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一条盘龙打天下
嗡嗡剑鸣清越。
裴楚一剑在手,忽然长笑一声,身上的道袍翻卷,剑出如虹。
凌厉的剑光化作一道道锐芒,仿若漫天星辰耀眼绽放,朝着围绕在身周的诸多龙妖龙鬼扫去。
呲呲呲的剑气破体之声响起。
一头率先冲到裴楚身前,身形膨胀足有两丈高,额头长着肉瘤,偏偏下巴留着几缕白须的壮硕龙鬼,突然身形一僵,硕大的脑袋从身体上掉落了下来。
砰地一声,沉重的身躯被后方涌上来的其他妖鬼所推倒,再无半点声息。
又有一头面容怪异看着似女子,身形细长,撕碎的衣物下皮肤尽数化作青色硬甲,本来如玉的双臂,膨胀狰狞,长成了宛如虾蟹一般的螯足,开合如钳。一道寒芒从头落下,撕拉一声,双螯落地,身体生生被劈成了两半。
一头头朝裴楚涌来的龙妖龙鬼速度有多快,死的就有多快。
往往一剑过处,便是身首分离。
裴楚的身形在密密麻麻的妖鬼之中,身形却信步闲庭,面色无波无澜,双目之中只有出手的一道道剑光。
久未出鞘的却邪剑嗡嗡清吟声越来越响,剑光也越来越亮,仿若在欢欣雀跃的跳动着,尽展神兵风采。
裴楚虽得陈靖姑赠这把斩了越江之主的却邪剑,可自离越州之后,随着他法力渐高,道术繁多,神通自成,几乎都未曾在动用过。
今日却邪剑出鞘,斩杀妖鬼骷髅,畅快淋漓异常。
他从未刻意修习过剑术剑道,但自从得了“九牛神力”之后,武艺自通,诸般剑术在心头泛起。
此后,裴楚又会过诸多豪侠雄杰之辈,见过顶尖张万夫和兰颇这等武道高手,与剑术一道,触类旁通,即便谈不上绝顶,但在武人之中也算是世之一流。
裴楚手中却邪剑,一剑即出,便似昆仑压顶,又如长河奔涌。
体内七十二处穴窍法力流转,化作无上劲气融入剑身。
霎时间,即无飞腾,也不显神通,可一道道剑光在宛如星河垂落,剑气纵横肆意,割裂无数龙妖龙鬼。
凄厉的嘶吼和怪异的叫声不绝于耳。
裴楚一步步朝着龙首人身的姜重走过去,剑光纵横将,身边在那群龙妖龙鬼尸体宛如小山似的不断堆叠。
“昂!”
骤然一声龙吟之声响起。
周太祖姜重黑眸和竖瞳里同时绽放出了少有的光彩,似雷音的说话声响起。
“好剑!好剑法!!”
姜重声音一落,无数朝着裴楚聚集而来的龙鳞妖鬼,白骨骷髅们立时宛如得到诏令一般,齐齐顿足撤了出去。
呼——
一声大风狂掠。
黑白之气蒸腾如云烟。
十多张高的宛如山岳的周太祖姜重,身形忽然诡异地缩小,眨眼间在裴楚面前化作了一个面容脖颈有龙鳞的人身。
“嗯?”
裴楚持剑而立,望着姜重骤然展现出人身,极为诧异。
此刻的姜重,身高九尺,器宇轩昂,一身紫金战甲,却是一个风采卓绝的武将模样。
他身上的龙威依旧,但比起那巨大的龙首人身弥漫整个皇城的滔天凶焰,已经算是彻底收敛。
……
远处太和殿广场和皇城周遭。
正在试图从数十万龙妖龙鬼之中杀出的群魔、修士,突然感受到太和殿场的变化,都是猛然一怔。
“那周太祖发生了何事?”
“为何收敛了真龙气息,化作了人身?”
一个个疑问在心中泛起。
连续杀退了两对龙妖士卒的白鹤,蓦然止步,遥遥望向了太和殿之中的这番变故。
“大……大王……”
乌二已经快瘫在地上,“……真……龙威,龙威散了!”
“飞不了!”鹤妖眸光仿佛星辰闪耀。
他在感受那铺天盖地的真龙之威退去时,就已经尝试过飞行。
可天上的龙虎气和黑气在真龙威压三去后,凭空低了三分,让人依旧施展不了飞腾之能。
这周太祖是将一切算死,今夜一定要让他们这些敢入玉京皇城者,被这些龙妖龙鬼之兵斩杀方才肯罢休。
“那……那……”乌二觉得面前已经是死路一条。
他不过是小妖,能支撑到现在全赖鹤妖护持,但他也知晓,再这么下去,鹤妖定然会放弃于他。
此刻的鹤妖,胸前后背,已经有几道被龙虎气兵刃划破的痕迹,虽谈不上受伤,但陷入这无穷的龙气所染的妖怪之兵当中,几乎是早晚的事。
“我们回去。”
鹤妖英俊的面容上突然闪过一丝决绝。
“吾乃大妖之身,哪怕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些虱虫手中。”
……
“发生了何事?”
“那真龙之威散了!”
“能杀得出去吗?”
“太多了!”
在皇城边缘的位置,道门修士和诸多异人之中,似也在此刻感受到了那周太祖姜重收敛了真龙威压。
可惜源源不断的龙鳞鬼卒不断涌入,众人哪怕施展出了各种手段,可短短时间,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减员。
尤其是一些年轻子弟,在面对三五成阵的龙妖鬼卒,根本难以抗衡。
一身的神通术法还来不及施展,或者堪堪扔出几张符箓和随身的法宝之类,就被众多的刀剑加身,难以逃离。
“师弟!”
一声凄厉的呼号在人群之中响起。
道门九宗之中,一个年轻弟子被两头起码是校尉的龙妖砍翻在地,龙虎气激荡之下,几乎连元神都未能逃脱,就尸首分离,断裂成了数截。
“啊啊啊——”
这名中年道人须发皆张,双眼仿佛喷出火光来一般。
“死则死尔,如何能这等憋屈!”
中年道人厉声狂呼,不再朝城外突破,反而单人朝着太和殿方向折回。
于人群之中,一眼仿佛点醒了其他诸人。
不过是死而已,如今突围不了这皇城是死,回头寻那周太祖姜重也是一死,还不如回头拼了。
有热血者翻身杀回。
那周太祖姜重不知何故,突然收敛了真龙之威,莫非是受到龙虎气反噬?
有人心中衡量。
荀浩思在众多道门修士和异人之中,见着那龙威突然散去,心中却是明白,这怕是裴道友的手笔。
“裴道友在此斩恶龙,我辈如何能只求自保退却?”
须臾间。
原本宛如四散鸟兽的诸多正邪众人,在周太祖收敛了真龙之威后,纷纷顿足观望,要么径直重新杀回了太和殿。
尤其是妖魔之中,有些暴戾凶狠者,方才周太祖真龙之身展现,龙威浩荡,压得一众妖魔不敢抬头。
这会龙威突然散去,这些魔头仿佛忘却了一般,再次恢复了本性。
一条显露妖魔真身的巨大妖蟒,抽打着身体,抬起上身望着太和殿,发出凄厉的嘶鸣。
又有全身金毛的巨猿,身上伤痕累累,拼命吼叫着,不再朝那些无边无尽的龙妖鬼卒厮杀,翻身和其他大妖、汇聚。
一头头妖魔恶鬼拍飞摆脱了纠缠在身边的龙妖鬼卒之流,嚎叫着发出声声咆哮,朝着太和殿汹涌而去。
……
太和殿阵眼左近。
姜重身上滔天的真龙之威渐渐消散,站在碎裂的乱石之上仿佛便是一名寻常的武将。
他的双目依旧是一只黑眸一只黄色竖瞳,盯着站在无数龙妖龙鬼形成尸山上的裴楚,目光闪烁着一种见猎心喜的兴奋。
“昔年朕之胞弟姜尧为武威王,征战沙场,被人称作十荡十绝纵横无敌的盖世猛将……”
姜重开口慢慢说道,声音不再是龙吟如雷,而是一个极为响亮高亢,语气之中充满着不可一世的霸道。
“武威王啊,也常以武功自负……可他却忘了,他是朕一拳一脚教出来的。”
“世人称朕决断千里,算计无双。可朕从不觉智谋战略能超脱同辈,但天下最后终究是朕的。朕是马上皇帝,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一双拳头,还有——”
姜重每说一句,仿若老人怀缅絮絮叨叨,可偏生令听的人有一种昔年铁马金戈扑面而来的峥嵘气息。
他朝前迈出一步,仿若再无真龙威压,可地面沙石仿若被无形的气机牵引,鼓荡卷动尘土,似有万马千军在齐声嘶鸣,念头仿佛都化作实体,令人能见无双气象。
突然,姜重伸手一举。
轰隆一声爆鸣响起,
碎裂的太和殿正大光明匾上,一个两人合抱粗的巨木之内猛然炸裂开,一道金光闪烁,落在了姜重的手里。
那金光渐渐隐去,露出了其真身。
却是一条无锋无刃,长过八尺的长棍。
长棍似金铜所铸,并无奇特,可在姜重握入手中后,登时仿佛有一条金龙盘身其上,绽放出了耀眼金光。
“一条盘龙棍!”
盘龙棍握于右手,姜重左手轻柔抚拭而过,神色间似还有缅怀。
“朕生性好武,可惜自登大宝以来,身躯老迈,再未曾动过枪棒刀兵,这天下也没有人值得朕亲自动手。朕寂寞啊——”
所谓帝王,孤家寡人,无情无义。
所谓真龙,腾于九霄,俯瞰苍生。
再无肝胆意气,也无人搵我英雄泪……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不断颤鸣,他的神色却凝重无比。
这大周太祖姜重收敛了真龙之身,要以一条盘龙棍要和他一较高下,或许在此刻的诸多正邪修士,妖魔鬼魅之中,都显得有些滑稽,甚至是愚蠢。
可他不敢小看这周太祖半分,从方才的三言片语和其行事作风来看,周太祖姜重是一个才智超绝而又自负到了极点之辈。
裴楚也曾耳闻过,周太祖姜重以一条盘龙棍起家,打下大周十九州之地,扫平天下无数英豪。即便无龙虎气或者其他神通术法,光凭武艺也能压得许多妖魔俯首。
姜重轻轻拂过盘龙棍,盘龙棍上金光闪烁,再次响起了阵阵龙吟清越之声。
“道人!”
蓦然间姜重低垂的眼睑抬起,盘龙棍朝天一指,“接招!”
一棍朝天,直劈而下。
朝天一棍,毫无半点花哨,可风雷滚滚,携万钧之力。
两人之间相隔数十丈距离,然而在盘龙棍出之后,顷刻间,就已到了裴楚头顶。
轰然之声炸裂。
裴楚一剑在手,横于身前,身上三道一炁保身符连连绽出光芒,手中却邪剑尚未被盘龙棍捻上,便被无边的劲道扫中,连带着裴楚整个人宛如犁地似的,在陷入地面朝后划出数十丈远的距离。
一棍之后,姜重持棍而立,并未展开追击,反而下巴昂起,双目微闭,仿佛在找回昔年纵横无敌的感觉一般,又像是等裴楚回气,再来与他痛快厮杀一场。
裴楚从地下之中一跃而起,身上三道“一炁保身符”刹那间就已经成了灰烬。
他如今已经久不用保身符护体,他雷法迈入中乘之后,不但能引动外法诛邪,同时能内法炼体,其脏器日夜受雷音淬炼,洗涤杂质,渐趋无垢。
可那一棍之下的无边巨力,依旧瞬间引动他身上的保身符的护体之能。
在裴楚身边地面足足压平三尺,形成了长过数十丈,宽有两三丈的巨大壕沟,壕沟之外,地面宛如蛛网朝两侧碎裂。
即便周太祖姜重为人身,然水行龙力第一,以真龙之力驾驭,哪怕是以普通武艺施展,其威势也足以惊天动地。
“果然是个武皇帝!”
裴楚战意昂然,手中的却邪剑再次长吟不间。
一道符箓忽而出现在裴楚身前,闪烁道道光芒。
金液炼形,太阳符式。
太阳符式者,取太阳罡炁,能还魂驱邪,医治百病,亦可增阳壮骨,蕴体魄无双神力。
神符加持之下,裴楚立时便觉周身气血鼓荡。
双脚在地上一踏,呼啸间人再次到了姜重身前。
却邪剑剑光暴涨五丈,切金断玉锋锐无双。
“彩!”
姜重手中盘龙棍一举,迎着裴楚的却邪剑,无数道棍影发出嗡嗡轰鸣。
叮叮当当的交击声,以两人身周不断蔓延。
距离近的龙鳞半妖、骷髅白骨,登时仿佛受到无形气劲的扫荡,成了碎肉齑粉。
裴楚双目里蓝色的雷光闪烁,雷法内炼,度入却邪剑之中,每一剑击出,都仿若一道雷霆炸裂。
本已倒塌残破的太和殿地面上,更是滚木沙石仿若尘埃飘飞。
“哈哈哈……”
一声声长笑之声不断响起。
裴楚的剑气纵横,剑上雷光闪烁,搅动其风雷之势。
可周太祖姜重,却仿佛收敛了浑身其他气机,只是以一条盘龙棍施展一身惊人武艺。
除了盘龙棍鼓荡的无边劲道风声,姜重手中的盘龙棍招式动作朴实老练,上贯于劈,中行于崩,下通于扫,或缠或绕,或点或拨,或拦或封,将裴楚的剑气、雷光一一阻挡在身前,不能寸进。
甚至姜重从始至终,人站在原地,脚步都没有移动过。
大巧若拙,又小巧灵活。
棍影如山,可击长放远,亦可打磨盘之地。
仅仅是这片刻间的交手,裴楚就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压力。
他得“九牛神力”之后,武艺自成,与张万夫、兰颇那等武进士甚至武状元的武道高手,都能够一分高低。
更不用说,此刻他神符加持,剑气雷音。
可在周太祖姜重一板一眼的棍法之下,尽数封死,逐一挡了回去。
他并未动用龙虎气或是其他神通,纯粹是以武道的力与技在和裴楚较量。
每一棍力道雄浑,技巧无懈可击,拒敌若城壁,破敌如雷霆。
裴楚从未小觑过此方世界的武道高手,如张万夫一斧在手,妖魔鬼魅都难以敌手,其身上的煞气阳刚,群邪辟易。
可依旧未曾料到,周太祖姜重,纯粹以武道修为就能做到这等地步。
姜重却不知裴楚此刻内心的想法,他手中的盘龙棍越用越顺,打得畅快淋漓。
无数征战沙场,棍挑群雄的记忆,似乎在这一刻都一一找了回来。
自他称帝之后,诸事繁琐,早已不再练武,之后年老体衰,更是谈不上施展这一身最引以为豪的本领。
以龙虎气祭炼出真龙之躯,神通力量,又与还是人身时,不可同日而语。
这番棍法施展出来,直让姜重仿佛重回前朝末年烽烟战乱之时。
蓦然间,姜重手中盘龙棍宛如长虹饮涧,突破了裴楚的剑光,一棍落在了裴楚的胸口。
“去!”
