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越州以北不知几千里。
天色微明时,穹天之上忽而有白影自远处飘来。
远看宛如流云飞絮,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匹四蹄纵跃奔腾,踏着虚空而来的白色骏马。
白马一路飞过不知多少山岳峻岭,渐渐到了一座被崇山环绕的一个幽谷之中。
或是天色尚早的缘故,幽谷内的雾气蒸腾。
透过蒙蒙的雾气,隐约可见有许多房舍建筑,鳞次栉比,俨然是一处独立于世外的山城小镇。
白马在空中纵跃奔腾,飞过了这处小山城后,来到了幽谷内一座突兀拔起的小山上。
小山上风景却是壮丽,有一座一处宽大肃穆宛如庙宇的宫殿,甚是宏大,交加的翠柏当门,合抱青松绕殿。
白马在宫殿上方盘旋了一圈,一声嘶鸣,倏忽间落在宫殿前犹如白玉铺成的宽阔广场上。
一个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身影从白马上滚落下来,踉踉跄跄地朝着一座恢弘大气的宫殿,狼奔而去。
“左师,左师!”
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男子神色仓惶,一到大殿门前,便扯着嘶哑的嗓子连连大喊。
大殿内无风自动,两三一丈多高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显现出了里面的模样。
有地砖块块铺陈,宛如白玉,有雕龙画凤的石柱,根根矗立,在大殿正中则悬挂着一张长过两丈,宽有八尺的巨大竖幅,上书“敬天”二字。
在这宽阔的竖幅下方,又有香案、神龛、祭品诸多物事,火烛透亮,轻烟袅袅。
“左师!左……”
身穿紫衣须发凌乱的男子见得大殿的门打开,忙不迭地又喊了一声,拔腿就要朝大殿中走去。
只是,方一迈步,男子看清了大殿当中倏然一惊,脚步顿在了那里。
就见往日在大殿正中放着蒲团的位置,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张柔软雪白的裘绒地毯,地毯上摆着一个长宽四尺的矮几。
一个身穿红衣的赤足女子,肤白胜雪,黑发如瀑,慵慵懒懒地倚卧在一张矮几上,正拿着一把小巧的裁衣剪刀,慢悠悠地剪着一些干草。那干草旁边,又放着一个玉盘,里面盛着的是一些像充作零嘴的黄豆。
女子似听得大门动静,头也不抬,只是悠悠出声:“梁道臣?”
“师……师侄见过,见过……”
紫衣长髯的男子骤然跪倒在地,面露惊慌,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称谓。
赤足女子似对紫衣长髯男子的诚惶诚恐,殊不在意,自顾自地剪裁着几案上凌乱的干草,淡淡道:“你家左师现已北上,此处今后由我坐镇。”
“遵……遵法旨。”梁道臣跪伏在地,眉眼低垂,丝毫不敢抬起。
赤足女子微微侧了下头,瞥了一眼梁道臣,柳眉稍稍蹙了几分,又道:“将你此行经过说来与我听听。”
梁道臣不敢怠慢,当即将他入北越州的种种经过,包括那祝公子身死,峄山府君等事,逐一说了。
赤足女子听完稍稍沉吟了一阵,又再次慢慢说道:“事我已知,你不必再管。道宫近日已有来人,过几日你便将他们逐了去。”
梁道臣听得“道宫”二字,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将头抬起几分,“禀……师侄一人力弱,又无同门在,怕……怕是敌不过。”
赤足女子放下了手里那把小巧的简单,随手一扬,矮几上一些裁剪得体的干草和那盘看似寻常的黄豆都飘到了梁道臣面前,“这二三百道兵,且助你行事。”
梁道臣见得落在面前的干草和黄豆,闻言登时大喜,“师侄定不辱命。”
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梁道臣这才将那些干草黄豆抱在了怀里,大步出了殿门。
一出了大殿,梁道臣看着手中的那一堆干草和黄豆,哈哈大笑了起来,随手将其中的一截干草在地上一扔,口中喊了一声,“疾!”
津津的嘶鸣声登时响起。
那一截干草化作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战马出现在他面前,神骏处几乎不逊色那匹一路驼他飞回的白马。
他又从黄豆里随意挑了一颗扔出去,须臾间,黄豆就化作了一个甲胄齐备面目森然的军将。
梁道臣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一人一马,心中欢喜,又看看手中的干草和黄豆,干脆一股脑地撒了出去。
眨眼之间,二百来骑军马已站满了大殿外的开阔广场上,眼中有铁,星旗电戟,俨然齐整的军容,竟是吓了梁道臣一跳。
良久,梁道臣才回过神来,口中喃喃:“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真好手段也,我不过学了皮毛……”
……
杭家集以南三十里,群山环绕中浮云溪的一段荒僻水域。
一阵刺耳的嘎嘎叫声响起。
黑羽红眼的老鸹扑棱棱震动着翅膀,落在了一棵探出水面的枝干上。
俄而,水波翻滚。
碧波之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游弋,忽而冒了出来,一跃跳到水面之上,化出人形。
“黑水哥哥,前番蒙你搭救,可这北越州我是不敢再待下去了。”
树枝上老鸹口吐人言。
水面上化作人形的黑汉出声道:“那你我先前定计,水淹杭家集,可还要……”
“不敢了不敢了。”树枝上老鸹拍打翅膀,左右跳动,嘎嘎怪叫着,“那峄山府君都不敌,我乌二哪有那个能耐。”
“这便好。”
那黑汉长吐了一口气,他也是个小心眼的,若有可能,自是要报复一二。
可他到底见过世面,不是那蠢头蠢脑的,真要撞过去那是嫌命长。
若乌二真要让他去杭家集,他立刻转身理都不理,之所以主动提起,也是拿捏住了这老鸹的性情。
不过,他似还是怕这老鸹转圜了心意,又补了一句,“那花露可没得退了。”
“哥哥说哪里的话,花露只是请托哥哥给我搭线,我那老牛和角古两兄弟折了也是他们的命,怨不得别人。”老鸹叫了几声,虽未化出人类的面孔来,却仿佛有些伤痛之意。
立在水面上的黑汉闻言则再度点头,“乌二兄弟且放心,我已为兄弟牵线,想来事情已是成了。”
“多谢哥哥。”老鸹张开翅膀扑棱,兴奋莫名,一对翅膀又仿佛人的双手作揖,跟着又叫道:“这北越州我正好不敢再留,这便回苍元山复命。哥哥日后若有暇,且来苍元山一趟,我定好生招待。”
“我也久仰苍元山大名,往后若有机会,定会前去叨扰。”
声音落下间,树上的老鸹已然扑棱棱震翅膀高飞。
水面再度翻滚涌动,那离在水面上的黑汉倒头钻入水中,化作一条偌大的黑鱼翻滚水波,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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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秀拔叠翠的青山下,一处柴扉半掩的农家小院,一阵呼喊的声音响起。
“裴哥儿,裴哥儿……”
“唔——”
一声轻哼,小院里的黄土草屋内,裴楚似乎被呼喊的声音惊醒,昏昏沉沉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看着映入眼帘的陈设,一时有些发愣。
抬眼所见,寒酸阴暗的黄土屋内,不远便是一张煤灰色的木桌配着两条长凳,木桌边上是一个暗沉沉看着有些年岁的老旧柜子,看上去曾经应该上过漆,只是早已斑驳。
除此之外,还有的就是墙角的几个陶罐和两三件粗陋的农具,以及墙壁右侧一个挂着半边破布帘子的小门,小门那边是另一个更狭小的房间。
“裴哥儿,裴哥儿……”门外的喊声又响起,这次似乎急切了一些。
裴楚晃了晃脑袋,回过神来,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正要出声答应,外间呼喊的人却像是等不及了,嘎吱一声,半掩的柴门被人推开。
一阵细碎的脚步后,黄土屋的木门同样被撞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捧着个陶罐快步走了进来。
妇人体态壮硕,手脚粗大,用木钗束着的头发隐约可见银丝,一进门看到坐在床前的裴楚,先是愣了下,接着长吁了一口气,嗔怪道:“裴哥儿,我唤你半天了,怎么不应我?”
“婶……婶子……我……我刚醒。”
裴楚看着妇人脸上的焦急之色,心中不由有些歉意,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双手撑着床沿,稍稍坐直了身体。
“我还当你又不省人事了呢……”妇人嘟哝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埋怨,似乎在责怪裴楚方才没有回她的话,让她着急了。
将手里的一个黄褐色的陶碗放在了床前不远的木桌上,妇人又拉了条桌边的长凳坐下,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脸上渐渐有了几分喜色,“裴哥儿,看你今日气色不错,想来应是要大好了!”
“多谢婶子,劳您费心了。”
裴楚强撑着想要起身下床行礼,这几天里他的生活全靠面前这位胖大妇人接济。只是左脚刚一点地,裴楚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脚趾上一阵剧痛袭来,强烈的痛楚刺激得他面容都扭曲了几分。
“裴哥儿,你且坐着。”
粗壮的妇人看裴楚痛得脸直抽搐,赶忙摆手安抚道,“你这脚怕是还要将养些时日,唉,前些日子都熬过去了,这接下去定也是三五七日的事情。”
“多亏了婶子还有陈叔的照顾。”裴楚忍着脚上传来的痛意,咧着嘴再次道了声谢。
“邻里乡亲的,莫要客套了。”
粗壮妇人摆了摆手,又瞥了裴楚一眼,“裴哥儿,你这病了一场,人倒是懂事了。当初呐,我家也是多亏了裴大伯,才侥幸安生了下来。你先好好生将养身体,等病好了,你陈叔回来,我同他商量一番,再给你保个媒。”
“呃,保媒?”
裴楚听到“保媒”两个字,登时怔住了。
妇人却是没有注意裴楚的脸色,依旧说道:“我们观前村怕是有点难寻觅,隔壁的南排村倒是有几家生养着好闺女,要是不行的话,你陈叔在员里村有个寡居的姑姑,是个大媒婆,让她再帮着物色……”
“婶子莫要开玩笑,我这身子还没好,全亏了您照拂,可不敢想。”裴楚连忙摆手拒绝,心中升起一种他即便跨越时空,也依旧没能逃过催婚的荒谬之感。
“那又怎地,裴哥儿你有手有脚,只要肯卖力气,终究是饿不着的。”
陈婶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眼角似都挂起了笑意,“再说你家中还有几亩水田,也不用去佃租别人家的地,找个能操持的好人家闺女,再要有娘家兄弟肯帮衬一吧,往后日子定能红火,想当初你陈叔头无片瓦不也……”
“婶子,婶子……”
裴楚见妇人说到了兴头上,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扯下去,转而问道,“婶子,我陈叔这几日怎么不见他?”
“他啊,昨天被县里召去修缮城墙了,你陈叔会些泥水手艺,这隔三差五就被找上。”
陈婶被裴楚转移了注意力,语气里没了方才的爽朗劲,反而多了几分忧心,“这两年县里税赋高了,役事也多,听行脚的货郎讲,北边的几个州郡还闹了饥荒。”
“是这样么……”裴楚眼中思索之色,他对这个世界很多事情远远谈不上熟悉,但这番话多少还是能够听得出一点别的东西。
“裴哥哥,裴哥哥!”
就在两人说话间,门外蹦进来一个小小的人影,一进屋就朝着裴楚所在的床边扑了过来。
“唉哟,小祖宗吶,你跑来作甚?”
小人儿跑的不慢,但旁边的妇人动作更加快,在对方呼喊着要扑向裴楚床前,一伸手就将其捞在了怀里,语带嗔怪道:“皮猴子呀,都说了不许乱跑。”
小人儿是个七八岁左右的孩童,头上梳着双辫刘海发髻,旧衣改成的短打装束,露出白嫩的胳膊小腿,虎头虎脑的,即便被妇人抱在怀中也不老实,伸胳膊蹬腿,似乎想要挣脱着下地。
“娘,弟弟跑太快了,我追不上他。”
一个清脆的声音跟着从门外响起,走进来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身子似乎刚刚开始抽条,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透着一股伶俐聪明劲。
小姑娘进了门,先是和妇人说了一声,又转而看向裴楚,“裴家哥哥,你可好些了么?”
“已经好多了。”裴楚冲小姑娘笑着点点头。
他泛起的记忆里,这进来的两人是陈叔和陈婶的一双儿女,姐姐叫陈素,弟弟叫陈布,说起来这名字还是他那已经过世的父亲取的。
“哥哥,哥哥,你什么时候再带我去抓青鳅啊?”陈布见姐姐开了口,也忙不迭地跟着冲裴楚叫嚷了起来。
“抓青鳅?”
裴楚稍稍愣了下,脑海里一些关联的记忆蓦地浮现。
一个黑瘦少年背着竹篓,时常顶着烈日和细雨,在水渠河塘的烂泥里四下翻找青鳅,抓的多的时候会送到集市上售卖,偶尔也会自己吃或者给邻里打打牙祭。
这些都是前身的记忆,若是不刻意回想或者受到什么触动,裴楚其实也没有特别去留意。看着眼巴巴望向他的小男孩,裴楚没有拒绝,只是笑了笑,“等再过上几日,我脚不痛了,就带你去。”
男童见裴楚答应,立时高兴地拍了拍手,咧着嘴嘿嘿直笑,口水和鼻涕都快要混在一起。
“哎呀,你这小猢狲,脏成什么样了,还不快回家吃饭去。”
陈婶看着男童鼻涕口水粘在一起的模样,嫌弃地将男童扔在了地上,又转而冲裴楚说道,“裴哥儿,你先用饭,碗筷待晚间我再一并收拾。”
说完,陈婶又轻轻扯了一下小姑娘的丫髻,“你这丫头,不是让你在家看着,这一家人的吃食还在锅里呢……”
“哎呀,娘,你把我发髻都揪掉了……”
随着两声牙酸的木门声响起,陈婶母子三人离去,一切又重归安静。
裴楚重新坐回床头,心中油然生出几分感慨,“倒真是远亲不如近邻!”
