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 尉迟
“尉迟?!!”
“是尉迟将军!!”
“将军来了!”
……
混乱的厮杀之中,宁西军蓦然士气高涨数倍。
将是兵之胆。
大帅哥舒在此,宁西军无人敢退,视死如归。
而真正统率他们征战厮杀多年的是将军尉迟,两把熟铜锏横扫妖魔,豪放疏狂,不可一世。
若说哥舒是宁西军的大脑和心脏,是宁西军的定海神针,那么尉迟就是宁西军的胆,无双的胆魄再次,士气立时高昂。
尤其是方才营啸,军心惶恐,尉迟逼宫哥舒大帅,许多宁西军老卒心头茫然。
在见到尉迟身体之中跃出一头妖魔时,更是让许多人感受到心头灰暗。
不少宁西军都听过画皮之法,都意味那一刻率领他们多次征战厮杀的将军尉迟已死亡。
哪怕有大帅哥舒在,不少人其实内心都变得多了几分茫然。
还有那妖魔所说的诸多青春年少,长生之类的蛊惑言语,至少宁西军的老卒们如铁坚毅的心志,不知觉间,其实已为人所夺。
此刻,面对群妖攻击,所思所想不过是死战而已。
唯有——
将军尉迟在此出现,如神如魔,众人那赴死之心不变,可莫名的就有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激昂。
“哈哈哈……”
哥舒大帅苍老干瘦,哪怕面对群魔时也未曾有太多情绪的面容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我便知道,你这黑大个不可能这般就遭了毒手。”
“哥舒,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尉迟的狂笑声跟着也响起,脚步在地面飞速踩踏,爆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自哥舒全心操持后勤以来,多数时日都是埋头筹算,哪怕是尉迟都少有见着。
两人虽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却如好友至亲,这等场合,以尉迟的心性,也不必毕恭毕敬去拜见大帅,反而张狂大笑,有种久未逢君,今朝携手大战的欣喜之情。
“蛇将,蜈蚣妖将,救我,快救我!”
在哥舒和尉迟两人之间,仓皇而逃的丑陋瘦弱老者颜吴忠,神情惶恐无比。
正在与哥舒对峙的两位妖将,见着颜吴忠出现,彼此都互望了一眼。
若是平常,可能二人对于一个投靠的人族都不甚在意,但眼下这人却不一样,乃是被妖王看重的“谋士”,今夜包括两位妖将和五太子都受其调度。
瀚海妖王凌巨子,自诩修道之人,又为国主,加之临近大周的缘故,平日里行事并不完全遵循其他妖王一般,反而颇有人间王朝的气象。
二妖虽无极其高绝的智慧,但也知晓今次招揽宁西军不成,若是这颜吴忠死了,恐怕之后妖王怪罪,想要推诿都不可能。
当即。
四脚蛇将身躯扭动将就朝着后方追来的尉迟迎了上去,而那蜈蚣妖将同时朝哥舒发起了攻击。
“来得好!”
面对蛇将扭动着身形,急速蹿来,尉迟丝毫不惧,反而大喝一声,迎了上去。
他的双锏已丢,手中却不知从哪摸了一把直刀,凌空跃起,狠狠一刀劈砍向了蛇将。
与此同时。
哥舒亦猛然发威。
他方才被两名蛇将盯着,不敢胡乱动弹,如今尉迟出现,蜈蚣妖将动手,立刻反击。
这两名妖将能够统御妖蛮妖兵,论起实力,比起狼妖凌巨子的五子和八子,不但不逊色,反而要更上一层。
人与妖厮杀之间,宁西军的气势节节攀升,刀光剑影,面对着各种狰狞丑陋,力大无穷的妖魔、妖蛮,不但未曾被打乱打散,反而通过配合结阵,一点一点厮杀回了优势。
宁西军老卒数十年来练武、厮杀,以武道而论,几乎军中就没有低过武秀才级别的,队正、什长、百夫长之类的,更是都在武举人级别。
宁西军人数如今不过一二万人,但几乎可以说是如今天下十九州,甚至放眼上下前年,人族之中最强的几支铁军之一。
而到了哥舒和尉迟这般,天赋、传承、厮杀、心性样样不缺,早已达到武道绝顶。
若无两名妖将盯着,以哥舒或者尉迟的战力,统率众多宁西军,恐怕此刻群妖攻城,乃怕能胜也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若是在昔年,龙虎气未断时,直刀在手,群妖根本不敢撄其锋芒。
如今夜入宁西城妖兵妖蛮数量过万,但在昔日,哪怕数量再翻十倍,也不够宁西军杀的。
……
“杀!”
怒吼如雷。
蜈蚣妖将迎上尉迟,轰隆一声暴鸣响起。
尉迟宛如神魔,手中的直刀连劈,刀气纵横,不过一个照面,蜈蚣妖将庞大的身躯就倒飞而回,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若非他身躯有着先天本命神通的甲胄护体,只这一下恐怕就要丢却了性命。
“不可能!”
蜈蚣妖将在地上爬起,神色间满是不可置信。
他虽未曾与尉迟交过手,但数十年交手,双方都极为熟悉,对于尉迟的武功实力还是极为了解,以尉迟这一下展现的战斗力,已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尤其是,他见着一旁的蛇将正和哥舒杀得难分难解。
他与蛇将的实力在伯仲之间,而那哥舒,据传应当是宁西军第一人才是。
可蛇将尚且能与哥舒相持,他却一个照面被打飞,这……
还不等到他再缓口气,呼地一声。
尉迟已经杀到了他面前,一把直刀朝着蜈蚣妖将当头劈砍了下去。
铛!
直刀劈砍在蜈蚣妖将坚硬的头部甲壳上,火星四溅。
强横无匹的力道,硬生生将体魄强健,高大异常的蜈蚣妖将小半截身躯生生给砸进了土里。
只是饶是如此,蜈蚣妖将的外壳坚硬如金铁,被他祭炼成盔甲在人身时,除非是龙虎气之利器,否则以盔甲的防御力便是寻常神兵利器都无法破防。
尉迟一刀无功,丝毫不以为意,举起直刀铛铛铛又是接二连三的数刀劈砍而下。
每一刀,重若千钧,如山压顶。
蜈蚣妖将几乎无还手之力,每次想要爆发跃起,头顶凌厉雄浑的刀光就已劈下。
数刀之后,武功要将惨嚎一声,坚硬的头甲碎裂,被已经崩裂了不知多少豁口的直刀劈开。
再无声息。
“颜吴忠!”
尉迟抬手将只剩下一个刀把的直刀扔在一边,怒吼之声再次响起。
全力斩杀了蜈蚣妖将之后,他没有半丝停留,反而再次盯上了正在朝远处逃窜的干瘦丑陋老者颜吴忠。
双目赤红,仿佛泣血,几个纵跃,地面仿佛铁牛犁庭,大片的沙尘碎石翻涌,跳到了颜吴忠身前。
颜吴忠心胆俱裂,吓得扑咚一下跪倒在地,口中哀求哭喊:“尉迟,尉迟!你我二人四十年交情呐,我今夜也不曾想害你,我只是不想死,不想死啊!!”
“尉迟,我颜吴忠为宁西军四十年效命,今夜我只是想为兄弟们找一个出路。我们老了,尉迟,我们老了啊!!”
不知是因为颜吴忠的话,还是尉迟全力激荡之下,身体渐渐迈入到了衰竭的地步。
他的双目微微闭上,一动不动。
……
轰隆!
正应对蛇将连绵刀光的哥舒,蓦然暴喝,一个虚招在蛇将身前划过。
蛇将在蜈蚣妖将被尉迟斩杀之后,心中已经惊骇得难以形容,心神动摇间,登时被哥舒抓住了空荡,胸前被哥舒一脚踢飞了出去。
咔嚓的骨裂之声响起。
四脚蛇将口吐鲜血,倒在了杂乱不堪的地上,没有半丝犹豫,猛然间身体化出了妖魔真身,飞快地朝着远处逃遁而去。
一个哥舒他应付起来都极为艰难,更不用说另外一个神魔非人一般的尉迟。
哪怕他化出妖魔真身,面对这等人间武道绝顶的武者,也绝非他可以轻易应对,除非是迈入大妖之境。
然而,就是大妖。
昔年一条盘龙棍打下大周江山的周太祖姜重,以人间武艺也曾斩杀过不少。
这等武夫,对付起来若无神通,法术,哪怕肉身胜过对方,可意志、技巧、搏杀经验,依旧飞妖兵妖将能及。
哥舒见那蛇将飞遁而逃,也不追赶,这等妖魔他一刀在手,能够对付,可对方若要逃离,他却难以跟上。
侧身朝另外一处望去,身形一跃,已到了尉迟身身前。
此刻,宁西军与一众妖蛮妖兵厮杀正烈,但哥舒也未曾理会,反而站在尉迟身侧,一双虎目死死地盯着跪伏在地的颜吴忠。
这是他最为依仗的军中司马,谋士,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是这人为妖魔蛊惑,闹出营啸,引群妖入城。
颜吴忠见哥舒飞掠而来,伸手指着尉迟,脸上又是惊恐又是痛苦道:“哥舒,你快拦着尉迟,快拦着他,他要死了,他爆发气血,他要死了……”
刺啦一声,颜吴忠撕开了身上的衣襟,干瘦嶙峋的身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
哪怕是一个军中司马,哪怕昔年不过是一介书生,可在这宁西城活下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苦难。
说着,颜吴忠老泪横流,抬头四顾,“我不想死,我也不愿我的兄弟死,我们要长生,要青春,人间富贵我们的未曾享受过分毫!”
今夜他的算计其实并不复杂,简单直接,可自诩绝对有效。
然而,他还是没有想到,那化作尉迟的韩海妖国五太子依旧失手了。
以他的推算,那五太子其实都不用真的杀了哥舒,只要与哥舒纠缠久一会儿,或者能多引起宁西军的混乱,然后压制住哥舒的威信,那么今夜的事就成了。
宁西军的老卒他再是了解不过,这些人个个都是有一腔热血之辈,数十年来,这热血依旧未冷。
可这是以一个整体看待,若是放在个人身上,又有几个人真的如哥舒、尉迟一般完全为了大仁大义,天下苍生。
颜吴忠在这宁西军之中资历不下于尉迟,他少年时也曾激荡风云,也曾想过金榜题名,入大周翰林院。
然而天有不测,莫名卷入到了一些是非之中,被发配流离到了宁西边城。
三四十年来,他辅助哥舒,为宁西军出谋划策,操持后勤,与上官协调,引入商旅,一桩桩一件件,功劳极大,然而人到迟暮,终究是畏惧死亡。
每一日看着自己身体衰弱,以往坚守了数十年的理念、情谊,皆可抛却。
况且,他也未曾真的只是为了自家,他是真心为了众多宁西军选了一条出路。
大周都忘了,他们这般老卒,哪怕就是打下天下又能如何?
不能多活些年,不能返老孩童,不能存留青春,不能长生,一切,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尉迟?”
哥舒瞥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颜吴忠,立时转头望向一旁的尉迟。
尉迟双眼微闭,宛如铁塔的身躯,肌肉鼓掌,皮肤上有细细密密的汗珠不断冒了出来。
哥舒心头大惊,察觉到了尉迟全身气血滚滚激荡,仿佛沸腾一般。
同为习武之人,他自然明白,尉迟这是将全身的气血爆发出来的缘故。
寻常人若是举超过自身极限的重物,又或者在遭受到万分紧急的关头,也能通过爆发气血,产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只是未曾习武的普通人,这样的爆发仅仅不过是一瞬而已。
但武道绝顶的武者,气血何其雄厚,哪怕全力爆发之下,依旧能够坚持片刻。
然而,这是以自身为代价,气血消耗,脏腑衰竭,到了最后只能一死。
此刻的尉迟便是这般,仿佛烈火在烧开水,只是开水已经快要烧干,那鼓荡的气血也渐渐要衰弱了下去。
嗖——
就在哥舒分神的这一瞬间,跪伏在地的颜吴忠骤然再次动了,身形灵敏如猿猴,四肢着地,扒拉着就想要朝宁西城西面被群妖攻击出来的缺口跑去。
他原本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便是因为与瀚海妖国的妖王做了交易,得了妖狼精血,如今看似身体干瘦苍老,但体魄远超常人。
这一下的动作,又急又快,哪怕是哥舒都未曾料到。
方才颜吴忠其实就有心逃离,只是那蜈蚣妖将被斩杀,蛇将又逃离,心中胆寒,如今有了机会,哪里还敢留下。
只要逃离了宁西城,只要活着,哪管的了其他。
可就在这一瞬间——
“老狗,哪里逃!”
尉迟猛然睁开双眼,铁塔似的身躯,仿佛炮弹似的一下冲了出去。
正四肢着地飞快奔逃的颜吴忠,蓦然就感受到了身后一股难以形容的压力袭来。
“死!”
暴喝如雷。
颜吴忠还未回头,后面的尉迟已经爆发出最后的一丝血勇赶到。
一拳轰击。
宛如陨石坠地。
颜吴忠的身体嘭地一声,整个背脊打断,而后又是一拳,整个头颅完全被尉迟打得暴烈。
“啊——”
两拳将颜吴忠击杀之后,尉迟又仰天长吼,冲入到了众多妖兵妖蛮之中,他虽无武器,然而每一拳都力大无穷。
哪怕是皮糙肉厚的妖兵,挨上一拳,也要暴裂。体魄强健的妖蛮,更是无一人能够应对。
宁西城内,众多老卒在尉迟的感染下,士气如虹,爆发出了这支强军真正的风采。
而众多的妖兵妖将,在蜈蚣妖将身死,蛇将逃离后,早无战意。骤然间,又有尉迟惊人的战力,和宁西军爆发的强大士气之下,顿时嘶吼着尖啸着,纷纷逃离。
第三百六十五章 救治
裴楚自空中飞掠而至,距离宁西城不过七八里,远远可见,宁西城所在天空,隐有火光。
“那凌巨子打得倒是好算盘。”
到了此刻,裴楚大体已然是明白,那凌巨子突然在数十里外展露气息,引他前去的原因为何。
一方面,自然是想与他建立交情。
按着昔年修仙世界的那一套,不论是宗门还是妖族,既迈入修行大道,可谓道友之称。礼尚往来间,彼此都会给上几分薄面,往后面对仇家敌手,又可三五邀拳相助。
这在裴楚渐渐所了解的曾经的仙魔之中,分属常态,王朝凡人,寻常百姓,不过是高居其上修士们视为蝼蚁而已。
纵然有一些正道门派,口中大义为天下苍生计,但其实根本上的实质问题,从来没有改变。
另外一方面。
今夜凌巨子现身,不过是想吸引裴楚的注意力,调虎离山,好让手底下的群妖攻入宁西城。
如今的宁西城无龙虎气大阵,在妖魔常年日夜侵袭之下,再加之这些宁西军老卒多数已年迈,沦陷其实是早晚的事。
裴楚一时还不明白,昔日龙虎气断后,以凌巨子的手段,为何没有突入城中。
是忌惮哥舒、尉迟这些武道决定的高手,还是其他原因,像蛮荒群妖骚动,将要东进,感受到了压力,所以今夜又突然采取了突袭。
但事实,却有奇效。
裴楚被其吸引到了宁西城之外数十里,等灭去了凌巨子的分身之后,宁西城已乱,群妖突进。
“嗯?”
正当裴楚御风而行,掠过漫漫戈壁,突然他的身形一下顿住。
沙沙沙——
一阵细微的泥沙流动,又仿佛洪水湍急的声音传入到了他耳中。
裴楚低头四顾。
漫漫的黄沙上,除了夜风拂掠,并无这些古怪声音。
他一跃从天空落下,微微俯身,右手手掌覆在了一片沙地之上。
沙沙沙——
那流动的声音越发的剧烈,仿佛地底之下似有东西在疾行。
裴楚放开感知,深入地底,立时能够觉察到一股浓郁强烈的妖邪阴气,冲击人心。
一阵阵细碎的言语和嘶吼,连绵不断的响起。
“这是突入城中的瀚海妖国妖兵?”
裴楚又站起身,目光朝着其他处望去,似乎地下足足有两三股,飞掠着朝宁西城方向涌动。
其中一股,在他的感知之中,已经到了宁西城。
“这瀚海妖国,倒是样样的在学人间王朝。”
裴楚轻轻摇头,从与凌巨子想见,他就已经觉察到这瀚海妖国行事,并非如同其他大妖魔头一般,以力压人,反而会动用一些军阵、交际之类的手段。
“或许在这凌巨子看来,他将我引出,攀谈结个善缘。然后,另一边派人袭击宁西城。等到我回去,宁西城已变了主人。我与宁西城非亲非故,又斩杀了凌巨子数千妖兵妖蛮,还有他的一子,再为宁西城计较,失了身份,于理不合,他却能将宁西城收入囊中。”
裴楚心念电转,到了此时方才将对方的手段看破。
这手段其实算不上低劣,至少将一些人性揣摩,达到了一定的程度。
唯独未曾料到的,不过是裴楚与凌巨子所知的那些修道之人,心性、立场、观念,全然不同。
所以,与裴楚的一番结交,非但未能顺利,反而被裴楚直接斩杀了一个分身。
裴楚能够感觉到那一股已经突入宁西城的妖兵妖蛮,应当已经与宁西城内厮杀开。
不过,当务之急,并非是那一只突入城中的妖兵,以他的感应里,其他几支妖兵,数量不少,气息极强,对于寻常的宁西军老卒,或者普通的商贾百姓来说,绝对是大敌。
“既然我在此,终究不能让尔等得逞。”
裴楚轻轻一挥长袖,突然飞掠到了天空,身形急速掠动。
与此同时,他右手轻抬,遥遥朝着地面下仿佛有流沙或是暗河奔涌的所在,随意地划拨而去。
刺啦——
一阵仿佛沙石被蓦然挤压在一起的声音蓦然响起。
以裴楚所指的方向,延伸十多里的位置,地面流动绵软的沙地,瞬间坚硬,成了沉重坚硬无比的钢铁。
钢铁宽足有一丈,深度达到五丈,绵延的范围绕着半个宁西城外,更是足足有十多里。
在地下飞速窜动的妖蛮妖兵,不论是使用土遁之法,还是掘地神通,在碰上绵延坚硬的钢铁,顿时发出了连片的撞击声和金铁交鸣声。
指地成钢。
这门裴楚从无字书之中得自的道术,在此裴楚心神跨越万里,其中破除了“玄阴府”吕土岩之土遁,便是用的这一手。
天下遁术,多以水木土为主。
其中水木多为天生精灵之神通,人间大道,大抵承载,是以修土遁者数众。
指地成钢,这招乃是天生克制土遁之法。
地下沙地暗道,除了最先一支已攻入宁西城,其他诸部,尽数为裴楚所阻隔。
虽不知总数多少,但万多妖蛮妖兵总是有的。
受困于“指地成钢”之法,地下群妖渐渐骚乱,有破土而出者,又有回头逃窜者,裴楚抬手间,将大地之下化作精钢困住群妖,又招数道神雷轰击而下。
地面之下,雷电传播数十里,无数妖蛮妖兵,尚未露头,便已成焦炭。
……
老卒廖腾一手拄刀,半蹲在地。
他的身上鲜血淋漓,几处破旧的甲胄吊在身上,成了条块状,毫无用处。
呼呼——
廖腾胸腹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目光幽幽地追着那些逃遁的妖魔,神色微微出现了几分恍惚。
“这……这就胜了?”
廖腾用直刀支撑着身体,勉强从地上站起。
西面城墙告破之后,城内小半的区域已狼藉不堪,地面上到处是断壁残垣,数百名宁西军老卒和一些体魄强壮的妖蛮尸身仆倒,再无声息。
又有一些精怪、小妖所化的妖兵,在死后化出了庞大的真形本相,或是蛇蝎,或是走兽,或是飞鸟,腥臭的气息弥漫在空中,几令人作呕。
好在主要的战场都集中在了大半个西城,西城一直是宁西军的驻地,军帐营房坍塌,看着虽是惨烈,但到底对于寻常人的伤亡不大。
宁西城内寻常百姓本就不算多,主要聚集在东城迎接商旅的繁华所在。今夜的这番动静,自然引起了诸多连锁的反应,但于此刻而言,至少寻常百姓伤亡还不算大。
尤其是整个过程,从营啸开始,到后面群妖偷袭,最后被宁西军打退,拢共时间并不算长。
一番滔天的动静,除了警惕性极强的一些商贾有所反应,被妖魔肆虐的狂吼嘶鸣,惊得心神恍惚,可一转眼间就已过去。
但不论如何,今夜——
终究是胜了!
“妖魔退却了!”
“胜了!”
“哈哈哈……”
“老子又没死,老子这命又捡回来了,还能多活上几天。”
宁西军老卒之中,不少劫后余生者,狂笑之声四起。
妖魔来的快,来得猛,挑的也是时候,可终究还是被杀退了!