姜重一声暴喝。
盘龙棍上顿时无穷巨力爆发。
裴楚身上又是两道“一炁保身符”炸裂,整个人倒飞而出,足足百丈,撞塌了太和殿外的连绵的数栋宫殿楼宇。
“哈哈哈……痛快!!”
姜重一棍在手,大笑之声越发张狂。
他成就真龙在即,性情不定,喜怒无常,对于世俗之事,早已打不起精神。
哪怕是他昔年一手养大的胞弟,坏了他龙虎气大阵,死在他手中,他内心也无半点波澜。
可就在裴楚杀出之后,那强烈得宛如实质的杀意,将镌刻在他心中的武人热血突然唤醒。
“朕来兴致了!”
黑眸和竖瞳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望着裴楚被打飞的远处宫殿,大声长笑道,“道人,再来。若能伤到朕,朕收你麾下,受万民气运,长生不老,永世不绝,哈哈哈……”
在姜重的大笑声中,无数龙妖龙鬼,齐齐呼号长啸。
只是不等姜重等待裴楚与他再战,一声暴喝骤然响起。
“姜重小儿,焉敢如此小觑我等!”
太和殿外,一个身穿蟒服,头戴高冠的,浑身弥漫在黑气之中的鬼王,蓦然扫飞了身前数头龙妖龙鬼,翻身朝着太和殿中杀了回来。
鬼王在太和殿外的广场时,还不过是一个常人高下的身躯,可随着他朝着太和殿走近,无数冤魂在嘶喊哀嚎,地面上一条条白骨手臂骷髅不断爬了出来,朝着这头鬼王身下聚集。
顷刻间,化作了一头十多丈高的狰狞大鬼,头有双角,目中莹莹幽光,一条条白骨手臂在胸前后背,不断冒出。
萦绕的鬼气冲天,仿佛要将头顶的障壁冲破。
其左肩右臂,凝聚出了巨大的牛头马面鬼相,又有六条不知多少尸骨凝聚的臂膀,滔天的鬼气溢散出来,在地面上,都能短暂形成数十上百个发出怪异叫声的小鬼。
这头鬼王昔年乃被称作阴山鬼王,存活于世足有千年之久,乃是前前朝的一位郡王,身前修炼邪法,死后又葬入阴煞之地,修炼鬼道,成万鬼之尊。
出世之后,不论僧道正邪,对其都退避三舍,不敢轻易招惹。
只有在二百年前大周立国之后,这阴山鬼王,被禁妖、镇魔两司围攻,手下鬼将厉鬼死伤无算,迫于大周威严,无奈远遁蛮荒。
在蛮荒之中,其依旧是诸多妖邪汇聚之中的翘楚。
方才被周太祖姜重真龙之躯所震慑,不敢正面撄其锋芒,与其他诸多妖邪退避。
可皇城已被数十万感染了周太祖姜重龙气的龙妖龙鬼所围,既无从逃离,也让心气颇高的阴山鬼王深以为耻。
眼见姜重恢复人身和那道人战作一团,顿时率先回到太和殿中,朝着姜重出手。
“哼!”
正被裴楚点燃的武道兴致的姜重蓦然回头,望着阴山鬼王巨大的法相身躯,冷哼一声:“小小鬼物,莫非当朕收敛真龙之躯,就敢放肆?”
于姜重而言,这阴山鬼王或许昔年在两司文案之中看过姓名,但如今对于他而言,早已忘却。
他记不记得都无所谓,既然还敢回头面对他,正好一试手中的盘龙棍。
暴喝之声宛如龙吟。
姜重面对阴山鬼王不逊于他方才真龙之躯大的法相鬼躯,身形跃起,手中的盘龙棍径直一劈。
阴山鬼王六条手臂齐齐探出,上面各有钩镰、鬼刀、长枪、利剑等诸般兵器。
可那盘龙棍冲天落下,携带着无匹的力道,棍还未落下,便已将着阴山鬼王身上的无数鬼气全部吹飞。
那些鬼气凝聚的游魂小鬼,更是宛如泡沫似的惊恐失声,消散得没有一点痕迹。
哗啦啦如潮水奔涌的碎裂声跟着再次响起。
阴山鬼王凝聚出来的巨**相鬼体,在姜重这毫无花俏的一击之下,立刻崩灭大半。
“啊啊——”
阴山鬼王的呼号连天,崩灭了大半的身躯晃动着,朝后方倒了下去。
姜重一跃跳到阴山鬼王头顶,手中的盘龙棍指着鬼王头颅,肆意狂笑:“小小鬼物,连朕一棍都接不下,也敢狂言,哈哈哈……”
周太祖肆意狂笑间,突然再次抬头望向远处。
“姜重!”
“周太祖!”
“妖龙!”
一道道方才被他真龙威压所驱赶的身影再次杀了回来。
姜重手中盘龙棍猛然落下,棍势仿若天柱倒塌,将阴山鬼王的鬼躯彻底打碎末,这才抬头望向面前正邪双方的无数身影。
“好胆!”
姜重一声暴喝如雷。
声音落下时,他的身躯猛然涨了一倍,身形从方才的九尺化作了两丈,手中的盘龙棍更是粗大了数倍。
一股迫人的气势和龙威透体而出,压得不少抱着拼死一搏的修士大妖,都是心头一凛。
“哈哈哈哈……”
姜重又再度大笑起来,“朕和那道人打得还不尽兴,既然胆敢回来,那就先接朕一棍!”
第三百三十五章 斩龙庭
一头狰狞大蟒口中毒雾喷出,覆压方圆数十丈范围,庞大的身躯拍打着,急速蹿了出来。
这头妖蟒皮肉坚硬如铁,头上鼓起大包,显然是凭借之声的修为已然要化蛟的前兆。
蛟蟒方才受真龙威压影响最深,可对于姜重发自本能的杀机也最凌厉。
所谓化龙,不论蛇、蟒、鲤、龟之属,本就天然有着竞争。
姜重的真龙威压收敛,这头妖蟒便仿佛仇人见面一般,有着一种不死不休的恨意。
“小小长虫,在朕面前,焉敢作怪?!”
狂笑之声不绝于耳。
面对这头妖蟒骤然发动的攻击,姜重手中的盘龙棍骤然一扫,一道劲风立时将那些毒雾吹散。
跟着已经长到了两丈上下的身躯,骤然一跃,盘龙棍落下之处,一道道残影晃动。
嗡嗡爆鸣之声响起。
妖蟒被盘龙棍一棍扫中,庞大的身躯在空中打着旋儿,轰然砸落在地面之中。
又有一头金毛巨猿狂吼连连,手中同样舞动着一条粗大至极的铁棒,挥舞着朝着周太祖姜重所在砸了过去。
“猢狲也配使棍棒!”
姜重抬手一棍抵住巨猿手中的铁棒,反身一棍击出,巨猿跟着就倒飞了出去。
又有剑光在姜重身边闪烁,叮叮当当达到连绵声响不断响起。
那是道门九宗真武宗的飞剑杀伐,剑气呼啸间,比之昔日的尹一元胜过了不知多少,可依旧被周太祖姜重一条盘龙棍尽数格挡了下来。
符箓飘飞,宛如蝶飞狂舞。
每一道符箓上都覆盖着种种或是定身、或是拘魂、或是咒衰体弱、或是火法倒卷……
忽而,又有一道道宛如飞刀似的白光,数百上千,破空袭来。
“哈哈哈……”
周太祖姜重手中的一条盘龙棍驭使起来,呼啸如雷,落地崩灭。
千般法术,万种神通,尽数被他一条盘龙棍全部挡下。
且反手之间,盘龙棍出,不论是道门修士,左道异人,还是大妖鬼王之流,不是神魂俱灭,就是**崩碎。
面对正邪双方的围攻,姜重的体魄再次暴涨到了三丈,他手中的盘龙棍跟着也有两丈八尺长,粗如磨盘。
世间绝顶的武艺,真龙的巨力加持,管你来者是人是妖,盘龙棍挥舞起来,挨着就死,擦着便伤。
纵横之间,肆意张狂之态,如神如魔。
“果真是一条盘龙棍,打下大周十九州的武皇帝。”
白色的身影倒飞而回,头发散乱,全身白衣破裂的鹤妖,嘴角有殷红鲜血淌出。
鹤妖猩红的双眸望着横行于诸多大妖修士之间的妖龙身影,面容扭曲,恨意非凡。
方才他驭使本命神通,一千三百六十道白羽飞射而出,每一道白羽都不逊色于神兵利刃,寻常的山岳都可洞穿。
昔年他在蛮荒之中,与各大妖王争锋,凭借这门神通,打下了鹤妖王的凶名。
然而全部白羽疾射而出,却被姜重的盘龙棍尽数打飞,连擦过对方的真龙之躯也不可能。
好在他心思复杂,并非寻常大妖,冲杀上前不知后退,直接被那将太祖一棍打成了肉泥,可饶是如此,那盘龙棍扫过,业已让他受了不轻的伤势。
只是,事到如今,再无退路。
“大王……大王,可是受伤了?”熟悉的慌张声音在鹤妖耳旁响起。
“嗯?”
鹤妖忽然侧头,这才惊觉乌二一脸惊恐地站在广场边缘,关切地望着他。
虽说他与乌二之间有一段缘法,受他点化,可到了这等时刻,他其实已顾不上乌二。
但此刻,乌二竟然毫发无损的在站在那里。
鹤妖目光一凝,骤然惊觉,在正邪双方汹涌地朝着周太祖姜重围攻时,那些滚滚似潮水的龙鳞妖鬼,不知何时不再朝他们攻击。
反而涌向了皇城另外一侧。
……
轰隆!
连绵坍塌的宫殿楼宇下方。
轰隆一声巨响。
倒塌的宫殿地底下方,一道剑光冲天。
裴楚从地底一跃而出,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水行龙力第一,果然不是假话。
他身上的“一炁保身符”前后加起来已经碎裂了六张,那周太祖姜重仅凭一条盘龙棍上所覆盖的巨力,就能将他击飞百十丈远的距离。
裴楚目光如星火,遥遥望向数百丈外的太和殿龙虎气阵眼所在。
杀声震天,一阵阵的狂笑怒嚎不停回荡。
“竟然还敢回来,倒是出乎我预料。”
对于那些妖魔和修士们逃遁离去,裴楚并不意外。
真龙所在,足以压得一切人妖鬼魔都丧失勇气。
但今夜未曾拼死逃离,反而敢再次折回,确实是有些他未曾料想到的。
不过,他大抵也能猜测得出,困兽犹斗,拼死一搏。
更何况,这些往日就高踞于众生之上的绝顶大妖、道门真人。
只是此辈,与妖邪又有和分别?
要么明哲保身,要么鱼死网破……
以他的目力,已经足以见到逼退远处的浮罗教妖女和那适才还单人独面周太祖的左瘸师。
蝇营狗苟之辈而已。
他在这一世里所见之人,其实除了所结交的几个之外,大半皆是如此,明哲保身、碌碌庸庸、要么不染红尘,要么视众生为蝼蚁……
远处。
炽烈蒸腾的杀意和各种妖魔气息混合,兽吼、嘶喊连绵不断。
巨大的妖魔本相真身,或者修士异人的符箓、剑光、各种法宝,华光闪烁,若非头顶被龙虎清浊二气遮蔽,恐怕此刻的情况便应该是灿烂如星河,光华万千。
可即便如此,地动山摇的崩裂之声,冲天的妖气、剑光、呼啸的盘龙棍影,依旧光彩夺目。
望着此情此景,裴楚心中无欢喜亦无有强援的兴奋,甚至看狗咬狗之间那种隔岸观火的窃喜都未曾有一丝一毫。
对于此方世界了解的越加深刻透彻,就越觉得心中郁气难解。
妖魔食人,鬼魅迷惑,道门处江湖之远,儒门昏聩庸碌,朝廷压榨苍生,邪教蛊惑百姓……便似昔年佛门被灭,无尽怨恨发泄者,亦不过是无辜生民而已。
所见种种,不论正邪,都似乎群狼环视羔羊,不过是你多分一口,我少分一口的局面。
今日情形,则是那恶龙一口独吞,群狼串联而来。
呵呵呵……这天下当真是,道不尽的恶,说不完的怨!
“也正是这般的天下,我所见草莽有豪杰,所遇江湖有英雄。因为这些人,不挣扎……就真的死了啊!”
吼!
蓦然有咆哮声响起。
数百、数千、数万的龙妖龙鬼,从各方朝着他聚集。
周太祖姜重看似癫狂鲁莽,要一条盘龙棍,会战诸多妖邪修士……
可以其人之城府、算计,再加上和方才裴楚的短暂交手所得出对手的实力,又如何会真的将他忘却?
那法天象地神通,一脚踩断妖魔,那硬接他数十上百盘龙棍的道人,又怎么可能轻视的了?
若裴楚加入其中,哪怕再复真龙之身,不死也要重创!
他既然在斩杀今日胆敢冒犯龙威者,自不可能让裴楚这个能令他心中战意昂然的对手闲下来。
嘶吼、尖叫、哭嚎……
一队队手握长枪、利刃、强弩、硬弓,体魄膨胀化作妖异模样的龙鳞士卒,结阵而来。
满朝化作骷髅白骨,半是鬼神半是龙妖的文武群臣、黄门侍女、宗室护卫,狰狞咆哮,疯狂涌入。
哗啦啦——
已化为龙鳞妖鬼的大周士卒,铁甲铿锵,阵型俨然。
在远处数十张外,搭弓射箭。
嘣嘣嘣——
无数声劲弓强弩之声响起。
天空的箭矢如雨点倾斜而下。
这是众多受龙虎气侵染,化作龙鳞妖鬼的士卒,先前对付那些大妖魔头都未曾动用的手段。
而此刻的裴楚——
双目寒光宛如实质,周遭狂风席卷,头顶雷光隐现。
他所见者,不是那无数朝他射来的锋锐箭矢,甚至其中夹杂着许多泛着诡异光芒的符箭。
他看到的是遍地疮痍之景,群魔乱舞之象。
一如昔年所见尸鬼肆虐的场景。
只是那时为百姓无辜,遭受佛魔荼毒。
今日其中也多有命不由己者,但可享龙虎气,受其反噬,已是食利阶层。
“这遍地皆是妖,处处都是魔!”
裴楚手中却邪剑再次嗡嗡长鸣,他不问那周太祖姜重如何,只在此刻叩问本心。
“可我来此间,所为何事?”
“斩妖除魔尔!”
倏然间。
箭矢如雨,骤然间遮蔽天光。
裴楚立于碎裂残骸的宫殿之上,目望苍天,诸多念头在头顶闪现,仿若星子,璀璨生辉。
“我所学之中,有符箓,有道术,有练气,有雷法,即便武艺自通,也谈不上剑术!”
“我这一世,与泥沼之中而起,因天书得传承,所行种种,不染富贵,不慕虚名、不贪情爱,不求长生,不问仙道……”
“我只为苍生拔剑!”
