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显威
裴楚喘着粗气,跌坐在了地上,仰头看着那虚空上浮现出的浩大虚影。
“这就是杨浦县城隍?”
这个世界有术法神通、鬼神精怪,自不必多言,然而真正能够见到一个神灵,那种震撼依旧让人心神摇曳,难以想象。
忽而,他的耳畔似响起了一个如吟如咏的男声,仿佛在对他说话,又像是自揭心事过往:
坠落江河二百年,
每逢好事可人怜。
遇危救急逃生路,
不致沉躯赴水眠。
上天见我三德愿,
擢升杨浦城隍仙。
神道有灵应识我,
去时还似来时天。
……
河岸之上。
慌乱奔逃的人群在轰然巨响之后,倏然寂静。
不论是溃逃的官军,还是费劲千辛万苦爬上城头逃命的升斗小民,所有人尽皆呆滞当场。
“城……城隍爷!”
“是城隍爷显灵了!”
“求城隍神解救我等苦难!”
城墙内外,有逃出城的黔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连连叩首祈求。
亦有官军丢了兵器,匍匐在地,似在请求开恩。
便是那两名禁妖司的缇骑,见多识广,可真神显身,依旧是平生第一次见。特别是那位身穿鹤氅的老者云诚,拉着身边的力士汤休,两人整顿衣冠,认认真真躬身行礼。
唯有那杨浦县县令吴知远,神色变幻,僵在那里,不知想的却是什么。
裴楚再抬头看时,就见虚空中那头戴乌纱身穿锦衣的城隍神虚影,忽然衣着变了一下,成了一袭麻布粗衣,遥遥对着裴楚仿佛作了一揖,接着遁入空中,消失不见。
轰隆隆的水流声继而响起。
宛如江河倒扣的滚滚河水重新回到了河道之中,几乎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就悄然退去。
……
忽然一道水流凭空飞起,直入天际,几乎是眨眼间,在杨浦县县城上方就汇集成了一朵阴云。
裴楚站在河岸边,愣愣出神,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伸手摸了摸脸颊,隐有水渍。
“下雨了?”
裴楚回过头看向依旧火光滔天的县城,开始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接着成了瓢泼大雨,将城内熊熊的大火压了下去。
城头上,一个爬上城头身穿红衣的疫鬼,在那雨水落在身上后,发出痛苦的哀鸣,继而身上腾起了道道青烟,一头从城头跌了下来。
一些被疫鬼撕咬感染的百姓,被这雨水一冲,身形骤然僵硬,仰头栽在地上,似被冲刷洗涤了疫气。
“成了。”
彭孔武双手张开,迎着雨水落下,兴奋地大笑了起来。踉踉跄跄地挣扎着跑到了裴楚身边,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喜不自禁道,“裴兄弟,这城隍神显灵,下起雨了,大火扑灭,疫气消散。”
裴楚重重地点了点头,只是目光依旧望着浦水上空,这一夜的经历,堪称离奇,却也让他真正认识到了这个世界。
“好一个杨浦县城隍啊!”
两位禁妖司缇骑不知何时也走到了裴楚身旁不远出,那名散修校令云诚幽幽叹了一声:“那城隍一点真灵不灭,这一次却是云散烟消了。”
“啊?”彭孔武张大了嘴一阵愕然。
那名力士汤休神色肃穆,面露敬重之色道:“杨浦县城隍庙早已破败,他又未得本朝敕令,城隍职司不在,仅剩得一点真灵,所以才会为人所拘役。如今得了解脱,又以自身真灵,布雨灭火,化解了城内的疫气,当是不在了。”
“不在了?”彭孔武口中喃喃,似如遭重击,他本还想此事过后,重建城隍庙,却不想这护佑一方的城隍神真灵已散。
裴楚在一旁也是岿然叹息,他从那城隍最后念的一句诗里,已然听出了一点味道,再见对方的官服化作布衣,那是没了神职敕令,心中就有了猜测。
“啊啊啊——痛煞我也,混账,丘云瑞,你一个小小的水鬼还敢反我!”
河岸边忽然一个声音响起。
一个穿着白衣湿漉漉的身影从水中爬上了岸,神情萎靡,可口中却依旧在大呼小叫,不断谩骂着。
两名禁妖缇骑骤然变色,猛然一跃而起,朝着岸边扑了过去。
那从水里爬上来的祝公子,被破了拘役之法后,浑身疼痛,昏昏沉沉,好不容易爬上岸,忽然就感觉身上压了两人。
还没来得及多做反应,就听到那面容枯槁的老者云诚大吼一声,“倒钩链!”
跟在他身侧的汤休往腰间一摸,用做腰带的两条铁链登时甩了出来,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扔到了老者的手里。
铁链两头都有着一个手掌长的倒钩,两人一左一右,朝着祝公子的后背钩了上去。
“啊!!我要杀了你们,挫骨扬灰,阴火炼魂……”祝公子口中蓦地再次发出痛呼出声。
不远处的裴楚和彭孔武看着这情形,都是神色一凛,就见那祝公子身上血迹斑斑,两个锋锐的倒钩穿住了对方的琵琶骨,疯狂地挣扎了两下,登时气息就萎靡了下去。
只是一张面容,依旧满是怨恨阴毒之色。
云诚和汤休两人,眼看倒钩穿过了祝公子的琵琶骨,同时齐齐出了一口长气。
倒钩链是禁妖司专门囚禁邪道妖人的刑具,任你术法高强,变化多端,只要传了琵琶骨,立时就失去了反抗之力。
这也就是祝公子被城隍破了拘役之法,心神受创,又在那滚滚的浦水中浸泡许久,换做其他时候,以祝公子的术法修为,两人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得手。
“妖人,给我死来!”
彭孔武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左右找寻,捡起了一把某位逃命的官军丢弃的长刀,就要冲上前,宰杀了那祝公子。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白,只是自小练武,骨健筋强,这会也恢复了几分气力,再加上心头怒火,着实难以遏制。
“不可!”
那名禁妖司的缇骑汤休,大步跨出,挡在了祝公子身前。
“这妖**害百姓,你们也是见到了,如何不能杀?”彭孔武怒火腾腾往上冒,横眉怒视汤休。
后方云诚这个时候缓缓出声,“朝廷自有法度,这是我禁妖司捉拿的妖人,一切罪责,自有法令处置。”
“快开城门!”
“我妻儿老小还在城内!!”
这时,城门口的位置,有呼喊之声传来。
城外一些先前逃出城的百姓,这时候都聚集到了城门口,去搬那些抵住了城门的器具。
溃逃的官军当中有不少人同样在默默帮忙,方才城隍显现,使得许多人在良心上都受了一番责难。
“彭都头,我们去救人。”
裴楚对那祝公子同样起了杀心,这样丧心病狂的邪道妖人,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只是看两名禁妖司缇骑的架势,他也明白这祝公子定然是要被他们带走。以他和彭孔武的能力,想从两人手里抢人也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裴楚暂且抛开了这个念头,当务之急,还是去城内救人。
与他一起来的那些乡人,被疫鬼俯身后,城隍虽然以真灵化作雨水冲洗,但他也不知还有没有救。
而且,即便那些乡人可能救不回来,城内感染疫气以及在大火中受伤受灾的人,也需要救治。
他有“刺肉不痛法”这门道术,至少一些皮外伤总是能够帮上忙的。
“好,我们去救人。”
彭孔武朝着两名禁妖司缇骑狠狠吐了口吐沫,转头跟着裴楚,两人就朝城门走去。
“不许开!”
城门前,一个厉喝声骤然响起。
一身官袍的吴知远走到了人群前方,面色阴沉,“这城内都是反贼乱民,没有本官下令,谁敢打开城门?所有士卒差役,都给本官拿起武器,凡敢出城者,格杀勿论。”
“大老爷开恩,里间都是我等的家人啊!”
“是啊,县尊大老爷,那些作乱的疫鬼,已经被城隍神肃清了,求大老爷开城门,让我们去见家人。”
城门口的众多乡民,一见县令发话,立时跪了一地。
之前被疫鬼追逐,生死逃亡,顾不得家人,现在祸患已去,不少人回过神来,自责不已,心情急切下就想去城内找寻家人。
一些官军这个时候也纷纷出声:“县尊,这些都是乡人,不是反贼。”
“放肆!”
县令吴知远面容都完全扭曲了起来,怒喝呵斥道,“本官说他们是反贼,他们就是。谁敢再为城内反贼说话,一律以乱民反贼论处。”
今夜一场祸乱,他下火烧城,县衙都丢了。按官员考核,本就是失土罪责,唯有以平乱之功补上,当今朝廷为安定天下,最终平叛功劳,届时不但无罪,还可升迁。
“啊啊啊——”
正和裴楚一起赶到城门口位置的彭孔武,骤然听到吴知远的这番话,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稍稍收敛下去的怒气,再次喷薄爆发。
抓起手里那般捡来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冲了过去。
“狗官!”
第三十一章 屠狗
“狗官!”
城门前的一声暴喝,登时让吴知远吓了一大跳,随即勃然大怒,正要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看到底是谁人如此大胆。
就看到人群当中,彭孔武手持长刀,挤开了人群,怒气腾腾地朝他冲了过来。
“彭都头,你想要作甚?”
吴知远脸色大变,厉声疾呼,脚步却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我要杀了你这狗官!”
彭孔武怒气上涌,持着刀的手背上肌肉鼓胀,青筋凸起,一步一步朝着吴知远走来。
“大大大……大胆!”
这时,一个身穿青襟的男子狼狈地从人群中蹿了出来,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彭孔武,“恩……县……县尊乃是朝廷命官,彭彭……彭都头,你一个小小的都头,如何敢以下犯上?”
彭孔武看着这跳出来指责他的书生,手中的长刀横在身前,猛然一声怒喝:“趋炎附势,媚上欺下,你这等小人,也配与我说话,滚开!”
“你……你……”
那青襟男子还想再说什么,又见彭孔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直朝他走来,雪亮的长刀已经到了面前,登时脑后寒气大冒,慌忙退到了人群。
周遭还有几个想要上前的胥吏,被彭孔武的煞气所慑,一个个尽皆不敢上前。
“来人,快,快给我拿下,拿下彭孔武。”
吴知远看着无人上前,又朝城门旁边退了几步,连忙冲着一旁的官军和百姓大声道,“谁人拿下他,本官就许他做杨浦县都头。”
围观的一众百姓方才恳求吴知远痛苦流体,这时却无一人上前,众多的官军这时也是心有戚戚,眼见几个上官默然不发一言,他们也全然当做没看见。
偶尔几个直脑筋的有所意动,立时又被身后老成一些的袍泽给拉扯住,连连摇头使眼色。
“狗官,你看到了?”
彭孔武浑身弥漫着杀机,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扬刀指着周围,“你这在场诸人,无一人愿意救你。你为一己之私,火烧县城,封堵城门,更下令军兵射杀逃生百姓,你的心,何其歹毒!
我真是瞎了眼,会受你这等无恩无德之辈的驱策差遣。今日我就取你的狗头,以祭这城中枉死的阴灵……”
彭孔武说着,一步跨出,大喝一声,手里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就砍了过去。
吴知远未曾习练过武艺,可这生死关头,动作却不慢,连忙在地上打滚躲闪,绕着城门前一个摆放的拒马,躲开了这一刀。
“啊!”
彭孔武一刀落空,登时狂吼出声,换做往日,他这一刀如何会失手。只是现在受了内伤,这时候虽然缓过劲来,手脚却依旧有几分酸软。
吴知远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身,吴知远一身官袍沾染了污泥,面对刚刚擦身而过的长刀,他此时已然面无血色,亡魂丧胆,头上的乌纱跌落在地,披头散发,大叫连连:“彭都头,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杀官形同造反……”
“造反?”
或许是方才一刀宣泄了怒气,又或是被造反两个字吓住,彭孔武再次举起刀,手里的动作却顿住了,怔怔站在那里。
“对,你杀我就是造反,不就是要开城门救人吗,本官允了,本官允了……你们快开城门救人……”
围在一旁的杨浦县县民百姓,还有周遭的官军差役,这时却无一人响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彭孔武身上,似乎在等他做最后的决定。
吴知远眼见无人听他的话,连忙冲着彭孔武,继续说道,“彭都头你不为自己,也为家人想想,对了,那个白贼七……”
说到这里,吴知远精神一震,目光在人群里找寻了起来,忽然朝着人群的某处指了指,“彭都头,你看那里,那是白贼七。白贼七外人不知,本官却晓得他是你表亲兄弟。他一出城,我就命人将救了出来,并未伤他一分半点。”
“大虫,大虫!”
这时,一个身上被捆绑住的消瘦身影挤了出来,冲着彭孔武又是哭又是笑地大叫着。
却不是白贼七,又是谁。
他逃出城墙的时候,本官军拿下,本来是活不了的,可恰好有人识得他,知道他和彭孔武关系莫逆,想卖个面子,才侥幸留了下来。
“白贼七!”
彭孔武回过头,看到了一身脏乱的白贼七,脸上也露出了几分激动之色。
他在外人前从不说与白贼七的关系,日里白贼七虽然浑噩,但与他却是自小一起长大,是真正的表亲兄弟。
吴知远见彭孔武有所意动,胆气稍稍壮了几分,咽了咽口水,从拒马后走了出来,再次朝彭孔武安抚道:“彭都头,你不要自误,我是文科举同进士出身,朝廷任命的知县,你杀我是……”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影从后面冲了上来,一把夺过有些分神的彭孔武手里的长刀,朝着吴知远就扑了过去。
吴知远后半截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惊慌之下,连忙倒退,身上的官袍却被一旁的拒马勾住,猛一用力,登时摔在了地上,那拒马被他这么一拖,跟着翻倒,压在了吴知远的小腹处,一时之间让他挣脱不得。
在这仓促之间,吴知远只看清面前持刀的是一个短打麻衣装扮的年轻人,神情漠然,双眼却仿佛燃烧着火焰,瞬间声泪俱下,大声恳求。
“饶命啊,饶命啊,我是县令,你不能杀我——”
“绕你容易啊。”裴楚大笑一声,一脚踩在吴知远的胸口,“你还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命来!”
说完,双手将长刀高高举起,狠狠一刀冲着吴知远的脖子砍了下去。
鲜血飚溅。
咕噜一声,好大一颗头颅滚落下来。
“裴兄弟——”
彭孔武愕然看着突然出现的裴楚,双眼瞪圆,几不敢相信看到的一切。
他义愤之下,万分想杀了吴知远,可一口气泄了,真的当面,却终究是下不去手。
不提对方曾对他有提拔之恩,就是以下犯上擅杀上官,这个罪名他也担当不起。
可没想到的是,他没动手,裴楚却直接上前一刀剁掉了吴知远的脑袋。
裴楚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又将甩了甩手中的长刀,光亮的刀身表面上还带着暗红的血迹。
他转过头,冲着惊骇莫名的彭孔武淡然笑了笑,跟着又像是呢喃自语般说道:“我以为能有多难,原来杀这么个畜生,倒也容易。”
彭孔武先是愣了愣,突然大笑了起来,朝着身后嚷声叫道:“不错,吴知远这狗官戕害百姓,就是一畜生,杀这么一个祸害,理所当然。”
周围一众杨浦县县民百姓,这个时沉默无言,似乎没有人听到彭孔武的话一样,全部都愣在那里。
县令吴知远死了,真的死了。
哪怕方才许多人恨不得彭孔武一刀将吴知远剁了,可真的看到对方死在那里,又让众人心头颤颤,惶恐不安。
一旁的官军同样惊诧异常,许多人都在上下打量着这突然冒出来,一铁钎将吴知远扎了个通透的青年。
有些先前混乱时注意到浦水河边场景的,自是认出了这个杀了县令的青年,就是那个解除城隍封印的人。而更多不认识的,这时候只是为对方的胆气所惊叹。
他们之中不乏对吴知远不满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全数袖手旁观,只是真将吴知远杀了之后,日后又该怎么办?