方才营啸时,不论是被妖魔挑起,还是心中本就有诸多怨念憋屈,在痛快厮杀了一场之后,这些全然已经散去。
郁垒积聚,怨望难消。
可真厮杀一场,一刀在手,斩妖除魔。
人生痛快如此,直抒胸臆,一时也并无他求。
廖腾此刻身体疲乏,毕竟如今虽经验、技巧远胜昔年,但到底不如年轻之时,气力已有不济。
与一众妖蛮一通好杀后,双臂、腰背都是酸胀无比,可心中方才被那些蛊惑撩拨而起的杂乱心绪,这一刻却似胸中霜雪,尽数为烈火消融。
“什么长生久视,什么回返青春,不需要了。”
“我二十三岁投入哥舒大帅麾下,与尉迟将军斩杀妖魔,或许百年之后,人间再无记得我之人,可那又如何?”
“我这一生,至少不枉活,至少也轰烈一场!”
……
宁西军的老卒其实多数与他一般,早已看淡了生死。
今夜这场营啸,他如今虽尚不清晰具体是如何发生,但想来受到**蛊惑总是有的。
如今龙虎气不在,哪怕是他们这些心智坚毅之辈,都极易受到术法影响了心神。
再加上此后那瀚海妖王五太子,冒充尉迟将军,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但不论其中用了什么术法和诡计,终究不抵厮杀一场。
杀得痛快了,郁垒全消,也便不会再去生出各种无用的心思。
投入妖魔麾下,呵呵,哪怕廖腾也自知,那些视寻常百姓凡人如蝼蚁,平日里奴役为仆,兴起时吞食当做血肉,又哪里真的可能给他们这些人以立身之地。
与虎谋皮而已。
且即便能得一时侥幸,但终究不可能长久。
“将军!”
“将军怎么了?”
“大帅,将军,尉迟将军……”
正当宁西军为打退妖魔而士气高昂间,在城墙边缘处,忽然有呼喊声传来。
廖腾距离不远,拔腿快步冲了过去。
就见断裂开的城墙和地穴前方,一个浑身仿佛血池之中捞出来的铁塔巨汉,背对众人,僵直着身躯望向远处。
一声声的呼喊响起。
扑咚一声,铁塔似的巨汉跪倒在地。
旁边几个眼明手快的老卒,快步上前,伸手一触碰,宛如熊虎一般的尉迟,立时直愣愣地朝着旁边倒了下去。
尉迟脸色如纸,如黑炭似的面容,变得铅灰色一片。花白的头发尽数化作全白,双目微闭,身上原本还鼓胀强健的筋肉,渐渐的萎缩,皮肤上露出了层层叠叠的皱纹。
“将军!!”
廖腾见此情景,几乎难以自持,快步赶了过去。
方才那妖魔所化的假尉迟,欲要逼宫动手,他虽是站出来反对,可心中对于尉迟将军的敬仰丝毫不少。
此时,见着这铁塔似的汉子倒下,心中莫名的悲凉情绪充盈。
“将军气血耗尽了!”
一个俯身在尉迟身边的老卒,眼泪横流,哭嚎地叫了起来。
方才尉迟大发神威,展现出的武力远胜于平日,不少老卒只当是尉迟将军愤怒有人冒充于他,掀起营啸逼宫之事。
可到了此刻方知,尉迟乃是燃烧精血,方才能有如此提升强大的实力。
练武功,练到高深的地步。气血沸腾如龙虎,然而尉迟方才为求脱困,硬生生将体内继续的气血完全爆发开,燃烧全身的精气精血,短暂的得到了暴增的实力。
只是这般做法,就是昙花一现,片刻之后就要枯萎。
“大帅!”
“大帅,将军不成了!”
哥舒穿过密密麻麻环绕的宁西军,走到了尉迟身前,半俯下身,望着躺在地上的尉迟,神色平静。
只是眼底深处,却有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凉。
这般生死之事,他已看透,可今夜……
他最为依仗的两位袍泽兄弟,一个为求私欲投敌反叛被斩,一个燃烧气血,即将逝去。
“哥……哥舒……”
似感受到哥舒到了身前,尉迟嘴唇颤抖着低声呼喊,“死伤了多少老兄弟?”
“死四百七十五人,伤者未计,但不下三千。”
在群妖退去之后,哥舒未曾第一时间来查探尉迟情况,便是去了解宁西军今夜全军情况。
他是大帅,掌控全局。
“哈……哈……”
尉迟的轻笑之声响起,“有这等兄弟一起,倒……倒……不寂寞。”
“将军!”
未等哥舒出言,两人旁边许多老卒已经忍不住哭嚎出声。
哥舒双目充血,只是未曾有泪水落下。
将军尉迟的情况再清晰不过,他也不会去安慰定然会好起来这样的假话,都是习武之人,到了这一步,便是油尽灯枯。
除非有什么天材地宝续命,否则,又如何能够好起来。
“其实,死……”
尉迟强打起最后的精神,伸手蓦然抓住哥舒的手臂,“死不可怕,我等兄弟确实都老了,要死了……哥舒,哥舒,终究是要给大家一个……”
话未说完,尉迟手臂已经渐渐垂落。
“将军!”
旁边的廖腾和其他老卒,齐齐失声。
呼——
正在此时。
忽而一阵夜风席卷,吹得两侧火光猎猎。
一个年轻道人从天落了下来,到了尉迟身旁。
“来者何人?”
老卒之中,有人见着这道人落下,立时怒喝出声。
哥舒亦是猛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在这道人出现的瞬间,手便已按在了腰间的直刀上。
今夜妖魔袭城,此前受他庇护,投靠麾下的一些宗门之人,无一个出现,已是让他无比警惕。
“裴道长!”
“裴真人!”
然而,接着一阵惊呼齐齐响起。
这道人城中或许有不少并不识得,但几乎无人不知。
尤其是白日里在木河河谷一站的三千老卒,更是见识了道人呼风引雷的惊天动地神通。
“裴真人?”
哥舒警惕的神色稍稍舒缓了下去。
他并未见过裴楚,但白日里河谷一战的内中详情,他却是知悉清楚。
甚至,他隐约怀疑,今夜宁西城之变,就与这道人有所关系。
不是说对方勾结妖魔,而是对方所展现的神通术法之强大,足以让一众妖魔警惕。
而且,传闻之中……
大周国灭,玉京五分,龙虎气断,所作所为的年轻道人,也是姓裴。
“还算不晚。”
裴楚落在地上,望着渐渐失去生机的尉迟,无声松了口气。
“道长?”
听到裴楚此言,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廖腾,急忙朝裴楚说道,“道长还能救治?”
“救治?”
哥舒闻言亦是猛然一惊。
其他诸多宁西军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部落在了裴楚的身上。
“若有伤病者,请全数告于贫道。”
裴楚冲着周遭的宁西军和大帅哥舒稽首行礼,随即俯身到了尉迟面前。
此刻的尉迟身体已渐渐冷了下去,裴楚从怀中取出一道符箓。
符为“太阳灵符”,法为“金液炼形”。
取的是太阳炁,符箓成时,能够存太阳炁。若遇将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
第三百六十六章 一观瀚海
“太阳灵符”焚烧似有红光弥漫,又像是清气弥漫,闻之令人精神为之一震。
而后,灵符焚化入清水。
水色不灰不黑,反而似金色玉液。
裴楚轻轻浮起面色已然灰白下去的尉迟,一碗符水朝着对方口中灌了下去。
须臾间,尉迟灰白的面皮便有了血色,眼睑微微有了颤动,渐渐僵直的身躯似也绵软了下来。
“有救,将军有救了!”
一直半附身在尉迟身边的廖腾,神色激动地叫了起来。
老帅哥舒脸上亦是露出了激动和震惊之色,他自是知晓尉迟身体是到了何等情况。
气血耗尽,油尽灯枯,这等情况之下,绝对是药石无用。
而,这道人……
“将军有救了?!”
“将军真的有救了?”
“快快,其他伤重的兄弟抬过来!”
堪堪还沉寂在沮丧、悲戚气氛之中的宁西军,忽然气氛一下热烈了起来。
哪怕生死看淡,可真见着日夜相处的袍泽兄弟,离自己而去,那种情感上依旧是相当难以接受,而此时,骤然有一道光明点亮在前方,简直无比振奋人心。
宁西军中也不是没有郎中医师,但再厉害的郎中医师,也做不得起死回生这样的神仙手段。
“尉迟将军这真是……”
裴楚一道“太阳灵符”化水,以饮法给尉迟喂下,眼见尉迟身上略有些恢复,却没有醒过来,不禁微微摇摇头。
“道长……”
旁边一直关注着裴楚动静的廖腾和方朝虎等人,神色急切地朝裴楚问道,“可是,可是不成么?”
“莫要担心。”
裴楚摆了摆手,又抬手取了一张符箓,轻笑道,“我只是未曾料想尉迟将军气血两亏到了这等地步。”
“太阳灵符”,采的是太阳真炁。
太阳真炁,堂皇大日,炽烈阳刚。
可伏魔,神朱明日,九露太微,万恶俱衰,阴鬼当摧。
可救治,想笔为龙,砚为大海,墨为铁山,朱为百药。
道法之中有一修炼法门,名为“服太阳真炁”法。
存见金色世界中,有赤炁一道,如火灿烂。又如金盆,五色光芒降於鼻。引咽叩齿九通,默念日咒七徧,以左鼻孔,吸引炁下。想日炁从重楼直下,至尾阊穴。从夹脊上,自脑顶入泥丸宫中,又从上降下五脏六腑,四肢俱徧。觉毛发孔窍中,五色光明射出。又想在下丹田中,如弹丸,光彩不动。次徐徐呵出浊气,伺气定,又吸咽如前。
此法修成之后,身如烈日,浩瀚阳刚。神鬼难侵,有莫大之威能。
裴楚的“金液炼形”之法,取的也是太阳真炁,用以太阳真炁炽热、火力,度人生机,是以将死之人能起死回生。
本质上其实可以当做是一种大补药。
在裴楚第二道“太阳灵符”焚符化水,给尉迟服下之后,围观的众人明显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激动。
躺在地上的将军尉迟,原本虚弱的身躯里,一股气血仿佛从干涸的泉眼之中,汩汩冒出,而后哗啦啦流淌全身,给人以一种莫名的充盈之感。
怦咚怦咚——
清晰的心脏跳动声响起。
尉迟的面色越发红润,气息也从若有若无渐渐变成了悠长平缓。
“将军活了!”
“将军真的活了!”
……
在尉迟左近围着的几人,虽未曾看到尉迟醒来,但这些显而易见的变化,却是完完全全看在眼里。
方才那是将死之态,如今看上去就仿佛是一个人沉睡了过去。
而且,这种变化,还远远不止。
外间距离远一些的宁西军老卒,见不到具体情形,可听着一声声的呼喊,跟着也是激动了起来。
毕竟,将军尉迟不是寻常的将领。
数十年在其麾下征战厮杀,对于诸多老卒来说,其情感上的羁绊早已超过了一般的袍泽之情。
“啊——”
蓦然一声怒吼。
躺在地上的尉迟猛地睁开眼,一跃从地上跳起。
“嗯?”
尉迟似乎极为意外,看了站在身前的裴楚,又侧头望向旁边的哥舒,还有围观的诸多老卒,似有些摸不着情况,自言自语道,“我又活过来了?”
“哈哈哈……”
尉迟放声大笑,蓦然转过头,毫无遮掩地率先到了哥舒面前,单膝跪地。
“末将尉迟敬,拜见大帅!”
尉迟敬,敬是将军尉迟的名。
只是天长日久,大多数人已忘却了其名字,皆以将军而称。
哥舒眼眶微湿,并未多话,只是伸手将尉迟搀扶而起,伸手在起肩膀拍了拍。
尉迟敬大笑一声,望向裴楚所在,同样单膝跪地,“多谢真人救了某家性命!”
“多谢真人救了我家将军。”
宁西军之中,呼喊之声响起。
声音此起彼伏,大约是还沉浸于欣喜,还有忙于收拾战后之事,并不整齐,只是声音之中的真切,却是无比清晰。
“尉迟将军,不必如此。”
裴楚浮起尉迟,笑着道,“还需将军请我饮酒。”
“哈哈哈……”尉迟敬大笑连连,“好,真人想喝,某一定作陪。”
“将军,将军你……”
正在两人说话间,站一旁的廖腾和巨汉方朝虎,看着尉迟敬,忽然有些失声叫了起来。
“如何?”
尉迟敬略有诧异回头。
“将军,你……你变年轻了?”
廖腾眼神之中闪烁着光芒,忽而又望向一旁的裴楚。
“黑发重生,黑发重生。”
巨汉方朝虎望着尉迟敬,口中喃喃。
被两人这么一呼喊,周遭其他人也注意到了尉迟敬模样发生了变化。
花白的须发转为黑色,皮肤上的皱纹,还有诸多新旧伤痕,仿佛都在一点一点恢复。
原本看着是年过花甲,迈入耄耋的老人,如今看过去,就好像是个中年男子一般。
“这这这……”
在场的诸多宁西军都惊愕无比。
若是寻常的时候,这样的变化,都要引发整个宁西军的讨论,更不必说,此前那妖魔国度,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什么“重回青春”、“返老还童”之类的归降条件。
“嗯?”
尉迟听到众人这般说,先是有些讶异,随即挑了一缕自己的头发,又伸手在面皮上揉搓了一下。
虽是看透生死的沙场猛将,可死而复生自还是欣喜之事。尉迟敬在醒过来之后,心中火热,一时并未细查。
可这一感受,顿时觉得身体完全不一样。
他本就是武道绝顶的高手,对于身体的变化最是清晰不过。
微微迷上双眼,尉迟敬口中不禁喃喃起来,“某,某家身上的几处暗伤……暗伤好了,某家的气血,这,这是更近一步……”
良久。
尉迟敬忽然睁开双眼,望向站在身前不远处神色淡淡的裴楚,“真……真人,我这……”
“这是将军的造化。”
裴楚轻笑一声,对于尉迟敬身上出现的变化,一时也是有些未曾料想到。
“太阳灵符”蕴含太阳炁,能温养滋补身体,将死之人能够立马而活,堪称大补之物。
裴楚第一道“太阳灵符”给尉迟敬喂下,对方体魄太强,并未能彻底唤醒。
用了第二道灵符,却起到了一丝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但补足了对方燃烧亏空的气血,还充盈有余,滋润肉身,起了一丝返老的奇效。
一时间,在场的宁西军,再看向裴楚的目光,除了感谢、尊敬之外,还夹杂了其他许多东西。
不过,以宁西军的军纪,并未引起什么骚乱。
只是很快有不少在方才与妖魔交手之中,受伤、垂死的老卒抬了出来,希望能够寻求裴楚的救治。
裴楚所学的术法之中,救人的法门其实占据了不少,而后他道行渐高之后,又延伸出了一些其他术法神通,寻常外伤,几乎毫不费力。
便是那种气息渐弱,重伤濒死的,一张“太阳灵符”焚烧划水,也足以救上数十人。
这一番忙碌,尉迟敬和廖腾、方朝虎等宁西军诸多的将校,一直在忙着帮衬,几个原本军中懂些手段的郎中和医师,更是完全听候裴楚的差遣。
一番忙碌,渐渐等到天色将白,才算是差不多停了下来。
“多谢真人!”
在裴楚治好最后一个宁西军老卒之后,一直立在裴楚身后不发一言的老帅哥舒,这时候才突然出声,“真人恩情,我宁西军上下必不敢忘!”
裴楚一夜未睡,治疗诸多老卒,以他的道行依旧精气神饱满。转过身,冲着哥舒行了一礼,突然笑道,“哥舒大帅,可是有话要与贫道讲?”
“正是。”
老帅哥舒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适才裴楚救治宁西军,他一直默默陪同,并未有过半点干扰,一直等到这时候裴楚完全空下来,方才出声。
“好。”
裴楚笑着颔首,对于这位宁西军的最高统帅,看上去干瘦、宛如老农的军中老帅,也充满了好奇。
以裴楚所见的宁西军之人来看,将军尉迟敬毫无疑问是那种性格强烈,豪放疏狂,极容易得到军心士卒爱戴的。
而这位老帅——
裴楚虽为蒙面,但已多有听闻,且从宁西军上下来看,能够拿捏住这样一直军队,数十年如一日在此戍守的老帅,绝不简单。
“日头将升。”
老帅哥舒见裴楚答应下来,朝着远处宁西城断开一截的城墙指了指,“城上还有几块砖石,正宜一坐,还请真人一观瀚海。”
第三百六十七章 前面的路
朝阳如血。
站在西侧断裂的城墙边缘,遥遥东望,红日东升,渲染霞光一片。
阳光落在大战之后的宁西城,破壁残垣,混乱不堪,有惶恐了一夜的商贾和住户悄然走上了大街,望着半个城池所遭受的巨大破坏,惶惶然逃窜离去的,又或是无声加入到修整各处残破之处的。
复又回首以西。
顺着日光挥洒的方向,茫茫瀚海,近处地面湛湛反射着金光,平滑如镜,那是指地成钢之后术法奇效,地面沙地已化作精钢。
地面上又有许多狼藉、尸骸、碎骨、血迹,昨夜几路妖兵妖蛮突袭,其他几路被阻隔,仅有的一路突入城中,又被宁西军生生杀退,只能仓皇而逃。
这地上留下来的各种尸骸痕迹,便是那些逃窜的妖魔所留。
“妖魔群居,便也如人。有畏有惧,抱团而起。”苍老干哑的声音突兀响起。
哥舒背着手,腰背挺立如枪,遥遥望向西面阳光之下无尽的瀚海,隐约间仿佛目光已穿透瀚海,望向了瀚海以西的百万蛮荒之地。
“道人!”
哥舒忽而转过头,望向一旁的裴楚道,“昨夜可曾见了那瀚海妖国之主凌巨子。”
裴楚遥遥观望阳光下渐渐从阴冷里复苏的瀚海沙漠,闻言轻轻点头:“昨夜被其引出城外,斩其分身。”
“三千里瀚海,其中妖王凌巨子,我已曾会过。论道行,虽是大妖,却也不过寻常,若龙虎气尚在时,我一人也是不惧。”老帅哥舒轻吐浊气,双目泛起一丝淡淡杀机。
“我也信大帅。”
裴楚再次附和称是,他能够清晰的察觉到,这位老帅虽臻至武道绝顶,可常年案牍劳形,气血已是呈现衰败气象,但其内心又蕴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力量。
裴楚无法具体说明,但道法显圣,多有唯心,这股蕴藏内心的力量,应当是其心中有坚忍不拔之志,风雷雪暴不可摧之信念。
若是龙虎气尚在时,这般武将,有蕴含破法诛邪的龙虎气直刀在手,足以让诸多妖魔恐惧。
对于这位宁西城类比城主,宁西军灵魂人物,他心中也多有敬仰、好奇。
宁西军的战力不必说,冠绝裴楚所见大周诸多军队,哪怕如今是老卒,若拉到大周腹心之地,恐怕不消多少时日,就能打下一片基业。
而这位老帅哥舒,在裴楚的眼中昨夜的表现并不算是如何出彩,可就是这么一个老人,只要出现,就能稳定人心。
他与那尉迟将军喝过一场酒,也见过对方统御士卒,端是大将风采,以裴楚所见之人,也就寥寥几人,如张万夫之辈或可比拟。
但就这般人物,“死而复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老帅哥舒面前见礼参拜。
帅为中军,是磐石,是山岳,不像将可为前驱,驰骋沙场,但却是整个宁西军的灵魂。
裴楚近距离见过宁西军的甲胄兵器,虽无龙虎气破法诛邪,可不论是老卒所用直刀长枪,亦或者是身上所穿的甲胄,都极为精良。
城内如今虽是凋敝,但众多老卒并未亏待,均是靠着这位老帅勉力支持,所闹起来的喧嚣,不过是数十年积累的郁气难平。
而且宁西军之中流传的多是为人道、为天下苍生,戍守边关,这等道理,知易行难,实在让他心折。
一切种种,均是这位如今看着平平无奇的老人所为。
老帅哥舒对于裴楚应和他的话,不置可否,而是继续说道:“道人,你可知寻常大妖,一人哪怕再强横,也无需畏惧。可一旦纠结成群,立杆建国,那便再不能以寻常视之。
这瀚海妖国,成立的时日,乃是在大周立国后五十年。凌巨子收拢大量昔年逃离的各路妖鬼和宗门子弟,又有前朝被灭的世家和边境劫掠的大量人口,理顺规章、行人间制度,渐有气象。我来宁西城时,这瀚海妖国以能够凭借麾下的妖蛮和人族步步东侵,那时节,方才是真正的危机。”
裴楚听到这里突然悚然一惊,侧过头细细打量了一眼老帅哥舒。
他前面其实还未曾明白,直道这一刻方才知晓对方的意思。
妖魔群居,抱团而起,建立国度。
如瀚海妖国凌巨子这般,在大周立国之后,无法抗衡,便学习其长处。
以不惧龙虎气的妖蛮和投靠妖魔,在其蛊惑之下的人类为棋子,朝着大周发起蚕食攻击。
尤其是妖蛮,这种半妖半人如今在妖魔国度虽地位低下,但体魄强横又能无惧龙虎气。若非着数十年来宁西城边关驻守,一直未曾让其不断壮大,加之妖蛮在妖魔国度之中的地位低下,说不得已经有了气候。
按照正常的轨迹,妖蛮一路东进,不断打破大周的统治,势力壮大,打破龙虎气,而后瀚海妖国的妖兵,或者其他蛮荒各处的妖兵,就能再度出世,一切回到从前。
这才是宁西军在这瀚州边陲的意义。
“道人,裴道人!”
