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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丧尸舞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txt下载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水鬼

    噗噗——

    黑夜中,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裴楚双脚落在地面上,回头了看看了一眼城墙边缘的这棵大树,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之色。

    这是他第一次翻墙,而且翻的还是五六米高的城墙。

    “夜间宵禁,城门不开,即便我是都头,也不得擅自从城门同行。”

    旁边的彭孔武像是知道裴楚此刻的想法,伸手将扛在肩上的白贼七扔了下来,颇为坦然道,“这条进出城的道,还是当初白贼七告知于我的。”

    “哪里止这一条。”从地上站起来的白贼七咧了咧嘴,“要不是前些时日修城墙,堵了几个豁口,七哥根本不用爬来爬去……”

    “少啰嗦。”

    彭孔武轻扯了一下白贼七的衣领,跟着又朝裴楚说道,“这事你也莫对外讲,寻常自也会巡城的官兵民壮把守。”

    “自然不会。”裴楚摇摇头,这会也明白那个白贼七是怎么进出城的了,宵禁关闭城门这些都是规定条例,只是规矩是死的,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些地头蛇自然会找着其他的出入方式。

    不过这彭都头方才带着一个人翻墙爬树,比他还要轻巧得多,看得出来对方能做一县都头,应该身手不凡。

    “那便好,走吧。”

    彭孔武哂然一笑,似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拉扯着白贼七在前面带路。

    裴楚跟在两人身后,三人出了城,穿过了城外的官道,渐渐的就能够听到浦水昼夜不息的流淌水声。

    随着几人越来越近浦水,白贼七的神色就越发的惊慌,不时的东张西望,若不是被彭孔武扯着,一准跑个没影。

    又走了一段,进入到一条不算宽敞的小道,月色下映衬着波光的浦水就出现在几人视野里。

    “大……大虫,到……到了。”

    小道旁,白贼七口齿打颤地指着河边。

    “走,过去。”彭孔武又推了一把白贼七。

    “我我……我不敢。”

    白贼七几乎摊坐在地上,不论如何都不肯挪动。

    彭孔武挑了挑眉,侧头扫了一眼裴楚,没在言语,只是一手扶在腰间的刀柄,大步地走到河岸边。

    裴楚稍稍顿了下脚步,看彭孔武已经走进河边,跟着也走了过去。

    河岸边上,一簇杂草旁躺着一袋子散乱白米,杂草下面隐约有什么东西滑过的痕迹。

    “这也看不出来吧?”

    裴楚神色微微警惕,只是眼前黑沉沉的水面波澜不惊,根本瞧不出任何端倪。

    “把刀拿好。”

    彭孔武盯着水面看了一阵,忽然伸手将腰间的佩刀解了下来,扔给了裴楚。

    “嗯?”裴楚接过对方的佩刀,微微一愣。

    接着看到彭孔武开始脱掉脚上的官靴和衣物,竟是准备下到水里。

    “彭都头,你是要下水?”裴楚惊讶道,他着实有些没想到彭孔武有这样的胆气。

    “我倒要看看什么水鬼。”

    彭孔武轻笑一声,脱了鞋袜和外面的皂衣,露出了一身腱子肉,径直走到了水里。

    这岸边不是浅滩,而是路边的一处岩石壁,黑沉沉的,水并不浅,彭孔武一下水就没过了肩膀。

    “彭大虫,你你你……”后面的白贼七见状已经大叫了起来,似乎紧张得想不到要说什么,好半天才憋了一句,“你死了,七哥,七哥往后可就被人欺负了。”

    彭孔武在水里却理都不理,双手一扒拉,水花翻腾,人就朝河中间游去。

    哗啦啦的水声在黑夜中格外清晰,裴楚在旁边见到彭孔武进入水中后,神情也紧张了起来。

    彭孔武水性娴熟,在河中或潜或游,水花不时高高溅起。

    在河面上游了两个来回,彭孔武再次回到了岸边,甩了甩一身的水珠,才开口嚷声道:“没见着有什么动静。”

    “咦?没事吗?”

    躲在远处的白贼七眼看彭孔武回到岸边,惊讶地叫了起来,跟着走近了一些,“许是那水鬼不在家哩,这么长的河,肯定是去了其他地方。”

    “狗屁!”

    彭孔武骂了一声,倒没有再辩驳,而是看着黑沉沉的水面,忽然又转身问道,“白贼七,你说那水鬼是吃了你的猪下水?”

    “对对,七哥就是一泡尿的功夫,那猪下水就寻摸不着,被那水鬼咬嘴里去了。”白贼七稍稍胆子大了些,又走近了几分。

    彭孔武皱了皱眉,凝眉思索了一下,转而望向裴楚道:“刀拿来给我。”

    裴楚将刀递了过去,只听“呛”地一声,一把长刀已经从刀鞘中拔了出来,刀身雪亮,却是比裴楚预想中的那种铁片子要强出了不止一筹。

    看彭孔武凶器在手,裴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彭孔武也不理会,直接走到水边,用长刀在左手掌心划拉了一下,接着握拳一攥,几滴红色的血液滴到了水里。

    “这可比我那天在手背上划一下狠多了。”

    裴楚看彭孔武的动作,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之前既然白贼七的猪下水能引来水鬼,想来就是腥臊之物的缘故,彭孔武如法炮制,以血腥味来吸引。

    “不过这彭都头为人倒是不差。”

    从割破手掌放血这个细节,裴楚能看得出这位彭都头为人不错,换做其他心性差点的,这会恐怕不是让他就是那个白贼七来放血引怪。

    几滴血液落在了水中,彭孔武一手持刀,静静站立。

    旁边的岸上的裴楚和白贼七两人神经一下子都紧绷了起来,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平静的水面。

    良久。

    水面毫无动静。

    “这肯定是不在了,这么长的浦水,还不知跑哪里去了……”

    白贼七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岸边,看着水波不兴的浦水低声嘀咕。

    “都头,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裴楚在旁边看了一阵,也觉得有些无聊。

    先不说白贼七看到的是真是假,就算真有水鬼,这茫茫的浦水,即便真有水鬼,这会恐怕也不知道在哪里了。

    “罢了。”

    彭孔武轻吐了一口气,从水边走上了岸,将长刀交给裴楚收好,随意地用了件内衬擦拭了下身体。

    一旁的白贼七讪讪走了过来,堆笑道:“都头,我可真见着了。”

    “这事不提了。”彭孔武穿上了外衣,并没因为这番折腾斥责白贼七,只是瞥了一眼白贼七,“你和我说说,是谁找你在城内放消息的?”

    “七哥……我也不认识,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就给了一吊,不不,两吊……”白贼七缩头缩脑,话刚说到一半,陡然身体一僵,惊恐无比地尖叫了起来,“……娘咧!”

    水面之上,陡然一阵哗啦啦的声音响起。

    “真有水鬼?”

    裴楚看着水面上骤然翻腾起的水花,猛然倒吸了一口凉气。

    翻滚的水面上,一个黑色身影冒了出来,有着油光的皮毛,看上去有点像人或者说猴子,虽只是半个身,却看得出比常人要只是要大出了一圈。

    “呵!”

    这时,一声暴喝陡然炸起。

    身上的衣物刚穿了一半的彭孔武已经一跃而起,整个人就跳到了水中,吐气如雷,一记重拳就朝着这水鬼打了过去。

    砰地一声闷响。

    彭孔武这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了冒出来的黑色身影胸口,只是拳头却仿佛打在铁板坚石上一样。

    “哇!”

    一声仿佛孩童吼叫的声音从那黑影口中发出,哗啦一下低垂到水面的手臂猛然一抬,朝着彭孔武甩了过去。

    这一下,又疾又猛,彭孔武只来得及用另一手挡住面门,跟着整个人直接被黑影甩到了岸边的水里。

    裴楚在岸边看着水鬼一抬手就将彭孔武打飞,心下骇然。

    他虽然不知道彭都头的武艺如何,但这水鬼能随手就将人击飞,力量之大可见一般。

    “好大的气力!”

    哗啦啦又是一阵水声,被打飞出去的彭孔武已经再次从半人高的水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悍勇无比,再次扒拉着水花,朝水鬼扑了过去。

    那水鬼似懵懵懂懂的,被彭孔武打了一拳已经被触怒,一见彭孔武再次过来,立刻发出孩童呼喊的怪叫,长长的手臂朝着彭孔武就抓了过去。

    彭孔武看似粗壮,却颇为灵活,一个矮身潜到水里避让开,跟着又跃起砰砰两拳砸在了水鬼的后背上。

    拳头打在上面发出闷响,只是依旧未能对水鬼造成半点伤害,反而水鬼猛地一个回头,啪地又一下抽打在了彭孔武的肩膀,将他再次击飞了出去。

    等彭孔武贴着水面再次摇摇晃晃稳住身形,那水鬼忽然一下子沉到了水中,带起鼓起的水花朝着彭孔武游了过来。

    速度比起方才不知快了多少。

    “彭都头,快上岸,不能在水里和他打。”

    裴楚一看到那水鬼沉到水里,立刻大叫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一些异闻,说这水鬼在水中力量惊人,可到了岸上却会变得虚软无力。

    彭孔武被裴楚这么一提醒,立时也意识到了问题。

    他自负武功不弱,遇上山魈鬼魅也能斗上一斗,而且自小长在浦水边,水性颇佳,不然也不敢夜半大喇喇地下水来找寻水鬼。

    只是刚骤然一交手,彭孔武就发现着水鬼全身仿佛铜皮铁骨,任他如何厮打都难伤分毫,而且力量极为骇人,一击之下就能将他掀飞。

    眼看着水鬼带起凸起的水浪朝着他涌来,彭孔武没做半点犹豫,立刻手脚扒拉着水面,想要上岸。

    彭孔武此刻距离岸边并不算远,不过是四五米的距离,可就在他翻涌着水花手刚抓到河岸的时候,陡然就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给抓住,奋力的将他往水中扯去。

    彭孔武双手死死抓着岸边一块岩石,全身肌肉鼓胀,但脚上传来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彭大虫!”

    已经躲远了的白贼七见到此情此景,凄厉地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就扑了过来,想要拉扯彭孔武。

    “糟了!”

    裴楚一看到这样的情形,脸色骤然大变。

    跟着白贼七一起冲了过去,两人一起拉扯起彭孔武,只是水下传来的力量却越来越大。

    “这样不行!”

    裴楚额头冒出了冷汗,这水鬼的力量惊人,以他和白贼七两人的力量,想从对方手中将人从水里拉上来根本不可能。

    裴楚猛地一放开手,抓起旁边的那把长刀,呛啷一声再次拔了出来,双手倒握刀柄,朝着彭孔武身后黑漆漆的水面,狠狠一刀扎了下去。

    扑咚一声。

    裴楚整个人落到了水里,手中的长刀在这一下只感觉扎在了潮湿的厚木板上一样,紧接着一股大力从裴楚长刀上传来,裴楚双手抓不住刀柄,被掀翻在了水里。

    那一边彭孔武却趁着脚下骤然一松,已经爬到了岸边。

    “大虫,快跑啊!”白贼七拉扯着彭孔武上了岸,立刻催促着他逃命。

    彭孔武却没去看白贼七,反而同样一转身,朝着裴楚伸出手,大喊道:“快上岸!”

    裴楚噗地从水里探出了头,长吐了口气,几下划拉着水面,朝上了岸的彭孔武那边伸手。

    正在这时,裴楚忽然就觉得双腿一沉,就感觉双腿被什么东西给抓住了,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就将他拉到了水里。

    眼前黑黢黢的,裴楚鼓着最后一口气,拼命手脚去扯拽那抓着他双腿的水鬼手臂,却完全拉扯不动。

    “哇哇——”

    隐约中,裴楚似乎听到了耳边有那水鬼仿佛孩童哭喊的声音,接着身体陡然一轻,像是被人托了一下,人又浮出了水面。

    岸边的彭孔武正好一把抓住了裴楚的肩膀,另一边叫嚷着要逃命的白贼七,跟着也一把抓住裴楚的手臂,两人合力将裴楚扯上了岸。

    “大虫,快走快走,七哥不敢待在这里了。你们两个胆子泼天大的不要命,七哥还想留着身子睡个软乎乎的小娘。”

    一将裴楚拉扯上岸,白贼七蹦跳了起来,离河岸跑得远远的。

    彭孔武只做没听到,扶着裴楚一起离河岸远了一些,才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方才着水里短短的片刻功夫,他这会也是筋肉疲乏。

    “咳咳——”

    裴楚跪坐在地上,吐了两口水,稍稍回过神来,他第一时间摸了摸怀里。

    他身上的那个小包袱在水里一番拉扯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好在无字书一直贴身藏在内衬里,没有丢失,至于书泡了水,这时候却是顾不得了。

    “呼——”

    裴楚长吐了口气,跟着彭孔武已经坐在了地上。

    两人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再看向那不远处黑漆漆的水面,一时只觉夜风吹得人周身发冷。

第十七章 穿墙

    杨浦县南城的一处老旧宅院。

    宅院临街一侧长着青苔的斑驳的墙壁,忽然三个人影从墙中挤了出来。

    栾秀才摸了摸全身上下,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毫无异状的墙壁,站在原地又是震惊又是欣喜。

    “秀才,祝某的这穿墙术可还好使?”

    庭院中间,此刻正摆着圆桌木椅,桌上摆着残羹冷炙,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男子,背靠着椅子,双腿架在桌上,怀中正抱着一壶酒,也不用酒杯,直接对着壶嘴饮了口酒,笑吟吟地朝着栾秀才招呼道。

    “好使好使。”

    栾秀才脸上喜不自胜,几步走到院中的桌前,深深施了一礼,“奔墙而入,宛若无物,真是奇也妙哉。变得钱米来,又得穿墙去,仙家法术,学生今日能亲身领略,纵是死也不枉了。”

    “哈哈哈……”坐在桌前的祝公子大笑连连,一袭白衣宛如大氅披着,袒露胸脯,放荡不羁,指着栾秀才道,“不知我要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

    栾秀才恭恭敬敬地回答道:“那些乡民被人引到了城隍庙住着,学生按着公子的吩咐,已将那些蒸饼和旧衣给乡人们送过去了。”

    “城隍庙?”

    祝公子脸上露出一丝古怪,抬眼瞟了一眼栾秀才,跟着笑了起来,“那秀才你还真是运气。此事既然已成,秀才可归家去。”

    “那学生就先告退。”

    栾秀才躬身行了一礼,刚转过身,又顿住了脚步,从怀中掏出一块似乎黄纸包成的令牌,奉到祝公子面前,“公子,那这……这个,学生……学生物归原主。”

    祝公子抓着酒壶又倒了一口酒,随意地挥了挥手,“难得秀才你还记得,这枚穿墙符,便由你收着了。等大事成时,我再传你变钱变米之法。”

    “谢公子,谢公子,学生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栾秀才脸上笑开了花,将那枚黄纸包成的令牌握在手中,再次朝祝公子作了一揖,才转头走到一处墙壁前,神色激动地喊了一声“疾”,跟着一跨步,人在墙壁上消失得了无痕迹。

    等栾秀才消失在了庭院,跟在栾秀才身后的两名随从打扮的男子,走到了身穿白衣的祝公子面前。

    其中一个说道:“少主,不过是将疫衣散到乡民之中,我们兄弟也能做得,何必找这么一个秀才来?”

    “席二席三,你们可是外乡人,如何比得过一个本地的秀才?”