第三十二章 诸般人心
“咳咳……”
一声咳嗽声这时突兀地在人群里响起。
“杀得好……咳……杀得好啊……”
不知何时,两名禁妖缇骑押着那妖人祝公子,走了过来。
那一声杀得好,正是从被穿了琵琶骨,神色癫狂萎靡的祝公子口中发出。
他佝偻着身躯,歪斜着脑袋,看着裴楚一刀将那县令枭首,肆意邪笑道,“杀官造反,你这山野小子,哈哈……合该是我教门中人。”
“狗官妖人,尽数该杀。”
裴楚冷冷地看了祝公子一眼,猛然握紧了手中利刃。
先前为了抢先救助城内的人,他还拦下了彭孔武,可这时候他刚一刀砍了那吴知远的脑袋后,心头杀机正盛。
若是常人,裴楚自是下不去手,可这样的妖人魔头,他内心毫无负担。
况且,杀了吴知远之后,恐怕后续也有麻烦纷至沓来,既然如此,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收声!”
押着祝公子的汤休狠狠扯了一把祝公子身上勾着琵琶骨的铁链,一步上前,警惕地看着裴楚。
面前这年轻人他们虽然不熟悉,可之前能够破解祝公子的法术,解救城隍,又有胆气一刀砍了县令吴知远,毫无疑问,绝非什么寻常山野乡民。
“两位——”
彭孔武看着两名禁妖司的缇骑出现,神色骤变,目光快速地扫过了周遭沉默的官军和百姓,几步跟着走到了裴楚身旁,盯着两人,眼神中充满了忌惮。
后方穿着鹤氅的云诚这时几步走了上来,不等彭孔武继续开口,他已然抢先说道,“我禁妖司只管缉拿妖人,其余是非不再权职范围。”
说着,又撇了一眼那尸首分离的吴知远,摇头叹息一声,“这等权欲熏心丧尽天良之辈,死了也好。”
他身位禁妖司招揽的散修,这些年来行走天下,见多了各种污秽阴暗之事。
妖魔鬼魅凶残嗜杀,可有时人不如鬼,否则大周这些年也不会这般风雨多事,四下闹出疮痍烟尘。
“此间事了,我们即刻押送妖人回总镇。”云诚目光又扫过了彭孔武和裴楚二人,拱了拱手,干脆利落地转身,“汤力士,走!”
“告辞!”
汤休看着裴楚和彭孔武不再有下一步动作,微微颔首,转头扯着祝公子琵琶骨后的倒钩链,径直跟上了前面的老者云诚。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裴楚心头有些气闷,有这两名禁妖司的人拦着,他找不到机会杀了那祝公子。
而且以禁妖司两人之前展现出来的手段,即便加上彭孔武也没有半点机会,除非此刻在场众多士卒百姓都鼓动起来,只是这两名缇骑显然也明白这一点,立马抽身离去,不敢陷入其中。
只希望这禁妖司能给力一点,让这妖人祝公子受到应有的惩罚。
彭孔武这时却长松了一口气,他最为担心的就是两名禁妖司的人会插手,杨浦县县令众目睽睽之下被裴楚一刀枭首,在场的官军百姓无人出手相助,这是吴知远失了人心。
可如果禁妖司的人插手,在场的官吏军将甚至百姓,还会不会作壁上观,实不好预料。
现在两人直接离开,没有要出手将裴楚也拿下的意思,这样最好不过。
“只是,接下来还需安抚住——”
正在这时,前方禁妖司的缇骑校令苍老的声音又远远传了过来。
“大周元靖五年,四月小满,有妖人于杨浦县以邪法作乱,火烧县城,全县罹难,县令吴知远不幸生死……”
裴楚听到这句话,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明白过来。
“这禁妖司的一老一少,还真有点意思。”
最初这两人见到了祝公子,百般忍让,似想要劝退对方。这让裴楚无形中将对方看低了几分,可这句话,却是为他脱罪,这让他对着两人的观感又有了些变化。
“或许就是两个裱糊匠吧。”
“两位缇骑大人一路走好!”
旁边彭孔武这时候大笑出声,那老者的这句话,他自也是听懂了。
“裴兄弟,我自是与你共进退。”
彭孔武又转头看向裴楚,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大踏步地走到人群前方,目视众人,语气铿锵地再次重复了一遍禁妖司缇骑传回来的那句话,“今夜妖人在我杨浦县以邪法作乱,火烧县城,县令吴知远不幸生死……”
人群轰然。
不少人的目光都投向裴楚和彭孔武,先是一阵沉默愕然,随即有机智些的,已然高声附和:“县尊死于大火,着实不幸。”
“妖人可恶,害了县尊和城中百姓。”
“县尊死的惨,作乱的妖人当千刀万剐。”
……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
县令吴知远虽是被裴楚砍了脑袋,但是在场众多军将官吏百姓,无一人上前搭救,细细追查起来,没几人能逃脱的了关系。
还不如就现在这样,报一个死于大火,大家都好。
人群之中,一个衣衫凌乱,栖栖遑遑的青襟男子听得彭孔武还有周遭的附和声,惊惧交加。
悄然缩身隐匿到了人群里,似乎想要逃离。
吴知远已死,他这个心腹嫡系还在这里,着实碍眼无比。
噗呲——
骤然一声钢刀入肉的声音响起。
官军中那穿着鳞甲的武将一手抓着青襟男子的脖颈,手里的长刀从后面刺穿了这青襟男子的胸膛,抬头看向说话的彭孔武:“县尊亲随师爷江喆死于大火。”
又是一声暴喝。
一名面刺金印体如熊罴的武将,几步冲到了城墙边缘,一伸手从城墙上砍下了一个脑袋,扔在众人面前。
“秀才栾六安从贼作乱,今首级在此。”
裴楚和彭孔武两人听到是栾秀才,同时都上前走了两步,顺着那面刺金印的武将方才城墙的位置望去,才发现那城墙上还嵌着半截尸身。
先前祝公子水淹县城,这栾秀才试图以穿墙术逃窜,却被城隍显灵破去了法术,生生卡在了这城墙里。
两名武将伴着众多人,一齐到了彭孔武面前,躬身行礼。
“我等往日就多听闻都头急公好义,今夜都头和那位……兄弟,豪气干云,我等心生佩服。今县中纷乱如麻,还请都头和那位兄弟来主持大局。”
人群里又有几名官吏模样的,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同样拱手行礼,“还请彭都头主持县中事宜。”
这些人里不少职位都远高于彭孔武,县丞主簿都在其中,可看着那地上尸首分离的吴知远,又哪敢有什么异议。
而常备军的军将多是其他州郡刺配而来的罪犯囚徒,本就是心怀愤懑之辈,眼看二人一追一杀,砍了吴知远的脑袋,更是心生敬意。
“诸位抬爱彭某了,彭某何德何能。”
彭孔武眼看众人到了他面前,目光闪动,神情微微涨红,跟着朝众人行了礼。
接着又朝后退了一步,望向旁边的裴楚,问道,“裴兄弟,不知你又有何想法?”
裴楚默然看着场中的一切,指了指前方的城门,“彭都头,当务之急,先进城救人。”
第三十三章 避箭水火
浦水县城外,白贼七破败宽敞的大宅庭院内。
“七哥累死了,七哥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受累过,又是搬尸体,又是救人的。可七哥累归累,至少七哥还活着,那些人,唉呀呀,真是太惨了……”
白贼七四仰八叉地躺上,干瘪的胸膛起伏,嘴里哼哼唧唧地发出着一些呢喃之声。
在白贼七旁边,此刻四名身穿常备军士卒服饰衣服汉子,面带疲色,朝着一旁的裴楚抱拳行礼。
其中一人开口道:“裴……裴兄弟,若无事,那我等就先行离去。”
“去吧。”裴楚看了神情拘谨的几人一眼,淡淡笑了笑,“这几日辛苦各位了。”
“不敢不敢。”几名常备军士卒齐齐摇头。
又有一个说道:“能见到裴……裴兄弟的法术,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大开眼界。”
“对对,还有裴兄弟…杀了那……”
“胡说什么!”
“是是,反正我们兄弟是佩服得紧。话不多说,裴……裴兄弟,我们这就回营。”
眼见几名士卒准备离去,躺在地上的白贼七这时忽然出声,语气颇为热情:“七哥家这几日有米粮,几位兄弟可要吃了饭再走?”
“不了不了……”
四名常备军士卒连连摆手,逃也似的离开了白贼七家中庭院。
裴楚看着几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轻轻吐了口气,这几人虽然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但内里却极为怕和他牵扯上什么关系。
“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扶着旁边的一条矮凳坐下,裴楚绷紧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宇间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一坐下来就能够感觉到眉心隐隐发胀,带着点低血糖似的晕眩感。
“回头还是要将那《三洞正法》好好修持起来,没有法力施法画符,精气神的消耗着实太大了一点。”
时间已过了五天。
这段时间里,杨浦县内外,在彭孔武的主持下,城中的官军和百姓一齐动手,先是清理了城内各种燃烧后的废弃物,又收殓了那些死去之人的尸身。
裴楚则用“针符式”,忙着给一些受伤的人治疗,画符消耗心力,他的能力有限,此外就只能组织起一些人手,教了一些常用的消毒卫生知识,尽可能救治一部分人。
之前离去的四名常备军士卒,这些时日就一直跟随着他帮忙救人。只是裴楚看得出,这些人看他眼中或有敬意,但更多是恐惧。
此时的杨浦县县城,已然是满目疮痍。
百姓的死伤还未完全统计出来,但阖县上下,受灾伤亡的人群占了六七成,唯一还好的就是县中的一处官仓并未烧毁,这些时日,至少还有粮赈济。
其间,虽也少不了一些龌龊之事,但或许是受之前城隍显灵,还有彭孔武的威望手段,以及他剁了县令和展现出来的符法治伤的神异,大局上至少无碍。
这些天下来,总体也算是料理得七七八八。
只是,这惨烈的景象,着实让裴楚内心刺痛。
“哥哥,白七哥,吃饭了。”
一个怯怯的声音从庭院一侧的厨房传出。
走出来的是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头上系着一条白带,一张圆脸上没什么血色,眼角隐约还带着泪痕。
“素素,姑婆和弟弟呢?”
裴楚缓缓站起身,看着走出来的小姑娘,神色微微黯然。
杨浦县这一场劫难之后,陈家姐弟便也与他一般,失了怙恃,从此沦为孤儿。
能够帮着料理后事的,也就一个年老的姑婆,这几天里几人都和裴楚一样住在白贼七家中,这里地方宽敞,他也不在意。
“饿死七哥了,素素丫头真是能干。”白贼七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屁颠颠的就朝着厨房跑去。
“姑婆带着弟弟去给庄伯帮衬,庄伯赶来了牛车,后……”陈素抬头看着裴楚,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后日会将庄三哥和爹娘一起带村里。”
裴楚听到这里,心内叹息一声,庄伯就是他来杨浦县那一天在村中遇到的老人,那一夜老人在城外的邻家居住,逃过一劫。可他的三儿子在县衙大狱,却未能幸免。
此时的观前村,十家到有九家哭。
看着小姑娘泪眼婆娑的模样,裴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揉了下对方的头,“先吃饭吧!”
小姑娘却没有动,只是昂着头看着裴楚,又问了一句,“哥哥,他们都说我爹娘变成了妖怪,是这样吗?”
裴楚微微沉默,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那与陈叔陈婶无关,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了。”
“那——”小姑娘忽然又抬头,“哥哥,我能和你学法术吗?”
