩开了几名献殷勤的胥吏,匆匆跑到法坛前,大声喝问道:“这位道人,你如何敢坏我县中祈雨大事?”
他在县中早晚都往城隍庙中行香叩拜,只是全无结果。反而被众多百姓起了个口号,叫做:“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
他也曾多发公文去州府求禁妖司之人,同样没个回函,已是没个体面,只能张榜求游走祈雨之人。
好不容易,来了个有神通术法的道姑,指望着她求一场雨来,却不想在此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道人给搅和了。
一旁又有些个胥吏衙役涌到了法坛周遭,似乎等着蔺成仁一声令下,就要上去拿下这个搅乱祈雨的道人。
裴楚站在五龙坛上,先是望了一眼那道姑,而后才望向那清源县县令蔺成仁,淡然笑道:“不过求雨而已,贫道也能做得。”
“嗯?”那蔺成仁微微一愣,似乎不解其意。
那些个围观的百姓,一时也都愣在那里。
这时,前番带着裴楚进了城的那个中年衙役,寻得了空隙,挤到了蔺成仁身边,低声道:“县尊,这道人也揭了榜文。”
蔺成仁闻言,看了看裴楚,又望向一旁站着的道姑,似有纠结,道:“女神仙,你看如今这事……”
这道姑的术法,他之前在衙门外是见识过的,能将小小的石子变作一个能走能动的老鼠,等那老鼠到了衙门内,又变回了石头。
且不是什么障眼法,是以,才将祈雨之事托付。如今突然又冒出了一个道人,他一时倒不知作何处理。
中年道姑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听得裴楚有祈雨之法,突然不再叫喊,反而道:“既然这道人有祈雨之法,便让他来祈雨便是。只是县尊,若是雨不来,可不怨得我。”
“师父!”
“师父……”
道姑的几个徒弟,似有不平,急忙开口叫道。
那道姑又伸手拦住,站在一边,眼中有喜色,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她方才做法已然察觉出了异常,这越州一地,似有古怪,她这祈雨之法虽不雅观,但绝非无用,只是方才任她如何祈求,都无半点感应。
细细想来,还得感谢这道士出来搅和,不然还不知能不能下得台来。
蔺成仁见道姑没了反对,登时冲着站在法坛上的裴楚拱手作揖,“那便请这位道长祈雨。”
裴楚见在场所有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依旧平静,只是看着蔺成仁道:“贵县是要多少雨水?”
“有个二三尺的甘雨,高低俱足了。”蔺成仁连忙答道。
裴楚哂然一笑,“我只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方能满足贵县,只这点雨水,且等着!”
“哎呀,素素小姑娘,小道士好大的口气,也不怕待会求不来雨,被人轰下台去。”
法坛下方,猪道人哼哼两声,似看不惯裴楚做派,传音给陈素道。
陈素眯着眼睛,脸上满是笑容,“猪道人,你且好好看哥哥的法术。”
场中阒然寂静。
忽听法坛上,裴楚扬手一招,喊了一声,“风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呼风唤雨
雩坛四周,里里外外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群,似都要屏住了呼吸,一双双眼睛全部落在了法坛上的裴楚身上。
烈日暴晒的县城广场,宛如炙烤。
法坛上,裴楚扬手一招,喊了一声:“风来!”
众人精神齐齐一震,有那机警的如胥吏之流,赶忙走前几步,将宽大的衣袖举起,也有好事的,眼睛左右乱扫着,彷如在寻觅这风要从哪里来。
偌大的广场之中,里外俱静,个个抬头看着法坛上的裴楚。
这一刹那间,众人只觉这光阴似被拉长了一般,格外绵长。
日头暴烈,若有说话鼓噪,还不觉得,这般静默地站上一会,不少人就觉得难挨。
似弹指须臾,又恍惚只是一瞬,将信将疑的众人,有人脸上已然露出了不耐之色。
“莫不是这道人在哄骗我?”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双手紧紧拽着袖子,顾不得擦拭额上的汗水,目光死死盯着雩坛上的身影。
又有方才城门口见了裴楚揭榜的苍头老者和中年衙役,这一刻都焦躁了起来。
“嘁,哪里来的风,这野道人在消遣我等。”
方才那在法坛上行法祈雨的道姑神色淡淡,几个号称仙官的徒弟却有人嗤笑出声。
他们这些个道童都是慕名拜在道姑名下的,其中也多有见得道姑的一些术法手段。
思及自家师父都未曾能够求得雨来,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年轻野道士,也想求雨?
人群听得那仙官道童的言语,似也等得有些烦躁,渐渐也有一丝骚动。
一些个窃窃私语和嘈杂之声宛如蝇虫嗡鸣。
雩坛边缘,猪道人呼噜呼噜地哼叫了两声,忽而朝一旁站着的陈素传音,戏谑道:“素素小姑娘,不妙了,小道士的呼风之术呼不来风了,我们这就赶紧跑吧,晚了人家等会就要杀我吃肉了。”
陈素抬头看着站在高台之上的裴楚,神色不为所动,嘴角轻抿,笑道:“那猪道人,你可得跑快点,如今百物飞腾,猪肉可贵呢。”
“啊呀呀,你这女娃儿,反而还来戏耍我了。”猪道人气呼呼叫道,眼看陈素已不理会他,只是看着雩坛上的裴楚,复又叹了口气,“那道姑没能祈得雨来,可不是术法不灵。”
正当两人说话间,忽而就见那广场当中的法坛上,“代民祈雨”的皂幡,突然轻轻扬了起来。
“动了……”有眼尖的注意到,登时讷讷出声。
“是旗,旗动了!”
其他百姓里,同样有觑见这一幕的,跟着低呼起来。
就在这眨眼间,便见法坛下方白线为界的一些个各色的旗帜,纷纷飘扬起来。
“风来了!”
人群里诸多百姓看着那旗帜动了起来,纷纷伸出手,目光之中露出惊叹惊奇。
以雩坛为中心,凭空起了一道清风,拂过了广场四周。
早被日头晒得汗水浸透衣衫的诸多人等,被这风一吹,瞬间只觉这酷热都被消减了几分。
“真的起风了!”
众多百姓里,叫嚷声渐渐响起。
“这道人,莫非真有能耐?”
清源县县令蔺成仁,伸手感受着掠过的微风,望着雩坛上裴楚的目光,眼神里透着希冀。
县中干旱,他已经是诸般方法都试了,眼见真的起风,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站在不远的中年道姑似也感受到清风拂面,嘴角不由抽动了一下,眼中也多了几分异色。
她那几个跟着的小徒弟则相互嘀咕了起来。
“一道清风而已,有甚大惊小怪。”
“等了这许久,等来了一道风,定是运气。”
道姑听得他们的谈话,只不作声,默然在一旁观望。
呼——
就在这时,雩坛四周又是一番变幻。
那凭空绕着雩坛起的清风,骤然有了呼啸之声。
微风变成大风,呜呜的席卷广场,吹拂过街道巷口。
转眼间,狂风大作,吹得旌旗猎猎。
城中地面干燥许久,大风一起,那扬起的沙尘扑面往脸上身上打来,尘土飞扬,烟尘弥漫,直让人纷纷掩袖,几看不清东西。
“好风!好风!”
人群里感受着大风铺面,一个个不顾那尘土弥漫,反而叫嚷了起来。
方才那道微风,只是稍稍消减几分暑气,这一阵狂风,却真是让人凉爽痛快无比。
哗啦一声,立在雩坛不远的一个布幔架子都被吹到在地,引得个周遭站在不远处的人群纷纷退避。
只是,即便这般,丝毫没能让在场众人感到半丝惧怕,反而越发对站在法坛之上的裴楚多了一丝信心。
狂风呼啸肆虐,顺着县中广场,朝着四下席卷了出去。
须臾间,又冲上天空,伴着尘土落叶,犹如黄龙过境。
那道姑的几个道童脸上也是露出了惊骇莫名之色,只是兀自还嘴硬叫着:“有风又怎么地,这是祈雨,又不是求风!”
只是这次却无人理会,四周风声正盛,不少人都沉浸在这骤然兴起的狂风之中。
“哎呀,小道士这次做法起的风,端得厉害。”
雩坛下方,猪道人眼看着狂风呼啸,吹拂得行人退避,一时也不由叫了起来。
他是知道裴楚有呼风之能,只不过平日里,即便卷起的也不过是一两阵的微风消暑,这般的狂风还是第一次。
感受着狂风掠过,猪道人又奋力抬起头,望向裴楚,似乎在无声低语:“莫非这小道士的祈雨之法不同别家?”
雩坛上方,裴楚道服飘飞,于下方诸多情状,全不理会。
只是操纵着大风,以雩坛为中心,呼啸着朝县城四周席卷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将日风、夜风、山风、水风、阴风,五风一齐呼唤出来,是以与平日里一呼而至的清风相比,慢了一会,只是时间虽是慢上些许,但效果威力绝胜从前。
“这里面或有五龙坛的功效。”
裴楚看着狂风卷着黄尘,呼啸着朝四处蔓延,最后还顺着他心意冲入天空之上,知他这呼风之术能造成这般声势,还有五龙坛的一分作用。
“道长,道长!”
大风席卷,呼呼吹拂个不停。
足足有片刻的时间,雩坛下方,人群渐渐适应了这骤然而起的大风,登时又有高呼声响起。
却是那在城门口看守榜文的苍头老者,抬袖掩面挡着沙尘,冲着裴楚大声喊道:“这只刮风,可日头高照,不见半点云呢?”