    祝公子看了看面前随从打扮的两人,淡淡道,“这疫鬼之术,只能挑那些神思不属的老弱妇人,不让这秀才来吓他们一吓,哪里能轻易得手。这次还算是你们运气,换做其他县府,在那城隍庙内,这些疫鬼之术可用不上了。”

    “那城隍庙早败落了,哪里还能拘得住我们的疫鬼。”另一个席三说道。

    “是嘛?”祝公子嘴角多了几分玩味。

    “只是少主也不必将穿墙符传给那个穷酸秀才。”前面问话的席二又道。

    “不给他个穿墙符,如何能够让人相信?”

    祝公子伸手摸了摸嘴边的酒渍,“举事嘛,不都是要寻一个心怀怨愤的来出头当旗帜,这栾秀才多合适,寒窗十年却过得穷困潦倒,满腹经纶又无用武之地,这怨望丛生,自然要揭竿而起?”

    ……

    嘎吱一声。

    城郊临近浦水一处宅院的大门被推开。

    裴楚跟着彭孔武和白贼七两人走进大门,看着眼前整齐开阔的院落,脚步不由微微一顿。

    洁白的月光下,能看到这处宅院前后有十多间房屋,中庭宽敞,还有假山大石,只是到处都长着杂草,没有灯火,看着像是年久失修的破败样子。

    “七哥可怜你们今晚没地方去,便让你们住上一宿。”

    走在前面的白贼七站在门前,回头看到停下脚步的裴楚,颇为得意,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七哥先说好了,在七哥这住一晚,可得付房钱,也不坑你,比照城内的客店……”

    “聒噪个什么劲儿。”彭孔武一脚踹在了门上发出巨响,没好气地冲着白贼七道,“就你这破地方,还敢比照城内的客店?”

    白贼七一看彭孔武粗鲁的动作,呲牙裂嘴地叫了起来“唉唉,大虫,你轻点轻点,这闷坏了可得找人修,不是你家的东西,你不心疼啊?”

    “少啰嗦。”彭孔武不耐烦地扯了一嗓子,指着白贼七扛着的那袋子精米,喊道,“快去烧水,再弄些吃的来,要不是你家离得近,我又懒得再进城,你还当我愿意来不成呢?”

    “嘁,当初也不知是谁天天死皮赖脸呆在我家里,住七哥的,还要吃七哥的。”

    白贼七缩头缩脑地哼哼了两声,却不敢违背彭孔武的话,转身进了院子,去生火烧水。

    “好好的一处宅院,却败落成了这样。”

    看白贼七离开,彭孔武望着空荡荡的宅院不知是叹是骂地说了一声,又转过头朝裴楚道,“裴兄弟,今天我们就在这厮的家里将就一晚。”

    “谈不上将就,已然很好了。”

    这处宅院虽然破败,但比起裴楚住的黄土屋和今夜的城隍庙,已经好了一大截。他自然也看出这白贼七曾经应该有不错的家世,并非他最初以为的那种纯粹的破落户。

    又向彭孔武问道:“那水鬼之事呢?彭都头要作何处理?”

    “自然是禀报县里。”彭孔武伸手抹了把脸,随意地找了赶紧的地方坐下,“但凡发现妖邪鬼魅,都需要告知县里,由县尊再去州府请禁妖司前来。”

    “禁妖司?”裴楚微微愕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朝廷管邪魅之事的职司。”

    彭孔武见裴楚不懂,又跟着解释起来。

    这世间多有妖邪鬼魅之事,朝廷特设有两司名曰“禁妖”和“镇魔”,乃是禁卫军之中佼佼者和招揽的宗派高人,以及一些江湖奇人异士组成,分镇天下各路。

    不过往常时节,在越州一地虽然偶有鬼物精怪出没,但大抵寻常人一生也难遇上,多数当个志怪异闻传说听听。

    只是近些年,北部诸多州郡闹过几次叛乱,又加上天灾饥荒,朝廷有些伤了元气,对于地方上的魑魅魍魉之类镇压力度小了许多。

    特别是一些穷乡僻壤的山村之地,已经偶尔有传出妖魔祸乱的事情。

    “这大周朝看来没我想得那么安稳。”

    裴楚听完了彭孔武的介绍,心中对于这个世界有了多一分认识。

    最初在观前村的时候,他还觉得虽然是封建王朝,但普通农人佃户还能有口饭吃,按说应该算是太平盛世。

    只是后来听说了北部诸多州郡闹灾,又亲身经历了那虎媪一事,还有白日里在县衙前闹的什么石人一只眼,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时局并没有那本安定。

    裴楚从彭孔武口中又得知了一些人文地理和朝廷制度之类的事情,有过面对水鬼的并肩作战,彭孔武明显也高看了他一眼,亲热许多,能说的尽量都和裴楚讲了。

    裴楚又想起彭孔武在浦水中的表现,问道:“对了,都头可是练过武艺?”

    “大虫也考过武举,若不是和人置气,恐怕也能拿个武举人哩。”

    白贼七不知何时从内里的宅院走了出来,手里捧了一大盆的白米饭,外加一叠咸菜。

    “武举人?”这话听得裴楚来了精神。

    道术武功这方面,他都很有兴趣,更不用说这个世界有鬼魅妖邪,能多一点自保之力也是好的。

    “就你话多。”彭孔武听到白贼七提起这个,明显有些不悦,一伸手从对方手里夺过那一大盆白米饭,朝着摆了摆手,“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眼看彭孔武不想多谈,裴楚自然也不好再问。

    当下三人坐在庭院中间,将一盆米饭分了,这时候几人都是又饥又寒,一会就吃了个干净。

第十八章 解镇压法

    一灯如豆。

    带着几分霉味的客房内,裴楚站在房间中间,打量着周围。

    客房内除了床和桌椅外,没有多余的家具,整个房间显得有些空荡,只是从细微处的桌椅床榻、窗台,还能隐约看得出往昔几分古代大户人家的气派。

    “这房子白贼七要是卖了的话,应该不至于现在这么窘迫。”

    裴楚轻轻感叹了一声,不过跟着又摇了摇头,人各有异,有些人光看表面其实不一定能知道其内里真正的想法。

    将身上潮湿的衣服脱了下来,挂在一张椅子上,裴楚坐到了红木的小圆桌前,拿出了贴身藏着的无字书。

    前面他一直没空查看,这时候终于得了空隙。

    “还好还好。”

    打开无字书,裴楚看着第一页的“刺肉不痛法”依旧字迹清晰,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书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制作而成,泡了水后却也没有半点浸湿的迹象。

    原本他还有些担心这水浸水后可能泡坏了,现在看来却是他想多了,这无字既然能显示出道术,那自然不会寻常之物。

    “只是不知道遭遇了水鬼后,无字书会不会有新的道术法门?”

    裴楚怀着几分期待的心情,慢慢翻动着书页。

    无字书出现的三页道术法门,除了“三洞正法”这个修行之法,他还没什么头绪外,其他两门实用的道术都解决了他面临的最紧迫问题。

    这次遭遇了水鬼,多少让人有些期待。

    哗啦哗啦书页的翻动声,在裴楚翻到了第四页的时候,脸上蓦然升起了一丝喜色。

    “果然有。”

    只见第四页的书页上,原本黄白的空白地方,此刻已经多了一行行整齐的文字和怪异的符号。

    “我原本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这无字书果然是根据我遇到的事情,给出了反馈。

    关于无字书会出现道术法门,他一直有些猜测,那就是根据他遇到的事件产生反应。

    不过前几次都是事后推测,没有办法很好的验证,这一次书页上出现了内容,则印证了裴楚的猜想。。

    “或许这也意味着,以后我遇到的离奇事件越多,能够学习的道术法门也越多。”

    裴楚按下内心的激动,低头细细翻看起了第四页书上展示的内容。

    “解镇压法?”

    看着书页右侧竖体抬头第一行写着四个字,裴楚稍稍顿了顿。

    他感觉这次出现的道术似乎和他预想的有偏差,但还是耐着性子跟着继续看起了后面的内容。

    “被人压镇,用柳木三寸牌硃书解镇压符式,念咒书符,置于镇压者身。

    “解镇咒曰: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增,一切压镇,尽皆收捉,付与魁罡,急急如律令。再咒曰:急回。”

    在咒语之后是一个敕令符篆,旁边写着“解镇符式”。

    裴楚花费了一点时间,来回将第四页的“解镇压法”反复看了几遍,大概读懂了内容。

    这是一门讲被人镇压后如何解除的道术。

    操作的方法和“刺肉不痛法”大同小异,都是画符和念咒,只是画符用的不是黄纸,而是三寸长的柳木牌。

    “这是什么意思?”

    看完了书页上的“解镇压法”,裴楚眉头皱起,心里满是疑惑。

    “我第一次因为脚上有甲沟炎,得了刺肉不痛法,第二次如果没猜错应该是黄鼠狼讨封,出现了《三洞正法》,第三次是遭遇了虎媪,书里出现了法驱虎豹的道术。

    这次,我遭遇水鬼,按说该给我来个能够驱鬼慑邪这一类的道术才对,再不济弄个入水不溺、飞身过河之类的也算挨边,为什么会弄出一个解镇压法出来?”

    裴楚越想越是觉得奇怪,脑海里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那个水鬼是被什么东西镇压了?”

    他想了想,又跟着又摇了摇头,这水鬼就是阴邪之物,多有传说溺亡者成水鬼后,拉人入水替死,以求得投胎传世。

    今夜在浦水,他也见到了,这水鬼不知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类,但被血腥气息吸引,明显是会袭击人的。

    他还想起了近来有不少人都在说浦水有人溺亡的事情,像之前他去借针线的时候,陈布跟他讲他的一个什么哥哥在水中溺亡,家人不让他靠近水边玩耍。

    如果这些都是水鬼为祸,需要的道术自然是镇压之法,而不是解镇压的法门。

    “不过……那时候是有些不对劲。”

    裴楚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在浦水岸边的事情,他救了彭孔武上岸后,被水鬼拖入水中,当时已经是万分紧急的时刻。

    结果忽然就浮出了水面,感觉好像是被人托起一样,当时在水中的时候,耳边隐约似听到水鬼宛如孩童叫喊的哇哇声。

    “难道是那水鬼放了我一马?没有害我的心思,是在求我帮忙?”

    裴楚越想越是觉得起疑,当时在水中的情景,他其实已经被拖下水里,后来浮上水面,真有点像是那水鬼放手了。

    只是,裴楚想不出来水鬼会放过他的理由在哪里。

    前面的彭孔武被水鬼抓着双腿的时候,那种凶猛的力量可做不得假,明显是要把对方拖入水中。

    如果说水鬼只是攻击有伤害到它的目标,那后来裴楚为了救彭孔武,同样用刀扎了水鬼一刀,虽然不见得造成什么伤害,但肯定不会是因为他扎了那水鬼一刀,对方反而放过了他。

    “这里面或许有什么内情?嗯,我先把咒语背下来,然后明天就去找个柳木牌,画上‘解镇符式’带在身上。”

    有了之前那次“法驱虎豹”的经历,裴楚觉得既然无字书上显现出了这门道术,他还是应该及早准备起来。

    况且,遗失的包袱里几张“针符式”和“虎豹避符”,还有黄纸朱砂毛笔等都丢了,他也要重新准备一些。

    这会裴楚已经颇为困倦,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将“解镇压法”不算长的咒语,默默记诵在心。又用手虚空临摹“解镇符式”的符篆,等到一切记得熟悉了,又翻到前几页温故知新。

    哐哐——

    忽然,一阵剧烈的砸门声响起。

    裴楚猛地一惊,快速将无字书收好,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站着的是白贼七。

    “七哥,出了什么事?”

    “火,火……”

    白贼七缓缓转过头,咽了咽口水,朝县城的方向指了指,“县城着火了,大……大虫已经赶过去了。”

    “什么?着火了?”

    裴楚面露惊色,抬起头顺着白贼七所指的方向望去,院墙阻隔,无法直接看到县城,只是遥遥天际,有了红光。

    ……

第十九章 厌胜之术

    河岸的杨柳垂于水面,错乱斑驳的枝叶,在月色下张牙舞爪,宛如妖鬼。

    嘎吱嘎吱的木轮声在河岸边上响起。

    一个佝偻着背,腿脚似乎有些长短不一的中年男子,推着一辆独轮车缓缓出现在了河边的一棵柳树下。

    独轮车上,端坐着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身穿褐麻衣物,手里拿着一把刻刀和木块,神情专注,一路似乎都在雕刻着什么。

    清亮如水的夜色里,刻刀雕琢木屑的簌簌声不时响起。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站在老人身后,看着对方一点一点地雕琢着那手中的物件,默然无语。

    良久。

    河岸的道路上似乎有人走动的声响传来。

    佝偻着背的男子抬头遥遥看了一眼,远方隐约白色的影子在接近,顿时低声在须发花白的老人耳边说了一句:

    “爹,人来了。”

    老人雕琢的手动作微微一顿,缓缓抬起头。

    一个穿着白色锦衣的青年,脚步飘忽,转眼到了面前。

    “严匠师,那石人已进了县衙,不知事成否?”白色锦衣的青年神色淡淡,看着两人问道。

    “好。”

    老人浑浊的双眼骤然绽放出了神采,望着白衣公子,用干涩的声音说道,“那石人是我生平寄托,只要进了县衙,便可消磨掉内间的龙虎气,祝公子,自可发动。”

    “如此甚好。”

    祝公子抚掌而笑,看着老人和他身后的中年男子,“我来越州前,常从左师那听闻这厌胜之术乃鲁班教一脉嫡传术法,神通莫测,能祈福施咒,无所不验,消磨功德,无所不灵,只是……”

    白衣公子说到这,忽然伸手指了指老人的左脚,“若被人破解,施术之人都会遭受反噬,轻则元气大伤,重则命丧黄泉。不知严匠师是……?”

    “不劳公子费心,我这是前几日修墙砸了脚。”老人淡淡应了一句,“我等小道,不过是替人修屋造圈而已,比不得公子左仙师嫡传,术法通神。”

    “哈哈哈……”祝公子大笑一声,“道行有高下之分,术法又哪来强弱之别,我虽然能拘魂控鬼,懂得幻术穿墙,但却奈何不得这区区一个县衙的龙虎气,如若不然,我又何须来求助严匠师?”

    “公子过誉了,老朽一个粗鄙的木石匠人,当不起公子这般夸赞。但求公子大事成后,能许我这孩儿一个差事。”

    老人拱手抱拳,神态谦逊。

    “好说好说,我教门壮大,自当海纳百川,招揽天下左道贤才。既然龙虎气已消,事不宜迟。”

    祝公子长身而起,忽然伸手一招,那碧波的水面之上,忽然翻腾起来,从那水中浮现出了一个身高过丈的黑影。

    他脚步轻点,人已然跃到了那水鬼的肩头,抬手朝着那远处宛如巨兽匍匐的县城遥遥一指,嚷声吼道:

    “祝某本不过区区一个饿殍,得赖左师看中,传我术法。今我,食有酒肉,身有锦衣,钱财米粮,招之即来。可大周无道,害我百姓,我当反之。严匠师,我以疫鬼乱城,今夜便是火起时。”

    水波如潮。

    那从水中浮现出的黑影,驼着祝公子倏然间掀起了一波巨浪,朝着县城方向滚滚涌去。

    “这……这祝公子竟然有此抱负?”

    站在老人身后的中年男子,遥遥看着那巨浪上,水鬼托着的祝公子,心生向往。

    “回神!”

    旁边的老人猛地伸手拍了一下中年男子的额头,“这等话你也能信?我越州杨浦百姓,哪里到了不能活的地步?”

