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九章 妖蛮
“爹,难道是宁西军要打仗了?”
站在距离宁西城还有三四里的戈壁高岭处,薛勒望着那几路从城中突然杀出的兵马,眼神明亮无比。
少年于客栈茶楼听过不少话本,对于沙场征战、江湖闯荡总是有着许多莫名的幻想。
尤其是自幼习武,有些倚仗更是愿意将其带入到其中的豪侠英雄之中。
“或许吧。”
薛元魁浓须密布的脸上,粗眉紧蹙,转而朝身边的副手裘彪道,“裘兄弟,让下面的人抓紧些,我们快点入城。”
“薛老大放心,我这边让人麻利点。”裘彪远远眺望了一眼远处人马疾驰扬起的沙尘,郑重地点点头,翻身上了自家乘坐的马匹朝着队伍后方掉头而去。
“爹,你以往和我说宁西城西北再无人烟,可是方才那廖老爷子……”
薛勒望向自家父亲的举动,又再度出声询问。
“唉!”
薛元魁轻轻叹了口气,“这里的事,不归我们这些人管,我们也管不了的。等入了城,将货物售出去,换上玉石,我们就回去。”
“爹,到底是怎么回事?宁西军又要跟谁打仗?这宁西城不是瀚州最西了么?”
呜呜的号角之声几度响起,薛勒听得心里仿佛猫挠似的,到了这时,他心里已是清楚这宁西城绝非此前父亲所说的那边,就是一座边陲之城。
反而,这城中有许多不为他所知晓的秘密,比如,他遇到的那些鹤发苍颜的老卒,比如这号角之声响起。
“莫要多问了。”
薛元魁脸色微微拉了下来,瞪了一眼薛勒,“你进城之后,只许在我身边,不要四下乱跑,更不要去听其他人说的话,尤其是那些,算了,跟在我身边便是,晓得了么?”
“啊?!”薛勒眼神越发不解。
这番交代其实从离家之初,薛勒跟随着商队行走,薛元魁就已经有过交代,只是他越发不能理解自家父亲此刻又为何要强调一遍。
“难道是城中有危险么?”薛勒心中如此想到,目光流转间,他觉得自家老父不愿意说,但商队其他的老人,总是知晓些内情的。
转身间,薛勒又瞥了一眼距离他不远的位置,突然发出了惊疑之声,“咦?爹,那道长不见了!”
“不见了?”
薛元魁闻言跟着也转过了头,目光望向了旁边的不远处。
一头双峰驼慢悠悠地打着响鼻,宽大的脚掌踩在沙地上,似乎一幅悠闲的模样,而驼背上的那位道人不知何时已然离开。
“不必去管那些,你将道长的骆驼牵上,想来他要入城时,自会来寻我们。”
说着,薛元魁又瞥了一眼远方是沙尘起,眼神里流露出了浓浓的忧色。
“妖蛮!”
……
宁西城内。
军中大营帅帐。
一个老者踞地而坐,伏在大案边上,他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账本与计算数码的筹子,一本又一本的账本,一根又一根的筹子,被老者翻来覆去,又挪来挪去,他正在盘算着账目。
老者一头花白头发,身躯看上去颇为壮伟,只是衰老消磨的精肉,看上去更像是一副宽大的骨架子。
他的眼睑上肿着两个很大的眼袋,双眼是枯的、暗的,同时也是镇定的、敏锐的,有一种让人不忍直视的憔悴。
“这一月,有几支商队入城?”
半晌,老者放下了手中的算筹,微微抬起头朝着下方一处稍小的几案上,同样伏案计算的一个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问道。
“咳咳……”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轻咳了几声,方才用嘶哑得几乎不太容易听清的声音回答道,“只有五支,再这般下去,怕是……”
“我知晓了。”不等长衫老人说完,上首须发花白的老者已经摆了摆手,“再不济,我们让人将那些玉石送出去,总能换些粮草回来。”
“只怕人一离开,就不回来了。”佝偻着背的长衫老人又咳了两声,“大周,呵,大周……”
上首须发花白的老者摇摇头,毫无神采的双目之中,微微泛起几丝涟漪:“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哥舒!你这辈子便都是如此,偏偏你又让我,让这几千几万人都随着你如此。”
那宛如病鬼不断咳嗽的老人,似乎有些激动了起来,伸出干瘦的手指指了指西边,“可我等真的拦得住么?瀚海里的老魔已传令东进五百里,这些时日我等商道都快维持不住了。
若说那些妖蛮也就罢了,不过是被掳走的苦命之人的后裔,为奴为婢,我等斩杀了也好让他们早脱苦海,可那些真正的妖魔……它们,它们再没个顾忌了啊!”
“是我连累了你,又连累了这无数兄弟袍泽,随我驻守此处。”
看着憔悴至极的高大老者缓缓从案几后方站起,声音如在自语,又似倾诉,“我二十五岁奉命驻守于此,为一路军帅。所图者,不是功名富贵,不是高官厚禄,只是……只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喃喃声中,老者反手从案几旁悬挂着的一把摩挲得破旧的直刀取了下来。
呛啷一声,长刀出鞘。
刀身雪亮,寒气逼人。
老者凝视着雪亮的刀身,干枯无神的双眸里仿佛突然有一汪清泉涌了出来,浩瀚无垠。
“龙虎气断了,可我等还未死绝!”
……
马蹄踏处,风沙云卷。
呼猎猎奔腾的数千骑策马狂飙,搅动风云。
一路奔腾到一条深有数十丈,宽阔足有三五里的峡谷前,众多骑兵方才止住了疾驰之势。
峡谷贯穿南北,不知几千里绵延,宛如割裂了瀚海两处的界限。
峡谷两岸比起其他处的戈壁沙漠,周遭微微多了几点绿意和生机,但也仅仅只是一点。
峡谷下方地面开裂,裸露都全身黄色沙尘和琐石。
这条峡谷昔日曾经是一条奔涌的大河,名字叫做木河。
河水终年奔涌,滋润两岸勃发生机,但如今这条木河已干涸不知多少年,除了偶尔一点深埋在底下的氤氲水汽,勉强让点点绿植能存活下来,其他处见不到一点水迹。
一位面庞黑堂堂,头发花白,体态却如熊罴一般高大的老将,骑着一匹老迈的瘦马,远远望着这河谷远处。
在他身后数千须发花白的士卒沉默无声,目光全数落在了这位老将身上。
河谷上方,有三道浓烟冲天升腾而起。
在浓烟升腾之后,隐约地面传来了微微的震动。
那是大队人马行动引起的动静,不,或许不应当说是大队的人马,只能说是一部分“人”。
“尉迟将军,三道狼烟,至少一万兵马,妖蛮来势汹汹,如何应对?”
说话的是一个面貌沧桑的中年男子,背负长弓、腰悬宝剑,一身布衣,轻轻策马来到这老将身后。
在这名沧桑的中年男子身后,还有十多个衣着各异,看着仿若江湖宗派人士的队伍,同样骑乘着马匹,夹杂在众多士卒之中。
那名为尉迟的老将目光仿若透过弥漫的沙尘,望向了远方的河谷,黑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冷笑:“如何应对?老夫不知该如何应对,老夫只知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来多少,我便杀多少。”
“如此……”
那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轻轻颔首,转而冲姓尉迟的老将拱手行礼,“那我等知晓了。”
“去吧!”
尉迟老将摆摆手,脸上的笑容不减,眼里却已弥漫开了肃杀之意,“不过是些畜生,来的再多又如何。”
“领命!”那面貌沧桑的男子再次应了一声,策马转头,离开了数千士卒的群体。
那十多个衣着各异仿佛江湖宗派人士纷纷跟上,众人在一处沙地之上,似在筹谋。
面庞黑堂的老将尉迟,伸手将两柄负于身后的铜锏,拿在手里,蓦然发出一声惊雷似的吼声:“宁西军,随我在沙河口迎敌。”
“喏!”
一声仿若雷霆般的应和声骤然响起。
马蹄齐整。
三千宁西军老卒,骑乘着马匹,随着那老将尉迟到了河谷边缘。
此处名为沙河口,昔年木河尚未干涸时,本是木河水位高涨时,一处饮水灌溉的河口。
只是木河干涸之后,此地已成为一个河谷倒上方戈壁沙地的长坡。
随着远方河谷深处的动静越来越大,缓坡前数千士卒排开了阵势,手中的长枪和直刀纷纷握在手中。
借助地利之便,居高临下,准备迎敌。
这些士卒多半都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偶尔有三五个看着年轻些的,都被老卒安排在了后方。
轰轰——
地面的震动之声越来越大。
远处的河谷之内烟尘缭绕,偶尔传来一些古怪的嘶鸣和怒吼之声。
津津——
排成队列的三千士卒骑兵里,几匹战马似有些不安,马蹄微微蹬踏起了地面,不时晃动着脑袋,打起了响鼻。
骑乘着的老卒急忙伸手轻轻在战马的脖子和鬃毛上安抚,这几匹战马都是年齿相对小的,这等阵仗难免会被即将到来的声势所惊。
不过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这些战马名为“火玲珑”看着多数瘦弱,可其实品种优良,之所以名火玲珑,乃是因为火是其性情,勇猛无畏,不惧猛兽虎豹,玲珑则是说其聪慧,和骑乘之人相处久了,能够形成一种别样的默契。
昔年禁妖司所配种调教出来极为通人性,甚至还能找寻妖鬼的神驹,其中有大半的血统,就来自于这些“火玲珑”。
河谷上方,烟尘弥漫。
渐渐的,密密麻麻的影子从沙尘下方浮现。
嘶啊——
最先响起的便是一阵阵嘶吼之声。
从河谷之中走出来的是数千裸露着上半身,披头散发,雄壮异常的妖蛮。
这些人手里个个拿着粗大的骨棒、骨刀,气息剽悍,神色癫狂。
“这些……”
此时,在宁西军未曾注意的天空之上。
一个年轻道人脚踏祥云,正望着地上即将上演厮杀的一幕。
裴楚也未曾想到,他初到宁西城,就会赶上这么一场战事。
而且,如他所想的,这宁西城竟然还有战阵之事……
从河谷下方出现的那些妖蛮,身穿兽皮,挥舞着各种粗制的武器,看上去仿若他记忆之中的游牧民族或是类似的蛮族。
可在裴楚的双眼之中,这些已完全异化。
他能够看得出这些人身形虽以人类似,可一个个面容怪异,脸上或长有长毛,或后背关节身着骨刺,或是皮肤上有硬壳和鳞片。
不少人体型更是几位雄壮,身高过丈,肌肉虬结,咆哮狂吼,彷如野兽。
真要说是人类,其实算作妖魔更妥帖一些。
“瀚海大王,东进五百里?”
裴楚脑海里浮现起了此前在大漠戈壁,遇见那蝎子精牧守一群巨蝎的场景,然后那种堂而皇之食人的态度,突然心中明了。
……
“来了!”
老将尉迟望着这些剽悍异常的数千妖蛮出现后,黑黢黢的面庞上浮现凛然杀机。
周遭本来安静无声的三千骑兵,在此刻也微微躁动了起来。
只是老将尉迟并未立刻挥兵而上,反而静默以待。
妖蛮土兵,多数都是半人半妖之辈。
这宁西城以西,曾经无数妖魔西逃,裹挟了也不知多少人族百姓。
二百年以来,或是血脉融入形成妖蛮,或是当做奴隶牲口血食,一直是最低一等。
受限于昔年大周威严,这些遁入沙海、蛮荒的妖魔,不敢轻身犯险,恐怕遭遇龙虎气镇压。
但许多妖魔并不甘心如此,是以便控制着这些半人半妖的妖蛮,或是底层的人类奴隶,不断往瀚州劫掠试探。
从最初的小打小闹,到了如今,声势越来越激烈。
吼——
那数千裸露着上半身的妖蛮,已经一个个小跑着,朝河谷上方的坡道冲了上来。
“将军!”
在老将尉迟身后,一个须发凌乱的老卒略显焦急地喊了一声。
妖蛮多数都是半妖之躯,天生力大,若是被其靠近,骑兵无法发挥优势,就只能坐以待毙。
可老将尉迟面色沉着,丝毫没有下令的打算,继续望着这众多从河谷口中用处的无数妖蛮土兵。
人?妖?或者畜生?
对于他来说都无分别。
三千宁西军老卒里,骚动之声越加激烈。
即便调教得极好的“火玲珑”战马,此时受到哪些妖蛮涌来的气息所刺激,也不断地在地面踩踏了起来,躁动不安。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
轰隆!
蓦然间,在这些妖蛮土兵后方,一头足有三丈高,狰狞异常的巨大异兽咆哮着出现。
老将尉迟雄壮的身躯,这时才爆发出了积压许久的杀气,猛然夹了下马腹,双手两把铜锏高举,大声吼道,“杀!”
“杀!”
声音落下。
三千人的骑兵从河谷上方顿时动了起来,借助着长坡的俯冲优势,三千骑兵只用了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就彻底冲了起来。
马蹄滚滚,朝着那些从河谷下方涌上来的妖蛮冲杀了过去。
第三百五十章 沙场铁血,风雷滚滚
马蹄践踏着戈壁沙地,顷刻间,便形成了滔天飞扬的尘土。
三千铁骑沿着坡地疾驰而下,人借马力,马借地利,冲击之势便如山崩落石,声势非同寻常。
吼——
惊天动地的怒吼声接连响起。
好不容易穿过河谷的数千妖蛮土兵,凶厉绝伦,面对着席卷而来的滚滚铁骑洪流,非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越发激其了骨子里的凶性。
一个全身毛发粗重,面容上犬牙凸起的妖蛮,挥舞着足足有一人高的巨大骨棒,发狠着从河谷下方朝着上面冲了起来。
妄图以强横的体魄,与那席卷而来的铁骑角力。
然而下一刻……
疯狂而下的铁骑几乎毫无半点停留,直接将这妖蛮土兵撞得飞起。
这妖蛮土兵体魄也是强悍,被这凶猛一撞,整个人飞出了七八丈远,胸口骨头都凹陷了进去,口鼻冒着鲜血,可依旧发出野兽似的嘶嚎,拼命想要朝着那些铁骑阻挡。
这时,一道寒光掠过,一匹疾驰而过的快马上,一个须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卒,浑浊的双眼里迸发出了无穷的杀意,一刀将其彻底枭首。
鲜血喷洒,硕大的头颅在天空翻滚几圈,最后又被杂乱的马蹄和脚步践踏成了碎泥。
而这还仅仅只是战场一角,河谷到隔壁的这一段缓坡上,无数这般厮杀齐齐上演。
站在天空之上的裴楚脸上也少有的露出了震撼之色。
“这些老卒……”
他手中的数道符箓已然汇聚,本是要在此刻出手,却不想这些老卒的战斗力,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这一波冲锋之下,这些宁西军几乎无人伤亡。
除了被几头妖蛮拼死反击,使得差不多有十多匹马受伤,马上的老卒不得不落地战斗,可即便如此,这些老卒在乱军之中展现的精湛武艺,每一个都不逊色于维护商道的廖腾几人。
此前廖腾和另外两名老卒,维护商道,可是连那已然能够化形的蝎子精都能够配合着厮斗一场,这些妖蛮土兵虽然凶悍,可比起真正的妖魔那还是远远不如。
这些宁西军几乎没有年龄小过五十岁的,驻扎这宁西城几乎都是二十年以上,有些甚至超过了四十年。
数十年的沙场征战,能够活到现在,每一个人都堪称精锐中的精锐,毕竟真正的战场厮杀,不论是武功还是保命能力,稍微差上一丝一毫,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好好好……”
裴楚击节赞叹,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容更甚,心中也越发涌起了,不想让这些老卒被这些妖蛮所伤的念头。
“我便在助你们一分力。”
说话间,裴楚手指轻弹,一缕清风在指尖缭绕,落入下方的战争。
呼——
霎时间,那清风化作狂风,飞沙走石,顺着骑兵的队伍朝前裹挟席卷。
那些本就被骑兵冲阵的声势给搅得难以上前的妖蛮土兵,顿时一个个被风沙眯眼,越发的行进困难。
三千铁骑疾驰而下,再度借着呼啸而来的狂风,将一波冲锋的凶悍发挥到了极点。
眨眼间,竟是将一千多远比常人强壮力大的妖蛮土兵,给冲杀得七零八落,几无反抗之力。
“哈哈哈……”
骑兵最前放,黑脸老将尉迟大笑连连,手中两根熟铜锏挥舞得宛如车轮旋转,在他面前不论是前来阻挡,几乎和他骑马一般高的壮硕土兵,还是一跃而起,面目如野兽的妖蛮。
熟铜锏左右挥舞,挨着就是骨骼断裂,打着就是头颅干瘪,其战场冲杀的勇悍之姿,竟然是让裴楚觉得所见之人里,便是张万夫和兰颇都逊色三分。
“纯以武艺而论,这老将怕是在周太祖姜重手下也能走过几十个回合,恐怕还练通了几处穴窍。”
裴楚心潮亦不经澎湃了几分,他在高空处更是能够将地面上交战的所有人看得清楚透彻。
在这名老将的带领下,三千铁骑爆发出来的无双军势,着实骇人。
裴楚发大宏愿之后,其心志坚,修为大进,迈入大成洞玄之境。
洞玄之境不再如洞神纯以心性卓然拔高修为,而是其中还有肉身祭炼,再加上在玉京时,见识了周太祖姜重的绝伦武艺,是以他对于武道的理解也更透彻几分。
武者和修道的区别极大,但某种意义上存在一定的殊途同归。
如武者练皮肉筋骨,需要达到绝顶的境界,才会开始修炼穴窍,这便是所谓的以武入道。
只是这条路艰难无比,武道一途许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将筋骨皮膜身体潜能练到极致,更不用说是练通穴窍。
前世今生,古往今来,能够达到这样境界的人寥寥无几。
而《三洞正法》修行,则是以穴窍玄关修炼,先得法力,若非他得了“九牛神力”的内壮阳刚之法,其实皮肉筋骨并不算强健。
但他迈入洞玄之境,打通奇经八脉玄关穴窍,筋肉皮膜力量自然大增,这也是他能以剑术和周太祖相持的原因。
所谓讲求性命双修,性为心神,命为肉身。
只修性不修命,便是法术通天,终不过是赤身入苦海,千万里波涛无穷尽,超脱不得。
只修命不修性,便是苦海行船,空有艨艟巨舰,却无法驾驭,最终迷失尘世间,船朽身毁。
所以,道人入洞玄中乘,必磨练肉身,性命双修。
下方率领众多骑兵的那老将,手中双锏少说也在数十斤重,但挥舞起来,宛如灯草,这般激烈的厮杀丝毫不见半丝疲乏。
这样的表现,在裴楚看来显然是已经摸索到了修炼穴窍的门槛,气息悠长,体力不绝。
嗷——
这时,蓦然一声古怪、凶厉的咆哮之声响起。
河谷下方,一头体型硕大的妖兽出现在了三千疾驰而下的宁西军前方。
一声刺耳的咆哮,宛如实质一般在空中回荡不觉。
那些不惧妖蛮的“火玲珑”战马,在这一生咆哮声里,拼命地挣扎了起来。
尽管强大的惯性让这些狂奔的战马无法彻底停住脚步,可嘶鸣声,以及焦躁、恐惧的情绪已然展现无疑。
“火玲珑”战马,虽是性情暴躁,又极其聪慧,甚至如同禁妖司杂交驯养出来的,还能够辨识鬼神,寻觅妖物。
然而,这些战马在遇到面对发自血脉之中的大恐怖时,依旧难以控制,不敢真的毫无顾忌地朝着这些强横的妖物发起冲击。
这也是曾经禁妖司遇到的难题之一,如庞元生那时候斩杀妖邪,总是任由马匹离去。又或者前些时日,廖腾等几名老卒,合力去斩杀蝎子精,同样放任马匹离开。
这种情况几乎是无法避免的。
妖魔之中,从妖兽精怪,到小妖,再到绝顶的大妖,不论先天兽身为何,一旦修行有成,所散发的妖气,天然就能够震慑凡兽。
在妖族盛行的上古之时,成妖之后的妖族山岭,能够以号角、妖气号令山间无数走兽飞鸟,使其甘愿沦为血食。
除了少数天生地养的异种,或者早早开启灵智之外,几乎寻常的走兽飞鸟,都无法逃脱成妖之后的妖族号令、驱逐。
三千轰然冲击而下的宁西军老卒们,面对此等情况,却不见半点慌乱。
“下马!步战!”