“好说!”
裴楚立于法坛,眼看四周狂风席卷得差不多,忽而伸手入怀,掏出一块白帕。
帕上有符箓密文,裴楚抬手一扬,手帕飞入空中,默念咒语口诀,那白帕瞬间迎风而涨,化作一团白云。
初时,那团白云还不见得如何,在碧蓝高空也只不过是多了一分点缀。
甚至,不少百姓官吏,见得这么一朵小云还掩不住脸上的失望之意。
只是,短短时间,那小云朵渐渐膨胀开,越来越大,成了浓云。
而后浓云又不断积聚,伴随着狂风呼号,渐渐有了遮天蔽日之势。
整个清源县内,不论城外城外,一时都抬起了头,看着那不断膨胀开,越来越密的黑云。
又过了小片刻时间,朗朗晴空再不复见。
整个天空上,浓云密布,天色暗沉。
“有云了,有云了!”
县中无数人抬头观望,一时俱个欣喜交加。
自打今年以来,这清源县几乎都是大晴天,这般阴云之日,几乎少有。
骤然见得这黑云滚滚,立刻让不少人生出了些许期待。
一些上了年岁的,早在这浓云起了后,就跪在地上,口中祈求,低头叩拜。
“好法术,好法术,真得道真人也!”
县令蔺成仁到了此时,已然完全褪去了脸上的焦躁愁容,望着黑云蔽空,竟觉心头砰砰狂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期待之意。
清源县是下县,不比其他上县大县,他为官一任也谈不上造福一方。
只是如今这将乐郡诸多个县治都闹出亢旱,若他清源县能有雨来,抓紧时日补上一次晚稻,今年缴税富足,或可就能拿个上评,从这诸多县治里脱颖而出。
而站在县令蔺成仁不远的中年道姑,这会已无半点从容这会已然再无先前的淡定从容,脸色竟是要比头上的天色还要阴沉三分。
“师……师父,这,这道人莫非真有本事?”
站在道姑身侧,一个颇得道姑宠信的道童,神色慌乱,口齿不清地道。
中年道姑似未听闻,复有抬起头望向雩坛上的裴楚,还在等待。
猪道人此刻站在陈素身边,已然不叫唤,也不动弹,似呆愣在那里。
唯有陈素隐约听见猪道人的言语:“哎呀,这小道士,你这法术可比那月孛之法高明不知万千倍。”
咔嚓——
正在这时,遮天蔽日的滚滚浓云之上,忽而有电光闪烁。
清源县内,不论老少,在这一声雷鸣之后,似都骤然惊醒。
县令蔺成仁一甩官袍,当先朝着雩坛方向跪了下去,而后诸般胥吏衙役和一众方才被狂风搅得散开的百姓,个个都跪伏在地,口中连连狂呼起来:“请真人降雨!”
“请真人降雨!”
喊声如雷,震天动地。
裴楚再度仰望阴云蔽日的天空,心中陡生感应,“时机已至。”
道袍一展,双手手结法印,默念起“呼风唤雨”道术之中,“唤雨”的咒文。
咒文不长,一念之下,裴楚手中劳宫玄关穴窍,脚底涌泉玄关穴窍,胸口膻中玄关穴窍,法力混混续续,一时氤氲如海潮。
天空上的雷云越发积聚得厉害,似下一刻就要整个掉下来一般。
裴楚蓦地睁开双眼,仰头再度高声呼唤了一声:
“雨来!”
轰隆!
天空之上,再度起了一道惊雷。
照亮四野。
伴着雷声,又是一阵狂风大作。
须臾间,就有雨点从高空落下。
开始还是点点滴滴,继而噼里啪啦,再到后面已沛然如柱。
那被狂风席卷的飞扬尘土,在这瓢泼似的雨水下,立刻消弭无形。
以清源县县城为中心,顷刻间大雨扩散开来,落得整个天地城郭山川草木,尽数处于烟雨迷瘴之中。
“哈哈哈……下雨了!”
县令蔺成仁全身湿透,须发乱做一团,但早已不去在意,反而双手张开,仰头沐浴着甘霖,发出一阵阵的大笑声。
那些个胥吏衙役,个个也都从地上蹿了起来,呼喊连天,兴奋得难以自抑。
“下雨了,下雨了!”
“老天爷,你终于舍得下雨了!”
城中往来的个个百姓们,拿着木盆水桶之类器具,跑到街上接雨水,大声高呼。
着实是苦旱久已,平日里哪家哪户想要吃水不是出城去寻山泉,便是花高价从担水小贩那里买上些许。
又有孩童,站在雨中张大嘴,接着天上的雨水,消减干渴,舔着舌头饮上几口,跟着变在街道的泥水之中肆意狂奔,忘乎所以。
几头恹恹躲在墙角不愿意动弹的老狗,在大雨来时,抖擞着一身乱毛,一发儿撒欢似的追逐。
更远处,在城门口,在城外乡野村落田垄上,嘴唇干裂面色灰败的老妇人,在大雨落下后,全数跑到屋外,跪倒在地。仰头看着那滂沱而下的大雨,哭嚎一片。
不知等了多久时日的老农青壮,迎着雨水冲到家中,扛起了锄头之类的农具,又赤足狂奔冲到了田地上,发疯似的耕作起来。
这一时,茫茫天地里又不知有几多人,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泪水。
“好雨水,好雨水,小道士,今日我朱明空着实开了眼。”
广场上,猪道人早抛开了先前的诸多忧虑,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兀自呼噜呼噜叫个不停。
“管他是哪家的法术,能有雨来,便是好法术。”
一身混杂着尘土的皮毛,在雨水的冲刷下,顷刻间地面就起了不少黄泥。猪道人更是撒欢似的扭动着身体,将身上的泥水溅向旁人。
陈素看着猪道人发疯,登时退开两步,着用手擦了擦脸,远望着烟雨朦胧的雩坛高处,小脸上笑容灿烂无比。
“不,这绝无可能,龙王不应,如何能够祈得雨来?”
大雨倾盆而至时,场中那道姑已然跌坐在地,一身花色的道服脏乱不堪,贴着瘦弱的身躯上,失了魂似乎的,喃喃失语。
她方才祈雨已然用了诸多手段,可敕令发文,又或是月孛手段,天时只是不应。
可看到裴楚举手投足间,呼狂风,积黑云,下暴雨,着实让她心头发颤。
几个道童茫然地伫立在道姑身边,感受着那哗啦啦打在身上的雨水,一时间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良久,那道姑似乎才稍稍回过神来,从地上踉跄爬起,飞也似地从人群中逃了出去。
那些个仙官仙姑之类的徒弟,见道姑跑了,又连忙跟上。
这时,县城内外,全然都沉浸在了那苍苍茫茫落下的雨水里,哪里还有人理会中年道姑和她的那些个徒弟。
即便有人见着了,沉浸于大雨落下的兴奋里,也根本不去在意。
“原来这呼风唤雨,却是这般。”
裴楚站在雩坛之上,双臂张开,沐浴着倾盆大雨,沉浸于道术玄奇之中。
“呼风唤雨”这门道术,其中“呼风”,他自从得到之后,一直多有研习,举手投足间,五风皆能如意。
“手帕化云”则在近些时日,沿途用来遮蔽日头,也逐渐掌握由心。
而“唤雨”讲求的就是“呼风”和“化云”两相配合,以呼风之术席卷动天上水汽,再以帕云于空中凝结,最后法力咒文勾连黑云,牵引的是天地之力,如此方能最后唤得雨水落下。
这一场雨下的范围,大概是在方圆三十里左右,差不多是裴楚此时“唤雨之术”所能够覆盖的范围,按地界来算,并未能够将整个清源县完全囊括在内,但大抵也是够了。
雨下了差不多将近一个时辰,清源县县城之中,池沟盈满,地面已然有了许多积水。县城之外,山鸣川响,田地泥泞。
裴楚约摸着应该差不多了,这才大喝三声,将帕云收卷了回来。
云销雨霁,天空重新放了光明。
整个清源县里里外外所有人,只觉恍如梦境。
唯有眼前,城郭砖瓦焕然如新,房檐巷口滴着水珠,人人衣衫尽湿,道上多有积水泥泞,如此才知一切并非虚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某家张万夫
东越郡。
“青天白日,两位再次密谋,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越江之畔的黄土道旁,马车外,忽而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谁?”
车前驾车的清瘦汉子,骤然从座位下摸出一把阔刃长刀,一跃而起。
转而望去,见道旁的一棵枯树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双目空空如也,拄着一杆白布,上书“铁口直断”几个字。
清瘦汉子神色微怔,挑了挑眉,并未悍然出手,反而低声朝着马车内说了一声,“兄长,来的是个瞎子。”
“瞎子?”车内之人闻言似有讶异,而后语气玩味道,“丁济兄弟,且让他上前来。”
不等清瘦汉子开口,黑色长衫的中年瞎子,已然慢悠悠地踱着步子,到了马车旁,道:“所谓眼瞎耳多聪,小人适才在道旁听得二位言语,却是冲撞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便是去州府报信,也不怨你。”
车内之人粗豪声再次响起,仿佛一点都不介怀被人听走了前面那一番,天下如干柴,星火可着的大逆之言。
反而出声询问道:“不知这位先生,可是来寻某家的?”