曾经的裴楚已然习惯了人情冷漠的世界,小区内彼此一栋楼对门的住户,可能一年到头都碰不上几回,但来到这方世界后,他醒来的这短短几日,却是全靠了邻里的帮衬。
挑水洗衣、送饭看顾,不说无微不至,但人情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然让裴楚甚为感激。
“庄周梦蝶,孰蝶是我,我是孰蝶……”
坐在铺着半旧草席的床边,裴楚看着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黄土屋,无声地叹了口气。
穿越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几天时间,这一世的身份是一个农家子,老实本分,可惜母亲早殁,唯独一个有些神神叨叨的父亲,也在去年病逝。
他这个身体虽然四肢健全,但在一个以佃租种地的偏远山村,只能说勉强能过活。
前段时间不知什么原因,这身体突然得了一场大病,原主神魂消散,另一个“裴楚”在这身体醒来。
继承了前身零零碎碎的记忆,裴楚大概知道现今天下国号是周,他所在的这个村子名为观前村。
至于说这个身体得了什么大病,说来还有几分难以启齿,并非是哪种疑难杂症,就是左脚脚拇指的指甲长岔了,嵌入肉里,导致肿胀疼痛,得了非常严重的甲沟炎。
这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不过是芝麻粒大的病症,吃个消炎药,找师傅修修脚也就好了。而且多数人得个甲沟炎,就是不找医生看,剪个指甲三五日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偏他这个前身,却是因为甲沟炎引起高烧,直接一命呜呼了。
抬起脚,看着还未消肿的脚趾,裴楚摇头苦笑,“我要是再死在这甲沟炎上,应该也算得是开创了穿越者最倒霉死法中的一种了。”
他穿越来之后,高烧算是退了,但身体非常虚弱,脚指甲之前虽然修过,可红肿依旧,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他现在还真有些担心再感染一次,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没有抗生素消炎药,炎症引起的高烧可是猛疾恶症,运气稍微差一点就是要人命的。
咕咕咕——
腹中一阵强烈的饥饿感,将裴楚从杂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裴楚左脚脚跟点地,右脚支撑着身体,缓缓地挪动着脚步,到了床边的木桌上坐了下来。
掀开桌上方才邻居陈婶送来的陶碗木盖,一阵扑鼻的香味让裴楚瞬间口舌生津,陶碗里是混合了少量稻米的脱粟饭,粟是小米主粮,农人主食,在饭上面还铺有两条寸许长的小鱼干和几片白水煮熟的青笋。
换做曾经的世界,这样的食物不说难以下咽,但除了偶尔解解油腻外,平日里肯定引不起裴楚的食欲。
然而,此刻的他闻着饭菜的香味,却是早已食指大动,端起碗筷就囫囵地往口中扒拉。
嘎吱——
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忽然糙木桌似乎被裴楚手肘碰了一下,微微歪斜了几分,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裴楚赶忙将桌上的陶碗给扶稳,低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粗木方桌四根桌脚里有一个微微悬空,没有落在实地上。
“这桌脚还是不平的。”裴楚吐槽了一句。
低头又看了一眼,他突然看到在桌脚边上有一本灰扑扑的旧书,似乎之前就是用来垫桌脚的。因为比较靠里,不是特别留心,根本注意不到。
“家里还能有书?”从桌底下捡起这本线装的旧书,裴楚心中好奇。
这破旧的黄土屋里,穷困拮据得老鼠都呆不住,他是真没想到竟然能发现书籍这种东西。
裴楚将书拿在手里,书籍压在桌脚底下也不知多长时间了,手指摸索上去能够感受到粉尘的干涩质感。随手拍了拍书上的灰尘,他发现这本线装书似乎不算太过破旧,只是第一页的封面似乎被撕毁了。
“咦,怎么是空白的?”
裴楚随手翻了翻里面的书页,这才发现书页内空白一片,不着一点字墨。
“是笔记本么,还是用来抄书的?”
裴楚在桌边再次坐下,他想起古代穷书生买不起书,只能向有藏书的富贵人家借书来抄的事情。
只是他融合的记忆里,这个前身就是一个地道的农家子,除了会操持庄稼整饬水田,懂一些上山下套和制作一些竹制器具的手艺,其他记忆里好像是没有识字上学的经历。
况且,哪怕只是一本裁剪好的无字书,应该也价格不菲。用书籍垫桌脚这样的风雅事,可不是一个泥腿子做得来的。
反而是前身已经过世的父亲,翻看记忆里总是神神叨叨的,但好像是识字的。在隔壁的房间里,还存留着一些什么纸笔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么一个大字都没的笔记本有什么用?”
裴楚轻轻甩了甩手里的线装无字书,大概猜测应该是前身那神神叨叨的父亲留下来的,随手扔在桌上,又寻摸了一块合用的石子用来垫桌脚,然后坐回桌前继续吃饭。
刚扒拉了两口,裴楚的动作不由就慢了下来,咀嚼了两口,眉头不由皱起,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这吃着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
裴楚低头看了眼陶碗里的脱粟饭,方才这碗脱粟饭他吃着的时候,或许是饥饿的缘故,还挺合胃口的,但现在尝起来隐约少了点滋味。
具体裴楚也说不上来,如果不是方才那口脱粟饭刚咽下去不就,口感上有个对比,他可能都不太能察觉得出来。
“大概是我饿过头了吧。”
裴楚晃了晃脑袋,没在多想,继续扒拉完陶碗里的脱粟饭。以他现在的胃口,这么一陶碗的脱粟饭也不过是半饱,但目前还是邻里接济的,也只能这样了。
一碗脱粟饭吃完,裴楚起身准备将碗筷拿到灶台那边清洗,这些天多亏了陈婶一家照顾,别的做不了,至少还人家的碗总是要洗的。
就在裴楚刚站起身,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到了桌前的那本没有封皮的无字书,忽然注意到第一页的黄白色纸页间,似乎多了许多点花色。
“咦?”
裴楚将手中的陶碗放下,再次将无字书拿起,赫然见到了第一页书页上,忽然多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文字。
打头右侧竖体写着一行繁体字——《刺肉不痛法》。
第一百零二章 行舟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一叶扁舟自北南下,摇摇曳曳,顺水而行,不知觉间已然过了百十座崇山峻岭。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积善成德,而神明自得,圣心备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小船内,朗朗读书声远远传出,回荡于江面两岸。
裴楚头带斗笠,身穿蓑衣,宛如艄公。
手中一根两丈长的船篙,不时在江面轻轻一点,小船便避开些许岩石激流,轻快前行。
偶尔抬头远望,天高云淡,赤日高悬,两岸群山逶迤,不时有雀鸟飞掠而过,江面上山影倒映,漫江碧透,又见鱼翔浅底,着实让人心旷神怡。
离开杭家集已有大半个月,狄五斗和杭九娘大婚之后,裴楚便带着陈素告辞离开。
既已打定主意,要行万里路看看这方世界究竟如何,自不会在杭家集多做停留。
不过离开之前,还是让狄五斗、杭九娘和周五等人多做准备,如今朝廷式微,连盗匪都难以遏制,只编练民壮,以备将来。
离了杭家集,裴楚这次没再走山路,而是顺水而走。
北越州的水路,相对来说行大船还是不太容易,不少河段有滩涂和暗礁,但到了浦水、浮云溪和北沙溪的河流处,也就是建安郡,三水合流已称作越江,水域渐深,开阔宽敞,大船小舟都极为好走。
不知何时,琅琅的读书声停了下来。
由蔑竹和帷布搭起来的船舱内,扎着双丫髻的陈素探头钻了出来,嘻嘻笑道:“哥哥,我已经会背《劝学》了。”
裴楚站在船头,将长篙举起轻轻搭在船上,沾染的水珠顺着篙头低落江面,转头笑着问道:“那经文呢?有背下来么?”
这篇《劝学》是裴楚当年中高考的时候死记硬背下来的几篇古文,这方世界大周有文科举,也多才华之士,不过裴楚这身份出身太低,并无接触。
在杭家集的时候,他所借阅翻读的也是一些道门书籍。他也只好将曾经记下来选入课本的古文,拿出来给陈素一来当做识字和勉励所用。
听裴楚说起经文,陈素站在船舱前,又背了起来:“……静极生动,而用乃出,混混续续、兀兀腾腾,是一关;念头起处,醉而复苏,当下觉悟,是又一关;线抽傀儡,机动气流,是又一关……”
江面上清风拂过,吹起小姑娘额前发丝飘飞,小姑娘背了几句,忽然又顿了顿,嗫嚅道,“这个……这个不懂,哥哥能教点别的么?”
相比起《劝学》或者其他文章,经文着实难记,而且许多地方即便裴楚讲解过一遍,也有诸多不能理解。
“不能熟诵经文,进行观想修炼,打通玄关穴窍,素素,其他的教了你也用不了。”
裴楚摇头轻叹了一声,看了眼前方的江面相对平缓,水域已深,便摘下了斗笠,走到船舱前,“行了,我再教你画‘避火符’。”
“太好了。”
小姑娘欣喜地叫了起来,不自觉地就在小船上蹦跳了两下,引得整条小船微微晃荡了一番。
裴楚连忙伸手阻止,“别乱蹦乱跳,小心船翻了。”
“哦。”小姑娘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胡乱跳跃动弹。
她现在基本上已然能掌握自身的力道,不至于随手造成什么破坏,但激动之下,偶尔难免会造成些影响。
不止是陈素,裴楚偶尔也会如此,前些时日,小船行过一处水域,太过逼仄,他就用力过猛,折了一根竹篙。
好在他自得了“九牛神力”的加持后,多作奔行厮杀,近期不时还会下水畅游一番,力量掌握渐趋圆融。
裴楚走进船舱,船舱内地方不算太大,但头尾各有床铺,中间放着一张矮桌和矮凳,又有七七八八一些常用的物品。
到了矮桌前,裴楚先是说了一遍“符禁火焚”这门道术的一些要点,然后提起桌上的毛笔,蘸着还未干涸的一点墨迹,在一张白纸上,细细地画下了避火符的符篆。
陈素看着裴楚画完的符篆后,迫不及待地跟着坐下,细细描摹了起来。
“这符箓我们没个祖师请降,所以需要用自身的法力书写才能有奇效,所以平常需要多打坐观想,感悟穴窍玄关。”
裴楚坐在一旁,看陈素开始描摹,跟着又补充了一句。
得自无字书的道术,裴楚最初也无法力书写,但能以自身精气神作符,但同样的道术,他传给陈素却没有这个效果。
他已经教了陈素“刺肉不痛法”和“法驱虎豹”,但陈素所撰画出来的符箓并无神异。
裴楚后面渐渐也揣摩出其中意思,一点真灵既是符,这符法道术,他可以传授给别人,但其他人却没有他从无字书里得来的那一点真灵,能够耗费自身精气神就可书符画写,非得蕴养出法力才行。
甚至,裴楚有一次还让陈素不经意地拿起无字书,结果不出他所料,陈素所见全是空白,丝毫引不起她半点注意。
不过《三洞正法》是增进道行的玄门正法,裴楚自身在打通手心劳宫穴和脚心涌泉穴后,下一个胸前的膻中穴此刻也才微微感应到而已。
“……沐浴卯门又一关;飞上泥丸又一关;沐浴酉户又一关;空空忘忘,还于至静,又一关……”
裴楚默念了一句《三洞正法》的修持精要,无声地吐了口气,“一关又一关,这法门修持讲究随性自然,急切不得。我在峄山之后又得了三门道术,实力又大有增进,再过几个县郡,倒是可以换一条带帆的小船,比现在快上几分。”
峄山府君赵无咎一事之后,裴楚的无字书显现出了三门道术,其中有两门都可以称得上是不弱于“九牛神力”的高深道术,甚至其中一门已然可以算得上是远远超出。
第一门是“天罡护体”,书一炁保身符,取天罡炁吹入,佩戴于身,能抵损伤。
这门道术于裴楚而言可谓实用,当日他和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对战,虽有神力加持,但伤害难免,然佩戴此“一炁保身符”,只要符中天罡炁不耗尽,便能够为其抵御伤害。
他现在有神力在身,又有避箭符式抵挡远程伤害,再加上这门“天罡护体”的道术,若是放在军中,斩将冲阵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无往不利。
第二门则是“手帕化云”,手帕上硃书符,降香熏过,铺于地上,丁罡位立于帕上,秘咒曰:“吐?唗哪咤哴”一气三遍。大喝三声,既手帕化云一片,飞行万里,欲止再大喝三声。
当初裴楚看到这第二门“手帕化云”的道术,心中还是有颇多不解。
毕竟这门道术与他在峄山所遭遇的种种事物并不多大关联,但有过之前“取天罡炁法”的经验,他已然懂得这种法术,属于某些其他类型法术的前置。
就像“天罡护体”的道术一般,关键点还是在于之前的“取天罡炁法”,如果取不到天罡炁,即便知晓了“天罡护体”也是无用。
果然,裴楚后面翻无字书看到第三门道术的时候,就明白了这门“手帕化云”的道术出现的缘由。
第三门道术裴楚前世就耳熟能详,名曰:呼风唤雨。
按照裴楚的推测,这门道术的出现应当是对应了当日他和那个祝公子的师兄,身穿紫衣的男子所用的水火葫芦上,以风雨来应对水火。
当然是否完全如此,裴楚现在依旧不能完全确定,不过细细想起来,大抵还是能够有对应得上。
其实还有那尹一元的飞剑之术,徐家兄弟的一些家传秘法,还有那峄山府君的石人之躯等等,只是无字书却并无再显现。
呼风唤雨之法于裴楚而言,相比起此前所学的道术,感觉算得上是真正的仙法之流。
这门法门并无符箓,只有咒术文字可修持,其中呼风之术,须于酉日沐日风、夜风、山风、水风、阴风,以咒法采五风之精,修持,而后能方能呼风,所呼风势全看施法者法力。
而唤雨,则更上一层,第一步就是要学会“手帕化云”之术,而后再掌握会呼风之法,而后设法坛,以水洒四方,淋雨及至。
唤雨之术,裴楚暂且只是记诵下来,留作他用。
呼风之术,这些时日他倒是一直有再进行研究修行,想在一日之内沐浴采集五风,并不容易。
日风、夜风这就不说,山风,要在山巅之上,水风,要在江河湖海。
若非裴楚有“丹符履水”的道术在,奔行如飞,又能踏水而行,这两风想要沐浴采集这两风都不容易。
而后还有最难是阴风,凡人未开天目,几无法察觉,裴楚有目知鬼神的道术在,寻觅折腾了一番,才算是成功。
到现在,他这呼风之术算是掌握了一点,在这江面的舟船左近,能够行起几缕清风,虽不算强,但在这炎炎夏日,倒也能解几分暑气。
但往后想要成长,能成飞沙走石,掀海行波的狂风,依旧需要不断采五风,不断提升加强。
裴楚在船舱内坐了一会,见陈素描摹“避火符”正认真,便站起身继续站到了船头。
“嘿——”
这时,忽而有一声极其粗豪的呼喊在远处响起。
江面上,一艘客船,破开水浪,远远驶来。
那客船船头,有一人站立,正放声吆喝歌唱。
第一百零三章 虬髯大汉
“嘿——哟——喂——”
江面上,一声似吆喝的呼喊声,拖曳得老长,远远回荡。
“爷爷……那个生在哟……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红尘人间走一世呐,好吃好喝哟赛神仙!”
歌声粗犷豪迈,伴着那客船由远处缓缓驶近。
“这歌好大气!”
裴楚站在船舷上听着那飘来的歌声,忍不住拊掌叫好,歌声不像越州这边的强调,但闻之仿若有万丈豪情扑面而来。
就连在船舱内描摹符篆的陈素,闻声这个时候也不由再次钻了出来,和裴楚站在一起,看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一艘双桨双舵的内河客船撞破江面,到了裴楚所在的乌蓬小船前不远处。
客船比裴楚的小船要大上三五倍,船首上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若以裴楚见过的人来参照,身高几乎不比狄五斗逊色多少,雄壮处犹有过之,立在那里便似一头熊罴一般。
虬髯大汉肩上扛着一把门板似的长柄巨斧,一手提着个小酒坛,唱了一会儿歌后,又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酒水,豪迈慷慨,见之令人心折。
当两船并行时,船头那虬髯大喊似也听到了裴楚的叫好,微微侧过头,笑着问道:“道人也能听得某家小调耶?”
裴楚被方才着虬髯大汉的歌声感染,心潮正有几分激荡,大笑回答:“慷慨激越,如何听不得?”