一声怒吼声响起。
面庞黝黑,体魄如熊罴的老将尉迟一跃从马上跳下,任马匹离去后,丝毫没有半点停留,大步迈开,舞着两把铜锏,砰砰两声,就将两头比他足足高出两个头的巨大妖蛮打翻在地。
在左右两侧冲击的老卒们率先牵拉着马匹,调转马头,飞快地往长坡边缘的冲了上去,然后是中间的第二批第三批,每一个宁西军都展现出了极其惊人的马术,在控制着战马转身后,又纷纷下马落地。
而这些“火玲珑”战马似乎也极为通人性,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立刻顺着两侧略显陡峭的高坡奋力离去。
马背上的宁西军则飞快往后结成了阵型,长枪、刀剑、弓矢,一应兵器件件不落。
这些都是宁西军一次次血的教训得来的经验,以战马冲锋对付妖蛮可以,但是面对真正的大妖,战马还是会出现慌乱,如果不及时调整便只能自乱阵脚。
可完全舍弃战马,以老卒们的血肉之躯,哪怕武艺精湛,配合默契,但面对一个个力大身强,对于妖魔来说仅仅只是奴隶炮灰的妖蛮,正面厮杀就算能胜利,可依旧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是以宁西军早摸索出了一套自身的战法,先是骑乘战马冲杀一轮,然后再进行步战,最大可能保存自身,消耗对方。
这套战阵之法,对于老卒们的经验胆气都是极大的考量,同时,又需要战马极为有灵性,虽慌不乱,否则也是无用。
但几十年下来,宁西军的老卒和战马,早已经默契,此刻场面躁动了片刻,并不显得混乱。
吼——
又是一声咆哮声响起。
从河谷之中爬上来的这头巨兽,足足有**丈高,十几二十丈长,巨兽出现后,几乎就将河谷的缺口堵塞了一大半。
这头巨兽浑身黄白,头角、身躯、长足,仿佛都是白色的骨骼一般,背上有一个圆弧形的巨大加壳。
从外观上看过去,这头巨兽妖魔,便像是某种虫豸。只是体型放大了千万倍。
此刻,这头宛如虫豸的妖兽背上,又有一个简单的轿辇,一个狼首人身、足有两人高的妖魔,手中端着一个酒杯,一口一口迎着红色宛如鲜血的酒水,神态安然怯意。
一声声凶厉的咆哮和怒吼在巨兽两方不断响起。
这头彷如虫豸的巨兽前方,还残留的数百妖蛮齐齐朝两侧退避,一个个凶悍的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
砰地一声!
巨兽的六条仿佛骨质的长腿拍打而下,那些跑得稍微慢一些的妖蛮土兵,顿时被直接踩成了肉泥。
可没有一个妖蛮敢怒目而视,反而缩着脖子急忙退避,生恐慢上一拍,就被这巨兽给深深踩死。
在这巨兽左右前后,又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身影,举着各种兵器、旗帜,仿若仪仗。
各种兽首人身、或是狼妖、或是鼠妖、或是蜥蜴、或是长虫等等妖兵妖将,妖异、凶厉,气焰滔天。
这些妖兵妖将对于方才那些妖蛮被骑兵冲杀死绝,似乎毫无半点在意,甚至一头从天而降,长喙如钩,背生双翼的鹰妖,似乎饥渴得久了,直接将一头妖蛮头颅啄开,吸吮其脑浆血液。
一头体型硕大,几乎有两丈高,肌肉鼓胀宛如巨熊的妖魔,从众多妖兵妖将之中冲了出来,粗大的狼牙棒将挡在前方的一些妖蛮一扫而空,朝着前方,已经结阵以待的老卒冲杀了过去。
在这头宛如巨熊的妖魔发狂冲击之后,其他的诸多妖魔也都齐齐跟上。
有的化作七八丈长的大蛇,有的化作两三人高的巨兽,有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看着虽是混乱不堪,连方才那些妖蛮土兵都不如,可这些妖魔庞大的体型,展露的妖魔真身,冲天的妖气溢散开,其凶威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将军,我们怕是中计了!”
在结阵的宁西军中,老将尉迟身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卒,看着像是其亲卫统领,脸色有些焦急地喊了起来。
老将尉迟此刻已然发现不对劲,今次前来的妖魔数量上并没有多出多少,大概也就一万有余,和烽火对应得上。
可其中妖蛮土兵的数量不过两三千,前面那一千妖蛮溃败之后,几乎不用再去做考虑。
但妖蛮之后的妖兵,数量恐怕少说也在六七千之数,尤其是还有一个坐在虫豸巨兽上的大妖头领。
这在以往的宁西军面对的妖魔袭扰,也是少有的。
换做曾经,其实这样的阵仗,哪怕宁西军人数少些,也是不惧。
宁西军所配的直刀,虽不如禁妖司的环首直刀那般具备破法诛邪的奇效,但锻造之时,同样有一丝龙虎气威能蕴藏其中。
毕竟禁妖司人数少,而装备宁西军都是数以千计万计,虽然都是数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朝廷所配备的兵刃,但只要有这一丝威能,对于宁西军来说就已足够。
可如今……
“怎么办,将军,是否要撤退?”那亲卫统领的老卒又喊了一声。
“撤?往哪里撤去?龙虎气断了,难道就不能杀妖不成?早晚也是一死,死在今日又何妨!”
老将尉迟须发飞乱,声音铿锵有力,丝毫没有半点迟疑。
……
怒吼激荡。
河谷之内,群妖蜂拥。
咻——
一道箭矢从戈壁的岩石上飞入妖魔之中。
轰!
箭矢爆发火光,引燃周遭数丈妖魔。
嗖——
又有一道剑光飞掠,跌入群魔,眨眼间斩杀数头妖兵。
边缘的戈壁之上,布衣怪服的数十人,齐齐而立。
“我天元门——”
“归心宗——”
“誓死随宁西军杀妖!”
……
“宁西军!”
老将尉迟铜锏紧握,面对着这些从河谷下方冲杀而来的诸多妖兵妖将,口中再次发出怒吼。
“有进无退!”
三千结阵以待的众多老卒的应喝声响起。
声震云霄,惊天动地。
十五从军征,八十不得归……
大好青春年华都耗在了这里,死又有何惧!
……
轰隆!
正当两方人马将对冲杀在一起。
天空之上,突然风云激荡,滚滚群雷电光闪耀。
一个道袍青年,从天落下,身上携带无数风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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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一章 借刀
长长的战场缓坡上,妖兵咆哮。
正前方的宁西军齐声呼号。
这般正面厮杀,妖兵实力远胜过妖蛮,数量又超过宁西军两倍有余,哪怕不同战阵之法,也足以碾压。
而宁西军的老卒们,一个个神情缄默,明知是死地,亦无一人动摇逃避。
数十年行伍,一路厮杀,勉强活到如今,对于他们来说,父母家人、妻儿兄弟,很多都已变得模糊,但有身边的袍泽在,便再无可畏惧。
正当两方人马一触即发,即将卷入血肉磨盘厮杀一场,蓦然间风雷激荡。
本是湛蓝乌云,炽热艳阳的穹天,倏然间浓云如墨,无数风云席卷。
那风,那云,似要压城、摧山、倾盖大地——
浓云之中,无数道电光如龙,不断飞蹿,闪烁
一个道人身携无数电光,从天而降。
“雷!”
那道人轻轻一招,顿时一道道雷霆宛如水柱,朝着道人前方的数千狰狞恐怖的妖兵轰击而去。
轰隆隆——
地面立时惨嚎、咆哮、怒吼,连绵不绝。
沙石滚滚,尘土漫卷。
在彷如雨瀑的雷海电光之中,肉眼可见的无数狰狞恐怖的妖兵、妖兽,血肉瞬间焦黑,成灰、成泥,湮灭无迹。
又有显现出了庞大真身本相的大蛇、妖鼠、牛魔、狼犬、巨虫都千奇百怪的妖魔,挣扎不已,不断嘶嚎着,妄图对抗天上落下的道道雷霆,一次次尝试从这篇雷海风暴之中逃离。
……
“宁西军,后退二十丈!”
手持双锏的老将尉迟,望着身前不远处那挟万千雷霆的道人落下,顷刻间轰击的一众妖兵如坠火窟雷海,毫不迟疑地朝着身后的宁西军下达了后退的命令。
三千宁西军在方才的一轮冲阵之中,几乎无损,一声令下,阵势不乱,一直朝后退了二十丈的距离。
在后退的这一段路上,老将尉迟黑黢沉凝的面容上,亦浮现起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一生戎马,不知多少次命悬一线,经历过真正的生死大恐怖。戍边驻守数十年,各种大妖魔头、江湖左道,都不少见。
可从未曾见过今日这般的声势。
哪怕是在他还年轻时,大周对于宁西城边境的照拂颇多,军中所用直刀皆蕴藏一丝龙虎气,又有两司和翰林院的各种甲马、符箓助阵,面对数量达到六七千之数的妖兵,至少也要有对等之数。
他这三千老卒,其实面对这些妖兵已然存了死志。
无龙虎气,无异术仙法。
以凡人之躯,对抗妖魔,哪怕众多老卒都修炼武道,配合默契,可真正能依仗的完全是胸中热血。
这浩荡木河河水已干,可我辈胸中热血不冷。
大周昔年能将这些妖魔鬼魅驱逐出十九州之境,但管不了妖魔们一次次不断寇边、劫掠。
这瀚、宛边陲数州,若不想遭妖魔肆虐,只有靠我等。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一个道人以无上雷法,将从下方河谷席卷而来的无数妖魔轰击成齑粉,心中又是快意,又是苍凉。
“这道人是谁?”
老将尉迟和他身后诸多宁西军老卒都浮起了这个疑问。
其中在众人里,又有廖腾等几个与裴楚行了一路的老卒,心头惊诧不已。
在沙海戈壁斩杀那蝎子精时,就曾受过裴楚的相助,但当时几人未曾太过往心里去,只当是这年轻道人懂些术法,毕竟大周境内昔日对于宗派打压严重,但民间私底下传承并不断绝。
尤其是在边陲之地,在宁西城这一座堪称古城绝壁之地,二百年来同样有那么一些昔日的宗派修士匡扶相助。
这些宗派之人一方面是为了协助宁西军对抗妖魔,一方面也是借宁西军庇护,以免遭受其他宗派那般落得山门被毁,传承断绝的下场。
但不论其他种种,几人真的当裴楚身影冲天而落,在无数雷光掩映中背对众人,那种风姿绰约,实难想象。
……
“雷法,这是雷法!”
正当宁西军众人感慨那雷霆如瀑,惊骇不已时,在不远处河谷边缘的二十多个衣着各异的男男女女,脸上也是露出了震惊之色。
为首的一个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站在几人身前,双眸倒影着无穷雷光,望着那落下的道人,似不敢置信世间能见得这般的术法神通。
那雷法轰然落下,覆盖的位置极其精准。
几乎就是沿着缓坡,一路深入河谷。
天空的浓云之下,电光如龙,将大地四野照射得白光胜过烈日。
“我天元门中有载,昔年有大能以雷法神通,诛杀妖邪。可那也不过是引九天之上的一道神雷,何曾有这般的场景。”面容沧桑的中年男子喃喃自语。
他名为卓元朝,是天元门的当代掌门,他这一门昔年可算正道,但大周鼎立之后,依旧不免遭受打压。
后来整个门派迁入西北边陲,繁衍生息,虽传承不绝,可天数不在,也不过是苟延残喘。
他感怀老帅哥舒为人,又有门派祖训,是以率领门中弟子一直协助宁西军。
然而,这些时日,中州消息传来,大周国祚崩灭,龙虎气已断,可他们这些遭受打压的宗门还未曾来得及再次光耀,率先需要面对的是西面百万蛮荒的妖魔东进。
“不错,我归心宗虽传承不断,可这般威力的仙法已久无人修成。莫非……莫非是道门的道子来了,不对不对,那老道如何可能来瀚州这等偏远之地……”
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圆圆胖胖的老人,瞪着细小的眼睛,脸上也是难掩震撼。
圆脸身胖的老人是归心宗掌教田青采,归心宗的情况和天元门类似。
昔年两派都是天下数得着的正道宗门,即便二百年不昌盛,但自有守护天下苍生黎明的胸襟。
只是大周境内,龙虎气宛如穹庐威压,术法难以施展,境界亦难突破,昔年门中修行千百载的长老,早已经坐化,寻常弟子的寿数几乎和凡人无异。
方才那一道爆裂符箭便是他的手笔,符为神火,借着箭矢之力射入妖魔群众能够焚烧周遭妖兵。
可对比此刻所见无数惊雷落下,他只觉自家所射出的那道符箭仿若笑话一般。
两个宗派的掌门如此,更不比说各自身后跟随的年轻弟子。
这些弟子不少都学了一点粗浅的法术,来这边助拳宁西军,正面其实排不上多大用场,可不论将来妖魔东进,卷土重来,还是自家门庭再立,都少不了要与天下妖邪群魔争锋,提前感受一下也未尝不可。
但,这一次的震撼着实有些骇然。
不少人心头都浮起了一个疑问,“这突然出现的道人到底是谁?”
恍惚间——
天元门掌门卓元朝和归心宗的掌门田青采似都想到了此前收到的中州玉京消息。
周太祖姜重出世,气运成龙,有道人单剑斗盘龙,雷霆如雨,分玉京五城,斩龙虎气。
大周国祚崩灭。
“莫非……”
……
吼——
无数雷光之中,蓦然有惊天的怒吼声响起。
数十丈庞大身躯的虫豸妖兽,盯着无数道落下的雷光,强行突破了重重雷瀑,出现在了道人身前。
虫豸妖兽彷如甲虫,全身似岩石骨骼所成,坚硬无匹。
可在一道道落下的雷霆之中,虫豸的头尾身躯出现了大片的焦黑、碎裂痕迹,还有滋滋有声的妖气蒸腾。
“嗯?”
裴楚望着出现在他面前的这头虫豸妖兽,一时辨认不出具体是何种妖邪,但他心中还是颇为有些诧异。
他方才所施展的雷法,是“天罡五雷”之中的神雷。
神雷者,即五行神雷,主杀伐;
五行神雷所囊括为神霄雷,玉枢雷,大洞雷,仙都雷,北极雷,太乙雷,紫府雷,玉晨雷,太霄雷,太极雷等诸多雷法。
寻常所谓驱雷役电,多为此者。
以裴楚的修为,数千妖兵,以神雷杀伐,已然足矣。
毕竟“天罡五雷”天雷、地雷、水雷、神雷、社雷,各有其妙,以他如今的法力和境界,若是再动用全力施展,五雷齐发,顷刻间方圆数百里恐怕都会被雷霆吞没。
但不想此刻群妖之中,竟然还有能抗住他随手施展的神雷,一时心中诧异,但内心亦提高了几分警惕。
瀚州以西为沙漠、为高山、为荒原,百万蛮荒之地。
当日群魔入玉京,在玉京龙虎气大阵之下,这些魔头只要不泄露自身气息,都能在玉京潜藏下来。
这些被驱逐出大周十九州之地的群妖群魔,自然不论此前的道行,还是这二百年不受压制,都比龟缩在十九州人的魔头要强横。
裴楚抬手一招,滚滚雷霆电光瞬间而收。
从戈壁缓坡再到下方的河谷绵延的地面,通红一片,几乎形成了演讲热流,将无数大小不一的焦黑尸骸齐齐淹没。
除了少数此前由于妖兵涌出,被挤压逃窜到了边缘的百多个妖蛮,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边缘两地,所见几乎再无多少生灵痕迹。
唯有能从无尽雷海之中走到裴楚面前的,只剩下此刻这头再他眼前狰狞的虫豸妖兽。
只是这头虫豸妖兽突破了雷光之中,在裴楚身前不过爬行了数丈,轰隆一声也趴伏在了地上。
妖兽上方,原本高大华丽的轿辇已然烧成了灰烬,一头毛发焦黑的苍狼趴伏在虫豸背上,双目幽幽地望着站在下方的裴楚。
眼神之中有惊骇、恐惧,也有难以言喻的愤怒和仇恨。
裴楚一跃而起,到了虫豸妖兽的背上,发现这头妖兽的本相就是类似于某种岩石的怪物,极其庞大,是以难以化形,但同样的对于雷法的抗性也远超寻常的妖类。
寻常的妖魔不论大小,真形本相多少都有着“体大弱肛,毛多弱火”之类的弱点,这头虫豸妖兽躯壳坚硬,若非雷法,恐怕以龙虎气所浸染的神兵利刃都难以对付。
不过,到了此刻,这头虫豸妖兽基本上也已油尽灯枯。
天罡五雷中,神雷虽不及天雷那般能主劫运,擒治天妖,但主杀伐,其威力寻常的妖魔也是难以抗衡。
“道……道人……”
一个说话的声音响起。
趴伏在虫豸妖兽背上毛发焦黑的苍狼,双眼望着裴楚,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乃瀚海大王第三子,奉命东进,你……你若杀我,我父定然替我报仇。尚请饶我一命,我当……”
“当如何?”裴楚脸色平静,淡淡问道。
毛发焦黑的苍狼眼波流转,似感受到了裴楚语气之中并无多大杀意,连忙道:“我当献出所有珍藏,为……为道人你代步坐骑。”
远处。
宁西军在裴楚收拢雷霆之后,已然靠近了几分。
其中那面庞黑黝,须发花白的老将尉迟,更是大步朝前,望着站在虫豸巨兽上的裴楚。
两人的谈话声音不小,兼之他虽年迈,但武道修行有成,耳聪目明,已是将两人所说听得清楚。
“罢了……”
老将尉迟心中不免叹息,那三千里瀚海之中的大妖,他并未见过,他多有耳闻。
但面前这头狼妖,他却是知晓的。
曾经几次荼毒瀚州宛州多地,裹挟拘走了不知多少边疆百姓,可他们宁西军驻守边陲都力有未逮,又哪里能够出击。
今次看这狼妖的情况,恐怕又要留得一条性命。
毕竟,对于妖族而言,愿意放低姿态,为坐骑就如奴婢一般,且它自身道行能够从方才的雷海之中幸存,显然不低。
对于不少修道之人来说,能得这么一个坐骑,多数都是喜不自胜,会饶其性命。
便是化作他尉迟,若非与其有血海深仇,恐怕真的面对这样一头身具神通法力的坐骑,也是难以拒绝。
只是他信念转动间,忽然听见前方那道人传来一声轻笑。
“哈哈哈……”
裴楚望着苍狼希冀的目光,不由轻笑出声,“又是这般么?”