    “呃……”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微微愕然,“父亲,那他是……”

    “不过是寻个由头。”老人摇了摇头,“只是我们被他逼迫,已然入局,身不由己了。”

    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神色讪讪,又看向远处涌起的水波,转了话头,“这祝公子收服的这水鬼好生厉害,竟能有控水之能。”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水鬼,当日石人雕刻好后,这祝公子用的就是这水鬼背负石人去往河中,只是当时他不过以为这水鬼在水中有大力,但着实没想到竟有兴波控水之能。

    “这水鬼来历不凡,可惜我不识得,我们匠人一脉的术法,没有拘魂捉鬼之能,也难以正面与人争斗。”

    严匠师人老成精,他同样看出了这头水鬼的不凡之处,只是他这一门乃是传教不立教的鲁班一脉,是门咒术。

    别说这些妖魔鬼物,他们没有办法降服,就算是和常人厮斗,也没有半点作用。

    所谓的厌胜之术又称鲁班法,木匠、石匠等在替人修房建屋、造圈打磨、打造家具之类事情时使用,边做工边施鲁班法,能够保佑主人家万事顺遂,广进财源,六畜兴旺,人丁兴旺。

    同样,若是受到欺凌,亦可以用厌胜之术,在一些特别的砖墙家具上施法,弄得人破家招灾,厄运缠身,家破人亡。

    这次被他祝公子找到,要借助的就是他的厌胜之术,雕琢石人,以消磨县衙的龙虎气。

    老人叹息了一声,转而忽然朝身旁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道,“孩儿,等这祝公子将杨浦县占了,我会为你在手下某个差事,到时你可带人去观前村将那小子抓在手里,严加拷问。”

    “父亲真相信那小儿手中有仙家法术?”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问道。

    “你之前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小儿中了我的厌胜之术,按说决不能活到现在。前几日开始我脚趾胀痛,是被人破解了法术,遭了反噬。再这样下去,恐怕我也活不了几日了。

    那裴老汉当年不过一个山村农夫,却有呼鬼扶乩之法,肯定得了际遇传承。我去年虽然咒杀了他,却没能探听出他法术的来历,现在正落在那裴家小儿身上。

    我儿,你需知道,方今天下,北地州郡已乱,朝廷渐趋式微,早晚波及越州。你身体羸弱,如想在这世道求存,定要有保命之法。”

    “孩儿明白了。”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轻轻点头。

    两人说话间,远处的杨浦县县城,有火光冲天而起。

第二十章 乱起

    “邦邦——”

    “丑时四更,天寒地冻……”

    更夫常九手持一盏灯笼,敲打着手中的梆子,一路穿街过巷,巡夜报时。

    他今年三十有七,但做这夜间打更的差事已经快二十年,各条街巷闭着眼都能走几个来回。

    簌簌——

    一路走到城西的城隍庙前,常九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的耳边隐约听到了一些窸窣之声。

    “这破庙里还有老鼠呢?”

    常九打着灯笼站在破败的城隍庙门口,朝里看了一眼,接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恍然道,“对了,今夜这里住了人。”

    交接差事的时候,前半夜的更夫和他有交代过,那彭都头有让人安顿一些乡民住在这里。

    “只是,那彭都头也是个不晓事的,安顿哪不好,安顿在这庙里。”常九摇头嘟哝了一句。

    他往常就不爱走这段路,倒不是嫌远,主要是这城隍庙他看着渗人。

    听人讲这城隍庙原是前朝一个大官下令建的,本朝立国后,历任县令多有避嫌,百十年下来无人修葺,渐渐也就荒废了。

    他只是常经过这一段的时候,觉得阴气重,庙门口常有水渍,夜路走多了,难免有些忌讳。

    簌簌——

    正在常九要转身离去,城隍庙内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这一次,比先前更加大声,仿佛有很多人脚步在移动。

    “这大半夜的里间的人还不睡呢?”常九听着响动似乎疑惑,随即又叹息一声,“也是,换我遇上这事也睡不安稳。”

    他虽是一个更夫,却也是衙门口的,消息自然灵通。

    县尊大老爷拘押了几十号服役的汉子,不升堂也不听讼,这些跟着来的老幼妇孺,又有几个能够睡得安稳?

    “也是可怜人呐!”

    常九感叹了一声,县尊大老爷要做的事儿,他一个更夫管不了,转过头准备继续起巡夜报时的职司。

    “啊呀!”

    常九提着灯笼刚一转头,忽然就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吓得他手里的梆子都掉在了地上。后退了一步,又拿着灯笼朝前照了照,却是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他身前。

    “你这老虔婆,走路也……”

    常九心中有气,正要开骂,只是话刚说到一半,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灯笼周围,一个又一个红影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有老有少,有男友有女,双眼翻白,直愣愣地将他围在中间。

    “饿啊!”

    一声仿佛是深渊饿鬼的凄厉嘶吼响起。

    ……

    嘎吱嘎吱——

    尖锐刺耳的木板摩擦声响起。

    “这些贼厮鸟又来了?”

    城西的一间肉铺内,李屠户猛地睁开眼,伸手摸到了放在身边的切骨刀,从柜台的一张木床上气呼呼地跳了起来。

    他在这杨浦县经营生肉铺也有七八年的光景,一直与人为善,也不缺斤短两。

    可半个月前城中的几个泼皮来他这里赊肉,他没答应,后面起了冲突,他推搡了领头的几个。那些泼皮看他力大,又有杀猪刀傍身,明里怕他,可这夜里时不时就来弄些响动扰人。

    还放话说,不请顿酒肉,后边就要在他这店门前屙屎屙尿,让他这肉铺子开不成。

    李屠户无奈,他虽然长得凶恶,可到底还是做正经营生的,惹不起这些狗屎一样的东西。

    今天特地留了半斤猪下水送了街面上厮混的白贼七,本想让他说和几句,可这厮收东西手快,答应下来的事情还不如一放屁。

    “等我见着白贼七,非把那半斤猪下水讨回来不可。”

    李屠户心中忿忿,手里抓着切骨刀,哐啷一脚从里间踹开了门,他是狠了心要吓一吓那些个泼皮。

    “嗯?”

    一出了铺子的门,李屠户怒目切齿的脸上忽然就呆愣住了。

    站在他家铺子门前的不是什么泼皮,而是两个矮矮小小猫儿似的身影,正在抓挠着他店门的木板。

    李屠户将手里的切骨刀背在身后,喊了一嗓子,“你这两个娃儿,深更半夜不回家,跑来挠我的店门作甚?”

    刺啦——

    又是一声让人牙酸的指甲和木板的摩擦声。

    两个小人儿似乎完全没有听见,依旧在用指甲挠门。

    李屠户刚想开口喝止,忽然听着远处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声音杂乱,伴随着哭喊。

    他抬头望去,就见呼地一下,一阵火光从远处街道的某个铺子里亮起。

    开始似乎只是一处,接着第二处,第三处……红彤彤的,将街面上都照得清晰。

    火光下的街道影影绰绰似乎多了不少人影。

    “这……这是走水了?”

    李屠户怔了怔,心底猛地慌了起来。

    这城内之中最怕火患,他这肉铺虽离得还有段距离,可这房连着房,保不齐一阵风就把火引到这里,要是将这攒了好些年的家底烧个干净,那真是连哭都没地哭去。

    “你这俩娃儿快快……”

    李屠户心慌意乱,转身就要去店铺内找个木桶去打水帮忙救火,刚一低头,忽然注意到门前那两个小人儿不知何时不在挠门,正面朝向他。

    摇曳不定的火光,让李屠户这会能够看清站在眼前的两个小人的模样。一男一女,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两件宽大的红衣,嘴唇发紫,面无血色,更骇人的是双眼翻白,木愣愣地看着他。

    “你……你们俩……”

    李屠户生得膀大腰圆,一两百斤的肥猪他一个人也能摁得住,可这会却被两个小孩儿盯着全身发毛。

    “饿啊……”

    陡然间一声尖锐的呼喊,两个小人儿朝着李屠户扑了过来。

    ……

    县衙大堂西南侧,南监大狱。

    内监地牢,狱神庙前,一阵阴风凭空而起。

    正对着狱神庙的一块白布悄然被风刮过,露出了里面掩盖的一个独眼石人。

    咔嚓咔嚓——

    石人表面陡然碎裂,露出一道道网状细痕。

    砰——

    地牢之内,砖木结构的黑暗牢房,猛然发出一声砸门的巨响。

    班房内,值夜的狱卒豁然惊醒。

    “放我出去……”

    地牢内的一间牢房,有痛苦的呼喊声传出。

    “瞎嚷什么?”

    一名狱卒勃然大怒,抓起班房内的荆条,转身就冲到了牢房前,准备教训这扰人清梦的贼胚一顿。

    “放我出去……”

    只是在这名狱卒刚走到牢房前,身后的另一间牢房又响起了一个呼喊声。

    “?娘贼,大半夜不睡觉,是来消遣老子……”狱卒骂咧咧地叫道。

    哐当!

    猛然间,一阵巨响在狱卒身后响起,厚实的牢房大门被撞开。

    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从牢里冲了出来。

    面门破裂,下巴和半张脸都扁得不成人形,整个头骨似乎都裂开,有红白的东西在往外冒。

    狱卒跌坐在地,面白如纸。

    只看这身影整张扭曲的面孔似乎在笑,从喉咙里冒出了声音,“我出来了……”

    哐当,哐当——

    又是一声声剧烈的撞击声。

    一间接一间的牢房内,各种骨骼扭曲,血肉模糊的身影从里走了出来。

    ……

第二十一章 疫鬼

    小道上,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正在快步朝着县城的方向狂奔。

    “……裴小子,不,裴兄弟……我走不动了。”

    白贼七双手叉腰,喘着粗气,缓缓停了下来。看着走在前面两步的裴楚,喊道,“这城内大火,你……你去作甚啊?”

    “城内还有我诸多邻里,他们虽不是我亲人长辈,但我既陪同来此,自然要把人看顾好。”

    裴楚听到身后白贼七的喊话,脚步放缓,停了下来。

    看着远处县城越来越明亮的火光,他脸上有些焦急,尽管此刻两人离还有一段距离,可从城外看那火势小不了,怕是烧了起码有好几条街了。

    而且今天他在城内留心过周遭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木制的房屋为主,街巷连绵,一旦烧起来火势恐怕就难以遏制。

    在城隍庙的那些乡人邻里都是老弱妇孺,这样的情形下,他真担心他们会出什么事情。

    裴楚又回头看了一眼累得走不动的白贼七,急切道:“七哥,要不你先歇着,我先赶去城里。”

    “……呼……你……你小子,倒是和大虫一个脾性,爱管那不相干的事。唉唉,也亏得你这等人,七哥才愿意结交。”

    白贼七连连喘着大气,嘴巴却不肯停,弓着身露出了疲惫的姿态,摆了摆手,“你……你先去吧,七哥在这里歇会。”

    “好,那我先走一步。”

    裴楚点点头,没再犹豫,快步地离开了白贼七,朝着前方冒起火光的县城小跑而去。

    “嘻,七哥才不跟着你,傻头傻脑的。”

    看着裴楚的身影消失,白贼七一下直起身,脸上装出来的疲惫一扫而空。

    远远看着火光冲天的县城,白贼七又拍着手,笑嘻嘻地叫了起来: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县城走水可是好多年不遇了,哎呀呀,那城里的金行当铺今夜是不是也烧了哩,还有哪些个店铺买卖行,这会儿掌柜伙计应该也哭喊着逃命,今夜七哥虽然吃了那水鬼一吓,可合该发笔横财慰藉慰藉……”

    ……

    “城门还不开?”

    裴楚一路狂奔到临近浦水的西城城门,站在城墙下抬头能看到城内红彤彤的天空,耳畔隐约能够听到城内的呼喊声,只是城门依旧紧闭,并没有人打开。

    裴楚左右看了一圈,城墙上负责把手城门的衙役和民壮不知去了哪里,又转了方向,快步跑到了之前出城的那一棵树下,沿着树干上被人设计好的落脚点,快速爬上了城墙。

    一上了城墙,裴楚就远远看到了城内有多处火光亮起,高呼和哭喊声连成一片,街道上人影绰绰,显得颇为混乱。

    “没有人组织救火?”

    裴楚心中大感疑惑,此刻的火势似乎已然逐渐蔓延开,再不进救火恐怕后面火势会越来越大,后果简直不可预料。

    顾不得多想,他从城墙上跳了下来,一路朝着西城的城隍庙位置飞奔而去。

    那里离他现在的位置比较近,乡民又多数是老弱妇孺,他觉得应该先过去看看,至少将人撤退到安全的位置。

    下了城墙,裴楚沿着之前走过的那条街道跑去,迎面而来撞上了一个光着脚赤着上身的男子,神色仓惶,看样子像是从睡梦之中从家中逃出来一样。

    “跑什么,救火啊!”

    裴楚伸手招呼一声,看看能不能让人组织起来在城内救火,可那男子只是嘴里呼喊着“快逃命啊”,脚步丝毫没有半点停留,一溜烟就从他身边冲了过去。

    “这人怕死到了这个地步?”

    裴楚回头看了这赤着上身的男子一眼,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即便是失火了,只要人逃得出来,这时候也该赶紧组织起来尽可能救火,抢救财产才是。

    回头又走了两步,迎面又撞见了一个长得高大壮硕的身影,装扮有些像个屠户,脚步迟缓,正在朝他一步步逼近。

    裴楚脚步猛然一顿,忽然明白了方才那男子为何奔逃,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男子整个肚子几乎被逃开,肠子内脏之类的洒了一地,可对方浑若不觉,翻白的双眼似乎正在盯着裴楚。

    “这……”

    裴楚猛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就后退了两步。

    沙沙——

    脚步声响起。

    裴楚咽了一口口水,跟着又注意到街道上,不知从哪里又冒出了好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脚步迟缓,似乎每个人都在直勾勾地望着他。

    在远处烧灼的明亮火光下,这些人歪头斜脑、浑身血渍,青紫色的面孔没有丝毫表情,站在那里就显得诡异异常。

    吼——

    距离裴楚不远的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忽然张开了混杂着黑紫色血肉的嘴巴,发出一声一声仿佛野兽一般的咆哮,双手张开,摇摇晃晃地朝着裴楚抓了过来。

    裴楚汗毛倒竖,掉头朝着身后的街道狂奔。

    陡然间,眼前一个红色的人影闪过,裴楚还没来得及反应,砰地一声,就被这个红色的身影给撞翻在了地上。

    “饿啊——”

    紧接着耳边就响起一个仿佛地狱饿鬼哭喊咆哮的声音。

    裴楚来不及多做反应,就看到将他撞翻的红色人影已然爬了起来,动作灵活迅捷,不像之前见到的其他人。

    “张婆婆?”裴楚失声叫道。

    在这一瞬间,他借着火光看清楚了面前这个穿着一身怪异红色长衣的人是谁,面容苍老枯槁,诡异地扭曲着,正是他之前从观前村搀扶了一路的张婆婆。

    可那穿着红衣的张婆婆似乎完全不认识裴楚,手脚并用,扭曲着身体,完全丧失神智,再次扑了过来。

    裴楚来不及多想,原地一个翻滚,让开了张婆婆的这一次扑击,紧跟着身后一阵的脚步声响起。

    那些耷拉着脑袋,步履迟缓的杨浦县民众,已经跟着张开双手,再次围到了他身前。

    其中领头那个壮硕高大看着像是屠户打扮的男子,更是双臂大张,眼看就要将裴楚给一把抱住。

    裴楚惊骇欲绝。

    正在这时,砰地一声闷响,那眼看要扑到裴楚的壮硕男子忽然倒飞了出去。

    “裴兄弟,快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裴楚耳边响起。

    裴楚飞快起身,几步跟着冲出了那些包围上来的人群,再一回头,就看到彭孔武手握一根手臂粗的大木棒,将后面扑来的张婆婆给打飞了出去。

    跟着一条大木棒挥舞如风,又将一些围上来的人群给统统打倒,这才转身赶上了裴楚。

    “快,这边!”