“哈哈哈……”虬髯大汉放声大笑,“某家自北而下,一路见了不少人物,不想南国也有能听我歌之人,哈哈……”
在大汉爽朗豪迈的大笑声中,两船交错而过。
裴楚客船走远了一段,嘴角挂起浅笑。他倒没有那种特别上前结交攀谈的意思,不过这大汉豪迈疏狂,若论气度,堪称他所见众人之最。
“嗯?”
在客船离开裴楚的小船不远,裴楚忽然看到江面两岸,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五六艘快船,速度飞快地掠过水面,朝着那艘客船疾驰而去。
以裴楚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破开江面雾障的快船上,每一艘都坐着四五个手持刀剑的劲装汉子,杀气腾腾的。
“这是遇上水贼了,还是江湖仇杀?”
裴楚心有疑惑,这世道有山匪自然也少不了水贼,不过他看那些快船上的人,明显不像水上讨生活的,心中猜测或有可能是冲着那船上的虬髯大汉去的。
正思忖间,扑咚一声,客船上一个撑舵的船工被那虬髯大汉轻飘飘的一脚踢到了水里。
“这大汉倒是个不愿牵连人的!”
裴楚自是看得出,那虬髯大汉将船工一脚踢下船,并非什么恶意,而是知晓那几艘快船过来的人是冲着他而去,并不想伤了无辜之辈。
被扔到水中的船工扑腾了几个水花,从水下冒出头来,吐了一口水,似有茫然。
裴楚将小船划得近了几分,冲那船工招手:“船大哥,且到我这边来。”
那船工忙不迭地张开手脚扑腾开,朝着裴楚的小船游来,裴楚又将两丈长的船篙伸了过去,在那船工抓住船篙后,将他拉到了小船边上。
呛啷啷一阵拔刀声响起,就见前方的那些快船上抛出了钩索,一个个面目狞恶的劲装汉子,纵跃上了那艘客船。
“来得好!”
那虬髯大汉眼看有二十多人陆续上了客船,前来围攻于他,丝毫不惧,反而大笑出声。
“某家正在这船上坐得乏了,且拿尔等舒活舒活筋骨。”
说着,虬髯大汉随意地将肩上那宣花大斧拿在了手里,仰头又拿起手里的酒坛灌了一口,然后随手抛出,砸在了一个刚跃上客船船头的汉子,跟着手里的宣花大斧一舞,登时将那汉子当头劈飞。
宣花大斧本是重兵器,若说放在疆场之上使用还更合适些。可这斧头在那虬髯大汉手里,仿若拈灯草一般,轻飘无物。
大斧舞动宛如风卷,那些跳上客船的劲装汉子,几乎无一合之敌,不论是齐上围攻,还是正面厮杀,尽数都被那虬髯大汉用斧头连人带武器,一起劈倒在地。
“这汉子的斧法好生凌厉!”
裴楚有“九牛神力”中武艺自通的法门加持,在武功一道已然有了一定的眼力,能够看得出这大汉的斧法极为不俗,并非完全的以力压人。能大开大合,又可绵里藏针,颇有些举重若轻的感觉。
他不知这些人的恩怨纠葛,原还想看在那虬髯大汉能够不牵连旁人的份上,若有不敌,再出手想帮。
但眼前的情景,根本不需他出手,虬髯大汉举手投足间就已经将围攻的人摆平。
二十多个前来突袭厮杀的汉子,只剩得几个是后面上客船的,见了眼前的场景,魂飞胆丧,又纷纷跳水逃了出去,爬上自家的快穿,拼命逃离。
虬髯大汉看着也不追赶,反而将被他劈倒砍翻的尸体,随意地踢到了江水中。
又走到船尾位置,冲着裴楚所在的小船喊了一声:“船大哥,你且回来,某家是北人,可不通这舟船操持。脏了你的甲板,我多补你一些银钱便是。”
裴楚闻声看了一眼身边被他捞起,全身湿漉漉的船工,就见对方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点点头。
那虬髯大汉方才一番厮杀,着实有些吓着他,不过两人一路同行,心底还是知晓这虬髯大汉不是恶人。且那艘客船是他的生计,哪怕心中惧怕,也没法真的扔了。
裴楚将小船划近了几分,虬髯大汉从将架在船舷的船篙伸了过来,将船工从裴楚的小船拉了上去。
上了客船,船工也不急着开船前行,而是从船舱里找出了洗刷之物,清理起甲板来。
虬髯大汉又从船舱里搬出了两坛子酒,双脚架在船舷上,悠然地饮酒哼起歌来:“爷爷生来爱金樽,酒兴来时要杀人,先杀负心薄义辈,再斩害民呐……鸟官人……”
这歌和方才的又有不同,桀骜不驯,有杀气有反意。
唱完后,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冲着裴楚道,“道人可饮得酒?”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裴楚不算好饮之人,来此方世界,更是少有饮酒,只是此情此景,却是突然想起了昔年读过的一句诗词。
那虬髯大喊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好句,只此一句,某家便须请你。”
抬头便将身边的另外一坛子酒朝裴楚扔了过来,裴楚扬手接住,刚想推辞还给对方,就听陈素凑了过来,睁着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其意不言自明。
裴楚摇头失笑,指了指船舱内,“去取个碗来。”
陈素登时喜上眉梢,她见虬髯大汉的豪迈状,着实有些羡慕。
等陈素取碗回来,裴楚才揭开酒坛封口,就见坛中,酒色如琥珀,馥郁芳香,当是难得的上品佳酿。
裴楚筛了一碗递给陈素,小姑娘一鼓作气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喝完后抹了抹嘴,眼睛越发有亮光。
虬髯大汉见状大笑:“好个女娃儿,也是某家这贪杯好饮的同道中人。”
几人说话间,前方船工已然将一些血污清理干净,虬髯大汉拍了拍屁股站起,一手将那柄宣花大斧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酒坛重新走回了船头。
两船再次交错而过,只有粗豪的歌声继续回荡江面。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敬神来不拜仙。阎王大帝奈我何——菩萨佛陀哟,又怎般?!”
ps:虬髯大汉所唱的改自水浒中的渔歌,“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出自刘禹锡的诗,前一句大家应该耳熟能详,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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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江上纵歌
“嘿——哟——喂——”
江面上,一声似吆喝的呼喊声,拖曳得老长,远远回荡。
“爷爷……那个生在哟……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求富贵不做官,红尘人间走一世呐,好吃好喝哟赛神仙!”
歌声粗犷豪迈,伴着那客船由远处缓缓驶近。
“这歌好大气!”
裴楚站在船舷上听着那飘来的歌声,忍不住拊掌叫好,歌声不像越州这边的腔调,但闻之仿若有万丈豪情扑面而来。
就连在船舱内描摹符篆的陈素,闻声这个时候也不由再次钻了出来,和裴楚站在一起,看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一艘双桨双舵的内河客船撞破江面,到了裴楚所在的乌蓬小船前不远处。
客船比裴楚的小船要大上三五倍,船首上立着一个虬髯大汉。
若以裴楚见过的人来参照,身高几乎不比狄五斗逊色多少,雄壮处犹有过之,立在那里便似一头熊罴一般。
虬髯大汉肩上扛着一把门板似的长柄巨斧,一手提着个小酒坛,唱了一会儿歌后,又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几口酒水,豪迈慷慨,见之令人心折。
当两船并行时,船头那虬髯大喊似也听到了裴楚的叫好,微微侧过头,笑着问道:“道人也能听得某家小调耶?”
裴楚被方才着虬髯大汉的歌声感染,心潮正有几分激荡,大笑回答:“慷慨激越,如何听不得?”
“哈哈哈……”虬髯大汉放声大笑,“某家自北而下,一路见了不少人物,不想南国也有能听我歌之人,哈哈……”
在大汉爽朗豪迈的大笑声中,两船交错而过。
裴楚看那客船走远了一段,嘴角挂起浅笑。
他倒没有那种特别上前结交攀谈的意思,不过这大汉豪迈疏狂,若论气度,堪称他所见众人之最。
“嗯?”
在客船离开裴楚的小船不远,裴楚忽然看到江面两岸,不知何时突然多了五六艘快船,速度飞快地掠过水面,朝着那艘客船疾驰而去。
以裴楚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那些破开江面雾障的快船上,每一艘都坐着四五个手持刀剑的劲装汉子,杀气腾腾的。
“这是遇上水贼了,还是江湖仇杀?”
裴楚心有疑惑,这世道有山匪自然也少不了水贼,不过他看那些快船上的人,明显不像水上讨生活的,心中猜测应该冲着那船上的虬髯大汉去的。
正思忖间,扑咚一声,客船上一个撑舵的船工被那虬髯大汉轻飘飘的一脚踢到了水里。
“这大汉倒是个不愿牵连人的!”
裴楚此时自是看出,那虬髯大汉将船工一脚踢下船,并非什么恶意,而是见到那几艘快船过来,明显是冲着他,不想伤了无辜之辈。
被扔到水中的船工扑腾了几个水花,从水下冒出头来,吐了一口水,似有茫然。
裴楚将小船划得近了些,冲那船工招手:“船大哥,且到我这边来。”
那船工忙不迭地张开手脚扑腾开,朝着裴楚的小船游来,裴楚又将两丈长的船篙伸了过去,在那船工抓住船篙后,将他拉到了小船边上。
呛啷啷一阵拔刀声响起,就见前方的那些快船上抛出了钩索,一个个面目狞恶的劲装汉子,纵跃上了那艘客船。
“来得好!”
那虬髯大汉眼看有二十多人陆续上了客船,前来围攻于他,丝毫不惧,反而大笑出声。
“某家正在这船上坐得乏了,且拿尔等舒活舒活筋骨。”
说着,虬髯大汉随意地将肩上那宣花大斧拿在了手里,仰头又拿起手里的酒坛灌了一口,然后随手抛出,砸在了一个刚跃上客船船头的汉子,跟着手里的宣花大斧一舞,登时将那汉子当头劈飞。
宣花大斧本是重兵器,若说放在疆场之上使用还更合适些。可这斧头在那虬髯大汉手里,仿若拈灯草一般,轻飘无物。
大斧舞动宛如风卷,那些跳上客船的劲装汉子,几乎无一合之敌,不论是齐上围攻,还是正面厮杀,尽数都被那虬髯大汉用斧头连人带武器,一起劈倒在地。
“这汉子的斧法好生凌厉!”
裴楚有“九牛神力”中武艺自通的法门加持,在武功一道已然有了一定的眼力,能够看得出这大汉的斧法极为不俗,并非完全的以力压人。能大开大合,又可绵里藏针,颇有些举重若轻的感觉。
他不知这些人的恩怨纠葛,原还想看在那虬髯大汉能够不牵连旁人的份上,若有不敌,再出手想帮。
但眼前的情景,根本不需他出手,虬髯大汉举手投足间就已经将围攻的人摆平。
二十多个前来突袭厮杀的汉子,只剩得几个是后面上客船的,见了眼前的场景,魂飞胆丧,又纷纷跳水逃了出去,爬上自家的快穿,拼命逃离。
虬髯大汉看着也不追赶,反而将被他劈倒砍翻的尸体,随意地踢到了江水中。
又走到船尾位置,冲着裴楚所在的小船喊了一声:“船大哥,你且回来,某家是北人,可不通这舟船操持。脏了你的甲板,我多补你一些银钱便是。”
裴楚闻声看了一眼身边被他捞起,全身湿漉漉的船工,就见对方虽然面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点点头。
那虬髯大汉方才一番厮杀,着实有些吓着他,不过两人一路同行,心底还是知晓这虬髯大汉不是恶人。且那艘客船是他的生计,哪怕心中惧怕,也没法真的扔了。
裴楚将小船划近了几分,虬髯大汉从将架在船舷的船篙伸了过来,将船工从裴楚的小船拉了上去。
上了客船,船工也不急着开船前行,而是从船舱里找出了洗刷之物,清理起甲板来。
虬髯大汉又从船舱里搬出了两坛子酒,双脚架在船舷上,悠然地饮酒哼起歌来:“爷爷生来爱金樽,酒兴来时要杀人,先杀负心薄义辈,再斩害民呐……鸟官人……”
这歌和方才的又有不同,桀骜不驯,有杀气有反意。
唱完后,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冲着裴楚道,“道人可饮得酒?”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裴楚不算好饮之人,来此方世界,更是少有饮酒,只是此情此景,却是突然想起了昔年读过的一句诗词。
那虬髯大喊微微一愣,随即又笑:“好句,只此一句,某家便须请你。”
抬头便将身边的另外一坛子酒朝裴楚扔了过来,裴楚扬手接住,刚想推辞还给对方,就听陈素凑了过来,睁着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其意不言自明。
裴楚摇头失笑,指了指船舱内,“去取个碗来。”
陈素登时喜上眉梢,她见虬髯大汉的豪迈状,着实有些羡慕。
等陈素取碗回来,裴楚才揭开酒坛封口,就见坛中,酒色如琥珀,馥郁芳香,当是难得的上品佳酿。
裴楚筛了一碗递给陈素,小姑娘一鼓作气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喝完后抹了抹嘴,眼睛越发有亮光。
虬髯大汉见状大笑:“好个女娃儿,也是某家这贪杯好饮的同道中人。”
几人说话间,前方船工已然将一些血污清理干净,虬髯大汉拍了拍屁股站起,一手将那柄宣花大斧扛在肩上,一手提着酒坛重新走回了船头。
两船再次交错而过,只有粗豪的歌声继续回荡江面。
“……爷爷生在天地间,不敬神来不拜仙。阎王大帝奈我何——菩萨佛陀哟,又怎般?!”
ps:虬髯大汉所唱的改自水浒中的渔歌,“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出自刘禹锡的诗,前一句大家应该耳熟能详,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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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同舟而行
“……不敬神来不拜仙,阎王大帝奈我何,菩萨佛陀又怎般?”
裴楚伫立在船头,望着客船渐渐驶远,坠入江面远处的烟霭,心中只觉得那虬髯大汉的歌里唱的一句比一句大胆。
定定站了一会儿,裴楚才收拾起心情,低头看时,忽然失笑出声。
“素素啊,倒不知道你还是个小酒鬼。”
“哥哥也要喝吗?”
陈素醉眼惺忪地抬头看着裴楚,小脸挂着笑意,却是方才趁着裴楚不注意,偷偷摸摸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双手捧着碗,不时砸吧着嘴,一幅惬意的模样。
“行了,不可过量。”
裴楚看着陈素那贪杯好饮的模样,摇摇头,将剩下的半坛子酒重新封口,交给陈素让她藏回船舱之内。
这酒裴楚虽然没有饮,但色泽气味,大抵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当属得佳酿一类。
小姑娘抹抹嘴,嬉笑一声,接过了酒坛,抱在怀里,晃悠悠地躲回了船舱。
裴楚再度扬起竹篙,轻轻推动小舟前行。
一路之上大抵是进入水域通畅的路段,往来的行船渐渐多起来,不时会有乌蓬小船和一些内河的客船楼船之类的经过。
未免发生冲撞,需要时时刻刻警惕,裴楚又将船划得离江岸稍近一些,也不太费什么气力,只有遇上水流极为迟缓的水域,才会到船尾,慢慢划几下桨。
船舱内,陈素喝了两碗酒后已然支撑不住,醉倒睡了过去。
裴楚一人在船头,或站或坐,眼望着江面清波,心念玄关穴窍,顺水而动,混混续续,空空忘忘,兀兀腾腾,似大休歇,又如大清静。
“船家,船家……”
不知何时,江岸上忽而有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缓缓起身,侧头远眺,就见十多丈外的岸上,站着一个似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头戴抹眉梁头,身穿麻布宽衫,身后似背着一个包袱,正冲着他连连挥手。
他略感奇怪,朝着那年轻人回了一声:“何事?”