他一路行来,已然习惯了许多妖魔的这般口吻。
妖族重血脉,能够威风一时的妖怪,多数都是有根脚依仗的。
如昔日在越州时,那越江之主将子嗣分封越州各地,妄图以此来在将来大变之中占据先机。
这些妖族多半也是如此。
一旦子嗣成年,多半采用的便是分封制或者任命制度,派出去打多少多少地盘,然后称王称霸。
至于说那些野妖怪,哪怕是天生异种,靠机缘觉醒灵智,踏入修行。可若非有惊天气运,学的诸多术法神通,成就一方妖王,一多半最终的宿命也不过是小妖、妖兵而已。
这种严苛的等级制度依仗的就是力量、神通、血脉等等,比起人类的出身阶级,还要严苛,彼此之间的等级分别宛如天堑。
所以,每当死到临头,这些有根脚有靠山的妖魔,多数都会搬靠山后台,或是威胁或是求饶。
这在过往的妖族之间,甚至妖族和人类修士之间,都不少见。
能修炼如此大神通者,其实又有几人能毫无顾忌,多半都担心结仇结怨太深,造成难以挽回的影响,多半都会采取一些降服、收容的措施。
如为哪位高人的坐骑、又或是看守山门,再桀骜些的镇压入炼妖塔、镇魔窟之类的地方,都是免得真正引起全方位的大战。
这也是裴楚对于这道法显圣世界的一个认识,不单单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那么简单。
而是血脉和传承,在此方世界初开,生灵懂得修行,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这样的事情。
只是——
裴楚已立志誓荡群魔,哪里会容情,忽然回首朝距离数十丈外的宁西军喊了一声:“诸位虎贲,不知可有人愿借我利刃?”
老将尉迟闻言,黑堂堂的脸上骤然露出喜色,下意识就想要开口,一低头,却发现手中握着的是两根铜锏。
他急忙朝旁边的亲卫统领望去,那年岁不比他小的亲卫统领会意,立时高呼出声:“我家将军愿皆刀与道长。”
说话间,一把长刀掷出,宛如电光。
裴楚一抄,握住飞来的长刀刀柄,笑着赞道:“虽无龙虎气,亦是好刀。”
“道……道人……”
虫豸妖兽背上的狼妖惊骇出声,他想不明白自身已然姿态低到如此地步,情愿当这道人坐骑,可对方为何依旧不肯放过。
换做是他所知晓的其他宗门、哪怕是曾经的道门,也不会如此啊!
若说为了这些宁西军,今日这些宁西军一人未曾折损。
若说为了那些被他卷走,成为血食奴婢的凡人,可……可那些凡人不就当如此么?
裴楚对于狼妖的呼号毫无反应,手起刀落,顿时一颗硕大的狼头从虫豸妖兽背上滚落在地。
第三百五十二章 谋算
“多谢借刀。”
裴楚从巨大的妖兽背上,一跃而下,双手抱刀,将刀柄递给方才借他直刀的那位老将尉迟的亲卫统领道谢。
“某名任之,为尉迟将军亲卫,方才是奉将军之令,借刀于道人你。”
这名叫做任之的亲卫老卒,伸手接过直刀,反手插入腰间刀鞘。
“尉迟将军?”
裴楚微微侧过头,朝着一旁身材高大如熊罴,一张脸黝黑发亮,兜鍪下白发丛生的老将,稽首行礼,“见过将军。”
“哈哈哈……”
老将尉迟目光在裴楚身上端详一番,忽而放声大笑,“好一个道人,哈哈哈……若来得早一些,也不需我宁西军拼死了!”
“嗯?”裴楚眉头微微挑了下,觉察到面前这老将态度之中的自嘲和疏离。
不过在裴楚看来,这口吻其实也属寻常。
一方面是昔年大周军中对于修士异人本就有压制和轻视,对于他这个莫名出现的道人,有所顾忌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此前戈壁之上,廖腾等几个宁西军的态度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另一方面,他不知在玉京之事后,天下有多少人知晓他,但想来这些宁西军虽然戍守边陲,或许是知晓些的。
大周最近数十年,随着龙虎气被吞噬,天下将乱,于边疆各处早无法顾及。如宁西军早已弃之如履,数十年都未曾补充过新兵,钱粮军饷更不必说。但不论如何,哪怕宁西军上下对于大周都心存怨望,可对于他这个斩龙虎气,导致大周国祚崩灭的道人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只是,不论哪种情况,裴楚对于这支宁西军心中依旧敬重。
军中尽为白发苍颜老卒,数十年不曾还乡,守卫西陲,面对妖魔袭扰,这等人莫说口气差些,骂上几句裴楚也不会往心里去。
且面前这位名为尉迟的老将,还真是颇有几分真性情。
以裴楚方才一人引雷轰杀数千妖兵妖蛮,便是最后那什么瀚海大王的子嗣也被他砍了脑袋,这老将言谈间,丝毫不畏惧激怒了他。
“将军,既然妖魔已除,便当整顿军马回城了。”
尉迟老将身边的亲卫统领任之,又在一旁抱拳躬身行礼道。
“不错。”老将尉迟点点头,很快传令宁西军收兵回城。
又着人再次探查、料理烽火预警等事物,至于说清扫战场,除了那一具体型硕大的虫豸妖兽尸骸,其他的都被雷霆击成了灰烬,倒需要再太多麻烦。
至于另外远处的天元门和归心宗的一干人等,见着裴楚之后似有心上前攀谈,但最后似又有其他考量还是悄然退去。
裴楚对于这些或许是前朝、前前朝,存在了不知道多久的宗派异人,也无理会的心思。
如曾经周太祖以龙虎气威压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一般,他对于这些宗门之人其实观感也不佳。
这种观感并非是因为如此前陈素遇险,慕子谅焚符请召于他,见着了一个传承的宗门修士,所以觉得这些宗派就都是邪道、恶人,毕竟这些传承之中,他也曾遇到徐家三兄弟,一起相助,对付峄山府君。
他不喜的是,这些宗门修士、异人,凌驾于凡俗之上的姿态。
妖魔、修士,都高居其上。
喜也由人,恶也由人。
“屠龙者终成恶龙,若有一日我也如此呢?或是说,如今的我,已是如此?”
裴楚是从泥沼凡尘中来,心中明白这方世界伟力归于自身,时日一久,自也会凌驾众生。
修仙超拔于世,朝北海暮苍穹,长生久视,何其精彩!
可我若是这仙侠世界的凡人,是魔法世界的麻瓜,这样的世界,再精彩又当如何?
这样道术、仙法、妖魔、鬼神存于世的世界,最终所会形成的世界格局,要么是如大周朝廷一般,以龙虎气或是其他手段,强压当世,进入王朝世界;要么各大宗派崛起,形成类似于修真修仙的仙门世家,或正或邪,或与妖魔敌视,或与妖魔互不侵犯,各自划分天下地盘。
“道人!”
正当裴楚默然站在原地,神思飘飞间,已然整顿完毕的数千宁西军前,老将尉迟策马而回,朝着裴楚高喊了一声。
“老将军有何吩咐?”裴楚笑着问道。
“你这道人倒有些不一样。”
老将尉迟眼神中似有些诧异,其实方才他就有觉察出几分,这般本事的道人,就他所知怕是天下可数了,于区区一支宁西军如何会放在心上,更不必说他一个年迈老将。
然对方行事的行事和姿态,却让他觉得极为舒坦。
这种感觉,并非是那种自视甚高,却非得装作放低姿态可比。
那些天元门和归心宗的修士,他就不甚喜欢。若非一直受到老帅约束,早将这些人赶出去。
“老将军也非比寻常。”
裴楚一时倒不知老将尉迟心中所想,但见对方语气舒缓,依旧笑着应了一句。
“哈哈哈……”尉迟大笑出声,“道人可要饮酒,我宁西城物产不丰,可所酿之果酒还可入口。”
“好!”
裴楚笑着几步到了尉迟战马身侧,也不乘云,一路凭着脚力,随着宁西军回城。
……
宁西军和裴楚离开不久,木河河谷的另一面,一阵黑色的风沙席卷而来。
这些风沙在空中盘旋不定,渐渐形成一个直径数丈,高有十多丈的龙卷风,龙卷风表面,隐约浮现起了一张脸的轮廓。
“大……大……王,三太子被杀了。”
地面上,一个面貌丑陋的老者,见着这龙卷风上的脸孔出现,第一时间便跪伏了下去。
“方才那雷光本座已见之,当有高人在此。”
黑色的龙卷风中,一个晦涩难明的声音传了出来,不带半丝情感色彩,“本座来此只问,可能拔除宁西城?”
“能……定然是能的。”
下方匍匐在地的丑陋老者连连叩首叫道,“小的已经安排了人手,又说通了两派邪修,只要大王许他们建立山门,便愿意相助。只是那施展雷法的……”
“那人既然敢杀吾儿,本座自会料理。”
龙卷的沙尘之中,原本毫无情感的声音微微露出一丝愤怒,“本座不愿再等了,你若做不好,本座便自己来。”
话音落下,那风沙形成的龙卷面孔,仿佛有风声呼啸,又像是冷哼之声,突然砰地一下散开,只有沙尘纷纷扬扬落下,洒了一地。
“小的一定办到,小的一定办到。”
趴伏在地上的丑陋老者望着洒落下来的沙尘,却是连连叩首高呼。
许久,这面容丑陋的老者才缓缓站起身,浑浊的双目遥遥望向西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过了一阵,面容丑陋的老者又转过身,朝着东方宁西城所在,摇了摇头,身形一矮,钻入土中不见踪迹。
第三百五十三章 来袭
夜。
宁西城内的一家客栈。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
“道长,道长,你在屋中么?我听爹说你回来了。”
少年兴冲冲地来到了客栈二楼的一间客房外,连连叩门呼喊。
“进来吧!”
房间内,裴楚盘膝坐在床榻之上,听到外间的呼喊声缓缓睁开眼睛。
嘎吱的推门声响起。
薛勒从门外钻了进来,看着从床上站起身的裴楚,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道长,你的骆驼我给你寄养在客栈的马厩了。”
“多谢你了。”裴楚示意对方在房间的木桌前桌下,又提起桌上的茶壶,给薛勒倒了一杯茶水。
茶水浑浊,只是一些茶叶沫子,不过在宁西城,这都是算是精贵的东西。
裴楚今日与那老将尉迟和宁西军回城后,一路大概将这座宁西城看了个七七八八。
这宁西城与其说是城池,还不如说是一个军事要塞。
城墙厚实,有箭楼、棱堡、拒马等一应防御工事,甚至在城外还有挖开的护城河。
只不过由于木河水脉断绝,引木河水的护城河自然也是干涸的。
整个宁西城有一半都是宁西军居住的军营,然后其余的一半通过宁西军形成了一个大概寻常县治大小的城市。
宁西城修建是在大周立国后不久,群魔被扫荡出十九州之地,许多不甘心者,不时跨过沙海肆虐,后来朝廷将重兵囤积于此,兴建城池,渐渐形成。
城内的产出主要有两样,一个葡萄美酒,这酒在瀚州各地都有产出,但最初出名的还是宁西城所出产。
另外一个是玉石,宁西城城外三五里远的位置,有一处露天的玉石矿,出产宝玉,品相奇佳,在大周二百年间不时有从各地前来的商人求购。
据说老将尉迟所言,在巅峰时期,这座城市的人口达到过十五万之数,其中三分之二都是外来的商贾和为搏一场富贵的铤而走险之辈。
但这种情况持续到二三十年前,朝廷昏招百出,且西面瀚海之中的妖魔屡屡进犯,渐渐的宁西城就衰弱了下去。
如今城中大概也就两三万人的规模,其中宁西军和相关人员占据一大半,剩下的那些要么是无处可去的,要么就已适应了宁西城。
裴楚一路所见,几乎城内大多数都是老人,少数一些年轻的面孔,差不多也是如薛元魁薛勒父子这般的商队。
最后裴楚与老将尉迟是在军营外的一处酒馆,喝了几杯当地的葡萄土酿,便告辞离开。
宁西军虽说如今几乎是一支孤军,可营中秩序未坏,虽多是老卒,但裴楚也从老将尉迟口中听到了关于一直勉力维系这一切的老帅哥舒。
裴楚虽未见过其人,但之前在瀚州和其他许多地方就曾听过这个名字。
虽然不能说这宁西城全凭借老帅哥舒一人维持,但基本上也可以说,若是哥舒不再,恐怕宁西城中的宁西军早已分崩离析。
大周到了元靖帝时期,大概是龙虎气被姜重真龙之身吞噬稀薄,朝堂多昏庸之辈,地方中央几乎完全糜烂。
连腹心的司州、云州这些地区也是盗寇丛生,妖魔频出,后面更是将禁妖、镇魔两司完全撤回中州,可想而知,这边陲的宁西城几乎是被人所放弃。
然而,这位哥舒老帅数十年来生生将这宁西城的场面维系住,这等人物,裴楚心中着实钦佩。
此外,裴楚所探听到的消息便是关于那位“瀚海大王”。
宁西城之所以建立,为的也是防止这位妖魔率众东侵。
瀚海三千里,如他此前所想,已然有了妖魔国度。
这妖魔国度之中以妖族为尊,但并非没有凡人,反而在昔年群妖被大周扫荡出境后,建立各自的势力。
其中这瀚海妖魔国度,便是其中之一。国中有大量昔年妖魔入蛮荒时裹挟的人类百姓,又有这二百年间,不时通过劫掠而去的,或为奴为婢,或如猪羊牛马一般圈进成血食。
其中一部分人类,由于和妖魔混血,还生出了半人半妖的妖蛮,整个社会结构呈现一种颇为诡异的状态。
而屡次袭击瀚州宛州等地的,其实也多以这些妖蛮和投靠了妖族的人类为主,毕竟先前大周鼎盛时,人道龙虎气对于妖魔杀伤性极大。
但对于普通的人类和妖蛮,却也不过就是锋锐一些的兵器。
这种对峙的状态持续已久,但到了龙虎气崩断之后,这些作为炮灰的妖蛮和人类奴隶,便再次被妖族排除,反而那些妖兵妖将开始大举入情。
这也解开了此前裴楚在戈壁遇见那蝎子精时,那种东进五百里,将麾下土地视为领地,食人害人理所当然的状态,盖因这妖魔国度本就如此。
又或者说,曾经此方地界,在大周未曾收人道气运为龙虎气抗衡妖魔时,便是如此。
……
正当裴楚梳理了一番他入宁西城之后的所见所闻,旁边已然入座的薛勒,抿了一口茶水,眼睛亮闪闪地望向裴楚道:
“道长,我听人说今日城外有沙海里的妖兵和宁西军厮杀,还有那天雷滚滚,我在城内都看到了那些雷光,道长,道长,那是你的法术么?”
裴楚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在薛勒身上打量了一阵,笑着道:“想学?”
“啊?”薛勒顿时一怔,似没想到裴楚会如此直接了当的询问,挠了挠头,又是期待又是担忧地问道,“那……那道长能教我么?”
“自是可以的。”
裴楚神色淡淡地笑了笑,目光又落在薛勒身上,问道,“只是法不轻传,你若学了,又当如何?”
“当然是……”薛勒下意识的想回答,可看着裴楚的目光,不知为何又不敢轻易开口。
今日入城之后不久,那些宁西军的老卒回来,不少人已然传开,说是有位道人在木河河谷施展神通术法,将前来围攻的众多妖兵打退。
薛勒几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裴楚,可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倒是有点考验的味道。
至少在薛勒曾经看过的不少话本书里,高人似乎都是如此的。
薛勒沉吟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楚面色带笑,也不着急,这其实也是他心中的疑问。
他如今已迈入洞玄达成之境,心中已然对于迈入最后智用无滞的洞真天宝上境。
有了几分明晰,法力渐高,道法见长,所见山不是山,所见山也就是山。
扫荡群魔,自是责无旁贷,然下一步又该如何?
他初入此方世界,学得道术时,所见的便是妖魔害人,还有力大者强,照样凌虐弱小。
在经历杨浦县之事后,与陈素行走江湖,见山匪害人,他以符箓之术,火烧松抚山,心念偏激处,喊出谁吃人便要杀谁。
可到底这话终究是偏颇的。
以他两世的见闻,自然明白阶级、压迫,不论是这方神魔世界,还是其他的仙神世界又或者他曾经所处的科技世界,至少从未曾有实现过。
裴楚心中隐约明白将来要走的路,其实不过是两条而已。
“立下道统,布道天下,又或者是……”
裴楚正思忖间,忽而微微抬头,从桌旁站起身,挥手打开了客栈房间的窗户。
“道长,怎么了?”
薛勒看着裴楚的动作,一时莫名所以。
“好一个大妖,竟敢来此。”
裴楚猛地一皱眉,眼神之中溢出了杀机,从窗口一跃而出,消失在了茫茫夜幕。
第三百五十四章 营啸
“任之,任之……”
喃喃的呓语声在一处宽敞而简陋的卧室内响起。
老将尉迟撑着身体,拍了拍有些昏沉的脑袋,晃悠悠地从床榻坐起。
他在与那道人简单的饮过几倍葡萄土酿之后,回到营中和一众老兄弟继续饮酒。
今日虽是沾了那道人的光,将数千妖兵给剿灭,但对于宁西军来说依旧是一场大胜。
这样的大胜,对于他、对于许多宁西军老卒而言,接下去也不知还会有多少,但今朝有酒,自是要醉上一场。
宁西城内钱粮不多,可近几年商路不畅,老卒们昔日采摘酿造的葡萄酒却够众人都痛饮上一盅。
“任之,为我倒杯水来!”老将尉迟又喊了一声。
只是,这位守护在老将尉迟左右已经二三十年的亲卫统领,今夜却仿佛消失了一般,再他喊了好几声之后,都未曾有回应。
呼啦啦——
忽而,一阵宛如狂风漫卷的声音在外间响起。
酒醉之后的老将尉迟蓦然一惊,一下从床榻上站了起来。
他看到了从门口和窗户缝隙里渗透进来的火光,以及一声跟着一声的呼喊。
“营啸?”
尉迟脑海里浮现了一个念头,他年轻时曾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数万人的大军相互厮杀,最后调动外来兵马方寸菜镇压住。
只是随即他又打消了这念头,宁西军不比其他,军中的老卒哪一个都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心性坚韧,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等场景。
“那就是……”
尉迟慌忙站起身,伸手去摸他放在床边的双锏,准备出门一探究竟。
可双手一阵摸索,发现双锏不知为何不见了踪影,起身后一股难以形容的晕眩和虚弱感袭来,让他身形蓦地一个踉跄,再次跌坐在了床上。
“将军醒了?”
就在于此坐下之后,房间之中一个身影渐渐从油灯未曾照到的暗处,浮现了出来。
“是你!!”