黑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拄着白幡,摇头晃脑道:“瞎子哪会寻人,只是与人算命而已。”
“算命?”
车内人声音微微带了一丝诧异,再次笑道,“那且为某家卜上一挂如何?”
那瞎子问道:“不知客人要卜上什么?”
“某家与你一个生辰,你且推算来听听。辛卯年,丁酉月,庚午日,丙子时。”车内粗豪声音继续响起。
那算命的瞎子,听得此言,登时手指掐算了一阵,忽而抬头问道:“不知客人是要算男命,还是女命?”
“男命如何,女命又如何?”车内的粗豪声音再次问道。
瞎子似摇头叹息,道:“女命多苦厄,家人离散,是个娼命。”
“何以见得?”车内之人又问。
“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子午卯酉谓之四柱桃花;年上地支之卯,见时上地支之子为咸池,煞犯桃花,这叫遍野桃花,绝非良家妇女偶尔红杏出墙者可比。且八字中五行缺土,插足无根,一生浮萍。”
“那男命又如何?”
“若是男命,那便不同了。”
“说来听听。”车内之人随口说道。
瞎子闻言,再次手指掐算了一番,而似有惊诧道:“辛卯年丁酉月,是阳刃,是强旺之属。庚辛金加丙丁火,好比精金百炼。子水伤官,月上之丁是七杀;好的便是一个杀,所谓独杀为贵,又有伤官驾杀为用。利器在手,注定是要杀伐天下,成就一番功业。”
说到最后,瞎子顿了顿,似有踌躇道,“甚至二十年后,问鼎至尊,也未可知。”
“哈哈哈……”车内骤然响起一阵粗豪的大笑声,“好一个杀伐天下,其他不问,这一句某家受了。”
砰地一声巨响,马车车厢碎裂开了一大块,一个九尺虬髯的大汉,肩扛一把宣花大斧,从车内跳了下来。
“兄长……”清瘦汉子看着虬髯大汉骤然从车内出来,连忙喊了一声。
眼前的这虬髯大汉各州县贴有榜文,赏银五千贯,已不知勾了多少人心思。
虬髯大汉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既然已露了行藏,某家自不再遮掩。”
说着,虎目含光,望着站在马车旁的黑色长衫的中年瞎子,淡淡道:“先生为某家卜得如此上好一挂,不知要多少赏钱?”
那瞎子闻言连忙低头拱手,“阁下非常人,瞎子能遇见已然是侥天之幸,如何敢要讨赏。”
“不要可不成。”
虬髯大汉嗤笑一声,单手握着宣花大斧斧柄,随手一斧朝着那瞎子劈了下来。
宣花大斧在大汉手中宛如灯草,轻飘无物,可斧落下间,气流激荡,显然沉重非常。
那看着迟缓无用的瞎子,似听声辨位,在大斧落下的瞬间,骤然身形跃起,就朝后飞退,口中狂呼道:“阁下这是要作甚?”
“你卜挂算得好,某家自然要赏你。”
虬髯大汉一步跟上,看着动作并不如何迅捷,但步伐极大,只一下便已然到了黑色长衫的瞎子面前。
那瞎子情急之下,猛然张口一吐,嗡嗡有声。
虬髯大汉随手将大斧门板似的斧面挡在身前,只听一阵叮叮的脆响,地面落了一地的牛毛细针。
中年瞎子趁机回头,发足狂奔,身形起落如鹄燕,但他速度虽快,后方的虬髯大汉两步就赶了上来,巨斧斧柄似凭空长了一截,撕拉一声,竟是一下将那算命的瞎子生生劈成了两半。
“兄长!”
一直旁观的清瘦汉子,不明所以,眼见虬髯大汉暴起伤人,而后那中年瞎子口吐细针,不由轻呼出声。
那虬髯大汉浑不在意,哂然笑道:“区区左道术士,也配来蛊惑某家。”
“左道术士?”
唤作丁济的清瘦汉子上前一步,这才注意到,地上那被虬髯大汉砍倒的算命瞎子尸体,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被劈开两半的草人。
虬髯大汉淡淡瞥了一眼地上的草人,道:“这是替死之法,想来这些人也知来见某家有性命之虞。某家入越州时,听杨浦县曾遭了一难。北地几多烟尘,已先某家一步来了。”
丁济愣了愣,道:“兄长是说,这些人是……”
“某家在北地,便几度三番被这些人寻上,不想在这越州也有这些人等着,真是纠缠个阴魂不散。”虬髯神色尽是桀骜之意,冷声笑道:“便是那左瘸师亲自,道子上门,想要某家低头也是不能。”
说着,虬髯大汉又随手将大斧重新扛在肩上,远望着浩浩汤汤的越江,还有江畔那许多担水跳水的百姓,双目似有烈火烧灼。
“某家张万夫,这一生,不要人财,不贪**,不慕功名,不轻贫贱,不求富贵,不寻仙道,不修来世,唯要做的便是为我辈哀哀黔首——”
“杀一个朗朗乾坤!”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反找上门
清源县城中。
当裴楚雩坛上跃下时,雩坛下方,颇有狼狈的县令蔺成仁,领着一干胥吏衙役,上前齐齐冲裴楚作揖行礼。
又有本县耄耋之年的乡老和许多目睹了这一场“法师”的百姓,一齐来朝着裴楚跪拜。
裴楚一一支应过去,与众人寒暄了几声,又招手叫来了一旁的陈素和猪道人。
陈素小脸微红,她见裴楚各样道术已然不少,但这“呼风唤雨”,着实还是心头震撼。
眼见众人拜服,耳听诸多“神仙”“真人”之名,登时与有荣焉,颇为得意。
那猪道人则视诸多官吏百姓如无物,自顾自地东转转西晃晃,又引得许多人惊诧连连,引为神迹。
县令蔺成仁又亲自走到了裴楚面前,姿态极低,言辞恳切道:“承蒙道长之功,为敝县解了厄难。天时已然不早,下官已着人在县中酒楼备下筵席。”
裴楚淡淡睨了蔺成仁一眼,摇了摇头,“多谢好意,贫道是方外之人,筵席便罢了。”
他对于这个县令蔺成仁没有什么恶感,但曾有廖知远的先例在前,他也谈不上什么好感,并无太多敷衍的心思,稍稍顿了顿,又道,“请贵县为我寻个清静处住下便是。”
蔺成仁见裴楚拒绝赴宴,面上似稍稍觉得有些挂不住,但裴楚所展现的道术,一派高人风范,又不好发作,便是巴结都来不及。
听得裴楚又找到要安排住处,转而笑道,“此事易尔,不需真人烦心。”
说话间,动了动嘴皮,一旁便有身边的胥吏白役应声去安排。
裴楚又扫了一眼在场,见方才那道姑已然没了踪影,微微皱了皱眉。
他方才在雩坛之上祈雨,顾不上那道姑,却不想对方已然趁着这段时间逃走了。
之前那画盗一事他还想找这个道姑探寻一二,不过,现在人潮汹涌,他也不着急,既然那道姑先逃遁了,干脆准备等到晚上再根据“五子登科”的画像去找寻。
县令蔺成仁又和裴楚说了几句,着人将赏钱奉上,虽是一千贯,但也折合了金银。
裴楚也不推迟,接过后交予陈素收下。
这时,县中的轿马也到了,蔺成仁见裴楚态度冷淡,不想伤了自家脸面,推脱雨后需要督促农事,先行离开。
……
清源县久旱逢甘霖。
这一番风雨之后,整个县城内外,早已是喧闹一片。
各家客栈酒肆,屋檐街道,一些个在广场见了今日祈雨之事的,被五七人围住,口若悬河,只说个不停。
这些知内情的,撞见了一些在门前叩谢龙王诸方神仙的,便呵斥两句,有那真神仙在,何须去谢那些个木雕泥塑。
又有忙于生计的,听得言语,拱手朝上感谢了几声,又匆匆出城入城,寻觅活计。
待得日暮天黑,城中店家大户,门挂灯笼,张灯结彩,仿佛过了个年节。
县中最大的客栈,今日来了贵客,单独留开了一个别院。
客栈的老板伙计,早听得吩咐,从烧汤热水洗漱用具,再到被褥床铺,一应伺候得都极为妥帖周全。
夜晚。
别院内。
一张桌子摆在院中,两根烛火烧着,照得小院颇为光明。
换了一身干净道袍的裴楚,手里捧着一本道书,安然坐在桌旁。
另一边,陈素则在伏案书写,不时抓耳挠腮,好不烦恼。
呼噜呼噜的打鼾声在桌边响起,陈素咬着嘴唇忽然朝旁边趴伏在地的猪道人踢了一脚。
猪道人皮糙肉厚,浑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素素小姑娘,你莫要找我撒气,你那些勾勾画画,我也看不明白。”
说着,稍稍挪开了几步,到了另外一处赶紧地地面趴伏着,甚为惬意。
陈素看猪道人跑远,又是气又是无奈,稍稍抬起头,看了一眼裴楚,弱弱道:“哥哥,这么多题,做不完。”
裴楚头也不抬地翻看着手里的书籍,“慢慢做。”
“要不……”陈素眼睛微微放光,“哥哥,你和我说下今天求雨的道法?”