……
须臾间,周身穴窍尽数亮起。
念头纯粹,身无暇秽。
“……混混续续、兀兀腾腾,是一关;念头起处,醉而复苏,当下觉悟,是又一关……”
顷刻见,七十二处穴窍玄关法力澎湃如海潮,一关关逐一突破。
我念头起,诸法如一。
我发宏愿,誓荡群魔。
恍惚之间,裴楚的周身穴窍之内法力氤氲流转,玄关通一百零八处,玄关通二百三十五处,玄关通三百六十五处。
“……其次智渐精胜,既进中境,故中教名洞玄灵宝……”
“……三百六十五处玄关穴窍,名洞玄灵宝,谓大周天……人之一身,穴窍便如周天星辰。通一处玄关穴窍,增益一分法力。”
顷刻间,裴楚一步迈入洞玄圆满之境,周身三百六十五处穴窍玄关一一亮起。
法力汇聚,磅礴浩荡。
无数的破法符箭和弩箭、弓箭一齐落下。
裴楚一剑祭出,剑光百丈。
剑气如虹,雷光乍现。
一根根箭矢尚未靠近裴楚,便被这一道无尽的剑光全数斩成齑粉。
剑光去势不绝,一剑贯空。
皇城阵眼所在之上,覆盖数十上百里的龙虎清浊二气,蓦然翻涌,被这道无匹剑光撕裂。
“风!”
裴楚一跃而起,狂风漫卷,摧灭周遭楼宇宫墙。
抬手间,天地无数大风汇聚。
日风、夜风、山风、水风、阴风……五风其动。
比之昔日裴楚在龙骧郡催动的水龙卷还要壮阔十倍的龙卷飓风,以裴楚为风眼,直入九天,贯通天地。
整个皇城飞沙走石,无数妖魔修士、龙鳞妖鬼,立足不稳,被卷入天穹。
那皇城龙虎气大阵上方,被剑光撕裂的缝隙,再度被撕裂,遮蔽天地乾坤的龙虎黑白清浊二气,生生被逼退数千丈之远。
裴楚一入浩荡天空,手中的却邪剑交在左手,右手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块桐木板。
那桐木板看似平平无奇,其中又有无上符箓闪烁光芒。
“画地成海!”
裴楚口中轻念一声,抬手将那桐木板朝着皇城虚划一圈,桐木板碎裂成微火荧光,而整个玉京皇城地面轰然炸裂。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城,仿若受到无上伟力所割断,蓦然间被生生推出了千丈远。
城内慌张惊惧的百万民众,恍惚间都不知发生了何事,抬头就见皇城已然远去。
无数肆虐皇城的妖邪疯狂逃离,混乱的人群宛如定身之法,呆若木鸡。
昔日抬头可见的玉京皇城,仿佛眨眼间距离万里。
突然,逃离四城的妖魔和无数玉京百姓齐齐回神,耳畔一声声奔涌的湖海浪涛席卷。
那不是运河浩荡之声,而是——
在皇城和玉京四城中间,蓦然地面上的无数沙石倾斜,滚滚潮水仿佛从地底,又像是九天,骤然席卷。
在四城和皇城中间,凭空多了一片千丈宽浩渺的湖海。
天地俱寂——
玉京皇城所在的无数妖魔鬼魅修士异人,恍惚间似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道人,尔敢?!”
一声怒吼惊天动地。
一条盘龙棍打飞了围攻身前的数十位修士和大妖鬼王,周太祖怒气滔天,黑眸和竖瞳之中宛如烈日,有着无尽的愤怒灼烧。
裴楚在龙虎清浊二气被五风撕开的百千丈天空上,神色无波无澜。
却邪剑收于左臂,右手剑指朝天。
“雷!”
穹天之上,炸雷再显。
念可祈禳,身动则雷启。
被剑光和五风撕裂开的龙虎清浊二气之上,朵朵雷云从四面八方瞬间积聚,无数道电光飞腾。
轰隆之声连绵不绝,快速积聚。
“啊——”
姜重立身在龙虎气大阵的阵眼前,再次爆发惊天怒嚎。
他收敛的真龙之躯,猛然开始暴涨。
十丈、二十丈、三十丈……
刹那间,无尽的真龙之威,滚滚而出,覆压全城。
巨大的龙首和可擎天的人身遍体金鳞,庞然如山,闪烁光芒,似要硬抗无数雷光。
无数龙妖龙鬼,仰头嘶吼,狰狞不屈。
众多修士异人,对于刹那间的变化到了此刻,仿佛才回过神来,喟然长叹。
“哈哈哈……”
被赵云蓉、庞元生和唐云礼三人护住,浑浑噩噩宛如呆傻的荀浩思,在此刻猛然抬头,仰天长笑,“雷法诛邪,雷法诛邪……这天下妖魔群邪,全数劈了,劈了,还他一个朗朗乾坤,哈哈哈……”
无数道门修士,仰望无尽雷光,面色骇然,似想退避,又几无处可退。
荀浩思道袍碎裂,头发凌乱,目睹此景,面色安然。
“我辈修道,便当如此!”
……
“大王,大王……”乌二蜷缩于城头角落,瑟瑟发抖。
那无尽将落未落的雷光,令其彻底胆寒。
那是比之真龙更加可怖可畏的存在。
然此刻的鹤妖,愣愣出神,他身上的白袍撕裂,俊朗的面容之上,长喙突起,发出凄声唳鸣。
……
“画地成海,雷法诛邪……”
打退了数头龙鳞妖鬼的猪道人,仰天长叹,“小道士啊小道士,你便是要连我也一起诛了么?”
……
浮罗教左瘸师脸色骤变,手上法印连结,飞虎、麒麟、凤凰、龙鬼,诸多神兽之法相来回显化。
“小妹,那是天罡五雷,即便你我,也难以抗住。”
长发飘飞的红衣妖女双眸灿如星光,远望天幕破开,如星河即将垂落的无穷雷光,嘴角轻扬:“兄长,我二人该走了……再不走,你我就走不了!”
……
轰然间。
天雷、地雷、水雷、神雷、社雷……五雷齐发。
成千上万道雷光落于玉京皇城。
道道粗大的雷光从九天落下,亮光炽烈如白日,百里、千里可见。
无数龙鳞妖鬼在轰然落下的雷光之中,全数化作齑粉,无痕无尽。
地面沙石翻滚,玉京皇城的所有楼宇,在这漫天的雷光之中,全数倒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踪迹。
炽烈的雷光轰击之下,甚至点点坑洼之处,形成了红色岩浆滚滚。
转眼间,偌大的皇城,已彻底成为砂砾尘埃的荒蛮之地,无半根草木可依托。
诸多大妖在这雷光之中或是翻腾露出本相真形,或是时大时小,翻滚倒地,痛苦不堪。
一头体型硕大的白鹤,毛羽焦黑一片,躺在地上声声唳鸣不断。
众多的修士异人,结阵抵御,全身上下的所有法宝秘传,尽数扔出,抵挡着整个皇城天空落下的无数到雷霆电光。
有瞬间成焦炭者,有呕血狂喷者,有元气大伤者,滔天雷光之下,十不存一。
在群魔修士狼狈不堪之际——
唯有一头真龙不闪不避。
已长到三十三丈高的周太祖姜重,龙首朝天,人身立地,迎着无数道落下的雷光,不断发出龙吟狂嚎。
一道道雷光落在他的头顶、眼睛、长须、肩背、龙鳞,压得这大周太祖挺直的身躯似都要弓了下去。
那一团团焦黑,无数道雷光缠绕,一头真龙咆哮形态不断闪现。
龙首、鳞片刹那间焦黑一片。
龙首人身的磅礴之躯轰然倒在地上,发出地震的巨大声响。
然,就在此时。
那一根贯通天地的龙虎气阵眼显化的巨大黑白二气纠缠的火柱,不断有龙虎纠缠的黑白二气贯入到了姜重体内。
姜重的黑眸和竖瞳再次睁开,磅礴的巨大身躯发出连绵响声,再次站在了大地之上。
“哈哈哈……道人啊!”
龙吟狂哞之声响彻天地。
在无尽的雷光之后,周太祖姜重龙吟阵阵,狂笑连天,“你杀不了朕,天下无人能杀的了朕!”
“朕是真龙天子,朕是亿万黎民苍生气运所显,朕就是天下——”
“万民气运不绝,朕就死不了,朕还要长生不老……哈哈哈哈……”
……
张狂肆意的大笑声一声高过一声。
裴楚人腾于半空之上,道袍呼猎,望着周太祖姜重的真龙之身,蓦然一跃而下。
却邪剑再次一剑挥出。
剑光之上,无数道方才九天引动的风雷,一起祭出。
轰然炸响连连。
姜重真龙之身受到凝聚了五雷的一剑已受重创,可他依旧大笑不止。
裴楚突然再次朝天一抬手,一道繁密到了极点的符箓飞出。
“山!”
符箓炸裂。
无数道荧光落在了龙首人身的姜重身上。
瞬间,姜重脚下地面凹陷,一座巨大山岳虚影在他头顶显现。
太山压顶,符出如万钧山岳压顶,不可动弹。
“区区小山也想压住朕?!”
姜重怒吼震天,一点一点将那仿若虚无,又似实质的巨大山岳虚影一点一点撑起。
口中不断发出癫狂到了极点的咆哮:“朕看你还能有多少神通法力……哈哈哈……”
“寄食之虫,也配为苍生所显?”
裴楚瞥了一眼姜重,目光森然,脚下有清风依托,人已到了龙虎气阵眼的巨柱之前。
“道人,你想作甚?”
姜重扛着巨大的山岳虚影,口中龙吟连连响起。
以他的真龙法力身躯,这座太山符式能压他不过是短短片刻时间。
这还是裴楚在短短时间见心明性,许下宏愿,一步迈入洞玄圆满之境,以三百六十五处穴窍的无上法力引动太山符式才能有的效果。
裴楚只是不答,手中的却邪剑再度凝聚出了锋锐无匹的剑光。
“金液炼形,所谓太阳!”
“玉液炼形,所谓太阴!”
阴阳二气,缠绕于手。
“混沌一炁,布雷天罡!”
五雷齐聚,显露于剑。
嗡嗡嗡的剑鸣颤音连绵不止,一道道凌厉锋锐的剑气几乎无需挥洒便可激射。
“道人,你想斩龙虎气阵眼?”
姜重的声音,再度响起,声音之中仿佛带着几分颤音:
“龙虎气阵眼乃人道气运所显,你若斩了,天下妖魔重临,再复前朝!!!”
“这天下苍生,又将沦为妖魔血食,修士奴役,道人,你想清楚了?!”
“朕凝聚天下气运,化身真龙,便是要守护万民!!”
裴楚目光如铁,丝毫不为姜重的话所动,只是平平举起手中的却邪剑,剑光耀眼如大日。
“万物齐争,我人道气运如江海浩荡不绝,今日,我便破龙虎气大阵,还天下气运于众生。”
呼啸间——
却邪剑斩在贯通天地的巨大火柱之上。
剑光崩裂。
却邪剑如粉末从裴楚手中散落。
这把昔日陈靖姑所赠的神兵,在承受阴阳二气和五雷雷光之后,站在人道气运彰显的龙虎气阵眼巨柱上,终于再难支撑。
下一刻——
龙虎气阵眼巨柱刺拉拉从剑光砍出的豁口,从地面到天空,轰然爆开。
天空之上,凝聚得仿佛穹庐覆盖的龙虎清浊黑白二气,发出如雷霆巨石滚动的巨响。
那是气运凝聚到了极点,在这一刻再无束缚,开始崩裂。
被裴楚“画地成海”隔绝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城之内的八座巨大的楼宇,从中间断折了一截,倒塌了下来。
以玉京皇城为中心,霎时间蔓延到四城、中州、平州、云州、司州……
恍惚间,整个大周十九州之内,不论是此刻惊慌难安,还是在夜间睡眠,还是赶路、行船……都有一种仿佛多年的束缚突然放开,莫名的为之一松之感。
与此同时,百万蛮荒,人间角落,荒山密林,或张狂或惊慌或茫然的无数妖魔鬼类,则有一种突破了原本的压抑,恍惚间仿佛天地都不再值得畏惧。
……
“啊啊——”
龙首人身的姜重发出痛苦的呼号。
那覆压在他身上的太山符式已然消失,可偏偏,他却仿佛庞大的身躯,重若千万钧。
头上的龙角、长须、鳞片、血肉、筋骨一块块宛如坍塌一般,飞快消融。
“道人,道人……”
姜重一声声的呼喊不断响起,蕴含着无边的怒火,又像是滔天的悲愤:“你今日斩了我龙庭,人道气运不聚,生民再无力抗衡,百万妖魔来袭,看你能如何,能如何……”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下山入世
何为蛮荒?
宛、瀚两州西去三千里。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浩瀚沙海无尽;
松声万壑,连天绝壁,十万大山连绵;
风雪呼号,暮云压顶,万里茫野皆白;
深涧幽谷,雾蔽日天,瘴气恶泽如渊;
生人绝迹,妖魔横行,是为百万蛮荒之地。
……
十万里大山深处。
山岳高耸,峰峦接天。
一座破败荒芜的山中古刹,不知年月。
古刹的斑驳破败的大殿内,菩萨倒塌,罗汉无头,金刚断臂。
殿中。
一尊四足跪拜,宛如玉石的白象,蓦然,睁开了双眼。
那眼亮如玉石,红如血光。
在白象睁开双眼的瞬间,山峦之上,突然涌起无数的雷霆电光,风云席卷,天地异象。
刺啦啦的一阵阵碎裂的声音响起。
如玉的白象身体突然碎裂,一道道刺目红光从碎裂的缝隙之中迸射而出,似血海崩裂,如日出朝阳。
哞——
忽然,一声象鸣响起。
那声音贯通天地,回荡十万大山。
轰然间,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大声响响起。
本就残破不堪的庙宇轰然倒塌,无数菩萨佛祖的石像全数化作尘土。
整个古刹中间,唯有一头仿佛挣脱身上无数羁绊束缚的白象。
象鸣若雷霆。
倏然间,白象身形暴涨,顷刻之间,长成了千丈高的巨象。
巨象前蹄高举,长鼻朝天,赤红双目里有无数血光溢散。
双蹄落地,山岚碎裂。
震天的巨响,惊得群鸟飞落,走兽仓惶。
无数山头精怪、小妖、大妖、妖王,欢欣雀跃,尽数叩拜。
距离十万大山不知多远的千里大泽之中,终年不见天日的阴暗秽气弥漫。
在那一身惊天动地的象鸣之后,大泽上突然有滚滚波涛浪卷。
呼呼呼——
一声声风雷的巨响搅动天地风云。
九个宛如鼋鼍(yuán tuo)的狰狞脑袋从大泽底部探出,百丈长宛如金铁岩石的举爪拍打在大泽边缘,倾压无数草木。
狰狞恐怖的千丈身躯从大泽迈出,千里大泽水面骤降,露出水底边缘无数走兽飞鸟尸骸。
吼——
九个狰狞恐怖的头颅齐齐开口,颀长的脖颈如长蛇乱舞,朝天发出如龙吟蛙叫的怪异大笑。
“哈哈哈……人间气运散,白象妖师醒,本座当出世!”