哥舒指着阳光照射下的无垠瀚海,面皮抽动,脸上突然涌起了一丝哀伤,“我自听闻你以雷法击杀数千妖兵时,便知你是斩断了大周龙虎气的那个道人。我也听闻你除魔为民的壮举,一心一意为天下苍生。只是……”
“只是什么?”
裴楚望着老帅哥舒,他对于对方知晓他的姓名和事迹,并不觉得意外。
瀚州宁西城,虽地处偏僻,在大周玉京五分之后,整个中央王朝的体系都丧失了运行的机能。
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他自杨浦县起,一路行走天下诸多州郡,斩妖除魔,救治生民,即便自己不在意,可名声自然而然还是会传播出去。
到了玉京,斩大周真龙,断龙虎气,名气更是达到了最高,以前的种种事迹,更是在民间彻底流传开。
单独是玉京五分,断龙虎气,雷击皇城,灭大周国祚,这件滔天大事,就已是引动**八荒。
有理解的,有不理解的,有恨他的,有笑他的,有些人只是不懂,有些人是单纯的坏。
如此而已。
哥舒见裴楚如此一问,脸上涌起了怒意,又像是宣泄久在心中的愤懑,嚷声道:“姜重攫龙虎气修炼,妄图气运成龙,此事从国朝之初,到我四十年前入玉京,并非无人知晓。但不论是我,还是我此前的诸多朝廷重臣和天下英雄,都忍下来了。”
“哪怕是明知是饮鸩止渴,明知会养出一条真龙,可大家还是忍下来了。周太祖姜重以龙虎气祭炼,代代帝王皆为其分身,这事情瞒得过外人,又如何瞒得过为他主政处理天下之事的满朝文武。”
“从五城十二楼龙虎气大阵成型之日起,有志之士,就已知晓了姜重的打算。可又能如何?若非依仗龙虎气,我等人道百姓就是牛羊犬马,永世受宗门、妖魔所欺压,毫无反抗之力。过往数千年,上万年,哪里有凡人存身的根本?唯有本朝,本朝以龙虎气相抗衡,镇压天下僧道巫觋邪魔鬼魅,方才给天下万民一丝喘息之机。”
“可惜……可惜你将龙虎气斩断了……”
哥舒说着说着,突然老泪纵横,“我少年时,意气正盛,也曾想过屠了白玉京黄金阙里的那头孽龙,可是……斩不得啊斩不得……”
“这龙虎气一断,我等便再无对抗那些妖魔之力了。今夜不过是小战一场,以往我等面对的是妖蛮,此后面对的就是瀚海妖国的无数妖兵妖将,再往后……”
“这瀚海妖国三千里,可在百万蛮荒之中又算得甚,如瀚海妖王凌巨子这般的大妖,蛮荒之中不知凡几。他妄图招揽我宁西军,不就是畏惧其后再无顾忌的蛮荒大妖们……”
“天下宗门出世,妖魔东侵,我人间百姓……”
说道最后,哥舒整个身体完全佝偻了下去,长长哀叹了起来,“我人间百姓又该如何往前走?”
这番脆弱的模样,老帅哥舒生平从未有过。
可却是真真切切他心中的绝望和苦闷。
也正因为如此,在昨夜宁西军营啸时,有人呼喝着要打回中州,要求长生,要功名富贵,要子嗣美女,他显得犹豫,缄默,不知如何言语。
他深知在龙虎气断了之后,这天下万民便已滑落到了谷底。
至于说一统天下,重整山河,更是不可能。
且不说宁西军都已老迈,时局又如何纷乱,就单独说那些隐匿的宗门,还有蛮荒无数妖魔,在被压制了二百年后,他们都不可能会再让人间出现一个如大周一般的王朝。
而且,真再出一个大周朝又能如何?以龙虎气抗衡妖魔、宗门,到了最后又养出一条孽龙。
周太祖姜重是还差临门一步,结果遇上了裴楚,可若真的成就了真龙,其实一切又如何不是再次回到了原来的老路?
老帅哥舒便是洞悉了这一切,他落泪非是感怀自身,也不是为了这万多人的宁西军,而是心头悲凉灰暗,找不到出路啊找不到出路,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
虽依旧勉力支撑,甚至抱着决绝之态,在群魔东侵时,拼上一场,但这一切他自己心知,都是徒劳,只不过是以一腔热血,挥洒而已。
“哥舒大帅!”
裴楚见着哥舒劳累纵横的模样,一时心潮也是波澜起伏。
曾在越州时,赴峄山山神开府摆酒,见有豪杰呵斥,心生“吾道不孤,天下皆有英雄”。
如今,见哥舒如此,心中再次涌起这般情绪。
这漫漫人道,从来不止他一个人。
“莫说大帅了。”老帅哥舒身躯佝偻下去,眼中的精光似在一番宣泄之语后再次变得枯暗,只是颤巍巍摆了摆手,“某入宁西城,见瀚海无际,自改名为瀚。”
哥舒之名,便如尉迟敬一般,久未被人称呼,宁西军乃至边陲皆以哥舒称之。
说着,哥舒翰又茫茫然地望向西面瀚海,口中喃喃,“这般山河风貌,也不知能再有几日,沉沦沉沦……”
裴楚默然无声。
龙虎气是被他所斩断的。
老帅哥舒语气之中有抱怨他斩断龙虎气,使得人间百姓苍生,再无能够对抗宗门修士和妖魔鬼魅的武器。
可不斩断龙虎气,人道气运被周太祖姜重一点一点抽离,气运成龙,人道气运终究将会断绝。
那时,人间便再无豪杰出。
百姓生计困难,生息繁衍越艰,人口锐减,几代、十几代之后,便真可能从如今占据十九州之地,数量越来越稀薄,渐渐边缘化。
又或者,天下苍生百姓,彻底沦为成就真龙之后的周太祖姜重的仆役,再无一丝一毫反抗的可能。
总之,结果就是人道气运断绝。
以裴楚所知,在大周此前的人间王朝,虽名义上一统九州,其实最初不过是诸多势力达成平衡后的傀儡王朝。
这种感觉就像是,人间不过是一个大的羊圈,诸多势力都要分食圈中之羊。
有滥捕滥杀的,有需要羊圈之中天资卓越者,弥补血液的。
杀伐过重后,大家都知晓面对这个人间王朝不能如此,反而需要达成一种平衡和默契。
让羊圈之中的羊自己去管理自己,大家只要控制住几头头羊,然后就能够源源不断获得羊圈里的产出。
至于有破坏规矩的闯入,也就是妖魔势力,或者邪道势力,妄图将羊圈里的羊全部吞食,或者对羊圈造成重创,这个时候就需要另外一方的正道势力入世,相互厮杀平衡。
但这两者之间,最终的目的都是一样。
这才是有神魔世界里,整个世界运行的本质。
那些他前一世曾看过的志怪小说或者类似的影视作品里,伟力归于自身,有超脱其他人的强大力量,还会受到各种各种条条框框束缚,不过是一场笑话。
这样的神魔世界,若是有王朝,那么这个王朝要么为傀儡,要么本身就是强大的宗门、妖魔,皆有伟力。
哪怕是背景以到了人类手握科技各种强大武器的世界里,面对身具伟力的强大超凡者,真正能够抗衡的也寥寥无几,还需各种道德、意识形态来束缚。
蝙蝠为何要想出各种手段去制衡大超,史塔克要制作各种针对性的反装甲。
就是普通人在面对强大的超凡者面前,比之蝼蚁根本强不出多少。
凡人若没有抗争的手段,一切便无法由自身所控制。
便如裴楚自身,他面对凌巨子,为何会说这个魔是你也是我,便是他认识到,这世间生民百姓,根本无法约束他如今掌控的力量。
他再走下去,终究也会是成为高高在上的神邸,或者肆意屠戮的魔头。
这一点并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道行越高,法力越涨,一切都会如此。
即便怜悯众生时,出手护持一二,可终究无法从根本上改变。
主都知道,主不在乎。
虽然人可以修行成修仙者、邪道修士、入魔成妖,但在迈入修行妖魔之路前,终究是免不了最底层如牛马一般的命运。
而且,亿万众生,这条路太窄太小,哪怕削尖脑袋,真正也不过是少数人。
周太祖姜重收天下人道气运,以龙虎气相抗衡,反客为主,逼迫得宗门、群妖退避。
其实算是人道这数千年以来,少有的一次能翻身做主的。
可惜的是,周太祖姜重所设之龙虎气大阵,未曾内外协调,用以让整个王朝人间更好的平衡发展下去。
反而为了一己私欲,攫取气运以成就自身真龙,断了整个人道的大好局面。
最后,到了不斩断龙虎气,整个人道立刻沉沦的境地。
只是,斩断了龙虎气,在此时此刻,对于整个人道所面对的情况,也未曾改观,面对的是此前千百年一样的情况。
哥舒翰对于裴楚谈不上怨,到了他这等人间绝顶,思考天下苍生时,已经知晓有些事是不可不为。
只是,他依旧痛哭流涕。
不为别的,为的是眼看整个天下将再度重回过去,哀生民之多艰。
“裴道人。”
哥舒翰伸手抹泪,恍惚抬头,脸上露出凄然笑容,“宁西军军心未定,不再多陪了。道人你法力通玄,行事不比其他,我,我只望你能牢记今时心境,日后,日后多能庇护一些生民百姓……前面,于我等凡人而言,前面……”
“前面,无路了啊!”
说着,哥舒佝偻着身躯,脚步踟蹰,似就要走下这断裂的城墙。
“哥舒大帅留步。”
陷入沉思的裴楚忽然仿佛惊醒一般,叫住了哥舒翰。
“道人,还有何事?”
哥舒翰未曾回头,只是温吞地问了一句。
对于裴楚的观感,他已展露无遗。
哪怕明知龙虎气长久存续下去,并非好事,可对于他这等人物来说,手中有刀,哪怕这刀早晚会割破自己的喉咙,却也比被人奴役、凌虐,连一丝防抗之力也无,要好出千百倍。
裴楚微微沉默,脑海里念头纷转。
突然。
裴楚出声说道:“哥舒大帅,哥舒翰,前面有路的。”
第三百六十八章 天下苍生皆当有诛神灭佛斩妖除魔之力
叮当——
叮当——
连绵不绝的金铁击打声不断响起。
宁西城西面巨大的残破城墙豁口外,上万宁西军环形围拢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一个个寂静无声,只有双眼死死地盯着站在场中的几件古怪物事。
炽烈的火焰燃烧,那是一个一丈多高的大炉子,不少宁西军其实都认识这东西,那就是军中修补刀剑工具时所用的打铁炉子。
只是这个炉子比之他们平日所见的要高大得多,内外一体,丝毫看不出半分的粗糙。
炉子内燃烧的是宁西城北面的露天煤炭,这宁西城地处边陲,几乎就没有多少好东西,唯独两项,一个是玉石,一个就是这些黑煤。
以往军中到了冬日还会用来取暖和打铁之用,但也不稀奇,只不过有不少宁西军老卒站在这边只是有些纳闷而已。
其中一些伤病初愈的,虽气色不算太好,但在同伴袍泽的搀扶下,也并未缺席,更有一些惫懒点的,干脆盘膝坐在了地上。
不过众人并未发出嘈杂的议论之声,只是一双双浑浊的眼眶之中,透露着好奇。
毕竟,今日场中这几人——
呼——
呼——
随着一个巨大的风箱不断鼓荡。
一条仿佛铁塔的巨汉,**着上身,露出黑黝黝精壮的肌肉,双手握着一个把手,不断拉扯鼓风。
鼓风的不是别人,正是宁西军中的将军尉迟敬。
尉迟敬如今已成了军中所有人瞩目的焦点,以往军中的老卒对于尉迟敬只是敬畏,如今还要带上许多羡慕和嫉妒。
对方不但死而复生,而且返老还童,从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蜕变成了一个三四十岁正当年的壮汉。
气力绵长,无穷无尽,若非铁炉的温度过高,寻常士卒承受不住,这拉扯风箱之事,简直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
随着风箱的剧烈鼓动,那燃烧的火焰越发炽烈,颜色也不断变幻了起来,最初还是红黄之色,渐渐转而变得黄白,再到后面成了纯白,继而到了蓝白。
那朝着人袭来的热浪,感觉仿佛天上的太阳落在了地上,比瀚海最热时候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哪怕是距离十多丈远的宁西军士卒,都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可那磅礴的热量。
这火焰的温度,他们没办法具体确定,可看着那一块块精铁化作铁水,不断涌出,着实无比惊骇。
那精铁的来源,在场的诸多宁西军士卒也不陌生,他们在出城修缮城墙时,就有不少人发现,城外数里之地,许多地面上都成了精铁坚钢。
那精铁坚钢的材质,比之他们所用的直刀都不逊色。
若非又神仙手段,但是这些精铁坚刚,哪怕摆在他们面前,恐怕都难以取出。
然而——
这些也就罢了。
更让他们惊骇的是,此刻,在那灼热非常的铁水之中,站着一个道人。
道人年岁不大,可在场所有的宁西军老卒都识得,就见着他不避铁水,时而伸手一点,一团团的铁水不断在空中变幻着形状,然后飞起落入到旁边可以开出来的一个长宽在两丈的水池里。
宁西军大帅哥舒翰面色凝重,亲自站在水池边缘,将那些在水池里冷却之后的钢铁物件,逐一捞出,堆叠在了一旁。
落在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显得格外的沉重。
“那些是甲胄?!”
站在边缘围观的宁西军众人里,队正廖腾等老卒渐渐从哥舒翰捞出的一件件铁器,看出了些许端倪。
“难道裴真人是要给我等铸甲?可是这甲胄……怕是也太大了一些,这般沉重,少说也有三五百斤吧?”
一旁宛如熊罴的巨汉方朝虎摸索着下巴花白的胡须,眼里也是闪过惊骇莫名之色。
以宁西军大多数人在武秀才的气力,穿个百多斤的甲胄,步战勉强可以。可要是超过三百斤,便是武举人穿上之后步战也没几个能行动自如的。
“恐怕不止。”又有其他的一些士卒跟着出声,“起码八百斤,甚至一千斤也有可能。”
都是军中老卒,对于铠甲并不陌生。
常见的锁子甲,鱼鳞甲,甚至板甲、扎甲等等许多人都有穿戴过。
可这些落在地上的甲胄,着实厚重,整个就如同一个铁灌子一般,哪怕是自持气力的方朝虎,自觉穿上这一身,恐怕也就勉强能走动一二,若想要用于战事,根本不可能。
就在众多宁西军满是疑惑不解间,将一件件铁器取出的哥舒翰,束手而立,沉默地望着站在倒出铁水前的道人。
炽热的铁水于血肉之躯而言,几乎难以抗衡,但是对于裴楚这样道法有成,却不算太多麻烦。
他只是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手脚关节,还有五指、躯干、肢体活动,得用细密的钢珠。”
裴楚随手一弹面前流淌而来的铁水,登时有大量宛如点点水珠的铁水落入到水池里,顷刻间,成了小山似的堆叠而成的细密钢珠。
而后,又有大大小小,在场宁西军众人看不懂的各种物件,随着裴楚心意所化,落在了水池里。
这番忙碌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裴楚方才停下了手。
“裴真人,下一步当如何?”
哥舒翰面色依旧无悲无喜,只是平静地望向裴楚,想知道这位方才与他说,前面还有路的道人,到底要弄什么玄虚。
“甲胄?甲胄能有用?”
这地上的甲胄,哥舒翰一件件亲自过手,估摸着全套下来千斤不止。
整个宁西军除了他和尉迟敬两个武进士级别的人间绝顶武者能勉强穿戴,其他老卒根本不可能有丝毫用处。
这样沉重的甲胄穿上,行动速度大减,在这瀚海沙漠都难以行走,更不用说与妖魔对敌。
而且,即便能抗着一些伤害,可面对的若是大妖,有诸多神通术法,又哪里真的能够有用?
不说别的,就面对一些通火法的妖魔,喷火而焚,人在其中也只能被活活烧死了。
“哥舒大帅莫急。”
裴楚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一步步走到了堆叠在水池边上的大量散落在地的大量铠甲零件面前。
除了胸背,四肢、头盔之外,整套铠甲看着零零散散,普通人恐怕组装都难。
裴楚却丝毫不着急,又转而望向不远处,已经停下来鼓动风箱的尉迟敬喊道:“尉迟将军,且来助我一臂之力。”
“哈哈哈……好说。”
尉迟敬大笑一声,一个纵跃跳到了裴楚身前,“道人要某如何做?”
“还请将军借我一些热血。”裴楚笑着说道。
尉迟敬黑堂堂的面容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应和,“敢不从命。”
“刀。”尉迟敬侧朝围在外面的宁西军众人喊了一声。
立时,有老卒解下直刀,扔入场中。
尉迟敬一手握住刀柄,抬手间便在右手手腕划出一道口子,立时殷红的鲜血冒了出来。
裴楚伸手沾染了尉迟敬的鲜血,接着抬手一招,地上一双仿佛铁靴的部件落入到了裴楚手中。
“丹符履水。”
裴楚口中轻念,抬手间以尉迟敬鲜血为引,先后在这双铁靴底部,画了两个符篆。
丹符履水,轻身之能。
而后是小腿,关节,大腿,一个块块部件在裴楚的手中不断拼接,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一炁保身,护体之能。”
“金刚神符,刀兵难伤。”
“避箭符式,飞物不沾。”
“符禁水火,水火不侵”
“目知鬼神,鬼祟难逃。”
“镇邪破煞,抵御阴邪。”
“隐身灵符,不见不觉”
……
又有一道道以尉迟敬鲜血所书的符篆,不断出现在甲胄的胸、腹、背、手脚、头盔等各处。
那符篆一书上去,立时渗透进了铠甲的金铁里。
转眼之间,一尊足足有一丈高,仿佛金刚雕塑的战甲出现在了在场众多的宁西军面前。
这战甲看上去貌不惊人,许多处也不精细,给人的感觉只是厚重,臃肿,仿佛一个可以将人完全包裹住的铁罐头。
唯有银白色的甲胄之上,一道道裴楚以尉迟敬鲜血为引所书写的符文,给人以一种莫名的玄妙之感。
仿佛——
仿佛这件铠甲似活物一般。
尉迟敬几乎在裴楚将这铠甲组装完成之后,就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抚摸。
他不知是不是因为用他鲜血书符的缘故,总之,内心油然升起了一种血脉相连的感觉。
站在一旁看着裴楚从头到尾操作的哥舒,微微低垂的眼皮,此刻也不经抬了起来,脸上似有了几分异色。
只是,他依旧未曾开口说话。
但尉迟敬已经难以再等下去,转过头望着裴楚,眼神火热道:“真人,我……我可否穿戴?”
裴楚笑着点头,“此甲本就为将军而铸。”
尉迟敬闻言大喜,再按耐不住,伸手摸索着,开始着甲。
这套盔甲在组装时看着繁琐,然而经过裴楚在许多关节处的勾连,已经自成一体,并不复杂。
将沉重的上半身拿下之后,先穿下半身,然后上半身直接罩入即可。
咔嚓!
当最后一件圆滚滚的头盔罩在了尉迟的头上,整件铠甲上下勾连一体,完完全全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远处。
上万宁西军老卒,全数都站起了身,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尉迟穿戴这古里古怪,仿佛铁罐子似的铠甲。
裴楚又上前,伸手在尉迟敬头盔上,轻轻一点。
真符有灵。
几乎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
这件看上去臃肿异常的战甲上,一道道方才所书的符文突然闪动,流光溢彩。
轰——
一声巨响响起。
身穿战甲的尉迟一跃而起,腾空五丈,而后以一个灵巧异常的姿态落地。
“试甲!”
远处的尉迟敬落地之后,朝着众多的宁西军大吼一声。
顿时。
围绕在周遭的宁西军,全部动了起来。
嘣嘣嘣——
弓弦震动。
万千强弩劲矢其发。
箭不及身。
而后是烈火焚烧,刀剑劈砍,落石重锤敲打。
战甲不伤分毫。
“还不够!”
裴楚见着尉迟敬身穿战甲行动无碍,忽然伸手朝着堆叠在水池边的一个足足有一人高,重量超过五百斤的巨锤招手中,伸手用尉迟敬方才残余的鲜血锤上画下五个细密的符文。
最后伸手在锤上一点,真灵度入。
隐约间,天空之上,风云其动。
“尉迟将军!”