“怎么会想到这个?”裴楚有些意外。
“我想救人,救小弟,救爹娘,还救其他人。”小姑娘眼似闪着光。
裴楚微微沉吟,笑了笑,“有机会的话,我再教你。去吃饭吧。”
“嗯。”小姑娘声如细蚊,神色却颇为坚定。
裴楚看着小姑娘认真的神色,心内又是一叹。
小姑娘这个想法来得虽然突兀,但之前就见过他以“针符式”救了陈布,这几天又看到他为不少人治疗外伤,再加之父母骤然逝去,心内惶恐,有了这个念头也不奇怪。
只是,陈素想要跟他学习法术,怕是没有机会了。
……
夜晚。
一日的忙碌后,裴楚回到了他在白贼七家居住的客房里。
孱弱的火光只照亮了桌前数尺的距离,裴楚坐在木桌前,打开了无字书,一页一页翻看起了上面的内容。
这些天里,除了救助县民之外,他又发现无字书上,除了“刺肉不痛法”、“三洞正法”、“法驱虎豹”和“解镇压法”四门道术外,又多了三页显现出内容。
一次突然多出了三页的内容,说实话,着实让裴楚吃了一惊。
其中第五页出现的是一门名为“符禁火焚”的道术,施法很简单,“砂书避火符一道,焚灭净水吞服之,入火不能焚。”
至于避火符是一个颇为复杂的符篆,至少裴楚看了几眼之后,觉得想要能够熟练画出来,起码也要画上几十遍。
而第六页出现的是一门名为“神符避箭”的道术。
“用新笔新砚新墨,于庚申日辛酉日,墨书避箭符式在黄绢上,长四寸,宽二寸四分,佩戴于衣领中,箭及飞物不能伤身。”
书页后方就是一个名为“避箭符式”的符篆,相比起之前裴楚画过的几个符篆,这个符篆就显得无比繁琐,上下有各种图案文字和线条,普通人就是照着描绘,没有个上百遍恐怕都记不下来。
裴楚感觉这门道术看似简单,可在他将《三洞正法》入门,练通一处玄关穴窍前,怕是根本画不了。
一张道符的繁琐程度,恐怕已经抵得上十几张的“针符式”和七八张“避火符”的难度。
接着第七页出现的是新道术则名为“丹符履水”,是一门涉水的符箓。
“砂书丹符式二道,至于鞋内,履水上如登平地,虽江河湖海巨浪亦不能沉溺。”
后面跟着的同样是一个丹符式的符篆,不过相比起“避箭符式”,这个“丹符式”明显要简单一些,主要是勾勒一些线条,还有最下方的一个古怪的篆文。
“看来我这本书真的是由遭遇到的各种事情,然后出现对应的道术。”
裴楚看完了这两页符箓道术的内容,轻轻合上,脑海里又想起了之前县城大乱时的一番遭遇。
其中“神符避箭”这门道术的出现,应该是那一夜他在城门前被箭矢射中手里的包袱,所以对应出现了的缘故。
而“符禁火焚”和“丹符履水”这两门道术,对应的则是县城的大火和浦水翻腾的浩荡水流。
“有这几门道术傍身,不敢说天下大可去得,但至少能应付不少麻烦了。”
虽然他还没有什么直接的攻击性法术,但能够深入大山不惧虎豹豺狼,而且能水火不伤,算是有了依仗。
从桌前站起身,裴楚将无字书收进怀里,走到客房的窗前,推开窗看向外面。
夜色悄然。
虽已入下弦,外间庭院中,月光依旧明亮。
他脑海里,忽然浮起了当日城隍神真灵吟咏的那首诗中最后一句。
生民有灵应识我,去时还似来时天……
第三十四章 人间道
清晨。
浦水岸边,杨柳依依。
杨浦县西城外二里,一行人正站在河畔的官道前。
“哥哥,这个给你。”
一个小人儿从一名老妪怀里跑了出来,扑到裴楚面前,伸手递给了他一截新折下来的杨柳枝条。
裴楚接过柳条,伸手揉了揉这小人儿的头,“小布,以后要多听姑婆和姊姊的话,不可调皮。”
“小布知道了。”
陈布微微昂起头,小男孩经历了虎媪之事后,性格明显变得沉默了不少,不再如之前那般跳脱。
面颊左侧有颗痦子的陈家姑婆摸了摸眼角,伸手将陈布拉回到怀里,“裴哥儿,你要多保重。”
裴楚轻轻点点头,看着老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姑婆也请保重身体。”
说完,裴楚的目光又看向陈家姑婆身旁的陈素,小姑娘撇过头,肩膀抽动,隐隐是在哭泣。
“素素,是我食言了。”裴楚看着小姑娘,略带愧疚地说道。
“素素。”陈家姑婆轻轻推了一下小姑娘,“裴哥儿在和你说话。”
小姑娘扭了扭身,却不转头。
裴楚无奈转头,看向几人旁边的白贼七,“七哥,我走了。”
“走便走呗。”白贼七依旧一副浑不吝的模样,抓了抓头发,又挠了挠屁股,撇撇嘴道,“你在七哥那白吃白住的,七哥早想赶你走了。”
裴楚大笑一声,“七哥保重,日后莫要骗人了。”
“去去去,七哥的事,不用你来教。”白贼七翻着白眼,一幅嫌弃的模样。
这时,官道上一阵马蹄声响起。
“裴兄弟——”
远远的呼喊声传来。
彭孔武从一匹黑马上一跃而下,几步跑到了裴楚面前。
他的面色略有些蜡黄,眼角隐有黑圈,看样子内伤未愈,只是一双眼睛颇为有神。
在他彭孔武身后还跟着四个骑马持刀的差役,在彭孔武下马后,跟着一起下了马,守在左右。
“裴兄弟,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彭孔武大步流星地走到了裴楚面前,将随身带着的一个黄布包递给了他,“你且看看。”
裴楚接过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棉筋纸板制作小本子,打开后能看到纸页上印有缠枝莲边框。
纸页的右侧第一行写着“礼部为度牒事检会到”几个大字。
接着则是一连串稍微小一些的文字,写着“大周律僧道不给度牒私自簪剃者杖一百,若有家长,家长当罪,寺观住持及受业师私度者,与同罪,并还俗,除钦遵外。”
中间的一行字则是“今填钦字六百四十三号度牒,给付道士裴楚收执,凭照须至出给者”。
最后右侧写着的则是一些则是年月以及一些官吏主事的姓名。
“这就是日后我以后的身份证了。”
裴楚手里拿着的是一张道士的度牒,有了这张度牒,往后他能够行走四方。且用道术治病救人,也不会被官方打入巫觋邪魔妖人之列。
裴楚将手里硬皮纸内的文字前前后后看完,抬头朝彭孔武拱了拱手,“多谢彭都头,费心了。”
“你我兄弟义气,无需这般客气。你家观前村那里,早些年恰好有一处道院,我寻了户房的一个典吏,下了番刀笔功夫,都弄得妥帖。只是——”
彭孔武顿了顿,眼神有些复杂,“当真决定要走?”
裴楚将度牒重新包好,又笑着问道:“州郡上面这几日就要来人了吧?”
“是在这几日。”彭孔武稍稍压低了声音,“其实也不妨事,应付过去便是。”
“不必了。”裴楚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黄布包,“终究会有些牵连。”
“裴兄弟,我——”彭孔武面带愧色,欲言又止。
两人相识不长,但一番经历,算得上生死之交。
“都头,不必再说。”
裴楚摆了摆手,他自然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只是心中已有了决定。
这些时日,他对于现今的时代社会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此时的大周朝,北方州郡虽叛乱频发,渐趋式微,闹出过不少卵子,但南边的州郡依旧有一定的控制力,终究还没到秩序完全崩坏的地步。
要不然那一日,彭孔武冲着吴知远的那一刀不会砍不下去,杀官造反这等事情终究不是意气之下,就能做得出来的。
杨浦县这事,被彭孔武和县中的胥吏已然拖延了两日上报,一来一回,差不多算时间这几天州郡上也该有人下来了解详情。
以现在的情况,裴楚若留在杨浦县,难以让这城中众人安心。
那夜在城门前,众人虽有默契,可杀一县之长这么大的事,谁又敢保证不走漏半点风声?
只要他留在杨浦县一日,这些人都不免提心吊胆。
且人多口杂,裴楚更不想将自家性命寄托于他人。
“唉——”彭孔武长长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也罢,你既想好了,我也不再多说。”
裴楚又朝旁边的陈家姐弟和他俩的姑婆看了一眼,转头朝彭孔武道:“彭都头,日后就劳烦照拂一二。”
“放心。”彭孔武郑重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彭都头,你事多繁忙,不必再送。”
裴楚冲彭孔武抱了抱拳,又望向送行众人,笑了笑,“保重!”
“保重!”
“哥哥——”
正在裴楚转身,准备沿着官道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陈素双眼通红,小跑着冲到了裴楚面前。“哥哥,我能跟你一起走吗?”
裴楚微微愕然,随即摇头苦笑。
他这次算是亡命江湖,下一步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带着一个小姑娘。
“裴哥儿,这丫头昨夜同我说了,你便带着她一起走,我老婆子年老体衰,养不得两个孩儿。”后方的陈家姑婆忽然大声喊道,一边说着,眼眶里已是满含泪水。
“哥哥——”陈素看裴楚沉默,仰头又喊了一声,泫泪欲泣。
白贼七站在人群里大笑了起来,“裴兄弟,平白落个媳妇,哪还有不乐意……”
“少在这里聒噪。”
彭孔武打断了白贼七的话,伸手将方才骑乘的一匹大黑马牵了上来,看着裴楚和陈素两人,“裴兄弟,这马你且牵走,充作脚力。”
“哥哥——”陈素又喊了一声。
裴楚沉吟了一阵,望向众人的目光,又看了一眼陈素,突然笑了起来,“好!”
……
黄土官道上,人群渐已远去。
裴楚牵着大黑马走在前面,陈素坐在马背上,回头遥遥望着渐渐看不真切的杨浦县城。
“哥哥,我们要去哪?”
“去哪?”
裴楚脚步微顿,眼底掠过一丝茫然,抬头看向周遭。
日映岚光,浩浩浦水奔流。
杨柳岸,晓垂锦旆,莲花荡,风拂青帘。
田间青秧如草,水中白鹭嬉戏。
一派好风景。
“素素是想学道术吗?”
裴楚蓦地生出一股豪气,他有无字书在身,已学会了五六门道术,又哪里去不得。
“嗯。”小姑娘坐在马上点点头。
“那好。”
裴楚轻轻拉扯了一下大黑马的牵马绳,大笑道,“这世道不靖,妖魔横行,那我们就去行侠仗义,降妖除魔。”
漫漫长路,路随人茫。
“……道人道,道神道,自求人间道,妖与魔都说自己好,风疾雷暴,天地鬼哭神号……”
有怪异歌声,远远飘荡。
第三十五章 山匪
世道不靖,多有匪患。
松抚山,山势离奇,不傍不依。
三面都被流经此处的河水包围住,只有那面一侧与其他处连着,可也是乱石嶙峋,绝壁夹峙。
这等地方,自古就是各路强人千寻万找的好去处。
不知何时起,松抚山中有贼人呼啸聚集,修城建寨,成了远近数十里都知道的一股山匪势力。
此刻,在一处还算整齐的木屋前,三四个喽啰蹑手蹑脚地溜到了屋外的墙根,一个个虽然捂着嘴,不发出声音,可眼里的笑意却藏都藏不住。
山寨里的大当家这次下山,绑了曾经心心念念的心上人,这一回到山里,就迫不及待地进了房,这马上可就要上演一出大戏了。
屋内。
木桌前,一条狮鼻阔口颇为雄壮的汉子,闷闷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又斜着眼看了看墙角。
墙角处,一个女子缩着身站立,虽是农家女打扮,也有几分颜色,只是手里握着一根银钗对着脖颈,神色尽是冷意。
“守一女,你又何必如此。”
雄壮的汉子皱着眉,似乎心有忿忿,“我虽落草做了贼,可心内着实爱慕于你。掳你来山里,只愿和你双宿双栖,你便是要夫妇之礼,我也依得。”
女子默不作声,依旧警惕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壮汉。
昔年她也曾认得对方,是个十里八乡都有名声的,亦有人到家中说媒谈起,只是后来不知怎地,这人犯了官司命案,成了打家劫舍的贼寇。
两口水酒下肚,壮汉面色微红,似乎有了几分酒意,缓缓站起身,目光落在女子身上,宛如火烧。
女子看壮汉的动作,身体微微一颤,眼角掠过一丝决然,手里的银钗对着白皙的脖子径直刺了下去。
啪地一声,这时那壮汉眼明手快,蓦地一个箭步,拍打掉了女子手里的银钗。
看着女子脖颈上的伤痕,壮汉又怒又气,“我若要用强,你一根木钗又能顶甚事?何必硬要伤了自己。”
砰地一声,这雄壮的汉子回身一脚踹翻了木桌,酒菜洒了一地,气吼吼摔门离去。
“大当家,恁地温柔了。”
“这娘们不从你,兄弟们这就去宰了她的父母兄弟为你出气……”
门外几个扒墙根的喽啰喊了起来。
“滚!”
一阵拳脚交加,伴着喽啰哭喊的声音响起。
……
流水环山。
山道上。
一匹大黑马伴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出现。
呜咽之声响起。
一头正在路边啃食着一块大骨的野狗,骤然汗毛林立,顾不得面前的美味,拔腿一溜烟的就远远逃离。
“看到了吧。”
裴楚脚步停了下来,指着远远就躲开跑入林中的野狗,转头望向后面的陈素。
“把‘虎豹避符’画在白绢,系在你的右手,我们在山里行走什么猛兽精怪毒虫都会退避。你看我们这一路走来,基本上见不到半点野兽。如果是在走山路,这个千万不能忘。”
说到这里,裴楚又微微一顿,“这些都是梦里神仙教我的。”
“嗯。”小姑娘现在已经换了个装扮,双丫髻扎成了一个发髻,穿着一身长衣,一幅童子打扮。
坐在马背上,她自然也看到了那野狗远遁的情形,有些不情不愿道,“那哥哥,我什么时候可以学?”
裴楚回身看向陈素,看对方微微噘着嘴,不由笑了起来,“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能学什么东西。先认字,那个什么,三字经背来我听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贵以专……”
清脆的声音立时响起。
“然后呢?就记得这点。”裴楚牵着马随口问了句。
“不是,是哥哥就教到这里。”
“呃……好吧。”裴楚微微有些尴尬,“那换个其他的。”
“云对雨,雪对风,花对树,鸟对虫。山青对水秀,柳绿对桃红……”
“又没了?”
“嗯。”
“再换。”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夫天地者,光阴之逆旅,时间者,百代者过客,人生若梦,为欢几何……”
“啊喔呃,咦唔吁……”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七十二,九九八十一……”
裴楚看着幽幽的山道,耳边听着胡乱的背书声,倒也不觉得冷清寂寞。
这一路上,裴楚有想试过将他学会的道术教给陈素,可惜,对方连字都不认识,一切都得重头开始。
裴楚手头又没教材,只是东拉西扯地回忆一些曾经读过背的内容,也没什么章程,一路想到什么教什么。
陈素的记忆力好,很多东西基本上裴楚说了就忘,但她却能够记得住。
骑在马上背了一会儿书,陈素似乎有些累了,停下来看向远处,朝裴楚问道:“哥哥,还要多久到辟北县?”
“快了,大概就这一两天。”
裴楚转过头看向路边不远的河流,这河名为浮云溪,同浦水一样,是越江的三大水脉源头之一。
顺着这条浮云溪,一路南行就能辟北县县府。
两人离开了杨浦县已经有一个月,一路脚程不算快,裴楚的打算是先在越州境内走走看看。
越州多山多水,他手头有一幅越州境内州县的大致舆图,大致方向还是不会错。
这一月里,他有“法驱虎豹”的这门道术在身,走山路野兽蛇虫鼠蚁绝迹,一路走走停停,偶尔在经过有人烟的地方,裴楚以道士的身份,用刺肉不痛法给一些受了外伤的人治疗一二,显了手段后,一般人也不会来招惹,一路倒也还算安生。
当然也不是没遇到事情,有一伙乡人想要强留裴楚的这匹大黑马,在这个时代,马匹是相当珍贵的畜力。
为此裴楚不得不半夜起身,一把火烧了个牛棚,带着陈素匆匆逃离。
“哥哥,前面好像有人。”
这时,陈素忽然又喊了一声。
“嗯?”
裴楚顺着陈素的所看的方向望去,就看到山道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脚步匆匆的人影。
“你先从马上下来。”
裴楚神色微微警惕,伸手将陈素从马上扶了下来,又将一大一小两个包袱背在身上。
这荒山野岭的,他现在不用惧怕什么走兽精怪,反而如果是人,要多加留心。
“鞋里的符还在吧?”裴楚又问了一句。
陈素轻轻点了点头。
“往水边走一些。”裴楚又努了努嘴示意,人站在马鞍一侧,解下了挂在上面的一把长刀。
说话间,前面的人影已经走近。
当先过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面色苍白,只是眼里隐有惊惧,看到裴楚后也不言语,一股脑就跑了过去。
在少年后面,跟着的是一对老夫妇,似乎背着个颇为沉重的包裹,大约是年岁大了,腿脚慢些,同样形色匆匆的模样。
裴楚牵着马避在一边,看着几人离开后,正准备招呼到了水边的陈素回来,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忽然有声音响起。
“兄弟们,好运气啊!”