……
山高凌绝顶。
雾霭飘荡,云霞遮天。
云山之上,有一座道院,飞檐画角,恢宏壮观。
天日未出,可这山顶之上,却仿佛有霞光垂落,华彩无限。
一条天梯从山脚直入道院门前,百千丈高度,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台阶。
道院内,屋舍连绵,诵经吟唱。
有占地广大,气势恢宏的道院超脱于凡尘,隔绝于江湖红尘之外。
道院正中,有占地开阖百丈的巨大广场,玉石铺地,几乎让人难以想象,这般恢弘的建筑,是如何在这绝顶之巅建造。
偌大广场空荡无物,唯有一根白玉柱,高有三丈,两人合抱粗细,看着平平无奇,只是细看,又能见白玉柱石上,有一条狰狞的蛟龙和一头猛虎盘踞其上,煞是威风。
此时,天光未亮,忽而一阵悉索的脚步声悄然那响起。
有一老一少两个穿着道袍的身影偷偷摸摸的身影从观中禅房偷偷溜了出来。
老的是个发髻歪斜,穿着油腻腻肮脏道袍的老道,看着像是五六十、又像是七八十,难以分辨其年龄。
少的则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大约**岁的年纪,小小的道袍干干净净,双目澄澈,却透着一股机灵狡黠。
这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趁着天色尚早,四下无人,脚步轻俏地穿过偌大的广场,朝着道观后方的香厨钻去。
香厨之内,早已有七八个火工道人忙碌一片,劈柴、淘米、择菜、生火、烧水,热气蒸腾,有条不紊。
在厨房窗口前,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大蒸笼里,白气蒸腾,浓郁的蒸饼香味飘荡出来,沁人心脾,闻之让人饥肠辘辘,难以忍受。
趴伏在香厨外的柴房墙角,一老一少两个道士对视了一眼,那须发花白的老道从袖子里慢悠悠地取出了三根细木棍,拢在手掌之内。
“抽吧,最短的人去。”
面目苍然的老道裂开嘴角,露出了豁口少了一颗的门牙,细密如沟壑的皱纹几乎遮得让他本就小的眼睛都快看不见。
“好。”道童先是小心翼翼地左右瞟了一眼,然后望向却了门牙的老道,点点头,只是就在小道童手伸向老道手中的细木棍时,忽然眸光一转,把手又缩了回去。
“不行不行,上次是短的人去,这次该长的了。”
“呵!”老道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小清风小清风,你这是信不过我啊。”
“嘻嘻——”小道童咧嘴笑了起来,同样露出了缺了的门牙。
老道无奈点点头,“行行行,就抽长的人去。快快,来抽吧,不然等会天亮开始做早课,人就多了。”
小道童这次没有犹豫,伸手就从老道手中的三根细木棍抽出了一根,长短不过寸半,登时不由低声笑了起来,“这次最短,该你去了。”
“谁说的?”
老道得意地摊开了手掌,手掌之上,另外两根细木棍竟是比小道童手里的那根还有短。
“哎呀!”小道童小脸一下皱了起来,不满道,“明明上次我手里这根最短的。”
“不要耽搁不要耽搁了……”
老道士伸手轻轻推搡了一下道童,“愿赌服输,小清风啊,快去快去,一定要拿两个大的蒸饼。”
“哼!”
小道童噘着嘴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从墙角钻了出来,整个人仿佛一条偷吃的小野猫似的,弓着身,一点一点朝着香厨窗口前的蒸笼摸去。
老道靠在柴房的墙角,随手将手中的几根小木棍弹飞,脸上挂着的尽是一种诙谐的嬉笑。
“小清风可比那猪头有趣多了,唉,猪头从小懒得不肯动,他不下山去行走,难道老道我去不成?下山的名额就那么几个,老道我让给他,他就该多谢才是?”
正当老道洋洋得意间,突然,他的耷拉着的脑袋抬起,低垂的眼皮下略显黄浊的眸子望向天穹。
“啧啧……”
老道摇头叹了口气,“下山下山,都下山去。”
片刻后。
安静无人的道观内,蓦然一道道光华闪烁,十多个身影从道观可出腾空而起。
这些人有手揽浮尘,有手提长剑,个个仙风道骨,缥缈出尘。
只是,此刻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惊诧和欣喜之情。
咔嚓——
立在道观广场之上的那根白玉石柱,蓦然有了一道道细密裂痕,绽放出了道道白光。
倏然间,白玉石柱碎裂坍塌。
其中仿佛有龙虎虚影飞遁,眨眼间消散无形。
香厨外。
一手拿着一个蒸饼的小道童脚步飞快,跑到了柴房所在,只是再不见那老道的身影。
又过了片刻,道观内外忽有钟声响起。
道子谕:道门九宗,一应道人,下山入世。
第三百三十七章 龙虎气断,妖魔起复
“……道人,看你能如何,能如何……”
周太祖姜重声音回荡之中,庞大狰狞的巨大身躯,一点点如尘埃消散。
裴楚从半空落下,站在龙虎气大阵的巨大坑洞前,没有再去姜重逐渐消融的身躯一眼。
对方寿数早尽,能活至今全赖龙虎气化身真龙。
龙虎气破,气运再度归于天下,姜重自也不可能再存续人间。
裴楚轻轻捻了捻指尖的晦涩,那是却邪剑碎后染在指尖的尘埃。
他抬头望着天空,贯通天地的阵眼巨柱,一寸寸倒塌崩裂,仿佛如实质,可还未落地就化作无形的流光朝着天地四方溢散了出去。
玉京上空宛如穹庐覆盖的龙虎清气和红尘怨念所聚的浊气,宛如雨后云霞,同时消弭无声。
积聚的雷云在裴楚最后汇聚五雷入却邪剑中,也已彻底散去,暗沉如墨的夜空已然化作暗蓝,隐约间可见无数星子。
东面的天空此时隐约有了几丝红霞,天光将近亮起。
……
玉京青龙城东面五十里。
一个连独轮车沿着官道朝东而行,独轮车的速度看着不快,可要有人留心,大概就是一眨眼的光景,这独轮车已经跑出了一二里。
独轮车车上坐着的是一个十六七八衣着朴素的农家少女,女子双手抱膝,目光如墨玉,正抬头望着天空。
在少女身后,推着独轮车行走的是一个三十岁面白无须带着布帽的老实青年,青年走起路来似乎左右脚长短不一。
“还好跑得快!这般逃离,往上数还得是几十年前被那些牛鼻子追的时候了。”
老实青年一边推着车,一边碎碎念。
忽然,他望了一眼天空,似有后怕,又朝坐在独轮车上的农家少女问道,“小妹,那道人你识得?”
“咯咯……”
农家少女发出一声清脆的笑声,“若兄长你不听我的,还想抱着你那瘸师的虚名排场,我可不会救你。”
“唉,可惜,我左瘸师名声好不容易才到了如今这般地步……”
老实青年连连摇头叹气,不自觉地又回望了一眼玉京方向,“这人道气运此前都被那孽龙吞了,人间焉能出如此人物?有这般经天纬地之能耐耶?”
“人间气运再被吞,总还是有人杰的。只是,那道人当真是一日千里,如何又这般能耐……”
农家少女似若有所思,“大概就要问母亲方才知晓了。”
“问我作甚?”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老实青年和农家少女耳边响起。
老实巴交的青年急忙停下,农家少女也从独轮车上跃下,两人齐齐望想路旁。
黄土道路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拄着拐杖,腰背佝偻,面目沧桑的老妪。
……
整座偌大的皇城,几乎都成了白地。
天打五雷轰。
以裴楚发大宏愿后,一步迈入洞玄圆满之境所勾通天罡五雷,降下神罚,除了周太祖姜重以人间苍生气运可硬抗衡外,此刻整个玉京皇城能够活着的,不是裴楚在施法时刻意收敛了雷法电光避开,就是有着师门重宝,或自身法力通天,才勉强能留下一口气。
咔嚓——
一个几乎比人还要高的骷髅头滚落在地,其内已无半点阴森鬼气,幽冥之光。
落地之后滚了两圈,一道道细纹密布,忽而碎裂,成了粉末。
这骷髅的主人,乃是一头潜在群妖众魔之中的鬼王,修为法力比之被挑衅周太祖的阴山鬼王还要胜出一筹。
然而在围攻周太祖姜重之时,他依旧只是远远观望,偶尔弄一点细微的小花样,扯旗呐喊,从始至终都在明哲保身。
可惜阴魂鬼魅之流,除非以阴神成就阳神,要么就是得到人间王朝气运封敕,否则任鬼气森森、凶焰滔天,在至刚至阳的雷法之下,也只能神魂溃散,身死道消,想要成聻(zhan)成希成夷都是妄言。
唳——
蓦然,又有一声低哑的鹤唳响起。
太和殿外的广场边缘,毗邻千丈湖海所在的凌乱地面上。
一头羽毛几乎全数快要掉光,到处是斑驳黑色的白鹤,发出了哀鸣。
跌跌撞撞地震动着翅膀朝着外间飞去。
或是伤势太重的缘故,这白鹤飞出了两三丈的距离,啪嗒一下已经跌在了地上。
只是这只白鹤极度不甘,一声声凄厉地悲鸣着,挣扎着再度起身,似想要逃离。
突然。
一块被沙石覆盖的缝隙之中,一个状若癫狂的身影突然蹿了出来。
那人头发散乱,面色脏乱,一身官袍丝丝缕缕飘荡着,猛然一个狗扑,双手死死地按住了那只翎羽凋敝的白鹤。
“快来快来……哈哈哈……我抓到一头妖怪……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里,跟着两男一女三个身影从那块石缝之下钻出。
女子身上的绣衣脏乱不堪,半张脸仿佛被火焰烫过一般,彻底毁去容颜。
两个男子,一个双手宛如干柴,一个体型瘦削得仿佛像个骷髅架子。
三人就这么痴痴呆呆地看着周遭,恍惚间仿佛已经全然不认识了一般。
两男一女手中早已无兵器,在经历了五雷轰击之后,哪怕被裴楚刻意留手,并未真正伤到,但身上所染过的龙虎气被雷法祛除,再加上连番遭遇,内外身心,皆是疲惫不堪。
“快来杀啊!”
荀浩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位昔日的翰林院学士早已陷入到某种癫狂的状态,双手拼命按住那比他人还要大出许多的白鹤,不断呼喊着,“妖魔,杀妖魔,禁妖司和镇魔司的人快来,杀妖魔……”
三个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的身影,在听到荀浩思的一声声呼喊后,茫然转过。
毫无神采的目光,似乎在见到那头勉力挣扎的白鹤后,突然有了一丝细微的亮光。
三人一股脑地扑了上去,一个用拳头打,一个用嘴巴撕,一个抓起手边碎裂的小石块,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朝着那白鹤的脑袋砸了过去。
……
忽而又有几个身影从废墟之中挣脱出来。
这是几个勉强依靠着师门法宝在宛如雷劫中支撑下来的修士,望着皇城满目疮痍之景,几人毫无半分犹豫,就想要飞行逃离。
只是才飞起不远,便如先前那白鹤一般,跌在了下来。
他们没有跌在皇城宛如焦炭似的地面上,而是跌落到了皇城外面的浩荡水流之中,又几次挣扎着飞起,再跌落,再飞,就那么跌跌撞撞,朝远处而去。
还有侥幸存活下来的几个修士,远远望了一眼抬头仰望穹天的裴楚背影,神色煞白如纸,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到了皇城边缘。
扑咚扑咚,径直跳进了水里。
此时此刻,他们只恨不得能够远远的逃离此地,不作他想,不敢他想。
其中有一人,道袍碎裂,发髻散乱。
他不是其他修士那般仓惶,反而脸上露出释然之色。
他道号名曰,方秋子。
“哎呀呀……差点真的成灰了……”
碎裂的废墟石块中间,一个灰头土脸的圆脸胖道人,艰难地从里面钻了出来。
接着又反身拼命从身后拉扯出了一具几乎焦黑的白猪尸体。
“不能用了,真的不能用了。”
圆脸胖道人摇着头长吁短叹,侧头回望了一眼,孤寂一人站着的裴楚,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可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晃晃悠悠走到那千丈宽的湖海边,一个翻身跳入,无声无迹。
在那圆脸胖道人跃入水中离开之后,裴楚微微转了下头。
他的神识一早就扫过皇城,知晓正道修士之中,有不少数依仗着法宝扛下五雷,此刻这些人仓皇逃离,他不过问也不阻拦。
如今龙虎气已被他所断,天下气运重归万民,可毕竟不是一时片刻的事情。
在他彻底涤荡所有妖魔前,这些人还会担负起一些作用。
自然妖魔一个不能逃离。
裴楚随意走过连绵废墟的地面,每踩一步,隐约地下就会传来声声哼鸣。
那是熬过了雷法,潜入地底的妖魔。
有他在,这些妖魔里,除了那头鹤妖外,其他都不敢露头。
然而此刻裴楚一脚踩踏而下,法天象地神通所施展巨力,立时硬生生将这些妖魔在地底就踏成了肉泥。
他最后一脚踩死了一个藏在地底,不知其本相为何的大妖,走到了正拼命捶打鹤妖尸体的三男一女身前。
“够了!”
裴楚抬手间一道清风将四人从鹤妖尸体上拉开。
这头鹤妖他依稀记得曾在东越城越江之畔见过其身影,当有妖王之资,当时他见其从越江逃遁,奈何不得。
如今却无需再去在意,伸手一点,一道法力流转成火焰,将鹤妖的尸体彻底引燃。
被裴楚抬手用一缕轻风拉开的四人,半面脸焦黑的赵云蓉颓然坐倒在地上,手中不知是自身还是鹤妖的血染后一片,默然不作声。
身体仿佛精血抽空的唐云礼随意地撕扯开身上极不合身的甲胄,躺倒在地。他的双眼之中毫无半丝神采,就那么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宛如一具尸体。
庞元生踉跄着歪倒在一块碎裂的石头上,望了一眼裴楚,面色惨然。
“杀妖魔,杀妖魔……”
唯有荀浩思手脚并用,似乎还想朝着那已经燃烧的鹤妖尸体扑去。
裴楚伸手在荀浩思头上一点,一丝法力度入,癫狂的荀浩思猛地全身一震,身体缓缓软倒,眼中溢出绝望之情。
“龙虎气破,大周覆灭,天下乱起。”
裴楚望着四人,神色平和,可声音透着锋锐,“我发宏愿,誓荡群魔。然人间刀兵祸起,我辈力强者,自要去护持苍生。”
四人闻言,微微一愣,似乎不晓得面前这位法力滔天的道人,竟会说出这番言语。
裴楚也不理会几人心思,只是弹指间袖中飞出四张符箓,落在四人手中,“若力有不逮,焚符颂念我名。”
说完,裴楚一步迈出,人已到了高空。
恍惚间,几人似回过神来。
庞元生猛地站起,抬头望着飞入高天的裴楚,大声喊道:“裴兄……裴道人,这大周国祚为你所灭,天下欲乱,你……你又要去何处?”
天上裴楚的身影已然消失,有字字如金铁之声落下。
“龙虎气断,妖魔起复,蛮荒百万妖魔重临世间,我当镇之!”
……
这一卷的故事完了。
后面具体多少内容我不好说,但我之前说过,我是想好了结尾的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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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章 草凤(一)
“杀!”