“船家可是要去白中乡,可否捎我一程,我付你银钱。”岸上的年轻人面颊似被烈日晒得有些发红,胸前的衣领被汗渍打湿透,神色间似颇有焦急。
“这是把我当渡人的艄公了。”
裴楚闻言笑了起来,他戴着斗笠,蓑衣虽脱了,可撑篙行船,倒是真有几分江上艄公的架势。
只是白中乡裴楚却不知这个地名,笑着问道:“白中乡在何处?”
那看着像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微微愣了下,这时似看出裴楚身上的道服,连忙回答道:“顺水而下,约莫就五七里的水路。”
说着,顿了顿,远远的冲裴楚作揖行礼道,“我今日误了时辰,前面渡口没能赶上船,陆路再走就是山岭,且劳烦道长捎我一程,若不顺路,渡我过江也好。”
裴楚闻言望了一眼江左北岸,果然前面多是高山,反而南岸地势平缓,隐有大路可走,当下点点头:“行,我带你一程。”
反正他也是顺水而下,听到年轻人说前面五七里水路有市井,正好补给。
等裴楚将小船靠了岸,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抓着裴楚递过的船篙,爬上了船,又连朝裴楚行礼感谢,“多谢道长。”
目光看清裴楚的面庞比较年轻,似还有几分意外,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碎银,送到裴楚面前,要充作船资。
“不必了,顺路而已。”
裴楚摇头没有接下,不过从此举动,也看出这年轻人大抵没有太多心机和经验。
财不露白,独身一人上了陌生的船只,抬手就是给付银钱,若遇上水匪之流,可是有滚刀面和馄饨面的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闻言微微有些赧然,又作揖行礼,而后环顾了一下小船,见船舱内似有人睡着,便在船舱外搬了个矮凳坐下,不时擦拭着额头面颊上的汗水。
裴楚看似无意地随手一招,小船周围起了一丝凉风,跟着又撑篙行船,随口说道:“不知秀才如何称呼,这边是什么地界?”
那书生打扮年轻人闻言连忙站起,面色微惭道:“不敢当秀才之称,在下虽痴读过几年书,却未曾有功名,如今正与人学些商贾之事,聊以谋生。”
经过了诸多州县,此方世界的人文风貌,裴楚大概也知晓一些,类比的话,差不多是宋明时期。
大周朝选拔天下英才,设有文武科举,文人士子地位颇高,越州虽荒僻,但这百多年下来人文之风也算繁盛。
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这会也大抵看出裴楚应当是顺江而下,可能不知具体到了何处,跟着继续道:“此间是宁县荣境内,再往便是县中所辖的白中乡。”
“多谢书生告知。”裴楚点点头,他一路操持舟船,顺水而行,已然是穿越了不少县郡。
越州五郡,东越、建安、宁平、将乐、安诏,裴楚出了建安郡之后,已然到了宁平郡的宁荣县境内。
随着舟船渐行,两人又互通了姓名,渐渐熟络了几分。
裴楚从闲聊中得知,这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名为谢采文,自嘲虽有采文之名,但学业一直是不入流的末等,几次举业都未能榜上有名。
后来家中父母安排娶了亲,他眼见自家不是材料,科道无望,也熄了心思,干脆在宁荣县一名早先发迹的邻人货栈中,充作学徒小厮,学些商贾之事。
此次回白中乡乃是家中父母催促,他新婚不久,已有四五月未曾归家,不免冷落了新人。
又听得裴楚是从北越州建安郡顺江而下,各处游历,谢采文眼里又多了许多羡慕之意。
小船一路飘飘荡荡,差不多到了日暮时分,渐渐来到了一处泊头。
泊头外有客船小舟停在此处,远处的江岸上,屋舍稠密,人烟密集,却是一个好大的市井村镇。
“哥哥,这里有人家。”
船舱内睡了小半日的陈素已然爬起,看到村镇出现,脸上露出了雀跃之色。
“等会我们上去。”
裴楚笑着点头,多日行船,虽然以他和陈素得了“九牛神力”加持的体力,并不感觉如何劳累,但久了也不免乏味。
谢采文站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村镇,脸上微微露出了些许激动之色。
这时,听得裴楚和陈素的对话,又转过头来,朝着裴楚行礼,道:“裴道长,我家就在左近,若不嫌弃,可去我家中歇上一夜。”
裴楚忽听此语,略有意外,只当是客气话,笑道,“书生自去,不必客气。”
谢采文摇了摇头,拱手行礼,神色颇为诚恳道:“我在江边唤了颇多行船,唯有道长不嫌麻烦愿意载我,又不收我船资,我正愁无以回报。”
说着,顿了顿,又道,“且我家中父母内子,皆是好客之人,若得知我不邀道长和……令妹,到家中一坐,反而要责骂于我。”
话说到此,裴楚也不矫情,笑道:“那就叨扰了。”
几人说话间,裴楚让陈素收拾好行李,又在泊头前寻了看船管事的,交了几文钱,跟着谢采文顺着泊头的道路往市井走。
铛铛铛——
几人还未进入白中乡,忽然一阵锣鼓敲打的喧闹声迎面传了过来。
第一百零五章 猪道人
铛铛铛——
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迎面而来。
裴楚和陈素、谢采文几人闻声站定,避到道旁,正当众人以为可能是什么红白喜事之类的,结果就看到前方有二三十个青壮簇拥在一起,正拿着棍棒驱赶着一头膘肥体壮的大白猪。
在这些青壮后面,还有许多老少妇孺远远跟着,不时探头张望,脸色各异。
“哥哥,这头猪好大啊!”
站在裴楚身前的陈素,远远看到道路中间那头被众人驱赶的大白猪,忍不住轻呼出声。
那头白猪走在路上,肩高几乎快到了成人的腰部,身长约有六七尺,身体圆滚滚的,少说也有**百斤。
在观前村时,也多有邻里乡人养些猪羊之类的牲畜,但条件所限,一般人家所养的猪多半不会超过百斤,偶尔有二百斤已算是肥大的。相较于眼前的这头大白猪,完完全全是小巫见大巫。
这时,旁边的谢采文看着那被众人驱赶的大白猪,忽然惊讶地叫了起来:“咦,这是我乡中的猪道人,怎地被人驱赶出来了?”
“猪道人?”
裴楚闻言略有诧异,拿眼睛望向谢采文,不知一头大白猪如何会被人冠以“道人”的身份。
前面的陈素也是转过了头,皱了皱鼻子,似乎对于一头白猪有“道人”的称呼,颇为不满。
“两位不知,这猪道人在我白中乡颇为有名。”
谢采文知裴楚和陈素两是外地人,当即解释了起来。
去岁越江的宁荣县河段发大水,已淹了不少农田村庄,白中乡也未能幸免。
当时水漫上来,临江的不少屋舍都被水冲垮了,不知江水冲来,还是哪来了一头大白猪,见有人落水,就上前衔住人的衣领。
那洪水凶猛,但这头大白猪畅游起来,极为轻巧,救了不少人上岸。
洪水退去后,乡人感激这大白猪,觉得它有灵性,便称呼它为猪道人,以示此猪得道,通人性之意。
而后这猪道人便在白中乡落户安家,一直由各家出些米粮供养。与一般的家猪不同,这猪道人脏的不吃,荤的不食,只吃干净米面菜蔬之类的素食。
由此人们越加觉得这猪道人神异,且自打这猪道人来了白中乡后,乡中受到的豺狼虎豹之类的侵扰渐少,以往一些怪异事都少了许多。是以,在白中乡,这猪道人一直为人爱戴。
只是,谢采文也不知,今日这猪道人会被乡民们驱赶。
正在几人说话间,那大白猪被乡人驱赶了一段,似乎感觉走得有些远了,忽地不在走动,反而四蹄曲起,圆滚滚的身体直接伏卧在了道路一旁。
那些驱赶的青壮登时呼喊了起来。
“快走吧,猪道人!”
“猪道人,我们白中乡留不得你了。”
……
那头大白猪说也奇怪,有人呼喊驱赶,只是呼噜呼噜地摇着硕大的脑袋。
“快走快走!”又有青壮拿起棍棒戳大白猪身上的厚皮。
那大白猪干脆趴伏在地,任凭青壮们施为,只是不肯动弹。
“猪道人,你好不晓事!”
人群中又走出一个满脸横肉屠户打扮的壮汉,手里拿着一把尖头杀猪刀,恶狠狠地冲着那趴窝在地上的大白猪吼道:“我等好心驱赶你,你却不愿意离去。你若是再不走,我等就杀了你吃肉,你这身肥膘够我们全乡每家都分上两斤。”
那大白猪似懂人言,又或是被屠户手里的杀猪刀给吓了一跳,忽地一下前身抬起,双体做拱手求饶状。
眼看大白猪如此,那提着刀的屠户面色变幻,蓦地叹了口气,转而看向身后喊道:“保正,我虽是个屠户,可这猪道人在我们白中乡有一年多了,向来无事,今次……这,我可不敢下手。”
人群里一个衣着相较而言还算光鲜些的老者,拄着拐杖缓步走了出来。
走到那大白猪面前,长长地作了一揖,颤巍巍道:“猪道人啊猪道人,非是我们不愿意供养你,今年老汉的小儿跌落山崖,是你驮他出来,江里有小儿落水,也多赖你救助,少了我乡几家眼泪,有你在这一年多便是豺狼虎豹我乡中也绝迹不见。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下这等事情。老汉与乡人不敢以冤仇相报,可也不能再留你,你便离了我这白中乡吧!”
那大白猪仿若懂人言,听着老者说得真切,呼噜呼噜叫了两声,双眼忽地垂下了几滴泪来,四肢站起身,晃晃悠悠地调转过头,朝着远处的山道前行。
“那猪道人看着好可怜……”
见那大白猪极通人性,似乎有些落寞伤感地离开,陈素转过头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袖,低声问道:
“哥哥,那大白猪是妖怪么?”
裴楚方才骤见这猪道人的时候,已然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开天目符”,以“目知鬼神”的道术扫了一遍,这会听到陈素问起,登时笑了起来,“也不一定。”
“好了,各家都回吧!”
人群中那衣着稍显的光鲜些的老者,这会又用拐杖连连拄地,让围观的众人散了。
“猪道人走了啊!”
“走了也好,王家老爷若是问起,也能说得过去。”
“要我说,宰杀了便是,这畜生竟敢如此,如何能放他走了,杀了吃肉也好。”
“你这没良心的,若不是猪道人,你家那娃儿去年可就在江里喂了鱼虾。”
“其实我也是不信的,只是那王家言之凿凿,总不能以这般丑事害了自家名声。”
人群之中乱糟糟的议论声响起,渐渐沿着乡间小路,走了回去。
“保正!”谢采文见众人散去,这才上前见礼。
“是采文啊。”那老者看了谢采文一眼,点点头,“你也回来了?。”
谢采文点点头,指了指那猪道人远去的山道,问道:“猪道人这是发生了何事,要驱逐于它。”
老者看了谢采文一眼,横纹密布的面容稍稍沉下去了几分,而后略有些不耐道:“你归家后自会知晓。”
说着,又望了后方的裴楚和陈素一眼,“这二位是……?”