道路前方忽然又跳出了四个人,胖瘦都有,衣衫褴褛,面目狰狞,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斧头、铁叉和刀具。
几人看着裴楚和他身旁的大黑马,相互间顾盼了几眼,纷纷大笑了起来,“今天还真是大当家的喜日,这刚送走了亲戚,瞧瞧,马上有送礼的来了。”
第三十六章 丹符玄妙
四个衣着破烂的汉子大咧咧的朝裴楚走了过来。
一个个神色不善,眼里似有戏谑之意。
其中一个体型瘦削的汉子拿着把柴刀,走到裴楚面前,狞笑着说道:“小子,你是道士吗?看你是个出家人的份上,把马留下。”
“几位否行个方便,这坐骑是我……嗯,是贫道代步用的,怕是不能给你们。”
裴楚一身灰扑扑的道袍,这还是他之前上一个集市买的,反正现在有了度牒,他就坐实了道士的身份。
看着走过来的四人,他并不慌乱,只是从马鞍上拿下套着刀鞘的长刀,脚步稍稍后撤。
“你说不给就不给。”
后方一个持铁叉的汉子恶狠狠喊道,“不但要你的马,包袱里有银钱也拿出来。”
“和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道士费什么话,把马牵回寨里,早些回寨喝酒。”
四人当中,又一个脸生横肉的胖大汉子,提着斧头大步走了过来。
他看着裴楚虽是道人打扮,可面嫩年轻,哪怕他手里拿着把刀也并不畏惧,伸手就要去牵马。
这时。
忽地一声风声响起。
在这个胖大汉子还未来得及反应间,裴楚手里的长刀啪地一声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刀未出鞘,这胖大的汉子痛得却直咧嘴,缩手之后恶狠狠地瞪着裴楚,似乎想不到这等情况下,他竟然敢动手。
“小道士,你是活腻歪了,老子砍死你。”
胖大的汉子大吼一声,另一手举起手里的斧头,就朝裴楚当头就劈了过来。
凶猛的力道,隐约带起一阵劲风。
裴楚看着斧头落下,忽地朝后退了一步,竟然是轻巧得不可思议,一下就让开了劈来的斧头,跟着手里的刀鞘又举起,狠狠地砸在了这胖大汉子的头上。
这胖大的汉子吃痛之下,痛呼一声,扔了斧头,双手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小子竟然伤人,兄弟们不可饶他。”
后面紧跟着一个持铁叉的汉子见状,大喝一声,抓着铁叉就朝裴楚刺了过来。
裴楚一个闪身避开,同样又是一刀鞘砸在了对方面门上,打得对方口鼻冒血,哭喊着退了下去。
旁边瘦削男子和另外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这时两人绕到了左右,齐齐拿着柴刀朝着裴楚砍了过来。
裴楚又是连连后退闪避,他的动作不见得如何优美,但脚步移动很快,身体似乎十分轻盈。
在两人柴刀未砍刀前,就早已经闪开,只是这时候,大黑马长声嘶鸣,似被吓到,朝着远处的道路跑了出去。
裴楚一时也无暇理会,包袱都背在身上,只是趁着间隙,又一人狠狠地给了一刀鞘,打得两人痛呼后退。
“撤,撤……”
“点子扎手。”
挨了裴楚刀鞘一顿乱打的四名汉子,口鼻冒血,捂着伤口处,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飞也似的逃着跑了出去。
裴楚看着几人逃离,并没追赶,这一番打斗看似轻松写意,但他神经紧绷,见到人跑了,他才松了一口气。
“刀都不用拔。”
裴楚看着手里的刀,又轻轻摇头,笑了起来。
他刚其实已经做好了逃离的准备,只要事不可为,第一时间逃到旁边的浮云溪里。
只是一动手后,才发现这四人比他想得更为不堪,他除了和人交手有些神经紧绷外,其实并没太费力气。
“丹符履水,道术玄奇,遇到普通人我足以有自保之力了。可惜我没学过武功,动作还是太坚硬了。”
裴楚低声默然自语,脸上又露出了一丝笑容。
面对四个人的袭击,他能够从容应对,并非是他突然变得如何厉害,而是他的鞋底贴了“丹符式”的符箓。
“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号称履水上如登平地,虽江湖河海亦不能沉溺。
大江大河还有海中的巨浪是何其伟力,这门道术能够以此来形容,这其中的强大之处,可见一斑。
与裴楚曾经验证“刺肉不痛法”这门道术其实对于外伤止血有效果一样,这一个月里,裴楚几次试验之后,发现“丹符履水”这门道术除了能在水中踏水而行的话,其实陆地上行走也有轻身效用。
有点像当日禁妖司缇骑汤休所使用的“甲马之术”,只是两者一个主要是在陆地上,一个主要是在水中,虽都有轻身之法,又不完全相同。
相对来说,“甲马之术”在陆地上的速度要胜过“丹符履水”一些,但在水里,“丹符履水”这门道术,除了轻身之外,还有一股无形的浮力,能够让人在水上行走时,可快可慢可跳可停,又要高出数筹。
他鞋底贴了两道“丹符式”之后,脚步移动速度比常人快了数倍,进退腾挪间,有充分的回旋余地。几个不通武艺的山民,哪怕手持武器,夹击之下,也沾不到他一点汗毛。
这才是裴楚真正的依仗之一。
身形灵活,体轻如燕,即便不通武艺,寻常七八人根本不是他对手,想要抓住他更是困难。
再加上他一路行走,多河道水边的道路,为的就是防止遇到什么无法应对的情况时,能够踏水逃离。
“哥哥,大黑马跑了。”
似乎看到了那四个人离开,陈素从河岸边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她的鞋里也贴了“丹符式”的符箓,脚步灵活,普通人根本抓不到她。
裴楚看着大黑马沿着山道不知跑哪里去,也不知会不会被那几个逃跑的汉子追上,只能尬笑了两声,“大黑马跟着我们走了一路,都饿瘦了,刚好我们也养不起,随它去吧。”
“可是——”小姑娘瘪瘪嘴,“我以后就要走路了。”
“唉——”裴楚扶额长长叹了口气,“行,以后我们走水路吧,踏水而行。”
“哥哥,太好了。”
陈素两眼放光,大黑马什么都全然抛在了脑后。
其实,要追也能追上,只是那匹大黑马对于裴楚他们来说,现在就是个负担,草料、刷洗之类的相当折腾人。
说大黑马瘦了,也不是瞎话,裴楚都准备着到了辟北县县城,就把马卖了。
现在跑了就跑了,他也不是很心疼。
此刻,裴楚只是觉得这辟北县可能比其他地方更不太平,走过的几个县治里,遭遇到强人剪迳这还是第一次。
“娘啊,不都说好了嘛,我们先回家。这好不容易出了那虎穴,你又要跑回去?”
河岸边缘的山路上,这时,有声音传来。
第三十七章 路见不平
“你们两父子要回便回,你阿姊在那……我放心不下,我要去山里。”
老妇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了过来。
裴楚和陈素两人转头望去,就见到山道上,之前形色匆匆的一对老夫妇和那个少年人又走了回来。
前面的是那个老妇人,哭哭啼啼的,一边抹着泪,一边甩开后边少年人想要拉扯她的手。
而那个像是少年人父亲的老汉,怀抱着沉甸甸的包袱,只是默然无语地跟在两人后面。
“娘,孩儿求你,我们走吧。”
少年苦苦哀求,不断去试图拉扯老妇人。
那老妇人只是不理。
少年又指着自家父亲背上的那个包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急急忙忙道,“娘,包袱里有银钱,我们一家明日就搬城里去,到时你给我说个媳妇伺候你……”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老妇人听到这里,骤然回身扇了自家儿子一耳光,又指着旁边默不作声的老汉,骂道,“你爹是个没情义的,你也是白眼狼,那可是你阿姊啊。我闺女糟践在这里,往后……往后哪还有脸见人。你们父子不是女人家,哪懂得这女人家的不易……”
“那能怎么办?娘,孩儿害怕啊。”
少年哭喊了起来,“县里的官军也奈何不得他们,那些人拿着刀要杀我们的时候,娘你不也怕,让我们下山的时候,你不也跟着下来了。那大头领翟清我们又不是不识得,以往也是向我阿姊说过亲的。娘啊,我们就回家去吧。”
“我说不过你,我就是心疼你阿姊,她那性子……”
老妇人迈了两步,似被少年说中痛处,又似被少年拉扯住衣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一时只是落泪,那少年跟着一起落泪,母子抱着哭坐一团。
就是旁边着沉甸甸包袱的老汉,这时也是暗自垂泪。
裴楚在旁听了一阵,眉头皱起。
见几人哭得凄惨,当下轻咳一声,走了过去。
“不知几位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在这路上哭泣。”
那妇人和少年人看裴楚走过来,哭泣之声稍稍收敛了几分,稍稍朝旁避了避。
默然垂泪的老汉这时却上前一步,他看裴楚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只是分外年轻,微微疑惑道:“你是?”
“小道姓裴。”裴楚微微点点头,“是个道士,恰巧路过这里,方才我们打过照面的。”
“是裴道长当面,小老儿有礼了。”老汉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裴楚回了个拱手礼,继续问道:“老人家能否与我说说,你们是遇了什么事情?”
老汉看着裴楚,期期艾艾了两声,似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又扫了眼裴楚左右,见他的大黑马不在。突然问道:“道长的马是否也被那些贼人夺了去?”
“我那马……”裴楚刚想回答,那老汉用力跺了跺脚,长长叹了口气,“唉,不瞒道长,我那苦命的女儿也是被那些贼人掳了去。”
“抢劫民女?”
裴楚眼睛微眯,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何止是抢劫民女。”
这时,那和老妇人哭作一团的少年抹着眼泪,大骂道,“那些天杀的贼人,烧杀劫掠的事也不少干,现今还要周遭几个村子给他们纳贡送礼。前些时日,有官军剿了一回,可又奈何他们不得。”
裴楚神色越发阴沉,引着几人在路旁不远的河岸坐下,继续问道:“几位能再说得详细些么?”
那少年还想再说什么,这一次旁边的老汉却抢先开了口,和裴楚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原来裴楚之前遇到的那几个被他打跑的山民,是叛军在左近松抚山的一伙贼人。
领头的一个叫做翟清,本也是附近村镇中的一个村民,年少时家境还算殷实,与人学过一些枪棒武艺,算是有些名声。
后来据说是与邻村一家大户起了口角纠纷,一怒之下伙同了一些伴当杀了其满门。
在松抚山落草后,翟清最初也不过十多号人,行事还算收敛。
后来又陆陆续续招揽了一些浪荡子和没了活路的农人猎户,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县中的官军也曾来剿过一回,可惜着松抚山地势得天独厚,三面环水,南侧是一线天的峭壁地形,百十人的山寨,没个几千官军都攻不破,只得铩羽而归。
自此之后,松抚山上的贼人越发肆无忌惮,手段也越来越狠辣,人数从几十人膨胀到了百八十号人。
烧杀抢掠自不必说,更是要求左近数十个村镇要上供纳粮,好几次为了立威,把一些胆敢呲牙反抗的,全家都给屠了。
这次是面前这位姓守的老汉女儿被那翟清看中了,绑了要做压寨夫人。
他女儿性子刚烈,这些贼人就用守老汉一家做威胁。
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今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他们一家也因此被放了回来。那几个要抢裴楚马匹的山民,正是送他们下山的贼人。
裴楚听得心头火起,怒意难平。
方才那几人拦路的贼人衣衫褴褛,看着比赤贫的人也好不了多少,他自知这个时代有的是活不下去被逼上绝路的人。
且马匹在越州算是惹眼之物,他前面在路上就有闹了一回,他也只当这些人是见财起意,动手的时候,多半带着体验“丹符履水”这门道术带给自身的变化,并未真的就起了杀心。
他受了一些固有印象的影响,以为山贼土匪,大多骑马舞刀,呼啸成群,不至于看上去那么落魄穷困。
但现在听了这守老汉的话,才知道刚才那些看着破破烂烂如乞儿的山民,是一伙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的盗匪。
裴楚豁然起身,看着守老汉三人道:“几位且稍等,我去料理个首尾。”
说着,将身上的包袱解下交给陈素,后者自觉退到了水边。
这都是裴楚教她要牢记的,如果裴楚不在,就在水边等他,若有人想靠近,就径直跑到水里。
当下,裴楚一手提刀,辨准了方向,飞奔地赶了过去。
耳畔风声呼啸,双脚踩在地面上宛如有无形的弹力,使得他每一步都能迈出丈许距离,沟壑草丛不能阻拦。
不过短短的片刻时间,裴楚就在一处山道追赶上了四个山贼。
四人正骂骂咧咧地说着去山中纠集兄弟,定要给那个小道士一个好看,不想裴楚忽然追赶上来,一个个登时大惊失色,连忙抱头鼠窜。
裴楚拔刀上前,不再是用刀鞘留手,一刀一个砍翻在地。
杀了四人之后,裴楚没有见到那大黑马,不知跑到了那里,他也不急,便径直折身返回。
再次回到山路旁的河岸边,守老汉一家看着裴楚身上的道袍隐有血渍,都是惊骇莫名。
裴楚朝着几人拱了拱手,又道:“各位若不着急的话,且在这河岸边等上一等。”
这时,在水边的陈素走了过来,他看出了裴楚方才去做了什么,拉着裴楚到一旁,低声问道:
“哥哥,你是要帮着去救人吗?山里那么多山贼,哥哥就一个人……”
“一个人也无妨。”裴楚目光微凝。
“可是哥哥不是也有说,要明哲保身,遇到危险要先保护自己。”陈素看着裴楚又低声说了一句。
“会抬杠了。”
裴楚伸手抓了抓陈素头上的发髻,四个路上遇到的剪迳小贼,和山贼窝里百十号人,自然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他却不会做壁上观。
顿了顿,接着才道:“素素,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方才那几个贼人衣着破烂,最初只是要马,我也当他们只是被逼无奈的山民小贼,但现在知道了这些人的恶行,自不能放任他们离去。
还有那山中的贼人,作恶多端。这世道不靖,那我们更应该挺身而出。况且,我有道术在身,在这山林水边,也是不惧。”
“那哥哥,我和你去,然后在水上等你。”陈素抬头看向裴楚,忽然说道。
“好。”
裴楚点点头,没有拒绝。不需要陈素跟在身边,但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自然比留在这里更可靠。
又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然偏西。
裴楚背起陈素身上的包袱,一手提刀,一手牵着对方,大步走向浮云溪浩浩汤汤的水中。
守老汉夫妇三人看着裴楚和陈素的动作,先是疑惑,跟着愣在那里。
就看到两人入水不沉,踩在水面如登平地。斜阳西陲,熏染得水面烟波浩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每一步都宛如跳跃,沿着浮云溪水流方向,踏波前行。