尉迟看着那出现在的身影,脸色倏然变得极为难看。
“将军,久违了!”
下一刻,飘飘荡荡的声音响起,从阴影里走出来了一个面容丑陋的老者。
……
“反了!”
“大周都亡了,我等还在这驻守为何?”
“老子一生都耗在了这片荒漠上,如今年近花甲,就不当回乡么?”
“哈哈哈……一生未娶啊,连个娘们都不知道,你等就甘心!”
“打回瀚州、中州,老子的刀能杀的了妖魔,就能杀的了人!”
“你若是绝后了,愧对祖宗,愧对袍泽兄弟!”
……
宁西军的大营内。
不知何时,几处营帐和连绵通铺的营房烧灼了起来。
数百数千的宁西军从各处爬了起来,手中尽数是握着刀枪,神色茫然地看着大火中间站着的一群人。
呼喝声响彻连绵——
嘶吼、忿忿、不甘、怨恨,数十年积累的诸多情绪似乎都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老子也是人啊,凭什么就留在这地方,一留数十年!!”
人群里,有个满脸通红不知是饮酒过度,还是怒气爆发的老卒,**着上身,露出了干瘦却满是伤痕的上身,仰着头疯狂咆哮。
“造反,造什么反,大周姜家都没了,还有什么反可造。要我说,兄弟们便用这条老命将大帅推上那龙庭宝座,也不枉我等戍守宁西几十年。”
“对,兄弟们也是从龙之臣!”
“那姜家不也草莽出身,我等数十年厮杀,不弱于人!”
呼喝的声音再次响起,且越发激烈。
宁西军如今不过一万多人,分驻在城内各个营地,但今夜却不知为何,突然间营啸而起,无数的老卒嘶喊连连。
廖腾和几个老兄弟听到外间动静,走出来时,几乎都有些不太敢相信见到的这一幕。
若说宁西军是二三十年前,闹出这样的事,他不觉得有多稀奇。
那时节,大家都是热血男儿,血气方刚,每日里若不是被尉迟将军和兰教头操练得死去活来,榨干了全部力气,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
然而,百战余生,多少人来多少人走,多少人又埋骨荒野,这城内的宁西军剩下的,早把命许给了这宁西城,许给了大帅。
“俺也想家了!”
正当廖腾心中不解时,忽而他听到了身后一个嘶哑着嗓子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望去,看到的是一张沟壑密布的老脸上,泪水纵横的面孔。
那老卒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咧着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三哥,俺在这宁西城三十年了,俺想回去了,俺想回去看看了……”
“小五,你……”廖腾下意识的握向腰间的刀柄。
军中营啸者,乱军心者,杀无赦。
可当看着熟悉的老兄弟的面孔,他整个人突然又颓然了下去。
兄弟们心中都有怨气,这怨气压得很深,可压得越深越是猛烈。
他不知今日为何会爆发出来,是有人故意捣鬼,还是其他的理由,大战过后,数千妖兵粉碎,为何会突然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可他明白,宁西军里很多人依旧忍耐不了。
大周姜家都亡了,大家在此为何?
守护苍生百姓么?
可这么大的事,为何就要我们这些人。
我们都老了啊!
“将军!”
“尉迟将军!”
“尉迟将军来了!”
越来越热烈,越来越沸腾的军营之内,忽而一个彪人马从远处疾驰而来。
为首的一人身材魁梧,面容黑黢黢的,骑乘在高头大马上,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气度。
“将军,这宁西城,我等不愿再待了!”
“将军,我等要回中原!”
“我等大半辈子都在这宁西城,大帅和将军也该给我等一个交代。”
嘈杂哄闹的人群似有片刻静了下去,接着又再次喧嚷了起来。
众人对于尉迟个个都不陌生,换做往日恐怕也不一定敢如此放肆,但今夜不知为何却是有许多人就是不吐不快
……
高坐在马背上的老将尉迟,从马背上抽出了他的随身兵刃,两把熟铜锏,高高举起,蓦然一声大喝出声:
“尔等既然想要个交代,我也想要一个,半生为何?走,本将军就带着你们去问问哥舒大帅!”
第三百五十五章 群魔是你也是我
穹天。
夜幕苍茫。
宁西城之外,浩瀚沙丘上,裴楚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远处在夜幕之中漫滚而来的沙尘。
呜呜——
风中似有无数呼嚎嘶吼之声传来。
苍凉悲壮,浩瀚无疆。
裴楚抬手轻轻一指,漫卷的夜风从身后而起。
呜咽、咆哮——
将那漫天而来的沙尘龙卷抵住,不得寸进。
倏忽间。
滚滚的沙尘里一个身影从中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看着约莫像是老年又宛如中年的道人,一身紫金华服,双鬓斑白,目光有神,气质脱俗。
这道人从沙暴一步一步走出,清澈的眸光落在了裴楚身上,冲着裴楚作揖行礼:“瀚海凌巨子,见过道友!”
裴楚并未回礼,只是眉头微蹙,淡淡道:“苍狼得道?”
“然也。”紫金华服的道人笑着颔首,“道友好眼力,贫道本是瀚海草原一头苍狼,因缘际会得了高人点化,在此瀚海已有三百五年矣。”
“那这么说……”裴楚目光在这道人身上瞥过,“这瀚海大王也是你?那你此来是为了白日子嗣被我铲除之事?”
“不敢当大王之称。”凌巨子笑道,“不过是庇护流离事件的人、妖,得一清静之地。小儿之事,嗯,他既无知冒犯道友,贫道焉能计较。道友法力通玄,所施展雷霆法术,贫道叹为观止,心中叹服,若道友能去我韩海之国做客,指点一二,贫道扫榻相迎,喜不自胜。”
“嗯?”裴楚面露讶色,面前这妖魔倒是并非他此前所见,倒有一些在玉京时所见的大妖气度。
这种感觉和大周境内他所见的妖魔不同,没有那般的**,如凌巨子这样的,看着倒向是真正修炼有成的大妖之流。
今夜这狼妖妖气弥漫,他有所感应出城,还当对方要与他做过一场,为之复仇,但面前狼妖这话里话外,对于裴楚斩杀了他数千妖兵妖蛮,还有一个子嗣,都完全不在意,颇为让他惊疑。
裴楚也懒得理会对方所说的这些,只是嗤笑道:“你那韩海之国也算清静之地?”
“道友不信?”
凌巨子似听出了裴楚话里的意思,笑着继续说道,“这瀚海大漠,生人难存,昔年不论是人族还是妖族多有避居于此,可这瀚海艰难,贫道庇护于他们在此艰难求生。
这方地界是大周和蛮荒之地的交界缓冲所在,多有来自其他各处的妖族,欲要在中土掀起风浪,便是贫道阻他们在此处。又有人族之中无家可归、流离失所者,贫道皆收容于此,如今我这韩海之国有人族修士三百七十五人,宗门七家,鬼道之士也有数十,皆是我韩海之国的座上之宾。”
“如此说来,你这瀚海大王之名,可谓名副其实?”裴楚脸上笑容更冷,“那妖魔吞噬人类,圈禁人族为血食,屡次犯边劫掠人口也是有假?”
“咦?!”凌巨子脸上露出古怪之色,惊异无比,“道友说的是甚胡话,我等修行之人,如何与寻常的凡人相比较?道友可会怜悯那些为人所圈养的牛羊猪马之类的牲畜?”
说着,凌巨子又说道,“我辈乃是修行之人,如何能与凡夫俗子畜生禽兽相较,我这瀚海之上,共有人族宗门七家,都是昔日受那恶龙威迫,不得已不撤出中土之地。如今孽龙已毙,合当再复前朝。贫道东进五百里,亦是想抢先一步,拔一个头筹,庇护这瀚海沙漠的一方生灵,若是再等到蛮荒各大宗门大妖前来,贫道再想寻此机会,可不容易了。”
“原来如此。”
裴楚无声地吐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悲怆之意。
到了此时,他算是终于发现明白了面前这名苍狼得道的凌巨子想法。
在他法力修为渐渐高深之后,看待万事万物的看法其实某种意义上有一定的升华,乃怕他誓荡群魔,可心中却也明白,世间有情众生,并非绝对都是恶的。
但从凌巨子口中,他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的不同。
魑魅魍魉妖魔精怪,其中确实不乏良善之辈,甚至面前这位狼妖凌巨子,某种意义上,他自觉都算是心善之辈。
只是这种“善”,与裴楚所理解的决然不同。
他在这一刻也彻底想明白了此前那些宗派修士异人,对待这世间苍生百姓的看法。
此前,那蝎子精一副视瀚州五百里为自己后花园,驭使巨蝎食人如放牧,那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让裴楚颇为奇怪。
在大周境内,妖魔食人,或残暴、或凶厉、或嗜血、或惊惧,不论是为了夺取精血气机,还是饥饿难耐,某种意义上都会有所顾忌,遮遮掩掩。
但此刻见了这瀚海大王凌巨子,他方才知晓其实是他想得差了。
道法显圣的世界。
凡人若不知修行,就和牲畜野兽无异。
蝼蚁而已,血食而已。
只有迈入修行,那么不论是人是妖,都可称之一句“道友”。
其中或有正邪区别,或有恩怨纠葛,但这些都与凡人毫无关系。
裴楚穿越而来,对于大周二百年的统治,他一直觉得更像是封建王朝世界,虽有妖邪袭扰,但整体而言,还是以人道为主。
如今看来,其实这些不过是他的一种错觉。
这种“错觉”是大周二百年用人道气运,祭炼龙虎气对抗群魔,使得底层百姓获得了,在裴楚看来如同他所知的正常的封建王朝百姓生活。
然而,在诸多宗派,整个大周不过是一个大的宗门而已,这个宗门实力最强,所以占据了最大的地盘。
又或者于凌巨子这样的狼妖来说,其实整个大周十九州,就是周太祖姜重以人称龙,圈出来的一方领地。在对方的领地之中,不论是宗派妖魔全部被涤荡清理出去。
如今这条气运之龙已殁,大周混乱,剩下的地盘自当被瓜分。
“难怪当初我斩杀峄山山神和越江之主时,他们皆有冠冕堂皇之语。”
回忆起往昔,裴楚算是真正有些理解大周境内被他斩杀的害人妖魔,还有浮罗邪教的妖女等人。
所有人似乎都自觉大义在自身,是自身在护佑一方。
这一点甚至包括周太祖姜重也是如此。
牛鬼蛇神,修士异人,高踞其上。
生民百姓,不过就是蝼蚁,是草芥,是猪狗,是牛羊,割了一茬,再长一茬。
如此而已。
人道之中的聪慧豪侠之士,其实不是看不到这一点,如张万夫、兰颇,甚至还有儒门一整个体系,大概其实都看到了这一点。
但这方世界便是如此,术法显圣,妖魔食人。若想保全自身,就不得不加入其中。
这也解开了裴楚的一个疑惑,那就是周太祖姜重收天下气运,成气运之龙,为何会那般的顺利,几乎未曾遭受太多的反对。
因为,凡人需要庇护,需要可借助能够抗衡的力量。
“道友可是懂了?贫道东进五百里,乃是为了保全此间人类生灵。这宁西城之中的军卒,如那哥舒和诸多老卒,贫道与之打交道数十载,也觉其可贵,不可多得,胜过我养育的妖兵妖蛮。”
站在裴楚身前,裹挟风沙而立的凌巨子神色淡淡地笑道,“是以,贫道只想将他们收服,入我瀚海之国,为我奴婢臣子,也算得以保全。再过上一些时日,蛮荒那些大妖再来,可不会如贫道这般好说话,他们饥饿已久,非得痛痛快快杀戮、吞食一番,方才肯作罢。”
“我确实是懂了。”
裴楚站立虚空,双目平静地望着前方的凌巨子,身周环绕的夜风渐渐褪去,继而是一道道雷光缠绕。
“只是我与你,我与这世间妖魔鬼魅、修士异人,皆非同道。”
“我即在此,誓荡群魔,这个魔,是你——”
“也是我!”
第三百五十六章 逼宫
宁西城。
偌大的城池内,几乎短短片刻时间就从一片平静到沸腾了起来。
处处火光冲天而起,哒哒的马蹄声和嘶吼声不断从军营内传出,直到整个宁西城都处于某种莫名的狂热。
“干脆让咱们大帅当皇帝得了!”
“回乡,回乡!”
“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女人,老子要荣华富贵!”
“今日便要讨一个公道!!”
……
一声又一声杂七杂八的呼喊不断响起。
虽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卒,看着白发苍颜,垂垂老矣,可当心头那一团饱含着不忿、不甘、埋怨、思乡、落寞种种不一而足情绪的炽烈火焰,彻底点燃之后,所爆发出来的威力惊人。
宁西军的营销从最初不过几个小队,转眼间,扩散到了全军。
好在一点,这内外不知为何突然被挑动起来的情绪,并非完全失控,至少数十年的袍泽,无人会昏头将利刃相加到了身边一起浴血患难的兄弟。
可沸腾的情绪却越发的炽热,在将军尉迟出现之后,矛头几乎完全指向了宁西军的灵魂人物——
老帅哥舒!
……
“爹,爹,这是怎么了?”
客栈内,薛勒在裴楚从窗外一跃而出,飞入高天后,在窗前还愣愣地站了一会。
可没多久,城内的火光四起,喧闹之声一阵接着一阵,让薛勒再也不敢继续在裴楚的房间等下去,反而快步离开,找到了在楼下客房的薛元魁。
一进房间,薛勒就看到了自家父亲薛元魁正和副手裘彪两人神色凝重地站在窗台前,望着宁西城突然燃烧起的火光和呼喊之声。
“薛老大,这……这宁西城怕不是营啸了?”
裘彪长得五大三粗,向来以粗豪和胆量著称,然而此时,他的双拳紧握,在薛勒的眼里,对方的身体竟是有几分颤抖。
“不要慌。”薛元魁面色如铁,双眸映衬着窗外倏然而起的火光,闪烁不定,“宁西军军纪向来严明,又有哥舒大帅和尉迟将军等人在,天塌不下来。”
“爹——”一旁听到这话的薛勒微微有着发愣,不自觉地就开口问道:“这……这城内要乱?”
“先别说话。”
薛元魁制止了薛勒,微微侧耳倾听起了外间那一声声嘈杂混乱的呼喊声,两道浓眉越发地紧紧皱在了一起。
“薛老大,这……”裘彪身体打了个晃,一屁股做在了房间旁边的长凳上,“这该如何是好?这宁西军虽是老卒,可……”
“裘兄弟,你先去通知商队的人,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踏出这客栈。”薛元魁神色凝重地朝着裘彪嘱咐道,“在宁西城内,此刻我等慌乱也是无济于事。”
“好,我这便去。”裘彪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宛如岩石一般的薛元魁,点头应道。
他与薛元魁相处多年,之所以甘愿为其副手,其中一点就是这等大场面,他进退失据时,薛元魁总能镇定自若。
这对于一支走南闯北的商队来说,这般大事临头有静气,宛如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才是最重要的。
“勒儿,你待会不论发生何事,都要跟紧我。”
见裘彪离开之后,薛元魁目光落在了薛勒身上,只是话方说完,忽然又摇摇头,“不对,勒儿,你去找裴道长,去跟着他待一起。”
“道长方才离开了。”薛勒有些不明白自家老父的意思,但还是将裴楚离开的事情说了一遍。
薛元魁双目越发深邃,隐约间察觉到了其中的事情不简单。
“那,你便在这房内待着,若我不唤你,你不许外出。”
说完,薛元魁大步走向门外,朝房间外安抚起有些骚动的商队众人。
薛元魁对于宁西军的了解颇深,这城内虽都是老卒,看着年岁比他还要大上一两轮,但对于这些人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数十年来守卫边陲,与妖蛮妖魔厮杀,那是真正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哪怕他自诩武艺还算不错,可只要有那么三两个老卒结成阵势,他也只有饮恨当场。
这些老卒纪律严明,在薛元魁的印象里,几乎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营啸事端,但他见多识广,偏生知道这等情况是何等严重。
尤其是这宁西城内的老卒,几乎都是从少时青壮入伍,一直到了如今白发苍苍都未曾退伍还乡,若是寻常无人挑拨,自然万事皆好。
可一旦真等到爆发起来,那便是洪流、是地火……
只不过,薛元魁心中虽是警惕,担心这些宁西军乱起来,但他并不慌张,他对于一个人有信心。
这宁西城啊!
只要有他在,那便乱不起来。
这满城的宁西军,包括他自己之所以愿意走这条商路,不都因为那个人么?
……
马蹄声踏破了寂静。
呼啸一声接着一声响起。
火把,火堆不断被点燃,甚至还有几处营房都烧灼了起来。
大量的宁西军老卒手握着刀剑走了出来,虽是营啸骚乱,但并非完全失去了章法。
几人到几十人的小队,相互为犄角,形成了各种队列。
有些情绪完全被引燃的老卒,横冲乱撞,但很快就会被其他的袍泽小队生生给压了下去。
但这种情况并非轻易所能改变,似乎在众人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不断地撩拨着压抑已久的老卒情绪。
“尔等既然想要个交代,那便随本将来!”
“到底是要打回中州,还是要散伙回乡,今日终究是要说个明白!”
“打了大半辈子的妖魔,如今大周都亡了,我等兄弟也老了,不论如何也当要寻一个出路。”
一个宛如铁塔似的身影骑乘在火玲珑战马,出现在了混乱的老卒之中。
老将尉迟!
嘈杂混乱的宁西军在见着这熟悉的身影,听到那每一句都发自他们心底的怒吼声,顿时全数聚拢了起来。
浩浩荡荡的老卒打着火把,手中握着刀剑,追随在了尉迟身后,朝着宁西城中间的一座老旧的城主府涌去。
城主府。
又称之为大帅府。
其实不过是一座看着不甚起眼的土墙矮楼,简简单单的几间矮房。
城主府中的老人多半的时间其实都在军营里居住,只是渐渐有了一些商贾之事需要接洽,才在城内选了这么一处。
浩浩荡荡的宁西军在将军尉迟的带领下,来到了这寒酸到了极致的城主府前。
原本嘈杂与喧嚣,却不自觉的渐渐安静了下去。
低矮的城主府前,数十上百名同样宁西军衣着服饰的老卒拔刀而立,望着那不知为何突然爆发的诸多同僚袍泽,怒目而视。
哒哒的马蹄声踩踏在青石上。
将军尉迟骑乘在战马上,大手一挥,蓦然高声喊道:“大帅,今夜我等想要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
安静下去的众多宁西军,齐齐高呼。
“大帅,我等想要一个交代!”
“这大周都忘了,我等,我等在宁西城,这……这半生为何啊?!”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大帅
“今夜,我等便要大帅给一个交代!”