    彭孔武几步冲到了裴楚旁边,引着他就朝一条街巷跑去。

    在两人身后,那些被彭孔武打翻的人群再次站起身,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和野兽般的嘶嚎不断响起。

    两人这时候顾不得其他,只是一路狂奔。

    一路绕开了好几处混乱之所,直到进了某条还未被火烧到的僻静小巷。彭孔武托着裴楚,两人一齐翻进了一处大门紧闭的宅院,两人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外面火光滔天,伴随着各种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裴楚心脏砰砰直跳,靠在院墙上,方才的遭遇,有那么一瞬让他感觉仿佛像是前世看过的某类电影。长长吐了两口气,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彭孔武,问道:

    “彭都头,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彭孔武右手握着粗大的木棍,额头汗水涔涔,连连喘了两口粗气,才缓缓道:“我先你一步进城,本想组织军巡铺的人救火,可不等我走到军巡铺,城内人早乱了。然后……”

    彭孔武顿了顿,脸色似乎变得无比阴沉,目光灼灼地看着裴楚,“然后就见到了你的那些乡人不断袭击县中居民。”

    “为什么他们会这样……”

    裴楚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也不知。”

    彭孔武摇摇头,顿了顿,忽然又道:“我去年到郡中公干,曾看过一份朝廷邸报,说北面州郡叛乱时,有妖人以邪法祭炼疫鬼,和现今情形颇为类似。”

    “疫鬼?”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北面州郡冻饿病死的灾民何止万几,怨气集聚不散,被妖人用邪法招魂祭炼成鬼物。这些鬼物可附身神思不属血气不旺的人身,进而成为似人非人的疫鬼,择人而噬。但凡被疫鬼撕咬后,疫气传播,常人转眼就会沦为毫无神智的行尸走肉。”

    彭孔武看着裴楚,语气低沉,“裴兄弟,你的那些乡民怕是尽皆……”

    “都成疫鬼了,人命便如此轻微么?”裴楚一屁股坐倒在地,久久无法回神。

    这世界是没有什么丧尸病毒,但却存在更加恐怖的妖魔鬼物,邪术妖法。

    “如果我今晚还在城隍庙的话,会不会也成为疫鬼?”

    他本以为这个世界虽然存在妖魔鬼物,但人道昌盛,有王朝统御,还有道法和镇守天下的什么禁妖司,即便偶尔有妖邪作祟,但不过是边边角角。

    可现在却悚然惊觉,这个世界的凄惨残酷,远超他的想象。

    有法术,有妖鬼,一旦普通人遭遇到了,几乎毫无反抗之力。

    不论是观前村或者其他村中的乡民,他熟悉或者不熟悉,但都算是见过,是活生生的人,仅仅只是转眼之间就全部沦为了鬼物,这让裴楚愤懑痛苦,难以宣泄。

    彭孔武神情凝重到了极点,几乎是咬着牙在低声自语:

    “县中有朝廷龙虎气镇压,按说不可能有妖邪鬼物能够作乱,除非……县衙已破!只是那些乡民为何会变成疫鬼?”

    疫鬼是妖邪,一县之中有朝廷龙虎气在,根本不可能乱起,以往即便有疫鬼为祸,那也是人迹罕至的乡野,或者是城破之后的废墟白地。

    现在城内出现这样的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县衙出了变故,龙虎气溢散,无法镇压妖邪。

    忽然宅院内一声响动,彭孔武蓦然一惊,举着手中的大木棒,喝道:“什么人?”

    “彭都头?!”

    庭院内的一处角门里,一个神情慌张的男子拿着一把菜刀,护着一个妇人和两个小儿走了出来。

    “是孙掌柜。”

    彭孔武定定地看了那神色慌张的男子一眼,神色稍缓,他认得对方,县中的一家布行的掌柜,他和裴楚闯入的是这家人的宅院。

    “红衣,是那些红衣。”

    这时,裴楚猛然回过神,叫了起来。

    他想起之前城隍庙内,栾秀才和那两个随从带来的衣物和馒头,给乡人御寒果腹,当时他并未多想,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现在想来那些衣物似乎都是红色的。

    “栾秀才!”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名字。

    这时候他们都想到了,遭遇水鬼前跟踪栾秀才三人,对方却骤然在街巷上消失不见的事情。

    隐约之中裴楚感觉很多看似蹊跷的事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最初是有人在浦水之中埋下独眼石人,被充作河工的乡民挖出,县中因石人涉及谋反将这些乡人拘押。之后又让诸如白贼七这样的街面泼皮放风,引得那些被拘押的乡人家眷惶惶不可终日,胆战心惊之下,被疫鬼附身。

    虽然其中还有一些不甚清晰的地方,但整件事情的脉络大抵便是如此。

    “我这便去找那栾秀才。”

    彭孔武目疵欲裂,又看了看裴楚,“裴兄弟,你先躲在此处等我。”

    杨浦县这场大乱,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他身位一县都头,自有护佑一方平安的责任。此刻不知县衙是否尚在,能做的职司就是缉拿盗寇,抓到幕后真凶。

    “不。”

    裴楚听到彭孔武让他躲在这里,却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指了指躲在远处的一家人,眼里似映衬着外间的火光,“县中虽乱,但肯定还有许多人并未受到伤害,现在城中大火,疫鬼袭击,我去组织人先离开县城。”

    那些疫鬼虽然看似恐怖,但裴楚听完彭孔武的介绍,已然大概知道疫鬼或那些感染了疫病的普通人,与他熟知的影视作品里的丧尸相差仿佛。

    如果疫气只是撕咬抓伤这种传播方式,疫鬼并非没法对抗,至少有组织的话,也能够让更多的人逃出去。

    “好。”

    彭孔武认真地看了裴楚一眼,重重点头,也不问裴楚如何去做,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裴兄弟,彭某能和你相识一场,也不枉了,多加小心!”

    说完,一个纵跃攀上宅院的围墙,翻身跳了出去。

    裴楚看着彭孔武的身影消失,定定站了一会,深吸了两口气,转头看向躲在角落处的一家人。

第二十二章 逃亡

    “砰!”

    “没人了!”

    “这边,这边还有……”

    “要逃命的跟上,快,下一家!”

    ……

    “家中男丁,想护住老小的站出来,三人结阵,想活命的跟着我。”

    “木棍,要长的。门板,拆门板!”

    “青壮看顾好身边的老人妇孺,遇到疫鬼不要慌,别想着厮斗,用长木棍和门板将那些疫鬼顶出去,不要让它们近身。”

    “戴斗笠、裹上厚衣物,别让疫鬼抓到和撕咬到。”

    “动作快点,如果遇到疫鬼,用长竹竿顶出去!”

    一声声的呼喊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在街道上响起。

    “不要哭喊,快点走!”

    “走!”

    低喝声在火光掩映的一条小巷里响起。

    人群从小巷中悄然钻了出来。

    最前面是三四个拿着长竹竿的男子,神色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跟着又有几个年轻些的扛着拆卸下来的门板桌面之类的。

    在确定周遭安全之后,紧跟着一些惊慌所错的妇人,或是背着包袱,或是牵着孩童,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又有一些老人夹杂其中,或是帮着妇人带孩子,或是背着一些细软之物。

    砰!

    街道口的一处民宅的大门被踢开,孙掌柜急匆匆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朝着队伍最后的裴楚喊道:

    “裴兄弟,这家人不肯走。”

    裴楚眉头一拧,目光看着远处渐渐毕竟的火光,微微侧头,“下手揍人了吗?”

    “揍了,还是不听。”跟在孙掌柜后面走出来了两个约莫二十多岁的青年。

    裴楚又看了一眼远处火光照耀下,一些街头巷尾上隐约可见的晃动人影,咬了咬牙,“不管他们,走!”

    “可是——”

    站在这户人家门前,额头满是细密汗水的孙掌柜,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快走快走。”

    跟在孙掌柜身后的两名青年却依然按耐不住,鼓噪了起来。

    “唉——”孙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只是看了一眼前方的人群,他的妻儿正在其中,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孙掌柜,马上就要到城门,麻烦你和这两位兄弟到前面去,疏导人流,免得出城的时候人多拥挤堵住城门。”裴楚顾不得对方的长吁短叹,跟着又安排起了几人。

    杨浦县的城门大概也就四五米宽,平常通行,哪怕是骑马驾车都够了,可现在裴楚不太确定如此人多之下,会不会直接将城门堵住,先安排几个人过去。

    等孙掌柜几人离开后,裴楚的目光才又落在了这户人家的大门,他几步走到了门前,并没有进门的意思,只是将这家人打开的大门重新关上,随身用一旁掉落的半截竹竿穿过门环,充作个简易的门栓,然后便朝着街面上的挥了挥手。

    “走!”

    七八个头上戴着斗笠草帽,手里拿着长棍的青壮男子听到裴楚的招呼,登时移动脚步撤退,跟上了前面的人群。

    这些都是裴楚和彭孔武分开后,一路不断收拢的杨浦县县中的居民。

    大抵是由于大火和疫鬼的威胁,再加上裴楚出面组织,最初不过是四五个人的队伍,在经过了十多户人家之后,人数扩展到了几十人。又穿过几条街巷后,越来越多的人群汇聚,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好几百人。

    裴楚虽然是生面孔,看着年龄又不大,但上一世经历的各种军训和影视作品的洗礼,简单的组织起一些青壮出来保护家人,并不算难。

    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最需要的是有人能够站出来领头。

    至于各自逃窜,或者不愿意离开家的人,裴楚也不做勉强,形势急迫,他只是力所能及地做他能做到的事。

    吼——

    一声宛如野兽般的嘶吼响起。

    行进的队伍中间,一处沿街的铺子内,忽然一个张牙舞爪的红色人影冲了出来。

    “啊!”

    惊慌声响起。

    正在朝前方行进的人群,突然遇袭之下登时一阵骚乱起来。

    “用门板挡住。”

    从队伍后面赶上来的裴楚,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朝着护在队伍旁的青壮大声喊道。

    几名青壮先是被疫鬼的突袭吓得倒退了两步,紧跟着听到了裴楚的喊声,登时几人七手八脚地将几块门板挡在身前。

    砰!

    距离的撞击声响起。

    从那处沿街铺子里冲出来的红色人影狠狠撞击在了门板上。

    几个举着门板的青壮被疫鬼强大的撞击力道给生生撞翻,宽大的门板虽然挡住了对方的冲击,但人却已经左右摔了出去。

    疫鬼一个翻身,口中发出野兽似的嘶吼,朝着一个撞翻在地失了防护的青壮就要扑了过去。

    “啊,救我!”

    这名青壮面如白纸,惊恐地尖叫起来。

    “这……这是……陈……”

    裴楚借着远处的火光,在这一瞬看清楚了这头化为疫鬼的人是谁。

    他的眼眶瞬间充血,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脚步丝毫不停,双手握着一根差不多两米多长的木棍,从后面冲了上来。

    在疫鬼扑击到那名青壮前,狠狠用木棍刺中了它的小腹。

    奔跑起来的强大冲击的力道,让疫鬼的身体朝后顿了顿,紧接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从木棍上传来。

    裴楚脚步不稳,人跟着就朝后被推开了一大步,这些疫鬼并非那种感染了疫气的普通人,它们的身体坚韧,力量惊人,常人哪怕是一个壮汉面对化成了疫鬼的孩童,都难以占据优势。

    之前彭孔武一条木棍就能够打飞一头疫鬼,还有一群围上来感染了疫气的常人,那是对方打熬过气力,又身怀武艺。

    眼看裴楚被疫鬼顶得节节后退,旁边忽然跟着响起了几声暴喝,几个已然反应过来的青壮拿着木棍和门板,也冲了上来,将这头疫鬼给顶了出去。

    “把它顶到这间铺子里去。”

    裴楚手上的力道轻了下来,登时招呼起众人齐齐合力,将这头疫鬼推进了之前的那间铺子的墙外,然后让众人手里的木棍扣在地上作为支撑,不让这头疫鬼能够冲出来。

    “走!距离城门不远了,加快速度!”

    红衣的疫鬼是城隍庙里的乡民,数量并不多,也就数十头。关键还是那些短短时间感染了疫气的普通人,虽然不像红衣疫鬼这般难以对付,但数量众多,被追赶堵截上的话,更加不好对付。

    裴楚定定地看了一眼狰狞咆哮的疫鬼,狠狠别过头,继续指挥起惊慌失措的人群逃离。

    数百人的队伍在街面上已经有了不小的动静,其中一些原本躲在周围房屋里的人,在看到这种情形之下,又跟着加入了进来。

    等到了快接近城门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上千人的规模。

    这时候裴楚能够做的已经不算太多,乱糟糟的人群里,他的声音都会被掩盖过去。只是让一些胆大的青壮跟着他一起在后面断后,防止那些跟上来的疫鬼突袭。

    他一路组织众人逃离,又几次挺身而出面对疫鬼,并且一直在最后方断后,已然让身边一些人心生敬意。

    “走不动了!

    “前面的人不动了。”

    忽然,前方人群沸腾了起来。

    裴楚这才注意到,从城内逃到城门的人群,忽然不再动弹,拥挤在了一起。

    “这是怎么了?”

    裴楚扒拉开几个人,想要看看前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惜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

    “裴兄弟,裴兄弟……”

    正在这时,前方一个人影拼命地挤了回来,朝着裴楚凄厉大喊道:“城门……城门,被堵住了!”

第二十三章 凡愚

    呼猎猎的大火烧灼。

    一处已然烧了小半的典当铺内,忽然钻出来一个人影。

    白贼七用一条湿布捂住口鼻,身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袱,一从着典当铺里冲出来,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还好七哥跑得快,不然非被烧死在里面不可。”

    白贼七抖了抖肩膀上沉甸甸的包袱,忽而发出公鸭般得意的笑声,“撑死胆大的,七哥这次是发财了……唉哟,咳咳……”

    笑了没几声,白贼七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感受着身后的火势越来越大,白贼七不敢再停留,尽管用湿布捂住口鼻,可浓烟之下,他这时候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快速辨别了一下方位,跌跌撞撞地就朝着外间的街道跑去,只是跑了一段,白贼七就察觉出一些怪异,周遭的街道阒然一片。

    “嘁,这人都跑光了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贼七这会算是“身负巨资”,可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中不免有些发憷,他记得之前起火的时候还是哭喊声连片,可没想到只是他冒死冲进典当行的这么一小会时间,周围就没个人影了。

    “还是快点出城。”

    白贼七心中盘算了一阵,他现在可是富家翁了,不敢再做停留。

    只是,刚跑了几步,忽然,他的脚步猛地一顿。

    在他前面空旷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三个人影。

    “李东家,谢挑夫,石铁匠……”

    白贼七是个在街面上厮混的,一眼就认出了面前这几人,只是他刚干了亏心事,见着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挤出了一张笑脸打招呼:

    “火烧屁股啦,几位还不赶紧逃命?”

    只是让他惊奇的是,面前三人毫无动静,木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木雕泥塑一般。

    白贼七正要再次开口,只是突然身后一簇火光冒起,他趁着火光看到了三人的衣物撕扯了诸多碎裂的痕迹,其中那个谢挑夫的胸前被扯开了一个血洞,恐怖,森然。

    吼——

    陡然间,一声似嘶哑又似咆哮的声音从三人口中发出。

    原本木愣愣的三人,似乎突然发现了八字胡男子,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白贼七头皮发炸,转头就逃,可刚一回头,就看到后面,不知何时也站了一个人影。

    不,已然不能说是一个人,而是一团烂肉。整张脸完全被撕烂,多处露着森森白骨,胸腹间血肉外翻,各种内脏破裂掉了出来。

    “娘咧!”