第三十八章 杀人放火
斜阳懒懒西陲,印着叠翠群山,染出一派姹紫嫣红。
山下碧色水流如玉带,清波浩渺之上,一个人影踏着水波,逐风而来。
水波之上,裴楚望着远处三面被浮云溪环绕的一座孤山,不由低声感慨了一句。
“好一座松抚山,可惜却成了贼巢穴。”
裴楚将陈素安顿在浮云溪对面一处僻静所在后,就前前后后绕着浮云溪,查看了一遍这松抚山的地形。
松抚山南面那侧的绝壁夹峙,形成了一线天这等易守难攻的地形不说。
就是这三面环水的水道,上下游都是高山深谷,竹排小船或可通行,稍大一些的客船货船就容易搁浅,撞上暗礁,是一处天然的藏兵之地。
站在绕山的浮云溪水面,能够看到松抚山上有怪树嶙峋,多是松木,掩映在葱郁的树林当中,是一座若有若现有一处寨子,烟火袅袅。
裴楚站在水面等了一阵,日头渐渐落尽山里,他才有了动作。
先是绕到松抚山东面和北面的两处水边,这里水位较深,修了两个简易的泊头,听着五七条竹筏和小船。
看得出着是山中贼人预留的退路,或许偶尔也从这水道通行外出。
裴楚从水上悄然靠近,或许是这处宝地太过安全的缘故,也没人想过或有人踏水进入,所以这几处泊头都无人看守。
拔出了随身携带的那把长刀,裴楚也不客气,将这些竹筏和小船的缆绳都砍断解开,只留了一条小木筏,任它们顺水流向远处。
跟着裴楚又上了岸,他脚上踩着两道刚换上的“丹符式”的符箓,体轻脚快,再加之身体强健,不敢说飞檐走壁,但纵跃蹬踏间行如大猫。
加之天色渐暗,草木深深,山上的山贼喽啰们有这么一个安逸的环境,懈怠惯了,并未暴露行藏,引起注意。
一路悄然到了松抚山南面的一线天后面的寨门口,这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想要进入进入松抚山的山贼老巢,除非如裴楚一样绕到后面的水路上,不然想要进去只有这一条绝壁夹峙的一线天可走。
此刻,一线天通道的外面,吊着一扇竖着十多根粗木制成的大门,大门还敞开着,似乎还在等外人赶回山寨。
大门旁边又有一座负责看守门户的塔楼,大约丈许高,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喽啰拿着武器百无聊赖地说些市井荤话。
有讨论起山寨里今晚大当家娶了美娇娘,那娘子虽是村姑,却长得如何云云。又有抱怨这等时候寨里的人都在喝酒吃肉,他们在这吹冷风忿忿不平之语。
其中一个喽啰大约是黄汤喝多了的缘故,在塔楼上说些闲话,转悠了一阵,便晃晃悠悠地走下塔楼,到了一处草丛边,似要小解放水。
裴楚从塔楼后面的山寨大门突然冒了出来,一手捂住这个喽啰的嘴巴不让起发出声音,跟着另一手持刀抹了对方的脖子。
将这喽啰放倒之后,裴楚见对方哼哼挣扎的声音并未引起塔楼上另一个喽啰的注意,便抓紧了脚步,快速冲了上去。
“哎呀……”
塔楼上的那喽啰大约二十出头,干瘦如柴,套着一件不合身的麻衣,猛一见到裴楚出现吓了一跳。
刚想张口大喊,裴楚已一个箭步冲到了对方面前,在对方还来不及拿起身旁的一杆木枪前,手里的长刀已经架在了对方脖颈上。
裴楚目光森然,看着这喽啰冷声道:“若敢高喊一句,我便砍了你。”
这喽啰看着脖子上的长刀还带着血迹,冰寒的刀锋贴着皮肤,激得人起了一身鸡皮,立时将到了喉咙里的半截呼喊声咽了回去,转而战战兢兢地求饶:
“大……大爷饶命。”
裴楚看着喽啰慌乱的神色,一字一句道:“跟我说说山寨里的情形。”
这喽啰看着裴楚冰冷的眼神,不敢支吾,当下就将寨子里的情况一一跟裴楚说了。
山寨建在半山腰,有正堂大厅,头领喽啰居所,还有仓库和马房。
裴楚又问了一些紧要的,在那喽啰还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不相干的内容时,他手里的到猛然一划拉,跟着上前捂住对方的口鼻,立时结果了这喽啰的性命。
将这喽啰放到后,裴楚一跃跳下了塔楼,又去将那吊着的寨门放下,斩断了牵拉的绳索,再搬了几根树桩杂物,卡住了寨门的一些缝隙。
自学了道术,又经历了虎媪疫鬼妖人等事后,他于这世界有了真切的认知,尤其是一刀将县令吴知远枭首后,心中已无顾忌。
这是个吃人的世道。
谁吃人,我就杀谁。
“天色已黑,是个放火的好时候。”
裴楚站在寨门前的塔楼下,远远望着前方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的松抚山。
他已经断了这松抚山山贼的前后去路,下一步,就是要将这山都烧了。
这松抚山三面环水,南面是绝壁,烧起来裴楚也不担心会牵连出去。
百多个山贼,哪怕他现在身轻如燕,动作比常人快了不止一筹,可想要正面杀上去,只能是送死。
可有了火那就不一定了。
这松抚山既然带着个松字,自然多是松树,其中不乏合抱粗细的百年古木。
他先前在河岸边询问守老汉山寨情形的时候,了解了情况,心中就有了底气。
方才他又在松抚山几面查看,都注意到了这山中松枝落叶蔓蔓层层,当是好柴。
……
山寨上。
修缮得颇为宽敞的正堂,此刻,正是热闹。
七八个当家头目伴着一些亲随的山贼,正在席上大快朵颐。
桌上有牛羊家禽肉食,大盘装着,几坛子老酒开了封,大腕的酒水倒在碗里,酒香四溢。
在大堂正中的一处墙壁上,这是还用剪纸贴着一个硕大的喜字。
山寨大头领翟清高踞正中上首的一把虎皮交椅上,头戴红花,粗豪的面容满是喜意。
他手里端着一个大碗,朝着下面吃喝正欢的头领喽啰们高呼一声:“兄弟们,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来,大家酒满上,干了这一碗。”
“贺大当家今日大喜。”
“哈哈哈,大当家好福气!”
“祝大当家早生贵子!”
“你们这些贼厮鸟,莫别把大当家灌醉了,冷落了那小娘子……”
下方的头领喽啰一并高声叫嚷了起来,醉态百出,好不热烈。
“干!”翟清端起手中碗里的酒水,仰头咕咚咕咚倒进嘴里。
再放下手中的碗,一抹嘴,几许酒兴上头,看着满座兄弟,又放声大笑起来。
人生快意事,不过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纠集一班兄弟,呼啸山林。
而今,又将昔年惦念许久的美娇娘娶到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了。
又啃了一个鸡腿,喝了几口酒,翟清忽地注意到了下首,一个斜眼尖嘴黑的枯瘦男子盯着面前的一盘肉,木愣愣发呆。
翟清微微有些疑惑,登时高声问道:“唉,乌兄弟,怎么不吃酒肉?莫不是我嫌我这松抚山的酒肉比不得你牛头山?”
那枯瘦汉子一双眼睛斜着,滴溜溜转了个圈,才嘎嘎怪笑了两声:“酒倒是能喝得,只是翟大当家……”
这枯瘦汉子说着,顿了顿,用手里的筷子扒拉了一下面前的那盘肉,“这肉嘛……呵呵……”
“嗯?”翟清眼珠子立时圆瞪,“这肉莫不是不合乌兄弟的口味,今日是我成婚大喜,特地让人宰了一头膘肥体壮的大水牛,供众家兄弟吃个痛快。”
“对对,这可是上等好肉。”
“我亲自切的肉,正是新鲜。乌头领,莫不是你们牛头山,带个牛字,还没牛肉吃?”
“怕不是鸡鸭犬豚乌头领也吃得少吧,如何能如我这松抚山,酒肉管够。”
下手几个吃着酒肉的山寨头领跟着叫嚷了起来。
一个个看着那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眼神之中露出了些许敌意。
这枯瘦男子不是他们松抚山的头领,而是另一处山头过来拜谒的,恰巧赶上了大当家翟清娶妻,好酒好肉招待,可看着样子,这乌头领似还不领情。
那姓乌的枯瘦男子见众人目光盯着,似浑然不觉,只是砸吧着嘴怪笑道:“我牛头山嘛,肉自是也吃。只是这牛肉……啧啧,算不好吃食。”
“哦?”坐在上手的翟清稍稍拖长了声调,坐直了身体,看着枯瘦男子道,“那请乌头领说说,让我们兄弟开开眼界。”
枯瘦男子也不客气,舔了舔嘴唇,似有回味,慢慢道:“我家大头领不爱这家畜禽兽,唯独好一口那活人的心肝做脍,细嫩薄片,最是下酒好吃食。”
“嘶!”
大堂之内,登时有倒吸凉气之声响起。
他们这伙人落草为寇,虽打家劫舍,也伤了不少人命,却还未曾干过这事。
一来是时日尚短,二来左近还算富裕,牛马猪羊都有供应。
骤闻之下,堂中众多的头领喽啰立时对这牛头山来的枯瘦男子,高看了一眼。
高坐上首的翟清见状面色不虞,似被枯瘦男子一番话落了面皮一般,猛地拍案而起,大叫道:“这牛头山兄弟吃得,我们兄弟如何吃不得,去个兄弟把那做菜的厨子引来,今日我们兄弟也尝一尝滋味……”
宴席上,气氛登时热烈起来。
一个喝得半醉的头领带着两个亲随的起身,高呼道:“我这就为大当家把人带来。”
还未等这人出门,忽然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从外间响起。
一个惊慌失措的喽啰闯了进来,正和这头领撞了个满怀。
不等这头领发作,这喽啰已经惊声大叫起来:“火,大当家,起火了。”
“起火灭了便是,吵什么,扰了头领们的兴致。”
这头领一把抓着喽啰的衣领,恶声恶气地吼道。
“不是。”
那面色惊慌的喽啰咽了口吐沫,跟着叫道,“是火烧到寨子了。”
砰地一声。
翟清豁然而起,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任凭那酒肉打翻一地。
第三十九章 烧个干净
“大……大当家……”
在场喝得醉醺醺的众多当家头目,被翟清骤然一脚踢飞了几案,都吓了一跳。
有面红耳赤的,有口齿不清的,一个个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翟清从虎皮交椅上跳了下来,一把扒拉开几个挡道的头目,大步走出了正堂,到了外面的一处天然的小平台。
山寨坐落在半山腰,正堂外的这处平台恰好能够俯瞰下方,平常翟清也喜欢站在此处看风景。
可今夜,翟清刚一走到平台,前往下一看,瞬间就一阵胆寒。
映入他视线中的是一片的火光,从远处的山脚下一直在往山上烧,而且不是一处,而是绕着整个山脚一大片的烧了上来。
跟着翟清走出来的那些个首领头目,这时也都出了一身冷汗,个个酒都吓醒了。
他们盘踞在此,自是知道这松抚山多是松木,手底下常有喽啰去割松香,引做火把。
往日里没少叮嘱手下的人,要小心警醒些,可还是没想到惹出了这样的祸事。
翟清站在平台前神色变幻一阵,骤然回头朝着身边的人高声呼喊了起来:“几位头领,快带领兄弟们,将寨子外面的树砍倒了,免得火烧上来。再准备些泥土,安排人去井里大水,务必要把火扑灭。”
当即就有几个头领应了,带着喽啰急匆匆下去救火。
翟清在站在平台上,又看了看了一会那大火烧灼的方向,脸色越发阴沉。狠狠地骂了几声,见左右人等都赶下山去救火,他转头又朝着里间正堂走去。
可巧又撞上了先前在宴席上,吹嘘自家头领吃人心肝的那个枯瘦男子。
“大当家,这是出了什么事?”
枯瘦男子迎了上来,朝着翟清问道。
“孩儿们不警醒,走了水,乌兄弟不必担心,继续喝酒便是。”
翟清随口回了一句,脚步不停,径直穿过正堂,朝着山寨的后堂走去。
那姓乌的枯瘦男子愣了愣,等出了正堂到了那平台上,往下一看,立时大叫了起来。
“这翟头领真是奸猾,这哪是走了水,分明是有人放火烧山。”
只是这姓乌的枯瘦男子叫归叫,面上却无惊慌之色。
……
哔啵的烧灼声不断响起。
裴楚站在山脚下看着连绵的火光,心中的杀机便如同这大火似的一点一点升腾。
他在断了松抚山前后通行的道路后,便绕着松抚山四面,引燃了足足七八处的火源。
松枝易燃,仅仅不过是片刻的功夫,七八处的火源里,有三处已经成了熊熊大火,正从山脚朝着山腰蔓延,猎猎烧灼,难以遏制。
感受着前方逼人的热浪,裴楚站了一会,伸手从背着的包袱里,取出了几张符箓和一个小小的水壶。
其中两张符箓是“丹符式”,他先取出鞋底的旧符,用新符替换,重新塞进了鞋底。
这些符箓是他这一月里画的,他的《三洞正法》在几经周折后,算是入了门,右手掌心的劳宫穴玄关尚未完全打通,但已经能够积蓄起一点微末法力。
又取了一张符箓,夹在了衣领上。
另外两张符箓,在近处引火烧成灰后,伴着水壶里的清水仰头喝下。
当这口符水吞入腹中后,裴楚立时就有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迎面大火烧起来的热浪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面前赤红的火焰,仿佛就是虚影。
裴楚将包袱重新背好,一手提着刀,不再犹豫,径直走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
火焰从他身旁掠过,他却毫无所觉,好像一切就是虚无的空气。甚至,他的衣物都没有半点被烧着的痕迹,仿佛他整个人于这些火焰就是隔离开了一样。
且呼吸顺畅,像是闻不到浓烟,也没有什么窒息之感。
“砂书避火符一道,焚灭净水吞服之,入火不能焚。”
他刚喝下的就是避火符,这个他之前就已经试过,喝下避火符之后,火焰就不能伤害到他。
道术玄奇,此刻的裴楚能够清晰感觉到,周身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保护了起来,火不能伤。
这“符禁火焚”的道术,他也不知其他人是如何使用的。
反正他也没个师父,一张度牒都是半真半假,道术的云用,全凭心意。
……
“大当家呢,大当家去了哪里?”
四面从山脚往山上烧的火焰,越来越大,呼喊之声跟着也不断响起。
几个灰头土脸试图想要灭火的头目,带着数十人,连续砍翻了一些树木想要隔离出一片区域后,却发现根本来不及。
火势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眨眼之间,像是有人引领着一样,就从山脚蹿到了山寨前。
火舌吞吐,一人高甚至几人高的火焰烧起来,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够抗衡的。
“有人杀上来了。”
忽然,一个喽啰的尖叫声响起。
周围的山贼们,闻声猛然一惊。
熊熊燃烧的山火中,忽然窜出来一个人影,手里提着一把长刀,噗呲一声,将尖叫的那个喽啰砍翻在地。
跟着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这个人影又遁入到了大火之中,跟着从另外一处冒了出来,又是两刀,将两名呆若木鸡的喽啰搠倒。
“不要慌,这厮只有一个人。”其中一个胆气壮的头领见状高声呼喊了起来。
但话音刚刚落下,忽然离他不远处的一簇火焰,方才那个人影又蹿了出来,拿着刀对着他当头就劈了下来。
这头领学过几年武艺,反应颇快,矮身避开了这一刀。
那个冒出来的人影见一刀未曾建功,并未停留,转头又划破了他旁边一个亲随的脖子,再次逃到了燃烧的大火中。
一些反应过来的头领,想要追赶,可面前的大火热浪袭人,隔着一二丈的距离都让人口干舌燥,大汗淋漓,哪里敢靠近。
噗呲——
又是一刀。
一个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是扑火还是找人的喽啰,突然一个不察,又被抹了脖子。
血光飙射,看得在场的山贼们胆战心惊。
“逃!”