骑乘在火玲珑战马上的尉迟将军怒吼声再次响起,原本在帅府门前收敛下去的士卒,心头的怒火再次被点燃。
若是寻常的军官挑事,宁西军中哪怕此刻有人故意挑拨,也闹不出这样的动静。
可这次带头的不是旁人,而是宁西军中的颇受爱戴的将领尉迟。
他振臂一挥或许无法让众多宁西军跟着揭竿而起,但这等为众多士卒出头,却已能够赢得全军上下的信任。
鼓噪之声越发激烈。
站在人群后方的廖腾能够切身体会到此刻诸多袍泽心中的愤懑和不甘,可脑海里的理智却不断地告诉他,今夜的事情不对劲。
非常的不对劲。
宁西军上下众多的老卒如这般营啸后,爆发闹事几乎前所未有过,而且即便大家心中有委屈,可也不会这般毫无征兆的被点燃。
想到这里,廖腾再也无法安奈住心中的情绪,几步从众多的宁西军中冲出,与拱卫帅府的大帅亲卫站在一起,大声吼道:“诸位袍泽,这是帅府!”
廖腾张开双手面向众人,尤其是望着往日他颇为敬仰的将军尉迟,连连喊道:“将军,这里是帅府,我等不能冲击大帅府邸。”
“对,大帅府邸,怎可不敬?”
在廖腾之后,又有一些稍微理智的老卒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与将军尉迟所率领的老卒们正面对在了一起。
“我等为何会留在这里,这点还需要再问?”
人群之中,一个体态雄伟,面容狰狞的恶汉走了出来。这恶汉年岁不小,可饱受岁月摧残之后丝毫不影响其狰狞之态。
恶汉冷眼瞥着一众随着尉迟起哄的宁西军,厉声呵斥道,“我等之所以在这里,一是活不下去,蒙大帅收留;二是这天地虽大,可许多兄弟也无处可去;三是感念大帅恩义,我等一条命卖给了大帅又如何?最后,这些妖魔肆虐,若无我等在此,难道见着那些妖魔将你我子孙后辈,都视为猪羊牛马奴隶不成?!”
这番话一说完,人群之中的骚动似乎短暂的平息了下去。
宁西军里有不少其实是昔日大周流放的罪犯,或是犯了事逃命至此,为求生路当兵吃粮,一晃眼间数十年已过去。这部分人群,便如这位恶汉一般,其实挣扎求存而已,哪里谈得上其他。
但很快又有鼓噪之声响起,人群里又有粗豪的老卒站出来,面对着着恶汉冷笑道:“方朝虎,我等皆是良家子出身,入宁西军时说好服役三年,可一晃这已是三十七年。家中双亲早亡,兄弟姊妹离散,如何不能问大帅要个交代?”
“不错,当年我等感念大帅恩义,留在宁西城驻守,可虚耗三十多载光阴,如今……如今这大周都亡了,我等在此还有和意义!”
“若要说妖魔,哈哈哈……这天底下亿万人,凭甚要俺这老迈之躯来守,是人都死绝了不成?”
……
“反正不成!”
廖腾和那恶汉老卒等一众宁西军,面对着前来威逼讨说法的宁西军,很多东西都感同身受,但依旧不肯退去,“这是帅府,是老帅休息之地,谁也不能打扰!”
“哼!谁敢再上前一步,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
……
“怕你不成!”
“廖老三,你算个什么,滚一边去!”
“老虎头,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莫非还想要与我厮杀一场……”
……
低矮的宁西军帅府外,人马喧嚣,两方人马对峙,越聚越多,渐渐有了火拼的架势。
以宁西军的军纪,在营啸之初,未曾闹出大的祸乱厮杀,然而,到了此刻,一个个刀头舔血的老卒,被挑拨起了恩怨、愤怒,反而越发的不能收场。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
尉迟骑乘着战马闯过拥堵哄闹的人群,两把熟铜锏从马背上取出,目光冷冷地瞥过帅府前阻拦的众多人。
“闪开!”
尉迟下巴微昂,夜风吹拂杂乱的花白头发和胡须,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将军……”
廖腾见着尉迟这般态度,忍不住轻呼出声。
一旁站立的如恶汉方朝虎等众多的士卒,脸上都露出了复杂难明之色,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帅哥舒的威望在宁西军中不做第二人想,但尉迟将军统领众多士卒,数十年下来与诸多妖蛮妖魔厮杀,同样养出了极大的威信。
至少寻常士卒,面对这位敢于身先士卒,又肯为兄弟袍泽断后的将军是心悦诚服的拥戴。
今夜这般动静,若说没有尉迟出头,恐怕也闹出这般动静。
“我再说一遍——”
尉迟缓缓抬起右手的铜锏,面目森然,“闪开!”
寥寥一句,却丝毫没有人怀疑这位积威甚重的将军,下一刻那熟铜锏就径直会拍打过来。
只是——
站在帅府门前的众多老卒,哗啦一下单膝跪地,即便心中犹豫,最后也无半点避让的意思。
这宁西城里,尉迟能够一句话让他们勇往直前,面对妖蛮妖兵,丝毫不退。
但唯有身后这低矮残破,比起寻常民居好不出多少的帅府里的那个人,能让在场许多人心甘情愿赴死。甚至,比赴死更难的,每一日每一夜,去经受那无尽的思乡、痛苦和寂寞煎熬。
“冥顽不灵!”
尉迟双眼之中迸发杀机,陡然一夹马腹,手中的熟铜锏高高举起,朝着最前方的廖腾头颅狠狠的就敲打了过去。
任谁都知道,尉迟将军的武艺绝顶,哪怕如今年迈,可寻常妖魔都难以抵挡其分毫,更不用说普通的士卒。
这一下,不少鼓噪的宁西军骤然沉默了下去。
但另外一匹人,却又轰然叫好了起来。
叫好的这些老卒,双目赤红,神色兴奋而癫狂,仿佛心中那根长久绷着的弦已经彻底断裂,心中猛兽脱匣而出,再不受束缚。
廖腾单膝跪地,面对尉迟策马朝他冲杀而来,丝毫没有闪避的意思,反而在最关键的一刻,闭上了双目。
终究一死而已,死了,也就不必再去面对这些心头千斤重的重担。
恍惚间,他似能回想起数十年前出瀚州来宁西城的事情。
那时节,他心高气傲,自诩练过拳脚武艺,好打不平,可终究还是惹出了是非,无奈远走宁西城。
后来入了宁西军,又与犯边的妖蛮厮杀了一场。
之后渐渐了解到了那位大帅,并且因缘际会曾得蒙其攀谈一二。
他至今依旧记得那帅的那番话,这天下终究是要有人在这宁西城的,我辈男儿若不在此,难道还指望其他人?!
三年、五年、十年……
一次次廖腾都觉得再难支撑下去,可他又一次次地坚持了下来。
饥饿、病痛、孤寂、思乡,种种情绪不一而足,有些人埋骨此地,有些人悄然逃离,但更多的还是如他这般,在此驻守,承受煎熬,日复一日地警戒,与妖蛮妖兵厮杀。
人生不到百年,最后不过是黄土一抔,终究不过是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呼——
火玲珑战马骤然发力,一跃数丈。
人借马力,马背上尉迟手中的熟铜锏携带无匹力道,朝着廖腾当头打了过去。
山石可碎,遑论人的头骨?
“将军!”
单膝跪立在一旁的恶汉方朝虎双目含泪,猛然高呼,他魁梧的身板上穿着的衣甲似乎都被鼓胀起来的骨骼肌肉给撑破了一般。
前面不少人骂他骂得不错,他不是什么良家子。之所以会来到宁西军的原因很简单。
他是流放的罪犯。
早年间大周境内不少罪犯都会被发配到宁西城,一路艰难困苦不必多说,能真正走到这里的十不存一。
可真的到了宁西城,进入宁西军之后,许多人都从曾经的奸恶之徒,渐渐转变。
不论是恕罪也好,还是为了心中的热血也罢,还是他们这些人无处可去,又或者仅仅只是感怀老帅恩义,总之,在这宁西城数十年,他丝毫不后悔。
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每多活一天都是赚来的。
在这宁西城,他至少知晓,自己生在这天地,终究并非一无是处。
面对老将尉迟,他心中是又敬又畏。
他曾在尉迟手底下一起厮杀过妖蛮,数百里荒漠奔袭,甚至还曾被尉迟从一头妖蛮里救过性命。
他面对尉迟他不敢动手,这宁西军之中没几个人面对尉迟还敢动手,若尉迟要杀他,他也甘愿引颈就戮,可这一瞬,他是真的希望尉迟能够收手。
今夜的宁西军,营啸哄闹,火烧营房,嘈杂漫天。
但是所有人哪怕在今夜突然陷入到某种莫名的癫狂之中,可数十年下来的习惯,军纪,还有袍泽之情,依旧未曾在军中真正的见血,没有人将刀兵面对向自家的兄弟。
然而,这种情况若是此刻在尉迟手中亲自打破,方朝虎几乎不用多想也知道后果将会有多严重。
帅府左右,火把光芒闪烁。
远处的夜空之中,忽而有雷鸣电闪之音。
就在尉迟拍马到了廖腾身前,眼看铜锏落下,欲要将挡在身前的廖腾一锏打死,这千钧一发之际——
蓦然间——
帅府大门忽而打开。
一道刀光飞掠而至。
叮!
火星四溅。
直刀与铜锏相碰,生生抵住了这重若万均之势。
一只枯瘦的手掌轻轻一拉一拍,火玲珑战马倒飞而回,摔在了地上哀鸣不一样。
尉迟高大的身躯在空中一个翻滚,牢牢站住,望着从帅府里突然出现的这人。
宁西军上下,所有人都望着这个从帅府之中出现的这人。
哗啦——
齐齐的跪伏叩拜之声响起。
“大帅!”
第三百五十八章 我辈也可啊!
“大帅!”
一声声的呼喊齐齐响起。
无数道目光落在了那手持直刀的老人身上。
与一众老卒一般,老人年岁已过花甲,伟岸的身躯略有几分佝偻,骨架粗大,但看着却极为干瘦,脸上挂着深重的眼袋,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憔悴和疲惫之感。
只是当老人站在那里,浑身就散发着一股如渊如海,难以揣测的气度。
老帅哥舒!
宁西军上下凝聚的灵魂。
这支昔年由边军、良家子、罪囚、逃犯所组成的宁西军,正是在老帅哥舒强大的感召力和手腕之下,凝聚如绳,在这瀚州边陲,扎下了根,数十年来与妖蛮和妖兵厮杀。
早在数十年前,大周朝堂随着周太祖姜重真龙之躯渐渐凝练,就已经对宁西军失去了支持。
武器、粮草、军饷逐年减少,兵员青壮一个也无。
到了元靖帝尚未即位的前些年,宁西城就已经彻底未曾有来自于朝廷的一分一厘的钱粮,所有的一切,都依赖着这位老帅的苦心经营。
四十年苦心孤诣,为民戍边,抵挡妖魔侵袭。
在场的宁西军,不论是心怀不满,还是有其他情绪的,面对老帅都无人敢造次,也无人敢发作。
“大帅!”
“大帅出来了!”
远近高呼的声音不断响起,接着又是连片的跪倒拜服的声音。
大帅这些年为了操持宁西军,已许久未曾露面,有些人觉得大帅可能是年轻时受创太多,如今旧伤发作,难以理事。
又有些知道点内幕的,明白这些年大帅几乎不是在帅府就在军中的大营,没日没夜计算、统筹、规划,为的是这宁西城数万人的生计,为的是这宁西军的诸多人还能吃上一口饭。
其实不论哪种,宁西军上下早已离不开这个人。
从哥舒来到这宁西城以来,四十年间有人走有人来,有人死在浩瀚沙漠,有人被妖蛮撕扯成了碎肉,有人被妖魔当做血食,也有人坚韧如野草,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一点一滴,终究是在这位从毛头小子的少帅,到如今的老帅的手里凝聚而成。
燃烧着的军帐和建筑,还有一簇簇的火把,火光烈烈,将帅府前的所有人都映照得清晰。
在众人单膝点地叩拜之后,老帅更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那双平日里看着仿佛是枯的、暗的眸子,在掩映的火光里,仿佛一点点有了光亮,渐渐被莫名的情绪所点燃。
“我听闻诸位同袍要寻我一个给一个交代……”
嘶哑的嗓音渐渐响起。
声音不大,音量不高,但远近仿佛都能听得清晰。
宁西军的众多老卒在声音响起之后,纷纷抬起头,尤其是那些方才鼓噪最响,双目似涌上了血色的老卒们,一个个都盯着说话的老人。
所有人仿佛都想听一听,这位他们敬重了一辈子,为之厮杀、奋战、耗费了大半生光阴于此的老人,或说些什么。
“这个交代我一直是想给诸位袍泽的。”
老人慢慢的将手里的直刀收回,重新插在了腰间的刀鞘,夜风吹乱他的白色的须发,而他佝偻的身躯渐渐似站直了起来。
挺立如枪,似能撑破天地。
“你们留在这宁西城,从黑发到白发,从壮硕的老迈……”
“我知道,其中有些人不是心甘情愿留在这宁西城,是我不肯放人,不愿让你等回去。吹风吃沙,面对那些妖蛮魔头的日夜侵扰,有些人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也有一些,是看得起我哥舒,愿意与我在这荒凉凋敝之地,苦捱硬熬,日复一日,没有尽头。”
“然而,不论哪一种……”
老人的声音渐渐拔高了几分,声音似能穿金裂石,“都是我负了你等。人生数十年,倥偬而过,众多袍泽大抵都是被我哥舒或劝诫、或强留,才待在了这宁西城。我,于心有愧。”
“但诸位也知……”
老人大手高举,指向了西面,“那边便是瀚海是蛮荒,是妖魔所居,昔年大周尚在时,妖魔便一次次的侵袭,妄图颠覆我人道存续。如今,这大周亡了——”
说着,老人又再度抽出了直刀,“这刀上的龙虎气已散,这天下苍生,昔日没有我等在此,就需受肆虐。现在,若我宁西军再退,妖魔东进,谁还能护持?!”
“那瀚海大王,自称东进五百里,这些时日以来,已有十多支的商队被其牧妖所吞,而妖魔一旦东进,将会是和等世道,你我又有谁会不知?”
“妖蛮是如何来的?乃是妖魔欺凌女子,或是蛊惑男儿抽干精血,生出来的。那些寻常百姓为牛羊、为犬马,是奴隶也是口食。在我大周此前数朝,朝堂不过是宗派和妖魔之傀儡,帝王贵胄、往后将军,被妖魔吞食不知凡几,妖魔堂而皇之食人。”
“再往前千百年,天下为诸多宗门所据,我辈凡人,不过是蝼蚁草芥,为奴为婢。”
“唯有着二百年,我辈人道放能得一丝一毫的喘息。”
“然这等喘息之机,乃是天下万民的气运供奉,所生之龙虎气,这龙虎气之上,我大周太祖气运成龙,吞食人道气运以成就自身。”
这番话落,宁西军之中不少人都引起了一番骚动。
大周已亡,不少人其实都知晓其中的缘由,但具体的关于龙虎气,还有周太祖气运成龙,却有人才是今日第一次耳闻。
军中其实有些人也隐约听到过这个传言,这是来自于不少商贾的说法。
如今大周皇室已绝,天下群雄并起,宗派出世,或是为了证明自身法理,或是野心作祟,这些消息难辨真假,或是有加油添醋,但依旧飞快的在大周全境传播开。
唯有宁西城地处边陲,受到的信息要晚上许多,但也偶尔耳闻。
如今从哥舒口中说出,听到的人却不会怀疑其真实性。
数十年的相处,哪怕有些宁西军士卒从未靠近过哥舒,但信任早已深入骨髓。
“大周亡了,妖魔西来,天下还有谁人可以依靠?!我辈而已!这便是我能给诸位袍泽的交代!”
哥舒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里透露着金戈铁马,透露出铿锵决绝,那重新仿佛被火焰点燃的双眸扫过杂乱无章,众多单膝跪地的士卒,蓦然大吼一声:“都给站起来!”
哗啦!
一声整齐的起步声同时响起。
每一个老卒双目之中,或有泪光,或是热血,站立昂扬。
这番话,他们其实很多年前就听过,听了也不止一遍。
但每一次,这话只要是从哥舒口中说出,已经能够让他们所有人信服。
只因这位老帅从来宁西城那一天起,便以身作则,同吃同穿,未有女眷,一生不娶,从未离开过宁西军,回乡去看待家人。
哪怕是这座低矮的帅府,那也是为了迎接诸多商队,有个可商谈之地才建起的。
许多人都到过这帅府之内,没有装潢,没有金银,有的依旧是如同他们所在军中的吃穿用度。
身先士卒,从不是指在战阵沙场之上,还是在这艰难苦熬的每一点一滴里。
“哈哈哈……”
突然间,一声大笑在沉默的宁西军中响起。
被哥舒推翻的火玲珑战马下,魁梧昂藏的将军尉迟缓缓爬起身,连连大笑不已。
笑声响亮、高昂,充满了不可一世,更包含着愤怒、记恨、不甘等情绪。
只是瞬间,这笑声就将在场众多点燃了心头火焰的老卒们的目光重新吸引了过去。
“尉迟,你也恨我?”
哥舒望着狂笑不已的尉迟,苍老的面容上,两道白眉纠缠在了一起。
这位他最为倚重的将军,他一手提拔、栽培,向来信赖无比,可他也未曾料想到,今夜这场营啸,竟然会是尉迟挑头。
“恨啊!”
尉迟黑黢黢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神色癫狂地狂吼道,“我怎么可能不恨!”
“我今年六十有三,无儿无女,我双亲尚在时,我未能尽孝,我双亲离去时,我间隔万里。我胞弟全家为人所害,尸骨无存,我无法离去为其报仇。”
“我二十六岁来这宁西城,眨眼间三十多载过去,如今老迈,这半生为何?为这天下苍生?!!哈哈哈……”
“哥舒!!!”
“你莫要再自欺欺人,也莫要再欺我等!”
“我为这天下苍生,这天下苍生何曾为过我尉迟,为过与我尉迟这般的兄弟袍泽!!”
尉迟双目圆睁,指着火光之下,无数个站着的老卒身影,他的话音落下时,远方的天穹,似都有呼应,雷声炸起。
“你睁开眼看看啊,哥舒,大帅,我等兄弟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莫不是就要这般在这黄沙里继续下去?”
“我今日来此,只想问你……”
“这大周都亡了,我等为何还在这里?既然你说要为这天下苍生,那你就学学那大周皇帝姜重,他能带着一帮兄弟打下这天下江山,我等如何不行?我等也可以啊!!”
“取了这天下,杀尽妖魔,我等兄弟也不枉来此世一遭!!”
……
第三百五十九章 对阵
“不错!”
“大帅,我等愿为前驱!”
“老帅,天下既乱,我等虽是老迈,也愿收拾山河,再拒妖魔!”
“我等虽老,可手中的刀剑能杀得妖魔,也照样屠的了贼匪。”
“哥舒老帅——”
……
轰——
尉迟一番话落,本以安静下去的宁西军再次轰然炸开。
有激越的已经忍不住附和着大喊出声。
亦有未曾开口的,双目灼灼地望向站在帅府前拄刀而立的哥舒。
还有些反应略微迟钝的,举目望向四周众人。
那摇曳的火光里,每一张苍老的面孔、每一个佝偻的身躯、每一幅残破的甲胄,似都
尉迟的这番话实实在在说到了许多老卒的心坎之中,生死无常,见惯了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许多人内心早已麻木。
战阵厮杀,能活到至今的,许多人老卒都明白,人生有时不过是看运气。不知多少武艺更高,厮杀勇猛的兄弟袍泽,饮恨在了这茫茫荒漠里。
之所以能活下来,还站在这里,其实多半依靠的不过是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运气。
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下一场厮杀里,这运气还会不会关照,是否真的就轮到了自己。
死其实算不得可怕,可若是死得悄然无声,如昔年那些兄弟袍泽一般,除了他们这些人在惦念,世间再无人知晓。
往后百年、千年,又有谁人知道,这方小小天地,曾有他们这么一群人。
人老忽求身后名呐!