嘶喊之声,响彻天地。
猎猎大火焚烧,浓烟滚滚,直贯天地。
数百衣衫褴褛的山匪,被千余阵型俨然兵马围绕其中,步步绞杀。
这些山匪手中不少拿着锄头、农具、柴刀之类,面对刀枪齐全,人数又超过他们数倍的兵马,一点一点被切割分食。
刀剑交际、入肉、激越,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嚎,不断响起。
“陆家小儿,言而无信!”
蓦然间,一声暴吼如雷。
已然被斩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山匪之中,一个手握银环大刀的赤身壮汉,虎目泣血,手中大刀挥舞如风卷,一路斩杀了十多个想要斩他头颅立功勋的士卒,突破了层层围堵,冲杀了出来。
“某家真是瞎了眼,竟然会信你这陆家小儿的话。”
赤身壮汉狂吼不已,他身上已然有多处刀剑伤痕,可到了这等生死关头,他仿若疯魔,不管不顾,一把大刀所指,是诸多军兵外围被数十骑气势剽悍的军卒拱卫着一个白袍小将。
“拦住,拦住他!”
在白袍小将身边,一个三角眼八字胡,一身甲胄穿出滑稽味的中年男子,指挥着身边那几十个剽悍的亲兵,慌里慌张的叫了起来。
“不必!”
被众星捧月似的站在中间的白袍小将嘴角划起一丝冷笑,突然策动胯下的健马,风也似的向那朝他杀来的赤身壮汉冲了过去。
“陆家小儿,纳命来!”
赤身壮汉满身血水,双目赤红,头发散乱,一把半人高的银环大刀在手,厮杀起来,宛如神魔。
面对那朝他策马冲杀而来的白袍小将,不但没有退避半分,反而挥舞着银环大刀,似要一刀将这可能的白袍小将,连人带马都劈碎不可。
然而——
就在白袍小将和那壮汉即将撞上,突然一把长枪从那白袍小将手中突然探出,枪出如毒蛇吐信。
人马交错间,赤身大汉手中的银环大刀落地,双手捂着脖颈,怒目圆睁,轰然倒地。
“少将军威武!”
那名先前急吼吼叫着“拦下”的中年男子,眼见白袍小将,一枪挑翻了匪首,立刻扯着破锣似的嗓子,高声叫了起来。
其余诸多士卒,跟着也是纷纷高声呼喊。
而那仅剩下百余人还在反抗的山匪,在赤身壮汉倒下后,气势再度低迷,或是奋力拼死,或是弃械投降。
“少将军,真神勇无畏,智勇双全……”
那三角眼八字胡的副将,见到白袍小将打马而回,急忙将从几个亲兵那里取来的擦手巾和茶水递上,脸上洋溢着灿烂至极的笑容。
“哈哈哈……”
白袍小将轻笑一声,取下头上的兜鍪,露出了一张不过二十许的俊朗面庞,随手将手中的长枪扔给一名亲兵,笑着道,“不过是区区山匪而已,其中大半还是未曾见过血的泥腿子,算不上什么。”
“少将军这是哪里话……”那三角眼八字胡的副将有所反驳,“这些贼匪呼啸成群,可是此前好几路势力都未能解决的。只有少将军出手,这才手到擒来”
说着,又指了指远处倒在地上,正被两个士卒割脑袋的赤身壮汉,“这匪首号称‘金环大王’,一身武艺不俗,可却不是少将军一合之敌,少将军武艺当真神勇非凡!!”
“哈哈……你这老狗,这话说得中听。”白袍青年脸上也露出了几分自得之色。
“哪里哪里……”那副将被白袍青年这么说,脸上丝毫不怒,只是一个劲笑道,“卑职这番可都是肺腑之言。”
正在两人说话间,忽而远处有打着旗的传令兵从远处赶来。
亲兵识得那旗,也不阻拦。
眨眼间那传令兵从马上跃下,单膝跪倒在白袍小将身前。
“少将军,都督命你即刻回府。”
“我爹?”
白袍青年脸上微微讶然,转身扫了一眼,远处已然差不多收尾的战场,翻身上马,又朝那三角眼八字胡的副将道,“王副将,此处便交于你了。”
“少将军放心。”姓王的副将弓着腰,脸上满是谄媚的笑容。
“走,回去!”
白袍青年一扯缰绳,领着数十名剽悍的亲兵,呼啸而去。
马蹄踩踏一路荒芜的田地和道路,渐渐的周遭人烟逐渐稠密起来。
约莫一两个时辰后,远方昌垣郡的郡城城墙已然隐约可见。
而道路两侧的场景,也不再像是先前那般苍凉,反而杂乱无章,沸腾一片。
昌垣郡郡城之外三五里的距离,官道两侧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市井集镇。
这是从去年前年开始就流窜到昌垣郡郡内的流民,其他各县镇都有不少,但人数最多的还是郡城周遭。
此前郡城周围惧怕疫症传播,前后驱逐了好几次,但从北面逃难而来的流民数量实在太多,此前尸魔肆虐,地动天惊,几乎是席卷小半个司州和北面的雍州。
大约是时日已久的缘故,这些逃难而来的许多流民已经在郡城外搭建起了简陋的草屋,也有幕天席地的,看上去虽无半点繁华,但来来回回走动间,还是有一种仿佛从大病之中熬过来的勃勃生气。
“真是贱骨头!”
骑在马上的白袍青年望着郡城外,这隐隐开始有了点气象的场景,不由摇摇头。
要知晓这些人此刻站着坐着的泥土下面,恐怕就掩埋了不知多少具尸骸,如今疫病过去两年,这些野草似的贱民又都活过来了。
“城内也未曾赈济,真不知晓怎么活下来的。”
白袍青年心中又自语了一句,一行人很快打马穿过了郡城外的这一段乱糟糟的地段,进入到了昌垣郡郡城之内。
城内,人潮熙攘。
虽说当初那场疫病闹得人心惶惶,不少昌垣郡内的大户都举家逃离。
但疫病过后,这些人又大多数搬了回来。
且由于昌垣郡的秩序仍在,北面众多郡县的大户富商很多迁徙到了昌垣郡内,使得昌垣郡这两年,反而比起此前似都要繁华了一些。
当然,整个昌垣郡的情况,受到大量流民的涌入,整体比以前乱得多。
那些逃难而来的流民几乎杀之不绝,到处占山为匪,闹得昌垣郡内不少地方也是麻烦。
一行人穿过了郡城内的街道,沿途不论商贩、贵户无人敢拦,甚至远远望见就避之不及。
以往或许还有不少人,凭借着各种关系和家世,敢和着白袍青年叫板。
可如今天下秩序崩坏,州郡拥兵,割据称雄,这昌垣郡郡守已经不再叫郡守,而是被称作都督了。
都督据说还是古称,谓之军政操之于手。
白袍青年很快带着一众亲兵来到了城内原先的郡守府,如今扩张了三倍不止的都督府。
一路来到了郡守府后堂的议事大堂,就见到堂中此刻正坐着两人。
“孩儿拜见父亲。”
白袍青年上前,朝着坐在上首,一个身着锦袍的中年男子单膝行礼。
说完,又起身朝旁边的一位穿着青衫的老人拱手抱拳,“见过黎先生。”
青衫老人面带微笑,望着白袍青年道:“少将军剿匪可还顺利?”
白袍青年站直了腰板,脸上似还带着敬意,可语气之中颇为自得,“不过是些流民而已,孩儿小施手段,就已将那什么‘金环大王’拿下。”
“哈哈……不错,兵者诡道,该招抚招抚,该杀也不可手软。”那青衫老人轻轻颔首,“如今都督手下并无多少人手可用,少将军是要早日独当一面。”
“黎兄——”
坐在上首的锦袍中年男子轻轻抬了抬手,摇头道:“你莫要夸他。”
说着,那锦袍中年男子望着站在面前的白袍青年,眉头皱了皱,指着白袍青年的衣服,呵斥道,“乾儿,为父说过你多少次,战阵之上,兵凶战危,主将领兵大忌,便是不可招摇,你这般穿着,是生怕其他人找不到你么?”
“找到又如何?”白袍青年颇为傲气道,“父亲,孩儿自幼习武,不说陷阵杀敌,斩将夺旗,可要自保绰绰有余。”
“竖子!”
锦袍中年男子勃然大怒,“你自小所见不过是昌垣一郡之地,如何知天下……”
“都督息怒!”
眼见锦袍中年人发怒,侧坐在旁的青衫老人笑着站了起来,望向白袍青年道,“少将军可是自觉勇武,不惧被人在战阵上找到踪迹?”
“黎先生有话直说。”白袍青年依旧梗着脖子。
青衫老人环视了一眼宽敞的议事大堂,笑了笑,抬脚朝门外走去,“少将军,都督,不如随我来。”
白袍青年和锦袍中年男子两人跟着青衫老人,走到了议事厅外。
那青衫老人停住脚步,再次回头朝那白袍青年道:“少将军,且看我这招如何?”
“嗯?”白袍青年微微侧头,似不明所以。
就见那青衫老人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块圆形石块,笑着朝厅外一棵一人合抱粗的樟树扔了出去。
那石块从老人手中飞出,并没有立刻落下,反而像是飞鸟一般悬停,滴溜溜地打着转。
“长!”
那青衫老人忽然一声轻喝,就见那石块蓦然长成了一块半径三尺的巨大磨盘。
“落!”
老人再次一声低喝,那在空中的磨盘轰然落地,砸在了那颗合抱粗的老樟树上。
霎时间,巨响连连。
合抱粗的樟树树干被那磨盘生生撞断,老樟树倾倒,引得周遭不少士卒和丫鬟尖叫连连。
那青衫老人又随手一招将那磨盘收回,再次化作一块小石头,收在袖中,笑道:“少将军,我这手名为‘飞磨打人’,三五里之内,飞磨如我心意,少将军可能敌得过?”
“这……这……”
白袍青年脸色煞白,望向青衫老人眼里似有不可置信之色,“这如何能敌?!”
那磨盘顷刻间长成了千八百斤,合抱粗细的树干都如纸糊一般,他这血肉之躯,若是冷不丁对上了,定然也要被砸成肉泥不可。
青衫老人淡淡笑道:“如今天下修士异人出世,少将军即便勇武,也不可不防。”
“是是……多谢黎先生教诲。”白袍青年连连点头,眼中又冒出了点点精光,“不知……不知先生可能教我?”
“莫说胡话!”
这次不等青衫老人开口,站在一旁脸上亦有动容之色的锦袍中年男子便开口呵斥,“这是黎先生仙法,焉能造次,且去歇息吧。”
白袍青年脸上似有不甘,只是在抬头的时候,注意到自家父亲眼中别有深意的目光,当即拱手告退道:“是,孩儿告退。”
等那白袍青年离去后,这锦袍中年男子和青衫老人再次回到了厅中落座。
锦袍中年男子呷了一口茶水,方才望向青衫老人道:“黎兄,你看我儿如何?”
青衫老人淡然笑道:“少将军心高气傲,昔年大周禁术法,未曾有这一层见识也是常理,都督不必介怀。”
“那……”锦袍中年男子顿了顿,伸手朝北面指了指,“可有机会求得那饶谷郡的那只草凤?”
说着,锦袍中年男子声音幽幽叹了口气,“如今城中不少大户求到我头上,皆言昔日逃难后,家中田地被占,希望我能为其主持公道。不过是短短两年光阴,饶谷一郡之地已尽入其手,深得人心,据传北地雍州和东面的海州此前诸多流民多有归附,怕是有十数万军民。
如今乱世已显,我虽拥一郡之地,但也自知,非能逐鹿之辈。若她为男子,说不得我陆恭超举家都投入其麾下,牵马坠蹬,为其奔走。可偏偏是一介女子……”
“哈哈哈……”
青衫老人长笑一声,“都督过谦矣,都督若无才具,焉能在疫乱倾覆下守得这昌垣郡。且正因是女子才好,我常听闻其年齿不大,司州北地自疫乱之后,此女能乘势而起,剿平诸多盗匪不敢侵犯,文韬武略自不必提,更可为都督助力。至于说少将军……”
青衫老人顿了顿,目光在锦袍中年男子身上打转,突然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笑容,
“都督春秋正盛,想来少将军多一主母又如何?如今天下将乱,司州又处腹心之地,都督快一分就占一分先机,即便将来再有真龙出,举家投献,公侯之位可得。”
……
ps:新一卷内容开始,素素回来了~一开始就说她自有路……
第三百三十九章 草凤(二)
晨光熹微。
饶谷郡连片聚集的木屋内,身材干瘦的李老汉蓦然从黑暗中惊醒,左手下意识地摸起床边的柴刀,一下坐起。
许久,李老汉望着狭小黑暗的房间,无声地吁了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细密的冷汗,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随手将一件薄薄的单衣穿上,李老汉回身瞥了一眼躺在干草铺上的小小人儿,浑浊的眸子里,隐隐闪着微光。
老汉轻轻打开门走出了房间,望着屋外已然有少许人走动的身影,恍惚间只觉前些年的经历,宛如一场梦。
“耶耶……”
正当老汉准备随手掩上门,木屋旁的厨下做些朝食,耳旁听到了糯糯的呼喊声,声音里隐约带着些许哭腔和惊慌。
老汉急忙顿住脚步,朝屋内望去,见简陋的木床上,一个六七岁的孩童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眼中隐含雾气,正在找他。
“耶耶在这。”
老汉在门边应了一声,床上的孩童一溜烟的滚下床,几步就蹦跶到了老人腿边。
“莫怕莫怕……”
老汉伸手摸了摸孩童柔软杂乱的头发,咧着露出了一露了好几颗的门牙,笑着安慰道,“这就是家了,莫怕莫怕。”
“家,家……”
孩童轻轻扯着老人单衣的下摆,长长的睫毛轻颤,亮闪闪的眸子回望一眼黑暗的木屋,又怯生生地朝外望去。
木屋外是连片的房舍,简陋粗糙,不少房屋外面的木板柱子还毛毛糙糙,甚至有黄绿枝叶挂着的。那是用新砍木料匆匆搭建的,也有用一些老房子里拆出来旧木料造的,还有少数是黄土筑墙的。
只是不论用的是那些材质,被规划的都整整齐齐,左右邻里有间隔,前后房屋有通衢。百十户人聚集一处,渐渐形成了一个村镇。
在村镇之外,一里多地便是阡陌纵横的田地,晨风掠过,黄澄澄的稻穗哗啦啦随风摇摆,发出一阵阵响动。
屋外各处不少人家已经起了炊烟,也有早起的农人在家门口休整屋舍,趁着这会儿闲暇做些活计。
村子内外,鸡鸣犬吠不时响起,虽不过是新建了半年多的村落,已经透着别样的生机。
李老汉爷孙俩在厨房蒸了两块饼,用过了朝食,便关上木屋门,前往村外的田里。
村外的小路已经被修缮过,虽不算宽,但夯实平整。
孩童跟在李老汉身边,不时好奇地打量着左右。李老汉家中本来有十多口人,如今便只剩下他爷孙相依为命。
“耶耶,耶耶,那里——”
孩童吮吸着手指,不时指了指远处。
在村落的另外一边的山脚,远远可见黑乎乎一片烧灼的痕迹。
李老汉知晓那是曾经这处地方的原先的村子,村里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疫乱过后,官府让人从里面找了些合用的农具物件,其他的多半跟着尸体烧了个干净。
他们如今用的不少农具,多半都是以前乡人、大户家的,当然这两年县里和郡里也出了一些,不过数量还不太多,只有各村年底评选时候会做奖赏才拿得到。
“李老哥,今日来得晚了!”