包括几个头目在内的山贼,这时候心中只有这个念头。
方才他们还以为这人是借着火突袭,可连续几次之后,众人就发现,这……这在大火里神出鬼没,简直不是人,一个个哪里还有勇气,没头没脑的,拔腿就朝着山寨的方向飞奔。
裴楚站在大火之中,看着逃窜的人群,也不着急,一直引着大火一直烧到山寨,人再跟着走了进去。
山寨内,有哄抢钱财的喽啰四处乱窜,裴楚遇到了,就上前一刀砍翻在地。
一些洒落的财物,裴楚捡了些容易携带的收下,又继续杀山贼。
这些山贼在大火里,吸了浓烟,又是惊慌之下,根本没有多少战斗力,没有几个对他造成威胁的。
偶尔有发狂拼命的,他脚步轻快,纵跃腾挪就能避让开,实在不行就退入到燃烧的大火中里,寻找机会再杀出来。
一路他也没算杀了多少山贼,反正手里的长刀已经卷了刃。
至于那些被浓烟熏倒昏厥,没了反抗之力的,他也不理会,自顾自的前行。
按着之前从那喽啰口中给出的位置,裴楚进了山寨的后堂,找寻起那个守老汉的女儿。
只是转悠了几圈,又杀了几个山贼,他并没有在安顿家眷的屋舍中找到人。
裴楚当即离开了烧了大半的山寨,开始追赶逃命的山贼。
这些山贼或许是有人在前面引路,又或者懂得趋避火势,除了偶尔几个慌不择路往山顶跑,大多数山贼都跟着前面逃跑的人,找寻一些火势疏朗的地带朝山脚下冲去。
裴楚时隐时现,一路尾随着将这些逃窜的山贼,一一放翻。
刀口卷了,便随手捡些山贼手里的枪棒刀具。
此刻。
整座松抚山便如一团放大了的篝火一般。
火势从山脚蔓延到了山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
北面一条山道上。
松抚山大当家翟清手里提着朴刀,背上背着一个女子,带着四五个见机快的头领喽啰,正在奔逃。
山道两侧热浪滚滚,猎猎的大火烧灼。
翟清微微有些气喘,身上的汗早已湿透了衣襟。
只是,这个时候,却不能停下。
在山下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就料到不妙。
他看似粗豪,但能够纠结一帮山贼做了匪首,自不是蠢人。
这样的大火,绕成圈似的往山上烧,肯定不会是偶然。
他当机立断,带上新娶得娘子就开始逃命。
只是一颗心,却在滴血。
这松抚山是好不容易他打下来的家业,往日里官军围剿都没能奈何的了他,不想今日一把火就这么葬送了。
此刻,心中懊恼也是无用,要是不能从山上逃到水边,怕是直接就要死在了这里。
“大当家好不义气,你带着娘子逃命,把我却留在了山寨里。”
逃窜的队伍中,一个身影从后方跟了上来,跑到了翟清的身侧,满是埋怨道。
“乌兄弟,对不住了,仓促之下,没能想到兄弟你。”
翟清看到旁边的斜眼的枯瘦男子,面色不变,只是随口道了一声歉。
枯瘦男子一边跟着翟清,又看了对方背着的女子,轻哼一声,冷笑道道:“我本想拉翟大当家去我牛头山坐一把交椅,只是现今怕是只能做个小头领了。”
“乌兄弟,这些话等我逃了性命再说。”
翟清目光一直看着前方的山道,这枯瘦男子是来拉他去牛头山入伙的,只是现下他只想着逃命,已经管不了对方之前的许诺了。
“可惜了。”
枯瘦男子看了看翟清和跟在身边的四五个人,长叹了口气。
大火虽猛,他却不见得如何焦急,反而起感慨自家这次办事不利。
“啊!”
逃窜的队伍当中,忽然一声惨嚎声响起。
一个在队尾的喽啰蓦地倒在了地上,鲜血满地。
跑在几人前面的一个头目,吓得差点瘫软在地,大声哭喊了起来,“大当家,有人,火里有人。”
翟清这时也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去,看到了山道一侧的火光里,隐约有一个人影闪过。
前方的山道上,几簇烧灼的树枝落在地上,拦住了去路。
一直跟在翟清身边的几个喽啰,这时候却已经不管不顾了,看着那处拦路的树枝火光不算太过猛烈,干脆闷头冲了下去。
只有那个来自牛头山的枯瘦男子,并未离去,而是左右扫视着周围的火光。
几声惨叫再次响起。
眼看前方无路,翟清干脆将身上的女子放下,双手提着朴刀,警惕地望着四周。
周遭漫漫的火光正在逼近,大火烧灼的浓烟呛人,他能够感觉自家呼吸有些困难。
只是到了这时候,没了退路,绝境之下,激发起了他骨子里的亡命凶性。
蓦然间,一侧火光中,一杆锈迹斑斑的长枪探了出来。
……
裴楚双手握着枪柄,从山道一侧的火光中跃出,朝着翟清后腰就狠狠刺了过去。
他已经换了好几样武器,一路将那些逃窜的山贼喽啰都解决了,终于等到了这个山贼头领。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穿着霞帔的守家女,对方似乎因为呼吸不畅昏厥过去。
虽然不知对方一路为何不肯抛下那个女子,但并不妨碍裴楚要取了这个头领的性命。
啪地一声脆响。
长枪未能刺中翟清,在枪头即将接近对方身体的瞬间,翟清猛然一个侧身,用手里的朴刀刀背荡开了他手里的长枪。
裴楚跟着打了个趔趄,连连后退了几步。
对方生得高大雄壮,即便此刻浓烟灌口,呼吸不畅,但依旧力道强横。
“原来是个小道士。”
翟清这时也是看清了裴楚的模样,心中震撼于他大火不伤的手段,但也知道不能让裴楚遁入火里,必须一鼓作气,抓着朴刀朝着裴楚劈了过来。
裴楚退步闪身避让开翟清的这一刀劈砍,不想对方手里的朴刀却顺势变化,刀口一转又朝着裴楚横扫了过来。
又是一声脆响,裴楚手里的长枪枪杆应声而断,险险避开,衣服被朴刀划破了一道口子。
裴楚顺势将手中的半截枪杆朝着翟清甩了过去,锋锐的枪头在这样的近距离下,不偏不倚,正中翟清的左眼。
翟清惨嚎一声,手里的朴刀掉在了地上。
裴楚跟着在地上一滚,捡起朴刀,起身一刀砍在了翟清的脖子上。
后者痛呼一声,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裴楚轻呼了一口气,他现在依仗的是丹符式的轻身脚快的效用,趁着大火不伤,忽闪忽现,杀那些普通山贼如砍瓜切菜。
但对上会武功的,依旧有几分惊险。
“呼——”
就在这时,裴楚脑后忽然劲风响起。
裴楚猛然一转头,就见向方才站在翟清后面的那个枯瘦男子,朝着裴楚扔过来两把飞刀。
飞刀刀刃泛着蓝光,像是淬了毒素。
啪啪两声。
两把飞刀贴着裴楚的耳边掠过,插在了后方燃烧的树干上。
裴楚摸了摸衣领山的“避箭符式”,哂然一笑,双手持朴刀,朝着枯瘦男子一刀就砍了过去。
枯瘦男子显然没想到他百试百灵的飞刀竟然会失误,眼看裴楚的朴刀到了跟前,突然怪叫一声,身上的长袍一掩,骤然化作了一只黑影,飞入天空。
“妖怪?还是法术?”
裴楚从地面捡起一根黑色的翎羽,仰头看了一眼沉沉的夜空,眉头深深皱在了一起。
他本以为这山里只是一群山贼,可蓦然出现的这个枯瘦男子,却让他觉得事情和他想得有些不一样。
不过,此刻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看着地上昏厥过去的守一女,裴楚急忙上前,引了一道避火符焚灭,伴着清水给对方喝下。
避火符效用极强,短短片刻,守一女就醒了过来。
裴楚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在对方惊恐震撼的眼神中,穿过了漫山大火。
又在浮云溪对岸的水面上,找到了小脸煞白,一直悬着颗心的陈素,安慰了几句。
在水边脱了一身被血染透了的道袍
裴楚本想直接给守一女鞋上贴两道“丹符式”,但考虑到这个时代一些不便和免得给对方造成麻烦,干脆又去水里找了条没有被水冲远的小船,让陈素和守一女坐在船上。
裴楚拉着船的缆绳,沿着浮云溪,踏浪履水,离开了松抚山。
在几人后面,松抚山火光正亮,烧得一个干净。
第四十章 事未了
日出东方,其道大光。
浩渺碧波倒影着晨间的霞光,多彩绚烂,瑰丽异常。
浮云溪山道河畔。
女人家低低的哭声响起。
一袭霞帔的守一女和老妇人相拥,哭成了泪人。
守老汉紧紧握着裴楚的手,老泪横流,嘴唇颤抖着,已经不知该如何言语。
唯有守家的少年郎不断绕着裴楚和陈素,神色兴奋,不时在问着乱七八糟的“道长是仙人吗?”“道长还收不收徒弟?”“道长接下来又要去哪里?”之类的问题。
陈素看着喋喋不休的守家少年,不满地翻了翻白眼,轻轻扯了扯裴楚的衣袖。
裴楚会意地点点头,抽回了被守老汉紧握着的手,笑着冲几人拱手作揖:“事情已了,诸位这就回家去吧。”
说着,裴楚侧头拍了拍陈素头上的发髻,“收拾东西,走吧。”
“哦。”陈素闻声立时小脸露出了笑容,一路小跑着冲到岸边的小船,临行前还不忘冲他围着两人叽叽喳喳的少年做了个鬼脸。
“道长一路慢走。
守老汉用袖子抹了把泪,冲着裴楚和陈素挥了挥手。
这一夜的际遇算是他平生数十年所遇之离奇事,昨晚松抚山之事他们虽然不晓得内情,可那场大火,他们即便距离得如此远,也依旧能看到红头了半边天际。
裴楚又冲几人挥手告别,拖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到小船边。
他一夜的奔波和厮杀,哪怕这具身体正年轻,到了这时候也感受到了疲惫和劳累。
干脆也就不准备走山路,直接乘着小船走顺流而下。
裴楚和陈素都带有“丹符式”,也不担心有什么激流漩涡,刚好还能睡一觉休息一阵。
“道长留步。”
就在裴楚准备要上船准备离开,一直抱着老妇人哭泣的守一女忽然出声几步追到了水边。
裴楚顿住脚步,转头望去。
晨间的熹微下,女子一身霞帔被河风吹得飘飞,双眼微微红肿,俏丽的面容上,泪痕尚在。看着裴楚,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小女子,谢过道长搭救。只是还不知道长法号,也方便让小女子日后诵经祈福。”
“某姓裴。”裴楚笑着挥了挥手,“路见不平而已,无须客气。”
说完,踏着水推着小船进入到浮云溪河中间,然后纵身跳上了小船。
船行水中,悠悠然然。
裴楚仰躺在小船中间,睡意阑珊。
陈素坐在船舷,远远看着河岸上渐渐离远的几人,忽然朝着裴楚说道:
“哥哥,那个守一阿姊好像有心事。”
裴楚伸手在船舱摸到了包袱盖在脸上,“是嘛?大概是遭了这么一次经历,心中无法平静吧。”
“那哥哥呢?”陈素在旁轻声问道。
昨夜裴楚一身血衣出现在他面前,她当时心里又是害怕又是高兴。
害怕的是那一身的血不知裴楚杀了多少山贼,高兴则是裴楚完好无事又出现在他面前。
“我能睡踏实。”裴楚带着几分鼻音回答。
陈素又抬头看向远处,碧波浩渺,两侧山峦秀丽。
她突然拍着手叫道:“哥哥,这是不是就是那句,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次裴楚没有回答,小船上,只有低低的鼾声响起。
……
“幸亏遇着了道长,一女才逃过了这番劫难。”
河岸上,守老汉看着渐渐消失在远处河上的小船,转头看向家人,老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爹,你就该为我说句话,说不定道长还愿意收我做徒弟。”
少年人眼望小船已然看不到踪迹,脸上满是怅然之色,“就算做不了徒弟,做个随行的道童也成啊。”
“就你胡言乱语。”守老汉拍了下少年的头,又转头看向站在水边久久伫立的守一女,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容,“女儿受委屈了,这……我们这就回家去。”
守一女愣愣地站在水边,却像是没听见守老汉的话一般,直到旁边的老妇人又走上前来,喊了一声,“女儿你是怎么了?”
女子才缓缓转过头,面色清冷,看着守老汉道:“父亲回去后,便将我之前与珲哥的婚事退了吧?”
“嗯?”守老汉顿时一愣。
“姊姊可是被那贼人……”守家少年脸色大变,只是话说一半,却问不出口。
女子倏然变色,目光冷冷地看了少年一眼,语气冷冽道:“那贼人虽然凶恶,但心思比你干净。”
“女儿啊,你是迫不得已,难不成还要为那贼人守节?”老妇人这时上来,抓着女子的手安慰道。
女子摇了摇头,“我并非为贼人守节,只是在遵二老之命。当日您二老如会拼着性命大骂那贼人,贼人若害了你们,女儿也不会偷生苟活。你们既然将我嫁与那贼人,我今后便不会再嫁。”
“你……”守老汉立时气结,旁边的老妇人一时也是垂泪不知如何言语。
只有那少年轻哼一声,压着声音道:“说来说去,不外乎就是怪我们抛下你,用你换来活命的机会……”
啪地又是一声清脆的耳光。
这次却是守老汉打的,浑浊的双眼似喷出火来,怒视了自家儿子一眼,又看着守一女,斩钉截铁道:“不行,现在给我回家去,我明日就要珲哥娶你过门。”
……
牛头山,形如牛头,位于辟北县以西的群峦之中。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彷佛接着天关,是一座险峻雄奇的大山。
在这大山之中,并非荒无人烟,而是有一座山寨坐落其中,山寨十分广大,旗帜摇曳,各种屋舍围墙从山脚修到了山顶。
嘎嘎——
这时,忽然两声刺耳的怪叫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只黑黢黢的乌鸦扑棱棱地挥舞着翅膀,落在了山寨寨门前的一处空坪上。
那乌鸦似飞得疲惫了,落在地上还站立不稳,歪歪斜斜倒在地上,扑腾着翅膀,不时发出刺耳的叫声。
“哪来的老鸹,大清早搅得人不安生。”
山寨前,两个穿着粗衣拿着刀枪的喽啰,正哈欠连天地靠在寨门口的木桩子上,被这乌鸦一通折腾,登时烦躁起来。
其中一人,拿着手里的一杆锈迹斑斑的铁枪,朝着那乌鸦挥了挥,似要驱赶走对方。
那乌鸦挥舞着翅膀,又冲着两个喽啰张嘴怪叫了一声,不等两个喽啰再有动作,忽然间这乌鸦的身体似乎如同一个球般膨胀了起来,变得越来越大。
刺啦——
如同皮革破裂般的声音响起。
那乌鸦沿着脖子到胸口的中线,忽然破开了一道口子,似有东西冒了出来。
两个看门的喽啰吃了一惊,跟着脸色骤然一变。
从着乌鸦身体里冒出来的却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那身乌鸦的翎羽,随即化作了一件黑衣,穿在了身上。
枯瘦男子脚步踉跄,似乎颇为疲惫。
抬头看着前方两个还傻站着的喽啰,登时怒气上涌,吼了一声,“还愣着在那里干嘛,快过来扶我进寨子里。”
“是是。”
两个喽啰忙不迭地应道,扔了手里的武器,急忙上前左右扶着枯瘦男子,进了山寨。
第四十一章 狄五斗
越州多山,山高林密。
从蜿蜒九曲的浮云溪上看,一路便是那千峰排戟,万仞开屏。
五六月的天气,这群山更是葱葱郁郁,有那枯藤缠新发枝叶的老树,有那奇花瑞草在那蒨崖同苔藓生。
一叶小舟在弯弯绕绕的水上飘飘荡荡,一路行过了深涧幽谷,穿过了阒无人声处,在日头高照的时候,渐渐来到了一处泊头。
泊头前,停着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船只。
有附近打鱼摆渡人家的竹筏孤舟,也有南来北往的客船货船。
泊头再往上,是一处市井集镇,约有五七百户人家,有卖肉卖菜的,也有酒家客店,算是个繁华的所在。
正是晌午,一处挑着旗杆的酒家门前。
两个一大一小,风尘仆仆的身影走了进去。
店内正坐着十多个人,都是穷苦人打扮,正吃饭喝酒,说着些闲话。
“真是痛快啊!”