众多老卒对于此刻尉迟所言,心潮不自觉的澎湃,这番话不比哥舒方才所说的大义,苍生,天下,这等事情更让他们难以自抑。
他们这些年在哥舒麾下,久受这位老帅悲天悯人的情怀侵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老卒也以人妖对立,守护天下为己任。
生而为人,有些事,自是责无旁贷。
可说到底,有些东西太大了,哪怕他们知晓其中道理,但人谁无私,尤其到了这般年龄,在最深处谁能没有想过成就一番功业的想法。
在这宁西城,在这宁西军,不知多少袍泽死了,死得毫无声息。
大丈夫来此一世,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诩。
如今老迈,看透生死,自也想留个姓名。
如今大周国祚崩塌,天下渐乱,各方势力据地称王,混乱厮杀,少说也要数十年才能平定。
以宁西军的战力,哪怕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天命花甲之年,可半生行伍与妖魔妖蛮厮杀,东进中土,还真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挡的了。
若能平复天下,再整合诸多势力,对抗妖魔,毫无疑问,要比他们此时这么一支孤军立在此处有作用得多。
“哥舒!!”
站在人群前方的老将尉迟,宛如咆哮的狮虎,又再次大吼了一声,伸手指着周遭的诸多宁西军老卒,一字一句道,“你看到了么?这边是我宁西军最渴求的,男儿建功立业,如今天下既乱,你哥舒又有天大魄力,那就去将这天下平定了,积攒起足够的力量来对抗妖魔。不然,就我们这些老迈之躯,能挡多久,三年?一年?还是半年?我等终究是要死的,如能在死前搏得一个功名前程,搏一个光宗耀祖,那又有何不可?”
老将尉迟说着,虎目之中仿佛闪烁着泪光,蓦然大步朝着哥舒走近,噗地一声,单膝跪地,诚恳无比道,“大帅,这天下你不取,谁取?”
挺直腰背的哥舒站在帅府前方,双目遥遥望向远处,仿若不知此刻不知多少期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夜风中,在这片刻寂静了下去。
唯有火焰烧灼的哔啵之声。
许久,哥舒才缓缓收回了视线,朝着单膝跪地的尉迟走了过去。
正当在场众多宁西军士卒以为哥舒大帅会将尉迟搀扶而起,突然,单膝跪伏在地的尉迟猛然一下抬头,黑黢黢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丝狞笑。
“杀!”
一声暴喝如雷炸响。
尉迟手中的握着的一双熟铜锏,忽然飞出,朝着哥舒当头狠狠就砸了过去。
这一瞬间的爆发,快如电光火石,两根熟铜锏沉重异常,瞬间爆发的威力,携带着强横无匹的力道,哪怕是以哥舒之能,这一刹那也只来得及用手中的直刀堪堪抵挡。
叮!
刺耳的金属交击声响起。
火星四射。
熟铜锏狠狠撞击直刀之上。
呼——
单膝跪地的尉迟在双锏扔出后,人跟着猛然一下暴起,在哥舒以直刀抵住飞来的双锏后,一手并握成拳,轰地一拳朝着哥舒的胸口捣了过去。
哥舒应变极快,在尉迟撒手扔锏的刹那就已变招后退,但可惜依旧慢了一拍,胸口被尉迟一拳击中,整个人呼啦一下倒退了七八步远。
“大胆!”
“放肆!”
两侧的廖腾和方朝虎等人老卒齐齐怒吼出声。
远近的宁西军似都被这突然的变故给搞得懵了,不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
片刻前尉迟还在和朝哥舒请命,怎么眨眼间就发动了偷袭。
“哥舒,你既然不愿意带领兄弟们,那我来好了!”
尉迟似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动,神色张狂无比,放声大喊道,“诸位袍泽兄弟,我尉迟在此立誓,明日一早我便率尔等离开着边陲之地,先下瀚州,再进宛州,最后我等挥兵如中州玉京,平定这浑浊世道!”
“不!”
哥舒猛然挥退了两个想要上前搀扶他的老卒,从地上站起身,双目冷如刀光地盯在了尉迟身上,眼中闪烁的再不是先前那般平和,反而是一股犹如实质的杀意,“你是何人?为何冒充我尉迟兄弟?”
尉迟顾盼之间,眸光凌冽,冷笑道:“哥舒,你莫非以为用这个理由,在场的袍泽弟兄就会听命于你,我等要的是功名富贵,要的是封妻荫子,要的是留名千古,而不是在这里宛如枯骨,行尸,一生一世,都未曾有人提及!”
“若是尉迟要杀我,我哥舒今日便认了又如何?”
老帅嘴角有淡淡的血迹流出,手中的直刀握在手中隐隐有嗡鸣之音,显然方才那一拳于他而言也绝不好受,只是一生征战,这点伤势仿佛没有影响一般,继续道,“撒手锏巧而无力,临阵迅而失了隐蔽,若是尉迟来用,哪怕是我也挡不住。还有那拳……”
老帅哥舒平静地望着面前的尉迟,“拳劲散乱,凝而不实!”
“哈哈哈……”
尉迟放声长啸,须发皆张,“哥舒,你真的老了,老糊涂了!今日你既不愿意带我等兄弟离开这不毛之地,那我等自去便是。”
场中无数宁西军,望着这一瞬息间的变故,全部都是默然无语。
谁也未曾想到,以往大帅哥舒最为倚重的尉迟将军,竟然会在今夜掀起营啸,更为关键的是,尉迟竟然敢对哥舒大帅出手,还伤了对方。
在场之中那些狂热渐渐退却,又或者理智浑噩的老卒,一时都有些莫名所以。
“走?!”
哥舒目光冷冽,手中的环首直刀嗡鸣之声越发清亮,“你既敢冒充我袍泽兄弟,挑起我宁西军内乱,你以为你还走得了?”
“嗯?”尉迟脸色瞬间阴沉了下去,“哥舒,那你是要斩杀我等这些追随你数十年的兄弟?!”
“你不是尉迟,不是我兄弟。”
哥舒骤然朝前一步迈出,手中的环首直刀直直劈出,平和的面容上终于有了怒意,“我今日要斩的只有你!”
一刀落下,刀光漫天。
到了这一瞬,许多宁西军似乎才记起这位老帅昔年的功绩。
在最近的几年,甚至十几年,老帅深居浅出,大半的光阴都耗费在了各种算筹、粮秣里,看着蝇营狗苟,可昔年正是这个人,一手缔造了宁西军,宁西城。
宁西军哥舒大帅,不是生来为帅,而是与其他诸多士卒一般,二十岁至宁西城,一刀一枪,以难以挑剔的功绩走到这一步。
斩将夺旗,千里救援,一人断后,诛杀大妖……一桩桩,一件件,不论是妖蛮鬼兵,还是妖兵妖将,甚至那些大妖,这位老帅都是毫无畏惧。
宁西城之所以能立在这边陲之地,最初的最初,全赖的是这一人之力,斩杀无数妖魔,创下了赫赫威名。
众多骄兵悍将,市井游侠,流放罪囚,能心甘情愿为其驱策奔走,除了其身先士卒,与军兵别无两样之外,最强的手段便是其一身惊世骇俗的武艺。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
一刀劈下,站在场中的尉迟几乎还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
噗呲——
血肉皮革破开的声音响起。
尉迟的额头、鼻尖、下巴,乃至到了胸口,一条血线撕裂开。
“将军!”
“尉迟将军!”
数十名尉迟的亲兵,或是不少受其恩惠的宁西军,脸色齐齐大变。
哪怕方才不少人在尉迟动手后,知晓恐怕今夜难以善了,但突然之间主将在面前被杀,那种震撼感,依旧难以形容。
“妖魔!”
然而一刀之后,哥舒却丝毫没有停手,反而陡然发出了疯狂的怒吼,“给我死来啊!!”
吼——
蓦然间一声怒吼之声响起。
在哥舒被直刀划破的伤口下,突然发出了野兽的咆哮声。
刺啦——
皮肉碎裂开,一头体型过丈,全身长着黑毛,面容如狼如狗的狰狞妖魔,跃了出来。
第三百六十章 黄风之术
宁西城外数十里处。
瀚海戈壁之上的虚空,化作一翩然儒雅男子的瀚海大王凌巨子,见裴楚身周缭绕的电光,勃然变色。
“道人,你要与本座动手?”
裴楚面色清冷,在他头顶之上,滚滚雷云从四面八方汇聚,引雷之法已随他心意而动。
“除魔而已!”
裴楚伸手一招,一道电光从穹天落下。
轰隆!
凌巨子身形炸裂开,从所在的虚空处一下被雷光打散,凌厉的雷光,贯穿虚空,落在隔壁地面上,击出了方圆丈许的深坑。
地面焦黑一片。
“嗯?”
裴楚在引动一道雷法之后,眉头微蹙。
他这道雷是杀伐神雷,浩瀚阳刚,寻常妖魔根本难以抵挡。
可是——
滚滚的风沙再度凝聚,凌巨子的身形显现了出来,脸上已有怒意:“道人,本座敬你三分,你当真不识抬举!”
凌巨子话音未落,狂风漫卷,无数风沙裹挟,朝着裴楚汹涌而来。
那风冷冷飕飕,仿佛天地变幻,似无影无形,又可见黄沙漫旋。
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江河浪泼彻底浑,湖海水涌翻波转。
漫天的黄沙之中,又有一个虚影渐渐凝聚成形,化出了一头咆哮的狼首,大嘴张开,朝着裴楚扑击而来。
凶厉狰狞,不可一世。
这便是凌巨子今夜敢在此处露面,引裴楚前来的底气所在。
雷法虽强,可风无形,沙遍地,这般浩瀚数千里的广袤之地,若是根本无法寻踪,被风沙所遮蔽了气机身形,除非是一击泯灭数千里,否则他自保无虞。
……
裴楚见一道雷法未曾见效,立时也意识到了其中关键立刻收手。
如今所见之妖魔,与大周境内那些截然不同,不论是传承还是法力,都远远高出不止一筹。
这些才是真正的绝顶大妖,能够开辟国度,奴役万千生灵。
天罡五雷,乃狂猛、刚烈之手段,真要尽数施展,能够以肉身硬抗的魔头少之又少,可若是有神通、异宝护持,五雷落下,除非真的是轰灭数千里,否则确实无用。
以他如今的法力和境界,引动五雷,能覆盖方圆百十里,但这百十里之内,若是无半点护身本领,不论人神妖魔,恐怕都要魂飞魄散。
抬手间,裴楚将雷法撤去,头顶的雷云立时隐没,继而,周遭有呜咽、呼号的狂猛大风从身后凭空而起。
剧烈的大风搅动沙尘,如龙卷,似云袭,盘旋无定,惊天动地,将那以风沙裹挟而来的狼首给抵住。
裴楚身形在风沙之中,身形渐渐隐没。
“御风之术?不对,这是黄风之法?”
凌巨子一击扑空,微微愕然。
他见裴楚用出这般手段,先是怔了怔,继而大怒,化作的沙尘巨狼咆哮不已,“道人,我坐下驭兽使无故消失,原来是你!”
在这一瞬间,凌巨子已然认出了其中操纵的风沙之法,与他似乎同出一脉。
此法名为“黄风”,乃是操纵风沙之法,不单是御风,也非是指沙尘,而是两相结合,呼啸成沙暴。
既有风行之相,又有土行之能。
乃是他从天命神通这种延伸出来的一门术法,曾以此炼器,传给心腹下属。
裴楚若只是操纵狂风,他还不会如此诧异,但那风沙滚滚,却让他极为惊讶,继而怒不可遏。
此前他的得力下属之一的驭兽使蝎子精,得他所赐的玉瓶,有操纵黄风之能,可近来无故消失,他本以为那蝎子精听到号令,东进五百里,去占据城池村镇。又或者是与宁西军起了冲突,被群起围攻而死。
如今看来,却是裴楚的缘故。
在漫漫卷动的风沙之中,裴楚并未回应凌巨子的话。
对方所言其实不差,他这一刻所驾驭的确实不是此前的五风,而是在他从蝎子精那得到玉瓶之后,近些天揣摩出来的的“黄风之术”。
黄风便是风沙。
可迷人眼,可覆盖天地,摧城拔寨,有风有沙,在这戈壁荒漠之上,端是一门极其实用的术法。
以裴楚如今的道门四品转通,隐约能够推演出,这门“黄风之术”若是祭炼到高深处比之他的呼风之术,还要更胜一筹。
这也是方才裴楚一道雷法无功之后,立刻收敛的缘由所在。
除非五雷齐发,轰击方圆数十上百里,否则,眼前这狼妖凌巨子,立时就能借着黄风遁去,隐匿身形,根本不惧雷霆。
在裴楚记忆之中,倒还是记得曾经读过的那个取经故事里,便有这么一个妖魔,有此一项神通,放出了无数妖魔。
至于这狼妖凌巨子和那妖魔是否会有关联,又或者此方世界,不过是诸天一方世界,其中内在多有关联,以他如今的神通手段,多想无异,但这门“黄风之术”却朋友可取之处。
裴楚从那玉瓶里的一缕黄风,参悟其中的风土之相,结合自身所习的呼风之术、飞身脱迹,游神御气等几门神通术法,推演出来。
虽还算不得真正的“黄风之术”,但此刻施展出来,威力丝毫不下于凌巨子的滚滚风沙。
而今,裴楚的《三洞正法》已要迈入智用无滞的洞真天宝之境,在经历玉京之后,许下大宏愿,他能够感觉到冥冥之中此方世界,似有无形的气运在朝他汇聚。
那是周太祖姜重龙虎气大阵崩灭之后散落天地的人道气运之中第一缕,又是他自许宏愿,为人道而立,誓要杀尽群魔的所降。
第二重洞玄三百六十五处穴窍已练通圆满,进入第三重上境洞真天宝,祭炼三千六百处穴窍。
以裴楚四品转通约莫可知,第三重洞真天宝,在此方世界,可证道大罗。
诸般术法神通,对于如今的他而言,他一看可知,一学就会,还能相互推演,无字书此后展现了七十二门大小术法,于他而言,只是多做参考之用。
他隐隐有感,无字书的来历,和内中所蕴藏的秘密,距离解开之日已经不远。
诸天崩坏,神魔湮灭,此方世界重重奇异之处,他亦渐有所感。
四下的狂风越来越猛,片刻间周遭十多里的区域,便只剩下两股盘旋缭绕,砭人肌骨的凛冽风沙。
若非此时正是夜间,距离宁西城也有数十里范围,这般天地异象变化,定然会被不知多少人看到,引起惊骇连连。
凌巨子见裴楚不回答于他,又自觉神通被人窥探,所化巨狼咆哮不已,蓦然巨狼再次长高张大,在虚空连点,朝着裴楚所在的风沙之中再度扑去。
那无形的咆哮仿若实质,接二连三的将阻挡在他前方的层层叠叠的风沙破开。
正在此时。
蓦然间,无尽的风沙之中,一只擎天大手突然从中探出。
嗷呜——
巨狼仰头狂哞,似想要逃遁挣脱,然而那只手仿佛覆盖天地,在四面滚滚而动的风沙之中,生生将那风沙所化的巨狼抓在手中。
“道人!”
巨狼咆哮不断,庞大的身躯随着每一次的挣扎都有无数的沙尘簌簌落下,被狂风吹拂漫天,仿佛夜幕之中再掀一场沙暴。
“你当真要不死不休?!”
刺啦啦的一阵阵仿佛沙石被磨盘碾压的声音响起。
“本座敬你为道友,便是杀子之仇也揭过了,你还一而再再而三,想要灭杀我这缕分神?”
凌巨子今夜所来,却非他本体。
瀚海数千里的妖魔国度,若无他真身镇压,不论手下统御的妖兵妖蛮,还是寄居的诸多宗门,又或是西面正蠢蠢欲动,将要度过瀚海动静的蛮荒大妖,都会出手掀起风浪。
可于修士、大妖而言,这分神虽毁之天长日久亦可重新修成,但其意义便如手足四肢,需要不知多少岁月,耗费多少心血宝物才能祭炼而成。
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之血脉子嗣还要珍贵。
毁去对方分神者,在以往的岁月里,便是生死大敌,不死不休之局。
凌巨子此刻只觉这道人简直是不可理喻,他已一退再退,敬了对方不知多少丈,可这道人冥顽不灵,还真是下了杀手。
“瀚海大王,妖魔国度,我不日便将来拜访!”
裴楚清冷的声音从滚滚风沙之中传出。
“啊!!”
巨狼仰头咆哮,仿佛怒到了极致,“好好好,道人,本座便等着你!!!”
砰——
陡然间,无数的沙尘在擎天巨手之中炸开。
漫天的沙尘滚滚落地,须臾间在地面堆叠出了一座座沙尘小山。
散去的风沙之中,裴楚身形缓缓浮现,他微微昂起头,轻捻指尖,蓦然间,视线投向了宁西城之外所在的方向。
城中火光滔天。
随风而来的似有厮杀之声。
以及,更远处那宛如实质一般的妖魔气息。
“果真是狡诈妖魔!”
裴楚背负双手,身形被周遭的风沙所覆盖,朝着远处飞遁而去。
……
宁西城中。
哥舒一刀在手,面对突然从皮肉之下,跳出的狰狞妖魔,面色如铁。
喝!
一声暴喝响起。
刀光似匹练,朝着那从尉迟皮囊之中跳出来的妖魔当头就砍了过去。
铛!
清脆的金铁激越之声再次响起。
这头如狼如狗狰狞异常的妖魔抬起长有数寸长的利爪的手臂,竟是将直刀抵住。
凶厉的面容下,獠牙闪烁寒光,狞笑连连:“哈哈哈……我乃瀚海大王第五子,久闻宁西城大帅哥舒之名,可惜,大周已亡,龙虎气崩灭,区区凡刃还能伤我皮毛不成?”
哥舒面色不变,看似老迈的身躯,展现出了绝强的身手和力道。
手中的直刀,再度转圜,进步上前,又是一刀朝着着自称瀚海大王第五子的妖魔劈砍了过去。
叮!