“你还没打通玄关,蕴养出法力,说了也没用。”
“那那……我练一会刀法吧。”
“继续做题。”
裴楚伸手从桌边端起了茶碗,轻轻抿了一口,“之前赶路,都是背书,算学不能落下。”
“可是,这有什么用?”小姑娘似不乐意,撅了噘嘴,“算个银钱我已经会了。”
裴楚闻言稍稍抬头,似乎思索了一番,笑了笑,道:“我一时还真想不出具体要用到哪,不过技多不压身,你现在精力比之前充沛得多,自然要抓紧多学一些。有些东西可能学着的时候不知道,需要的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唉!”
陈素轻轻叹了口气,这一会她突然怀念起风餐露宿外赶路的日子了,骤然间进入城池,生活条件是好上许多,可烦恼随之而来。
正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叫喊之声。
“裴道长可住在这里?”
“裴真人!”
“我等求见裴真人!”
裴楚放下手中的一门道经,看了一眼陈素,示意她继续,而后站起身走到了小院外。
院外正站着七八名士绅商贾,个个绫罗绸缎,衣着光鲜,一见到裴楚就上前行礼。
旁边还站着店家掌柜,见着裴楚出来,目光登时躲躲闪闪。
先前已经交代过一番,不让打扰,只是这些来的人,一个店家又得罪不起。
裴楚也不为难掌柜伙计,只是看着来人,问道:“诸位寻我有何事?”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五十,大腹便便的商贾,一见着裴楚就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天色已晚,我等前来打扰,真人休怪。这番前来,实属无奈,今年亢旱,不止是清源县,我们周遭几县尽是滴水未下,是以这才一齐求到。”
“又是求雨?”
裴楚眉头蹙起,他倒是料到可能今日在雩坛作法,传播出去后,或有人前来找寻,只是不想消息如此之快。
随口招呼众人起身,问道:“你们都是哪些县的?”
为首的那个大腹便便的商贾,赶忙说道:“小人是临近处州县的。”
后面的几人跟着喊道“东汤县”、“唐华县”、“山常县”等一些地名,。
那带头的商贾又摆手让一个家人上前来,奉上了一盘的银两,估摸着比清源县给出的商银还要多出一些。
裴楚摆了摆手,拒绝道:“无功不受禄,你们的事,我已然知晓,先请会吧。”
一干商贾士绅颇不情愿,但见裴楚赶人,也不敢造次,只能是说一些各县各乡旱得不行,请求真人前往求雨之类的话。
等裴楚打发了这一干人等,再度转过身,就见猪道人不知何时已然从地上站起,晃晃悠悠地走到裴楚前,嬉笑道:“小道士,见着没,这便是我不愿意理会凡俗事的缘故,你今日作法祈雨,那些个闻讯而来的,便有得纠缠。”
“这周边五六个县,每一个县作法一场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楚不以为意,今日初试了呼风唤雨之术,他能感受到这门道术其中的诸多玄奇,而且还有许多掌握不顺畅的地方,如果再是作法几场,应当能越加圆润,随从心意。
且这门术法的威力,随着裴楚采集五风,还有化云之术的提升,往后当能够再有所提升。
猪道人裴楚这么说,嗤笑了起来:“小道士,你济得一县雨水,济得五六个县的雨水,可济得一郡么?可济得一州么?可济得一世么?不过是徒然疲命。越州一地,去岁大水,今年大旱,自是有缘由的。你道今日那道姑的法术是真不灵光么?只是生不出感应而已。”
“道友是说,是有人故意扰乱天时?”
裴楚面色沉凝,前番猪道人说那蛟蟒是有根脚的,他就询问了几次,只是这猪道人不愿意说,今日又是这番话,不由让裴楚有了些许猜测。
“我可没说。”猪道人忙不迭地摇头,扭着肥硕的身躯走到了一旁,“反正我这边是待得腻歪了,小道士,我常听东越郡繁华,可要去看看?”
“好啊好啊!”不等裴楚开口,一直在旁侧耳倾听的陈素忽然拍手叫了起来。
“你也是个嘴硬的。”
裴楚淡然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天已然黑透,又走到桌旁,拿起了之前那副“五子登科”童子画,道,“去东越郡也好,不过,那画盗我们可还没找出来呢?”
就在裴楚将那“五子登科”画展开,他和猪道人同时咦了一声。
只见画中的“五子登科”里,本来被裴楚捏散了一个小鬼后,只有四子的画像,不知何时变作了九个。
九个孩童挤在一张画中,圆脸大眼,看似在嬉戏,却与人一种别样的森然气息。
“不等我去寻他,人家反而找上门了?”
裴楚看了一眼猪道人,见猪道人哼哼两声,而后朝陈素道,“素素,你先回房去。”
陈素愣了愣,随即点头,将桌上的自家“课业”一股脑抱起,跑向了自己的房间。
裴楚将那张“五子登科”画展开放在桌上,不多时,画中的九个童子似乎扭动了起来,院外隐有飒飒之声。
ps:才想起今天没有上架,依旧联系编辑中,大概是要2020年上架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血子灵法
“嘻嘻——”
“哈哈——”
一声怪异的孩童嬉闹声忽然在院中响起。
“小道士,这是有人在作法!”
猪道人见陈素躲避进房间,四蹄扬起,跳到一旁,叫了起来,“这画里现在已不是什么‘五鬼搬运’,而是‘血子灵法’!”
“血子灵法?”
裴楚眼神微眯,不解其意,一步上前,就要将整张画给撕了。
但那张画仿佛生出感应一般,沙沙抖动,一下飞入空中,悬空飘起。
裴楚纵身一跃,想要将那画扯下,但那张画忽而又转了个方向,避了开去。
眨眼间,那画中一个个孩童仿佛全部活了过来一般,嬉笑哭闹,发出各种声音。
这时,猪道人的声音快速响起:“这‘血子灵法’是旁门邪术,歹毒无比。修炼时要杀伤孕妇,取那带血的子灵和血衣胞胎祭炼,九个血子,方算练成。而后可操纵九鬼,历啸飞起,即可伤敌,又可作崇,还能护主。”
裴楚眉头皱起,诸多法术里,这算是他听过最歹毒的一门,看着那飞在空中的画像,问道:“可能破解?”
“来不及了,作法之人就在周遭。”
正在两人说话间,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画中钻了出来。
不是之前在周家庄见到的小鬼模样,反而是一个胸前裹着一个红肚兜,臂如莲藕,粉雕玉琢的童子。
仿佛真的便是画中之人。
那童子嘻嘻哈哈地笑着,张开双臂,朝着裴楚飞了过来,似乎在撒娇要裴楚将他抱入怀里。
眼见那童子飞到身前,裴楚猛然一伸手,将这白白胖胖的童子抓在了手里。
那童子先是嘻嘻笑着,跟着仿佛不耐,手舞足蹈地挣扎了起来,哇哇哭个不停。
“这就是血灵?”
裴楚将抓着的童子拿近了几分端详,陡然,就见那看着可爱粉嫩的童子,忽而收声,脖子伸长,嘴巴裂开到了脑后,露出了两排锯齿似的牙齿,朝着他面门咬了过来。
他猛然一甩,将这个粉雕玉琢的童子扔了出去,那童子在地上翻了几个滚,面容扭曲,眼神怨毒,但却像是未曾受到伤害一般。
这时,那画中又有一个血灵已经跳了出来,扑向裴楚。
裴楚出手迅捷,又抓了一个想要啃咬着他的血灵手掌发力,狠狠一抓。
出乎意料的这个血灵,并未爆散,反而如没有形状似的,滑不溜秋,一下从他的手中溜了出去,再度凝结成型,朝着裴楚大腿咬来。
裴楚跟着一脚将这个血灵踢飞,血灵在空中转了几圈,复又站起,浑然无伤,哇哇大叫着,再次扑了过来。
“嗯?”
裴楚心生诧异,他此前对付游魂鬼魅,一抓一个准,这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情景。
“哇哇!”
一声跟着一声的孩童嬉笑哭喊声响起。
画中九个模样各异的血灵已然全部跳了出来,左飘右荡,飞到了裴楚面前时,个个俱都是裂开大嘴,似要朝着他啃咬。
裴楚一拳一个,将这些涌向他的血灵们全部打飞出去,只是这些血灵,虽然未能对他造成伤害,但个个犹如皮球,他一时也没办法消灭。
其中一个血灵被裴楚打飞正巧落在了一旁的猪道人身上,登时这个血灵裂开了森森大嘴,狠狠在猪道人屁股上啃咬了一口。
猪道人嗷呜一声怪叫,七八百斤的肥硕身体,似乎原地蹦跳了起来,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把那血灵给摔飞出去。
看着那摔飞出去的血灵,又站了起来,想要啃咬,猪道人心有余悸,连忙冲着裴楚大喊道:“小道士,快接法剑,不然这些血灵伤不到你,可就要啃噬我的血肉了。”
说着,张口一吐,前番借裴楚用过一次的法剑再度飞出。
裴楚扬手抓住剑柄,吐槽了一句:“道友,懒得没边了。”
明明有法剑自己能用,偏要扔给裴楚,不想去折腾。
裴楚目光如炬,法剑在手,抬手一挥,登时将一个扑到面前的血灵砍成了两半。
噗地一声,那血子登时化作一道黑气消散。
“对付鬼魅,看来还是要有法器才行。”看着消散的血灵,裴楚心中暗暗感叹。
他有通幽之能,又有神力,还有保身符护体,血灵飘忽啃咬于他不算多大威胁,可这些血灵却比他所见过的所有魂体,还来得诡异。
他若无破法之效的利刃在手,想要杀伤这些血灵,还真不容易。
一道道剑光暴起,裴楚身形闪动,有了能杀伤的法器,呼吸间又将三个血灵斩杀,道道黑气弥漫消散。
正当裴楚持剑,准备一鼓作气将其他的童子鬼物,一起斩杀了。
忽而一个声音响起,“童儿快快回来!”