谢采文稍稍让开几分,介绍道:“是渡船送我回来的客人,多蒙裴道长捎了我一段路,才能在天黑前及时赶回。我正要请裴道长去我家中做客。”
“既是客人,且进乡中歇息吧。”
老者点点头,这白中乡有一处泊头,虽不是好水域,容纳不了大船,但往来投宿吃饭的客人也不少见。
说完,又冲裴楚轻轻颔首,拄着拐在一旁等在旁边的青年的搀扶下,先行离开。
“道长请。”谢采文在老者离开后,又朝裴楚扬了扬手,“前面便是乡里,距我家已不远。”
“劳烦采文兄了。”
裴楚微笑点头,和陈素两人跟在身后,只是在离开前,裴楚又转头远远看了一眼方才那猪道人离开的方向。
第一百零六章 田氏
黄土道上,两侧杂草葳蕤。
谢采文迈着轻快的步子头前引路,远远看着那渐渐近了的屋舍,脸上欣喜之意越发明显,脚步也不自觉地跟着加快了几分。
走了几步,似又想起身后还有客人,赶忙慢了下来,回头望向后面不徐不缓跟着的裴楚和陈素,不好意思道:“道长,素素小娘子,前面便是我家。”
最初行走时,裴楚道术不强,颇有顾忌,还让陈素充作道童装扮,到了现在却是不用再多做掩饰,不说他自身的道术武功,便是陈素自己等闲的一二十人都近不得身。
“哥哥,这里与我们家也有些像呢。”
陈素站在裴楚身侧,远望着斜阳下的鳞次栉比的村落房舍,轻声低语了一句。
白中乡依山傍水,除了泊头附近的一段房屋较为稠密外,便是如零星散落的村舍房屋。
在裴楚看来村镇格局建筑风貌都有所差异,只那股恬淡油然的田园风貌,却是颇为类似。
裴楚记起在观前村时,他还生出过在这等田园之中老死一生的想法。一路顺水南下,他能够感觉到越是往南,村镇城郭都要比北越州富裕安稳些。
只是即便在相对安稳的越州,也非处处如眼前这般祥和宁静,谁也说不清会不会一朝崩坏,更遑论北地诸州,现下已不知是什么光景。
若是普通的封建王朝末年,自不需多说,不论是杨浦县还是杭家集,都能做得基本盘。
只是此方世界,有妖魔鬼魅,神道显灵,道术妖法,又有那峄山府君死前所言“人道气运将尽,万类齐争”,其中内情种种,裴楚便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最终还是要自己亲眼去看过,才能知晓。
……
几人顺着黄土道又走了一段,斜阳残照,草色烟光,一条汩汩流水的小溪如玉带环绕,溪边则是一处扎着篱笆院墙的人家。
约莫有七八间的屋舍,砖墙外刷了粉,青瓦白墙,颇为齐整,草草望去,虽比不得大户庄院,但也远胜一般人的土墙草屋。
“娘,娘——”
谢采文人距离篱笆院墙还有几十步路,呼喊声已然响起。
篱笆内的小院,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正端着个簸箕,用粗糠草籽喂鸡。
忽然听得院外的呼喊,急忙放下了手里的簸箕,几步跑到了院门前,扶着门框望向路上走回来的熟悉身影。
“娘,孩儿回来了。”谢采文高高扬手,兴奋的地叫道。
“回来便好!”妇人见着比他还高出半头的儿子,站在身前,脸上满是欣慰。
母子相会,谢采文伸手为老妇人拨弄了一下头上的银丝,妇人则为儿子整了整略显得凌乱的衣物,看得出母子感情极佳。
“哥哥,这位大娘看着好年轻呀。”陈素见得篱笆门前正为谢采文整理衣物的妇人,忍不出冲着裴楚低声道。
裴楚轻轻点点头,眉角却不自觉的跳动了一下。
谢采文年岁约莫和他相近,但那位妇人看着也就三十几许,虽不着粉黛,但相貌不俗,举止端庄大气。
只是裴楚“目知鬼神”道术的效用还在,望着这妇人,裴楚隐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无阴煞气,有生人气息,但多少有那么点不寻常。
谢采文在妇人面前,眉飞色舞地说起在县中学商贾事,以及一路回来的诸多波折等等,又将后方的裴楚和陈素两人给妇人介绍了一番。
妇人眉眼含笑地听着自家儿子的一番言语,神色和蔼从容,又同裴楚和陈素一一打过招呼。
几人见礼完毕,这时青瓦白墙的屋舍内,一个素衣木钗指尖还沾染了些许水渍的少女,似听得外间动静,走了出来。
少女站在门前,看着谢采文,脸上带着些许期盼和羞赧。
见这女子走出来后,略略显得跳脱了几分的谢采文,稍稍收敛了几分在老妇人面前的跳脱,只是脸上的笑容止都止不住,缓步走到女子面前,抓起女子的手腕,柔声喊了一句,“小千。”
“采文。”女子低低应了一声,俏脸涌起一丝红晕,又见到有外人在,连忙抽回了手腕,低声道,“有客人来,快请客人进屋。”
“对对。”
谢采文似如梦方醒,连连点头,转而走到后方裴楚面前,作揖行礼,语带歉然道,“道长,失礼了。”
“人之常情,采文兄不必介怀。”裴楚笑笑摆手,不甚在意。
一行人进了屋内,先是在客厅中坐着叙了些平常话,不多时家主人回来,是一个四十出头皮肤微黑的汉子,谢采文又上前拜见了父亲,而后裴楚和陈素一齐见礼。
裴楚从言谈中也渐渐了解了谢采文一家的情况,谢采文是独苗一根,其父名为谢瑞,其母田氏,家中以务农为生,有操持二三十亩水旱田地,算是白中乡里的殷实人家。
至于那少女则是谢采文半年前新娶的妻子,姓吕,名虽未说,但他已经听了谢采文喊了好几次的小千。
“若是换个宁姓、聂姓,我倒是真要时时警惕几分了。”
裴楚对照起谢采文夫妇姓名,心中不由轻笑。
不过以他的目力,已看出这家人之中,除了谢采文母亲田氏他略觉得稍稍有几分不对劲,其他人殊无特别之处。家境殷实,一家人又和睦美满,当属人艳羡。
闲聊说话间,田氏和吕小千都已经为裴楚和陈素各自收拾出了房间。
谢家房舍不少,加之正当夏季,一切倒也不算麻烦。
裴楚和陈素又各自安顿了一番,晚上两人又在谢家的招待下,一起用晚饭,菜蔬不算铺张,五七个荤素搭配,用料简单,口味却是出乎意料的好。
即便放在裴楚上辈子来比较,也不逊于一些大厨手艺,甚至犹有过之。
晚饭后,众人又在院中纳凉,谢瑞和谢采文父子又陪着裴楚说了一会话。
到了天色暗下去后,裴楚便见到那田氏走了出来,催促着谢采文回房休息。
而后各自散去,回房安歇。
回到房内,裴楚点燃烛火,画了几道符箓,又默默观想修炼了一阵法力,忽然就听见叩门声。
裴楚打开房门,就见陈素偷偷摸摸溜进了他房间,神秘兮兮道:“哥哥,方才那个田大娘到我房里,特别嘱咐我,让我关好门窗,不论听得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房门。”
“不要出房门?”裴楚登时皱起了眉头。
那田氏他虽觉得有那么几分不谐的感觉,但总体而言,并未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不过,小姑娘是个机警的,而且有几分机心,这点裴楚自然知道。各种妖魔鬼魅事,见多听多,还亲身对抗过突袭杭九娘的夜枭,自是察觉出了那田氏话里有异,才特别过来和裴楚说。
裴楚联想起白日所见的那“猪道人”被驱逐的一幕,心有所感。
这白中乡看似一片祥和,宛如世外,但内里或许还有些不寻常之事。
第一百零七章 白螺美人
夜半。
裴楚盘腿坐在桌前矮凳上,蓦然睁开双眼。
房间外,忽有飒飒风声掠过。
如泣如咽,仿佛鬼号。
裴楚双目似有电光,环顾黑暗的房间,隐约可见丝丝缕缕的阴煞气息,透过门窗涌到了房间里。
“真有鬼魅邪祟!”裴楚不急不缓从矮凳前站起身。
先是望了一眼床上已然睡去的陈素,今夜得了那位田氏的提醒,小姑娘并没有住自己的房间。而后,走到门前,随手从怀中掏了一张“虎豹避符”贴在门框,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外的小院中,一个穿着素衣的妇人居中而立,正是谢采文之母田氏,阴风吹拂,搅得田氏的头发衣襟飘飞。
田氏似听得动静,看到裴楚从房间中走了出来,面上掠过一丝惊诧,连忙喊道:“小道士,快快回房去。”
“婶娘为何夜半独自在这院中?”裴楚神色淡淡,朝妇人问道。
他虽着道服,也有度牒,但平日依旧还是少有把自己真的当做道人,婶娘这称呼也是依着谢采文的辈分。
“天热难眠,在此纳凉。”
田氏神情紧张,额角隐隐有汗珠滑落,又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屋顶,再次催促道,“裴小哥,我一妇道人家在院中,多有不便,还请回房去。”
田氏的这次称呼却是从小道士变作了裴小哥,催促之声更是带几分焦急。
裴楚并未离开,反而踱着步子走到院中,忽地抬手指了指院外堂前的一处屋顶,笑着道:“婶娘可是为了这鬼魅么?”
“你……你能看得到?”田氏微微有几分惊诧,随即似又有些醒悟过来,裴楚一身道人装束,又行走天下,当是有能耐的。
“婶娘且等上一等。”
裴楚不等田氏再说其他,忽然纵身跃起,跳到了房檐,然后快步朝着堂前的屋顶处飞掠而去。
在屋顶上方,此刻正趴伏着一个宛如猿猴似的白影,面方如墙,无眼耳,只有一嘴,吐舌赤如丹砂,长三四尺,慢慢噏张着。
那白色的鬼物骤然见裴楚跃起发难,似被吓了一跳,赶忙转身逃遁,跳到了外间的篱笆园中。
裴楚的脚步何其快捷,踏踏踏地踩脆了几片青瓦,人跟着跃下,几步就追上了那鬼物,五指一张,已经抓住了那鬼物的肩膀。
这鬼物也不知是何变幻,性情凶狠,在裴楚抓着它肩膀的瞬间,转头张开大嘴就朝裴楚咬了过来。
裴楚手臂猛一发力,狠狠将这鬼物朝后甩在了地上,复又几步赶上,一脚踏在了这鬼物的胸口。
“道长,且慢!”
田氏跟着从里间的小院跑了出来,恰好见到裴楚一脚踩踏那鬼物的胸口,急忙大喊,这一次却又改了个称呼。
裴楚一脚已是要发力踩踏下去,他于鬼魅邪祟向来少有留情,但听得田氏的呼喊,思及此中或是有内情,生生收住了力。
但即便如此,那鬼物再次长舌吐了出来,身形扭曲,仿佛快要承受不住。
田氏见状连忙道:“裴道长,这探路鬼是为人所养,若是死伤了在我家中,被其主人找来,恐多有不宁。”
“探路鬼?”
裴楚看了一眼脚下的鬼物,他在峄山府君筵席上见了不少鬼魅,但这样的鬼物还是第一次见着。
“这探路鬼多伏于人家中屋顶,窥探各家私密之事。”田氏又跟着解释,指着裴楚脚下的探路鬼,又继续说道,“这探路鬼趴伏我家中已有三五日了。”
“养鬼?”
裴楚听到为人所养,率先想到的就是已死在了峄山的那位祝公子,当日在杨浦县祝公子拘役了水鬼城隍闹出好大祸乱,看田氏极为担心他一脚踩死了那探头鬼,引来祸患,当即道,“婶娘放心,我放了它便是。”
裴楚放开了踩踏的右脚,又踢了一下,那探路鬼登时如同癞蛤蟆似的猛地蹦跳了起来,远远逃遁出去。
等那探路鬼跑得没了踪迹,裴楚这才慢慢转过头,望向田氏,突然问道:“那婶娘你呢?”
田氏被裴楚骤然这么一问,登时倒退了两步,脸色变幻,嘴唇嗫嚅,看着裴楚。
良久,田氏忽然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幽幽道:“我早知会有此一劫,只是不想这一劫却是我儿带回来的。”
那探路鬼田氏她只是能勉强敌住,不让他进入家中窥探,但在裴楚手里毫无反抗之力。自然也知道,裴楚若要动手,当无幸免之理。
“道长道长!”
又有一声呼喊,从堂前传来。
却是谢采文父亲谢瑞,这位农人着急忙慌地跑到了田氏身边,手里捧着一物,递到了裴楚面前,恳求道:“道长,螺壳已破,我娘子早是人身,与我结发二十余年,从未曾害过人,且多有帮衬邻里。”
“这是把我当法海了。”
裴楚看着谢瑞手里捧着的一个破了洞的大白螺壳,摇头失笑,虚扶二人,“谢叔与婶娘不需如此,我并无恶意。”
只要未曾害过人,什么人妖殊途之类的,裴楚也不在意。
况且这田氏嫁为人妇二十余年,已与人类无异,白螺美人,并非纯粹修炼化成的妖精,离了壳便是人身。螺壳破了,往后只能化人,也失了神通法力。看着虽比常人老得慢一些,但确确实实也如人一般渐渐老去。
这也是裴楚始终无法以“目知鬼神”的道术看破的原因。
当下裴楚抛开了田氏身份的问题,又朝两人问道:“只是探路鬼徘徊左近,又不知是何原因?”
“这……”田氏微微嗫嚅,脸色变幻,似不知该如何启齿。
还是一旁的谢瑞从旁说道:“当是窥探我儿新妇,我近来又听人说起,周遭几个村镇有待字闺中的女子和美貌妇人受了害。是以,我夫妇才去信让我儿回来。”
“原来如此。”裴楚一时明白了过来。
这田氏不是人身,目能通幽,怕家中新妇受害,所以才守在院外,今夜又才会对素素的一番嘱咐。
“二位且回去休息。”
说完,裴楚已经快步奔出,循着那探路鬼所留下的阴气踪迹,一路跟了上去。
他方才那一抓一踢,虽然轻巧,但以他的力量,即便是峄山府君的魂体都承受不住,寻常的鬼物哪里能够抵挡,已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如那探路鬼真是为人所养,这个时候自然就要去找寻主人所在,蕴养恢复。
裴楚一路追赶,他脚程速度极快,没多长时间,渐渐就看到方才被他放走的那探路鬼,正四肢着地,在田间原地蹦蹦跳跳。
忽而,又有阴风掠过。
白中乡内的一些屋舍墙头,又跳出了两头探路鬼。
这些探路鬼比之一般游魂也强不出太多,常人天目未开几不可见,即便又天生阴阳眼或者其他异能之人见到了,这些探路鬼多半也远远趴伏着躲避。
三头鬼物汇聚在一起后,便开始沿着一些田野荒地跳跃,朝着白中乡外的一处山岭跑去。
裴楚远远吊在后面,准备顺着这些探路鬼找到幕后之人。
一路渐渐远离人群,进入山岭。
就在山脚下时,忽而道路上一个肥大的白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口中嗖嗖嗖地喷出了三道白光,将三头鬼物全部击杀在了当场。
等裴楚赶到时,就见那肥大的白影哼哼唧唧,扭转着圆滚滚的身体准备离去。
“猪道人!”
裴楚一声轻喝,叫住了那要离开的肥大白影。
第一百零八章 真道人
“猪道人!”
裴楚一声轻喝之后,那大白猪似乎有心侧头打量裴楚一眼,又因身体太过圆润臃肿,不便挪动,干脆懒得回头,哼哼唧唧地拱了拱鼻子,朝前走去。
裴楚看着大白猪的动作有些好笑,几步赶了上去,一把扯住大白猪的尾巴。
大白猪圆滚滚的身体正晃悠悠的朝前走着,吃力之下猛然一顿,四蹄是没入到了泥土里,发出了一声“咦咦”的刺耳尖叫。
裴楚忽地又松开拽住的猪尾巴,抬起一脚踢在了猪屁股上,大白猪顿时噔噔噔地一下撞到了前面的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上,咔嚓一声,径直将那颗树木给撞断。
裴楚又缓步走到了大白猪面前,那大白猪似乎有些畏惧,忽而退了两步,冲着裴楚口吐人言:“小……小道士,你想做甚,为何来戏耍我?”
裴楚看着大白猪口吐人言,并不意外,反而笑了笑,道:“你是道人,我也是道人,遇见同道,可不得亲近亲近。”
那大白猪扭了扭肥硕的身躯,几乎肉眼可见的有肥肉震颤,语气似有畏惧又有埋怨道:“你这小道士,平白无故扯踢了我一脚,我不想与你说话,去休去休。”
“那可不成。”
裴楚见大白猪要走,忽又朝前走了一步,突地伸手扯住大白猪蒲扇似的耳朵,“我一路追寻那三个探路鬼,想要找出幕后养鬼之人,你将其灭杀了,可不得与我说清?”
“放手,放手,痛,痛……”大白猪被裴楚抓住耳朵,连连求饶,“我哪知你在跟那些小鬼,这些鬼若是跑回去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
“看来你是个知晓内情的。”
裴楚松开了扯着大白猪耳朵的手,退了两步,看着对方,声音转冷:“还不出来与我说话。”
大白猪哼哼唧唧两声,似乎听不懂一般。
裴楚作势又要去扯猪耳朵,大白猪连忙大叫:“别扯别扯,我出来便是。”
说着,白猪趴伏在地,先是颤颤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忽而,猪背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一只手从里面探了出来。
跟着又是头和身体,转眼间从大白猪体内钻出了一个人来。
这人圆脸肥胖,皮肤白皙,唇上留着两撇淡须,看年岁约莫在三十左右,套着一身脏兮兮的道袍,眉宇间似乎有些憨态。
就见那圆脸微胖的道人满脸无奈地看着裴楚,“小道士,你何苦来纠缠于我,我这做法一次,回头又得饿上好几天。”
裴楚见了这“猪道人”里藏着的真个道人,一时又有些歉意,拱手道:“这位道兄,多有得罪,不知道兄如何称呼,缘何要躲在这白猪身体里?”