如狼似狗的妖魔脖颈被这一刀砍重,顿时重心不稳,朝旁边踉跄两步,凭借着强悍无匹的体魄,方才勉强站定。
再次望向哥舒,妖异的双眸中闪烁着惊骇的光芒。
他的皮膜宛如金铁,刀剑难伤。
若是哥舒手中握着的直刀还蕴藏着昔年的龙虎气,他自不敢硬拼,可这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到这直刀已经破了他的防御。
哥舒一击得手,丝毫不停,他的动作并不花哨,看着平平无奇,每一招每一式,都古拙普通。
可偏生动作迅猛凌厉,又仿佛预判了这如狼似狗的妖魔应对,叮叮当当一连串的脆鸣响起。
如狼似狗的妖魔,连连后退,手中的尖锐利爪不断应对着哥舒的直刀的劈砍。
站在他面前的哥舒,他自感一手就能够掐捏成肉泥,可偏生对方每一次都能够巧妙地避让开,反而不断以直刀朝着他的方才脖子的位置劈砍而来,似想要将他直接枭首。
两人交手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周遭的宁西军似都未曾完全反应过来。
似乎不相信,方才的尉迟将军,竟然一下就蜕变了成了一头妖魔。
吼——
这时,这自称瀚海大王第五子的狼妖再次发出咆哮。
接着——
远处,立刻有一声声呜鸣响起。
如海如潮。
仿佛是无数的妖兵不知何时已深入到了宁西城左近。
吼——
又是一声的怒吼响起。
站在帅府之外长街上的一个老卒,突然面孔抽搐,全身的肌肉骨骼噼里啪啦作响。
刺啦——
又是一声仿佛皮革碎裂的声音响起。
一头强壮狰狞的妖魔从这老卒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刺啦——
刺啦——
一声跟着一声的皮囊碎裂声音响起。
足足有数十头不知何时混入到宁西城的妖兵妖将,将自身藏在了其中的一些老卒当中。
一经出现,这些妖魔朝着四周的宁西军就发动起了无差别的胡乱攻击。
强横的体魄,尖锐的利爪,猝不及防之下,足足有上百宁西军当场就被这些妖魔给打飞了出去。
“妖魔来袭!”
宁西军之中,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声呼喊了起来。
“妖魔来袭!”
从宁西城帅府到各条长街,然后再到宁西军军营,一声声呼喊不断响起。
呜呜——
沉闷的号角之音仿佛将混乱的宁西城彻底唤醒。
长久以来枕戈达旦的应对,在这一刻展现无疑。
面对妖魔来袭,方才还有混乱的宁西军,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组织了起来。
“哈哈哈……”
那被哥舒一把直刀,毫无花哨的刀法逼得展露不出能耐的瀚海大王第五子,狰狞的面容上浮现起了畅快的笑意。
以他的力量武艺,面对哥舒这老迈之躯,竟丝毫沾不得便宜,对方某种意义上,一招一式,都已经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
任他如何突袭,面对这样的人间绝顶武者,想要速胜,绝无可能。
然而,那又如何?
哥舒被他纠缠住,他已突入宁西城,只要其他妖兵妖蛮攻破城池,这东进五百里路上的这颗钉子,就彻底拔除。
老帅哥舒对于周遭所发生的动静,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去注意过。
他手中的直刀和双眸,似乎只有面前的妖魔一人。
又是一刀劈出,刀光携带纵横的气劲,似想要顺着方才在妖魔脖子上劈砍出来的痕迹,继续深入几分。
只是这自称瀚海大王第五子的狼妖,哪里肯再如先前一般大意,接二连三的护住了要害,绝不肯在同一个地方被哥舒劈砍上两刀。
对方看似老迈的身躯里,仿佛藏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刀法、力道,都达到了巅峰。
除非他有施展术法,否则根本奈何不了哥舒。
而面对这等武者近身,稍微大意后果都难以预料,更不用说施展术法。
又是以肩膀硬生生接了哥舒一刀,正当狼妖以为哥舒要调整身形,再次挥刀攻击。
呛——
一声刺耳的尖锐之声在狼妖耳中响起。
那劈砍在他肩膀的直刀,在抽回去的刹那,忽然一个超前刺击。
直刀刀尖有刃,就在这一瞬间,噗呲一下,刺穿了狼妖的眼睛,直刀顺着狼妖的眼眶,几乎三分之一没入了进去。
吼——
狂哞之声再度响起。
哥舒一跃避让开,却是看也不看这头狼崽子。
直刀在手,环视周遭,蓦然发出怒吼,沙哑苍老的声音里仿佛蕴含着无穷的战意。
“宁西军,迎敌!”
第三百六十一章 父子
城中火光染红天际。
客栈内。
薛元魁半伏着身站在窗前,远眺着整座在火光之中突然宛如沸水般蒸腾的城池。
他来宁西城已远远不止一次,见过这城中无数豪杰英雄。
昔年他曾见过不止一次,有千里奔赴而来的游侠、好汉,或无路可去前来投奔,或为大帅哥舒和尉迟等驻守边城,抗击妖魔的事迹所感,自愿投军。
宁西军有当场收的,也有当场斩杀的。不论哪一种,在薛元魁看来,当时都足以让人服气。
军纪严明,上下一心,在这宁西城中商队从未收到过半点坑害,甚至不少人还能够收到商队的保护。
在许多日常的小事之中,宁西军上下所展露出来的豪情、心性,便是他也时常生出一丝豪情。
大丈夫处身立世,便当斩妖除魔,匡扶天下。
他之所以,在入城之前,就叮嘱自家独子薛勒,让他不要离开身边,接触宁西军,便是怕少年意气,一时上头,投入宁西军,他再想将人要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虽说宁西军其实颇为开明,但这种视死如归的男儿豪情壮志,最是勾人。
也正是因为对于宁西军有所了解,今夜的这场营啸,薛元魁心中即便有些忐忑,但并未真正的感觉到恐惧,他相信有大帅哥舒在,定然能够平复下去。
然而,接二连三从外面商贾行人传来的消息其实不算好,首先是宁西军全军都骚动了起来。
如今的宁西军军势自是远远不及昔年鼎盛时,但全军上下依旧有数万人,对于这么一座边陲小城,这数万人稍微一个动作,其他的商贾、或者逃难至此的居民,几乎都会被碾压成齑粉。
而后,消息的变幻让人有些眼花缭乱,一会是众多老卒发疯,不愿意继续在这宁西军驻守下去,一会儿是众多宁西军要拥立大帅哥舒为王,打回中土。一会又是尉迟将军叛乱,欲要篡权夺位。
凡事种种,都让人宛如雾里看花,各有道理。
薛元魁心绪杂乱,这般的情况,以他的阅历也从未曾经历过,虽是勉强安抚住了客栈之内的众人,但他的内心也是颇为忐忑。
如今大周已算是亡了,这个消息对于很多底层百姓来说,其实并无太大的意义。
或有痛苦流涕者,但这毕竟是少数。
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其实对于王朝、天下都毫无所觉。
唯一能够觉察到的一点就是,世道乱了,盗匪多了,各种古怪诡异事开始层出不穷。
官府也没有人去管这些,反而对于各种税收、赋役不断加重,日子越来越难。
但和前边比起来,大家的日子其实还是挣扎求存,以前苦,现在更苦。
这秩序崩坏的影响,对于底层的人来说,尚未完全显现。或者说,其实显现了,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影响,很多人无法察觉。
尤其是西部的瀚州宛州,距离中土之地较远,以往的日子便是如此,如今似乎还未曾见到多大的变化。
可这一切,在薛元魁这样走南闯北的商贾来说,其实早已感受到了秩序崩坏的一面。
今夜的宁西城,变故虽是来的突兀,可在薛元魁看来,其实也是应有之意。
谁被流离瀚海沙漠都会有怨气,这点就算是哥舒将军,恐怕也没有办法。
在客栈之内,所能等待的就是宁西军这头瘦虎能否会被大帅拴住缰绳,还是会彻底爆发乱起。
“爹,我们……我们在这城里就不做点什么?”
就当薛元魁心绪不宁时,薛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实待着。”薛元魁回头瞥了一眼薛勒,低声轻喝道。
今夜的动乱,少年人被按捺在这客栈之中,非但没有寻常人那般的惶恐,反而脸上有着莫名的兴奋之色,甚至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只是越是如此,越是要将对方压住,一旦出了客栈,宁西军的老卒哪怕七老八十,热血上头,斩杀个武秀才的少年人毫无压力。
知子莫若父,他的儿子心性脾气和他如出一辙,冲动、莽撞,却也有一颗一棵急公好义之心。
然而对于世道艰难,人心诡谲,却还是见识得太浅。
他之所以将薛勒带着身边,一个原因也是如今天下乱起,若再不抓紧时机增加阅历,说不得秩序崩坏之后,要吃大亏。
望着薛勒不情不愿的表情,薛元魁又摇摇头,问道:“对了,道长可回来了?”
裴楚一路与他们商队随行,薛元魁和裘彪等商队众人,与坠在队尾的裴楚打的交道不多,更谈不上什么交情,但薛勒却是几次说得上话。
以城中这时候的局势,如是有裴楚在客栈之中,哪怕真的宁西军乱起,大家脱身的机会都要大得多。
“未曾见着,不过……”
薛勒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远处燃烧起的一簇簇火光,“我方才倒是见着城外远处,似乎响雷了。白日里,那些宁西军回城,不是有人说裴道长以神雷劈死了许多妖蛮和妖兵么?孩儿在想,我方才在夜幕里见着的那雷霆电光,会不会也是道长在降服妖魔呢?”
说着,薛勒的神色似乎兴奋了起来,望向薛元魁道,“爹,方才道长说愿意传授我法术,你看……”
“收声!”
不等薛勒说完,薛元魁目光一转,忽然制止了薛勒继续说下去。
眼角余光悄然瞥过了客栈的房间外面,见左右无人,方才稍稍吐了口气,客栈内的商队众人,他和裘彪方才已经去安抚了一番,大多数人此刻正在大堂之中,但难免不会有一两个人流传上来,注意到了其中的动静。
半晌,薛元魁见左右无人,才继续压低声音说道:“这事情不可对外人言,若再遇着道长,你不必多言,直接磕头拜师就是。这道长来历神秘,但一路与我们随行,我见其气度不凡,当不是恶人。你若有这般机缘,不可错过。”
说着,薛元魁顿了顿,又继续道:“勒儿,你还年幼,不知这人间世道艰难,如我们在瀚海所遇之妖魔,还有那废弃荒村里的那女子,都是尘世浮萍,草芥而已。若能有幸习得神通术法,跳脱凡人,我便死也瞑目。命逼人来不自由,若你能有仙法神通在身,日后终究要比为父这般各地奔波,胜出不知多少。”
薛勒一时有些听得莫名所以,原本他对于向裴楚学道法还颇为热切,可见着薛元魁这番表现,反而让他觉得有了几分逆反的心理。
那种市侩、急切的模样,是少年人所未曾见过的。
薛元魁见薛勒的那表情,也没有再继续多说。
有些话,少年人如今还听不进去,但有这份向往就已然不错。
这等机缘,说实话还真千载难寻。
昔年大周之前,还常有听到一些书生求仙问道,被谁谁看中,引入宗门,又或者,狐女书生之类的,但到了本朝,这些话本故事多半都少了。
如他这般行走过天下的大抵知晓,那是大周朝将妖魔鬼怪赶了出去,又有各地驻扎的禁妖、镇魔两司,方才有清平世界。
但如今大周都亡了,天下盗匪渐起,尤其是近些年来,各地多有妖魔出没。
薛元魁曾听过不少人谈起过前朝,那时节真是各地多鬼魅,妖魔害人无人可制,不知多少人活得战战兢兢。又有如道门、佛门等各种大宗派大宗门,苛捐杂税,予取予夺,那等世界比起如今还要艰难不知多少。
如今薛勒有机会习得仙师,薛元魁自是一百一千个愿意,他所求者,不是年轻人渴求的那激荡三千里,飞天遁地,不过是能够在可能越来越浑浊的世道之中,多一分自保之力。
“你莫怪为父心思不纯。”
薛元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想我们前些时日遭遇到的那些事情,这天底下公平事少,若不想恶事发生在身上,那就要有实力。”
薛勒沉默了片刻,他的脑海里也浮现了起了沙暴来时,被众多巨蝎包围其中,父亲前来相救,结果两人一起困住。
还有那个前朝的女鬼,徘徊几百年,那种无力的感觉,实在是难以忘却。
“孩儿懂了,多谢爹!”
良久,薛勒突然冲着自家父亲行了一礼,望着自家老父杂乱、浓密的胡须和长发,其中斑斑点点,多有白色。
一时不知是风霜催人老,还是岁月太无情。
薛元魁见薛勒似想明白,脸上轻轻露出了一丝笑容。恍惚间,似能想起他少年时父亲于他的谆谆教诲,那时他亦是诸多都听不进去,读书不成,习武也只是勉强,还是后来行商后才多加磨炼。
那时他的老父曾常说的一句便是,“让你多学一点能耐本事,非是为了什么光宗耀祖,不过是想让你在这浑浊世道,能挣口饭吃而已。”
这话,终于也到了他与自己儿子说的时候了。
轰隆!
正当两父子一番谈话间,窗外骤然火光暴烈开。
呜呜的号角之声响彻全城,呼喊之声不断响起。
“妖魔!”
“妖魔来袭!”
第三百六十二章 若为长生青春故……
轰隆!
土墙和木屋被魁梧巨大的黑色身影所推倒。
一个接着一个狰狞恐怖的妖兵,从地下不断冒了出来。
宁西城的城墙高不过两三丈,多为黄土砖石所制,昔年龙虎气尚在时,城内有龙虎气大阵拱卫,禁绝术法,不论是妖魔鬼魅都无法侵袭靠近。
整个瀚海妖魔国度里,唯有那些混血的妖蛮或者投靠妖魔的人族,方才能够靠近发起攻击。
而对于宁西军来说,寻常的妖蛮,不过是体魄强健一些,在精通战阵配合的宁西军面前,远远不是对手。
这数十年来数次偷袭,都徒劳无功。
如今龙虎气已散,妖魔入侵再无阻隔,宁西城的城墙宛如薄翼一般。
轰隆轰隆接二连三的城墙倒塌声音不断响起。
一头体型在十多丈长的巨大蜈蚣,百足乱颤,从地下一跃而出,巨大狰狞的体型,撞得宁西城的土墙四下崩裂。
须臾间,在这头体型庞大的蜈蚣之后,又有一条七八丈长,身体足足有熟人合抱粗细的四脚蛇,吐着分叉的舌头钻了出来。
宁西城土墙连连崩裂,在几头体型硕大的妖魔之后,大量的妖兵和妖蛮,从地面之下宛如泉水一般汩汩冒了出来。
骨棒、木棍、大刀、巨斧,各种不一而足的武器,雄壮如熊虎的身躯,狰狞怪异似狼虫一般的面容,源源不断地朝着宁西城涌入。
这座城池自兴建以来,与瀚海妖魔国度不知相争过多少次,对于很多妖兵妖将和混血的妖蛮来说,还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宁西城。
望着火光滔天,四处胡乱的城内动静,一头头妖魔双目嗜血,獠牙狰狞。
十多丈的大蜈蚣在突入宁西城之后,摇身一变,化作了一头身高丈许,头部长着双钳口器,全身笼着暗红色铠甲的妖将,手中握着一把三尖两刃刀,大手一挥,顿时密密层层的妖兵妖蛮,咆哮嘶吼着朝着城内勉强组织起阵型的宁西军扑了过去。
那体型巨大的四脚蛇在城内掀翻了几处箭楼和土木的建筑后,身体节节变小,同样化作了一个体型颀长,头颅如蛇的妖将,从另一个角度发起攻击。
“结阵!结阵——”
宁西城内,偌大的军营校场里,一声声仿佛扯破了嗓子的吼声不断响起。
换做以往,宁西城内外不论是城墙,还是城内都有老卒巡逻警戒,在城外更有哨探查探周遭的环境,城中甚至还有几件无需动用龙虎气就可以监察周遭动静的法器。
然而。
今夜的一番的大乱,使得不少老卒都分心旁顾,甚至有些人自觉被莫名的情绪所感染,已丢下了以往的职司,跟着闹哄哄的人群,试图想要找大帅哥舒要一个交代说法。
还有一些暗中的哨探,则被那些偷摸潜入到身边的妖魔给解决,就算有些人放出信号,但以方才城内的动静,要么无人注意到,要么被人注意到也下意识的忽略。
当号角之声呜咽,不论方才哄闹成了何种情况的宁西军,在此刻都飞快地组织了起来。
在尉迟将军从身体中跳出一头妖狼时,许多围在周遭的宁西军老卒就已经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了这是妖魔的诡计。
而后,突然在身边一些方才叫喊得最凶的士卒,接二连三的展露出了妖魔之身,短暂间造成了不少的混乱。
妖魔身躯强横,不少还懂些神通术法,若是普通人几乎难以对付。
可宁西军之中,大量的老卒与妖魔厮杀了一辈子,经验丰富,一个个武道上的成就又都不俗。
方才混乱,那是因为涉及自身,又受到了莫名的蛊惑,以至于理智短暂丧失,但常年枕戈达旦的厮杀本能依旧,一见着妖魔出现,冲向自家袍泽兄弟,宁西军中的老卒几乎本能的就开始三五配合着进行围杀。
宁西军之中的老卒都是百战余生,更兼之配合默契,通结阵战法,若是一般的妖蛮,一对一遇上,老卒们几乎难以抵挡。
但三对三,五对五,宁西军和这些妖蛮就能够勉强打平,一旦超过十人、二十人,同样数量下的妖蛮已不是宁西军的对手。
至于说真正的妖族之中的妖兵,三五个宁西军也能够应付的了。
实力强横一些,有如廖腾和方朝虎这些武艺精湛,勇猛非凡的老卒在,更是一对一遇上一些妖兵也丝毫不逊色。
放眼大周境内,这支宁西军虽全员尽老,但可谓当之无愧的第一强军。
四十年面对妖魔厮杀之中存活下来的老卒,每一个武艺,经验,都达到了绝顶,若非年老气弱,体能不在巅峰,宁西军的战力还要再高出数筹。
这也是宁西军之中无数老卒敢于放言,入中原平定天下,拥立哥舒登临帝王的底气所在。
此外。
当呜咽的号角之声响彻全城。
短暂陷入到某种狂热情绪之中的宁西军,仿佛一下从睡梦之中惊醒了一般。
顾不得思考为何今夜自身的表现会如此奇怪,操起兵器,结阵以待。老卒里如廖腾和方朝虎这些,更是最快速度地涌到了最前方,构筑起阵型前列,以抗击妖魔。
这都是数十年来日夜操练和沙场厮杀的本能反应,平日如好妇,战之似猛虎。
一刀在手,袍泽左右,一个个干瘦、老迈,垂垂老矣的身躯,登时迸发出了无穷的力量。
在众多飞快组织阵型的宁西军前方,大帅哥舒一身单衣,手持长刀,须发凌乱,站在一众老卒身前。
面对打破城墙涌入的妖兵妖蛮,身形屹立如山如岳。
“哈哈哈……哥舒,今日便是我瀚海妖国破你宁西城之日!”
蜈蚣妖将从众多妖兵妖蛮之中杀出,丑陋狰狞的面容尽显戾气,暗红色甲胄覆盖的手臂上提着一把足足有一人高的大刀,沉重的刀身拖曳在地面上发出了呛啷啷的清鸣。
“哥舒!”