“老叔!”
“小桃子莫要跟着你耶耶了,我家三娃正寻你玩耍呢。”
来到了今日要开垦的地头,远远的就有人冲着李老汉打招呼。
村中三四十号青壮劳力都在这里,一个个看上去体型都多半干瘦,但脸上都挂着笑,洋溢着生气。
不远处还有一些妇人忙活着各种伙计,都是等收完粮食后,分门别类,晾晒等等伙计。
“去吧!”
李老汉回身摸了摸孙子的头,笑着说了一声,孩童脸上登时洋溢起灿烂的笑容,朝着不远处的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小伙伴飞奔而去。
望着小孙子飞奔雀跃的身影,李老汉嘴角不自觉地扯起了弧线,又朝着路旁一个断了条胳膊,看着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行礼,恭敬地喊了一声:“里正”
那断了条胳膊的年轻人腰间系着一把刀,头上扎着一条红巾,正嘱咐着几个人说话,听到李老汉的话,回过头笑着冲李老汉还礼,又指了指前面连绵的田地,“李叔,今日要收完这片地,你们队便负责这块了。”
“里正放心,我们队定然做得完。”
李老汉笑着回答道,这时他身边也来了七八个后生,个个手里都拿着镰刀之类的农具。
“那边好。”那断臂的年轻人笑了笑,又道,“如今农忙事多,我便先去其他处了。”
断臂的年轻人冲着李老汉笑了笑,伸手入怀,取出了两张符箓,塞入脚下的鞋子里,又朝众多在路旁地头的汉子打了声招呼,转眼间身形飞驰纵跃,消失在了田地。
望着那断臂青年离去的身影,李老汉和身后的一群乡人都看得愣愣出神。
断臂青年听说是以前常备军的人,打盗匪的时候断了胳膊,后来被任为里正,一个人要管着好几个村,好在道观里会赐下神符,几十里路轻巧得很。村人若是有伤病了,也可去找里正,或是到县中的观里求治。
李老汉伸手招呼了一下跟在身边七八个汉子,准备下地。
他们这一队有九人,整个村子共有三个队,多数都是外乡其他处来的,种地、修路、挖渠、练武、杀贼都是一体。
这地是他们村人共有,但不分到个人。如今饶谷郡内人少地多,许多家甚至没个壮劳力,将军便安排大家一起。
李老汉曾经是伺弄庄稼的好手,深知人力有穷尽,一个人便是不眠不休才能种多少地,可几十上百号人拧在一起,那便多了。
方才那年轻的里正也常来说,大家合在一起才能干得了事,才不会受欺凌,才不会再饿肚子。
每年交的粮也不按一家一户,而是整个村子一起。官府取五成,村里留五成。
开荒的地越多,种的地收成越好,村里人便能留下更多的米粮。
还有其他一些七七八八的养猪牛羊马之类的事情,他一时也算不清,总之如今的日子是以前不敢想。
他这一队人都还算勤力,百死余生之人,其实有口吃的都能下得死力气。听说偷奸耍滑的也有,只要队里人一起报给里正,这人就会被村子里赶出去,别编到凤塘军里,到了那里再懒的人可就都没得空闲了。
正当众人忙碌开,一派热火朝天时。
忽而,李老汉听到了他队里一个干瘦得像是猴子的后生轻呼了起来。
“老叔,老叔,你看那边……”
李老汉放下手中的活,抬起头朝远处的路边望了一眼。
七八骑人马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最前面的是一匹黑色的健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着甲胄红衣的少女。
少女看着年岁不大,可气度非凡。
许多人只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女将军每一个月都会走遍各个村镇乡县,他们这些人早已记得这如天人般的少女。
“是将军!”
“将军来了!”
“难得见着将军!”
田间地头,不论老少青壮妇女,见到那少女后,一张张干瘦枯黄的脸上都不自觉地洋溢起了笑容。
未曾经历过疫乱,见过那数十万尸鬼横行席卷州郡;
未曾逃离乡土寄人篱下,见过那饿死鬼咽喉细如针锋,肚大如鼓;
未曾饥肠辘辘,倒于道边,见过千里白骨露于野,易子而食;
便不知今日能得口温饱,不虞身旁有豺狼虎豹,是何等不易。
“哎呀,那小子!”
站在田间的李老汉忽然瞥见了一群打打闹闹的孩童,不由脸色大变,着急忙慌的从地从地头跑了出来。
隔壁的一块田地昨日已经收割完毕,这些个暂时还无处去的孩童们,便在田间地头疯跑嬉闹。
此刻那群孩童里,一个孩童正绕过了竖立起的草垛,在前面疯跑,而他后面还有四五个张牙舞爪,仿佛在扮演什么怪物野兽在追。
大约是被草垛遮挡了视线,又一直不停地看着后面,跑在那前面的孩童没头脑地就,就朝着路边行过的人马里撞去,正好撞在最前方的那少女乘坐的健马跑。
呛啷的拔刀声立时响起。
少女轻轻摆了下手,在那孩童撞到健马边上时,轻轻一扯缰绳,健马的前提高高扬起,一个偏斜侧身,从那孩童身边避让开去。
奔跑在前面的孩童一时停住脚步,手足无措地站着。
那几个追逐的孩童,跑近了这七八骑身边,一个个也停了下来,愣愣地站在那里。
突然,那从健马便绕过的孩童,伸手入怀,从胸前的口袋了,掏出了半块硬饼,朝着马上的少女递了过去。
马上的少女一跃而下,大红的披风飞扬。
相比起曾经,少女的身材越发高挑,又因练武的缘故,不显瘦弱,反而举手投足间都只有一股飒爽。
看着那孩童朝她递出来的半块硬饼,少女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伸手揉了揉那孩童的头发,又露出浅浅的笑容,“去玩吧!”
从田地里爬上来的本要急匆匆赶过来的李老汉,见着了这一幕,无声地松了口气。
少女再次翻身上马,带着身后的七八骑从修缮不久的道路离开。
一行人穿过这边村落,又继续沿着下一个村落走去。
在少女身后,一个带着几分书卷气腰上却别着长剑的青年轻轻策马,跟了上来。
说是青年,只是身量高大而已,其实年龄上如今也不过是十七八,但在如今世道,却也算是丁口。
“将军,云扶县六乡五十七村,今年应当再不用担心受饥,还能收上足够的赋税。这以村为集体合种田地,确实比一家一户耕种要胜出许多。”
青年说着,望着前面骑着健马的少女,脸上露出了敬佩之色。
如今凤唐县早已大定,便是饶谷郡内的其他七个县,也渐渐都安定了下来。
一些远逃他乡的乡人黎民再次回到故土,又或者逃难至此,无处可去,求安定所在的百姓,都渐渐在饶谷郡内各个乡县留下。
组建新村,修渠铺路,丈量田亩,种种举措下来,短短两年光景,整个饶谷郡已然有了大治的景象。
而一切种种,便是这个少女带着他们一步步走到了现在。
“这天下没有长久的制度,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制度。王道平,你要理清其中缘由。”
少女眉头微微皱着,脸上再无方才见到那孩童时的笑容,反而明亮的眸子之中透露着慎重。
“其一,饶谷郡受疫乱之祸,十不存一,虽不少逃离乡民渐渐回来,但依旧人少地多,只有集中起来方才能做事;其二,宗族血亲割裂,并无凝聚力,我们从凤塘军中的袍泽才能深入村镇;其三,世家大族早逃,田地收归我们手中,这地由我们分;其四,人皆有私心,不患寡而患不均,只是如今尚未显露端倪;其五,我们如今是农兵一体,各有好坏;其六……最后,我们手里有刀枪,不然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一条条关于如今以村镇为集体的田亩制度利弊,从少女口中逐一说出。
王道平重重颔首,逐一记在了心里,心中对于面前的少女越加的敬服。
他能考虑到其中的几点,但绝对没办法如少女这般一条条无比清晰,有些甚至他从未想过。
“唉……”
陈素说完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又隐约有了愁容,抬头望向天空,悠然想道:“那时哥哥许多说得语焉不详,我也没能真个听明白,好多事还是不知该如何着手。”
如今的饶谷郡七八个县算是勉强定了下来,但千头万绪的事物之多,之琐碎,远远超过了她的想象。
人才、钱粮、盗匪、周遭环视的诸方势力,每一件都需要她花费极大的力气去解决。
真正的治理,远没有那么容易。
她如今方才知晓当初裴楚教她的那些东西多有用,她在和许多人接触之后,更是明白其中极大的不同。那是看待问题的角度和高度的迥异。
只恨当初年纪小,总觉得很多东西枯燥无趣,没能再多学一些,不少裴楚曾随意提起的字眼,她回想起来了都会觉得大有深意。
像她如今采用的以村为单位的农兵一体,就是昔日见到一处村落生活穷苦,村民都是佃租或各自耕种,看天吃饭。裴楚就随口提起“集体所有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奇奇怪怪的词汇,那时候她糊里糊涂,也听不太明白,可在收拢大量流民,该如何安顿上,她脑海里就自然而然的蹦出了这些字眼。
她结合着饶谷郡现状,将原来分地策略进行了变化,删删改改又修修补补,询问了此前凤唐县的一些胥吏,才搞出了如今这一套东西。
在白纸上作画不难,但往后是否会跑偏,她心中也不确定。
但她却明白,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东西。
忽然,踏踏的马蹄声将正陷入思考的陈素惊醒。
“将军,昌垣郡来使,观主请都督回去。”
一个凤塘军的士卒从马上跃下,将一封烫金的帖子交到了陈素的手里。
在凤塘军整顿了司州饶谷郡内的秩序后,这样往来的一些帖子、书信、使者,越来越多。
有狂悖无礼的,有以势压人的,有请为同盟的,甚至还有不少求亲的,不一而足。
陈素对于这些早已习惯,如今天下大势风云卷动,遍地都处于纷乱的状态,有占据一县之地就敢称王者,也有盗匪裹挟数万百姓号天命所归,还有世家大族扶持的旧日大周官员自立。
陈素将那烫金帖子打开,快速地扫了一眼,而后合上,脸上露出了凝重之色。
“将军,那陆郡守所谓何事?”王道平看着陈素的脸色,上前问询。
陈素神色淡淡:“不能叫做郡守了,该称都督了。”
“都督?”王道平砸吧了下嘴,似在品味其中含义。
“回去!”
陈素随手将拜帖交到了王道平手中,策马朝前飞驰。
王道平匆匆看了一眼手中的拜帖,眉头登时一皱,呼喝一声,跟了上去。
……
饶谷郡郡城。
昔日的郡守府大堂。
当陈素和王道平一行人进入大堂内时,堂内端坐着的十多号人齐齐起身行礼。
陈素昂首阔步,径直走到了大堂当中的位置坐下。
最初时还难免有人觉得她一个柔弱少女小觑,但两年下来,知根底的越发敬畏,不知晓的也毫无轻视之心。
此刻堂中诸人,便是如今饶谷郡十多万军民的核心。
左上首坐着的是一个鬓角斑白的中年道人,道人正是裴楚所收弟子慕子谅。
慕子谅为裴楚兴道观,拜祖师,最初不过寥寥几人,但书符协助陈素处理军政,不知觉间已然扩大到数百人。
对坐的右上首则是昔日的常备军伍长樊诏,如今的凤塘军的副将。凤塘军如今只有不到五千人,但以饶谷郡一郡之地,目前差不多能养得起的脱产士卒只有这些,这还是昔日疫乱,郡县和一些大户留下了大量的钱粮。
凤塘军虽少,但纪律森严,其中多半是面对过尸鬼的老卒,然后剿灭盗匪收拢流民补充了不少新人。
下面坐着的又有王道平、严贞、赵川等新老十多张新老面孔。
其中昔日凤唐县的旧人不提,那五六位或是面目粗豪,或是气质阴冷的男女来历则比较复杂。
有些是随着凤唐县发展,脱颖而出之辈,也有几个是收拢乡民的势力,见凤唐县势大,前来投奔。又有豪杰好汉,那是慕名而来。
又有一人颇为意外,年约三十许,风姿妖娆,却是昔日左道旁门中的扶鸾派师寄柔。
师寄柔如何找到凤唐县不提,但她如今却是陈素手中监察诸方势力的左膀右臂。
“陆恭超邀我去昌垣郡郡城,商议流民放还事宜,各位是何看法?”
一坐下后,陈素没有丝毫客套,直入主题。
她如今事物之多,几乎可以说是分身乏术,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
从几千人,到一县之地,再到如今一郡十多万人,她时时刻刻都在学习如何治理。
此外还有从老将兰颇那曾经学的练兵、行军,一月里最闲的大概就是这一日看治下村镇变化。
若非陈素得了“九牛神力”的部分神异,脱胎换骨,再加上每日练武不辍,精力充沛,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如此辛苦。
“敢问将军,那陆恭超要放回多少流民?”
说话的是凤塘军如今的副将樊诏,这堂中有些人已经知昌垣郡之事,只是他在整顿士卒,急急赶回还不知内情。
“五万人。”陈素淡淡道。
堂中几个与樊诏一般不知内情者,顿时有些动容。
饶谷郡如今不过十数万人,看着不好,可放在一郡之地,依旧显得丁口奇缺,即便是以一村为整体进行开垦,到处都有大量荒田。
如果能得五万人,毫无疑问饶谷郡的实力将再上一个台阶。
至于说养活的问题,这个倒不虞担心,有道法相助,饶谷郡已经连续两年丰收,如今整个郡的存粮已经供应得起。再加上昔日疫鬼尸鬼祸乱,百姓无粮,可郡中的几处大粮仓和一些大户家中的资粮却能还在,也能勉强支撑些时日。
“只是……那陆都督请将军前往昌垣县,怕是有诈。”王道平略有疑虑地出声道。
他方才在路上已经想过,昌垣县突然有此提议,看上去像是流民太多难以养活,但时间都过去两年,显然并不太正常。
“正是。”气质温婉的严贞点头道,“将军如今身系一郡之地,若要去那昌垣郡多有冒险。”
“要我说,不如我们便将昌垣郡拿下如何?”樊诏跟着开口,“昌垣郡那些常备军,打打盗匪可以,却不是我凤塘军的对手。且我等早该打出去了,如今区区一郡之地,太小太小。将军若是愿意,我们时刻都能拉起几万人。”
“不能打。”
已经肩负起不少农事的赵川,看着还是个毛头小子,但人其实渐渐历练出来,摇头道,“如今秋收未必,一旦动武,势必麻烦。几路匪寇已经在寻找时机,若凤塘军有动,这些人必然趁火打劫,滋扰收粮。”
“要我说,暂且搁置便是。”
“此事并不简单。”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堂中立刻讨论开。
唯有坐在左上首的慕子谅,双目微闭,仿若置身事外。
陈素见众人各自说了一番,左手微抬,堂内顿静。
“五万人!”