他在杭家集时与庞元生等人有过交流,一路穿县过府,又常听些怪异事。
传有妖魔画人皮,潜入人类城镇行害人之举,又有一些左道旁门,掳女子以邪法藏于羊身,这主动将自家藏在一头肥猪之内的,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白日在白中乡渡口附近,裴楚见了这“猪道人”第一眼,但是便觉得气机混沌,不类妖魔。
方才又见着这“猪道人”以白光灭杀三鬼,这才故意逼迫,不想这白猪体内还真是藏了一个道人。
“猪道人”面色红白不定,讷讷两声,似有羞赧道:“我姓朱,朱红紫绿的朱,师父唤我明空。这道人不吃香,可‘猪道人’就过得快活。”
裴楚微微愕然。
朱明空又似低语又似抱怨,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在山上呆得好好的,师父非得逼我下山行走,说什么天道混混,当扶助众生,实在累得紧。这一路过了好多市井城镇,天天要化缘,饭都吃不饱,还不如躲在这猪身里面自在。”
“呃……”裴楚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暗忖:“难怪之前被乡民用棍棒驱赶都不想走,这有法术的修士,连混吃混喝的法子,都别样的新奇。就不知他口中的师父知道了,这下山行走的方式,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细想起来,倒还真有点道理。
这点有些像前世动物园中的滚滚,享受了吉祥物国宝之类的待遇。
朱明空所化的“猪道人”又多救助乡邻,乡民不论是感恩或是猎奇,自然会视为自家神异,各种菜蔬瓜果米粮多有奉上,这般生活过得可不惬意。
“小道士,你若无事,我便走了。”
朱明空看裴楚愣愣站在那里,拍了拍屁股,又朝那肥硕的大白猪皮囊走去。
他套上这猪皮囊之后,全身感官便与一头猪无异,裴楚扯尾巴和踢的那一脚,着实让他尾椎和屁股有些疼痛。
裴楚见朱明空要走,回过神来,赶忙上前道:“朱兄且慢,方才那几个小鬼,还请分说一番。”
“有甚可说的。”朱明空腆腆圆滚滚的肚子,面露无奈,“不就是白头岭上那条长虫养的伥鬼,它吞一人就收一魂,每日夜间放出探听这周遭百十里的事情。”
“长虫?蛇妖?”裴楚眼睛微眯,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山岭,指了指,“白头岭就是此处?”
“是这里,只是现下正值夏日,那长虫定然是出去了。”朱明空似站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发起了牢骚,“唉,那孽障着实可恨,自家干下的恶事,栽在了我头上。”
“什么恶事?”裴楚眉头微皱,想起“猪道人”之前在乡中被驱,再次问道。
“还能是什么恶事。”朱明空语带忿忿道,“就是乡中王员外家的三女被这孽障觊觎,我念王员外平日多给我米粮瓜果,前去相救。不想这孽障早给我下好了套,坏了人清白,再引我前去。等我到时,那孽障早跑得没影,只留我在那里,可巧被王家家丁护院撞上,这腌臜事自然也就栽到我头上来了。”
说到最后又叹了口气,眼角似垂下泪来,“可怜我好不容易在白中乡过了一个年岁,上哪再去寻这么个地方。”
“蛇性本淫,又值夏日,是以多有侵害。”裴楚想起之前谢瑞与田氏所说的,心中大概明了。
看着朱明空,心中涌起一丝疑惑,道:“我看朱兄也有法术在身,可是敌不过那孽障?”
“谁……谁打不过那长虫了?”
朱明空宛如个皮球似的倏地弹了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只是,只是……”
裴楚看朱明空的神态,点点头,不再多问,平静地地朝对方拱了拱手,“多谢朱兄指点。”
又抬头看了一眼山岭,纵步而上,有声音飘落下来,“朱兄自去,我到山上等它回来。”
“唉唉……你这小道士……走便走……”朱明空见裴楚上了山岭,登时哼哼两声,忽又回头高喊了一句,“我……我真打得过,只是……”
话到最后,声音又弱了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已是初长成
滔滔江水日夜奔流。
江畔。
一处鹅卵石密布的滩涂上,一个黑黢黢的壮汉正诚惶诚恐地跪伏在一个穿着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前。
那绣花华服的青年面容俊朗,只是此刻脸上满是不耐之色,忽地抬起一脚,将跪伏面前的壮汉踢翻在地,吐了口唾沫星子,“这点破事又来烦我,到时让那苍元山的人去了便是,滚滚滚,再敢来聒噪,老爷就烤了你吃肉。”
那黑黢黢的壮汉从滩涂上挣扎着站起,丝毫不敢露出半点不满,反而像是得了准信,咧嘴嬉笑,又是冲着华服青年行了一礼,“公子见谅,公子见谅,是小人不是,这就告退,这就告退!”
说着,转身走到江边纵身一跃,跳入到了江水之中,哗啦啦的一阵水声响动,再不见踪影。
“废物东西,隔三差五就来搅扰老爷的兴致。”绣花华服青年似乎怒气未消,又一脚踢飞了块鹅卵石,遥遥飞入前方的漫漫江水之中。
忽而,在那绣花华服的青年身侧又多了一个飘忽的身影。獐头鼠目,弓腰耸肩,凑到了青年身边问道:“老爷,今夜去哪一家?”
绣花华服的青年砸吧砸吧嘴,忽地嘿嘿邪笑了起来,“前几日孩儿们不是来报,说找着那白螺了。刚好那肥猪被赶了出去,那肥猪不走,老爷还真不好去那白中乡里。
啧啧,白螺美人,世间罕有,当年那老不死的就想强纳,可惜被她跑了,嫁了个凡人,他架子端着不好理会,老爷今日正好前去见识见识。”
“能被老爷宠幸是她的福分,只恐现在太老,入不得老爷的眼。”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上前低声说了句。
绣花华服的青年瞥了一眼那飘忽身影,再度笑了起来,“你这老鬼,身前就没享过福,哪里知道这徐娘半老,正是滋味,嘿嘿……嗯,回头老爷给你凝个实躯,也让你能去鬼压床,尝点甜头。”
獐头鼠目的身影登时大喜过望,“奴婢半生在公门里为人捉刀,碌碌庸庸,得遇公子真是天大的服气。”
“哈哈哈……”绣花华服的青年大笑一声,“不枉老爷随身带着你,就喜欢你这会说话的劲,可惜你生前没几斤肉,吃得老爷涨了一肚子的气。”
“是是是,都怪奴婢生前没能吃出好肉,让老爷不自在了。”那獐头鼠目的身影又赶忙递上了话。
“行了行了。”
绣花华服的青年嘴角挂着淫笑,甩了甩袖子,须臾间,那獐头鼠目的声音就落入他袖中,再度消失不见。
平地一阵黑风卷起,吹入滩涂边上的密林。
……
青瓦白墙的七八间屋舍。
其中一间房,正点着灯火。
谢瑞和田氏两人围在桌前,相顾无语。
桌上除了一盏油灯之外,还放着一个人头大的白螺壳。
良久。
谢瑞忽然起身,坐到田氏身边,抓住田氏的手掌,握在掌心,低声说道:“娘子,你我二人结发已二十余年,便是采文也娶了亲,一切当是无事。”
田氏秀眉微蹙,明眸含泪,看了一眼谢瑞,声音低低道:“只恐连累了你和采文。”
“娘子,你我夫妻一心,甘苦与共,哪能说什么连累。我谢瑞家贫无用,若非娘子,哪能有今日。”
谢瑞伸手将田氏拥入怀中,又用手指替她抹了泪,轻声说道:“你还记得那时你我成亲不久,我曾有一次与你说帮乡人送信,去了五日么?”
田氏微微抬头,略有疑惑地望向谢瑞。
谢瑞露出浅笑,手捻着妇人的发丝,缓缓说道:“其实我当时并非是帮人送信,而是去了州府里探听消息,我还遇上了一个禁妖司的缇骑,他与我将,禁妖司镇压邪魅,可不害人的话他们却是不管的。
你看这些年州府县里,更是少有禁妖司的人走动,我们肯定无事。方才那位裴道长是我们采文结识的,于你我二人也算有礼,不会为难我们夫妻二人。”
“嗯。”田氏趴伏在丈夫怀中,又低低应了一声。
两人相拥而坐,又过了不知多久,忽而田氏一下离开了谢瑞的怀抱,眼睛看向了窗外。
“绮萝——”谢瑞见妻子的动作,忽然叫出了她昔日的闺名。
田绮萝闻言,登时面上涌起一丝羞意,转过头将谢瑞按在座位上,“谢郎,且呆在房中,莫要出去。”
说完,伸手拿起桌上的白螺壳,轻轻拂拭了一番,看着螺壳上的那一个大洞,一时又无声叹了口气。
这白螺壳是她本命之物,坚硬无比,寻常手段其实都难以打破,可遇上了自家孩儿也是无奈,倒不知是哭还是笑了。
念头转动间,田氏已然抱着白螺壳到了房门外。
簌簌的夜风席卷,吹拂得远处枝叶乱颤,几片青瓦都跌落到了地上。
房间内。
陈素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意,忽然一下坐了起来。
“哥哥——”
陈素下意识的喊了一声,忽然一下身体骤地绷紧,就见房间中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影。
一身绣花华服,头戴梳得齐整,模样俊朗,只是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这就叫上哥哥了,哈哈。”
绣花华服的青年闻言大笑,又朝陈素所在走近了几分。
陈素见到这骤然出现在房间内的青年,并不慌乱惊叫,像只狸猫似的弓身半蹲在床上,右手慢慢地摸到了床边放着的一把短刀。
那短刀是杭九娘临别是送她的礼物,用的材料则是之前庞元生那三把碎裂了的环首直刀,虽然破法效果大为减弱,不再有龙吟虎啸之声,但受过龙虎气蕴养,对于鬼魅精怪之属,依旧能够造成一点杀伤。
于裴楚而言,这短刀效用基本不大,但陈素留着傍身却还可以。
“嘁,竟是个小女娃。”
绣花华服的青年走近之后,似看清了陈素的模样,忽然摇了摇头,“若再长上几年倒有可观,罢了罢了,老爷先去寻那白螺美人。”
就在绣花华服的青年转身间,床上的陈素忽然轻喝一声,呛啷一下拔出刀来,暴起一刀劈砍向绣花华服青年的后背。
绣花华服青年闻声方一回头,就见一道刀光劈了过来,神色大感诧异,似乎没料到一个小女娃敢朝他挥刀。
不过,他也不慌忙,随意地抬起左手挡在身前,他一身筋骨皮肉刀枪难伤,量一个小女娃能有多少力气。
只听刺啦一声,绣花华服青年衣袖破裂,人已腾腾腾地倒退了三四步远,再看向左臂,一道深几见骨的刀痕清晰无比。
“贱婢焉敢伤我?”
绣花华服青年看着手上的伤痕,勃然大怒,身体衣袍忽然无风自动,猛然一下到了陈素面前,随手一拍,砰地一声,陈素便整个人撞破窗户,跌到了院中。
绣花华服青年跟着走到院中,就看到陈素躺在地上,似已昏死了过去,心中还恶意难平,又要走过去踢打一番。
这时,忽然就见到一个白影从另外一间房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着年约三十多的妇人,手里捧着一个大白螺壳,不着粉黛,虽不及少女青春靓丽,但娉婷窈窕,自有一番风韵。
绣花华服青年当即顿住了身形,眼里似闪着光一般,忘了手上的疼痛,叫了起来:“美人,白螺美人……”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我家。”
田绮萝冷着一张脸,身形微微绷紧,从房内走出后见到了倒在地上的陈素,心中已然连连大叫不妙。
那绣花华服青年脚步似不受控制那妇人走了两步,忽有止住,上下看了看自身,好似在整理衣冠,又接着道:“白螺美人,小生姓李,名念三,美人可是知我来,特意前来与我相约。”
田绮萝神色平静,又朝李念三走了两步,在两人相距不过十步远的时候,忽然脸色转冷,将手里的白螺举起,喊了一声:“收!”
“收?”李念三听得此言似有些不明所以,随即忽地变了脸色,“贱妇,你敢暗算……”
话未说完,那大白螺壳似产生了无形力量,宛如一道烟雾般,一下就将李念三给收到了白螺壳里。
田绮萝又拿了一块昔年化为人身蜕下的螺盖封住螺壳口,另一手则死死按住了白螺壳破开的那个大洞。
须臾间,那大白螺壳就不停地颤抖了起来,隐约有呼喊之声。
田绮萝盖着白螺壳破洞的那只手手掌,忽然指缝间有鲜血流了出来,似有东西不断地在里面打转。
“啊!”田绮萝陡然痛呼出声,一道细长的黑影陡然从大白螺壳中飞起。她手里的大白螺壳掉在了地上,右手鲜血淋漓,手掌上竟是破了一个洞。
那飞出的细长黑影迎风而长,落在地上,再度化为人形,却是全身衣物狼狈不堪的李念三,望着田氏怒目圆睁:“贱妇,竟敢暗算于我,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周遭再度平地起了一阵黑风,飞沙走石。
李念三未曾受伤的右手高高举起,眨眼间就化成了尖锐无比的利爪,凭空朝着田绮萝抓了过去。
只是方一伸手,忽然噗呲一声,再度响起。
李念三连连后退,面目狰狞,似有妖魔之相。
就见方才那个被他打飞出去的小女娃,不知何时突然站起,手里握着一把短刀,瞪着大眼睛地盯着他,面色毫无畏惧。
陈素身怀一牛半之力,又有裴楚新得的道术“天罡护体”的“一炁保身符”护身,被李念三拍打的那一下,连层皮都未曾伤到。
只是小姑娘机灵,假装昏死过去,本想等李念三靠近了再偷袭,没料到他被田绮萝吸引去了注意力。
等李念三脱困再度发难,小姑娘抓住了时机,暴起伤敌。
“娘子,娘子……”
这时,谢瑞不知从哪拿了一把锄头,从里面赶了出来,大声呼喊。
“娘,外间是怎么了?”
“婆婆!”
住在里间的谢采文夫妇也听得动静,高声叫着打开了房门。
李念三看着左右受创的双臂,看着陈素和田绮萝隐有忌惮,万一田绮萝再把他收进白螺壳里,陈素又等在外面等他脱困时给他一刀,可就不妙了。
一时心中有了怯意,又听得有诸多动静,恶狠狠道:“贱婢贱妇,你们且等着,我定要让你家宅不宁。”
话音落下,人已然卷着一道黑风远远遁去。
陈素持刀傲立在前,警惕地看着李念三随风遁走,已是初长成。
第一百一十章 有伥
山为白头岭。
隐于群峦,不见得多少雄奇险峻,但峰顶草木不生,山皮裸露,有乱石无数,白日见之,宛如老翁白头,是以得名。
夜幕之下,一道人影踏着满地碎石,落脚无声,漫步而行。
俄而。
这人纵身跃上一块青石,抬头望着这漫山的碎石山岭,停住了脚步。
“阴煞之气缠绕不散。”
裴楚负手立在青石上,低低自语了一句。
这白头岭于他眼中,整个山顶似笼罩着一层宛如蒙蒙白雾的阴煞之气,这等浑浊气机,寻常多出现的在深涧幽谷,阳光终日难以晒到,而白头岭,山不见高,在山顶之上还能出现这样的场景,原因不言自明。
叮叮——
踏踏——
正当裴楚在打量着这处白头岭的乱世堆时,忽而有山风微掠,一个红彤彤的小灯笼自远处飘了过来。
打灯笼的是一个绿衣侍女模样的少女,容貌清秀,眉眼含笑,踩着小碎步,走到裴楚面前,脆生生地问了一声:“这位小哥,可是迷了路?”