    白贼七心胆俱裂,只感觉下身充斥着一股强烈的尿意,一把将身上那沉甸甸的包袱甩了出去,撞翻了这挡路的怪物,连滚带爬就朝着远处飞奔。

    街道两侧,不时有一个个身体僵直的人影从各个地方冒了出来。

    白贼七又险之又险地左右腾挪躲闪开,他看似体弱,可常年厮混在街面上,身体其实比一般人要灵活得多。

    一路上白贼七也不知遇到了多少怪异僵直的身影,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逃窜,随手用街面边上的各种杂物遮挡,这杨浦县各条大街小巷他都熟悉,侥幸之下竟然被他毫发无伤地一直到了城墙边缘。

    这处城墙下面正巧堆叠这一些砖石木料,这都是前些时候县里修城墙未曾用完的废料,其他人或许不知,白贼七却早在重修城墙的时候,就已经留心上了。

    白贼七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城墙,翻身跳了下去。

    在地上滚了两圈,白贼七又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哭骂了起来,“贼老天,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又是水鬼,又是走尸……眼看七哥能发笔横财,可又丢了……这……这还让不让人活……”

    白贼七话未说完,忽然眼前一道银光亮起,他只感觉颈后一凉,脖子上已然架了一把雪亮的钢刀。

    “将反贼拿下!”

    ……

    “逃,快逃啊!”

    “火烧过来了!”

    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响起。

    长街上四处可见仓皇逃窜的人群。

    两个人影在混乱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一直到了一处南城的小宅院门口。

    大门脱漆,砖墙破败,吊在门口的两个红灯笼也少了一个,贴着的红纸对联也被人撕扯了一半,只有泛着白斑驳纸页,依稀能见着一两个字。

    “彭……彭都头,这就是破落秀才的家。”

    一个身形瘦弱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子,缩着肩膀指着这处小院落的大门。

    他的目光不时还扫过四周的街道,眼神之中满是惶恐不安,双脚微微曲着,似乎想要逃遁,可手腕上被捏得发紧的刺痛,又打消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

    彭孔武抬头看了一眼残破的外墙和院门,又拿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留着八字胡的男子,沉声道:“吴坊正,你确定是这里?”

    “这南城九街十八巷,我家家户户都记得清晰,这栾秀才早年尊堂在世时,还是个肯上进的,早早考得秀才功名,我还来喝过一杯贺酒。可自他父母过世,这栾秀才不通经营,家道败落,学业也荒废了,成天在街面上厮混,专爱些扶乩卜挂的事。”

    吴坊正一股脑的将他知道的倒了出来,说到最后又左右看了一眼,忍不住补了一句,“只是,彭都头,这……那栾秀才是否还在家里,我可做不了保证。”

    “地方对就行。”

    彭孔武一把松开了被他拽着的八字胡男子,摆了摆手,“你且去吧。”

    “多谢彭都头。”

    吴坊正揉着手腕,赔笑两声,转头就准备朝远处街道跑去。

    “等等……”

    正当吴坊正转头想要离开,彭孔武忽又叫住了对方。

    “都……都头,还有何事?”吴坊正面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着。

    彭孔武浓眉轻扬,眼中似有愤怒又似有无奈,“你是坊正,如有可能,多带些逃命!”

    “是是……”吴坊正连连点头。

    彭孔武转头不再去看对方,只是目光阴沉地盯着着面前的大门,握紧了手中的一根三尺长、儿臂粗似的铁钎。

    他的腰刀在遇水鬼之后被裴楚遗失,这一路上用的都是木棍之类的器具,也没个趁手的武器,好在方才路过一家铁匠铺时,找了这根铁钎。

    “希望这贼子不会跑了!”

    ……

    寒酸的卧室内。

    乱书一地。

    栾秀才坐在一张木桌前,手提酒壶,自斟自饮,目光不时落在桌面上的一块黄纸叠成的符令。

    脸色变幻,似喜似癫。

    “……嘻嘻,求仙问道十一年,今日方知世有仙……变钱,钱可车载。变米,米可满仓。穿墙而去,宛如无物……噫唏嘘,梦耶?非耶?”

    一杯浊酒下肚,栾秀才生神态癫狂,又倒了一杯酒,站起身打了个圈,似要跳起舞来。

    “……那祝公子是妖人乎?精怪乎?反贼乎?大逆不道,无君无上乎?与我何干……我只求得这仙家法术,朝北海而暮苍梧,长生长生,成仙成仙……”

    栾秀才醉意阑珊,外间的嘈杂呼喊,他似完全听不见,只是将手里的酒杯高举,接着又恍恍惚惚朝着卧室外的大堂躬身拜了拜。

    “父亲母亲保佑,往日您二老责备孩儿好读野史志怪,不用心举业,可又哪里知道,这人生一遭,不过黄土一抷,孩儿不甘……”

    仰头又是一杯酒灌入口中,栾秀才打了个酒嗝,神色似乎清明几分,忽又摇起头来。

    “……孩儿也知那祝公子的盘算,可孩儿不怕他有谋算,我也读得经史,略晓三分权谋,今朝便是虎做狗,也要求得入仙家门庭好机缘……”

    哐!

    卧室房门猛然被人踹开。

    “栾秀才!”一声暴喝跟着响起。

    彭孔武手持铁钎,双目似喷出火来,大踏步地走进房门。

    栾秀才被骤然的巨响,吓得踉跄在地,醉眼惺忪地转过头,似乎没有认清进门之人,只是怪叫道:“咦?你是哪个?竟闯我家中来?”

    “你这狗才!”

    彭孔武怒气腾腾直冒,冲到了栾秀才身前,一手提溜起对方的衣领,怒喝道,“快说,这城中疫鬼之事,你知是不知,到底是何人所为?”

    原本彭孔武对于栾秀才作为导致乡人成为疫鬼,就有所怀疑。这一刻看到栾秀才这幅醉鬼模样,心中越发确定。

    “疫鬼?”

    栾秀才被提着衣领嘟哝了一声,微微睁开的双眼,近距离看到了彭孔武仿佛要吃人的眼神,猛地打了个激灵,期期艾艾道,“你……你……彭……彭都头……”

    “说,是何人指使你去送那些红衣?”

    彭孔武舌绽春雷,又是一声怒吼,看着栾秀才窝囊猥琐的模样,他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这病恹恹的废物,又如何能搞得出那些鬼物出来害人?

    “学…学生…我……不知。”

    栾秀才额头脸上汗水汩汩冒出,被彭孔武连连怒喝下,一通醉酒似乎在这个时候都醒了七七八八。

    “你不知?”

    彭孔武咬着牙,猛地将右手的铁钎插在地上,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在了栾秀才的脸上。

    栾秀才整个人被这一巴掌打得跌冲了出去,正好撞在房中的那张桌子上,将桌上的一应物什尽皆打翻。

    彭孔武看着倒在地上的栾秀才,伸手一把抓起插在地上的铁钎,一字一句道:“城中大火,疫鬼横行,今日你若不说出所以然来……”

    “说了……学生说了……”

    地上,栾秀才忽然大叫了起来。

    彭孔武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就见栾秀才连滚带爬,忽然朝着室内一边的墙壁撞了过去。

    “嗯?”

    彭孔武双目陡然圆睁,他看到了栾秀才在撞到墙壁的一瞬间,整个人凭空消失在了他面前。

    “这……这是妖法?”

    彭孔武先是吃了一惊,转眼间已然明白过来。

    这栾秀才有妖法,能够躲进墙里,这也是为何之前他与裴楚跟踪几人,却在半道忽然寻觅不到踪迹的原因。

    “彭都头,学生在这。”

    这时,忽然在另一侧的墙壁上,一个半张脸肿胀的脑袋探了出来,正是栾秀才。

    “妖法!”

    彭孔武怒声喝道,猛然一个箭步朝前,手中的铁钎已经狠狠朝着墙壁扎了过去。

    栾秀才大惊失色,脑袋急忙往后缩了回去。

    刺啦!

    铁钎穿透墙壁的摩擦声响起。

    栾秀才又从另外一侧的墙壁钻了半截来,看着彭孔武嗤笑道:“无知愚顽,哪里懂得仙家法术玄妙?”

    “啊!”

    彭孔武怒气冲天,又是一声怒喝,猛然一把将手中的铁钎抽了回来,再次朝着栾秀才冲了过去。

    栾秀才又慌忙地躲进了墙壁之中,这一次动作却慢了一拍,他不过一个四体不勤的读书人,哪里及得上彭孔武这样差点中了武举人的身手。

    撕拉一下,铁钎刺中了半截衣袖,留下了斑斑血渍在了墙上。

    彭孔武看着墙上的半截衣袖和几点血迹,精神一震,拔下墙上的铁钎,倒退了两步,陡然朝着墙壁冲撞了过去。

    这房间的墙壁虽然是砖墙,但只不过薄薄一层,根本挡不住彭孔武的蛮力。

    轰隆一声巨响,墙壁上登时出现了一个大的窟窿。

    彭孔武灰头土脸地从这窟窿里钻了出来,双目冒火地看着前面的墙壁,咬牙切齿道:“栾秀才,你跑不了的!”

第二十四章 前后无路

    “城门被堵住了?”

    裴楚站在人群中,一时有些没明白这话,直到那孙掌柜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才明白过来。

    “怎么会被堵住?”

    裴楚几步挤开了哄闹哭喊的人群,一路到了城门前。

    城头之上见不到巡视守城的兵丁士卒,城门紧闭,十多个汉子正在城门口试图打开,可毫无作用,似乎这巨大的城门在外间被人加上了一道巨锁。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相当罕见,至少在裴楚了解的一些古代战争里是少有出现的。

    古代城池都是防御外敌入侵,城门阻挡的也是外面进攻的敌人。

    即便是被围城的时候,由于外敌还要入城,且城墙上方有士兵用弓箭、金汁、滚木、石块等防守,还有突围之类的考量,城门也很少会被人堵住。

    “啊!”

    “小心,城外有人射箭!”

    几声惊呼夹杂着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

    裴楚抬头望去,就见五六米高的城墙上,一群爬上城头想要跳城逃生的人,忽然被箭矢射中,直直地跌落了下来,摔在了地上。

    跟着城墙外又是一通凄惨的呼喊声和求饶声响起,一些侥幸没被箭矢射中的,跳下城墙后,似乎也被射杀了。

    “城外有人阻拦?”

    裴楚站在城下猛然一震,只觉全身发冷。

    “好狠的心啊!”

    他不知现在城外是谁,但刻意将城门堵住,并且用箭矢不让城内的人逃离,这……这是有人要城内的人全部死在这里。

    听着耳畔的呼喊声不断响起,一些飞入城中的箭矢,落在人群里,已经造成了一定的伤亡,裴楚心中的怒火腾腾燃烧,牙齿咬得咔咔作响。

    “不能坐以待毙,得让人跟着我转道其他城门。”

    杨浦县一城东西南北四门,此刻他身处的是南门,是死路。西门距离疫鬼发作的城隍庙最近,同样不能回去,北面大火,剩下的就只有东门。

    此刻,他也无暇顾及东门会不会被堵,是否有人让不让他们出城。城门口聚集的人数正在急剧扩大,放眼过去已经超过万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拼一拼。

    “大家听我说,南门的城门被堵住了,大家和我一起去东门。”裴楚排众而出,走到了城边一处半人多高的台子上,朝着周遭的人大声呼喊。

    然而,在这数万人的吵嚷和惊呼里,除了最前面几个人稍稍有注意到外,根本无人理会。

    现在的人群完全乱了。

    “这样不行。”

    裴楚喊了两声后,立马放弃,他手头没有什么金锣打鼓之类的工具,这时候想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并且让混乱的人群听他完全不可能。

    “最好的方法就是我回到后面去,带着之前那些青壮开始转头突围,只要有人带起头,后面的人就会跟着起来。”

    裴楚从高台上跳了下来,做出了判断,混乱的人群是盲目的,在一边是死路的情况下,只要有人能够带头,其他的人才会跟上。

    而就在裴楚跳下城墙,准备朝后方挤,试图带着众人离开南门的时候,陡然间后方的人群剧烈地沸腾了起来。

    “啊,看房顶,房顶上!”

    一个接一个的穿着红衣的疫鬼身影,出现在了街道两侧的房顶上。

    街道中央黑压压,同样有许多感染了疫气,步履踟蹰的人影出现。

    “怪物!”

    “快逃!”

    ……

    一阵接一阵的呼喊响起,陡然加剧。

    闹哄哄的人群宛如海浪一般,一波接一波,开始朝着堵住的城门口涌了过来。

    站在人群中间的登时被挤压得几乎连转身都难,哭喊和叫嚷声越发激烈。

    裴楚本来还想挤到人群后方,带着众人寻找新方向突围,可在这样的人潮之下,登时被推搡得连连倒退,根本不给他再到后方去的机会。

    哭喊声、尖叫声、脚步声,乱成一片。

    “啊!!”

    裴楚无比愤懑地吼了一嗓子,在这短短的瞬间,他就看到了好几个身影跌倒之后,被潮水一样的人潮淹没,再也爬不起来。

    人潮最前方的人群,这时候也被挤压得不管不顾,拼命爬上城头,不断往城外跳了下去。

    箭如飞蝗,不断有人从城头落下,但紧跟着又有更多的人爬上去。

    裴楚已然被推到了城墙底下,接连被好几个人挤压过后,他再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跟着其他人一起爬上城头。

    刚一爬上城头,骤然间就感觉头皮上有东西飞过,紧跟在裴楚后面的一人,接着痛呼一声,胸口中箭倒下。

    裴楚猫腰躬身,慌忙抓起城头一个不知是谁人掉落的大包袱,挡在身前,在这短短的空隙里,他看到了令他惊骇欲绝的一幕。

    城外。

    一簇簇的火把亮起。

    有左右排成行的队伍,正在朝城头逃生的人射箭。

    “难怪城内见不到人把守城门,难怪城内见不到一个士卒兵丁的踪影?!”

    裴楚目眦欲裂,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

    任他如何都没能想到,将城门在外面堵住,并且以弓箭阻挡城内人逃生的,竟然是一群官兵。

    啪!

    他双手猛然一颤,在这短短瞬间,又是一根箭矢飞了过来,正好射中他挡在身前的包袱上。

    还没来得及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忽然有人大力推搡了他一下,他一个站立不稳,就朝城外摔了下去。

    五六米高的城墙,换做平常这么摔下去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

    但裴楚只是摔得头昏脑涨,并没受到太多伤害,他的身下已经垫了好几具尸体,缓冲了这落下的冲力。

    砰!

    裴楚身旁又是一个人影落下,他赶忙起身朝着前面飞快地爬了出去,紧跟着他刚刚落下的位置,又有人跳了下来。

    他刚要稍慢一步,肯定就是被后面跳城的人直接砸死的下场。

    ……

    “莫要让这些疫鬼和反贼逃出去!”

    “放箭,放箭……”

    一声声的呼喊声不断响起。

    一名身穿鳞甲武将打扮的男子,骑在马上不断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城门外数千人的官军。

    嗡嗡嗡的弓弦声震动,城头一个接一个人的人影跌落下来。

    两侧又有数十骑,不断左右游弋着,一一砍翻了那些侥幸逃离的人群。

    “县尊,这些都是我等同乡啊!”

    忽然一声高呼响起。

    一个士卒打扮的青年,在射杀了两名城头冒起的人影后,陡然扔下了手中的弓箭,朝后方哭喊着跪倒在地。

    跟着这名青年左右,又有几人停下动作,神情犹疑。

    “大胆!”

    骑乘着高头大马的鳞甲武将,发现了队伍中的动静,打马越过人群,到了几人面前,大声吼道:“县中都是逆贼乱民,且被疫气侵染,你等若不射杀了他们,他们便要生吃了你!”