而后,裴楚朝着四处飞奔冲撞的尉迟敬喊了一声,抬手将手中的巨锤朝尉迟敬扔了过去。
尉迟敬一跃而起,将巨锤接在手中,猛然怒吼一声。
轰隆一声巨响。
巨锤之上,雷光缠绕。
落地十丈距离,地面如碗凹陷,仿佛雷击。
一直沉默无言良久的哥舒翰,第一次面有惊容。
侧身望向飘然如仙的道人,恍惚间脑海里浮现起对方在城头叫住他的言语:
“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下苍生,皆当有诛神灭佛、斩妖除魔之力。”
第三百六十九章 法出于我,力归于众
“哈哈哈……”
尉迟敬狂呼之声响彻天地。
上万的宁西军齐齐惊呼出声。
他们无法确定以尉迟敬此刻的甲胄和巨锤,能否对抗绝世大妖,但一切似在此刻见着曙光。
裴楚神色平静,此刻的尉迟敬身上所着战甲,所用巨锤,一切的力量依旧出于他。
但,这些只是开始。
他证明给哥舒翰这位老帅看的。
这方天地世界里,苍生百姓所能选择的道路其实只有两条,要么具备抗衡妖鬼神魔的力量,要么就是等到绝地天通,世间再无术法。
“下一步,要做的便是布道天下,其实也就是解放生产力。”
裴楚不想脱离实际,空口放言,绝地天通。
至少,以他如今只能是做不到的。
裴楚最初所想的一直便是绝地天通,让此方世界,再无神魔,再无妖鬼,禁绝术法。
但一切种种,并非以他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
以他的道行法力,或许到了能够真正做到的那一天,恐怕这方世界人道也已彻底沉沦。
又或者,他在这条路上,被妖鬼、宗派、神魔联手绞杀。
所以——
哪怕是要绝地天通,所需要的也是天下苍生去具备这种力量。
尉迟敬身上的战甲和巨锤,不过是一件让如今宁西军可以见着前路的武器。
其实——
在裴楚看来,昔日的大周曾经就已经走出了这一步。
如果周太祖姜重不为私欲成就真龙,而是将龙虎气彻彻底底作为人道的力量去运用,人道气运和龙虎气相辅相成,不断发展。
环首直刀,天舟飞行,儒门神通……
这些对于龙虎气的利用再继续延伸发展,不竭泽而渔,恐怕大周王朝将还会再继续绵延、扩展,宗派、妖魔、鬼魅统统都不可能有抗衡之力。
只是,龙虎气断绝后,气运再还于苍生百姓,以龙虎气为主体的人道力量,就再无对抗妖魔的能力。
但除了龙虎气之外,并非就没有其他力量。
神魔世界里力量从来不是单纯唯一。
道法、术法。
自裴楚从无字书中所得开始,他一路修行到了如今,已经完全认识到了其中的内在规律。
如雷法里的雷霆之力,武者的气血,还有天罡炁,地煞炁,太阳炁,太阴炁……种种力量。
不论这个世界唯心也好、唯物也罢,是走科技道路,还是魔法,又或者是道术神通,归根结底,不过是对于此方世界的规则、灵力、元气等一切力量的运用。
神魔法术的世界,伟力归于自身,他就将伟力还于众人。
寻常人书符无用,但只要有他种苗,立时就可成就真灵。
神魔世界里的力量,术法,对于各种天地之力的运用,其实就是最大的生产力。
可以说——
神通术法就是这个神魔世界的第一生产力。
只有让所有人,至少也是绝大部分人都掌握了这个生产力,布道天下,然后才可能达成扫平牛鬼蛇神,荡清魑魅魍魉,最后绝地天通的目的。
这个世界的修真仙门,都是高居其上,凡人想要修行,要历经各种考验,要看资质、心性等等。
其实简而言之,就是垄断了这种生产力。
至于说妖魔鬼怪,这属于掌握生产力的另外一部分。
裴楚在众多宁西军激昂无比之中,又再次回到了偌大的铁炉前方,取了一块铁条。
将铁条化作长刀之形,抬手轻轻在刀上书符,取天罡炁。
符成,真灵点拨,立时隐隐有光彩流淌。
此刻,并非是取天罡炁之时,但裴楚很清楚的知晓,只要到了特定的时辰,哪怕不需要他,普通人持之,也可取天罡炁入刀身。
此后。
这把长刀,就具备了一丝天罡之能。
天罡亦能破法,亦能诛邪,即便比不得昔日龙虎气那般暴烈,但哪怕是一个普通人持之,也可斩杀鬼魅。
置于家中,更是能让邪祟无所遁形。
“将来的路,本就不需要我去定,绝地天通,世间再无妖魔也好,法术文明,人皆有神通术法也罢,这路,本就该天下苍生自己去选。”
裴楚从渐渐冷却的铁水之中,全部卷到身前。
铁水如他心意流转,须臾间一尊长过三丈,足有三人合抱粗的巨大钢铁大炮出现在场中。
裴楚又走到钢铁大炮后方的一块钢铁平台上,一字一句地刻画下了“天罡五雷”之中的神雷引法和“雷箭总制咒”。
一个个繁密的符篆文字没入钢铁之内。
裴楚复又朝天空一招,顿时,穹天之上,风云卷动。
一道电光被裴楚引入到了钢铁平台之上,瞬间,书符而成的一个个符篆文字,顿时大方光明,滋滋有细小的电光流转。
裴楚又见不远处的空地上,他曾认识的队正廖腾并未在尉迟敬身穿战甲后离去,反而一直盯着裴楚看。
顿时,裴楚笑着朝廖腾招呼道:“廖队正!”
“真人!”
廖腾几步跑到裴楚前,抱拳行礼。
“神雷诛邪,此为炮纳神雷而用,可敢一试?”裴楚指着面前的钢铁大炮,笑着问道。
“敢不从命。”
廖腾毫不犹豫地回答。
走到了巨大的钢铁大炮后方,廖腾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而后——
廖腾又朝宁西军人群里喊了几声,登时方朝虎和原本跟着廖腾的几个老卒,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协助着他一起动手。
裴楚看着几人愁眉不展的模样,也不着急,先是让几人摸索了一番,之后才出生指点。
这大炮口径不小,沉重异常,但内中原理,乃是裴楚以“天罡五雷法”为根基,然后结合“雷箭总制咒”,书符形成法阵,然后又引雷霆之力,蕴藏其中,操作起来,并不复杂,甚至一些校准,计算都不需要。
廖腾和方朝虎等人听明白之后,便开始调转炮台,瞄准了远处大约在三四百丈外的一处低矮的土坡,作为此次试炮的目标。
几人心中皆有些惴惴,但又带着兴奋。
尉迟敬的那一身战甲,他们已经见过其能耐,大家都是行伍里打滚多年,虽未曾测试出战甲的上限,但以尉迟敬武道绝顶的实力,足以正面对抗、甚至斩杀大妖。
关键还在于,这战甲是在他们众目睽睽之下成型的,其中奥妙处许多人自然知道在于裴真人的术法神通,可大家也看得出来,这东西要是能够有个几十上百具,甚至再多一些,像昨夜那般的妖魔袭城,哪里还会再发生。
是以,这会见着裴楚又鼓捣出了这么一件巨大体型的物件,心中又是惊,又是奇。
……
在天空的雷霆垂落之后,老帅哥舒翰亦是从方才尉迟敬试甲的震撼之中,略微清醒了过来,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尊巨大的钢铁巨炮上。
与一般老卒不同,哥舒翰在这门巨炮后,一时失声:“龙虎巨炮!”
“龙虎巨炮?哥舒大帅可是见过?”
裴楚闻听此言微微有些诧异,他还当这方世界从未出现过这般的形状的武器。
哥舒翰望着这门裴楚以精钢铁水铸成的巨炮,脸上的激动之色再无半点掩饰。见着裴楚略有疑惑的神情,登时出声解释了起来。
在大周朝在鼎盛时期,有以龙虎气驱动的天舟,还有以龙虎气为引,装载在天舟上的龙虎巨炮。
龙虎巨炮对于寻常的生灵和建筑草木,威力不彰,但是面对的如果是妖魔之流,便是大妖、妖王,一炮之下非死即伤。
昔年在大周龙虎气大阵初见时,曾先后出现过不少,在禁妖、镇魔两司之中,更是多有使用。
大周镇压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甚至其中佛门直接被大周拔除,道门也龟缩江湖山野,无数妖魔遁入百万蛮荒,绝非是光靠嘴皮子说说而已。
龙虎大阵,甲马之术,环首直刀,龙虎符箭,天舟,龙虎巨炮……诸多武器都是接连不断地被开发出来。
只不过到了最近数十年以来,气运为周太祖姜重所吞,龙虎气渐渐稀薄,不少昔日人杰开发出来威力巨大的除魔利器,要么封存,要么断绝。
到了后面也就只有用龙虎气淬炼的环首直刀,算是少受到影响,可随着两司的人手锐减,加之大周对如宁西城这些边陲之地的不闻不问,龙虎气的诸多神兵利器都在极具减少。
如宁西城,到了后面这几十年,几乎就是哥舒翰在勉力维持。
那时。
大周玉京连通天下的龙虎气大阵尚未破,宁西城内的小龙虎气阵亦有防御之效,士卒所用之直刀亦可破法诛邪,面对瀚海妖国之中的妖兵妖将,还是有一定的威慑性。
至少瀚海妖国除了让妖蛮和一些投靠的人族发起突袭攻城,真正的妖兵妖将并不敢妄动。
但那已是过去。
昨夜瀚海妖国侵袭,已攻破城墙,若非最后关头尉迟敬发威,还有城外其他几路妖兵为裴楚所阻,哥舒翰可以想象,这宁西城已是沦陷。
听完哥舒翰所言,裴楚突然才记起,此前群妖入玉京,那一夜有大妖展露真形本相,妄图摧毁黄金阙,但却被赶到的翰林院众多儒门学士乘坐天舟,以龙虎巨炮,一击轰杀。
当时裴楚并未多想,之后那天舟损毁,他没能再见到,如今想来这等以龙虎气为用的神兵利器,比他想得还要多。
“那是甚东西?”
“廖队正,方老虎,你们几个这是……”
城外空地上。
许多方才目光追随着尉迟敬试甲的老卒,在这尊巨大的钢铁巨炮出现后,注意力都转了回来。
尤其是不少老卒,看着廖腾和方朝虎等人,正在挪动炮口位置,越发觉得惊奇。
就连在远处不断来回试甲的尉迟敬,这一会也忍不住,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
轰隆——
在众多宁西军老卒上下翘首以待的目光之中,精铁所铸的巨炮骤然发出雷霆之音。
一道雷光从炮口疾射而出,瞬息穿过数百丈距离,击打在了远处的那个小山包上。
剧烈的烟尘弥漫。
整个山包直接被炸平。
这一击,真正宛如天雷。
宁西军上下一时都沉默了下去,仿佛被这威力给震撼到一般。
良久——
整个宁西军仿佛炸开,喧嚣震天动地。
“真人?”
哥舒翰蓦然转身寻找裴楚,这般天雷之势,比之他所见的龙虎巨炮还要惊人。
若有这等神物,寻常的士卒可以操控,如何还会怕得妖魔鬼魅?
裴楚此时却已背过身,慢悠悠的朝着宁西城内走去,似听到哥舒翰的喊声,声音如云朗风清道:
“大帅,法出于我,力归于众,我将,布道天下。”
第三百七十章 天下起烽烟(一)
越州。
杨浦县。
略显陈旧的大宅内一处宽敞小院,一阵呼喝的声音响起。
小院当中,一个年约十一二岁左右虎头虎脑的少年,正手握一把长刀,来回演练着一路刀法。
刀光霍霍,拳脚和长刀的破风声不断。
站在院子边缘,一个身着黑色皂衣,身材矮壮的汉子负手而立,望着少年来回腾挪的身影,出声提点道:“破风八刀,并无多少花哨可言。所谓迎面大劈,掉手横挥。顺风势成,横扫千钧。跨步挑撩,提柳斜削……武功一道,兵胜于拳,兵型百变,法理归一。”
在皂衣矮壮汉子的说话声中,少年的长刀舞动越发猛烈,每一招每一式看着都力道十足,在不懂行的人眼里,觉得平淡无奇,但在真正练过武艺的人看来,少年刀法虽还稚嫩,也欠缺火候,可已经得了几分味道。
一路刀法从头到尾反复练了几遍,少年又倒着一招一招施展,中间还在皂衣壮汉不断的提点声中,变换着各种招式。
对于刀法而言,招式是死的,应对是活的。
气力够,出刀快,再加上临机应变,面对不同的敌手,采取不同的应对。
如长刀遇短兵,那便是硬打硬进,狂猛无匹,以长刀势大力沉之势,彻底压住短巧毒辣。若是遇长枪矛戈,则多要见机而动,不可轻露破绽,寻找近身劈砍之机。
少年将一套刀法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又拆开揉碎了练了大半个时辰,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走到了皂衣的矮壮汉子身旁。
在皂衣矮壮汉子旁边,正放着一条两尺宽,七尺长的长凳,这在县乡之中,多是用来杀猪脱毛之类用的。
只是少年却不管不顾,疲惫地朝着长凳一躺,仿佛整个人的气力都耗尽似的,软绵绵的连个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皂衣矮壮汉子见此情形,不禁摇摇头,挪动脚步到了少年身旁,伸手抓住少年用刀的胳膊,揉捏了起来。
“哎呀!”
少年被皂衣矮壮汉子粗糙的双手掐住胳膊,顿时吸了口凉气,跟着咋咋呼呼叫了起来,“师父师父,你这手法也太重了吧?感觉我骨头都快被你捏碎了。”
“你这混小子!”
皂衣矮壮汉子笑骂一声,“别不识好歹,当年我练武时,我师父也没这么对过我。”
“哈哈哈……”少年大笑了起来,促狭道,“谁让师父你当初拜的师公收的弟子太多了呢!”
“你当我愿意啊!”皂衣矮壮汉子笑了笑,又略有些惆怅道,“那时节我家道中落,还时常靠着人接济呢,练武哪那般容易啊!若非是错过了最佳时期,说不得我也不会止步于此,连个武举人都还有些牵强。”
“哈哈,师父放心。”少年突然一下从宽木长凳上弹起,甩了甩胳膊,又扭了扭腰,颇有傲气道,“等回头我再去给师父弄个武举人回来,不,武进士。”
皂衣矮壮汉子笑着道:“武进士?小布你倒还真敢想,不过莫说如今没有武科可考,便是真有,那也定然都是武道高手。”
“都头,布儿——”
正在两人说话间,小院的一侧大门被推开,一个嘴角有痣的老妇人端着一个陶罐走了出来。
“姑婆!”
少年几步上前,伸手揭开了老妇人手中的陶罐,浓郁的香味充盈口鼻,顿时忍不住朝后向皂衣矮壮汉子身边,“师父,是鸡汤。”
说着,少年连忙从老妇人手中将陶罐接了过去,放在了院中的一张小石桌上。
这院子看着虽有些破败,但显然已经经过了一番收拾,除了中间开阔的练武场之外,墙角桌椅不缺,已颇有生活气息。
少年伸手从陶罐里捞起一个大鸡腿,就要朝自家的碗里放,这时旁边的老妇人却突然轻咳了一声。
“嘿嘿——”少年笑着耸了耸肩,伸手将那鸡腿朝旁边皂衣矮壮汉子的碗里放,脸上带着讪笑道,“师父,来来来,吃个大鸡腿!”
“哈哈哈……”
皂衣矮壮汉子轻笑一声,仿佛看穿了少年的心思,而后还是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如今练武,要多补气血……”
“都头,不敢再宠他了。”
皂衣矮壮汉子话未说完,一旁的老妇人这时却已开腔,“这混小子不识礼数,也不看看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婆子和他能有今日,全赖都头照应。”
“姑婆太过客气了。”彭孔武又笑着摆摆手,“当日我答应裴兄弟照顾姑婆和小布,自当竭尽所能。况且,姑婆来了之后,也谈不上是我照应。我自幼失怙,反而是我常回来能有口热汤饭吃。小布也是个聪明的,有个三五年,到时候随我去衙门当差,也能给我做个帮衬。说起来,这偌大的宅院,还是姑婆你和小布住进来,方才有了些人气。”
当日,裴楚斩了杨浦县县令,远走他乡。
姐姐陈素跟着裴楚走了,留下来的这一老一小,裴楚托付给彭孔武照顾。
彭孔武也没有半点敷衍,直接将二人继续留在了原先的院子里居住了下来,之后见陈布还算机灵,干脆收做徒弟,教起了对方武艺。
“要我说呐……”
老妇人听到彭孔武这般说,似乎有些来了兴致,“都头便抓紧成家才是,我前几次与都头说的那几户人家,都算是县中大户,不但女儿教养得好,便是陪嫁也不少……”
“呵呵——”彭孔武一听老妇人说起这个,登时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之色,“那个……姑婆,还是再过些时日再说,如今这世道,哪计较得……”
“那也不见得。”老妇人并没有被彭孔武的话堵住,反而继续道,“都头你年岁也不小了,总得有个知冷热的。再说,都头你也得对得起父母祖上不是。”
“唉,行行。”彭孔武满脸无奈,“姑婆啊,等忙过这阵,我便抓紧成个家。”
“那可说好了啊。”老妇人脸上露出喜色,“只要都头你应一声,这杨浦县的各家闺女还不由着你挑。”
老妇人大半生孤苦,被村人挤兑,各种是是非非,也就这几年算是过上了安生的日子。
不受穷也没人敢欺负,一出门反而多受敬重,而这一切都来源于面前这位杨浦县的都头。
她已年迈,陈布又是少年,自知帮衬不上什么,但自家是个十里八乡都有些名声的媒人,总要给彭孔武找个称心如意的体己人。
“嘻嘻……”
趴在石桌上喝鸡汤的陈布,似看到了彭孔武的窘迫和无奈,忍不住抿嘴轻笑了起来。
彭孔武见状顿时有些着脑,伸手拍了拍陈布的脑袋,“笑个屁,喝碗鸡汤再给我举石锁去。”
“啊?”陈布脸色顿时垮了下去。
彭孔武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反而脸色一板,“你这年纪正是练武好时节,如今世道不宁,若有一身武艺傍身,将来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唉哟——”
正在彭孔武说话间,忽然一个惊叹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走进门的一个看着有些干瘦的中年人,看着略有些脏乱,一身长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一步三摇,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啧啧啧地砸吧着嘴,连连叫道,“七哥这……这也来得太巧了吧!布小子,快快,给七哥也来碗鸡汤尝尝。”
“好嘞!”陈布没有半点犹豫,反而大方地倒了碗鸡汤。
便是站在不远处,为少年炖鸡的老妇人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一直挂着和蔼的笑容。
这院子本就是人家的,不曾受过半分房租,这些年下来,也算得上是一家人。
“你这惫懒货,倒是个鼻子长钩的,这老远就闻到了。”
彭孔武看到白贼七那贪嘴的模样,摇摇头,忍不住又骂了一声。
“嘿嘿,大虫,你这可就说着了。”白贼七不以为耻,反而颇有些自得,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若说这好吃食,七哥便是离上二三里地,也能嗅到。”
“七叔,给!”
旁边的陈布已从陶罐里倒了一碗鸡汤,端到了白贼七面前。
白贼七接过几趟,嗅了嗅,脸上露出了满足之色,又嘿嘿一笑,“布哥儿,莫要叫什么七叔,叫七哥就好,我们各论各的。”
“那可不成。”陈布摇摇头,“七叔你是我师父的兄弟,是长辈。”
“嘁——”白贼七撇撇嘴,“哪来那么多事儿,你看看你唤裴兄弟不是叫哥哥,裴兄弟又和你师父是兄弟相称,哈哈哈……”
白贼七突然大笑了起来,指着彭孔武道,“大虫,以后你们俩便是,我叫你做师父,你唤我兄弟,唉哟,这个好!”
“吃东西还堵不住你的嘴!”