剩下的五个血灵似乎得了敕令一般,连忙飞起,这次却不是遁入画中,而是循着声音的方向飞去。
“这是心疼了?”
裴楚目光一凝,这“血子灵法”阴毒无比,可祭炼也是不易,一连被裴楚斩了四个,显然这施法之人也怕全部折在了这里。
跟着那几个血子飘飞的方向望去,就见院墙上站着了一个身穿花色道服的中年道姑,正拿着一面黑色的三角小旗,冲着院中呼喊。
“果真是这道姑。”
裴楚前面还不太敢确定,这时见着自不待言。
人无半点犹豫,手持法剑,猛然一跃,就要朝着那道姑杀去。
那道姑见裴楚骤然杀来,面色猛地一慌,连忙冲着大喊一声:“老乞丐,还不出手!”
“疾!”一声轻喝不知在何处响起。
飒飒之声陡然大作。
小院上空,突然多了一个巨大的黑影,朝着裴楚砸了下来。
“小道士,快躲开!”
猪道人呼噜一声怪叫,飞也似地朝着一旁角落跳了出去。
裴楚反应极快,在黑影出现的瞬间,人就朝着一侧,飞身闪躲。
但头顶那落下的黑影,又急又猛,又如附骨之疽,在裴楚腾挪跳跃的刹那,跟着变换了方向,重重砸落下来。
裴楚避无可避,眼见那黑影落下,似有磅礴浩瀚之力。
顾不得多想其他,将法剑插在地上,暴喝一声,双臂朝天一举。
轰隆一声巨响,震天动地。
一块厚有三尺、圆桌宽阔的巨型磨盘从天而降,磨盘通体为硬石所制,外观书画有朱色篆文密语,不知几万斤重,狠狠砸在了裴楚头上。
烟尘弥漫,地面龟裂,巨型磨盘陷入地面,足足有一尺多深。
“哎呀呀,不好了!”
猪道人眼看裴楚被这磨盘生生给砸得没了踪迹,登时狂呼起来,“小道士被砸成肉饼了!”
“哥哥!”
小院一处卧房内,房门砰地一下整个飞出,陈素手握短刀,柳眉倒竖,冲了出来。
猪道人看着那沉重非常的巨大磨盘,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再度跳脚,喊道:“法剑,我的法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教门中人
“法剑,我的法剑!”
猪道人看着那硕大的磨盘,压得小院都占了不小的地方,兀自叫个不停。
忽而见到了陈素冲出来,连忙叫道:“素素小姑娘,小道士被成磨盘压没了。”
陈素双目之中,似有火星,只望了一眼那磨盘方向,便不再看,反而持刀上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墙头。
“奚仙姑,你说这小道士能呼风唤雨,我当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被老乞儿一磨盘给砸得血肉模糊了。”
院墙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影。
一身百衲衣,骨瘦如柴,须发粘在一起,却是一个老乞丐。站在那道姑身边,正哈哈大笑着。
“你那飞磨打人之法是好,可若我前番纠缠,哪里等得你来作法?”中年道姑冷哼一声,随即看着手中的那个三角小旗,心疼得不行。
九个血灵这就折了四个,再想要补足又不知要过多长时日。
忽而又想道这清源县中,今日她祈雨作法,已然盘点了诸多身怀六甲的妇人,又暗暗有了主意。
“不论你如何说,今番建功的却是我。”老乞丐嘿嘿怪笑两声,他的飞磨打人,威力虽是不凡,可施法祭起并非一蹴而就,需要花费不少时间,且一次也只能用上一个。
两人说话间,一左一右已然从墙头跳下。
见到从卧房里冲出来的陈素,还有围着磨盘哼哼唧唧叫不停的猪道人,脸上也无异色。
裴楚的情况白日里祈雨之后,二人就打探得清楚,两人自诩术法高强,一头还未化形的大白猪,一个拿着把短刀的女娃儿,全然未曾放在心上。
那老乞丐挠着脏兮兮的头皮,看着猪道人嘴里啧啧有声:“这小道士所带着的女娃儿和肥豚,倒是各有不凡。奚仙姑,这肥豚归我,那女娃儿归你。嘻,老乞儿还未吃过开了灵的肥豚,当能畅快。”
“便让你这老乞儿占些便宜。”
中年道姑目光在陈素上扫了一圈,嘴上说着吃亏之类的话,心中却有些欢喜,连带着方才几个血灵被斩杀的心疼劲都冲淡了几分。
两人未能看破猪道人的真身,但陈素一身气血充盈,却是瞒不住人。
这等好苗子,收到座前,往后不论是收做徒弟,或当个奴婢听用,再又是其他祭炼术法,都别有用处。
“要吃我?”
猪道人本来还在磨盘故作感伤,忽听得两人言语,登时抬起头来,冲着陈素再次说道,“素素小姑娘,那乞丐要吃我,那道姑也要把你拐走哩。”
“哼!”
一声冷哼骤然响起。
陈素手持短刀,一个纵身,已经朝着那中年道姑杀了过去。
那道姑骤然见得陈素持刀朝她冲来,心中蓦地一惊,似完全没想到这女娃儿在那小道士被飞磨压成肉泥后,不但不惧,反而敢朝她动手。
右手一扬,袖中飞出了一条三尺长的红绳,那细绳是她祭炼血子灵法所得,用的是脐带所制,运用随心,虽不算如何玄妙,但最是能用来绑人。
她所收的一些个“仙官仙姑”,多数都是用这细绳捆绑而来。这些人见挣脱不开她的术法,久而久之之下,渐渐也就听她号令。
瞬息间,那红绳飞出,空中绕了一圈,便绑缚住了陈素的两条手腕。
短刀直直落地,插在了地上。
中年道姑面露喜色,看着陈素淡淡笑道:“女娃儿,还不乖乖与我……”
“喝!”
又是一声娇喝,陈素双臂猛然发力,咔嚓一声,竟然是将那条红绳生生给挣断。
伸手将地上的短刀再度捡起,又朝着那道姑扑了过去。
那道姑见陈素挣断了红绳,先是一愣,接着看着陈素杀气腾腾,刀口已经到了面前。
慌忙将手中的黑色小旗一扬,孩童嬉笑哭喊声瞬间响起。
前面被她收回的五个血灵,再度飞出,挡在了陈素面前。
陈素面对看着粉嫩可爱,可一张口,露出了森森白牙的血灵,依旧无惧,手里的短刀挥舞如风。
当即就有一个血灵被一刀砍中,蓦然落在地上,打着滚哭嚎着怪叫。
中年道姑心生感应,再看向陈素,面上隐有惊容,“这女娃儿的刀也不是凡品。”
猪道人见陈素不看那将裴楚压着的磨盘,反而拔刀动手,虽相处时日不短,可眼中依旧掠过异色。
“真个果决啊!”
换做其他女娃,这会怕不是进退无措,便是为了救小道士哭哭啼啼。
可不等猪道人再发诸多感慨,那老乞儿已经几步上前,张开手朝着他抓了过来。
那手如鸡爪,又脏又黑,指尖似乎萦绕着淡淡黑气,显然敢赤手去捉拿七八百斤重的肥猪,自有底气。
猪道人见老乞儿抓来,连忙朝前跑了几步,绕着圆形的磨盘闪躲。
那老乞儿则大笑连连,“你这白猪,竟然有了灵智,肉当鲜美得紧,莫要躲了,老乞儿已有多日不曾开荤,快快过来。”
猪道人又怕了两步,似乎被追得有些急躁,呼噜呼噜冲磨盘大叫道:“小道士,小道士,你再不出来,我可就被人宰了吃肉了。”
“嗯?”
那老乞儿听得猪道人这番言语,动作稍稍一顿,似有不解。
陡然间,轰隆一声巨响。
那陷入地面的巨大磨盘,一下掀翻倒到了一旁。
裴楚一手持剑,灰扑扑地从地底下跳了出来,随手一招,一道清风拂过,吹得他头发道袍飞起,那些个尘土俱是被清风席卷着,吹=了出去。
“哎呀,小道士,你这法术,真是好用。”
猪道人看着裴楚呼风洗尘,再度叫嚷了起来,语气里充满了羡慕之意。
一番打斗折腾,于他而言,不过是嬉闹。
裴楚并未理会猪道人的大呼小叫,一剑朝前,就朝着那老乞儿刺了过去。
对方着飞磨打人之法,虽是偷袭,但那磨盘沉重非常,骤然当头压下,以他的力量也支撑不住。
好在他有“一炁保身符”护体,即便无虞,可这磨盘困住他一时片刻还是有作用的。这一刻下脱困而出,自然首要目标就是要除去这老乞丐。
那老乞丐见到裴楚骤然出现,也是一惊,几乎不做犹豫,兔起鹘落,掉头就跑。
但他速度虽快,但又无神行轻身之法,哪里跑得了。
登时被裴楚从后赶上,一剑刺穿了后心。
裴楚复又抽回法剑,转而杀向另一边的中年道姑。
那中年道姑面前,五个血灵,这一会已然被陈素斩杀了两个,另外三个血灵,畏惧陈素手中那把短刀,只是左右飘飞纠缠,竟不敢前。
道姑见到了裴楚脱困而出,一剑刺死了老乞丐,再顾不得心疼自家的三个血灵,拔腿便逃。
裴楚瞥了一眼陈素,见她面对三个血灵依旧游刃有余,便不理会,小姑娘有破法的短刀,还有保身符护体,应对几个血灵足以。
眼见那道姑飞纵上墙,想要逃遁,几步赶上,一伸手,抓住道姑的小腿,狠狠一拽,扯下墙头。
裴楚一脚踏在这道姑的后心,法剑指在对方脖颈,正要问询这道姑前面以画盗取钱财米粮的原因。
那道姑忽然面色诡异,阴恻恻地笑了起来,“小道士,你坏我教门好事,自有人来寻你。”
“教门?真是有妖人作乱?”