陈素环视了一眼众人,双眸寒光四射,慢慢说道:“他陆恭超既然敢给,我全都要了。”
声音悦耳动听,可其中语气却透着让人为之倾倒的气度。
陈素说完,堂中众人忽有思索,一时无人言语。
即便心中有许多顾忌,可以陈素一点一点积聚起来的威望,既然做出决定,众人哪怕忧虑,只会做些准备,而不会去直言反对。
最下首的几个新附的头目将领,则目光闪烁。
他们虽许良善,可当初司州疫乱,无数军民逃离他处,不知多少人死在路上。
能过活到现在,甚至还能拉起几百人马的,又有几个真的是蠢人。
死里求活之时,人间最肮脏悲惨事不知见过多少。
他们不是那些在凤唐县就跟随着陈素的常备军和县中的衙役,投入麾下后,某种程度上若真想得他们下死力,至少也得让他们这些人看看这位“女当家”的能耐。
“明日拣选三百人,随我入昌垣郡。”
陈素做完决定,即刻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第三百四十章 肌为玉骨铁为肠
“来了来了……”
“真来了!”
昌垣郡郡城城楼上,此刻人头攒动,不少郡兵翘首远望,看着那渐渐接近的一彪人马。
如今世道不比从前,疫乱之后司州一地本就混乱不堪,再赶上这一两年来,不少人听说大周皇家文武百官什么的都死绝了,地方上原来那些没啥存在感的县令、郡守、州牧,好多人拉起了队伍。
要么就是推出一个和姜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傀儡,喊着匡扶社稷,要么自称是什么前朝的帝王、公侯之后,树立旗杆。还有各路的义军、贼匪裹挟郡县,有那么三五千人,就大言不惭自立为王之类等等。
这也是本朝的一大特点,虽开国二百年,但大多数人从小就听说过大周太祖是草莽江湖出身,靠的就是一条盘龙棍,打下了天下十九州江山。
如今这大周既然亡了,江湖绿林上大凡有些能耐本事的后起之秀,自是要继承先辈的威风,再来一把问鼎江山。
像前番被昌垣郡少将军陆乾剿灭的“金环大王”,此外还常有从南北东西流传来的“奉天大王”、“万顺天王”、“天秀大帝”、“汉明皇帝”之类的草头王,旋出即灭。
其中各路的都督、元帅、将军,那是更不必说,那更是多不胜数,便是他们着昌垣郡的郡守,如今也改叫都督了,昔日郡守之下的郡丞和都尉,早不见了踪影。这民政军政都由都督一言而决。
不过——
相比起那些草头王们,最为昌垣郡不少底层士卒和百姓所津津乐道的,还是隔壁邻郡的这位女将军。
据说这位女将军也就豆蔻及笄(ji)之年,可武艺高强,救过百姓、打过尸鬼、剿灭盗匪,最初不过是凤唐县一县之地,可如今整个饶谷郡都收归到了旗下,比起他们昌垣郡的都督还要威风。
一介女子统领大军,治理郡县,剿灭盗匪,这等事迹总是为人所喜爱传播的,尤其是距离不远的邻郡,口口相传,还是很容易就传播下去。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非议和眼高于顶的不屑之语,觉得一弱小女子还这般年少,多半是以讹传讹。早晚被人夺了基业,又或是被谁人放在门面上的挡箭牌,这可不是假话,如今扬州、梁州各地好几路义军还有圣女哩。
但不论如何个说法,底层百姓对于这等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主角,总是想要见识一番。
在昌垣郡外形成的流民聚集地之内,对即将到来的这位女将军感到好奇更是多,这两年里不少人可是偷偷跑了回去,还大肆宣扬过一番,只是当时疫乱刚平,没几个人真的敢信,到了后面大家想走了,又被昌垣郡的人给拦住了,强留在这里。
便在一双双期盼的目光中,远处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当先一人黑铁坚甲衬红纱,三尺青峰系腰跨,马前长弓身后鞭,纤纤玉手扯着缰绳,人在数百兵马之中,便似风飘玉屑,雪撒琼花,只一出现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住。
尤为惹眼的是那一身飒爽英姿,顾盼之间,凤眸流转,望向遍地流民既有蹙眉怜悯,抬头望时又见果决坚韧。
“这女子果然好风采!”
城门前,依旧一身白袍神采飞扬的陆乾望着那策马而来的少女,脸上忍不住浮起笑容。
他在这昌垣郡中见过的各类女子多了,大家闺秀、名妓花魁,在容貌上或又能一争高下的,可那一身飒爽气度,却无一人能比较一二。
站在陆乾身后的王副将,似注意到自家少将军眼神里的一样,微微凑近了几分,谄笑道:“少将军,天人之姿,英伟不凡,这女子也算是能勉强配得上了。”
“胡说什么!”陆乾转头瞥了一眼王副将,低声轻喝了一句。
“是是是。”那姓王的副将缩了缩脖子,尬笑两声,“卑职只是说了真心话。”
“哼!”
陆乾轻哼一声,别过脸望着渐渐近了的女子,微微挺直了腰背,脸上却是不自觉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轻轻策马朝前,迎向远处带着兵马靠近的女子,嚷声说道:
“在下陆乾,封都督之命在此迎陈将军,多听闻女将军风采,今日得见,名不虚传。”
陈素微微打量了一眼面前的白袍青年,轻轻颔首:“有劳少将军了。”
她来之前已知这陆乾是如今该做陆都督的陆恭超之子,据传颇有勇略,最近还剿平了昌垣郡郡内一股以江湖人“金环大王”为首的盗匪。
“请!”陆乾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策马在前面引路。
陈素淡然跟上,只不过在即将入城时,那位方才的跟在陆乾身边的王副将突然拦了出来,“少将军,都督年初为防范盗匪,曾下令凡入城兵马不可超过五十。”
话音一落,跟随在陈素身后的数百人齐齐怒目而视,尤其是站在陈素身旁的一个小将,手都按倒了刀柄上。
“混账!”陆乾从前面回过头来,脸上佯装怒容,“陈将军乃我昌垣贵客,如何敢怠慢,退下!”
“这……这……”王副将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头盔,一张本就有些滑稽丑陋的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
站在陈素身旁的那名小将脸上煞气毕露,朝着陈素低低出声道:“将军……”
“无妨!”
陈素眸光闪烁如晨星,骑乘在马上惹得城内外见着她的人纷纷瞩目。她神色平静地摆了摆手,“庄向,你挑五十人随我入城,其余人等……”
陈素微微沉吟了一下,接着说道:“退到十里之外。”
“是!”
被唤作庄向的小将领命而去,片刻间便已将三百人分成两部分,五十骑随陈素入昌垣郡郡城,其余的人马转而退到十里之外。
数十骑跟随着陆乾进入城中,自是引起了城内外来行人的频频瞩目。
陈素神情清冷,不为一道道目光丝毫所动,眼波流转间却是瞥了几眼整个昌垣郡的驻军布置,和城内一些细微处的百业民生。
转眼间,一行人已经到了昌垣郡都督府外,这府外是一片广场,又临着街道极为宽敞。
昌垣郡都督陆恭超携着不少武将谋臣,早已等在了那里。
一见到陈素,人过中年略显富态的陆恭超也不禁微微挺直了腰背,大笑着道:“陈将军巾帼不让须眉,收拢流民,为百姓谋生计,一桩桩一件件,陆某久有耳闻,着实佩服,今日得见,甚是荣幸。”
“陆都督客气了。”
陈素一跃从马上下来,望着略显富态,眼中却是闪烁着如狐狡诈目光的陆恭超,抱拳行了一礼。
“爹,陈将军远道而来,还是请她入府商谈。”
前面从马上跳下来的陆乾走到了陆恭超身旁,出声说道。
“不错不错。”
陆恭超眼睛眯起,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伸手朝着陈素请道:“陈将军还请入府。”
陈素站在原地却丝毫不见动弹,目光淡淡地望向陆恭,声音清冷道:“不必了,陆都督,便在此处谈吧。”
“嗯?”陆恭超圆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了几分,“陈将军都到了我这都督府门前却不入,未免有些失礼了吧?”
“是啊。”一旁的陆乾依旧笑容满面,“陈将军,一路辛苦,还请喝口茶水。”
“呵——”
陈素坐在马上轻笑一声,“陆都督,少将军,我从饶谷郡到昌垣郡,策马二百里,又只携五十亲兵入昌垣郡郡城。
做到这一步便是我的底线和诚意,我只问一句,陆都督言放还五万流民,此话当真?若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出来。”
“哈哈哈……”陆恭超大笑了起来,“五万流民我昌垣郡养着也是浪费钱粮,自是愿意还与陈将军的,只是……”
“只是如何?”陈素淡淡反问。
陆恭超眼中迸射出一样的光芒,顿了顿,道:“如今天下板荡,烟尘并起,陈将军以一弱女子之身,整顿郡县,安抚黎民,殊为不易。我听闻陈将军尚未婚配……”
话说到这里,一旁的少将军陆乾脸上依旧露出了几分喜意。
他自视甚高,寻常女子寻欢可以,但若要娶进家门却不容易。
面前的这位女子,风采耀人,虽无家世门第,可手握一郡之地,便是昔年的公主也不及,思量到此处,不由心神荡漾起来。
“放肆!”一声饱含怒意的暴喝响起。
庄向和其余跟在陈素身后的凤塘军各个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怒目望着陆恭超几人。
陈素轻轻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淡笑:“陈素是江湖草莽出身,生性鄙陋,少将军英姿勃发,不敢攀都督府门楣。”
“攀得攀得……”陆乾连连摆手,“姑娘是宅心仁厚,我愿以正妻……”
“胡闹!”
不等陆乾说完,陆恭超勃然变了脸色,狠狠地瞪了自家儿子一眼,再度望向陈素道:“犬子顽劣,让将军见笑。不过……”
陆恭超顿了顿,微微挺胸道:“本都督历任九县两郡,吏治清明,薄有官声。司州疫乱,诸郡县秩序崩坏,官员胥吏弃城而逃,唯有本都督挽狂澜于倾覆之间,整兵马八千,收流民数万……”
“爹,你——”一旁的少将军陆乾瞪大了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家父亲说出这番话来。
陈素闻言先是愣了下,她在来的途中其实多半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只是还是未曾料到这改郡守为都督的陆恭超能无耻到这等地步。
呛啷啷的拔刀之声已然响起,庄向和身后的数十骑凤塘军士卒已是感到奇耻大辱。
若说陆恭超为子提亲,众人虽是心头忿忿,但还不至于完全爆发。
可陆恭超这番话,却是让众人深以为耻。
他们这些人都是昔日在凤唐县时,还是常备军就跟着陈素身边,斩杀疫鬼尸魔的。
陈素在他们心中便是天人一般,这等威信,不是依仗着女子的姿容来的,而是陈素领着众人一刀一枪在救灾、杀尸鬼,除盗匪中,点点滴滴树立起的。
“既然陆都督无心放还流民,此事作罢。”
陈素一扯战马缰绳,淡淡地瞥了一眼陆恭超父子,嗤笑一声,“告辞!”
“哈哈哈……”
陆恭超眼见已经彻底撕破脸,干脆也不伪装,脸上露出了一丝狞色,冷笑了起来,“贱婢当真不识抬举,都说你颇有谋略,可本都督观之不过是草鸡而已,既入我昌垣郡,岂是你说来便来说走边走的?”
“拿下!”
陆恭超轻轻一抬手,身形朝后退去,哗啦啦的数百人从都督府内涌了出来,将他护在身后。
与此同时,街头巷尾各处又冒出了陆恭超早已备下的千余人马。
“将军速速突围,我来断后!”
庄向见着周遭涌出的大量士卒,不由紧张地朝着陈素喊了一声。
其他的众多凤塘军亦是展开了阵型,这些都是老卒精锐,不敢说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兵,但经历过疫鬼尸魔的世间大恐怖,每个人都一身是胆。
“慌什么!”
陈素丝毫不减半点慌乱,反而眼眸之中露出了肃杀之意,“我原想等明年再取这昌垣郡,可今日既然来了,正好省些力气。”
“嗯?”庄向闻言微微一愣,但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
他一直有些不明白陈素为何会答应来赴昌垣县之约,这等事明显有诈,却不想自家女将军果真是气魄如虎,竟是想着直接擒杀了那陆恭超,拿下这昌垣郡。
“好个狂妄丫头!”
已经退到都督府门前的陆恭超,闻听此言,怒极反笑,“我只当你这贱婢是蠢,没想到还是疯子。”
“庄向!”
陈素却不多费唇舌,朝着庄向高喊一声。
“将军接枪!”
庄向闻言立刻将战马一侧悬挂的长枪抽了出来,朝着陈素扔了过去。
陈素头也不回,反手将长枪抓在手中,一杆长枪在手,朝着都督府门前涌出的数百人冲了过去。
长枪上下翻飞,宛如龙蛇飞舞,一枪刺出,顿时最先用上前的十多个士卒一一挑飞。
陈素习武之初,练的大杆子,其实便是长枪。
那时她初得神力,无法掌控自身力道,杭九娘便让她以大杆子练力。
之后她又得了兰颇的点拨,再加上“九牛神力”自带武艺自通的属性,到了如今陈素长成之后,掌握身体劲道圆融,又苦练不辍,多有厮杀,一身武功,已是武进士绝顶。
所谓武进士者,步下争雄,以一敌百;策马冲杀,一夫当千。
仅仅是一个冲杀间,数十个昌垣郡士卒便被陈素手中的长枪刺穿,枪头寒光毕露,进退之间,刺、顶、转、颤、挺,枪枪夺命。
一个手握长刀体型如熊的壮汉,怒喝着从士卒之中杀出。
这人是昌垣郡常备军中的尉官,向以勇力著称,眼见陈素如入无人之境,眨眼间就夺取数十个士卒性命,登时按捺不住心中凶性,朝着陈素冲了出来。
陈素夷然不惧,一枪荡开对方扑击而来的长刀,抬脚飞踹,这壮汉宛如熊罴般的甚至登时倒飞而回。
退到了都督府的陆恭超倏然变色,他自是了解过,陈素能以女子之身驾驭一郡之地,武功自是不俗,可未曾想到如此勇悍绝伦。
“放箭,放箭!”陆恭超连连大喊了起来。
嘎吱吱的弓箭上弦声响起,十多张硬弓和七八把弩箭齐齐对准了陈素。
这些人是陆恭超本安排在都督府内,摔杯为号,一次性就要拿下陈素的亲卫,只是不想陈素压根不进都督府,直接就在门外打将了起来。
嘣嘣嘣——
弓弦的震动声连串响起。
陈素手握长枪,丝毫不避,也不格挡,那些朝着他飞掠而去的箭矢,在射到身前时,不知为何诡异地失去了准备,纷纷落在了地面两侧。
诡异的一幕让在场的众多士卒骇然失色。
陈素趁此机会,长枪连挑十多人,已经上了都督府台阶前。
“休伤我父!”