彭孔武恶狠狠地瞪了白贼七一眼,而后,跟着也不禁失笑了起来。
白贼七说得倒也不错,只不过乡人其实并不讲究那许多,他收陈布做徒弟,其实某种意义上也是让陈家姑婆和陈布安心一些,毕竟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比一般的照顾总是要强出不少。
一万鸡汤入腹,白贼七才用衣袖抹了抹嘴,大喇喇地靠在石桌边缘,长长呼了一口气,转头望向旁边的彭孔武,脸上难得的露出了几分慎重的表情,道:“大虫,这几日又有不少流民从北边过来,躲进了几处深山的村子里,看着……应该是避难的。”
“哦?”彭孔武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等着白贼七继续说下去。
他如今在杨浦县地位颇为超然,虽大多数人还称呼他为都头,可已经兼了县中县尉的职司,县中的诸多胥吏还有城外的常备军都被他握在了手里。
这些原本也不是他刻意去做,但自从当年之事后,郡中也曾安排过一个县令过来,但不知为何,那县令没呆上多久就暴毙。
此后,这杨浦县便再也没有县令,尤其是如今的时局,反而有些被忽略了一般。
在这种情况下,彭孔武的威望够高,也有些手段,反而渐渐的将这杨浦县捏在了手里。
而街面上的事,白贼七如今性子虽不改,可水涨船高,到底有了不小的长进,几乎成了各种闲汉的“哥哥”,日常孝敬不说,这杨浦县内外但有一点风吹草动,几乎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白贼七也不避讳陈布和老姑婆在旁,淡淡说道:“我让兄弟们向那些流民问了问,说是天罗军已经打到了长山郡,估计不久就到太末县了。”
杨浦县是越州最北的大县,扼守咽喉,北边就是扬州的长山郡,长山郡有九县,其中最邻近杨浦县的就是太末县。
北面刀兵起,若是想要入越州,定然会打到杨浦县。
如今各地烽烟渐起,各路叛军收拢个三五千人就敢称王称霸,杨浦县有那么一阵也不平静,要不然那外来的县令也不至于暴毙。
其实自当年杨浦县县城被烧,闹出妖人事端以来,县中渐渐的就已经有些萧条了下去。
一来是白贼七方才所言,北面扬州烽烟各处,这些年来到杨浦县行商的商贾越来越少。二来,也是县中人心不定的缘故,虽然这几年彭孔武一直在勉力支撑,但终究不比县城被烧之前。
好在杨浦县浦水两岸多有良田,周遭又有群山拱卫,一时倒是没有人逃离,反而聚集了不少流民。
反正真要逃,也没地方逃去。
各处都是盗匪乱兵,北面扬州是浮罗教的天罗军在闹,南面听说东越城都被个什么“虬髯天王”所占据,正步步背上蚕食。
“你再找些人去北边看看。”
彭孔武微微沉吟了一阵,继而出声道,“北面那天罗军就是当初那妖人的浮罗教在后面支持,与我们杨浦县有天大的仇怨。”
“这个我省得。”白贼七点点头,颇有些忿忿不平道,“这些杀千刀的把我们县城都给烧了大半,大家伙都恨着呢。”
“再有就是泉岭关,不容有失。”
彭孔武站起身,弄眉紧蹙,方才的松弛状态已微微绷紧了起来,来回在院中踱着步,“只要这泉岭关我们守得住,那天罗军就过不来。”
泉岭关是扬州入越州的最重要关隘,位于杨浦县北面,与太末县交界。
隘路周围百里为崇山峻岭,两侧山高谷深,曲折狭窄,地形险要,是易守难攻之地,号称“一人守险,千人难上”。
“大虫……”白贼七听到彭孔武这么说,倒是又挠了挠头,“若说是寻常的士卒,他们即便厉害些,我觉着也不算甚事,可……”
“可什么?”彭孔武瞥了眼白贼七,问道。
白贼七脸上露出了几分惧色,喃喃道:“那些天罗军听说有妖法,还有房屋似的魔怪,我们……我们连那些个山精鬼怪都对付不得。”
杨浦县多山,这几年各种精怪之事,多有发生,他虽是组织人手清剿了几次,但效用不大,反而折损了几人。
好在这些精怪也就敢在一些偏僻的乡村出没,有彭孔武这么一个性情刚烈的主事人在,至少一时还闹不出多大的祸患。
“走一步看一步吧!”
彭孔武轻轻叹了口气,这天底下如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他在这杨浦县还算个人物,收拢的常备军如今也有两千来人,可若真和那些打破州府的各路贼军比起来,实在不够看。
第三百七十一章 天下起烽烟(二)
漆黑的夜幕下,两道流光划破天际,落在了一处绵延群山的一处山峰之上。
山峰盯上光秃秃一片,长年的雨水冲刷使得山顶并无多少植被,裸露出了坚硬暗色的岩石。
那流光落下来之后,化作两柄长剑,而后出现的却是一老一少两个穿着道袍的人影。
一个是个面容俊美异常的道人,只是眉宇之间略有沧桑。
在这名俊美道人身后则是一个童颜鹤发,白须飘飘的老者,只是这老者反而在落地之后,反而亦步亦趋跟在俊美道人身后,目光不时打量着左右。
俊美道人望着暗沉夜幕下的山峦群峰,目光深邃似回忆起来了什么,低声叹了口气。
“尹师可是想起了师叔?”
一旁鹤发童颜的老者似看出了俊美道人的心事,轻声问了一句。
“当日我们三人过这泉岭关,被上扬州,之后又一路过海州、到了司州……”俊美道人神色萧索,声音喃喃,“可惜,若我早知,便不北上了。”
“尹师,逝者已矣。”
老者跟着也叹了口气,当日三人背上,他就是一个拖油瓶,可能够得逢曾经传道的恩师,心中只有无限欢喜。
然而,谁也没能想到,司州竟然会有那般一场遭遇。
那肆虐两州无数个郡县的尸魔,便是如今想起来,都让他心生梦魇。
对于那个一路沉默寡言,用一把阔剑的女师叔,他其实并无太大感怀,但也明白自家师父如今的心境。
他这个师父自从回山之后,正式将他收录门墙,其实是不愿意下山的,只是——
想起这些,孙敬斋心头也不禁叹息。
都说修道神仙好,逍遥无拘束,可真拜入道门,方才知晓其中的条条框框。
“不说这些了。”
尹一元微微摇摇头,收敛起了心神,遥遥望向夜幕下的泉岭关,“浮罗教已经攻下大半个扬州,我等在此处,便是要守住其南下越州的大军。”
孙敬斋略显犹豫:“尹师,这泉岭关虽是险峻,可就你我二人……”
“不止。”
尹一元伸手遥遥指向几处山峰中间的狭窄之地,“这些关隘还是有不少驻军,这杨浦县还算是有能人。”
“能人?”孙敬斋微微伸了伸脖子。
他有夜视之能,虽不及尹一元目力广,但细细看过去,这泉岭关前后有五处关隘,绵延数十上百里,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其中一些关隘上也隐约有火光。
但这关隘设防,本就是常事。
昔日他和尹一元北上,打此处过的时候,也是见着了这些关隘,一时倒是看不出来。
不过他毕竟曾经做过公门众人,心中理解这等时局之下,杨浦县这处地界,如今还能有人驻守,已经说明了不少东西。
当初,几人峄山事了后北上扬州,途经杨浦县时,杨浦县县城被烧毁大半,人心惶惶,确实有些不堪,如今两人虽为到县城,但关隘还在,多少还是能够觉察到至少这县中秩序未曾崩坏。
“尹师,那我等是要相助这杨浦县,抵御那些浮罗教妖人南下越州?”孙敬斋沉吟了一阵,又说道,“就不知这杨浦县的能人是否值得我们辅佐了。”
“何等样的人其实都无妨。”
尹一元目光幽幽,又轻声道,“我道门九宗弟子如今尽数下山,便是不想这天下再继续乱下去,待各路妖魔齐聚,到时恐怕就难善了。”
“这大周也真是亡得快。”
孙敬斋闻言忍不住摇摇头,“那裴……裴道人,当日还曾与我喝过酒呢。”
他虽是新晋拜入道门,但与尹一元经历生死,得到信任,是以也知晓一些道门之事。
“是啊,那裴道人,当日我等在峄山还一起喝过酒呢。”
尹一元也是长叹一声,“只是不想他一路勇猛精进至此,竟是将这大周的国祚都给灭了。”
两人与裴楚前后相遇两次,第一次裴楚还只是仗着血勇和一些粗浅的术法,但到了第二次,对方道行精进,已是能呼风唤雨,驾驭风雷。
到了后来,两人只听说裴楚入玉京,而后玉京五分,天雷滚滚,将整个皇城湮灭。
两人初听着消息时,都是有些难以相信,可随着后来道门之中越来越多的消息传来,又到了不得不信的地步。
“可也正因大周亡了,所以我等才不得不入世。”
尹一元又低声呢喃了一句,他其实内心并不愿意下山,人间凄苦,见不得。
他宁愿在深山清修,不问世事,可惜,哪怕是修了道,有些东西也不得不为之。
况且,早日还天下太平也是他心中所愿。
如今天下各地群雄并起,道门入世,一则降妖除魔,压制那些山鬼妖魔,一则便是寻找潜龙,希望能够早些建立新潮,换天下秩序。
昔年大周立国时期,道门、儒门还有佛门,其实各家都有参与,只是人间出了大周太祖姜重这等绝世人杰。
不但武艺绝顶,而且借力打力,先是以三家和诸多宗门,压制住了妖魔气焰。而后在建立大周之后,又以权谋手段,拉拢儒道,灭了佛门。此后又建龙虎气大阵,收拢天下万民气运,压得道门都不得不退避江湖,许多妖魔远遁。
此间种种,非是道门九宗的嫡传弟子都不可闻。
如今天下再乱,佛门或除了蛮荒之地可能还有流传,在中土之地已经绝迹,而儒门在大周二百年,更是早不成样子。
唯有道门。
处江湖之远,安安稳稳的不受影响,这一次入世,却不想再出现前朝那般的事端。
且如今各地诸侯割据,妖邪作祟,其背后多有各路昔年被大周压制的宗门势力和邪道妖魔。
如尹一元更是心中隐隐约约觉察出了一些道子的意图,道门九宗弟子本就不少,尽数入世分散各地,有如他一般去辅助地方对抗其他宗门或者如浮罗教之乱兵者,也有许多弟子直接进入军中掌兵权,还有一些年长世故的,梳理地方,大开方便之门收弟子。
这道门啊——
尹一元心中默然叹息,只是无言。
……
太末县。
县衙大门洞开。
门外火光滔天,染红半个夜空。
凄厉的哭喊声和怒吼声连绵不绝,不时还有金铁交鸣砍杀声。
长街之上浩浩荡荡的军卒宛如长舌,不断打破一家家紧闭的房门,钱粮、器皿等一应贵重物品全部被这些士卒洗劫了一个干净,但有反抗的,不论老少青壮,全部被砍了个干净。又有许多不忍言之事,不断在城内各处发生。
一声惊呼突然从人群之中响起。
一个赤足的女子突然从距离县衙不远的一栋二层木楼跳了下来。
女子神色惊恐,衣衫凌乱,从二楼摔下来的这一脚跌得膝盖、小腿、手掌关节都血淋淋的,可依旧艰难地爬起身,拼命地朝外逃窜。
“贱婢,还敢逃?!”
暴喝之声跟着从那木楼之内传来,一个**着上身的壮汉,面容狰狞,露着黑丛丛的护心毛,从楼上一跃而下,就要去追赶那逃窜的女子。
那女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越发的惊慌失措,没头没尾地朝着大街远处,一簇正进入城中浩浩汤汤的人马跑了过去。
那一群人马不比其他,左右士卒身穿黑甲,显得比城内的乱兵要齐整得多。
更加奇特的是,为首的并非是寻常的高头大马,而是一辆咕噜噜无需畜力移动的石车。
那石车外形古怪,看着仿佛如同移动房屋一般,偏生下方又有许多个半人高宛如磨盘的石轮滚动,行走起来轰隆隆的,压得长街的石板碎裂。
眼见那女子冲撞到了车前,拱卫在两旁的黑甲士卒里,登时有人拔刀,要将那女子斩杀当场。
“慢!”
这时,石车上方的座椅上,一个宛如老农的人影轻轻摆了摆手。
那老农似的人影年有四五十,身形微微佝偻,看着也无甚奇特,一身衣着也是粗布麻衣,与周遭的士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一声令下,那拔刀的黑甲士卒登时停手。
“救命,救救奴家!”
那女子昏头昏脑地撞到了停下的石车前,声音凄厉,咚咚咚在地上磕起头来。
“贱婢,看你还往哪里逃?”
后方那追着女子而来赤着上身的壮汉也已赶到,一把抓住女子的头发,拖拉到了一旁。
天罗军各个体系驳杂不堪,但这石车何等显眼,还有石车上的老农,他早先就远远见过了。
“你可是在淫邪?”
石车上,老农望着下方的壮汉,淡淡出声。
那壮汉脸色微变,拔出了腰刀,冲着被他抓着的女子,咬牙切齿道:“渠帅,这贱婢胆敢冲撞车架,我这便宰了她。”
“呵呵……”
高坐石车上,如同老农似的人影口中发出两声嗤笑,轻轻抬了抬手。
呛啷——
血光飙溅。
一名黑甲士卒抬手一刀,已将那壮汉的脑袋整个砍了下来。
被壮汉抓着头发,神色依旧惊恐无比的女子茫然地看着一切,似乎对于发生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
“这般军纪,如何能打天下?”
高坐在石车上的老农低声喃喃,又再度摆摆手,“传令下去,奸淫掳掠谋财杀人者,斩!”
“喏!”
石车下方,登时有应喝之声响起。
端坐在石车上的老农又遥遥望了一眼南面,口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声音,“太末县已定,下一个便是杨浦县了。杨浦县啊,呵呵,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严昌令竟是这么回来的!”
第三百七十三章 道门展望(一)
宁州。
沧澜县。
清晨。
砰砰砰——
砸门声不断响起。
“刘二,刘二……”
“快些开门!”
城东大墟的一处看着略有破败,却依旧颇为大气的宅院门外,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喊声响起。
“来了来了!”
院内,一个四十多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披了一件外衣,从后院的卧房着急忙慌地跑了出来。
来到大门前,打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短打装束。气色和衣着比起开门的中年男子还要差,显然家境要逊色一些。
只是中年男子的神态却颇为恭敬,脸上挤出了几丝笑容,“石家哥哥,这般早来寻我可是有事?”
“刘二,我在外间唤了你半天,你来得怎地这般慢?!”
皮肤黝黑的汉子站在大门外斜睨了匆匆穿好衣物的刘二,语气颇有些呛人。
“那个,石家哥哥……”刘二赔笑着说道,“家父年纪大了,夜里不安生,我陪护得晚,是以睡得……”
“行了行了。”
被称作姓石的汉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声音颇有几分趾高气扬道,“我是替仙人们来传话的,仙人们在县中收弟子,县中各家各户八岁以下的孩童都得送道院里去,真真是挨千刀的,你家也能得了这份恩典。”
“仙人收弟子?送道院里?”
刘二一时有些发愣,后面那石姓汉子谩骂的话他完全没听进去,只记得一句送道院里。
“可记着了,这是你家的大造化,巳时就得送去。”那姓石的汉子见刘二有些发懵,也懒得多话,只是再次交代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朝其他家跑去,哐哐哐再次一通砸门。
好半晌,刘二方才回过神来,晃晃悠悠地转回到了内院。
一路院落长了不少杂草,屋檐砖瓦残破也没来得及修葺,还有角落处,堆叠着杂物。
他家宅邸颇大,换做早些年算是城内排的上号的大户,后来世道不好,日渐衰败了下去。
前些年,曾经依仗着家中的磨盘,给城内人磨米磨面维持生计,只是后来……
反正,这些年的日子,其他家过得渐渐又有了起色,可他这家中,反而越发不堪了。
一进了内院,就见院中站着一个拄着拐的老人,气色衰败,可还强撑着走动。
见刘二从外间进来,老人轻轻点着拐杖,喉咙里仿佛含着一口浓痰,含含糊糊地问道:“谁来了?”
“是石家哥哥过来了。”
刘二轻声回答,说着想要上前想要搀扶住老人,却被老人一把推开。
“是老石头家的那小子。”老人脸上苍白的脸上隐约浮起一丝血色,“他算个什么东西,大清早也来我家砸门,前些年若不是我看着老石头的情分接济,哼,他一家……”
刘二束手站在一旁,听着自家老父的絮絮叨叨,脸上颇有无奈之色,然他也不去打断,只是听着老人反反复复地说那些旧事。
在早些年家中虽是落魄了,可还能仗着院中的石磨,给邻里磨些米面维持生计,但自从那次事发,虽是真人们不追究,但到底还是受了不小的影响。
尤其是不少人听说了他家中养鬼推磨之事,往日走动得勤快的,渐渐也疏远了。
老人经了那次的事后,大病一场,脑子混沌了许多,这家业也就得靠着他来撑起。
唉,其实又哪里能说是什么家业,不过是勉力让一家人能勉强糊口度日。
好在如今沧澜县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只要肯卖力气,他一个青壮劳力,终究还能养家糊口。
“那老石头家的小子,过来寻你甚事?”
絮絮叨叨地叫骂了一阵,老人又斜睨了一眼旁边的刘二,他如今身体越发不堪,可气性却比以往更加大了。
刘二听到自家老父问话,一时却有些吞吐了起来,“道……道观要招弟子,石家哥哥来通知孩儿,让言儿,不对,是让牛娃去。”
言,是刘二他老父刘睢为自家孙儿取的名,从小他都是这般叫,算是个文雅的。自然刘二其实也只是行二,只不过被人唤得多了,本名到没人在意,多以刘二相称。
之所以要给他儿子改名,依着自家老父的说法,便是原来家中有佛像庇护,哪怕是家中招来小鬼,都是神佛可怜他家落了难。
但佛像被毁之后,老人一场大病,却是不敢再将自家孙儿继续叫做刘言,反而取了个贱名“牛娃”。
刘二对此也没有什么意见,如今世道,鬼祟妖魔出没,哪怕近几年沧澜县这边太平了,可往来的商贾还是不时带来一些骇人的消息。
他家里的“牛娃”是独苗一根,自然是不敢大意。
小孩出生到成人,要过阎王关、玉吊关、和尚关、落井关等关煞,精气盛而神气衰,心智不足以守魂摄魄。
而鬼怪邪祟性喜作恶,见父母兄长心疼孩子,就会心生嫉妒,追索戏弄孩童、进而惊吓到哀痛,造成三魂七魄的丢失与游离。
而给孩子起个贱名的话,就有嫌弃之意,表示孩子不受家长待见,这样鬼怪邪祟就没有兴趣再插手了,故取一个丑名可以骗过鬼怪,让其厌恶而放弃勾魂,使小孩躲过关煞。
“嗯?!”
就在刘二说完话后,本就气性颇大的老人一下仿佛仿佛眼珠子都要瞪得掉出来,拐杖在地上拄得啪啪响,扯着嗓子道,“道院?道院还想招我孙儿?”
“爹,爹,你莫要气恼。”刘二赶紧上前宽慰,“你若是不愿意,我们家不去便是了。石家哥哥也没说一定得去,对,不去不去。”
他家是信佛的,虽说如今释家在大周灭佛之后,已是罕有踪迹,但毕竟是曾经煊赫一时的宗门,庙宇寺院无数,多少还是有些流传。
刘睢年轻时经商亦非一帆风顺,多次折本,甚至有次被逼得走投无路,逃入深山,在一棵树干上准备自缢,结果为一个躲在山中的老僧所救,赠与他两个佛像,又教他诚心礼佛,做个善男。
自那之后刘睢家业便开始有些时来运转,先是有人借贷于他,而后又做了几桩大买卖,渐渐起了家业。此后,刘睢虽早夭了一子,然而二子还是健康长成,后来虽是年迈,时局也多有不堪,但一家人总还能过活。
直到这沧澜县县衙里的官员胥吏被道门中人替代,才真正衰微了下去,在那两尊佛像被毁之后,又有小鬼之事,才算是真正到了谷底。
“不!”
许久,看着仿佛暴怒不已的老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浊黄的双眸落在了刘二的身上,声音难得的吐字清晰,“去,必须去!”