裴楚听得这两个词,脑海里第一时间就浮现起了已经死去的祝公子,还有那日在峄山抓着白马尾巴逃遁的紫衣长髯男子。
他此前心中已有了判断,但从这道姑口中听得这两字,算是真正的佐证。
这时,道姑全身忽而冒出了火焰,烈烈灼烧了起来。
裴楚并未用“避火符”,见火烧起,便抽身后退,转而看向和陈素纠缠的三个血灵,正要逃遁,倏然跃起,一左一右将离得近的两个斩杀了。
另外一个则未能从陈素手里逃脱,被她用短刀砍了足足三四刀,最后化作黑气。
“哥哥!”
将那血灵斩杀后,陈素几步又蹦跳到裴楚面前,眼神里充满欣喜之意。
她虽信任裴楚,可在方才那飞磨落下的瞬间,心中也不免惊惧。
只是经历了诸多事情,加上裴楚平日教导,性子早已坚韧,遇事更是果决。
裴楚笑着拍了拍小姑娘的头,又看向那道姑烧灼的尸体。
这时,躲在远处的猪道人哼哼唧唧也跑到了裴楚身边。
三人望着那烈火焚躯,一时俱是无言。
小院外,又有敲锣打鼓和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这一番偌大的动静,到了这时候,终于引得了不少客栈和周围的邻里前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往东越郡
天色微明。
关了一夜的城门缓缓打开,早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的商贾小贩农人匠户、或赶着车或是挑担,忙不迭的进进出出。
昨日一场好雨,给因久旱已没多少生气的清源县,注入了一丝活力,再度有了几分往日的喧嚣热闹。
街面上,一家家的商铺纷纷卸开门板开门揖客,勾栏瓦肆,酒坊茶铺,肉铺脚店,叫卖的小贩,往来的车马行人穿梭其间,市井红尘气息扑面,**鲜活。
县城外五六里远的黄土道上,早已有一大一小伴着一头硕大肥壮的大白猪,禹禹而行。
一场大雨过后,道路地面多数已经还有些潮意,一些个不平整的沟凹处,还偶尔有浅浅的水坑。
猪道人有些烦恼地看着四蹄沾染的黄泥,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叫道:“小道士,我们再歇上几日,何必这般急吼吼的就要赶路?”
“猪道人,哥哥可没你脸皮厚。”
旁边的陈素背着包裹细软,听到猪道人又在牢骚,不由吐槽。
这猪道人在她看来什么都好,就是懒得过份,至今为止,她都不知说了多少遍,连从猪身里冒出来也不愿意。
猪道人听得陈素言语,似有不服道:“唉唉,素素小姑娘,我这不是怕你路上辛苦。”
“我才不怕呢。”陈素轻哼一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斩妖除魔,行侠仗义,我就是要和哥哥走遍天下。”
“嘁——”猪道人挪动着身体,绕过了道上的一个小水坑,嗤笑道,“我看你是怕那个什么作业才对。”
“才没有……”陈素似被戳破心思,抬脚踹了猪道人一下。
猪道人虽然体型硕大,可陈素现今力量远非寻常人可比,登时踢得猪道人晃晃悠悠,好不容易避开了一个黄泥水坑,复又踩踏了下去,染得两个蹄子都浸着黄泥。
猪道人登时怪叫了起来,“唉呀,素素小姑娘,我本还想教你一招土遁术……”
“不稀罕。”
裴楚远望着清晨路旁两侧的田垄,挖渠引水,耕地松土,撒种播种的诸多农户已然早就忙碌开,回头见两人一阵斗嘴嬉闹,摇头轻笑。
看着猪道人似乎吃瘪,搭着脑袋走到身边,登时笑道:“朱道友是真想留下?”
猪道人哼哼唧唧两声,叹了口气,“免了免了,我只是不耐烦走路。唉唉,你若不在,那城里的人说不得又想着杀我吃肉,这人心呐,最是难测。”
裴楚轻轻点头,“昨晚一番动静,多留无益。那两个左道妖人为我所杀,恐怕还有后续手段,留在县中可能还连累他人。”
昨日祈雨之后,裴楚几人受到了整个清源县的礼遇优待。
但夜间那个道姑和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乞丐,来客栈别院中袭扰,搅出了不小的动静,登时风向就变了几分。
其中以官府为甚,那些个胥吏衙役闻讯而来后,见得小院里那巨大飞磨,还要一具烧成碳灰的尸体,对裴楚的态度在敬重之外,便多了些许畏惧。
裴楚知这些胥吏衙役,或是官府众人,多少知道禁妖司之类的事情,再加上昨夜一些个商贾士绅赶来找他去别县祈雨,也是麻烦,干脆一大早就带着陈素和猪道人离开了清源县。
“小道士,那你下一步又有何打算?”猪道人与陈素嬉闹一阵,和裴楚谈起了接下来的正事。
裴楚稍稍思忖了一下,道:“一个是查探那教门中人的行踪,前番曾与说过,杨浦县之事,我只怕这些妖人出现有所图谋。”
在后半夜的时候,裴楚又在城中找寻了一番,所见处除了一些个冤死的游魂为,并无异样,便是那道姑的一些个徒弟都不知所踪。
“这个我知了,那些个左道之辈,也与我不对路。”猪道人附和道。
裴楚听猪道人这么讲也不意外,道门九宗,算是此方世界,嗯,正统道派,猪道人被他们九宗共尊的道子安排入世行走,少不得与这些邪道起冲突。
顿了顿,又道:“另一个便是去东越郡,道友昨夜不是说,东越郡繁华,想去看看么?”
“我可没说。”猪道人忙不迭地叫了起来,“这可是你自己想去的。”
“朱道友不须打什么机锋。”裴楚走到路旁田垄的一处水渠,看了一眼渠中已经有潺潺流水,被引入浇灌到周遭的田野,轻声道,“越州去岁涝灾,今年旱灾,显然当是有人故意为之。我既然做不到一县一县去唤雨救济,那就只能寻因了。嗯,应该就在东越郡吧?”
猪道人忽而摇起头来,叫道:“唉唉,小道士,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东越郡了,我忽而想起,我虽然不懂祈雨,可我也懂唤水之法。”
裴楚轻笑一声,对于猪道人这话里藏话,始终不肯点透,也不意外。
想起之前斩杀那蛟蟒时,猪道人所说的根脚,还有言及那道姑月孛之法非是无用,只是无法感应,裴楚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
……
此时。
清源县以西的一处山村,农家小院内。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从厨房悄然探出头来,望向院子当中一个正在拾掇一些花草的人影,眼里满是笑意。
院中站着的是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女,虽然衣着朴素,不着粉黛,可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胜过了十里八乡不知多少出挑的好女儿。
老妇人满意地端详了一阵,又看到坐在灶台前,闷头烧火,一个屁都放不出来的傻儿子,登时又气不打一出来,抬脚踢了自家儿子一下,努了努嘴,“去,与人家搭搭话。”
灶台前站起来的是一个面容憨厚的青年,听到老妇人的话,登时就挠了挠脑袋,讷讷道:“娘,孩儿不知该说什么?”
“榆木脑袋。”老妇人气得拿起手边的一根短棍,就想给青年一下,可举起后,又有些心疼,放了下去。气呼呼地骂了一声,“昨夜叫你生米煮成熟饭,你支支吾吾的不敢,若是让人家走了,看你往后怎么办?”
憨厚青年登时闹了一个大红脸,支支吾吾,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妇人见着叹了口气,而后又沉吟了一阵,献计道:“你今日便殷勤一些,多在人面前转转,若是她说起要走,你便吓唬她路上有贼匪虎豹,让她多留几日。等你得闲了,再送她去城中。”
憨厚青年又挠了挠头,这才转身出了厨房,走到院中。
只是刚走近一些,青年的脚步立时就顿住了,低着头似不敢再前。
院中这少女是他前日迷了路,来他家投宿的。
自言天时不好,去郡中投奔亲戚,只是不知如何就迷了道,到了此间。
最初他母亲疑心是什么山精鬼魅,上门想要害人,特地去隔壁村找了个老婆子讨了符水,偷摸摸混在茶水里给少女喝下,并无异样。
可还不放心,又弄了什么公鸡血之类的物件,还从邻家牵来了一条大黑狗,几番折腾,确定真是个女儿家后,这才放下心来。
这两日他母亲和这少女相处下来,越看越是欢喜,一直在让他和这少女套近乎,甚至耍手段,要将这少女留下来,与他做个媳妇。
憨厚青年心中自也是千想万想,可每次见得少女清秀脱俗的面庞,就不免自惭形秽,有千般言语都说不出来。
正在憨厚青年僵在那里时,院中的少女已然转过了头,冲着青年展颜一笑,道:“焦家哥哥可是有话要对我讲?”