    “放箭放箭……”

    “可……可……”这名士卒哭喊着还想说什么。

    “冥顽不灵!”

    鳞甲武将暴喝一声,猛然一挥手,旁边不知从哪蹿出了一个魁梧的人来,手持长刀,噗呲一声,将这名差役一刀砍倒。

    这名鳞甲武将冷冷看了一眼地上的尸身,目光又扫过几个心不在焉的士卒,拨转着马头,继续高声吼道:“县尊有命,城内已被乱民疫鬼所占,杀光所有逃离出城之人。”

    “我等今夜是平定乱民疫鬼,只要不让城中之人逃离,在场兄弟赏银百两。”

    “杀妖物,杀疫鬼,为我县中乡老报仇雪恨!”

    “妖物吃人,兄弟们,莫要让这些妖物逃离出城!”

    “平叛!平乱!”

    “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高呼之声一阵接一阵。

    在场的差役和士卒在这呼声之中不断拉动弓弦。

    有侥幸未被弓箭射杀的人群,也被周遭游弋的骑兵给堵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县令·妖人

    在官军后方,临近浦水河岸的一块空地上,此刻,正有一群人远远眺望着杨浦县城门。

    “恩相真乃神人也,明察秋毫,让妖人奸计无所遁形。”

    人群中间,一名身穿青襟的男子弓着身,满脸堆笑地朝着中间一人大声恭维道。

    “本官只是感于国事艰难,早做打算,是以前些时日下令修缮城池防具,原想是保境安民,不料这贼人真是狼子野心。”

    廖知远一身官袍,看着远处城内的火光,一副悲悯姿态,跟着又故作叹息道,“可惜啊,本官未料到贼子如此狼子野心,竟然以妖法祸乱县城,本官愧对城中百姓呐!”

    “恩相切莫伤悲!”

    青襟男子收敛起笑意,神色肃然地拱了拱手,“妖人阴秽奸邪,以妖法鬼物祸乱,非人力所能及也。恩相此乃无奈之举,上书朝中,自会得到朝堂诸公谅解。”

    “正是正是,此次若非县尊大人,我等哪里逃得性命!”

    “我等家人亲眷能早早逃得出城,全依仗县尊洞察先机,此等大恩,粉身碎骨也不能报答万一。”

    “城中疫鬼横行,百姓已然无可救药,县尊不可心软!”

    “失了县衙,是为情势所迫,县尊平定乱民,我等当为县尊上表请功。”

    “大人英明神武,一眼看破奸邪诡计,今朝廷首重平叛之功,大人拔擢重用,指日可待……”

    围在廖知远身边的众人,纷纷出声。

    其中一个面刺金印,体如熊罴的军将,更是声如洪钟道:“县尊整顿武备,方有我等用武之地,今县尊平贼,谁人敢不服?”

    这些人里,有的是县中的官僚胥吏,有的是驻于杨浦县的常备军。

    官僚胥吏自不必说,而常备军则是按照大周军制,地方州郡统管的杂役兵,杨浦县虽是县治,但北邻越州,县中亦设有一支千余人的军队。

    “妖人以为用疫鬼乱城就能夺得杨浦县,本官岂能如他所愿。”廖知远义正言辞,满脸庄重之色,顿了顿,跟着又喟然长叹,“只是苦了我一县百姓……”

    “哈哈哈……好一个杨浦县县令!!”

    正在一群人恭维说话间,忽然,县城外的浦水陡然翻腾,一个声音远远传了过来。

    ……

    城内城外的火光将四野照得透亮。

    城门口的官道平地上。

    马蹄如雷,刀光凛冽。

    噗呲——

    一声皮革破碎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惨嚎钻入裴楚耳中。

    裴楚匍匐在地,嘴唇咬得出血,丝毫不敢站起身。

    七八骑游弋周围的骑兵狂风浪卷般从他身旁掠过,骑兵过处,血流滚滚,一大群费劲千辛万苦从城内逃出来的居民,尽数被这些骑兵砍翻在地。

    城内火光滔天,疫鬼侵袭,城外弓弩射杀,骑兵追击。

    绝境。

    裴楚此刻已然无暇再去顾及他人,短短的一日之间,对于他来说宛如从人间掉到地狱。

    不论是城内的妖邪鬼物,还是眼前呼啸成群的官军,在他眼里都一样。

    一样可杀,可恨!

    哒哒,哒哒……

    骤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迫近。

    裴楚全身陡然升腾起无边的寒意,不远处一个骑着马的军卒,似看到了躲在几具尸身中的裴楚,策马狂奔,挥舞着一把长刀朝他冲了过来。

    骑兵的速度很快,裴楚刚刚注意到对方,转瞬间就已经到了他面前不过十多米远的位置。

    他能够看得清这名军卒狰狞兴奋的面孔,还有——在火光下闪烁着寒光的刀锋。

    裴楚本能的原地一个翻滚,双手抓着之前那个不知从哪捞来的包袱挡在了头上。

    刺啦!

    裴楚只觉得手中的包袱忽然碎裂,混杂着衣物和铜钱散落一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差点带飞了出去。

    那名骑兵冲出去数十米远后,又再次勒转了马头,狂吼一声,看到似乎没能一刀将裴楚枭首,愤怒异常,再次拍马朝着裴楚冲了过来。

    裴楚躺倒在地上,手里的包袱已然碎裂,双手间握着的是两块木牌,其中一块插着箭矢的已然断裂,另一块也有了一道浅浅的刀痕。

    这是他捡来的包袱里,不知哪位逃命之人藏着的两块先人牌位。

    只是裴楚此刻全然顾不上这些,刚翻身从地上坐起,还没来得及站起身,那名骑兵已经再次冲到了他的面前。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津津——

    那名骑兵胯下的马匹陡然高高扬起前蹄,像是吃了剧烈的惊吓一般,马上的官军一个不稳,直接被掀翻在地。

    咔嚓一声骨裂声响起,那从马上跌下来的官军,腿骨更是被惊马踩裂。

    裴楚趁此机会,赶忙在地上一个翻滚,躲开了迎面而来的惊马,再抬起头才发现,不止方才那名官军,城门口游弋在左近的战马尽皆人立而起,连连嘶鸣,更有些马匹四蹄发软,屎尿具下,一时间呼啸厮杀的众多骑兵都摔在了地上。

    裴楚心中大惊,这时,猛然听到了一阵巨大的潮水拍击声。

    在远处打起火把的官军后方,浦水之上,水浪翻天。

    一道数丈高的滔天巨浪凭空卷起,一个黑色的高大身影从水中冒出,如妖似鬼,朝着岸边的官军咆哮连连,在那驮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那是……水鬼!!”

    裴楚目瞪口呆,认出了那从水面巨浪上显现出来的黑色身影,正是之前在浦水见到的水鬼。

    只是,在水鬼肩上站着的那个白衣男子,他却并未曾见过。

    “哈哈哈……好一个杨浦县县令!!心黑手狠,果然是大周朝廷的官啊!!哈哈哈……我这边疫鬼刚刚乱城,还没来得及放火,你那边可就烧起来了!!有趣啊!!当真是配合无间,默契十足啊!!”

    巨浪上身穿白衣的男子仰天大笑,神色肆意,目光在了河岸边的县令廖知远身上,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再次又大声长笑了起来。

    声音洪亮,笑声悠长,几乎城门口到河岸这一段的所有人,清晰可闻。

    “什么?火是那个县令放的?”

    裴楚惊愕当场,如果说这些官军为了防止疫鬼和疫气流散传播,封堵城门和射杀了从城内逃出来的人,即便再狠也还属于可能理解。

    毕竟如果疫鬼和疫气宛如丧尸和病毒,扩散开后果难以想象。然而这县令竟然主动放火,这简直是突破了他的想象下限。

    城门外千多人正在操持弓弩的官军,被这巨浪声和狂笑声所惊动,动作齐齐都停了下来。看着那立于水面的大鬼,着实让不少士卒感到心惊。

    围在廖知远身前的一群官僚胥吏更是惊慌失措,接二连三的后退,唯有那面刺金印的武将,横刀站在县令廖知远身前,虎目圆瞪,杀气腾腾。

    “大胆妖人,竟敢以邪法作乱,还不快束手就擒!”

    “哈哈哈,束手就擒?”

    祝公子再次放声大笑,目视上千人的官军宛如无物,“就凭你们这帮散兵游勇?”

    “县尊且退!免得着了这妖人的邪法!”

    面刺金印的武将横刀身前,眼神警惕,他本就是江湖中有名的好手,见识过一些左道旁门,只因吃了官司被刺配杨浦,得赖廖知远看中拔擢。

    此刻面对这能够驾驭水中大鬼的妖人,心下难免顾忌。

    “县尊快走!这妖人定然邪法厉害!”

    “恩相,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几名胥吏惊慌之下,高呼出声。

    县令廖知远官袍猎猎,对于周遭劝诫似未曾听闻,反而轻轻扒拉开身前面刺金印的武将,走前一步,冷笑道:“祝公子,本县等你多时了。”

    “嗯?你这县令,也听闻过我的大名?”立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放肆大笑,“也对,本公子在北地州郡也算颇有薄名。”

    “邪道妖人,祸乱天下。”廖知远冷哼一声,忽然朝左右拱了拱手,“还请两位缇骑出手!”

    一声清啸瞬间响起。

    在廖知远身后的人群里,两个身影,蓦然拔地而起。

第二十六章 禁妖缇骑

    从骚动的官军人群中,一跃而出的是一老一少两名男子,老的身穿鹤氅,衣袂飘飘,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感。

    少的约莫二十出头,背负雕花长弓,腰佩环柄直刀,宽大的斗篷在纵跃间,猎猎作响。

    高踞于潮头水鬼之上的祝公子,斜着眼打量着出现在人群中的两人,饶有兴致地说了一句,“一老一少,一散修一力士,禁妖司?”

    鹤氅老人面含笑容,轻轻点了点头,朝着潮头的白衣祝公子拱手作了一揖,缓缓道:“老朽北越州禁妖司校令云诚,身旁这位是力士汤休,我二人今日得见祝公子,幸甚至哉。”

    这话一出,远处趴伏在地上听着这一番动静的裴楚,微微一愣。

    近处的县令吴知远及其周遭几人,则全然变了脸色。

    裴楚是之前听得彭孔武讲起禁妖司、镇魔司,镇压天下各路妖魔左道,颇为好奇这样一个职司部门的人到底有何奇特之处。只是,听着这禁妖司的人,口气却不太像是要降妖除魔,反而有点媾和绥靖的味道。

    另一边那县令吴知远更是从这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里,已然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几乎下意识就低呼出声:“二位缇骑……”

    前面的一老一少二人,却仿佛未曾听闻一般,只是继续与那祝公子说话。

    “你们这些大周的官,倒是一个比一个有意思。”

    祝公子见着老人作揖问候,又是轻笑一声,指着二人道:“怎么?不是要与我动手吗?”

    “不敢。老朽本一介散修,昔年在江湖上也常听得左仙师大名,祝公子是左仙师座下高徒,如何敢撄公子锋芒。”

    名叫云诚的老者语气平和,甚至姿态放得颇低,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只是,公子,今日事已至此,还请离去!”

    “云校令!”

    二人身后的县令吴知远又再次喊了一声,这一声里,语气已然微微有了几分急躁。

    事前他邀到这二位可不是这般说法,那位力士汤休寡言少语不提,这位云诚校令,可是一副江湖高人做派,甚至大包大揽说见着了妖人当如何如何。

    可这两人当真见了这妖人祝公子,忽然就变了姿态,着实让吴知远心中升起了不妙之感。

    他是同进士出身,自负韬略,明里暗里都做了安排。

    可任他千算万算,又哪里想得到这去信请来的两个禁妖司缇骑,不但没有上前去降服妖人,反而做出了这等谄媚姿态。

    这……这哪里还有昔年镇压天下各路,煊赫一时的禁妖司缇骑的威风?

    ……

    “公子救我!”

    正在这时,一声高呼响起。

    裴楚被这一声惊呼吸引,转头望过去,就见杨浦县县城南门一侧的城墙,忽然凭空钻出了一个青衫凌乱的人影出来。

    这个人影喘着粗气一路栖栖遑遑地跑了出来,额头上汗水涔涔,一身衣物已然湿了个通透。

    “哪里跑!”

    紧跟着,一声暴喝凭空炸响。

    城墙上方,一个矮壮的身影紧跟着从城头跳了下来。

    这人气势如虹,宛如出笼猛虎,从城头一跃而下,快步朝着栾秀才追了上来。

    “彭都头!”

    裴楚一眼就认出了追赶栾秀才的这人是彭孔武,只是对方的情况不比栾秀才好到哪里去,反而更加惨然,他的肩膀额头已然有不少破裂开的地方,殷红的鲜血冒出,但他却浑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前面奔逃的栾秀才。

    “栾秀才,胆敢以邪法还我县民,彭某今日定要杀了你!”

    彭孔武双目赤红,声音散发着森森寒意。

    从城内一路追逐,他也不记得撞破了多少墙壁,肩背早已酸胀无比,甚至隐隐有了几分骨裂,可他丝毫没有半点放弃,反而随着一路所见怒火越加高涨。

    大火连绵,已然差不多烧了小半座县城,疫鬼遍地,在城门口的位置更是有无数人正遭到疫鬼攻击。

    他几次都想放弃追赶这栾秀才,去砍杀那些疫鬼,可心内却更加明白,以现今的混乱局面,凭他个人武力,毫无用处,反而陷入疫鬼重重包围后,怕是难以逃出生天。

    唯有诛杀首恶,方能消了他胸中这股怒气。

    “公子救我啊!”

    栾秀才听着身后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更是亡魂大冒。

    他着实没想到,这彭都头是如此一个狠人,一路他穿越各家建筑,重重墙壁,可对方如附骨之疽,甩都甩不脱。

    逃到了现在,即便手握穿墙宝符,可丝毫没办法带给他一丝半点的安全感,反而被这疯子也似的彭都头,吓得心胆俱丧。

    这一路即便穿墙奔逃,他到了现在也累得腿如灌铅,一个不小心,脚下踩到了一具之前逃窜被官军射杀的百姓尸身,扑咚一声跌倒在地。

    “死来!”

    彭孔武看着栾秀才跌倒,双目圆瞪,暴喝一声,高高举起手中的铁钎,狠狠地朝着对方的后心就扎了下去。

    此间种种,都是面前这个落魄秀才所为,不杀了这人,如何能消得他这满腔怒火。

    “咦?哈哈,……是秀才来了!”

    站在潮头水鬼身上的祝公子先是惊诧声,接着大笑起来,正当彭孔武手中的铁钎要刺中栾秀才的刹那,忽然那水鬼仰头一张,吐出了一道水箭,宛如电光般,朝着彭孔武射去。

    彭孔武还来不及反应,猛地全身一震,人就跟着倒飞了数丈远,仰倒在地。

    此刻的城门之外,众人的目光尽数被浦水上的水鬼和那祝公子所吸引,也无人理会他,那些游弋的官军更是因为坐骑惊吓后,跑的跑,摔的摔,自顾不暇。

    裴楚远远看得真切,急忙冲了过去,将彭孔武扶起,“彭都头,你怎么样?”