“爹,这是为……”刘二有些不解。
刘睢气色不佳的面容仿佛忽然有了精神头,拄着拐在原地来回走动着,出声教训着自家儿子道:“你当为父信奉释家佛陀是为了甚?还不是那时我走投无路,有了那两尊佛像庇佑,方才能有了这份家业。如今时事易转,佛像也被毁了,我们家名声也坏了。这次却是一个好机会。”
一边说着,一边老人在院子中走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甚至连拄拐都不需要,恍惚间让刘二都觉得又见着了正当壮年时的父亲。
“二郎,你带牛娃去了,一定要找机会让他排到前方,如今这天下在变,我是老了,你也是个愚笨的,唯有我们家牛娃,还算有些灵光,值得一试。若是我刘家祖上有灵,让牛娃被选入道院,这……这也算是一步登天之事。”
说到这里,老人刘睢神色越发热切了起来,又瞥了一眼宛如木头似的呆站在那里的刘二,蓦地再次狠狠用拐拄了一下地面,“不成,今日道院我也得同去。”
“这个……”刘二为难了起来,有些担心道,“爹,你这身子骨……”
“我这把老骨头还没入土呢。”刘睢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但凡你能机警一些,这事也不用我去,你是真不懂得其中道道和这里面的机缘。”
大周二百年,确实是将许多东西都给泯灭了个干净,但雁过留痕,终究是有一些东西流传下来的。
如刘睢这般年轻时行走过天下,还得了些许际遇的,多少还是了解一些。
寻常人想要拜入那些仙道宗门,极为不容易,很多时候即便是知道山门所在,可任你有什么手段都进不去。
这些宗门自古以来,隐于凡人不可知的各处之中,招收弟子要么是从门内门人开始,要么也是在世俗世界里挑选王权社会的有身份者。
少数一些无天赋离开宗门的,又或者一些家中有长辈在,但自身无法进入,继承了几手术法的,算是民间术法流传的来源。
到了大周的二百年,那更不必说,宗门销声匿迹,哪怕真的有暗中发展传承,不是被对方找上,也是无处可寻。
而这次不同。
这次是道院,或者说是道门,真正的大张旗鼓的选拔招收弟子。
几乎没有几个人不为之心动的,修仙修道,长生不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再伟力归于自身的这种神魔世界,这一条路,毫无疑问,比起当官什么的,还要有盼头得多。
也只有那种戏文里,才会觉得家里有人得缘法去修道不好,反而要逼着对方去考功名科举,这两者哪里能有可比性。
刘睢心中打定了主意,冲着刘二摆摆手:“去吧,将牛娃给叫醒了,然后换身干净些的衣裳。”
“唉。”刘二点头应是,急急忙忙往自家后宅去了。
日上三竿。
沧澜县的街头越发热闹了起来,街道上车马往来如水,行人如织。
各种叫卖、吆喝,喧嚣之声好不热闹。
自北地司州疫乱之后,近些年终于逐渐安稳下来,沧澜县北面的几处渡口外,商船往来日赠,虽各地依旧多有盗匪、鬼怪之事,但在沧澜县以及沧澜县所属的沧南郡各地已经安稳下来。
惶恐不可终日的百姓再次从家中走了出来,又有逃难的、无处可去的,以及一些胆大的商贾,从天南地北朝这大江南岸的沧南郡各处。
其中,又以临近大江的沧澜县,最为是繁华。
只因不知何时起,县中原本的县衙所属,突然坍塌湮灭,而后,在县衙原本所在的位置,段段时日起了一栋十三层高的高楼。
这高楼若是比之玉京十二楼,自算是低矮,并不能引得人如何惊诧,可在这大江边缘的一处上县,却是极为吸引人的目光。
如今城内各处,往日里的那些巡城的士卒、差役并未多大改变,但不少要害部门上的胥吏官员,却已换了人。
这些人大多身着道袍,有华丽张扬的紫袍、黄袍,也有清淡素雅的青衣、玄衣,只是皆作为道人打扮。
行走在沧澜县县城之内,行人偶尔抬头仰望,不时能见着飞掠的剑光,乘风驾云的缥缈身影,时隐时现。
往日里多数只是在坊间流传又或是在话本里听到的事情,在沧澜县已经越来越容易见着。
甚至,除了沧澜县,沧南郡周遭几个郡县,这般的神仙人物也多有出现,而且皆是直接接管了县衙等一应事物,处理起民生民计。
面对这些“仙人”,不论是城内城外的大户、豪强,还是底层的乞丐、百姓,一个个不敢说都心中畏惧,但几乎仙人所发布的诏令,是没几个敢违抗的。
当然,仙人们的规矩,大家遵守,可同样的心中也感觉安宁了许多。
至少城内城外不单单是盗匪、小贼之类销声匿迹,便是很多诡异事,几乎也不复所见。
偶尔夜间还能见着一些高来高去的身影,听到零散的叮当打斗声,总之,是安定了下来。
这也是沧澜县和沧南郡日渐繁华的原因之一,城内大量的人口涌入,在各种道人的安排下,寻找到了生存的位置。城外,各种田地也被组织起来,连续数年开垦,渐渐丰收。
这等日子,除了少数如刘睢刘二家那样有些困苦外,大多数的普通百姓,税赋降低,秩序稳定,反而是缓了一口气。
至于说——
原先那些城里的县令官员们,普通百姓庶民,也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但有心的也见到过,一些个颇有官声的身上的官袍已经褪下,换上了道袍。
沧澜县县衙原先的位置,如今便是那座十三层的高楼,高楼外大多数的建筑已经被拆迁,连着原先县衙门外的广场和诸多建筑,然后形成了如今道门在这沧澜县的道院所在。
此刻。
道院的宽阔广场上,密密麻麻地站着许多的人影。
几乎都是五六岁到十岁上下的童子童女,在父兄家人的陪伴下,看着这般热闹的场景,极为好奇。
又有一些顽劣的,在人群里来回乱窜,引得后方追赶的家长呼喊个不停,还有眼馋广场外小贩、货郎叫卖的各种小吃、甜食,又有被这般人多吓得抓着父母衣角缩在后方的。
只是人群嘈杂虽嘈杂,但大抵还是不敢胡乱来的。广场周围一个个站立着的,或是穿甲持刀的士卒,或是道袍装束的仙人,总是能够让很多不安分的人,收敛起心思。
嗡——
忽然一声悦耳的清鸣在广场之内响起。
穹天之上,又一道道霞光闪烁。
须臾间,由远及近,几个身影落在了广场前方的高台之上。
第三百七十三章 道门展望(二) 上章章节名错了
“让让,让让!”
苍老沙哑的声音不断在人群之中响起。
拥挤的人潮里,一个右手拄着拐的老人,左手牵着一个七八岁大的童子,左突右进,朝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疯狂地挤了过去。
老人看着年迈,似乎腿脚也不够利落,可偏偏牵拉着一个孩童,却体现出了不同寻常的速度。再加之不少被其推挤的人,回身见着是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汉,心中虽不痛快,但多半也未曾计较。
就这般推推搡搡,老人刘睢牵拉着一个自家孙儿到了广场的前排,一眼就看到了广场高大的楼宇前,此刻正站着的几个身影。
黄色、紫色、红色的各种华美道袍,比之昔日穿着各种官服的官员胥吏还要精致,往来穿梭行走着许多面皮粉嫩的童子童女。
在广场居中的位置,则立着一个巨大的高台,几道流光由远及近闪过,瞬间高台之上多了几个人影。
其中一个身量高,伟风仪,面如白玉,留着一尺长须的红袍道人,负手而立,望着高台之下广场上密密麻麻稚童和老少男女,嘴角轻抿,微微抚须,朝一旁的一个黄袍道人说道:
“方师弟不愧是大真宗最通俗务之人,这沧澜县乃至整个沧南郡已成我大真宗于红尘根基之地,宗门业已知悉你知才具,若等上报导致,定然能得嘉奖。”
“师兄过誉了。”
方秋子神色平和,脸上殊无半点欣喜之情,“此乃我道门威势,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哈哈哈……”
那风仪极佳的红袍道人大笑一声,跟着又摇摇头,“这等顺势,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道门二百年少有履世,民间即便有些传闻,可敬畏之心却不比从前。且今次不比过往,昔年我道门只是执棋之人,今次却不一样,我道门上下全数入世下场了。”
这次方秋子没有回答,目光望向高台下方聚集的人群,神色反而有些恍惚。
自道子传谕,道门九宗尽数入世之后,他大真宗一脉,便多以这沧南郡为道基之地。
一则是沧南郡地理地处大江之南,贯通南北东西诸多州郡;二则是他当日奉命入世,在这沧澜县打下了一番根基。
捉妖驱鬼,却邪除魔,荡平周遭匪患,使得道门在沧澜县和沧南郡声势渐起,但方秋子亦知,这才是赢得人心第一步,这第二步,需要将这百姓乡民绑在道门之上。
道子所图如今对于各宗之人都不是什么秘密,人间道国,天下从道,唯我道门。
这等目标,道门上下早已达成一致,甚至包括方秋子在内,也觉得可行。
与其每隔几百年坐看人间王朝更替,百姓惨淡,又或者稍一不慎,养出了大周朝这么一个怪物,反噬人道气运,差点还诞生真龙,还不如道门直接出手,建立人间道国。
大周二百年压得天下诸多宗门喘不过气来,如今释家佛门早灭,儒门又早已被驯服,玉京一夜大抵真正的大儒多半已凋零消散
那些昔日在大周威逼之下苟延残喘的小宗派,如今即便再次出世,所能掀起的风浪也有限,道门再次出山,可以说天下再无其他可以抗衡的势力。
嗯,或许也不能说没有。
浮罗教可算其一,但浮罗教行事乖张、狠戾,操纵人心,以方秋子的眼光来看,原先的浮罗教能够发展壮大,一方面是浮罗教的三圣法力强横,但真正的缘由还是这大周收拢了力量,道门原先只是偶尔一些弟子行走,如今尽数入世,却不是一个浮罗教所能抗衡的。
而除了浮罗教之外,真正需要担心的,应当是西面蛮荒那些大妖天鬼之流。
不过——
方秋子想到这里,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就浮现起了一个年轻道人的模样。
不论是与对方一起的几次除魔,还是最后玉京五分,群妖湮灭,其中的林林总总都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若我道门能有此等人物……”
方秋子心中无声长叹,对方虽是一身道人装扮,所用之法术与道门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实实在在并非道门九宗之人。
道门筹划二百年,终于等到了大周覆灭,可人间道国这一宏图展望,若是对方出手……
“我道门入世……”
就在方秋子心神飘忽间,那居中而站的红袍道人忽而嚷声朝着下方的人群说道,“将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使万民不受邪魔、鬼祟、妖物、兵灾、疾病、饥饿等诸多劫难。”
红袍道人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听到诸多普通百姓耳中,仿佛有莫名的鼓动人心的力量,一众百姓几乎个个翘首倾听。
“道子有谕!”
红袍道人神色微微肃然了几分,仿佛在传达其他的人话,继续说道,“凡百姓有冤屈者,有受害者,有争执者,有理难辨清者,皆可来道院击鼓求断。我道院必公平以待,凡害人伤人者,不论人神妖魔鬼,我道院上穷碧落下黄泉,定尽数擒于院前,以镇不法。其中具体条例,此后会有**道人传于各处。”
轰——
这话一出,下方广场上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
虽然许多人都知晓如今的沧澜县就是道院做主,连原先的县衙所在都被拆除建了高楼,可真的第一次听到这般明白无误的说法,还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
站在一旁的方秋子似早已料到这样的反应,大周二百年,不论如今为何,但人的惯性思维,终究还是会引得一些人怀念。
不过,面对这种情况,道门的解决方式也简单,那便是——
高台上,红袍道人抬手一挥,蓦然间一道七彩光芒在广场上方闪耀,其光华之夺目,更甚天上的红日。
哄闹的人群立时为其光彩所夺,立时安静了下来。
红袍道人站在高台之上,环视下方,声若洪钟,再次说道:“我道门今大开方便之门,自今年起,每一年将在沧澜县收十名天资卓越的稚嫩,修法修道,入我道门,行我大道。”
第三百七十四章 变化(一)
宁西城。
滚滚浓烟升腾,直冲天际。
坍塌的西面城墙,如今彻底铲平,连通着城内的军营,形成了一个仿佛马蹄铁形状的开阔广场。
城外建立起了众多耸立的房屋,玲琅满目的各种奇异器械不断在哐当哐当发出轰鸣。
每间房屋之外,都立有一个个奇奇怪怪的牌子,锻造坊、符文坊、通法坊……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各种轰隆隆的奇特声响,总是不绝于耳。
偶尔有从城内路过的商贾或者一些昔年逃难定居在宁西城的普通百姓,每次总是会惊讶于宁西城的变化。
这些对于普通民众或者商贾来说,其实有些能看不懂,有些就只能看个稀奇。
像是城外连绵的地下,每日都会有许多人从地下运送回来大量的精钢好铁,又有许多黑色往日无人问津的煤炭被挖掘出来,不断起了各种冶炼作坊。
很多东西仿佛就是一夜之间就冒了出来一般,在那次妖怪袭城之后,各种各样奇奇怪的东西就如雨后春笋,不断在宁西城周遭发芽。
城内城外,他们见着的再不是昔日那些衣衫褴褛、神色困顿的老卒,反而是一个个圆滚滚体型巨大的“铁人”,那“铁人”若是落下面罩,很多人才会发现,里面还是那些昔年的宁西军老卒。
只是,不知为何,这些人看上去都变得年轻了许多,花白的胡子变得黑了,褶子密布的脸上也变得平滑,浑浊无神的双眸也越来越亮。
“这变化当真是——”
行走新近开阔出来的宽敞街道,薛元魁一路赞叹有声。
地上的道路坚硬平实,几乎完全就是金铁所铸,行走在其中能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踏实,比之他曾经去过的许多青石铺地的大城都要来得平整。
两侧各种奇奇怪怪的各种工坊都在建造,宁西军之中来来往往的人流不断,似乎全部都动了起来。
薛元魁这些时日里虽已不是第一次见着这宁西城的变化,可每一次见着,心中依旧会由衷地感慨了起来。
他也算是走过不少地方的人,这宁西城此前也都谈得上熟悉,可如今却渐渐的变得陌生了起来。
“薛老大,我们这次去真的能成?”
跟在薛元魁身后的裘彪,目光不是落在了那些高大的铠甲铁人身上。
昔日的宁西军虽让裘彪有所收敛,但见着那些病恹恹的老卒,心头总是偶尔会冒出想要一较高下的武者之心。
可当这些老卒穿上这铁罐子似的铠甲之后,行走昂扬,一跃十多丈,甚至有一些还能够有飞行腾空之能。
前几次裘彪可是亲眼见着了一队穿着这“法术战铠”的宁西军,从西面瀚海里斩杀了足足十几头面目狰狞异常的妖魔回城。
薛元魁目光亦是随着一队宁西军离去,眼中泛起了阵阵涟漪,而后又向身后的裘彪笑了笑,道:“这事定然是真的,只是‘法术战铠’这你就不用想了,如今一万多的宁西军也就装备了三千不到,但其他的东西,或许我们都可以购买一些。”
裘彪闻言却摇了摇头:“薛老大,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法术铠甲那等宝物,我哪里敢想,只是其他,我们真要去卖这些……那可是法宝灵物啊!”
“自然是真的。”
薛元魁面色微微凝重了几分,“哥舒大帅已发了令,日后宁西军出产法术器具,各家商队皆可购买出售,且价格极低,而且勒儿前番有说,再过些时日,其他处也要修……不过,有一点……”
薛元魁说着,目光落在了裘彪的身上,他对于这位看作左膀右臂的心腹兄弟颇为了解,以往是没那个能力,若真的有了……
“这个我晓得。”
裘彪急忙点点头,接着说道,“不能做伤天害理之事,否则法术反噬,灰飞烟灭,这是法宝灵物,我哪里感造次。”
“你知道便好!”
薛元魁轻轻颔首点头,脑海里又不禁冒出了此前来宁西城时所见的那个年轻的道人身影,心中不禁轻轻叹息,自家还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如此高人在眼前却没有真正去好好打交道。
不过,也还好,至少他家那小子却是抓住了机会。
两人说话间,已经从城内出来,在原来城外空旷的位置上,一座仿佛从地下长出来的钢铁建筑,出现在两人面前。
不像人们印象之中的楼,也与塔类似,谈不上什么美感,甚至可以说丑,棱角尖锐,笔直得仿佛一把利剑,直插向天际,完全不合此时人的审美观感。
可偏偏,这楼仿佛是被人用泥水捏出来一般,浑然一体。
楼前树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匾,高有五丈,上面鬼斧神工似的写着三个字——布道阁。
此刻,这座宛如利剑,棱角分明的布道阁外,已经站着了不少人。
薛元魁粗粗扫视了一番,就能够发现,这些人都是与他一般走南闯北的行脚商人,其中有一些还是最近一段时间来的,一个个都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
过了好一段时间,布道阁的大门缓缓打开,从其中走出来了一个少年。
裘彪突然轻轻用肩膀挤了下身旁的薛元魁,努嘴道:“勒哥儿来了。”
正打量着周遭前来“布道阁”的薛元魁,立刻回过神来,就见着站在门前的少年,正是他自家的儿子薛勒。
和以往飞扬跳脱的比起来,此刻的薛勒在薛元魁眼中,毫无疑问变得沉稳、内敛了许多。
那一夜妖魔袭城之后,薛元魁就拉着薛勒千方百计找到了裴真人。
在薛元魁看来,这位裴真人是有**力大神通的,可真正后来了解到一些情况之后,才真正发现,远非他所能想象。
民间的传言,此前司州雍州大乱,疫鬼横行,裴道人一怒入玉京,灭大周国祚。
又有许多斩妖除魔之事流传,如斗什么江龙,破鬼城之类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或大或小,或假或真,但每每听到都会让薛元魁心惊不已。
“各位请进吧!”
站在布道阁门前的薛勒,已经换了一身简单的道袍装扮的薛勒淡然朝众人一笑。
目光望向薛元魁处,也未曾多说什么,可薛元魁见着自家儿子往来的目光,心头顿时一暖。
在薛勒的引领下,众人跟着一起走入了这布道阁。
一进门,两侧玲琅满目的诸多法器,登时就让众人看得呆了。
“这……这些都可出售?”
第三百七十五章 布道展示
从“布道阁”外走进来的,诸多商贾之流,望着偌大的大厅之中,琳琅满目的“货物”,着实惊骇非常。
这大厅比之寻常的货栈客厅还要大出三五倍,楼高更是一丈上下,周围的货架之上,所出售的“货物”,着实是让在场众多的商贾从未想过。
薛元魁目光落在货架的一张寻常符箓上,黄纸红字,其中的符头符胆他也看不明白,那些篆文更是一阵疑惑,但旁边的几行简单文字介绍,却一眼就看得清楚明白。
“止血神符。若有人跌破或打伤,血流不止,以此符贴破血处,其血立止。一文一张,百张起售,时效一年,过期**。”
薛元魁望着这“止血神符”的介绍和售价,只感觉一阵不可置信。
什么时候这样的仙家术法符箓,竟……竟然如同寻常货物一般摆在了货架之上出售了?!!
这道“止血神符”,看着价格低廉,可寻常的磕碰止血,甚至战场战阵之上的刀兵之事,若能得这符箓的使用,其好处几乎难以想象。
薛元魁接着又朝另外一边的货架看了一眼,这货架之上,同样是符箓。
“禁病保身符。焚符化水,令人服之,可解小病和延缓急症。三文一张,百张起售,时效二年,过期**。”
与“止血神符”一般,这“禁病保身符”同样是治病疗伤之用。
对于这些符箓的效用,薛元魁没有丝毫怀疑,不说引他们入这“布道阁”的就是自家亲子,就是裴楚裴真人的名字,也足以让人信服。
而且两种符箓的价格低廉,不过后面都有一个很重要的效用时间,时效一年和时效二年。
薛元魁最初还有几分不解其意,但多年行商,见惯了各种世家豪门,立刻就明白了过来,这符箓有时效,为的是防止有人囤积居奇。
毕竟,符箓价格极其低廉,若是有身家丰厚的大族,大量收购囤积,市面上依旧不可能见着。
而有了时效,过期后符箓**毁去,若不想货物砸在手里,便要千方百计的售卖出去。
自然其中或许还会有其他挂碍,但总体来说,这两种符箓对于寻常人来说,绝对是极其有用之物。
薛元魁又急不可耐地匆匆朝着其他各个货栈上看过去,玲琅满目的各种符箓顿时一一出现在他的眼里。
安胎符、六畜平安符、治牛瘟符、治猪鸡瘟符、痢疾符、头风符、解毒符、治水火烫伤符等等,诸多符箓各有妙用,而且几乎都是关系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民间之中,其实薛元魁也曾了解过,有一些道人或者异人,身怀异术,能为人治病,可那也不过是走街串巷,行走江湖,根本不可能如这般一次性大量的符箓售出,寻常人拿到之后直接可用。
薛元魁看着这货架上的每一种灵符,心潮起伏,难以自抑。
这是仙家法术汇聚之灵符,此刻就这样如货物一般摆在了面前,那种震撼感着实难以形容。
他行商多年,哪里能不知晓这些符箓对于生命百姓的好处,此后即便经过不知多少次的倒手,可其价格不高,只要符箓源源不断产出,加之符箓的本身时效性,那总体而言,这售卖的价格就不可能太过夸张。
“啊!”
突然,正当薛元魁心神恍惚间,就听到了不远处有人高呼出声。
“这……这些都可出售?”
说话的是一个新近来到宁西城的商贾,是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男子,面有风霜之色。
薛元魁在城内与对方有过几次照面,勉强算是识得对方,姓窦,据说是瀚州州府那边的一个小商贾。
宁西城地处偏远,加之如今的世道不安,其实商贾之事并不容易做。
可同样的,越是不容易,回报越高,许多胆大之辈,就敢甘冒奇险,放手一搏。
如薛元魁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行商过程之中,盗匪、鬼怪、妖魔等各种危险无时无刻不再,可这般的秩序渐渐崩坏的情况下,只要能够成功,每一次的回报都极为不菲。
此刻。
薛元魁听到了那姓窦的商贾的惊呼之声,跟着也走了过去。
这一次,最先出现的依旧是符箓。
只是比薛元魁先前看到的那些各种治病、保身的符箓不同,这些符箓显然更加的稀奇,也让人更加的震撼。
“虎豹避符。入山佩戴,则虎豹毒虫山木等怪尽皆避之,山居者以此符贴屋。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五年,过期**。”
“开天眼符。焚符伴清水吞服,能见水中物,能见鬼神。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五年,过期**。”
“斩鬼符。阴鬼邪祟入侵时,烧化本符可斩之。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三年,过期**。”
“治鬼邪符。鬼魔邪灵骚扰家宅入侵时,本符贴于大厅可抵御。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五年,过期**。”
“镇妖魔煞神符。镇压煞神阴法,贴于家中大厅。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五年,过期**。”
“破妄符。焚烧可破妖魔**、鬼打墙之邪法。十文一张,十张起售,时效五年,过期**。”
还有退邪符、驱邪灵入体符、破妄符、破妖邪符……等等各种符箓。
这些符箓比之先前,那些治伤去病的符相比,多为安家护宅,破鬼妖邪之类的符箓。
价格相对要高出不少,但在薛元魁看来,依旧属于极度低廉的价格,而且时效性上明显上升了一个台阶。
其中一些符箓在薛元魁看来,若是他以往行商的时候,若能够有带上的话,几乎不用再惧怕阴鬼之事。
“诸位还请随我来。”
站在大厅中间,薛勒望着陷入到了震撼之中的诸多商贾和自家老父,笑着又向几人朝后方介绍。
这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便不再是符箓,而是一些法器。
其中最先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把把通体雪亮的长剑,长剑样式和直刀颇为类似,但并未开刃,又有诸如箭矢一般的符箭,层层叠叠。
薛勒随手将一把长剑举起,轻轻一划,顿时一道道仿佛蓝白色的电光在空气之中微微闪动了起来。
“此为雷剑,有雷霆之力,可斩鬼魅,可伤妖邪。售价一贯可得。”
一众商贾登时有些惊呼起来,不谈这雷剑具备雷霆电光之力,便是那精钢所铸,其实在市面上的价格少数也在数十上百贯。
然而。
这些还不是真正让人震撼的。
真正让人震撼的在于,后面薛勒跟着拿起的一件“法器”,几乎让人惊掉了下巴。
薛勒拿在手里的不再是什么高大上的刀剑,而是一把平平常常的妇人刺绣所用的剪刀。
剪刀通体雪白,上面仿佛有一层莹莹光彩流转。
薛勒举起简单随手在轻轻虚剪了两下,笑着道:“此为金阳剪,乃师尊取炽烈皓日之太阳炁所锻造,可破鬼物妖魔。价格百文。”
说着,薛勒的手并未停下,又继续拿起了一把寻常农家用的柴刀,在众人面前晃了晃,“柴刀之中有天罡炁,同样可破法诛邪,乃是师尊仿龙虎气直刀所铸,价格百文。”
接着又是锄头和菜刀等物,一件件都是寻常人家所使用的器具,平常无比,价格和市面所售价格相差仿佛。
还有诸如小件的护身符,或者是用于展示的寻常衣帽,但每一件都有太阳太阴炁,或是天罡炁加持。
这些东西,众人有些能听得懂,有些不甚分明,可都知道是能够杀伤妖邪,或者防止为妖邪所害之物。
若在昔年,几乎每一件都可算是宗派宝物,然而此刻出现在众人面前,以一种寻常货物的价格等待售卖。
那等冲击和震惊,着实让人惊愕难言。
但到了此时,不少人眼中也流露出了几许怀疑的目光。
一个是这事情是在难以置信,一个则是心中多少对于这些法器、符箓的效用。
站在薛元魁身边的裘彪甚至已经忍不住看着薛勒惊呼起来,“勒哥儿,这些东西当真有效?”