“我……我……”憨厚青年看了一眼少女,见对方明眸似水,正望着自己,脸色登时再度涨红。
好半晌才憋出了几个字,“无事,就……就是这些粗活,我来做便成。”
话一说完,憨厚青年似不敢再抬头看少女,提起院中的木桶,脚步匆匆离开,打水去了。
这一番举动,直看得躲在厨房偷窥着的老妇人,跺脚不已,只能忿忿转头离开。
少女看着青年木讷的模样,嘴角轻抿,露出一丝笑容。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了厨下,而后又走到了小院前,开始侍弄起了一些野花野草。
虽然着山村之中,多有幽泉,用水不算太过紧张。但昨日一场好雨过后,不少本来恹恹枯萎的草木,今晨都多了生机。
“这雨倒是下得好。”
少女伸手轻轻采摘了一朵小花,捻在指尖,似低声自语,“恍惚间让我忆起了童时。”
忽而,在那小院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跪伏在地,应道:“圣主,雨非是奚仙姑所祈。”
“是嘛?”少女轻笑一声,“那条老狗锁了一州雨水,想来奚婆子也没那个能耐,窃些钱米罢了。与我说说,是何人所为?”
“一个小道士。”那个人影又说道,“昨夜奚仙姑落了面皮,寻了老乞儿去找那小道士,两人之后便未回来。今早有人见那小道士带着随从和一头灵兽,已然出城去了。”
说着,跪伏在地的人影又道,“圣主,可是要……”
“不急,道宫中倒是多能人,这等时节还能行云布雨。”少女嫣然一笑,“若有人能找越江那条老狗的麻烦,我们不必理会。”
跪伏在地的人影又开口:“只是那奚仙姑和老乞儿都是昔年左师收拢的……”
“不碍事。”
少女淡淡说道:“我那兄长心大,想要一统天下左道旁门,也非正途。”
“那圣主还要在此间逗留么?”那人影又问。
少女忽而抬头,望向高远处,“罢了,东越郡如今当已鼎沸,且去看看。”
说话间,少女慢慢踱着步子,走到院外,轻轻一弹指,手中的那朵小花落在了地上,眨眼间,变成了一辆华丽的车马。
少女缓步上了马车,一身朴素衣物忽而变作红裳,飘渺如仙。
须臾间,马车腾空而起,朝着远处飞去。
远处,刚打水回来的憨厚青年木愣愣地看着少女离去,神色茫然。
小院里,那老妇人跪在地上,口中喃喃:“仙子,仙人,来我家中了……”
……
十万里大山绵延。
山岳高耸,非是越州低矮丘陵可比,座座峰峦险峻,望之宛如接天。
群山中有一座大刹,山门高耸,伫立不知年月。
只是,即便不靠近,远远观望也能看得出,这座寺庙早已崩坏了多年。
山门尽长苍苔,道路都生碧藓。寺庙门前的大红朱门残破,围绕的墙皮斑驳,各处蛮草瘴木,凄惨冷清,毫无烟火。
寥寥的天宇内,忽而一声清唳响彻云霄。
在古寺下方断裂残破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年岁看着约莫二十七八,是一个青年男子,身穿白衣,长得庞眉皓齿,俊逸非凡,即便比之裴楚当日在峄山所见的尹一元,还要胜出几分,多了出尘之气。
“嘎——”
在这名青年男子后面,天空上突有传来一阵怪叫。
一头毛羽黑亮的老鸹,扑腾着翅膀,缓缓落在了地上,化作了一个尖嘴斜眼的枯瘦汉子模样。
“大……大王,我们来这里作甚?”乌二似喘着粗气,抬头遥遥望了眼这处破败的古寺,满是疑惑地望着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站在台阶上,似未曾听到乌二的话一般,只是愣愣出神。
乌二缩头缩脑地张望了一番,见这周遭荒凉破败,寺庙更是见不到一点烟火,心中不明所以,只是见白衣男子不说话,他也不敢出声,只能干站着。
自家大王看着一幅好相貌,比人还像人,可苍元山不论是哪路的妖王,都没一个敢冲撞的,实打实杀出来的名声。
还是小妖时,人间气运正盛,便敢独自行走。
想想他熟识的那条大黑鱼,论年齿和自家大王也差不离。可那时就差点被自家大王给吞了,还是看在同为妖属,饶了一命。
良久,驻足而立的白衣男子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乌二,淡淡道:“你且等在这里。”
“是是……小的遵命。”乌二听到白衣男子开腔,赶忙应和回答。
白衣男子也不再理会,就那么慢慢迈开步子,沿着古寺的破败台阶,拾级而上。
每一步迈出,似乎脚步都未点地,都又看着步履沉重,仿佛那些残破的台阶砖石都被踩成齑粉。
须臾间,白衣男子已然到了山门。
入目所见,这座偌大的古寺,钟楼倒塌,殿宇崩摧。门口墙角处,到处是蜘蛛结网,内外偏殿中,四下是没头的罗汉,折臂的金刚。
白衣男子看着此番场景,突然轻笑出声,“诸天坏损,帝释欹斜,呵呵……”
轻笑间,白衣男子再次迈开步子,慢慢沿着脏乱残破的寺门,走进了这处破败不堪,早不知多少年没了僧众供奉的古寺内。
一路径直走到了这处古寺的大殿之中。
大殿四面漏风,殿顶的房梁倒塌,屋瓦破裂,漏了一个巨大的破洞。
白衣男子对这些似乎视若无物,只是径直走到了大殿正中的一处巨大的雕塑前,顿足站立。
这雕塑不是那些寺庙中供奉的菩萨罗汉,而是一尊四足跪拜在地的石头雕刻成的大象。
相比起各种断裂残破的神佛塑像,这尊石象体白如玉,完好无缺,在这处荒败的寺庙之中,甚至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白衣男子走到石象前,伸手轻轻拍了拍石象的长鼻,又似在对石象说话,又仿佛在自言自语:“老祖,我过几日,又要去人间界走一遭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可笑事
日头西沉。
道左有旅店。
茫茫道路上,热气尚未散去,几个仿佛晃动的身影自远处慢慢浮现。
一头大白猪,看着出现的道路旁的旅店,忽而口吐人言:“今日可以不用风餐露宿了。”
说着,还挪动着身体,奋力转了转身,冲着旁边一个小人儿叫道,“素素小姑娘,可感到开心?”
陈素苦着一张脸,冲着猪道人轻哼了一声,又眼巴巴地看着身旁略带风尘的年轻道人。
裴楚伸手在小姑娘头上轻轻拍了拍,摇头笑了笑,“好了,今晚不做题了。”
“嘻……”小姑娘脸上骤然浮起了笑意,“谢谢哥哥。”说话间一路小跳着,朝着前面路旁的旅店走去。
“唉唉,小道士,你这可不成。”猪道人听得裴楚这番言语,气呼呼地叫了起来,“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怎么能松懈呢?”
裴楚笑而不答。
虽然有“丹符式”用来赶路,效果也不俗,可这个时代的交通条件,依旧颇为费劲。
而且裴楚不时还要深入山林,取“天罡炁”和采纳“五风”,并非多在人烟之处,即便他和陈素都得了“九牛神力”的道术加持,改善了体质,但一路行来多少也有几分辛苦。
他的“天罡炁”取了几次,“一炁保身符”又多得了几张,可惜“九牛神力”的天时,自上次在杭家集赶上了一次之后,却再未能遇上。也不知下次要到什么时候了。
转眼间,旅店已在跟前。
旅店不算小,外间有停放车马的马厩,或是受旱情的影响,并不算热闹。
有个看着年岁不小的店伙计站在门前,热情洋溢地冲着裴楚几人招呼:“客人,不知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先吃饭,再住店。”陈素站在客栈门前,熟稔地回答道,又转而指了指跟在后面的猪道人,道,“给我家灵兽准备些新鲜的蔬果和素食,其他的不用理会。”
“好嘞!”店伙计爽快地应了一声,“客人里面请。”
客店大堂内,有横七竖八差不多**张桌子,其中两张各坐了两人,身旁带有兵刃,看着像是赶路之人。
“要一壶茶,然后有拿手的菜蔬,捡三五样上来。”
两人选了个位置坐下后,陈素冲着店伙计要了饭食。小姑娘眼界渐增,待人接物,应付日常琐事,已然逐渐得心应手,裴楚自也乐得清闲
“客人可要酒么?店中有自家酿的米酒,颇能解得暑气。”店伙计笑着又问了一句。
小姑娘眼巴巴地望向裴楚,裴楚哑然失笑,摇头道:“随你。”
“先来两角。”陈素登时眉开眼笑起来。
不多时,几样菜蔬,已然摆到了桌前。
裴楚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旁的小姑娘则看着碗中的米酒,眼睛眯起。他前身记忆里也没有陈叔陈婶是否会在家中饮酒的经历,不过小女儿心性,也不在意。
“嗯?”