忽然一声高呼声响起。
一个裸着半边膀子的汉子拍了下桌面,将店内吃饭喝酒的人目光吸引了过来,稍稍拔高了音量,大声道:“大家伙可能不知道吧,前两日出了件大事,松抚山的那伙贼匪被人给剿了。”
“嚯——”
登时不少人发出了惊呼声。
“赖纤头,真的假的,说话可别当放屁啊?”有邻桌认识这汉子的,跟着问道。
“那还有假。”
这裸着半边膀子的汉子拍着手道,“一把火将松抚山烧得那叫一个干净,愣是没让一个贼子跑出来。”
“杀得好啊!”有其他桌的人听到,大声喊道。
“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做下的,松抚山那地方可是官军都奈何不得。”
“该死的贼人,死得便宜了。”又有人骂了一声。
“店家店家,今天晌午我要多来一角酒。”
店内的气氛登时热烈了起来。
松抚山离杭家集有数十里,不过因为杭家集不在对方的势力,但往日里不少人都听过名号。
之前官军剿匪的时候,也有跟着去看过热闹的,只是那松抚山得天独厚,奈何不得那些山匪贼人。
这店中都是卖苦力做些正经营生的,虽没遭过难,可左近又不止这么一股山贼,谁有能没个牵扯。
在酒家内靠里侧的一桌。
一个矮小的身影听着旁边人的哄闹声,登时放下了手里的碗筷,看着着对面的座位,低低道:“哥哥,他们在说你。”
声音中似乎带着与有荣焉的窃喜。
“好好吃饭。”
坐在对面的人闷头啃咬着一块烧鸡,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哪怕有道术在身,但餐风露宿的日子并不算多么美妙,能好好地坐在一处店家内大快朵颐,自然无心理会旁人。
两人不必说,就是在前面泊头上了岸的裴楚和陈素。
离开了松抚山之后,二人一路顺着浮云溪,又走了几天。
除了偶尔靠岸在路边找人买些吃食,多数时间裴楚都在船上休整。
他在松抚山杀了太多山贼,一个是疲累,一个也是调整心境。
这些天里,两人顺水行船,也不费力。他要么教陈素一些他所知道的杂七杂八的知识,要么就画一些符箓备用,再就是静心修炼《三洞正法》。
这门道法裴楚算是入了门,但他增进道行、打磨法力是水滴石穿的长久功夫,他也不敢松懈。
“要我说啊,什么时候能把牛头山的那处贼人也剿了才叫好。”
店内,那赖姓汉子端起桌前的浑酒,小小抿了一口,跟着众人又感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不再如先前那般,反而热烈的气氛一下子压抑了下去。
“难啊。”
“杭太公都没了。”
又有几人感慨了一声,但附和者寥寥。
“赖纤头喝醉了,净说些胡话。”
看店内气氛似乎有些消沉,赖姓汉子同桌一个年长些的尬笑着说了两声。
赖纤头似乎也意识到失言,又抿了口浊酒,尬笑一声,“不说贼人了,说个前些时候听到的怪事,就是峄山那,听说有好几个人被勾了魂,死得不明不白的。”
“峄山那前朝打仗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吧?我有次路过,就觉着那里透着邪性。”
“再怎么邪性,还能逃得过这税赋徭役去?”有人发起了另外的牢骚。
“说的也是。我们辟北县这个穷地方,八山一水,这些年左近的强人和怪事,那是一茬茬的冒。”
这话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世道在变坏,虽不是骤然大难,但那种每况愈下切肤之痛,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周五哥,今日可有剩菜剩饭,舍我一口。”
就在店内众人说话间,店门口,一个声音忽然传了进来。
站在门外的是一个青年,衣着破旧,头发蓬乱,只是身量很高,微微佝偻着背,却也比一般人足足高出了一头有余。而且骨架子很大,只是非常瘦,面颊凹陷进去,裸露的皮肤也是皮包骨似的,看着像是纸片人似的。
“狄五斗,你也不必日日都来,我这小本买卖,来吃饭的都是穷苦人,哪里每日都能有那么多吃食与你。”
名叫周五的店家从店里走了出来,看着门外站着的青年,脸上有无奈也有嫌弃。
门外站着的青年神情讷讷,站了一会儿,才道:“那……那我明日再来。”
“周五哥,早就与你说了,别发善心,看看,现在被人赖上了吧。”
“这狄五斗啊,瞧着怕是早晚得饿死。”
酒店内,议论的声音再次响起。
只是,这次的重点都落在了门口的这个青年身上。
这青年他们大多认识,是前几年前流落到这里的,也没个正经营生,除了偶尔给人打打下手做点简单的活计,多数时候都是靠四处乞食过活。
“唉,等等。”
就在这青年转身离开,周五忽然惊呼了起来。
“狄五斗,你这马儿从哪来的?”
这一喊,店内的众人都纷纷探出头望了过去,跟着一个个惊讶起来。
却见狄三郎从墙角牵出了一匹瘦马,正晃晃悠悠的准备离开。
“唉哟,还真是。狄五斗,你从哪弄了匹马回来?”坐在酒店内的赖姓汉子站了起来,惊讶出声。
“我……我……我捡的。”
青年被叫住了脚步,转过身,有些拘谨地回答道。
“捡的?”店内的惊呼声再次响起。
“狄五斗,莫要唬人,这马怕不是你从哪偷来的?”
“这可是要吃官司的,被他主人家逮到了,少不得要找你分说。”
众人皆是不信。
“真是捡的。”
青年微微有些焦急,再次解释道,“就在旁溪里,这马在那吃草,我等了一夜也没见着有人来找。”
听到青年的解释,周围的人稍稍安静了下来。
“唉,这马莫不是松抚山那些贼人的?”
还是之前那个赖姓的汉子,这时候突然叫出了声。
“这倒有可能。”
“这厮也真是运气,这么一匹好马,都能被他捡着了。”
店内有一些人微微点头附和,也有些人一脸狐疑。
旁溪里那个地方他们都知道,距离松抚山不算太远,真在那捡的话,联想起之前赖姓汉子说的,松抚山贼寇被剿了,倒也有可能。
马匹这东西,普通人家养不起,大户人家都有人专门人喂养,平常也不容易走丢。
而且,还有一桩是这狄五斗是个实诚的,虽经常忍饥挨饿,但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件偷鸡摸狗的事情。
当然,也难保狄三郎在说瞎话,说不定见财起意做了什么勾当也不无可能,不过和他们有什么关系,看个热闹而已。
当下就有人笑道:“哈哈,这马不错,狄五斗,你把马抵给周五哥,起码能够让他管你十天的饱饭。”
“哪有十天,至多就三天。”
“哈哈,周五哥也能有个代步了。”
起哄之声再次响起。
“这马不能抵给周五哥的。”
门外的青年这时却摇了摇头,“这马是有主的,我要还给人的。”
“休要胡说,我周五是什么样的人,你抵给我,我也不收。”
听到食客们叫嚷,那个叫做周五的店家神色忿忿,只是,又走到青年身边,“五斗,不管这马是怎么来的,你留着太惹眼了,听我的,你拉到杭家去卖了,也好换些银钱,有了本钱你能做点营生,免得日日都到我这店里乞食不是?”
“周五哥,不能卖的。”狄五斗这时又摇了摇头。
周五在旁一时气结,骂道:“你是死脑筋啊,自己都养不活,还管匹马?”
狄五斗只是不答应,微微沉默了一阵,才又开口道:“周五哥,那我就先回去。”
店内,陈素早已经从桌上站了起来,神情激动地指着外面,“哥哥,大黑马,大黑马……”
“看到了。”
裴楚轻轻抬了抬手。安抚神情激动的陈素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站起身,走到店门前,冲着那正要离开的青年喊了一声,“那位兄弟……”
“这马不卖的。”裴楚刚一开口,狄五斗就摇头拒绝。
“不是。”裴楚笑了笑,“我是请你吃饭。”
“吃饭?”狄五斗顿住了脚步,眼神有些异样,看着裴楚问道,“管饱?”
“管饱。”裴楚轻轻点了点头。
“好。”
狄五斗立刻答应了下来,跟着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要这马,不是害人,你让做什么都成。”
“哇——”
这时,酒店内,却是响起了一阵哄闹声,似乎有大热闹可看一般。
甚至包括店家周五在内,都连连冲着裴楚摆手,“客人,使不得使不得。”
“我请人吃饭不成?”裴楚奇怪问道。
“不不。”周五连连摆手,“是管饱不成。”
第四十二章 遇事
一张方桌前,又是一大桶的稻米混着粟米的干饭,被店家周五和一名帮佣抬了上来。
坐在当中的狄五斗咧嘴嘿笑,也不用碗筷,伸手直接将饭桶抱在怀里,一手抓着饭瓢,大把大把就朝着口中扒拉。
偶尔狄五斗也会停下,端起桌上装着菜蔬的盘子,不论荤素,就那么往嘴里倒。
吃得猛了,又随手抓起桌上的一坛子浊酒,仰头咕噜咕噜就灌了下去。
“吃完了,当真又吃完了!”
转眼间,一大桶米饭就见了底。
大厅内,倒吸凉气和惊叹之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
这片刻的功夫,这名青年的肚子仿佛没有底一样,不论多少吃食端上来,就是那么往嘴里倒。
在场众多吃饭的食客,多数都是卖力气谋生的,饭量也都颇大,如同之前那位在大堂里侃侃而谈的赖纤头,就是这处集市泊头的一个纤夫。
可此刻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仍旧觉得心中震撼。
“哥哥,哥哥——”
陈素拉着裴楚的衣袖,在旁边看得直跳脚,“第四桶了。”
她已经会算简单的数目,店家周五前面说了,他这一桶饭售卖差不多要一二百钱,以陈素和裴楚日常的花销,这些钱已然够他们吃用上十多天,甚至半个月不止。
古之猛将,有一饭斗米,肉十斤。
裴楚不记得其中所指的度量衡是哪朝,具体算做多少,但原来那个世界一些大胃王的饭量,隐约还是有点印象。
可再夸张,也比不得面前这个青年。
这一桶米饭差不多就是一斗米,十多斤,一个人一顿饭能吃上好几十斤的米。
不过,在这方是有道术妖魔的世界,他也没法以固有眼光去看待。
只当是遇到奇人异士了。
看着陈素有些焦急心疼的模样,裴楚拍了拍她的发髻,走到了狄五斗面前,笑着问道:“五斗兄弟可是吃饱了?”
“狄五斗能吃五斗,这才四斗,肯定没吃饱。”
“小道士,你说要管饱的,这可不能不算。”
旁边有好事的食客,笑着起哄道。
狄五斗抹了把嘴,面露未尽之意,他原本看着枯槁的气色,似乎在吃下大量食物后,渐渐多了几分红润。
只是这会儿听到裴楚这么问,却不好意思说话,脸上只是露出了几分憨笑。
“狄五斗,你再想吃,我这店里可没存粮了。”
这时,忙碌个不停的店家周五空下手来,狠狠地瞪了狄五斗一眼,嫌弃似的骂了声。
店里的哄笑登时再次响起。
“周五哥,你这开饭馆的还怕了大肚汉啊!”
“去去去。”
周五冲着好事的人甩了甩手,又转而冲着裴楚行了一礼,道:“客人,可以了,五斗这厮一年到头也吃不上这么一顿,已经是劳你破费。”
“那就这样吧。”
裴楚轻轻点头,他倒不是和陈素一样心痛钱,而是怕这狄五斗久饥之下,暴食撑坏了。
哪怕再是体质特异,他也不想好事变作了坏事。
说着,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小块散碎的银两,递到了周五面前,“店家,可够了?”
离开杨浦县时,他身上钱不多,也就彭孔武送了些盘缠,后来路上给人治病治伤,又挣了一点日常用度。
主要还是在松抚山的那个晚上,在山寨的时候,一些哄抢财物逃命的喽啰被他撞见了,他留了一些银两充作花销。
周五结果裴楚给出的那块散碎银两,掂了掂,连连笑道:“客人,有余了。”
裴楚又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前面色微微有几分赧然的狄五斗,“有余的话,麻烦店家再给这位狄兄弟再打包一些。”
“哥哥,大黑马,大黑马——”陈素又再度喊了起来。
“嗯?”店内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到了陈素身上。
小姑娘一身道童打扮,面对众人的目光倒也不怯,反而冲着狄五斗大声道:“那匹大黑马是我们的,前面走丢了。”
看着众人的目光将信将疑的目光,小姑娘又高声喊了起来,“大黑马是彭都头送给我……兄长的,有烙尾印。”
不等众人出门去查看那大黑马屁股后是否有烙尾印,一直坐着的狄五斗已经站了起来,点头说道:“是有印记,原来马儿是两位的。”
“客人高义。”
店家周五见多识广,这时已经明白了过来,走到裴楚和陈素面前行了一礼。
旁边一些食客也反应了过来,“原来是这样,我就说这小道士怎么平白请五斗吃饭呢。”
众人一时再度哄笑起来。
“多谢狄兄弟了。”
出了店外,裴楚看了眼一脸欣喜地围着大黑马打转的陈素,又朝站在门前的狄五斗感谢了一声。
这大黑马受惊跑了,他都没想过再找回来,只是在这里又遇上了,也是缘分。
面前的狄五斗是个实诚人,换做其他人捡了大黑马,不是藏起来就是卖了出去。
裴楚一路已经遇上了好几次这样的事情,两相比较之下,尤为显得狄五斗的难能可贵。
“已经谢了,已经谢了。”
狄五斗连忙摆手,颧骨凸起的脸上露出了几许憨厚的笑容。
“我在泊头还有条小船,五斗兄弟,可以去取。”
既然找到了大黑马,裴楚也不准备继续坐船走水路,再度冲狄五斗颔首点头,招呼起陈素,就要牵马离开。
“让开,快让开!”