“自然是有的。”
薛勒含笑点头,脸上升起一丝由衷的钦佩,“师尊所图,便是要让这些法器,流入千家万户之中,各位不信的话……”
薛勒忽然轻轻拍了拍手掌,很快大厅后方响起一阵响动。
大厅后方,走出了两个全身包裹在铁罐头之中的宁西军,这两个宁西军一人拖着一个一人高的铁笼。
一个铁笼里,囚着的是一个模样狰狞似乎是蝎类成精的妖魔。
这妖魔凶悍不减,一见着众多商贾,立时咆哮起来,撞击得铁笼哐哐作响。
一众商贾登时被其凶威所慑,哪怕是薛元魁和裘彪这等武夫,见着这妖魔心中自忖恐怕也非其敌手。
而另外一个铁笼,又有不同。
铁笼之内空荡荡无物,可在铁笼外面,又贴着几道黄色的符箓。
薛勒笑着从货栈之上取下一张符箓,焚烧伴入柜台边的一壶清水之中,然后倒在一个个茶盏之中,请在场的诸多商贾一一服下。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既然会到了这“布道阁”,其实多少都是有些胆气。
也自知在这宁西城之中,不论是身家性命还是其他,若是宁西军或是那位宛如神龙的裴真人要出手,根本不可能抵御,根本没有人会拒绝。
薛元魁更不必说,他谁都可能信不过,却不会不相信自家儿子。
接过茶盏,仰头服下。
顿时。
他便见着方才那空荡无物的铁笼里,趴伏着一头模样古怪宛如猿猴的鬼物。
鬼物身上有丝丝缕缕的阴邪之气不断溢散而出,正呲牙裂嘴地盯着众人。
“这是开天眼符?”
有其他几个商贾惊讶地叫了起来。
方才那诸多符箓里,有人见着了那“开天眼符”的介绍,但这些符箓,众人未曾尝试过,心中哪怕是相信也多少会打个折扣。
可这一下,却再不比多说。
“这一头妖魔,曾吞噬边陲三名孩童,这鬼物则是食人精气鬼,吸人精气,数目过十。这一妖一鬼为宁西军所擒,今日——”
薛勒指了指被关在铁笼之中的那头宛如蝎子成精的妖魔,神色凛然,望着众人说道,“不知哪位敢诛之!”
“这……”
众人登时有些畏怯。
哪怕一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的行商,甚至不少人手中都沾染过血腥,可对付妖魔,却并无几个人真正有过。且即便真的敢动手,又担心其后会有报复等诸多事端。
只是,今次来的众人里,毕竟还有薛元魁和裘彪两个薛勒熟悉之人。
薛勒的话音刚落,旁边的裘彪已经抢先一步上前,“勒哥儿,我来。”
说着,裘彪伸手在货架上取下一把“雷剑”,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走到了那铁笼之中的蝎妖面前,长剑轻轻朝前一指。
刺啦——
一阵耀眼的电光瞬间在众人面前浮现。
铁笼之中的妖魔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嚎,然而转瞬之间,就已经化作了一团焦炭。
嘶——
众人看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包括裘彪在内,都仿佛有些被惊吓到了。
这“雷剑”的威力,远超乎他的想象,他甚至能够想到,若有这样的一把法器在手,以后行走哪里还有惧怕什么妖魔鬼怪。
薛勒神色平静,伸手从裘彪手中接过雷剑,又朝众人说道:“雷剑取九天雷霆之力加持,其雷霆之力,可动用百次,百次之后,便是寻常宝剑。不过,等到师尊在天下各州郡县布下道宫,雷剑可在道宫雷霆法阵之中再次继续雷霆之力。至于这鬼物……”
这一次,不等薛勒说完,方才那个姓窦的商贾已经跳了出来,动作还比跃跃欲试的薛元魁还快了半分。
“且让我来。”
那姓窦的商贾望着牢笼之中的食人精气鬼,眼中流露出了一抹恨意,“我昔日一挚爱兄弟,体魄健壮如熊罴,可死时宛如干尸枯骨,正是坏在了这食人精气鬼之手。”
其实这番话,在场的商贾都有所感,哪怕是薛元魁也深以为然。
这数十年来,大周衰微,天下妖魔渐起,又有几个人的亲人兄弟,不曾为这些阴邪鬼祟害了性命的。
那姓窦的商贾大步走上前,抓起的货架上放着的一把雪亮的剪刀。
那剪刀外观和寻常剪刀并无半点差别,可当被那商贾握着靠近铁笼之中的食人精气鬼时,立时仿佛放出了光明一般。
食人精气鬼见那姓窦的商贾拿着剪刀靠近,登时身体蜷缩,瑟瑟发抖了起来。
几乎就在姓窦的商贾的剪刀伸进了铁笼之内,刺啦啦仿佛沸水泼在冰雪之上的滋滋声大作,转眼之间那食人精气鬼就化作飞烟,消失得无影无形。
见着那食人精气鬼彻底消散,薛勒望着众人又轻轻做了一个稽首,而后道:“这厅中诸多符箓、法器,诸位尽可一试,师尊有言,天下万名,皆当有抗衡妖魔之力。”
布道阁的大厅之中,连续见识了法器的众多商贾顿时再度沸腾了起来。
有人几乎在薛勒说完之后,就去抓起货架上的符箓,想要再试验一二,也有人则不断打量着大厅之中,心中不断做着各种盘算。
但不论是谁,其实都已在心中听得明白,这些以往几乎不可能流入到寻常百姓之手的仙家法器,这位裴真人却是要让天下万民人手一件,不,应该说是,人手尽是。
在一众商贾继续在大厅之中打量、尝试的时候,薛勒冲着自家父亲薛元魁轻轻点头行礼,而后便转身朝布道阁后方离去。
一路沿着布道阁后门,薛勒很快就来到了一处仿佛是冶炼工坊的场地。
场地外围,数十名身着符甲、遮蔽面门的宁西军傲然而立。
工坊内,轰隆隆的声音不断响起。
一艘长约百丈的巨大的钢铁龙舟,正在一点一点成型。
第三百七十六章 神通术法,此间伟力
轰隆轰隆——
巨大的响动之声一直不绝于耳。
在外人不可见的开阔冶炼工坊之内,几乎火红滚烫的铁水从薛勒觉得古里古怪的器械之中流淌出来,就被站在器械边缘的道人随手引动,仿佛化作铁水长龙,朝着那搭建出了框架的巨大龙舟引动。
一艘庞大的钢铁舟船,就这样在流淌的铁水之中,一点点成型。
浑然一体,不见一枚铁钉和榫卯。
薛勒每一次见着,都会产生一种发自心底的悸动。
他此前已从裴楚口中听到了关于这钢铁天舟的展望,等真正锻造成型之后。
天舟周身将和那些“符甲”一般,点上各种具备神力的符箓,此后,将会飞天。
想到如此不知几十上百万斤重的钢铁天舟,横行天际,薛勒心中就难以言喻的激动。
这边是神通术法。
与这等伟力比起来,出售给那些商贾的各种符箓和法器,反而只是寻常小事。
“师尊!”
薛勒见着一道铁水缓缓流淌入由沙石和木头形成的巨大模具之后,悄然到了裴楚身边,恭恭敬敬行礼,“已让各路商贾们见识到了诸多符箓和法器的妙用。”
“好。”
裴楚轻轻抬手将最后那一点铁水注入庞大的模具之后,颔首点头,接着又说道,“符箓、法器不过小事,但传扬出去为重。你父行商多年,你可让其与你同往瀚州州府,立下道宫传法布道。宁西城终究是地处边陲,并无太多资源。”
“是。”
薛勒眼里倒影着火红的铁水,似燃起火焰,重重点头应是。
他拜入裴楚门下不过是那一夜妖魔袭城之后的事情,总体来说不过是短短数月的事情。
可这数月的变化,却让他感觉眼花缭绕,目眩神迷,一切仿佛是梦幻一般。
其中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神仙法术的神奇妙用。
以往在他眼中觉得不知多少高端、玄奇的术法,在得到师尊授下法苗,他只要学会符咒就可使用。
他如今负责的一项重要的事情,就是为那些印制出来的符箓点上真灵。
那些符箓样式、画法,薛勒有些记得有些还完全不会画,但他却很清楚,这些被印制出来的符箓,其实并无任何效用。
唯有最后经过了点化真灵的步骤,方才会变成真正的灵符。
“去吧。”
裴楚又轻轻嘱咐了一声,“商贾只是先通有无,后续的事情,终究还是需要布道宫才行,哥舒大帅已允诺,让你领一百‘符甲军’。”
“徒儿遵命。”
薛勒脸上再次升起喜色,朝裴楚行了大礼,转过身继续回转向布道阁方向。
望着薛勒离开的背影,一直站在裴楚身边不远,一身古朴的黑色“符甲”的大帅哥舒抬起了面甲,露出了里面一张年约在四十许的中年相貌,轻轻跟着说了一句:
“裴真人,真放心让这事情由一个少年人去做?”
如今的宁西军已由哥舒翰改名,唤作“符甲军”。裴楚在宁西城已从原先的“金液炼形”之法里,设计了一个采集“太阳炁”的法阵,能够源源不断地补充获得“太阳炁。”
有了“金液炼形”之法,之后的“符甲军”老卒都能够祛除过往伤病,身体返老孩童,从花甲耄耋的岁数蜕变到了青壮盛年。
这是裴楚和哥舒翰的约定,此后的“符甲军”为裴楚所立道宫之利刃。
扫荡群魔,护佑百姓。
调拨给薛勒一百“符甲军”,哥舒翰并无异议,只是心中多少对于裴楚将布下道宫这等大事,叫给一个少年人,还是又几分疑虑。
两人在“符甲”制作出来后,先后彻谈了许久。
对于裴楚要“布道”,让全天下人都能够获得对抗妖魔之力的想法,哥舒翰再支持不过。
昔年大周设立“禁妖司”、“镇魔司”,再往前朝,也有过诸如“钦天监”等之类专职处理诡异事的王朝,又或者直接王朝世家,就是一些宗门傀儡,依仗他们的力量进行妖魔的对抗。
这些路子,对于维持一个王朝勉强可为,但对于真正底层受害的苍生百姓,却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从解决问题。
一些大妖出世,动辄一口气吞没几千上万人,又或者如此前的那苍狼得道的凌巨子一般,劫掠百姓,再或者一些山精妖怪,偷偷摸摸下山潜伏在一些村镇,接受山民供奉,每年每月食多少人等等。
这些事情哪怕是大周王朝以龙虎气镇压天下,可到了近百五十年,依旧难以禁绝。
生民百姓所能祈求的,不过是一些偶尔行走天下的宗派弟子,来个捉鬼降妖,可受害之人何其之多,这般又能解决几件。
譬如一些妖鬼,恐怕悄然无声的害了人,都没能找出半点踪迹。
唯有裴楚所提出的这一点,力归于众。
让天下人,人人都能有降妖除魔之力。
这在哥舒翰此前是从未想过的事情。
但若真的能做成,这才是彻底改变人道衰微的根本。
神佛庇佑不可取,宗门依赖不可信,王朝世家不可为,只有所有人都能有这样的力量,那么不论是妖魔鬼魅,对于寻常的百姓而言,也就变得寻常。
也因为如此,哥舒翰对于裴楚只是让薛勒这么一个少年人,去前往瀚州州城建立新道宫,多少觉得有些不放心。
“大帅若是不放心,可让尉迟将军随行。”
裴楚笑着说了一句,如今宁西城边陲,有他坐镇,那瀚海妖国的凌巨子已经彻底龟缩,反而是获得了“符甲”的符甲军,常有出动,测试符甲性能。
裴楚推测,瀚海妖国想要再掀波浪,至少要等到西面蛮荒之中的那些潜伏的绝世大妖东进,不过到了那时候,他对于这些大妖,更不畏惧了。
毕竟,如今他都不再是一人。
“如此也好。”哥舒翰对于裴楚让尉迟敬随行,心中也是点头同意。
尉迟敬虽性格粗豪暴烈,但在他麾下能统兵,手段武艺都是翘楚,更不必说如今身着“符甲”,有尉迟敬坐镇,至少不用担心薛勒年轻不知该如何着手。
裴楚自是看出了哥舒翰的心思,这位老帅操持一辈子,思虑极多,笑着说道:“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翕张。若要布道天下,一改山河,最宜当是少年赤子。”
哥舒翰沉吟一阵,跟着仰头望了一眼碧空如洗,“此言甚是。”
若非裴楚的“金液炼形”采太阳炁为众人治伤去病,又滋养身躯,他其实都没几年好活,许多事终究是要年轻人去做才行。
裴楚对于薛勒也足够放心,薛勒这少年裴楚相处虽不算久,但其心性既有勇气又知悲悯,对于裴楚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许多事情,他其实该交代的已交代过,且得他授箓种下法苗,只要按部就班,在瀚州州城立下道宫,然后继续出售符箓、法器。
等到天下各州郡都能够立下道宫,一步步深入到底层,让普通人都能够有诸多符箓、法器充作日常使用,那么再面对寻常的精怪鬼魅,凡人就足以应对。
裴楚曾经思考过的一点,就是要在这方世界进行绝地天通,将书法禁绝,人妖神魔分立。
这件事并非不能做,他自信等到《三洞正法》圆满,在此方世界正道,再汇聚万千民心,当有可为。
然而。
事情要一分为二去看。
这是个神魔世界,有神通术法。
术法神通就是对于天地之力的感悟和运用,其或是血脉流传,或是天长日久修炼感悟,或是代代的积累传承,或是得到了诸天其他神佛祈愿降下了神力。
不论哪一种,这都是存在的,可以说是客观现象。
换而言之,其实就是神通术法是这个神魔世界的第一生产力。
裴楚以神通术法,在宁西城先后制造了许多大型器具,甚至将许多符箓采集之法,以金铁、草木的形式,设置大阵。
其中的最重要一点就在于,他学了神通术法,可调动天地之力。
虽还无法做到一年生灭,但各种术法的应用,若是放在实际的生产之中,其实用处极大。
“指地成钢”使得各种钢铁源源不绝,锻造高温无所畏惧,引动铁水凝聚成型,仿佛捏泥土雕塑一般轻易。
又如“绢云乘足”之法,他如今正在和哥舒翰,打造钢铁天舟。
这天舟以钢铁打造,沉重异常,便是成型之后,在江河湖海航行,都需要极其精巧的工艺。
可裴楚只用给这庞然巨物,书符“绢云乘足”之法,舟身自有绢云托起,可浮动飞天。
还有这天舟所安装的各种雷霆巨炮,这些巨炮成型简单,用的是“五雷法”延伸出来的诸多术法,采集雷霆之力,每一炮都有偌大威力,也是裴楚为了抗衡此后蛮荒妖魔入侵的手段之一。
可这些东西,其实从根本上来说,都离不开神通术法。
真正若是绝地天通,这个神魔世界和他曾经所处的世界也就没有了什么不同,他也将客观规律给彻底否定。
也绝非真正有利于这个世界,或者有利于这个世界的人道苍生,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还是一种倒退。
裴楚行走这个世界诸多州郡,大致已经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个世界当前最大的矛盾,其实就是寻常生民百姓和头顶之上掌握了神通术法的宗派、鬼魅、妖魔之间的矛盾。
这个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而且生民数量再多,在“神通术法”这一生产力被垄断的情况,根本无力抗衡。
裴楚需要做的,其实真正应该是“布道”,这个布道不是那种口头泛泛,或者给人洗脑形成宗教,而是要将“术法神通”这第一生产力,完全发展起来,并且下放到每一个人,惠及真正的苍生百姓。
如果每一个人道苍生百姓,都能够有符箓、法器这些东西,那么寻常的妖鬼,甚至宗派所掌握的神通力量,都很难再对他们造成彻底的欺压,具备了初步的抗衡之力。
在这个神通术法的世界里,如果各种神通术法,如果被大量的普通人掌握,推陈出新,用于真正的社会发展,或许将来还能够形成一个真正的仙侠文明。
伟力可归自身,但同样,伟力也可归于众人。
第三百七十七章 天舟雷动
“书符!”
布道阁后方的宽阔至极的冶炼工坊内,一声高呼蓦然响起。
上百名宁西军中选出的老卒和被哥舒翰推介而来的文书,一个个来到了钢铁天舟前。
这些人都是懂得文字或是描摹方面较为出彩的,在同伴相互的协助之下,有人或站在天舟上方的甲板之中,有人或站在天舟下方,还有站立在高架各处。
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本本新近印刷出来的术法符箓图案,一个个符文图样,或是繁复,或是简练,或是曲折,这些就是他们将要完成的工作。
用笔墨将安排好的符文一个个书写,画到天舟的各个角落。
哥舒翰望着行动起来的众人,开始在天舟各处书写符文,不由得再次侧身望向已负手站在一旁的裴楚,低声问道:“裴真人,这般真的可行?”
“自是可行的。”
裴楚笑着轻轻点头,“这些事情终究是要每一个人都能够去做才行,若只我一人,哪怕我神通术法再强,也分身乏术,且真正等我参悟出新的分身之法,但这些分身想要化身亿万,也依旧比不得天下万民。”
“我只恐最终无用罢了。”
哥舒翰轻轻摇头,望着面前这艘生平仅见的巨大钢铁天舟,心中复杂依旧难以言喻。
大周昔年翰林院之天舟,乃是以龙虎气结合儒家神通创建,但制作艰难,大周二百年下来,儒门背靠大周一朝资源,所得不过寥寥十余架。
而真正露面显于人前的,不过寥寥几架,且很快就因玉京五分,皇城湮灭,消失殆尽。
如今或许还有一些依旧存在各处府库之中,可龙虎气断绝,那儒门的天舟,恐怕也丧失了动力,根本无法再动用。
然而,此刻出现在哥舒翰面前的这艘钢铁天舟,是他跟着裴楚,眼见那钢铁化作铁水,然后一点一点在磨具之中凝聚成型。
金铁所铸,光是天舟的船身,厚度就达数尺,哪怕不世家符文术法,这般厚的金铁,普通的妖魔以肉身都难以奈何的。
长过百丈,高有十丈,其巨大宏伟,分量之重,不知几千万斤,简直堪比山岳。
关键在于,这艘天舟虽是裴楚以术法凝聚成型,然而在场的诸多宁西军,不,应当说是符文军已经深度参与其中,甚至不少曾经负责锻造修补兵器的大匠,得裴楚授予的符箓,已是能够帮衬上了不少细节。
这种情况其实在前番打造“符文甲”的时候,哥舒翰就已经见识过了一番。
第一件“符文甲”是裴楚手把手打造出来,交予将军尉迟测试使用,之后的符文甲,却不全然是裴楚动手。
而是他领着尉迟,以“符文甲”所蕴藏的术法之力,进行锻造第二件,之后二生四,四生六,这样一件一件不断产出。
裴楚所需要做的,就是最后一项,为为生产出来的“符文甲”书符,而后度入真灵,使得每一具看着就是个铁疙瘩,笨重异常的符文甲,从凡铁铠甲护具,蜕变具备各种神通术法的“符文甲”。
其他诸如各种在哥舒翰看来,极为高大古怪的生产器具,几乎都是如此。
“金液炼形”这本术法器具是遍布宁西城周遭的四座极为高大的钢铁大阵,外面看上去仿佛城楼,其内刻录了密密麻麻的诸多法阵,用以采集每日天地间的“太阳炁”。
这太阳炁至刚至阳,凡人不可触碰,但若是丝丝缕缕化入符水之中,立时就能产生诸如强身健体、祛除顽疾的效用。
军中老卒一个个如今都在等待着这“太阳灵符”,以让自身的老迈之躯,回到盛年。
不过——
即便哥舒翰对于近来一切变化,都司空见惯,可真的望着这艘钢铁天舟,数百老卒和文书,上前依照着前些时日裴楚所画出来的符文,大批量印制,然后各个动手描摹,还是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不真实感。
这种不真实感依旧是来自于,他近些时日从裴楚身上学到了神通术法,其实并非多么深奥晦涩,反而是能够大规模普及的震撼。
若说普通人能够使用符文甲、符箓、各种法器等等,这些还是他觉得比较正常之事。
可那连炼制如百丈长的钢铁天舟这样的伟力之事,普通人都能参与进去,那……那……
想到这里,哥舒翰悄然放下了符文甲上的面甲,不想让人见着他的眼眶莫名一红。
他如今看上去不过是中年人模样,可早已年过花甲,快要七旬。
年岁越大,经历世事沧桑,意志已如金铁坚硬,决定了的事,便是天塌地陷般艰难,他都百折无悔。
可内心,每见一丝一点为苍生黎明有用处,却柔软如棉。
人生四十载,不知多少人来来去去,不知多少人无从选择。
唯有他从未动摇后悔!