正当裴楚一口茶水入腹,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再望向陈素,见小姑娘已经仰头咕咚咕咚将一碗酒水喝了个干净,正用手背抹嘴,故作一幅粗豪状。
裴楚笑了笑,也不多说,两人就这么一个喝酒一个饮茶,不徐不缓地吃起桌上的饭菜。
那边两桌的客人见裴楚和陈素吃喝,却是不自觉地探了探头。
在客厅后厨门帘处,看似百无聊赖的店伙计,不是掀开门帘低语几声,又回过头来,冲着裴楚露出笑容。
“好晕好晕!”
饭菜吃到一半,陈素忽而迷迷糊糊地叫了两声,趴伏在桌上。
“又在作怪!”裴楚摇头失笑。
“那道人要倒了!”
这时,客店大堂上,呛啷一阵拔刀出鞘的声音响起。
方才端坐在另外两桌上的四名食客,个个拔出刀剑,齐齐朝着裴楚围了过来。
那名店伙计则从柜台处笑眯眯地看着裴楚,口中叫道:“倒也,倒也!”
“你们来得倒是比我想得慢。”
裴楚安然地又端起了桌上的一盏茶,喝了一口,淡笑道,“只是这蒙汗药的药效差了,怕是放不倒人。”
“把酒都给弄混了。”
说话间,陈素一下从趴伏的桌上站起,看着手持刀剑冲过来的几人,气呼呼地说了一句。
上次斩杀蛟蟒之后,得了“避毒符”,裴楚正好画了几张,他和陈素都带着,正好今日用上。
本来笑得灿烂的店伙计脸色大变,叫了起来,“遭了,这贼道人有妖法,并未被放倒。”
说着,没有半点犹豫,拔腿就朝后厨跑去。
那手持刀剑围过来的四名食客,看着店伙计跑了,似乎愣了一下,好像想后退,但只是刀剑都亮了出来,到了此时,容不得他们再做其他打算。
既然下药无效,只能是硬上。
“贼道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大家并肩子上。”
其中一个看着矮胖的食客,大吼了一声,口中说着一起上,可人却猛地朝后退了两步,忽然伸手入怀,朝着裴楚扔过来了一包东西。
那东西在空中忽然散开,白花花的一片,却是一包石灰。
裴楚伸手轻轻一扬,登时一道清风骤起,将那些个石灰全部倒卷了回去。
又看了一眼,已经站起身跃跃欲试的陈素,微微摇摇头,“出去找猪道人。”
小姑娘已经有了自保之力,但若是面对教门中人,想想之前的祝公子、道姑和老乞丐,裴楚并不算特别放心,这些人手段莫测,陈素在猪道人身边稍微保险一些。
那矮胖汉子登时石灰入眼,哇哇大叫了起来,裴楚起身一脚踹飞了面前的桌子,撞在了这矮胖汉子身上,那汉子痛呼一声,整个人登时被桌子带起的巨力撞飞了出去。
正在这时,忽地一声,一张大网朝着裴楚罩了过来。
“快,一起上!”狂呼声响起。
一个手持一把厚背大刀的食客,举刀朝着裴楚当头斩下。
又有一个握剑的食客,趁机绕到了裴楚身侧,一把长剑朝着裴楚肋下刺了过来。
裴楚伸手将那张大网一扯,撕拉碎裂,猛然朝前跨了一步,出手如电,一巴掌拍飞了砍向自己的厚背大刀,然后轻轻一拳打在了握着厚背大刀的汉子身上,这人当即就倒飞出去,撞翻了诸多桌椅。
而后又轻轻一个侧身,一步迈出,伸手一探,抓住后偷袭的那汉子衣领,随手一甩就扔在了地上,这人登时口喷鲜血,萎靡不起。
四名食客眨眼之间,便被裴楚解决了三人,剩下一个见状,早失了胆气,拔腿就要朝客店外跑去。
裴楚从后赶上,抓着这人衣领,往后一带,这时刻登时倒在地上,裴楚又一脚踢出,骨裂之声登时响起。
“撒石灰,扔大网,这是江湖手段?若是那个什么教门只是这般,未免小看我了。”
举手投足间解决了四人,裴楚心中有些疑惑,这四人在寻常人中应该算是懂些武艺的,但如果是教门之中的人前来寻仇,这样的敌手未免太弱了一些。
又看了一眼后厨方向,朝着那跑了的店伙计追了过去。
后厨的一个侧门洞开,方才那店伙计已然仓惶跑了出去,骑乘在一匹马儿身上,正朝着远处狂奔。
裴楚脚步飞快,从一条小路行斜斜插过,狂奔赶上,一跃而起,将那店伙计一把从马匹身上扯了下来,狠狠撞在了地上。
店伙计跌得七荤八素,裴楚也不管那受惊跑了的马匹,径直走到店伙计面前。
“道爷饶命,道爷饶命,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
店伙计挣扎着爬起身,跪倒在地,连连哭喊了起来。
裴楚走到这店伙计面前,看着对方,只觉得古怪,问道:“你不是教门中人?找我寻仇的?”
“小人不知道什么教门。”那店伙计忙不迭道。
“那你这是家黑店?”裴楚皱眉问道。
“不是不是。”店伙计慌忙摆手,嗫嚅了几声,最后说道,“小人只是贪官府给出的赏钱。”
“官府赏钱?”裴楚疑惑更甚。
正要接着询问,嘣地一声弓弦震动声响起。
一根箭矢从道旁的一棵矮树上射了出来,目标正是裴楚。
“还有人?”裴楚倏然回头,那跟箭矢力道不小,已然到了裴楚面门,只是,在这一瞬间,忽而怪异地转了方向。
裴楚伸手一摘,将那根箭矢抓在手里,箭头泛着幽光,显然是淬了毒素。
他有避箭符在身,飞物难伤,于箭矢飞刀暗器之类,从来不惧。
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裴楚手腕用力,反手将箭矢甩了出去。
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去势比来时更为强劲三分,“啊”地一声惨叫,远处道旁的树上跌下了一个人来,咽喉中箭,立时没了声息。
“道爷,道爷,这……这个不是我安排的?”
跪倒在地的店伙计眼见裴楚,抬手间便将射向自己的暗箭反手除去,更是牙齿打颤。
裴楚再度看着地上跪倒的店伙计,没去问方才的暗箭,只是冷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官府赏钱?”
店伙计咽了咽口水,伸手入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折叠的纸,交到了裴楚手里。
“小人里城县的差役,在县中听闻,郡中各县亢旱,唯有清源县道长求雨有成,今岁考核当是上评,其他诸县无雨水,各县便一齐上书请到州郡里,言清源县有妖人趁旱灾施展妖术,蛊惑百姓,收买人心,请郡城发下海捕文书,那清源县县令已吃了挂落。如今各地多有榜文,若……若是能拿下道爷……是以,小人寻了几个县里的浪荡子,想着……”
说到后面,这装作店伙计的差役已然说不下去,他是知道裴楚有法术在身的,所以方才一见不能药翻裴楚,拔腿便跑。其他那几个被他邀来的浪荡子,却不明就里,反而直接动起手来。
裴楚将那张纸打开,看着上面的内容。
纸上画着一个年轻道人的模样,约莫和裴楚有五六分相像,赫然是一张通缉榜文。
榜文上有写一些裴楚身形特征之类的描述,其他的则是一系列什么妖人、蛊惑人心之类的描述言语,大体和店伙计所说内容差不多。
裴楚看着先是一阵愕然,随后大笑。
一脚将装作店伙计的什么差役给踢飞,骨骼碎裂声在空中响起,看也不看那倒地落下的尸身,转头大笑着朝客栈方向走了回去。
此时,他已然明白客栈遇袭的内情,并非是他招惹来的教门中人。
清源县他做法下了一场雨后,当时就有诸多其他县城的富户商贾前来央求他,只是裴楚经过猪道人的一番点拨,知道即便他一个县一个县做法唤雨,也只是一时而已。要解决问题的根本,还是得去东越郡。
然后他人离开清源县后,其他各个县眼看清源县得了好处,又找不到裴楚再来做法求雨,官场倾轧,同僚嫉妒,或许还有那一夜的中年道姑和老乞丐的袭击等诸多缘由,搞出了这么一场是非。
客栈前,猪道人带着陈素已然等在了那里,看到裴楚捏着一张纸,大笑着走回,猪道人不由怪里怪气地问道:“小道士,你杀了几个贼人而已,为何笑个不停?”
裴楚看着猪道人,道:“朱道友,接下来到东越郡这一路,我们怕是要暂且分开。”说着,又望向陈素,“素素,你和猪道人一起,到了东越郡我们再汇合。”
“小道士,这是为何?”猪道人疑惑地看着裴楚。
陈素张了张嘴,似想开口,只是见裴楚说得郑重,又知其中肯定有原因。
“我若和你们一起,接下来这一路怕是多有麻烦,朱道友,你怕是要烦躁不堪。”
裴楚望着猪道人笑了笑,又转而看向陈素,轻声道:“我现在值银钱两千贯,比我在清源县祈雨的赏银还翻了翻,素素你自保有余,也不会拖累。只是这一路暗箭,三人同行目标太大,去东越郡就要耽搁许多时日了。”
说着,裴楚仰头又是大笑了一声,“这世间事,也是可笑。我杀了一个县令,未被通缉,无人问起。反而在清源县求了一场雨,救济生民,上了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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