裴楚看着这绿衣侍女,忽地笑了起来,点头应道:“正是,不知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绿衣侍女微微侧身,似有娇羞,轻声说道:“天黑路滑,不便行走,小哥不如去我家中住在一夜,主人最是好客,明日再行离去。”
裴楚从青石上跃下,拱手行礼,“正合我意,且劳姑娘带路。”
绿衣侍女含羞低笑,转身前行,身姿妙曼,娉娉婷婷。走几步路,不时还回头望上裴楚一眼,双眸似有一泓秋水荡漾,撩拨于人。
裴楚大袖飘飘,跟在其后,不徐不缓地慢慢走着。
顺着乱石堆走了一段,不多时,眼前景物渐渐变了,前方山顶边缘出现了有一栋大屋,朱甍碧瓦,颇为富丽。
裴楚站在这大屋前台阶前顿足脚步,随意地轻轻踢了一脚旁边伫立的一个石狮子,脸上再次挂起了浅笑。
嘎吱一声,前方绿衣侍女在已然推开了大屋的朱红大门,打着灯笼站在门前,冲着裴楚招了招手,“客人,请进。”
裴楚轻轻颔首,拾阶而上,大步迈了进去。
大屋堂前,雕梁画柱,有绫罗帷幔,虽不见十分富丽,却也有几分堂皇之气。
绿衣侍女引裴楚在堂前左侧的一处矮几上坐下,又奉上了茶水,言笑晏晏道:“客人,请用茶,我家主人尚未归来,暂且稍待。”
“不急不急。”
裴楚淡然笑笑,伸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水。
这一瞬间,侍女纤纤玉指或有意或无意地触碰了一下裴楚的双手,一触即收,再抬头,眼含秋波,娇羞可人。
裴楚神色平静,接过茶杯后,打开看了一眼,又悄然放下。
不骄不躁,静静坐着。
过了片刻,那绿衣侍女似乎感觉有异,又俯身走到裴楚身边轻声问道:“客人可觉得烦闷,想看歌舞么?”
“还有歌舞?”
裴楚眉眼微抬,似有诧异,再次露出了笑容,“且一观之。”
那绿衣侍女轻轻拍了拍手掌,当即有三个穿着红白紫衣的曼妙少女,款款走入堂前。容貌身段,皆是不俗。
那绿衣侍女又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把琵琶,坐于裴楚身侧不远,轻轻弹奏了起来。
琵琶声似间关莺语,又如幽泉咽流,嘈嘈切切,凝声不绝。
堂中三个少女,随着琵琶之声,玉步轻摇,长袖曼舞,身姿交错间,玉臂舒展,香肩半露,翩跹似蝶。
一颦一笑,似有媚眼飘飞,又有勾魂之态。
裴楚眼看着舞蹈,耳听着琵琶声,脸上似露出迷醉之色。
不论前世今生,这样近距离的欣赏一场水准不低的歌舞,都从未有过。
更不用说,如此香艳勾魂。
只是——
裴楚心中又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的享受,唉……”
……
山麓。
杂乱的草木之中。
五六头毛色驳杂的豺狗隐于草堆中,远远望着一处狭窄的小道,口中涎水横流。
小道上,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响起,一头大白猪晃动着身体,夜间行走在这漫漫山林中,仿若信步闲庭。
大白猪一边晃悠悠地走着,一边口吐人言,似自言自语。
“唉,我这离了白中乡,又要到哪里去?换一个村镇,可一定就待见我。前几个市井都差点被人捉了去吃肉,唯独这白中乡赶上了发大水,我才过得自在……”
逡巡左右的几头猎豺似按捺不住,悄摸摸地溜了下来,凑到到了大白猪的身后。
其中一头个头稍大一些的猎豺,呲牙裂嘴,猛然跃起,朝着大白猪的臀后位置似就要撕咬过去。
这是山中豺狗捕杀大型猎物惯用的招数,莫说是七八百斤的大白猪,便是千多斤的老牛,稍一不慎,着了道也得被其分而食之。
“唉哟,好畜生……”
正自言自语的大白猪似才感觉到身后的豺狗,受惊一般的跳了一下,肥壮的身体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忽然前蹄支撑住身体,后蹄猛然抬起狠狠踹出。
呜呜一声低咽响起。
那被踹飞出去的豺狗叫唤了两声,躺在地上眨眼间便没了生气。
其他几头豺狗见状,登时一溜烟的远远跳开,也不走远,似忌惮这大白猪的,又有几分不死心。
大白猪对于那几头远远观望的豺狗也不在意,反而继续低声自语起来:
“方才那小道士要去找那长虫的麻烦,也不知会不会吃亏,只是那长虫可不太好对付,哼哼,我才不是打不过呢,就是……唉,还是回去看上一眼吧!”
大白猪又慢慢转动着身体,昂了昂头,望向方才的来路,继续絮叨道:“那些沦为长虫口粮之人我是没见着,也管不了,可那小道士虽然扯我尾巴拽我耳朵,又踢我屁股,我到底撞见了,若是看他送死,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而且,小道士看着挺厉害的,万一那把长虫给打死了,唉唉,也是不妙……怎地这些麻烦事老让我遇上?麻烦麻烦……”
大白猪发了一通牢骚,忽而前蹄在地上刨动了两下,口中再度念念有词,肥硕的身躯突然往土里一钻,消失的无影无踪。
唯有几头豺狗再度跑回来,看着那地面刨出的一个浅坑,呜呜叫个不停。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斩蛟
白头岭的大屋之内。
裴楚耷拉着脑袋,单手拄腮,脸上似乎有迷醉之色。
忽而,屋外似有飞沙走石之声。
“贱婢,贱妇……”
一阵骂骂咧咧的男子说话声,从门外传来。
正轻歌曼舞的大厅内,歌舞骤停。
那绿衣侍女抱着琵琶匆忙站起,看了一眼裴楚,眉眼之间不再有撩拨媚态,反而多了几分复杂,低低说了一声:“主人回来了。”
其他三个跳舞的少女则束手侧立,缓步退了下去。
裴楚状若微醺,慢慢抬起头,就见一个面容俊朗的青年大步走了进来,脚着白袜,踏着木屐,一身绣花锦服,只是衣袖破裂,挂着几缕布条。
“家中又有客人来了?”
那青年一进门,看到了端坐在左下首上的裴楚,面上的怒色转眼消失,露出了喜色,又扫了一眼旁边的那个绿衣侍女,“服侍可算周到?”
那绿衣侍女低着头,应了一句,“奴婢安排了歌舞。”
“好。”
绣花锦服的青年拊掌叫好,又走到裴楚面前,看着裴楚的道装打扮,似有愣神,问道:“客人可是道门中人?”
裴楚站起身,摇摇头,“胡乱套了件道服而已。”又问道:“主人家如何称呼?”
“小姓李,家排第三,多唤我念三。”
绣花锦服的青年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婢女,“客人,我家中婢女歌舞不知还可还入眼否?”
“不错。”裴楚点点头,平心而论,又补了句,“是好风景。”
“如此甚好。”李念三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诡异,“我这家中女婢都是私藏,如今被客人看了去……嗯,我家老头子曾言,做事需公断,这有来有往才可打交道,客人看了我家歌舞,总得留下点什么于我?”
“不知主人家想要点什么?”裴楚看着这绣花锦服的青年作怪,又随意地甩了甩衣袍,“我两手空空,身无长物,可付不起银钱。”
“我也不要你银钱。”
李念三摇摇头,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目似有幽光,忽地指着裴楚,阴恻恻道:“客人你这身体里,有心肝脾肺,还有这一身好肉,都可抵付。”
“是都要呢,还是选其一?”裴楚嘴角噙着笑意,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
“若在往常嘛,你这心肝脾肺,随意与我一件便是了,只是……”
李念三面庞忽然浮出细密的鳞片,脸色陡然显得了狞恶,“今日老爷吃了点小亏,正要你一身血肉补补。”
话音落下时,一张俊朗的面容忽然凸起,露出妖魔之相,头如大蟒,张开巨盆似的嘴巴,竟是想将裴楚一口吞下去。
周遭房舍忽一下全部变幻,化作了一处宽大的洞穴,有整具似消融了血肉的森森白骨,又有混杂着毛发衣物的肉团,污垢熏天,恶臭扑鼻。
“还真是……”
裴楚早已有防备,在李念三化作的蟒头朝他咬来的瞬间,倏地退了一步避让开。
李念三化作蟒头的眼眸似有讶异,没想到他百试百灵的扑击竟然会落空,刚想抬头,就见裴楚已然一个箭步冲来,动作之快,竟然是让他来不及反应。
裴楚筋肉一齐发力,猛然一拳狠狠砸出,正中李念三化成的蟒蛇头部,口中最后半截话跟着吐了出去,“公平啊!”
李念三怪叫一声,吃痛之下,似受了惊吓,转身就朝山洞外逃去。
“嗯?”
裴楚看着李念三逃遁,一时还有几分疑惑,他所见妖邪,多为凶狠,不想这蛇妖如此胆小。
只是他又哪里肯让对方走脱,一步纵跃而上,抓住李念三身后的绣花袍服。
撕拉一声,绣花袍服碎裂,落在了裴楚手里,却是一张残破的蜕皮。
本来只是头颅骤然变出蛇蟒本相的李念三,衣襟尽碎后,眨眼间化作了一条两三丈长的巨蟒,尾巴拍打舞动,将山洞内的所有骸骨石块,抽打得四下纷飞,颀长的身形快速冲出洞穴。
裴楚快步赶上,这时忽然面前冒出了一窝的人影,有男有女,其中方才的绿衣侍女和几个卖弄歌舞的女婢都在。
个个口中呼喊着“客人哪里去”“客人留下吧”“老爷快走”之类的琐碎言语,挡在了裴楚身前。
其中更有一个獐头鼠目宛如胥吏的老者,抱着裴楚的大腿,哀求道:“小道士,你要走便走,放过我家老爷。”
裴楚抬脚将那胥吏模样的老者踢飞,随手一扒拉,又将这些个游魂鬼魅甩到了一旁,几步赶上。
李念三所化的巨蟒已然钻出了山洞,身上卷起阴风,似要腾挪,裴楚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了蛇尾,神力发作之下,巨蟒登时挣脱不得。
咔嚓咔嚓一声怪异的声音响起。
巨蟒感觉到尾部传来巨力,无法游走,前半身皮肉忽然碎裂开两个口子,突兀地长出了两条爪臂,爪臂上还隐有刀痕,死死扒拉在乱石之上。
“这是蛟?”
裴楚双目微凝,身如巨蟒,肋生爪臂,尾巴背上似有鱼鳍,这已不是什么蛇妖之属,而是蛟龙之流。
且之前有探路鬼夜间游弋村镇,又有伥鬼蛊惑人心,这伥鬼裴楚也多听闻是虎妖食人后才可拘役,不知为何这蛟蟒之属也有此能力。
但此时也不等他多想,双臂一用力,生生将扒拉着地面的蛟蟒给拉扯了回来。
蛟蟒眼看逃脱不得,猛然怪吼一声,似龙吟又是蛇嘶,趁势一个回头,口中喷吐出了一道黑烟,尚未靠近已然能嗅到其中腥臭,所过出便是岩石也浸染得漆黑。
裴楚知是毒雾,低呼一声,“风来!”
平地骤然卷起一道夜风,绕着裴楚盘旋,将那道黑烟倒吹了回去。
蛟蟒眼见黑烟被吹散,巨口再度张开,宛如水桶,朝着裴楚当头咬来。
裴楚撇开了蛟蟒的长尾,双手高举,恰好抓住蛟蟒的上下颚,手臂上筋肉跳动,生生抵住了蛟蟒的咬合之力。
与此同时,蛟蟒粗长的下半身,已然缠绕上了裴楚的身体,似要将他生生绞杀。
只是这一绞,李念三便觉得仿佛缠上了一块坚不可摧的金铁,鳞片摩擦间隐隐冒出了火星。
裴楚怀中藏着的三张“一炁保身符”这时则闪烁着淡淡微光,隔着衣物都隐约可见,这便是“天罡护体”的道术奇效。
只要“一炁保身符”中的天罡炁不消融完毕,裴楚便能承受重击巨力,至于其中一张“一炁保身符”能够承受伤害的上限是多少,裴楚并未完全测出来,但他此前采集五风的时候,试验过一次,三十丈高的山崖跳下,不用“丹符履水”的轻身之能,仅仅也就内腑稍稍感到震荡。
裴楚得了这门道术至今,采集了几次天罡炁,也只得了四张“一炁保身符”,其中一张在陈素身上,另外三张他随身携带,有三张“一炁保身符”,蛟蟒不绞缠他个小半天时间,都不可能以外力破去。
这也是裴楚现今的底气所在,他虽手无环首直刀这样的破法锐器,道术又多是辅助,但有“九牛神力”中六牛之力的加持,又能轻身,又能抵挡伤害,寻常妖魔他即便是赤手空拳,也足以应对。
而现下,裴楚又哪里等得到蛟蟒慢慢绞杀于他,双臂扼住蛟蟒的上下两颚,一齐发力,蛟蟒登时承受不住,缠绕着裴楚的下半身瞬间就松开。
两条粗壮带着刀伤的三指蛟爪,抓向了裴楚面门,同时口中的黑色烟气再度喷吐,旋绕着裴楚的夜风再度吹拂,将那些黑烟再度一齐吹散。
只是如此距离之下,裴楚也不得不松开了钳制住的蛟蟒上下两颚,身形一绕,到了蛟蟒脑后,左臂舒展,竟然是将水桶粗的蛟蟒生生夹在肋下,压服在了地上。
裴楚右臂举起,筋肉鼓胀,冲着蛟蟒的眼球狠狠一拳。
噗地一声,蛟蟒的一颗眼睛登时烂开,血肉模糊成了一片。
蛟蟒吃痛之下,颀长的尾部登时一通乱甩,拍打得乱石四下飞溅。
“道长饶我一回,道长饶我一回,我有宝物奉上。”
裴楚恍若未闻,丝毫不留手,抬手又是一拳。
蛟蟒的鳞片外甲,坚硬非凡,但裴楚每一拳力量极大,又有“一炁保身符”的加持,拳头几胜过锤锏之类的武器,接连几拳之下,蛟蟒已然是头骨开裂。
“唉哟,谁偷袭我……”
这时,忽有一声痛呼响起。
裴楚死死压着蛟蟒,任凭他甩尾拍打,也不松懈半分,目光却瞟向了呼喊声传来的位置。
就见乱石堆里一个大白的身影从地下拱了出来,头上恰好被弹飞的石块砸中,登时痛呼出声。
“猪道人?”
裴楚看着那大白猪从地底冒了出来,稍有异色。
那大白猪在痛呼过后,看着眼见这一幕则更感怪异。
他原还有些担心裴楚被这长虫说害,特地赶来,眼前看到的则是那蛟蟒在裴楚手底下,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已是快一命呜呼了,登时叫嚷了起来:“小道士,小道士,你且留这条长虫一命。”
“道……长饶命,真人饶命!”
化作蛟蟒的李念三听得有人帮他求饶,跟着也出声告饶。
裴楚没有理会李念三的求饶,只是眼睛看着猪道人,似等对方言语。
猪道人呼噜两声,这才开口道:“小道士,这长虫也无多大本事,非是我敌不过,只是……只是它是个有跟脚的,不然哪能有这拘魂为伥的能耐,你若杀了它,往后便是一桩祸事。”
“客人,求饶过我家老爷一命!”
“道爷,放过我家老爷吧!”
“我家老爷心善,并未害过我等。”
“我等都是自愿的。”
又有一阵呼喊声响起。
却是方才被裴楚扒拉打飞的一群伥鬼,齐齐涌了过来,跪伏在地,哭嚎连天。
“后患无穷?”
裴楚目光冷冽,指着跪伏一地的伥鬼,“***女,食人为伥,我如何能留得他?”