正在这时,突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马由远及近,正疯狂在大街上飞奔。
这杭家集的街道并不宽阔,两侧都小贩摊子和行人,登时被这匹马惊得一阵鸡飞狗跳。
马上骑着的是一个短打装扮的年轻人,神色似乎无比焦急,一路打马大声呼喊着。
就在这匹马经过酒家门口的时候,大黑马似乎也被这飞驰掠过的奔马吓到了,下意识仰天一阵嘶鸣,迈开了四蹄。
裴楚一个箭步冲上前,将陈素拉到了一边,免得被大黑马伤到,跟着转头想要追赶大黑马。
这时,一个身影已经出现了前面。
狄五斗不知何时冲到了大黑马身边,双手抱着大黑马的脖子,也不伸手拉扯缰绳,就那么把大黑马给按住了。
“那是庄上的小辛哥,平素与人为善,为何会在街上这样胡乱骑马?”
“莫不是有什么急事?”
酒家门前,有几个食客认出了方才疾驰而过的奔马,嚷嚷了起来。
正在这时,一阵铛铛铛的金锣交鸣声响起。
在场的众人脸色都是倏然一变。
店家周五走到了裴楚和陈素面前,神色略有惊慌道:“客人,你们这会怕是走不了啦。”
第四十三章 杭九娘
一声接一声的金锣敲击和擂鼓之声响起。
原本还算热闹的集市界面,几乎瞬间就骚乱了起来。
“五斗五斗,快将马牵到后面院子里。”
周五冲着将大黑马按住的狄五斗连连喊了两声,才又转头朝裴楚说道:“客人,这会外面集子的大门关上了,还请先留一留。”
“周五哥,这是出了什么事?”
裴楚拉着陈素重新退到了店门口,看着突然混乱起来的街道,满是疑惑。
片刻之前,这处市井还是颇为安宁,虽然比不得县治那般各应俱全,但街面之上酒肆店铺,也算是繁华。
可转眼之间就闹了起来,一时让裴楚还有些莫名所以。
“牛头上的贼人来了。”
“凡是青壮男子,都站出来,拿上棍棒。”
这时,不等周五开口,街道上就有三五个男子手里提着棍棒,一路高声呼喊起来。
“诸位诸位,大家都是在杭家集讨生活的,可不能只沾便宜,不出力。”
酒肆门口,之前在店内吃喝叫嚷的那个赖姓的纤头,这时候也跳了出来,大声朝着周围的人招呼。
几个看这赖纤头不过眼的,这时候纷纷骂了起来。
“赖纤头,你个鸟怂都有这胆,我们哪个敢不去。”
“谁不出力了?老子这就去帮忙。”
“正是要去给九娘壮一壮声势。”
“我去为九娘摇旗。”
店内的食客们鼓噪声越发热烈。
“周五哥,这刀且借我使使,一会再还你。”
“五哥,饭钱且记在账上,明日一发着给。”
有人在店内找了棍棒之类的提在手里,又有借机冲到了周五店内后厨,取了柴刀、菜刀之类的跑了出来,引得周五的浑家跟着一起跑了出来,冲着一群人大骂不已。
这些人此时却是不管不顾,直当没听见,个个冲周五喊了两声,就大踏步地涌向街道。
周五解下腰间系着的一条围裙,啪地一声扔在了桌上,先是冲裴楚拱了拱手,“客人请在店内歇息,周五少陪了。”
说着,周五几步就从出了店门,也不理会浑家的叫喊,追着前面跑出去的人群,“你们这些泼才,看不起谁呢,且等我一等,莫不是想拿了我家的菜刀不还?”
“哈哈,周五哥是去为九娘壮声势耶?同去同去。”
短短时间,街道之上青壮汉子都涌了出来,或是拿着棍棒菜刀柴刀,又或是出头鱼叉之类的,群情激奋。
“哥哥?”
陈素看着外面乱糟糟的人群聚集,又抬头看了裴楚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似乎已经看出了裴楚的心意。
裴楚看了看闹哄哄的人群,轻轻点点头:“我也去看看,你先在店里等我。如果遇到事情了,就按我们之前说的。”
“那哥哥小心。”陈素听话地进了酒肆内。
裴楚又上前和周五的浑家招呼了一声,劳烦照顾下陈素,这才出了店门。
店门前,裴楚又刚好遇到了帮他将大黑马拴到后院出来的狄五斗,两人登时一齐朝着人群街道的方向涌去。
小片刻的功夫,裴楚和狄五斗两人到了杭家集外间的一处围墙前。
围墙大约有丈许高,正面是砖石砌成,两侧则多用黄土,虽比不得县城的城墙,但也算是颇为可观。
中间是一座颇为高大的大门紧闭,周围聚集了差不多有三四百人,有庄户也有渔家,个个都拿着棍棒刀叉,神情凝重,不少人面带紧张。
“客人,你怎么来了?你是过路的,这不干你事。”
周五站在人群后方,拿着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铁刀,看到裴楚和狄五斗出现,大感讶异。
“周五哥叫我裴楚就好,我就过来看看。”
裴楚笑了笑,又指了指外面,“这外间是牛头山的山匪?”
“正是。”周五点点头,脸上露出恨恨之色,“这些贼人这个月是第二次过来了。”
周五说着又指了指旁边的狄五斗,“五斗,你来这里做什么,一把锄头都拿不动,还是带着裴兄弟先离了这里。”
“嗯?”
裴楚听到这话一阵讶异,他可是看到了方才那大黑马受惊要跑的时候,被狄五斗轻松一把就抱住了。
“周五哥,我吃饱了。”狄五斗憨笑一声,“吃饱了就有力气。”
“屁,我才不……”
周五还想在说什么,这是围墙外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和呼喊声。
“开门,开门。”
“让爷爷们进去耍耍!”
“该交钱交粮了,再不打开,等爷爷们打破了这土墙,要你们好看。”
一声声的呼喊和哄闹从围墙外传来,墙内本就凝重的气氛,越发压抑。
裴楚看到面前的周五明显身体颤了一下,又注意到周遭不少人脸色都微微发白,拿着棍棒的手都在发抖。
方才不少在酒肆里闹得震天响的食客,这时候却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这牛头山的山贼看来名头不小。”
裴楚站在人群后方,虽然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但从众人的表情也看出了些许端倪。
这时,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个喊声。
“九娘来了。”
跟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
“九娘来了。”
“大家莫要跑了外面的贼人。”
周围本来凝重的气氛,在这几声呼喊之后,立刻高涨了起来。
裴楚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街道上一彪人马正朝着围墙这边赶来。
为首的是一个红衣银甲的女子,绣带柳腰,马上挂着套索,背上插着双刀,英姿飒爽。
这女子一出现,登时引得众人连连高呼,显然人气极高。
“开门!”
女子一到,立刻娇喝一声,让人打开了围墙的大门,带着身后数十个明显家丁家将打扮的人马,冲了出去。
站在围墙两侧的众人登时高呼一声,跟着一起涌出了大门。
裴楚顺着人群也到了围墙外面,这时候他才注意到门外对面的一处空地上,差不多站了有一百多号人。
这些人比起裴楚之前在松抚山所见到的山贼,强出了不止一个档次,不但手里都有刀枪之类的器械,一个个身上衣着也还过得去。
最前面是两个骑着马头领打扮的汉子,一看到女子出现,登时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个吊梢眼、满脸黑痣的壮汉,跨着马朝前跑了两步,一脸邪笑道:“杭九娘,何必这般辛苦,把这杭家集并入我们牛头山,和我做对快活夫妻可好?”
“凭你也配!”
杭九娘粉面含霜,冷冷地盯着说话的汉子,“吊眼虎,我杭家集这个月的供奉已经给了,你今日来此又想做什么?”
“九娘,我就不能来看你吗?”吊梢眼的汉子满脸坏笑,“我一天不见你,这心就痒痒。”
“哈哈哈……”
“三当家,我看你不是心痒痒,而是那里心痒痒吧?”
“这烈马三当家怕是骑不好。”
站在吊梢眼汉子身后的一群喽啰哄笑了起来,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更有个嚣张的喽啰跑到前面,做出了提臀顶裆的动作。
杭九娘勃然大怒,倏然间一策马,宛如一道红霞电射而出。
跟着挂在马上的套索不知何时已经被杭九娘拿在手中,呼地一声,那正得意洋洋的喽啰一下子被套索套中,整个人立刻就飞了起来,被杭九娘拖行在地。
第四十四章 吓煞贼人
“好!”
杭家集内本就憋闷得慌的众人,眼看杭九娘用绳索套住了那喽啰,顿时齐齐发出叫好声。
“好胆!”
那吊梢眼的汉子眼看手下的喽啰被杭九娘拖拉走,挥舞着手里的一杆大刀,立刻骑马冲了出来。
杭九娘看着这吊梢眼的汉子冲杀过来,怡然不惧,只是扔了套索,拔出了腰间的双刀,迎向了那吊梢眼的汉子。
铛铛铛就是一阵金铁交鸣声响起。
两人错马相交,动作凌厉非常,每一击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交鸣声。
那吊梢眼名叫做黄虎的山贼头领,手里的大刀力道雄浑,每一次都有风声呼呼作响。
杭九娘则动作灵活,马术精湛,两人交手瞬间刀光浮动,甚是凶险。
“这是斗将?”
裴楚在人群之中看着两人的交手,瞬间来了精神。
他先前还以为这场中会出现双方的人马大打出手,但现在看样子,根本不是打仗混战,仅仅只是在煊赫个人武力。
其实这也不奇怪,毕竟一方是山贼,一方是庄户农民,又没受过训练,也没纪律可言,比拼的就是一股血气。
一方有武力强横的人物压阵,这些人才有底,不然真正对阵起来,几下就被冲散了。
这种战斗裴楚看起来自然觉得有些傻,不过在这短短时间,他也看出了两人交手的动作都没什么花哨的地方,可速度反应力量都远胜过普通人,光是拳脚的话,以一敌十怕是都轻而易举。
再配上一匹马和武器,如果不是用绊马索、陷马坑、大网之类的陷阱,冲锋起来,普通人对上就是送菜。
他于武功这方面,所知不多。
虽有了“丹符履水”和“符禁火焚”两门道术傍身,但真正面对会武功的人,并不算占有太多优势。
之前在松抚山和那个山贼头领翟清相斗,如果不是山火绵延,对方在那种浓烟缺氧的情况下战斗,裴楚自知恐怕没那么容易解决。
裴楚看着两人的打斗,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普通人练过和没练过的,天差地别。
在杨浦县的时候,白贼七提过彭孔武曾考过武举,由此看来这个世界在武学方面也自有传承。
噗嗤——
这时一声利刃划过的声音响起。
“啊——”
骑在马上的黄虎痛呼一声,在两马交错的瞬间,被杭九娘一个侧身砍了一刀,登时鲜血四溅。
“彩!”
“九娘威武!”
杭家集内的众多汉子立刻大叫了起来。
这黄虎在场不少人都识得,比起之前松抚山的翟清,这黄虎的恶名可要凶悍得多。
据说原来是个军中的武夫,因为上官克扣了军饷,直接杀了官逃到了辟北县地界成了贼人。
县中的官军有去剿过松抚山,但却从来没有人敢去牛头山妄动。
只是任这黄虎凶恶,但对上杭九娘依旧差了一筹。
杭九娘年少时得过异人传授,善使双刀,武艺精湛。
这杭家集之所以未曾被牛头山的山贼所破,每月只是缴纳一些供奉,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杭九娘在。
“贱人!老子要撕了你。”
黄虎被杭九娘看了一刀,怒不可遏,勒转了马头,放声呼喊起来。
这时,忽然在山贼人群之中有声音响起。
“老三,我来助你。”
就在黄虎拿着大刀再次,朝着杭九娘策马冲去的瞬间。
一道亮光闪过。
杭九娘的战马陡然发出一声嘶鸣,一下子人立而起,将杭九娘掀翻在地。
那战马跟着也倒了下去,一下将杭九娘半边身体压在了马下。
“哈哈哈……多谢二哥。”
骑在马上的黄虎大笑连连,“杭九娘,今日哥哥就绑了你去。”
“快!”
“把九娘救回来。”
杭家集内众人有人急忙大叫。
几十个杭家的家丁护院,伴着众多庄户渔夫一起,冲了出来,试图将杭九娘救回去。
而那边的山贼们,跟着也浩浩荡荡挥舞着刀剑冲了过来。
“看你们谁敢上前。”
黄虎骑着马握着大刀,一个蹿身掠到了阵前,登时一群刚刚准备冲上来的人,又吓得退了回去。
裴楚眼看如此,一把从站在旁边的面色发白的周五手里抢过了那把铁刀,一个纵身,就准备冲出去。
正在这时,裴楚旁边的一个身影比他动作更快。
“啊——”
一声宛如滚雷掠过天际的怒吼响起。
狄五斗大声怒吼着,猛然冲出了人群。
他的步伐极大,速度更是快得惊人,几乎眨眼之间,就冲到了双方厮杀的场中。
“哪里来的蠢汉?”
坐在马上的黄虎看着突然冲出来的狄五斗,冷笑一声,刚刚准备驱动马匹,一刀将这个傻乎乎敢冲出来的傻汉子砍了,杀鸡儆猴,让其他杭家集的人乖乖听话。
可狄五斗的速度快得惊人,每一步迈出步幅极大,仅仅是眨眼之间就到了黄虎面前。
黄虎手里的大刀高高举起,可还未落下,忽然就感觉胯下的马蹄陡然一声嘶鸣,竟是一下子被狄五斗给抓着前腿,举起了起来。
不等黄虎再有动作,轰隆一声,黄虎连人带马,直接被狄五斗给掀翻在地。
一时间,在场不论杭家集的庄户,还是那群围上来的山贼,都愣在了那里。
黄虎在地上滚了两个圈,快速的爬起身,从后面的一个喽啰手里抢过一条长枪,立刻就要冲上前厮杀。
他生性凶狠,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哪里能够忍得了。
“果然是天生神力啊!”
裴楚这时候已经赶了上来,看到狄五斗方才的一番动作,心中同样不免震撼。
对方这瞬间爆发出来的力量不提,就是速度也不比他用上丹符式慢到哪里去。
眼看黄虎握着长枪,准备攻击狄五斗,裴楚抓着铁刀护在了对方身前。
正当黄虎准备动手的时候,他身后忽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响起。
“哎呀,是那个道士!”
“老三,快走快走,是剿了松抚山的那个道士!”
说话的是一个斜眼尖嘴的枯瘦男子,一看到裴楚似乎就吓得没了魂,骑在马上拼命地甩动着鞭子。
松抚山那一夜,他可是看着裴楚大火不伤,在那漫山的大火之中,生生把几十上百号山贼杀了个干净,这时候再见着裴楚,哪里还敢有片刻的停留。
这枯瘦男子一动,其他的山贼登时也跟着也一哄而散,朝后飞奔。
黄虎左右一看,人都跑了,登时不敢再上前,连忙跟在众山贼后面,拔腿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