    彭孔武胸口被水箭射中,湿漉漉的一片,被裴楚搀扶坐起,噗地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显然受了不轻的内伤。

    只是脸上的恨意不减,又抬头看向那浦水岸边,忽地怔了怔,这时他似才发现那水鬼和立在水鬼背上的祝公子。

    “他……他才是……”彭孔武口齿鲜血横流,一时愕然。

    那跌了一跤的栾秀才,趁着这个空隙,人却已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浦水水边,目光不时朝后方张望,脸色煞白。

    ……

    河岸上,一老一少两名禁妖司缇骑看着栾秀才跑到浦水水边,丝毫没有半点阻拦。

    老者云诚依旧带着几分恭谨之色,望着潮头水鬼肩上的祝公子,似在等待他的答复。

    如若可以,他又哪里愿意说这些废话,摆出这么一个卑微姿态,直接上前打杀了这妖人便是。

    可如今朝廷渐趋式微,北地镇魔司已然散了大半,南面的禁妖司内里也不过是招牌,勉力支撑而已,如能劝得这祝公子离去,不用动手,当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杨浦县县令吴知远的请求,那等自以为是的官员,他这些年不知见了多少,又哪里懂得其中左道法术的艰难和凶险。

    他现今能做的,不过是勉力维持一个朝廷的体面。

    潮头水鬼肩上,祝公子浑然没把方才的彭都头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瞥了一眼水边的栾秀才,继而俯视着河岸众人,脸上露出玩味之色,“可我若是不呢?你又想要如何?”

    “祝公子何必如此。”云诚叹息一声,“今杨浦县被公子的疫鬼和吴县令烧毁了大半,城中百姓更是死伤众多,于公子而言,又有何用?”

    “这倒也是。”

    站在潮头的祝公子大笑了起来,“本公子在越州毫无跟脚,本想找块地盘打个根基,可惜这城毁了大半,却是令人头疼。若在往日,卖你一个情面也无不可。但今次——”

    祝公子说着指了指水边的栾秀才,脸色陡然转得阴沉,“我连新任的头领都选好了,这杨浦县,我是要定了。”

第二十七章 甲马符箭

    “这火……火是……是……”

    被裴楚搀扶坐起身的彭孔武,听到河岸上的对话,猛然转过头,虎目圆睁,愣愣地望着那被簇拥在人群中的吴知远。

    后面几个字,彭孔武硬是说不出来。

    “彭都头,你……”

    裴楚本想开口询问对方是否知道内情,亲眼目睹了城门被堵以及此间的官军所作所为后,已然让他内心发寒。

    可看着彭孔武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大概也明白对方应该也是被蒙在鼓里,被这县衙和官军排除在外。

    “裴兄弟,彭某便是一个笑话……”

    彭孔武缓缓抬头看着裴楚,双目含泪,面色惨然,“保境安民,缉拿捕盗,彭某自问做这都头不愧于人,而今,呵呵……”

    此刻,他已然看出那站在水鬼肩背上的白衣公子,这妖人不问自知是此次疫鬼乱城的根源,也是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栾秀才背后之人。

    然而让他无法接受的是,那位禁妖司缇骑话里所谈及的内容,作为一县父母的吴知远,竟是城内大火的元凶。

    他自负意气,在衙门之中不愿意与蝇营狗苟之辈为伍,甚至几次吴知远几次引为家将心腹的露骨招揽都佯作不知,可这官场中的阴私龌龊,又哪里真的会不懂。

    再看这县城内外情形,城门被堵,官军列队成行,持弩射箭,遍地是城中逃出的百姓尸身。

    疫鬼虽然可怖,又哪里敌得过这人心狠毒。

    噗地一声,彭孔武蓦地又喷出一口血来,像是急怒攻心,又像是心如死灰。

    ……

    “祝公子又何必如此。”

    河岸上,云诚看见祝公子不肯退让,苍老的面容上似浮现出无奈之色,弓着的背却慢慢站直。

    “哈哈哈……”祝公子笑得张狂肆意,看着老者的神态,“且让我见识见识你禁妖司的手段。”

    “唉——”

    云诚长叹一声,伸手朝旁边一张,站在老者云诚身侧的力士汤休,立刻解下身上的雕花长弓,递到了对方手里。

    “动手!”云诚猛然暴喝一声,再次仰起头来,双眼之中神光湛湛。

    呛啷!

    那名自出现后一直不发一言的力士汤休,陡然拔出了腰间的环首直刀,人如电射一般冲了出去。

    河岸与浦水中的浮起的潮头相距十多丈的距离,汤休却人如鹰隼,瞬息横跨飞起,朝着立在潮头水鬼身上的祝公子劈砍了过去。

    刀光如练。

    站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面对这骤然袭击,面色不变,眼见汤休的直刀即将劈中,骤然间那一直弓背负着祝公子的水鬼猛地发出一声怪叫,立时,一道水幕倏地升腾而起。

    一阵金铁交鸣声响起,环首直刀劈砍在那水幕之上,仿佛劈砍在金铁坚石上一般。

    汤休被水幕的反震之力,震得倒退飞出,双脚在水面之上连连点了两下,稳住身形。

    那升腾起的水幕虽然挡了他一刀,同样也碎裂开,哗啦啦地重新落进了水中。

    汤休双脚再次踩在水面上,宛如平地一般飞驰纵跃,再次暴起又是一刀砍向祝公子。

    他手中这柄环首直刀,是禁妖司力士标配,在铸造之时,受过朝廷龙虎气浸养,能破法诛邪,不论是妖物鬼魅,尽可杀伤。

    这祝公子不论是血肉之躯,还是祭炼了妖魔之身,只要中上一刀,照样要遭受重创。

    只是,这次不等汤休得手,在他暴起间,突地惊呼出声,迎面一个水浪朝他打了过来。

    那水浪并不比之前宛如金铁的水幕,在打中汤休的时候就是普通的河水,将汤休整个人浸了个通透,人在空中的汤休再也无法稳住身形,也不能如先前一般在水面行走,扑咚一声跌落到了水中。

    “禁妖司的甲马之术,倒可一观。”

    祝公子看着落入水中的汤休,轻轻拊掌,似赞叹又似奚落地说了一声。

    那汤休武艺不俗,但真正能让其在水面行走,全赖双腿之上的一对甲马。

    何谓甲马?

    俗画神佛之像于纸上,涂以红黄彩色祭赛之,毕即焚化,是谓甲马。以此纸为神佛之所凭依,似乎马也。

    双腿拴上甲马能让人身轻如燕,日行数百里,昔年此术多用于信使驿者传递军情,又或是一些懂得术法之人赶路行走之用。

    禁妖镇魔二司成立后,有才智者,将甲马之术改良,使得本为好手的各路缇骑,更是如虎添翼,具备了悬空腾挪,踏水踩波之能。再配合上受过龙虎气滋养具有破煞诛邪的环首直刀,镇压天下各路妖邪鬼魅僧道巫觋。

    只是这甲马,依旧是纸做的,见不得水火,一经沾水,瞬时被破去了法力,再无了轻身踏水之能。

    “飞天欺火,神极威雷,上下太极,周遍四维,翻天倒效,海沸山摧,六龙鼓震,令下速追……”

    岸边,在力士汤休跌入水中的刹那,一身鹤氅的老者云诚衣袂飘飞,左手持弓,右手捏着一张符纸,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他口中的法诀念完,手里的那张符纸无火自燃。

    云诚又做了一个搭弓拉箭的动作,猛然拉开手中的雕花长弓,嘣地一声弓弦震动。

    “疾!”

    猛然一声轻喝从云诚口中发出。

    那弓弦上燃烧的符火竟是化作一道宛如箭矢的流星,朝着那站在潮头大鬼身上的祝公子疾射而去。

    符纸燃烧所化的箭矢,飞掠过空中,又疾又猛,隐约带着呼啸声,似如穹天上的彗星奔袭皓月。

    “阴符箭!”

    祝公子看到这符箭后惊呼出声,面色骤然大变,几乎第一时间手掐法诀。

    这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再次出现,那符纸燃烧化成的箭矢,竟是诡异地从祝公子身前穿过,并不能伤起半分。

    但还未等祝公子稍稍缓解过来,站在岸边的禁妖司校令再次一甩身上的鹤氅,须发飞起,又是一声“疾”,竟是射出了第二道符箭。

    这一箭去势比之先前一箭更猛更快,显然云诚已然算过第一道箭矢会被对方躲过,这第二箭才是真正的杀招。

    只是,在这一箭射出之后,老者的气息骤然也萎靡了下去,宽大的鹤氅帖子身上,显现出苍老无力的身躯。

    “啊!孽畜,替我挡住!”

    祝公子眼看第二根阴符箭避无可避,惊惶地呼喊了一声,人跟着忽然朝后倒退而去。

    而在这时,那一直驼着祝公子的水鬼仰头一声咆哮,身形骤然拔高,竟是以胸膛挡住了这一根阴符箭。

    砰地一声巨响。

    火光飘飞。

    水鬼的黑乎乎的胸口似乎被阴符箭灼烧,破开了皮肉,痛苦嘶吼着。

    整条浦水上的水浪立时起伏不定,宛如洪流海潮浪涛翻卷。

    “哈哈哈……”

    朝后飞退的祝公子,身形在空中一转,再次一跃回到了水鬼的肩背上,看着河岸上的众人,大笑连连,“禁妖司果真好手段,可又能奈我何?今日,既然杨浦县县城火起,城中百姓死伤大半,不如就让我用水把这城淹了去……哈哈哈,还他个白茫茫真干净!!”

    “不可能!”

    气息萎靡的老者跌坐在地,看着那吃了他一记阴符箭毫发无伤的水鬼,浑浊的双眼简直要瞪了出来,满脸的不可置信之色。

    “这阴符箭即便是体魄强横的大妖精怪,也不可能承受得住,这水鬼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水鬼……”

第二十八章 水鬼城隍

    浦水之上,水浪滔天。

    那头立在水波上的水鬼胸口被阴符箭射伤的痕迹还未褪去,似乎在痛苦地无声嘶嚎。

    而伴随着祝公子重新落到了这头水鬼的肩背上,整条浦水水面震颤,宛如一条要活过来的巨龙一般。

    哗啦啦的水流拍击不断形成一道道巨浪,似乎真的要将整座杨浦县县城给淹了。

    “这水鬼……这水鬼到底是什么来历?”

    面容枯槁的云诚跌坐在地,浑浊的双眼中迸射出了难以形容的震撼之色。

    他不是没眼里的,从年轻时修炼术法,再到后来进入禁妖司,数十年下来各种精怪妖物、左道旁门见了极多,这祝公子本身的法术修为决然做不到这一点。

    这一切,都是那头水鬼所为。

    只是,这如何可能?一个小小的水鬼竟然会有如此强大的威能?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兴风作浪,而是操纵水脉,江河倒流的力量。

    河岸上,众多的官军簇拥着县令吴知远和一众官僚胥吏,这一刻已然远远退开。

    众人神色惊慌,再也顾不得去阻拦城内的百姓逃遁出来。

    “恩相,此地危险,当速速离开才是!”

    “大人,我等且暂避锋芒!”

    “县尊,县尊,逃命吧!”

    一声声的呼喊传入到了吴知远耳中。

    吴知远面色如纸,眼看着浦水上的这一切,心生一股强烈的颓然。

    逃?

    现在又往哪里逃?

    浦水水浪滔天,一时片刻一个浪头打下来,全城都要掩毁,此刻跑得再快,又能逃得多远。

    “果然是能祸乱北部诸郡的妖人魔头!即便县衙龙虎气尚在,怕也奈何不得对方半分。”

    方才两位禁妖司缇骑试图以言语劝退妖人,他还感觉颇为失望,感叹禁妖司再不复往日的威风。

    可真在双方动起手来后,他才明白道术邪法的强大,整条浦水都被搅动了起来,这等威力又哪里是区区凡人可以抗衡。

    ……

    巨大的水浪不断升起,一点一点迫近河岸。

    虽万钧未曾倾倒,但那如山压顶的威胁,已然让人失了对抗之心。

    “你想知道这水鬼的来历?”

    祝公子站在水鬼宽大的肩背上,居高临下看着河岸上的云诚,以及四处慌乱逃窜的人群,放声大笑,“哈哈哈……告诉你们又有何妨?”

    他先是瞥了一眼那些试图仓惶逃遁的官军,又朝着火光滔天的县城遥遥望了望,最后才指着脚下的那头水鬼,神情狷狂道:“大周无道,不敬鬼神。我脚下的这水鬼,哈哈哈……这水鬼,它可是你们杨浦县一县城隍啊!”

    “什么?”

    跌坐在地上的云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滑稽的事情。

    前方被众多官军胥吏簇拥着逃遁的吴知远,身形陡然一僵,如同中了定身法一样,直愣愣的转过头,满脸不可置信。

    众多听到这话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木然地抬起头,看着那水浪上,被白衣男子踩在脚下的黑色水鬼。

    任谁也想不到,这被一个邪魔妖人踩在脚下的水鬼,竟然是他们所在的杨浦县堂堂的一县城隍!

    河岸边缘,一身湿漉漉狼狈不堪的汤休,费劲了千辛万苦爬上了岸,他虽落水,但并未沉底,趁着这间隙,还是找到了机会回到陆地。

    “汤老弟,你我输得不怨,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云诚看着汤休上了岸,却是脸上满是苦笑,“难怪阴符箭不能伤,难怪能有这控水兴波之能……”

    阴符箭能破妖邪污秽,但却不同于龙虎气,于神道职司的阴神却并未有多大的杀伤力。

    而能够操纵浦水的能力,理解起来也简单得多,一方城隍,自然能掌一方天地。

    又艰难地站起身,抬头望向那站在水鬼,不,应该是城隍肩背上的祝公子,由衷感叹道:“拘役鬼神,拘役鬼神……即便祝公子你是邪道众妖魔,但云某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

    他如果未曾入禁妖司成为缇骑校令,也不过是江湖散修,于术法一道有所专研,最是能明白术法到了能够拘役鬼神是何等了不得。

    寻常修士道人,施法念咒还要请神佛旨令,又哪里比得了直接拘役鬼神为己用。

    哪怕两人立场不同,他对于祝公子这样的妖人魔头恨得直咬牙,但在术法之上,依旧不得不心生敬意。

    “不对!”

    那从河岸上爬起来的汤休这时候却陡然大喊出声,“这杨浦县我曾也来过数次,城隍庙早已败落,哪里还有城隍?”

    “说的好!”

    祝公子拊掌大笑,指着河岸上的众生,宛如在看待蝼蚁,“能拘役这杨浦县城隍神,还真不是本公子有多大的本事,却是你大周不敬畏神道。

    这杨浦县的城隍来历,想来你们也是不知,这一方杨浦县的城隍,本就是一头水鬼修成。

    他本名姓丘字云瑞,沉落波潭有二百余年。后因受了前朝宰相秦润少年时的香火祭祀,随着那秦润的水涨船高,这才从水鬼一跃变做了城隍。所谓水鬼升城隍,从低贱幸进高贵。这在前朝神道阴司之中,名声不小。”

    说着,祝公子又顿了顿,指着人群中的吴知远,大笑着继续道,“可惜你们这些大周的官,得知那城隍庙是前朝宰相所建,生怕牵扯勾连,从无人敢去祭拜,久而久之这城隍庙没了朝廷敕令丢了香火,又被打回了原形。”

    这一番话说完,在场诸人,尽皆是目瞪口呆。

    着实没有想到,这头水中化作大鬼的城隍,竟然有如此来历。

    特别是杨浦县县令吴知远,他对此了解更深。身为一县父母,上任后都需祭拜本方城隍土地河神等神道职司,恳求保佑风调雨顺。

    只是他赴任以来,属下的人曾言城隍庙早已破败,无需祭祀,他当时并不知其中内情,现在才明白,这是他之前的多任县令避嫌所致。

    许多人这时候都想到了城内的情况,城隍神镇压一地邪祟,保护百姓不受阴邪侵扰,如果还有香火供奉能够显灵,这城内哪怕是县衙失了龙虎气,也不可能会有疫鬼横行。

    “废话已毕,今日便让这失了香火的杨浦县城隍,淹了这杨浦县县城,哈哈哈……天道轮回,有趣啊!”