猪道人看着那跪伏一地连连为蛟蟒求饶的伥鬼,食人为伥,这些伥鬼便是蛟蟒所做孽事再清晰不过的证据,呼噜噜似长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罢了罢了,小道士,你且等一下。”
“嗯?”
裴楚再度望向那猪道人,不知对方要作何反应。
猪道人张嘴忽然吐出了一把长剑,扔到了裴楚面前,又叹了一声,道:“我也真是多管了闲事,小道士,这既然要杀这长虫,那你便用我法剑杀了,不然往后又是麻烦。”
眼见猪道人抛出法剑,那已然没有多少气息的蛟蟒李念三身体猛然抖动起来,蛟蟒之躯被裴楚打杀了,他还有魂,可用法剑,那便是彻底灭杀。
顿时嘶声怒吼道,“你们如何敢杀我,你们如何敢杀我,我乃……”
裴楚不等李念三说完,已然捡起了身边地上的那把法剑,一甩剑鞘,雪亮的剑身宛如白虹,一剑将蛟蟒的头颅砍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离去
蛟蟒硕大的头颅落下。
一旁的十多个男男女女的伥鬼登时哇地大哭出声,一拥而上,围着那颗头颅,哭喊不停。
“老爷啊老爷,你不说给小人凝个实躯,以后也去鬼压床尝尝滋味,怎地就死在了这里?”
“奴婢等人往后又该何去何从?”
“老爷老爷……”
夹杂着老人小厮和多名女子抽噎之声,哭得一个悲怆。
裴楚松开了蛟蟒的尸身,缓缓站起,看着跪伏一地哭泣的伥鬼,心中莫名的长叹了口气。
眼前这些伥鬼哪一个不是被这蛟蟒掳来淫邪与吞食的,可一个个死后游魂被拘,多做帮凶蛊惑骇人,反而成了杀害自家性命妖魔的拥趸。
天下之事,可笑莫不过如此了。
裴楚心中愤懑,殊无斩杀了一头孽畜妖魔的喜悦,吐了一口浊气,转头大踏步朝着山下走去。
猪道人看着飘飘荡荡走下了山,又望向那些伥鬼,赶忙问道:“小道士,这些伥鬼你作何处理?”
“道兄看着办便是。”风中裴楚的话传了回来。
“哎呀呀!”猪道人呼噜噜地怪叫一声,“麻烦麻烦,怎地留给我的都是些麻烦事。”
再又看向那跪伏哭天抢地的伥鬼,猪道人的眼中也流露出了几分黯然:“可怜又可恨,身前遭了难,死后落在这山岗又是个游魂野鬼,唉,红尘游历,磨练道心,修道是逆势,是当争,可师父啊,我这人最怕麻烦事……罢了罢了,今日便积一份阴功!”
自言自语间,大白猪忽然以后腿支撑起庞大的身躯,前蹄抬起,似作结印状,口中念念有词:“……杨柳动长春之境,化育无涯;莲花舒不夜之天,慈悲有赖;志心朝礼,仁爱俯从,说诸因缘,普得超度……”
便在大白猪口中念出经文间,本来悲怆抢地,哭嚎不停的一众伥鬼,忽而静默了下去,一个个侧头望着大白猪,不知觉间跟着一起低声念诵。
游魂之躯渐有白光,面露平静安详色,化作白光,遁入虚无。
“可累死我了。”
等到那一众伥鬼消失,猪道人噗地一下前蹄再度落地,一下没站稳,直接趴伏在了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忽而,猪道人一下腾地又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蛟蟒尸身周围,跟着双目望向白头岭下面黑幽幽的山麓,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朝山下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叫着:
“小道士,小道士,你快回来,把法剑还我,那可是我山门宝贝!!”
……
茫茫的山麓上,一道人影步履轻盈地行走在山间草木之上,脚步不快,但步伐极大,每一步迈出就有近丈的距离。
须臾间,已然下了白头岭,又走上一段,白中乡便已然在望。
此时,东边的天色渐已有了几分亮光。
再度回到谢家,裴楚远远便望见了有谢家里外点着灯火。
谢瑞夫妇和谢采文小夫妻,以及陈素都等在门外,一个个面有忧色。
“哥哥!”
陈素一通小跑到了裴楚身边,脸色似骄傲又带着几分后怕,“晚上有妖魔来了,还好我和田大娘一起把那妖魔打退了。”
“嗯?”裴楚微微愣神,似有些没想到他跟踪那探路鬼一路上了白头岭,这边谢家却又闹出了事端。
等到陈素再细细碎碎地说起那妖魔所化之人的模样,又是如何与之对敌等等,裴楚细细听完,想起那蛟蟒两条三趾爪臂都有刀痕,轻舒了一口气。
他倒是真没料到,在他追寻那探路鬼找到蛟蟒李念三巢穴的这段时间里,那蛟蟒已然来过了谢家,好在这蛟蟒的实力并不算强,陈素和田氏两人将起惊退。
“很勇敢!”
裴楚伸手轻轻拍了拍陈素顶着的双丫髻,见小姑娘面带喜色,又走到神情忐忑的谢瑞和田绮萝以及谢采文小夫妻面前,笑着说道:“叔婶、采文兄,几位不必担忧,我之所以回来的晚了,便是在等那妖魔,如今已是将那妖魔除了去,尽可安心。”
“裴……裴道长真的除了那妖魔?”
谢采文面色激动地叫了起来,跑到裴楚面前,似乎想要询问个究竟。
夜间的打斗着实让他受到了惊扰,从父母口中也得知了,近来多有妖魔夜间寻未出阁的少女或是空房女眷,是以将他从县城叫了回来。
而裴楚只是萍水相逢,他也不过是当成普通游方行走的道人,倒是不知其本事。
只是稍稍靠近了裴楚几分,见了裴楚手里还提着一柄雪亮如虹的长剑,又生生止住了身形,但脸上激动之色不减。
“采文不可孟浪。”
田氏见得谢采文的举动,出声轻喝了一句,他是见过裴楚能耐的,知道裴楚既然这般说辞,当不会是假话,又上前朝着裴楚拜谢,“多谢裴道长。”
“道长辛苦了,此番道长除去妖魔,却是让周边乡里都得了安宁。”
谢瑞跟着上来作揖行礼,而后谢采文又携新妇吕小千,一齐拜谢。
裴楚又是一番还礼,等进屋后在院中,眼看天色将明,索性也不去睡,田氏和吕小千自去准备膳食,谢瑞则继续操持起家中伙计,只有谢采文陪着说话。
忽而陈素凑到了裴楚身边,上下打量着他手中的那把长剑,奇怪地问道:“哥哥,你这把剑是哪里来的?”
此前裴楚是有带着把长刀傍身,在杭家集时则多用庞元生借用的环首直刀,环首直刀碎裂重铸后,得了一把短刀,他已交于陈素使用。离开杭家集后,裴楚自持有神力和护体之术,普通兵刃有无并无多大差别,是以干脆不再携带。
“别人借与我的,我忘了还他。”
裴楚将手中的长剑举起,端详了一下剑身,细密的钢纹似有符篆藏于其中,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剑鸣清越,不是凡品。
方才他从白头岭下山,他一时感怀那些伥鬼遭遇,忘了将这剑还给猪道人,等记起时,人已然下了山,到了白中乡左近。
他索性径直回来了,等猪道人再上门来取。
他倒不是想贪墨对方的法剑,只是心中对于猪道人的观感有几分复杂。
那蛟蟒并不算强,以猪道人的能耐,当不至于敌不过,不然那蛟蟒也不需以栽赃陷害的手段,来驱逐猪道人。
想到这里,裴楚又摇了摇头,自知过于苛责,又转而朝谢采文道,“烦劳采文兄帮我准备些瓜果菜蔬。”
“道长客气,我家后院便有,小事而已。”谢采文笑了笑,当下转身离去。
天色渐亮。
裴楚和陈素在谢家用过了早饭,便提出告辞。
不过这次裴楚没有再继续走水路,而是准备走一段陆路,看看集市村镇。
依旧是如先前一般,水路虽然便捷,但他又不赶路,时日久了到底磨人,且见了这白中乡的蛟蟒为患,多寻觅些有人烟气息的,随手还能除去一二。
裴楚趁着回房整理的空隙,又查看了一眼无字天书,斩杀了那蛟蟒后,倒是又新得了一门符法,名为“祛毒符”。应对的当是那蛟蟒喷吐的黑雾,只是被裴楚以呼风之术破去。
“祛毒符”并不繁杂,佩戴在身,能抵挡诸多毒素侵害,若是中毒,则用此符化水可以祛除减缓症状,也算实用。
裴楚又将江边的那条小船赠与谢采文,辞别了谢家众人后,带着陈素两人便一路离了白中乡,往东而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结伴
晨光熹微,草木郁郁。
行早路人稀。
裴楚和陈素两人沿着黄土小道漫步而行。
两人身上都背着包袱,裴楚手里还提着一把缠了布的长剑,手里又拎着一个装满了瓜果蔬菜的竹篮。
越州多山,多是层峦叠翠的山林。好在这一段视野还算开阔,行走起来颇为舒适。
在船上待得久了,忽然之间这般漫漫行路,见得红日初升,烟霞蒸腾,路边又有野花野草,别有一番滋味。
“哥哥帮我拿下包袱!”
陈素看得这般景色,忽然将肩头上的包袱解下,又塞到了裴楚手里。
正当裴楚以为小姑娘是是看着路旁的花花草草,想要采攫一二,就见陈素跟着又将鞋底的两张“丹符式”抽了出来,呛啷一声拔出了贴身的那把短刀。
漫行于山道之上,小姑娘见得美景,竟然是起了兴致,练起了刀法。
这路刀法裴楚看过不止一次,是杭九娘教给陈素的,并不算什么高深武艺,只是基础招式,拉刀平扎、转身截拦、劈刀转进、撩尾转环、扎截削进、护腿剪腕、惊上取下、闪身斩腰等等,讲求的是腕要强,腰要柔,步要轻灵。
陈素现在的身体素质远超常人,加之“九牛神力”道术里自带有武艺自通的效用,虽然得之精华没有裴楚多,但展现出来的习武天分已经算是上上之选。
一路上,小姑娘纵跃腾挪,即便没有“丹符式”的轻身,依旧灵巧非常,短刀过处,路旁的一些个花花草草尽数遭了秧,甚至道旁有棵碗口粗细的小树,也不经小姑娘的一刀斜斩。
裴楚见之莞尔,某一瞬似想起另一个时空里自己少年时的行径。
一直练了小半个时辰,走了二三里路,陈素额头见汗,微微气喘,停了下来。
“呔!哪里逃!”
忽然,道旁的草木之中一阵晃动,有呼喝声传了出来。
“有贼人?!”
陈素听得呼喝声,猛地一个激灵,抓起短刀护在身前似准备随时搏杀。
自吃了一个半的面牛得了大力,又经历了夜枭突袭,还有昨夜与那李念三的战斗,小姑娘心气渐高,加之知晓裴楚所面对的种种妖魔鬼魅,于寻常盗匪她早不畏惧。
裴楚看着陈素的紧张模样,微笑上前伸手按住小姑娘的肩膀,目光则望向那由远及近,簌簌抖动个不停的草丛。
忽地一下,草丛之中,一个圆滚滚的大白身影滚了出来,气呼呼地吼道:“好你个小道士,怎地想贪墨了我的法剑不成?快快还我!”
“哎呀,是猪道人!”
裴楚尚未开口,陈素已然放下短刀,激动地跳了起来。
昨天在白中乡泊头江岸见了一面,小姑娘对这头大白猪感新奇。后来又听裴楚说起在白头岭遇上了猪道人,得他借剑斩蛟,更是大有好感。
几步就蹦跳上前,伸手拍了拍猪道人的后背,又抓了抓猪道人似蒲扇一样扇动着的双耳。
“女娃儿,你且让开,我正与这小道士算账呢!”
猪道人扭了扭肥硕的头颅,似想挣脱开陈素的手掌,又怕力道大了伤了对方,只得怪叫起来。
“猪道人,猪道人,哥哥早知道你会来,特地准备了许多瓜果与你。”
陈素见猪道人气呼呼的模样,又赶忙解释道。
“嗯,瓜果?”猪道人闻言疑惑道。
陈素几步跑回裴楚身边,从他手中接过了那个大竹篮,笑着道:“这里这里。”
竹篮里是一些洗干净的瓜果和蔬菜,看得猪道人登时两眼放光,随即又抬起头看向裴楚。
“朱道友,等你多时了。”
裴楚看着猪道人,笑着拱手抱拳,又将那缠着白布的长剑交了过去。
“算你还有点良心。”猪道人哼哼两声,张嘴将那把长剑吞了下去。
又不满地呼噜呼噜叫了几声,“白中乡我又不好再去,我这循着你们跑了一路,可累坏我了。”
说话间,硕大的脑袋已然探到了竹篮前,“嗯,我得补补,补补才行,小道士,都是你害的。”
只是猪道人化身的白猪头颅硕大,拱了拱,却不能将竹篮里的瓜果取用出来,登时又呼噜呼噜地叫唤了起来,“哎呀,这篮子好生可恶,为何不用个盆来?”
裴楚摇头失笑:“朱道友,你可用人身取食。”
“太麻烦太麻烦,变人身我就不吃这些个了。。”猪道人呼噜两声,“还是猪身好,猪身无烦恼,猪身不受俗世扰,除却豺狼与虎豹,谁与一头猪计较。”
说着,又冲一旁站着的陈素道,“小姑娘,烦你帮个忙。”
“好嘞!”陈素早等在旁,赶忙上前,从里面抓了一个瓜,扬手扔进了猪道人嘴里。
猪道人大口咀嚼,汁水飞溅,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一扔一吃,眨眼之间一篮子瓜果吃完,猪道人呼噜着满意地打了个嗝,晃了晃脑袋,再看向裴楚和陈素,哼了一声,“走了走了。”
裴楚看着猪道人肥硕的身躯离开,又拱了拱手,他现在倒是有些看出这猪道人的性情了。
游历红尘,自得其乐,不受外物所扰,虽心有善念,但却更怕诸多麻烦。
“大抵,这便是修道之人。”裴楚心中感怀,“只是,我不是。”
“猪道人,猪道人!”
眼看猪道人离去,一旁的陈素忽然喊了起来。
“唤我何事啊?”猪道人微微顿足,却没有回头,一根小尾巴在屁股后面甩动着。
“我哥哥会做很好吃的叫花鸡,可香了,你想不想尝一尝?”
“我持戒多年,早不吃荤腥。”猪道人语带傲娇地回了一句,又迈开步子朝前。
“哦。”小姑娘似乎有些失落,又喊道,“那你要去哪里?”
猪道人肥硕的身躯微微一顿,又会了一句:“四海为家,想去哪去哪。”
只是说完间,忽而低声自语:“是啊,我离了这白中乡又要去哪?师父啊,你还是让我早些回山门吧。什么道子有令,下山行走,我就想回山上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走吧。”
裴楚看猪道人走远,随手将陈素的包袱取下,给她挂上。
小姑娘点点头,整理好包袱,收拾起短刀,转头离去。
她对猪道人观感极佳,一头大白猪里藏着个人,着实有趣,而且这人还是个会法术的。
两人重新上路,走了一段,忽而后方呼噜呼噜的声音响起。
一头硕大的大白猪晃晃悠悠跟了上来,口吐人言,“我先说啊,我只是顺道跟在你们后面,可不是要与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