正是知晓人道艰难,知晓百姓面对群魔的无能为力,四十年来,他才会留守于此,驻守于此,希冀能为苍生遮蔽一星半点的风雨。
裴楚似也感受到了哥舒翰的心潮起伏,收拢了脸上的笑容,认真地望向掩藏在符文甲之内的哥舒翰。
这位老帅初看时,并不起眼,哪怕是武艺,也有尉迟敬这样的将军能够媲美。
可越是深入了解,看宁西城上下,看宁西军上下,就知这样的人是何等难得。
人生数十载,真的就是数十载而已。
若说裴楚自己还曾经受过前世先烈们的一些影响,这位老帅本身就是如他们一般的人物。
只是时代的不一样,世界的不同,无法脱离桎梏,真正找出一条大道来。
公者千古。
这样的人物,本身就他的同路人。
“大帅。”
裴楚望着隐于符文甲之后的哥舒翰,神色诚恳,一字一句道:“我将要做的事,我们将要做的事,便是要让符箓、法器,还是符文甲,还是这钢铁天舟,乃至于神通术法,都能为天下苍生,可用,可学,可推陈出新。
今日这钢铁天舟还需你我来主导,将来必不用你我,其他人亦可造得出来。比这天舟更大,更宏伟,更能震慑诸天神魔,不为任何人所欺。”
哥舒翰并未回答,静静伫立,默然无声。
不远处,数百被选出来的前宁西军老卒和文书等人,已经依照着拿到手的符篆书页,以朱砂鲜血为涂料,一点一点描摹在了钢铁天舟之上。
又有一尊尊高达数丈,早在多日之前锻造出来的天雷巨炮,被三五个符文军士卒,齐心协力扛上天舟,依照方位,逐一安装。
这些天雷巨炮比起最初裴楚制造出来的那一尊大了数倍,其核心是裴楚从天罡五雷之中领悟所得,纳五雷积蓄其中,加之雷箭总制咒,每一发天雷巨炮,所轰击而出的就是真正的天罡五雷。
足足五十门天雷巨炮,其威力已不逊色裴楚施展雷法的五成威力,他引雷施展雷法,都是仓促及时,而这些天雷巨炮,却能够长久储存。若是积蓄的雷霆之力足够多,其雷霆威力还要更强。
裴楚当日能够引动天雷,将大周皇城之内,一应大妖、邪修连同皇城全部抹去,这天舟之上的五十门天雷神炮,至少足以击杀三五个大妖。
且有了这钢铁天舟之后,就能够将符文军进行快速调拨。
如今的符文甲之中,大多数都已具备了轻身之内,普通老卒穿在铁罐子似的甲胄之中,其实行动起来,不比一件单衣沉重,甚至还要轻巧些。
但符文甲之中的绢云乘足之法,若无足够的法力支撑,其速度并不算快,而且人也容易疲累。
有了这艘钢铁天舟,至少能够获得足够的机动性。
甚至。
裴楚已经想好,等到了后面,再制造一些钢铁天舟,第一步就能够将十九州的交通彻底连通起来,进一步让这个世界的人道的发展程度获得提升。
他脑海里已经有了一个以神通术法作为生产力发展的雏形。
其实这方世界里,诸如“养猪如牛”、“六畜兴旺”、“粮产增收”、“开花结果”之类的术法并不在少数。
但这些术法往往还处于少数的宗门手中,或者真正高居其上的“仙人们”,除了偶尔谁有兴趣游戏风尘,随手点化所用。
并没有一个人,真正将这些术法神通,用到生民百姓的日常生活提高里。
再有其他的医疗手段,同样也是如此,都是作为某种垄断手段,不肯传播开,又或者以借口,凡人无法学会法术,无灵根气运之类的,无法普及。
裴楚他最初接触的术法“刺肉不痛法”其实就是这一类,他以其中不少祝由科的术法为根本,进行了适当的修改,简化,实用,便于通行。
他之所以要召集一些商贾,让他们去售卖这些初级的“符箓”和“法器”,为的就是要惠及民生。
这些东西只要能够产出、出现,自然就会流传出去,等到他所设想的各地道宫建立,也就能够走入寻常百姓家。
只有提升大多数人的生活水平,将他们从底层的困厄之中解放出来,而后全民逐步都迈入修行,将来就不需要他再去把控这把“真灵”钥匙。
他也可以不用担心,自身在屠了周太祖姜重这条气运之龙之后,再度化身成为另外一条凌驾众生之上的恶龙。
如今天下人道聚集之地共十九州,拢共生民百姓约莫在四万万之数。
这个数目里许多人可能目不识丁,可能有些根本活不到成年,可能有不少人直接为妖魔所害,诸多原因都有,但裴楚相信,这四万万人绝非天生愚氓,只要通过学习,接触到神通术法这一伟力。
到那时,无数人的智慧汇聚天河,非一二圣人可比。
不过,短期之内,不论是让“符箓”、“法器”或者其他能够便民的术法,还需要从他这里出。
他准备让薛勒,还有已经有了一定影响的慕子谅,以及将来再挑选一些心性佳的弟子,授箓种苗,给予术法神通的钥匙。
所授于民的,是开启天道术法的钥匙,是权柄,是芸芸泥沼之中的众生,也能拔刀对抗压迫的力量。
广布道宫之后,有这些人如蛛网而下,为各种大规模推广的符箓、法器,赐予真灵,这个体系就能够渐渐盘活。
而且,这期间法出于他,他还不用担心这些弟子掌握神通术法之后,急剧腐化,依旧能够保持一个方向前行。
当然,这些其实也只是暂时的情况,等到之后天下人从困厄之中脱离出来,有大量的人可以修行,自然会有另外一番风貌。
不过到了那时候,所有的矛盾冲突又会不同,但如今太过长远,裴楚也不去思虑。
至于说,原来前身是宁西军的符文军。
这些老卒如今多半都恢复到了盛年时期,体魄强健,武艺精湛,一个戍边几十年组织度极高的军队,在获得符箓、法器之后,直接能够动用术法神通的力量,再加上觉悟和意志远高于寻常人,是裴楚专门打造的高端战力。
符文军如今的数目为三千,其军制大约与昔年大周仿佛,是以五人为伍,有伍长,五伍为偏,有偏师,二偏为队,有队正,二队为哨,有哨官,是百夫长,五百为曲,有曲长,为校尉,二曲为部,有部长,为千人督。五部为军,有军长,为将军。
这支符文军是对外是用以扫荡妖魔,对内则是护持秩序。
虽说如今的宁西城,有裴楚坐镇,大妖难进,但最终不可能全赖一人,这也不是裴楚和哥舒翰所想见到的,他们希望见到的是真正的全民之力。
只有每一个人都具备对抗妖魔的能力,方才是真正的长久之道。
再者说,若是裴楚与蛮荒而来的大妖动起手来,瀚海周遭至少百十里都将受到波及,没有符文军的护持,寻常普通人恐怕眨眼呼吸间就已消散在天地间。
这支“符文军”算是裴楚的最重要尝试之一,布道天下,为的是让底层的百姓生民,具备了面对寻常妖鬼的能力,那么“符文军”就是他在宁西军老卒的基础上,守护这份秩序的力量。
其实,整个体系的形成,有一部分是裴楚结合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作出的设想,另外一部分,其实也有继承了昔日大周朝的部分基因。
大周以人道龙虎气镇压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算是王朝世界的极致,压得宗派、妖魔等各种力量都无法抗衡。
但大周朝依旧没有脱离封建王朝,当皇帝腐化,窃夺气运,整个王朝哪怕没有裴楚斩龙庭,也会快速衰微,甚至拖累得整个人道一起陪葬。
……
此刻。
偌大的冶炼工坊,内外忙碌一片。
裴楚和哥舒翰两人就这样静静站在钢铁天舟之下,看着天雷巨炮和符箓在众人齐心合力之下,渐渐一点一点的完成。
“请裴真人为天舟点化真灵!”
天舟之前,已然完成了天雷巨炮安装和各种符箓书写的众人,望向站在天舟一侧的裴楚,齐齐高声呼喊。
“诸位辛苦!”
裴楚笑着说了一声,一跃而起,飞到了钢铁天舟的船首处。
船首上,又操纵方向的舟舵,宛如天盘。
裴楚站在天盘前,抬手虚化,顿时穹天之上有浓云盘旋,周遭大风猎猎呼啸不息。
须臾间,有数道雷光落下,刺啦啦疾射在了整艘天舟之内。
而后,又有一缕缕不可见之“天罡炁”和“太阳”“太阴”二炁流转汇入。
裴楚双眼微闭,周身法力流转,为整艘天舟度入真灵。
钢铁天舟之内共书“绢云乘足”符箓三千之数,其内有“丹符式”和“化云式”符箓数百,又有“一炁保身”金刚护符箓数十,还有其他诸多防火、定风、拒水等灵性符箓。
在裴楚以自身真灵度入之后,巨大的钢铁天舟外面,无数符篆符箓,线条仿佛活物一般,闪烁起了各种光芒,而后又渐渐隐没,成了暗色,仿佛渗透进了钢铁之内。
随后——
长过百丈,高有十丈的巨大钢铁天舟,渐渐浮空而起。
一尊尊巨大的天雷巨炮,炮口幽芒闪烁,孕育无穷雷霆电光之力。
下方。
无数目睹此景的符文甲,齐齐发出了惊天呼号。
在地上时,这钢铁天舟虽是巨大,看着宛如城池一般,可给人的震撼之感还不算顶点。
此刻,缓缓离地飞起,便如一座巨城在人头顶上空,遮蔽天日四野。
这钢铁天舟之巨大,许多人几乎不敢想象其能具备飞天只能,尤其是不少人都切身参与其中,更是升起一种与有荣焉之感。
神通术法,天地伟力,我辈也有可为。
站在天舟地下,望着巨大的钢铁天舟飞起,蓦然间一直沉默如雕塑的哥舒翰发出一声惊天呼喊:“符文军!”
“喏!”
周遭无数身穿符文甲胄的符文军,齐齐高呼应道。
“登船!”
一声嘹亮的号令下达。
顿时,地面之上,一个个符文军腾空离地,飞入上方的钢铁天舟。
裴楚负手立在船首,望着一众足足有一千的符文军登上天舟,最后将目光投向了最前面的哥舒翰,“大帅,此去当扬我人道之威。”
“领法旨!”
哥舒翰双手抱拳,铁甲撞击铮然有声。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千里冰川(中秋节快乐)
“天舟飞了!”
“那东西真的是裴真人所祭炼的?!”
……
宁西城内。
无数人仰头观望着遮天蔽日的巨大黑影,缓缓腾空。
这些人里有不少是宁西军中之人,即便没有参与打造天舟的流程,但符文甲、符箓、法器以及一些巨大的法阵,总是或多或少的参与其中。
一个个内心虽是震撼莫名,但也并未惊骇失色,反而从内心腾起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自豪和荣誉感。
瀚海妖国袭城的那一夜之后,裴楚在城破开的西蒙广场,以术法安定人心,手把手打造出了第一具符文甲,让众多宁西军老卒,真正意识到,他们亦是能动用神通术法。在龙虎气断绝之后,亦是有足够的斩杀妖魔之力。甚至这个力量比之先前更强。
这钢铁天舟的打造,不少人虽未曾参与,但至少经过路过,总是有窥见,也从同僚之中耳闻。
可真当这庞然大物升空,那无比硕大的体型,缓缓从宁西城上空飞过,那种震撼和激动,引得无数老卒仰天高呼了起来。
哪怕尚且不清楚着天舟具备多少威力,可这东西是许多人眼皮子底下制造出来,光是能够腾飞一点,足以让人心神摇曳。
至于一部分浑浑噩噩的平民百姓,多数逃难至此,生活在宁西城多年已是麻木。哪怕是前些时日的妖魔袭城,也不过是慌张了一段时间,他们对于宁西城的变化是最为深刻的,不说其他,就是一些他们熟识的老卒,忽然返老孩童,从老迈之躯回到了壮年盛年,已是惊为天人。
可当这巨大的钢铁天舟飞天而起,一个个昂着头、张着嘴巴,还是说不出话来。
一个为宁西城战马喂养草料的马倌,披头散发,跪在了地上,干裂的嘴唇不断颤抖着:“说的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以后……以后我,我等也能有这样的力量了。”
自宁西军改符甲军,街面上铁罐子似的符甲军来回走动,一些与宁西军有牵扯的普通人就已经感受到了那种急剧的变化。只是,不少人依旧不敢相信。
可说一千道一万,哪里比得上这巨大的钢铁天舟来得让人震撼。
尤其是,不少人见着了钢铁天舟之上,站着的一排排符甲军。
布道阁门前。
当天舟腾空而起的动静传出,正在阁内大厅拣选各种符箓、法器的众多商贾,跟着薛勒一起出了门。
“这……这……”
薛元魁身体发颤,仿佛已经快要失语。
大周朝时,儒家翰林院的天舟他也是听说过的,可数量极少,若非必要都不会出玉京,寻常人根本不可见。也是在是因为着天舟的名气极大,才在市井商贾之中不断流传。
可在那传言之中,众人所听到天舟,也不过是几十丈长,木头打造,哪里像此刻看到的,长过百丈,钢铁锻造,飞腾在天空之上,就是一座小城。
站在薛勒身边的裘彪,同样未曾好到哪里去,哪怕是布道阁极其磅礴巍峨,如利剑倒插天际,可也比不得这等长过百丈的钢铁天舟给人带来的震撼大。
其他的商贾同样如此,若说方才在布道阁内见着的那些各种符箓、法器,还只是觉得小道,这钢铁天舟一出,仿佛让众人内心的有了无穷的底气。
神通术法之伟力,我被凡人亦可触摸了!
……
穹天之上。
钢铁天舟内外的诸多符文不断有光彩萦绕流传,天舟由钢铁金属锻造的舟身边缘,在大日阳光之下,隐隐反射着光芒。
而在天舟底部,一朵朵巨大的云霞,仿佛实物,以一种沛然难以想象的力量,支撑着这庞然大物,浮空飞行。
伴随着天舟船舷两名掌舵的符甲军老卒调整方向,拉升高度,整艘天舟开始离地十丈、三十丈、百丈,不断升高,继而朝着北面的驶去。
罡风渐烈,寒气逼人。
哥舒翰站在船首,符文甲胄内外的诸多符文将所有的寒风抵御在外,而他却掀开了面甲,黑色的长须随着罡风飘飞。
站在他的位置,低头朝下方望去,瀚海无际,大片大片的黄沙丘陵,一时还望不到边。
大地上,一条蜿蜒曲折,宛如大蛇的巨大河谷一直在往南北延伸着。
而站在这样的高度,却油然让人升起一种,大地山川,都尽在脚下的感慨。
“我人道自当有出路!”
哥舒翰低声呢喃,声音出口已被罡风吹落,可丝毫不改他心中豪情。
四十年行伍,为这支宁西军殚精竭虑,他早已从昔年豪迈、张扬的性格,蜕变得寡言、少语,将所有事装在心中,不轻易表露于人前。
可到了现在——
哥舒翰微微侧过身,朝后方望去。
上千名符甲军老卒,一个个默然伫立宛如和这天舟融为一体的钢铁雕塑。
不动不摇,不发一语。
可整个天舟之上弥漫开的,却是炽烈到了极致的杀意。
锐气正盛。
哥舒翰缓缓放下面甲,心中没来由的一阵畅快。
他也是武人,若有可为,哪里愿意每日耗费心力去思考蝇营狗苟之事,逢妖杀妖,遇魔除魔,放是武人风采。
如今,如今再不必去计较那些了!
且试一试这钢铁天舟之威能,试一试我身上这身铁甲,背上这把长刀,能否杀得尔等一众妖魔束手,不敢高声!
驻守宁西城四十年,可这却是四十年来第一次主动出征。
既是试一试这艘钢铁天舟的威能,也是为了练兵。
不论是符文甲,还是这钢铁天舟,其威力之大,在场的符甲军各个都心知肚明。
可于哥舒翰而言,未曾在战阵真正厮杀过一场,都谈不上完美。
人道自古以来便是处于诸多势力压迫之下,大周二百年,人道以众生气运为利刃,少有的压住了诸方势力。
哥舒翰对于裴楚的观感一直便是如此复杂。
他可不做大周之臣,然而裴楚斩断龙虎气,还苍生气运,一面延续了人道,可也将能够支撑人道头上的那面伞给掀翻。
风霜雪雨,都将侵袭而来。
如今,却是另外一条道路。
与其想着打造一个能够能够庇护天下苍生的伞,还不如给天下苍生人人都能制伞、打伞、添衣的能力。
一条真龙庇护不得天下人,唯有天下人人如龙放得庇佑。
乘天舟行百千里路,一试锋芒。
……
天舟一路北行,速度极快。
沿途所见,渐渐从黄沙弥漫的瀚海,到多了一些绿色点缀的生机。
淡薄的云层之下,也可见着一些冈峦起伏。
那光秃秃延伸的河谷,此刻两岸依稀也能见着一点点草绿。
只是,再往北走,又见大片草场,风貌繁盛,渐渐出现的就是皑皑白雪之景,终年积雪的大雪山连绵不知多少里,寒气逼人,山川地面,尽数是一片白色之景。
此时,距离瀚州宁西城,已经是千里之外的北境。
罡风冷冽,透着沁人肌骨的寒意。
沉重的脚步上在天舟钢铁甲板之上响起。
一个体魄本就高大壮硕、穿戴了量身打造的符文甲越发魁梧迫人的巨汉,大步走到了哥舒身边,双手抱拳行礼道:“大帅,快到地方了!”
哥舒翰面颊之下的双眸,蓦然睁开,其中精芒闪烁。
钢铁天舟下方,是高低起伏,一望无尽的冰川大山,巍峨耸立,终年积雪。
在山川脚下,从宁西城一直延伸到了冰川之下的深谷河道,硬生生被冰川所阻隔。
这条河道便是木河。
贯穿南北,千里绵延。
昔年瀚州,尤其是宁西城之地,虽地处偏西北地域,不如中州或者其他州郡繁华,可也并非是如此了无人烟的不毛之地。
造成如今这般情况的,便是这条木河上游被昔日那些逃窜出大周境内的妖魔,以绝**力神通硬生生将木河阻隔,化作冰川。
使得木河千百里绝流,瀚州西北境内绿洲干涸,渐渐沦为了荒芜之地。
到如今,整个瀚州临近瀚海之地,也不过是寥寥一些区域,还有不大不小的几处绿洲,只是随着时日的推移,如宁西城这般,也越发的干旱起来。
这也是当年逃离大周境内诸多妖魔,为了防止人道大兴之后,会一路向西面蛮荒扩展,最终无法抵御所采取的阻隔手段。
今日这钢铁天舟和符甲军,所征战的第一处,就是这阻隔木河的冰川之地。
唯有让木河通畅,水流奔涌,两岸重新焕发生机,这地处西面边陲之地的宁西城,才能再次焕发生机。
远望着干涸河道绵延到冰雪皑皑的山川脚下,哥舒翰沉默良久,忽而出声,声音平静而坚定:
“老虎头,吹号!擂鼓!”
“喏!”
方朝虎拱手行礼,回头陡然间高声:“吹号!”
呜——
呜呜——
苍凉厚重的号角之音顿时响起,从天舟之上,传遍周遭数十上百里远。
接着,方朝虎一个纵跃,身上的符文甲仿佛平添助力一般,让他跳出数丈高,到了甲板楼船上方的一个高台。
高台中间摆着一尊高有七尺,直径一丈的巨鼓,巨鼓以妖将皮革铺面,其上是两根常人手臂粗的钢铁鼓槌。
呜咽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之后。
方朝虎拿起鼓槌,蓦然狠狠一击敲打在了鼓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