又是一声尖利的嗓音响起,方才那四脚蛇所化的妖将扭动着颀长的身躯,到了正快速组织的宁西军阵前。
妖异的竖瞳望着单刀伫立的老帅哥舒,声音不高不低,继续说道:“我家大王怜你和一干老卒,驻守边陲数十载,若你肯归顺我瀚海妖国,大王将赐下灵药,让尔等重返青春。
大周已亡,你若能入我瀚海妖国,不论长生富贵、人间美女、妖族佳丽,应有尽有。尔等宁西军皆乃人间英雄,理当诞下子嗣,传承英名。”
“重返青春,人间美女,妖族佳丽……”
这四脚蛇妖将话音落下,不但正在整顿军阵的宁西军之中,有些人呼吸微微粗重了几分,就是妖兵妖蛮当中,不少人眼眶都红了。
与宁西军而言,功名富贵,其实多半算不得什么,钱财身外物,权势富贵如云烟。
可若是能够重获青春,这等诱惑哪怕只是听上一听,对于一个日渐年迈,常因各种伤痛产生的老卒而言,那种吸引力不言自明。
至于其他人族妖族的美人,勾动起了不少妖蛮妖兵的心思,但对于众多老卒们来说,不过是可回返青春年少之后所考虑的家族子嗣之类的事情。
“妖言惑众。”
一声仿佛金铁的声音在那四脚蛇妖将说完后响起。
不少方才微微有些分神的宁西军老卒,立时清醒了过来。
换做一般的招揽,对于这些心性如铁的老人,根本难以动摇,唯有这青春二字,对于许多人却有着无穷的魔力。
老帅哥舒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不断朝着宁西城涌入的妖兵妖蛮,从眼前这两名妖将的话里,他已是听出了瀚海妖国的招揽之意。
只是他的神色凛然,丝毫不为所动。
直刀在摇曳的火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芒。
哥舒望着众多妖魔涌入,蓦然当先冲杀了出去,手中的直刀,刀光如虹,斩破虚空。
“只有战死的哥舒,绝无跪下为奴为婢的哥舒。”
风中。
苍老的声音回荡而起。
……
“啊!!!”
军营的一处大帐内,一声怒吼仿佛困兽咆哮。
躺在床榻之上的一条须发斑白的大汉,黑堂堂的面孔纠结在一起,全身肌肉鼓胀,发出震天怒吼。
大汉双目如铜铃,死死地瞪着不远处在黑暗之中神色安然的丑陋老者。
“颜吴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
宛如狮虎激怒的咆哮声不断响起。
床榻上,躺着的须发斑白的黑大汉,正是此前率领宁西军搅乱了一滩浑水的尉迟。
只是那人是假,躺在床榻上的为真。
尉迟目光死死地盯在窗前不远处的老者,双目迸发出里倾三江盖五湖都难以洗干净的恨意。
“你为军中司马,如何敢投靠妖魔,如何敢啊啊!!!”
“颜吴忠,你愧对哥舒大帅,愧对你死去的兄长,愧对我宁西军!!!”
“狗才,猪狗不如的东西,你怎么能受投入妖魔麾下,啊——”
撕心裂肺的咆哮一阵又一阵,躺在床榻上的尉迟全身并无任何绳索捆绑,可偏生无法动弹。
他那具一叫便应、有无穷无尽气力的强横身躯,此时是如此的绵软无力,仿佛完全不属于他,任他如何挣扎,鼓劲,可偏生半分力气也无。
就是呼喊叫骂了这一阵,都渐渐感受到一股强大至极的疲惫,仿佛,仿佛整个人正在被一点一滴地抽去了精气神。
“尉迟啊!”
面容丑陋的老人缓缓走到躺着的尉迟身边,动作温吞,声音迟缓,透着一股深深的暮气,沙哑的声音响起。
“我老了!老得快走不动了。”
“在这宁西城快四十年了,如今老来一身伤病,谁人怜我谁人管呢”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什么功名富贵、权势美人,什么天下苍生、青史留名,什么家人兄弟,子女儿孙,呵呵……”
面容丑陋的老人佝偻着身躯,一句一句,慢慢说道,“若为长生,若为青春,都可抛,都可抛啊……”
“啊啊——”
躺在床榻上的尉迟厉声嘶吼,仿佛被无形捆缚住的身躯,在这一刻似乎微微颤抖了起来。
“颜吴忠,你这条老狗,你为这些便可出卖大帅,出卖我宁西军众兄弟呐!!”
铁塔似的身躯之中,突然有某种无形的断裂之声响起。
继而,火热的气息铺面袭来。
滚滚的气血骤然激荡。
尉迟鼻孔、眼睛、耳朵、嘴巴,七窍流出了炽热的鲜血。
黑色的皮肤上渗透出了点点滴滴红色的血珠,宛如暴汗涌出。
一生数十年的武道绝顶修为,在这怒不可遏的瞬间,突然爆发。
轰隆!
床榻四分五裂。
全身仿佛血水之中捞出来一般的黑汉,头发尽数变得血红,双目变得血红,嘴角、牙龈,不断冒出鲜血。
那血,滚烫、炽热,似地下岩浆。
“你……”
面容丑陋干瘦的老人神色蓦然失色,暗紫色的干裂嘴唇颤抖着,眼中露出了惊恐无比的表情,陡然声音拔到了最高,“尉迟!!你……你不要命了!!!我……我,我,我这般做,全然是为了我们兄弟啊!!”
“呸!”
一股血痰吐在地上。
全身赤红一片的尉迟仿佛魔神一般,怒意滔天,“颜吴忠,你也配做我兄弟。哈哈哈……老子是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一生斩杀妖邪不知凡几,如何能朝妖魔低头?”
“啊——”
尉迟再次怒嚎一声,魁梧的身躯里血液流动仿佛江河奔涌,激荡不息。
“尉迟!!”
面容愁容的老者再次高喊了一声,“你这般……你这般会死的啊!”
他控制尉迟的手段,乃是得自瀚海妖国的一种无形无质的毒素,能够让人短暂的筋骨酥软,气血沉凝,再难施展武艺。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尉迟性情刚烈至此,竟然凭借体内的气血,强行将气血鼓荡起来。
武道高手,精气如龙,气血似虎,炽烈阳刚到了极致,寻常鬼魅若是靠近,都会被其血气灼伤。
然而,这般压榨身体潜能,骤然爆发,便宛如将体内的气血一齐掏空,等到气血耗尽,便是尉迟的死期。
“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尉迟放声大笑,猛然间身上的血珠飞溅,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干瘦丑陋的老者身上,“颜吴忠,给某死来!”
呼——
拳劲似海潮,汹涌澎湃朝着那干瘦丑陋的老人扑去。
老人脚步连连后退,猛然一个折身,撞破了房间大门。
看似年迈迟暮的身躯,在这一刻却展现出了一种诡异的速度,朝着外间混乱的战场掠去。
轰隆!
木屋跟着碎裂。
宛如魔神临凡的尉迟紧随其后,一跃而出:“颜吴忠,你这条老狗往哪里走!”
第三百六十三章 死战而已
两军阵前,妖蛮妖兵滚滚汇聚,张牙舞爪,腥气冲天。
哥舒身后的宁西军也是从四面八方,整顿行伍,三五成群,重新结阵。
四脚蛇妖将对于一触即发的形势,丝毫不以为意,随意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压住了蠢蠢欲动的诸多妖魔。
蛇将绽放着幽光的竖瞳盯在宛如山岳的哥舒身上,继续劝道:
“哥舒大帅,俺们大王一片心意,以往的梁子都可揭过,便是你方才杀了五太子,也不过是寻常事,要知你人族寿岁短暂,便是你武道有成,又能活过多少年,你身后的一干老卒,又能活过多少年?”
哥舒闭口不答。
宁西军众亦是沉默。
“哥舒!你宁西军若归顺,长生久视,青春不老,不在话下。若是不愿……”
彷如金铁的刺耳声音从蛇将旁边的蜈蚣妖将口中发出,口器凸起的狰狞面容上,两只圆滚滚的吊梢眼,尽是蛮横和嗜血之意。
“你们这一帮老骨头,肉无三两,可我麾下儿郎们,也不嫌弃,多少有些嚼头。”
浩浩汤汤的宁西军不断汇聚,短短时间之内,除了骤然间遭遇一番,出现了零星的厮杀外,火光漫天,却并未再次产生大规模的厮杀。
妖兵妖蛮入城,除了最初肆虐一番,在两名妖将的压制之下,诡异的保持着一股蓄而不发的状态。
其中许多宁西军其实也感受到了,妖蛮妖魔性情凶暴残忍,既然破城,理当趁着宁西军方才陷入营啸后的混乱,大肆杀戮一番才是。
然而,这些妖魔出了最初破城时的一番破坏,反而被两名妖将生生压制住,收敛了凶性。
结合这蛇将和那蜈蚣妖将的一番言语,哪怕傻子都知道,那瀚海妖国是想要招揽他们。
招揽的缘由具体他们尚不算清楚,但宁西军之中的老卒自负不弱于人,甚至比之这些妖魔他们也不逊色。
这瀚海妖国开出来的条件也极为诱人,虽知晓妖魔不可信,但有些东西,明知是假,听听也能让人心向往之。
长生久视,这一点是人之本能,尤其是年老体衰,精力不济,伤病缠身之后,那种渴求谁午夜梦回会没有。
即便众多老卒里,有些理智的不敢去想长生之事,但返老还童,获得青春,这……这总可以吧。
若能再年轻一次,我又当如何活一世?
昔日遗憾又当如和弥补,如何能够与曾经的至爱亲朋一番交代?
建立家族,开枝散叶,收罗美人,平定江山,山河社稷,江山美人……
这等诱惑,只是稍微听一听,都让人难以自持。
“哥舒,你不想长生,不想重返青春年少,不想功名富贵。”
蛇将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说道,三尖两刃刀遥遥指向其身后众多的宁西军,“那他们呢?你的军中老卒,他们难道也不想么?呵呵,他们可是与你在这片荒漠之地数十年,你真狠心让他们与你这般,沦为骸骨骷髅,烟消云散在这方天地?或者,今夜被我们等当做血食吃个干净,连尸骸魂魄都保存不住?人族孱弱,寿数短暂,这般机缘你当真要错过。你且看看你身后,看看他们,看看你自己,你们还能活多久?五年、十年、二十年……”
四脚蛇妖将每一句话都仿佛落在宁西军众人的心底,若说视死如归,宁西军不消说,一个个早已看得透彻。
甚至有些还会觉得煎熬难忍,唯有死方才是解脱。
可那是没有选择,年华老去,倥偬一生,到了如今也不消用死亡来威胁。
然而,当重回青春、返老孩童、获得青春这样的条件开出来,又有几个人能够不心动。
哪怕心志坚如铁石,那也要看所面对的是什么……
“哥舒,考虑得如何?”
旁边的蜈蚣妖将,见哥舒依旧沉默,宛如金石迸裂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之间带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两位要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压抑住群妖的嗜血凶性,言语之间既有威胁,又有拉拢,手段简单粗糙,可却实用无比。
哥舒拄刀而立,即便他不回头,可依旧能感受到身后宁西军微微骚动的情绪。
宁西军,心乱了。
一支军队看似一体,但终究是有一个又一个的个体组成。
若换做其他时候,众多宁西军基本不会如此,关键就在于,今夜的一场营啸。
人心这种东西,即便平日里宛如死水寒冰,可一旦被撩拨起来,哪怕是明知毒药,有时候也会难以自抑。
“这样的手笔……”
哥舒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然察觉出来,今夜之事绝对不是什么瀚海妖国之中那位妖王,又或者其他妖魔的计策。
妖魔恃强凌弱,哪怕是那瀚海妖王,也不可能将人心把握到如此地步。
哥舒自知再这般下去,宁西军的士气都会被一点一滴消磨掉,艰难困苦,宁西军无所畏惧,但利益所诱,却绝非难么容易可以割舍的。
良久,哥舒望着面前的群妖,声音干哑,面露冷笑:“不说长生久视,我不信,我麾下将士袍泽也不会信,可若说返老孩童,重获青春……我宁西军如此多人,瀚海妖国如何能全数做到,这样的蛊惑伎俩未免太低级了?”
“这个简单。”蜈蚣妖将一听哥舒搭腔,立时目露凶光,扫过越聚越多的宁西军,声音冷冽道,“杀了一半便是,若是一半不够,那就再杀……”
此话一出,本有些骚乱的宁西军,立刻就安静了下去。
“退一边去!”
不能蜈蚣妖将再洋洋自得地说下去,四脚蛇将竖瞳绽放出冷光,三尖两刃刀在蜈蚣妖将的胸前一个扒拉,将蜈蚣妖将身体打飞,落入群妖之中。
而后四脚蛇将望向哥舒,竖瞳又扫过后方结阵以待的宁西军,尽量用舒缓的语气慢慢道:“我瀚海妖国数百年继续,国主法力滔天,区区补充精血的灵药,要多少有多少。如今大周已亡,宁西军无龙虎气护持,如何是我瀚海妖国的对手。国主几次三番的忍耐,不过是欲要你宁西军归降。尔等都是人间豪杰,国主收拢麾下,之后还要继续东进,与各路妖王、宗门争锋,自然不可能让你等都是拖着老迈之躯。”
只不过,这一次蛇将的话没能再如先前那般让宁西军骚动起来。
人妖殊途,势不两立。
方才宁西军短暂的受其蛊惑,心神摇曳,可蜈蚣妖将的一番话,立刻让不少人清醒了过来。
蛇将心中也是暴怒不已,他一步步都是按着指示形式,眼看这宁西军军心动摇,不费吹灰之力就可达成大王要求,偏生被蜈蚣妖将那蠢货给毁了。
“无需用这番假话来蛊惑人心。”
哥舒眼角余光淡淡扫了一眼身后,城中的号角之声连番响起后,几乎宁西军全军都已从各处汇聚而来。
他之所以迟迟未曾动手,听面前这四脚蛇将的一番言语,固然担心对方动摇军心,可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在于,营啸之后,宁西军各队短暂混乱,需要一点时间整顿。
群妖入城未曾立时展开杀戮,反而被两名妖将压制住,给了宁西军以短暂的喘息之机。
现在宁西军整顿差不多已然完毕,哥舒也不想再和多方耗下去,再耗下去,他担心着瀚海妖国又不知会开出什么条件来。
“今日……瀚海妖国袭城,我宁西军唯有死战而已。”
直刀离地,遥遥前指,哥舒面上的淡然尽数扫去,浓郁的杀机透体而出。
“哥舒……”
四脚蛇将凄厉地大喊了一声,“我家大王有精血祭炼之法,尔等只要一路东进,斩杀生灵,精血炼丹,自可让你宁西军全数……”
“杀!”
蛇将话未说完,哥舒长刀一指,众多士卒全数已是动了起来。
“冥顽不灵啊冥顽不灵!”
四脚蛇妖将晃动着颀长的身躯,摇着蛇首,见哥舒不为所动,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惋惜。
今日无数宁西城已破,群妖攻入,之所以没有立时放手厮杀,所谓原因,不外乎就是他所接到之命令,乃是尽可能招抚这一支宁西军。
寻常人类于他们而言,不过资粮,予取予求。
可这支宁西军数十年驻守边关,斩杀妖兵妖蛮无数,按说双方已是结成血仇,可瀚海妖国向来信奉拳头大的有理。
乃怕是这妖国之中的太子,若无本事被人杀了吃了,瀚海大王虽会找些麻烦,但其实也不甚在意。
宁西军人数骑兵步兵加上各种后勤杂役,如今也不过是万余人,然这几十年下来,打出来的声名,便是他们这些修炼有成的妖兵妖将,也不得不高看一头。
妖王想要笼络在手,再赠送一些返老还童的灵药宝贝,给这些人恢复青壮年的实力,便是之后西面蛮荒的其他大妖过境,想要和他们瀚海妖国起冲突,也得掂量一二。
然而,可恨者,便是这老帅哥舒,当真是犹如顽石,冥顽不灵。
“死蛇,本将早已说过,这些人族,根本不会投降大王!”
被蛇将方才打退的武功要将,一蹦三丈高,跳了回来,吊梢眼上满是嗜血之意。
狂笑声中,大手一挥,“孩儿们,尽情猎食!”
轰隆!
滚滚如潮的妖蛮妖兵,仰天咆哮,嘶吼连连。
在没有了两名要将的压制,彻底放开了手脚,或是保持人形挥舞这粗大的骨棒武器,或是化作妖魔真身,体魄巨大无比。
又有跟随在其后两侧的大量半妖半人的妖蛮,紧紧跟随。
双方人马,瞬间狠狠撞在了一起。
厮杀连天!
……
宁西军的老卒方才或还存有幻想,可一旦军令一下,展开厮杀,便是全然都将其他抛诸脑后。
这是常年战阵厮杀的本能,站前脑海里被蛇将一番话说得略有动摇,可当身旁兄弟袍泽挥舞着刀剑朝前,狰狞的妖魔朝他们杀来,登时最原始的杀戮本能立刻在身体里苏醒。
“杀!”
一声又一声的怒吼接连响起。
宁西军单个老卒的实力或许在气力上有所不及,然而数十年厮杀,经验丰富,技巧娴熟。
结阵之后,许多老卒相互配合,即便手中的直刀再无龙虎气加持,可短时间内也并非全然无还手之力。
当日,瀚海妖国一路牧妖的蝎子精实力颇强,可在三名宁西军老卒的相互配合之下,短时间内蝎子精也未曾能站到一点便宜。
若非其最后动用法宝,引起了裴楚的出手,真要正面厮杀,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整个宁西城,自西面城墙倒塌之后到后面宁西军大营和街道,火光滔天。
厮杀和呼喊声更连番不断。
宁西军虽在最初营啸之后,又遭遇妖魔入侵,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可在哥舒的拖延稳定之下,渐渐重提士气。
戍守边城数十年,哪怕是视之为敌的瀚海妖国大妖都吃亏,甚至死了子嗣,可对于这支宁西军依旧极为在意。
这支人族精锐虽老,可实在是太强,若是龙虎气尚在,大妖都难以抵抗这等大军。
即便如今龙虎气断绝,士卒多已老去,可若是能够让这支军卒重返青春,甚至修炼一些秘法,对于瀚海妖国来说,用以之后面对蛮荒妖魔席卷而来,又或是宗门势力再次扩张,都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力量。
哥舒双目死死盯在了蜈蚣妖将和四脚蛇妖将身上,以防这两位妖将脱离,前去厮杀寻常宁西军老卒。
若在以往,他与尉迟一人面对一个,足以有时间从容收拾,甚至今夜也不会搅出这般祸乱。
“蛇将救我!”
正当哥舒和两名妖将双方人马展开厮杀。
蓦然间,远处一声凄厉的嘶喊响起。
一个干瘦丑陋的身影,一道风一般飞掠而出,朝着两妖将奔袭。
哥舒望着那个飞掠而来的人影,猛地一怔。
他回想起这些时日对方垂垂老矣,似乎随时随地都要断气的模样,这是数十年协助他运筹后勤辎重,如兄如弟的袍泽至亲。
可今夜之事……
他终于找到了是何人搅动这场风云。
是啊,也只有他,也只有这个与他相处最久,几乎所有宁西军都不会怀疑的司马粮草官,才能悄然引入妖魔,才能将宁西军老卒的内心掌握由心。
“啊!”
哥舒猛然爆发出一声怒吼,滔天的怒意滚滚涌了上来。
“颜吴忠!原来是你!!你怎么敢?!你怎么可以?!”
仓惶奔逃的丑陋干瘦老人,似在这时候也见到了暴怒无比的哥舒,脸色也是倏然大变。
“呔!”
后方。
又是一声狂吼。
“颜吴忠,你这条老狗,哪里逃?!”
将军尉迟浑身是血,宛如魔神,奔袭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