    祝公子眼看众人呆愣当场,心中痛快难言。

    ……

    城门口的空地上。

    裴楚和彭孔武愣愣地看着浦水岸边发生的一切,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此刻,不论城内城外都乱作一团,眼看波涛浪卷,一时三刻就要水淹县城,早已无人理会他们。

    “原来这水鬼是杨浦县城隍。”裴楚口中喃喃低语。

    “是啊。”一旁本心死如灰的彭孔武,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震惊不已,嘴唇微动,“想不到我竟也有幸,和城隍神在水中斗过一场。哈哈,今日死在这里也算值了。”

    说着,彭孔武忽然回神,猛地推了身边的裴楚一把,“裴兄弟,你快逃命去吧!城东有座矮坡,或许淹不到。你是一条好汉子,死在这些腌臜事里可惜了。”

    裴楚被彭孔武推搡得打了个趔趄,先是怔了怔,接着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没有转身逃离,而是眼睛定定地看着那浦水上的操作水波的城隍水鬼。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先前和彭孔武白贼七一起在浦水找水鬼的事情,他为了救彭孔武,被水鬼拖入水底,眼看就要毙命,结果却又被水鬼托起,浮出了水面。

    而这水鬼之所以不计较他刺了对方一刀,还放他一马,原因应该是他曾在城隍庙中,曾经随手给这城隍神上过一炷香。

    “还有……我无字书显现出的那门道术,解镇压法,解镇压法……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裴楚慌忙站起身,茫然看了看左右,河岸上碧波席卷,眼看那妖人就要发动大水淹城,而他手头又空无一物。

第二十九章 城隍归位

    “裴兄弟,快逃吧!”

    彭孔武坐在地上,再次催促起裴楚。

    他被方才那一道水箭击中震得浑身气血翻腾,腿脚无力,又加之心死如灰下,已没了逃生的想法。

    可裴楚这一夜所作所为,他看尽数看在眼里,实不想让对方年纪轻轻便折在了这里。

    浦水上,波涛席卷,上下游的水似乎都受到了某种号令一般,不断聚集在了一起,水波滔滔,形成了比河岸都要高出丈余的巨浪。

    俨然只等那祝公子一声令下,这浩浩汤汤的河水就要倾泻下来。

    城外水浪浩荡,城内火光滔天。

    这等场景之下,周遭的人早已经各自奔逃。

    裴楚额头汗水涔涔,对于彭孔武的喊声和外间滔天的水浪声置若罔闻,只是原地打着转的找寻着,口中不断呢喃着:“三寸的柳木牌,朱砂,毛笔,早知道我就应该先找到这些东西带在身上……”

    “牌位!”

    在彭孔武的呼喊声中,裴楚忽然看到了地上散乱着几块红漆涂抹的牌位,几步跑了过去捡了起来。

    这牌位是他在城头随手捡来遮挡箭矢包袱里的,共有两个,其中一个被那官军劈砍他时断了,另一个还算完好。

    “这应该是红木。”

    裴楚将那断裂的牌位拿在手里,快速打量了几眼,纹理上应该有些像。

    他原本是不认识这些东西,但他的前身种地打柴,继承的记忆里却能够辨别出各种木料。

    祖宗牌位不像棺木那般讲究,富贵人家多用檀松柏之类的木料,普通百姓杉木、柳木,只是不用桃木。

    这牌位他也不知是谁人的,裴楚现在一时半刻找不到找不到三寸的柳木牌,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用这个代替。

    将那块完好些的牌位拿在手中,又左右快速寻找着,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黄纸、朱砂。

    可是这茫茫城外,仓促之下,又哪里能够找得到。

    “裴兄弟,来不及了,快……”

    彭孔武的嗓子喊出了破音,他实在不明白裴楚到了这等紧咬关头,还在那里磨蹭什么,急怒之下,气血翻腾,喉咙一甜,又吐出了一小口血。

    裴楚回过头来,看到彭孔武又吐了一口血,微微一怔,“没有朱砂,应该用血也可以。”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场景,咬破手指头在掌心念咒施法。虽然是影视表现,但三尺心头血,画符手掌心,也是道术符篆施展的一种法门。

    裴楚当下不再犹豫,几步冲到彭孔武身边盘腿坐下,先是朝着那牌位拱了拱手,低声说了一句,“事出紧急,万勿见怪,得罪了”。

    接着将牌位翻到无字的背面,就准备用手指去蘸彭孔武吐出的鲜血。

    虽然用他自己的血画符也可以,但时间紧迫,这有现成的,他也来不及去找锐器放血。况且,彭孔武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气血旺盛,要论效果,还胜过于他。

    “裴兄弟,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彭孔武看着裴楚的一番动作,眼里满是不解,他被那水箭撞击受了内伤,吐了几口血后,这会人已精神了几分。

    “血,我要用血画符,我能解开那城隍身上的封印!”

    裴楚飞快解释了一句,手指悬空在牌位的背面,细细回想起那道“解镇符式”。

    “解开城隍的封印?”

    彭孔武微微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

    此刻,那身穿白衣的妖人要水淹杨浦县,所凭借的就是被他拘役的城隍神的威能,只要能为城隍接触封禁……

    彭孔武陡然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地上他吐出的鲜血隐有渗透干涸的迹象,精神猛地一震,举起了右拳,竟是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胸口,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

    裴楚这时也顾不得彭孔武的动作,只是静心凝神,准备开始画符。

    “解镇符式”比起之前的“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篆要简单一些,只有四个符篆,前三个是符篆文字“敕雷令”,最后一个符篆则是一个扭曲的符号。

    裴楚一边用手指蘸着鲜血,一边嘴里念起了咒语:“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增,一切压镇,尽皆收捉,付与魁罡,急急如律令。”

    咒语念完,蘸着鲜血手指刚好话完最后一个符篆。

    ……

    远处河岸上,此刻一个凄凄惨惨的声音,正在冲着浦水上巨大的大浪,连连高呼。

    “公子不可啊,这水浪倾倒下来,学生可就活不成了!学生,学生还在这里。公子救我,愿为公子付犬马之劳,请公子搭救学生则个……”

    “哈哈哈……栾秀才,此番是你命不好,我本抬举你做个起事的首领,或弄个县令玩玩也未可知。

    可惜啊,这城中大火,烧得让本公子没了兴致,这大周的官员,又着实让本公子看着面目狰狞。既然如此,也罢,一齐淹了,也显我神通,让大周朝廷畏我三分……”

    潮头上的祝公子一再被搅扰,早已失了耐性,就要将这万顷碧波朝着县城倾倒过去。

    忽然,一道人影从城门外的空地上,飞速朝着河岸跑来。

    裴楚看着河道上那水流积聚几乎有数层楼高的巨浪,眼看就要朝着他倾泻下来,右手高高举起那画好符篆的木牌,拼尽了全力,朝着潮头祝公子脚下的水鬼扔了过去。

    奔逃四散的官军,无人理会裴楚这送死的行为。

    两个禁妖司的缇骑也只是愣愣站在那里,他们俩比其他人明白,这样的大水倾覆下来,想逃命根本来不及。

    见裴楚从后方冲上来朝着潮头扔木牌,也仅仅只当是乡民心中不忿,临死前的一通发泄。

    唯有后面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彭孔武,抹着嘴角的血迹,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裴楚的背影。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祝公子看着那扔过来的木牌,轻笑一声,毫不在意,别说是个木牌,便是阴符箭,又能如何。双目微闭,大手张开,驱动着脚下的水鬼城隍,令其施法。

    那滚滚水流瞬时如同海啸般,不断升腾攀高,声势骇人。

    下一刻便是要翻天倒浪,弥漫无际。

    就在这时,扔出了木牌后的裴楚,看着那木牌在空中旋转着,打中了水鬼城隍的身体,也不顾那巨浪已经朝着他当头打了过来,双手交叉,指成剑诀,仰天望着潮头高呼:

    “敕令,杨浦县城隍,急回!”

    轰隆一声——

    那倾覆而下的滔天水浪,似在这一刻顿住。

    双脚踩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猛然痛呼一声,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就摔飞了出去。

    立在潮头的水鬼仰天发出一声怒吼,身体之上似有隐隐红光泛起,接着被挣脱出去。

    潮头上方的虚空中,一个头戴纱帽,锦袍玉带的浩大虚影浮现。

    杨浦县城隍,归位!

第二十九章 敕令归位

    “裴兄弟,快逃吧!”

    彭孔武坐在地上,再次催促起裴楚。

    他被方才那一道水箭击中震得浑身气血翻腾,腿脚无力,又加之心死如灰下,已没了逃生的想法。

    可裴楚这一夜所作所为,他看尽数看在眼里,实不想让对方年纪轻轻便折在了这里。

    浦水上,波涛席卷,上下游的水似乎都受到了某种号令一般,不断聚集在了一起,水波滔滔,形成了比河岸都要高出丈余的巨浪。

    俨然只等那祝公子一声令下,这浩浩汤汤的河水就要倾泻下来。

    城外水浪浩荡,城内火光滔天。

    这等场景之下,周遭的人早已经各自奔逃。

    裴楚额头汗水涔涔,对于彭孔武的喊声和外间滔天的水浪声置若罔闻,只是原地打着转的找寻着,口中不断呢喃着:“三寸的柳木牌,朱砂,毛笔,早知道我就应该先找到这些东西带在身上……”

    “牌位!”

    在彭孔武的呼喊声中,裴楚忽然看到了地上散乱着几块红漆涂抹的牌位,几步跑了过去捡了起来。

    这牌位是他在城头随手捡来遮挡箭矢包袱里的,共有两个,其中一个被那官军劈砍他时断了,另一个还算完好。

    “这应该是红木。”

    裴楚将那断裂的牌位拿在手里,快速打量了几眼,纹理上应该有些像。

    他原本是不认识这些东西,但他的前身种地打柴,继承的记忆里却能够辨别出各种木料。

    祖宗牌位不像棺木那般讲究,富贵人家多用檀松柏之类的木料,普通百姓杉木、柳木,只是不用桃木。

    这牌位他也不知是谁人的,裴楚现在一时半刻找不到找不到三寸的柳木牌,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用这个代替。

    将那块完好些的牌位拿在手中,又左右快速寻找着,试图看看能不能找到黄纸、朱砂。

    可是这茫茫城外,仓促之下,又哪里能够找得到。

    “裴兄弟,来不及了,快……”

    彭孔武的嗓子喊出了破音,他实在不明白裴楚到了这等紧咬关头,还在那里磨蹭什么,急怒之下,气血翻腾,喉咙一甜,又吐出了一小口血。

    裴楚回过头来,看到彭孔武又吐了一口血,微微一怔,“没有朱砂,应该用血也可以。”

    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某部电影里的场景,咬破手指头在掌心念咒施法。虽然是影视表现,但三尺心头血,画符手掌心,也是道术符篆施展的一种法门。

    裴楚当下不再犹豫,几步冲到彭孔武身边盘腿坐下,先是朝着那牌位拱了拱手,低声说了一句,“事出紧急,万勿见怪,得罪了”。

    接着将牌位翻到无字的背面,就准备用手指去蘸彭孔武吐出的鲜血。

    虽然用他自己的血画符也可以,但时间紧迫,这有现成的,他也来不及去找锐器放血。况且,彭孔武是练武之人,体魄强健,气血旺盛,要论效果,还胜过于他。

    “裴兄弟,你到底是在做什么?”

    彭孔武看着裴楚的一番动作,眼里满是不解,他被那水箭撞击受了内伤,吐了几口血后,这会人已精神了几分。

    “血,我要用血画符,我能解开那城隍身上的封印!”

    裴楚飞快解释了一句,手指悬空在牌位的背面,细细回想起那道“解镇符式”。

    “解开城隍的封印?”

    彭孔武微微一愣,随即就明白了过来。

    此刻,那身穿白衣的妖人要水淹杨浦县,所凭借的就是被他拘役的城隍神的威能,只要能为城隍接触封禁……

    彭孔武陡然睁大了眼睛,低头看着地上他吐出的鲜血隐有渗透干涸的迹象,精神猛地一震,举起了右拳,竟是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胸口,再次喷出了一口鲜血。

    裴楚这时也顾不得彭孔武的动作,只是静心凝神,准备开始画符。

    “解镇符式”比起之前的“针符式”和“虎豹避符”的符篆要简单一些,只有四个符篆,前三个是符篆文字“敕雷令”,最后一个符篆则是一个扭曲的符号。

    裴楚一边用手指蘸着鲜血,一边嘴里念起了咒语:“大周沙界,细入微尘,何灾不灭,何福不增,一切压镇,尽皆收捉,付与魁罡,急急如律令。”

    咒语念完,蘸着鲜血手指刚好话完最后一个符篆。

    ……

    远处河岸上,此刻一个凄凄惨惨的声音,正在冲着浦水上巨大的大浪,连连高呼。

    “公子不可啊,这水浪倾倒下来,学生可就活不成了!学生,学生还在这里。公子救我,愿为公子付犬马之劳,请公子搭救学生则个……”

    “哈哈哈……栾秀才,此番是你命不好,我本抬举你做个起事的首领,或弄个县令玩玩也未可知。

    可惜啊,这城中大火,烧得让本公子没了兴致,这大周的官员,又着实让本公子看着面目狰狞。既然如此,也罢,一齐淹了,也显我神通,让大周朝廷畏我三分……”

    潮头上的祝公子一再被搅扰,早已失了耐性,就要将这万顷碧波朝着县城倾倒过去。

    忽然,一道人影从城门外的空地上,飞速朝着河岸跑来。

    裴楚看着河道上那水流积聚几乎有数层楼高的巨浪,眼看就要朝着他倾泻下来,右手高高举起那画好符篆的木牌,拼尽了全力,朝着潮头祝公子脚下的水鬼扔了过去。

    奔逃四散的官军,无人理会裴楚这送死的行为。

    两个禁妖司的缇骑也只是愣愣站在那里,他们俩比其他人明白,这样的大水倾覆下来,想逃命根本来不及。

    见裴楚从后方冲上来朝着潮头扔木牌,也仅仅只当是乡民心中不忿,临死前的一通发泄。

    唯有后面摇摇晃晃站起身的彭孔武,抹着嘴角的血迹,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裴楚的背影。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祝公子看着那扔过来的木牌,轻笑一声,毫不在意,别说是个木牌,便是阴符箭,又能如何。双目微闭,大手张开,驱动着脚下的水鬼城隍,令其施法。

    那滚滚水流瞬时如同海啸般,不断升腾攀高,声势骇人。

    下一刻便是要翻天倒浪,弥漫无际。

    就在这时,扔出了木牌后的裴楚,看着那木牌在空中旋转着,打中了水鬼城隍的身体,也不顾那巨浪已经朝着他当头打了过来,双手交叉,指成剑诀,仰天望着潮头高呼:

    “敕令,杨浦县城隍,急回!”

    轰隆一声——

    那倾覆而下的滔天水浪,似在这一刻顿住。

    双脚踩在水鬼身上的祝公子,猛然痛呼一声,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就摔飞了出去。

    立在潮头的水鬼仰天发出一声怒吼,身体之上似有隐隐红光泛起,接着被挣脱出去。

    潮头上方的虚空中,一个头戴纱帽,锦袍玉带的浩大虚影浮现。

    杨浦县城隍,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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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箓、仙法、怪异、豪侠、妖魔、鬼神……遍地疮痍,孽障丛生。一朝人发杀机,天地颠倒反覆扫平牛鬼蛇神,荡清魑魅魍魉斩龙庭,平天下,伐山破庙,绝地天通……我自求——我道!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