这时,从旁边一个白袍青年突然杀了出来。
白袍青年手里握着的也是一杆长枪,挡住了陈素,正是先前被自家父亲弄得失魂落魄的陆乾。
“陈将军,今日是我等不是,你退去吧,我等绝不阻拦。”
陆乾望着陈素杀气凌然的模样,出声说道。
尽管方才被自家父亲摆了一道,可到底明白,这是父子血亲,且他在这昌垣郡的一切,都来自于陆恭超,让他坐视不理,自是不可能。
只是他心中也不想和面前这绝世无双的女子对上,对方武艺尚且不说,光是那初见的萌动,就已让他没有了杀意。
陈素眉头微挑,嗤笑一声,手中的长枪毫不留情地就朝着陆乾刺了过去。
陆乾反手格挡了一枪,可下一刻,冷芒闪过,脖颈上已经被一枪洞穿。
陈素看也不看倒在地上的陆乾一眼,提枪朝着陆恭超就追赶了上去。
几个士卒被陈素抬手间扫开,两人距离已不过是十多步远,以陈素的武艺,一个弹指间,就已能将陆恭超毙于枪下。
正在这时,面如土色的陆恭超朝着都督府内大喊:“黎先生救我!”
话音落处,陈素脸色猛然一变,就见都督府内,一个巨大的磨盘从天而降,朝她砸来。
第三百四十一章 玄阴
轰隆!
巨大的磨盘从天落下,重重地砸在了都督府门前。
一个青衫老人踱着步子,从都督府内缓步走了出来。
说不得仙风道骨,但白发如丝,面色红润,视外间厮杀如无物,步履从容,自别有一番卖相。
陆恭超连滚带爬地跑到了青衫老人身边,脸色惊慌之色尚未褪去,回头望着了一眼都督府大门前重重砸在地上的硕大磨盘,一时惊愕难言。
那磨盘不知有多重,几乎将整个都督府的大门都堵了一小半,地面砖石碎裂,深深凹陷了下去。
即便已是第二次见,可心中的震撼依旧。
“将军!”
都督府门外的开阔广场上,数千士卒正呼啦啦朝着五十名凤塘军包围而来,其中凤塘军里似有人注意到了都督府的异状,惊呼出声。
“莫要慌!将军定然没事!”
手持利刃的亲卫头领庄向面色不变,仿佛对于都督府所发生的一切未曾见到一般,只是目光警惕地环视周遭,冲着略有躁动的凤塘军再次喊了一声,“凤塘军,迎战!”
“迎战!”
“迎战!”
被庄向一声呼喊,略略躁动的凤塘军立刻平静了下,虽只五十人,可面对层层围攻而来的众多昌垣郡士卒,气势丝毫不弱,反而一个个目露凶光,杀意逼人。
都督府内。
陆恭超咽了咽口水,似有些从方才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脸上浮起了劫后余生的狂喜,朝旁边的青衫老人赞道:“黎先生的仙法玄妙,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哈哈……任你这贱婢再凶悍,还不是被砸成了肉泥……”
黎山壁手捻着颌下白须,神色淡然道:“都督放心,有老夫在此,定然不会……”
轰隆——
不等黎山壁话音落下。
都督府门前,那巨大的磨盘猛然被掀翻了出去。
一个黑甲红纱的身影从地下跃了出来,青丝和白皙面容略显散乱,染了不少灰尘,可非但不损其容颜半分,反而平添几分落拓豪气。
“这……这怎么可能?”
陆恭超见着陈素将偌大的磨盘掀翻,身无半分伤势,骇然难言。
那磨盘不知千百斤重,这血肉之躯如何能敌,况且这人……分明都被砸进了都督府地面坚硬的砖石里。
神色从容的黎山壁嘴角抽动,虽不如陆恭超那般失了分寸,可眼里也有惊诧之意。
他自家心知这门术法的威力,这磨盘砸下去何止千百斤的力气,便是力能扛鼎的猛将,不闪不避,也没几个能挨得上一击,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女娃儿。
望着从地下跃上的陈素,黎山壁脸上故作云淡风轻道:“女娃儿,看你当是有宝物傍身,可挡得了一次,还能挡得了第二次,老夫劝你乖乖将饶谷郡奉上,保你做个都督夫人。”
“飞磨打人?”
陈素望向黎山壁,却没有接对方话茬,反而淡淡问了一句。
“嗯?”
黎山壁听到陈素说破他的术法名称,脸上露出讶然,抬手间已将飞磨收到了袖中,笑道:“小娃儿有些见识,莫非见过我那师弟?”
“穿百衲衣,骨瘦如柴的老乞?”陈素随手将手中的半截被飞磨砸断的枪杆扔了出去,再次问道。
昔年她和裴楚在越州时,求雨得罪了一个懂月孛之法的什么仙姑,对方夜间纠结了几个妖人前来。其中一个穿百衲衣,骨瘦如柴的老乞丐,用的就是这手飞磨打人之法。
“不错。”黎山壁捻须颔首,“我这一门,唯我师兄弟三人会这飞磨打人之法。不知娃儿你是在何处见过?”
“死了!”
忽而一声清越剑鸣响起。
陈素手中长枪已折,然三尺青峰依在。
几乎眨眼间,陈素人就已跨过都督府大门,剑光如虹,朝着那黎山壁杀了过去。
那黎山壁虽有防备,但似也未曾料到陈素的速度如此之快。
还未有其他动作,剑光已到跟前。
只是下一刻,黎山壁身形彷如烟霭似的消失在了原地。
陈素秀眉微蹙,丝毫没有半点犹豫,闪身便已到了昌垣郡都督陆恭超面前,剑光一闪,便将惊恐不安的陆恭超一剑枭首,至死连一个字都来不及多说。
“混账——”
厉喝之声从都督府一侧的墙上传来。
方才如烟霭消失的黎山壁再次出现在墙头,额头隐隐见汗,显然他方才也被陈素暴起的一剑给吓着了。
可当见着陆恭超的头颅滚落在地,脸上更是惊怒异常。
面前这少女年龄不大,可杀伐果决到了极点。
哪怕此刻被重兵围困,丝毫没有半点顾忌,径直将这昌垣郡都督陆恭超一剑斩了。
这陆恭超是他宗门所扶持之势力,如今大周国祚已崩,天下渐乱,他们这些昔年打压的宗门再次出世,为的便是能再找回昔日的宗门风采。
陆恭超其人虽不能说精明强干,但占据一郡之地,已算是有了根脚和先机,不论将来是为王前驱,还是举家投献,都是好算计。可如今陆家两父子已死,昌垣郡不说大乱,但短期之内计划已然落空。
这治理郡县,牧守万民,和术法异术迥异,可不是修成了几门术法就真能管得过来的。
陈素哪里会管这黎山壁有什么算计,一剑斩杀了陆恭超后,提剑而上,朝着那黎山壁所在就追了上去。
身形矫健如龙,一跃二三丈的距离,凌冽的剑光划破虚空,似贯日白虹侵袭。
“去!”
站在都督府院墙上的黎山壁,见陈素再度杀来,再不敢小觑面前这个少女将军半分,双手掐诀,朝着陈素遥遥一指,一道漆黑如墨的黑光弹射而出。
霎时间,飞沙走石。
吼——
一声如狼似犬的狂嚎声响起。
那射入空中的黑光,迎风而长,顷刻间显现出了一头黑色的巨大妖犬。
妖犬双目赤红,獠牙凸起,其狞恶的面貌,仿佛似要吞噬撕裂世间万物。
那黑色的妖犬一落在地上,抖擞精神,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持剑而来的陈素一口就吞噬了下去。
“哈哈哈……”
黎山壁大笑一声,这是他的保底手段,祭出的那一道黑光乃是一张“天狗符”。
“天狗符”乃是黎山壁门中先辈数百年从道家一门名为“收天狗法”的收阴煞法里,逆推出来的一门异术。
这门异术凶厉,阴毒,是黎山壁师门“玄阴府”传承的异术中最为强横的几门之一。
在大周鼎盛时,禁妖、镇魔两司威压天下,“玄阴府”一门几乎销声匿迹,从不敢显露半点踪迹。
一直到近几十年,浮罗教出,卷动风云。“玄阴府”一门的几个师兄弟里,有人按捺不住寂寞,悄然入了教门。
至于这“天狗符”,乃以养獒之法,圈进一百零八条恶犬,相互厮斗吞噬,直至最后一条成凶厉异常六亲不认的黑獒。
再在日食之日杀之,取其血肉生魂祭炼。
天狗食日,灾祸连绵,是世间一等一的大凶天象。
黑獒在此日被杀之祭炼,凶性怨毒,能得天狗那吞天食地的几分神异。
此后,每遇一次天狗食日,施法祭炼,其“天狗符”凶威神异便可再涨三分。
黎山壁这张“天狗符”已在天狗食日的凶煞天象中祭炼了四次,一经放出,能吞一应活物,亦可吞下一栋大如房屋的砖石。
若能得逢七七四十九次天狗食日之天象,这门异术便可将“天狗符”祭炼成真正的天狗,吞天食地。
这也是在大周盛时“玄阴府”一门能偷摸修炼的少数几种异术之一,毕竟,相比邪道之中如“血子灵法”等害人性命的术法,动辄闹得人尽皆知,天狗符这门异术所引起的动静有限。
在黎山壁看来,他祭出这门异术,已然是十拿九稳,这少女将军任她武勇异常,可已被天狗吞入腹中,不消一时三刻,便要香消云陨,魄散魂飞。
然后就在下一刻,吞噬了少女巨大妖犬庞大的身躯猛然抖动了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骤然间,一道凌厉的剑光从这头妖犬后背迸射出来,呼啦一声剧烈的皮肉碎裂声里,一道人影从妖犬背上跃出。
巨大的黑色妖犬,转眼间腾地一下,化作烟云消散。
而那跃出的少女,手中的长剑,剑尖锋芒已经到了黎山壁眼前。
倏然间,黎山壁的身形再次如云烟似的隐没。
站在都督府院墙之上的陈素,目光扫过周遭,耳朵微颤,连续两次这黎山壁在她眼前消失,她已然察觉出其所用的是一门隐身之法。
在陈素敏锐的五感之中,黎山壁脚步呼吸无声,仿若真的消失了一般。
她此次出门携带了不少由慕子谅所书的符箓,其中怀里也有“开天眼符”,但此刻外间战况激烈,她也懒得再焚符饮水以开天眼。
她干脆不作理会,从墙头一跃而下,走到了陆恭超的尸身边缘,伸手捡起陆恭超滚落在地的首级,准备出门震慑那些围攻她亲兵的众多士卒。
陈素俯身捡起陆恭超的首级,大步朝着都督府大门走去,就在她要踏出大门的刹那,忽而她的眉头一挑,一股莫名的感觉浮上心头,将手中的首级朝着旁边的空隙狠狠甩去。
陆恭超首级还未干涸,被陈素这么一甩,登时鲜血飞溅。顿时在陈素身边不远的一丈距离。
陈素目光骤亮,看到了距她不过一丈多远的距离,隐约浮现出一点身形轮廓,正悄然朝门外溜去。
她蓦然暴起,脚步一点,手中的长剑朝着那身影一剑刺出。
噗呲——
长剑透体而过,黎山壁惨嚎着从隐身中跌了出来。
“饶命饶命!将军将军,我愿意助将军拿下昌垣郡,为将军奔走啊……”
黎山壁倒在地上,拼命挣扎着朝着大门外爬去,似想要脱离陈素的追杀。
其狼狈之态,哪里还有方才那一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在生死面前登时半天风度也无,只剩下哀嚎求饶。
陈素哪里容得他逃了,不说方才黎山壁以飞磨打她和这陆都督的关系。便是她自小受裴楚的影响,还有当年在杨浦县时父母被妖人所害的遭遇,她心中就绝容不下这些人。
一步上前,手中的长剑朝着黎山壁的后心就要刺去。
“师兄!!”
黎山壁感受着后面的森然杀机,面露无边惊恐,连连大喊了起来,“师兄快来救我……”
陈素面色一变,刺剑骤然化作横斩,同样一剑将黎山壁枭首。
头颅落地间,整个昌垣郡郡城内,忽然有怒吼声响起。
“谁敢伤我玄阴府之人?”
声如惊雷,整个昌垣郡郡城内,人人清晰可闻。
呼啦啦——
郡城上空,无数小憩、觅食的飞鸟,仿若被这惊雷之声给吓着一般,震动着翎羽拼命朝着城外飞腾。
城中。
一座看着毫不起眼的小院内,突然嗡嗡之声连绵不绝,有无数细密的虫豸飞入天空,在整个郡城上空连绵成一片,形成一个偌大的人形虚影。
第三百四十二章 弟子奉请师尊法驾
城外十里。
数百凤塘军默然静立。
除了偶尔的马嘶响鼻声和马蹄不安分的踏地声,二百多人静默宛如雕塑。
自陈素接手凤塘军以来以自身的武艺和身先士卒建立其的威望,使得这支军队已然远远有别于昔日的常备军。
不少流民远远望着这些颇为怪异的士卒,眼中都有着几分不解,这般傻站着,到底是为甚?不累得慌么?
只是时日久了,不少流民又油然生出几分莫名的异样情绪。
其立如林,不动如山。
流民里有读过几句诗书的忍不住浮现起这几句。
这是强军,至少比起他们在昌垣郡所见的都督府的常备军,在军容严整上,不知胜出多少。
甚至有不时远远窥探的常备军,目睹如此军容,心中都不禁嘀咕:“这些汉子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
“比不了比不了……”
头盔歪斜,衣甲松垮吊儿郎当的王经武,望着这数百常备军的铿锵军容,砸吧着嘴,心中忍不住叹息。
他方才奉命阻拦了这些凤塘军入城,之后又带着五百人堵在城门前,以做防备。
在外人眼中,他王经武王副将溜须拍马,阿谀奉承,是少将军跟前的一条狗。
可事实上,他自小却算是在常备军中长大的,只是面容丑陋,又体质羸弱练武不成,常收欺凌,但于行军练兵之上,见得多了一直颇有心得。
甚至自负若有兵马在手,未尝不能做个大将军,只是他根底太浅,又怕那陆家父子猜忌,所以习惯性了藏拙。
要知晓这昌垣郡原来也是有郡丞郡尉的,如今可是都不见了踪影。
“我这百八十斤,要卖也得卖给识货人。”
王经武眨了眨三角眼,脸上浮现出一丝落寞,轻笑一声,回头遥遥望向昌垣郡郡城。
那少女将军入城已有一会了,就不知到底情况如何?
他前番还觉得着女将军率几十轻骑入城,草率、莽撞,那饶谷郡简直是送到这陆家父子手里一样。
可这短短片刻的功夫,见了这凤塘军的肃穆军容,他又觉得恐怕没那么简单。
饶谷郡的崛起,绝非偶然。
那个看着年龄不大的女将军,能带出这么一支兵马,肯定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说不定这会城内怕是打起来了,只是这女将军能从城中突围呢?”
王经武想到这里,又不经摇摇头,他早已从各个渠道得知,昌垣郡军城内少说也有三五千兵马,掩藏在都督府内外,等的就是这位女将军。
这等情况之下,哪怕那位女将军武力不俗,可这般多的兵马,插上翅膀都逃不了。
“谁敢伤我玄阴府之人?”
蓦然一声宛如雷霆霹雳的巨吼从城内传出。
王经武心神一震,即便相隔十里之遥,这一瞬他也看到了那浮现在郡城上空的偌大虚影。
“那是都督请的异人?”
王经武是少将军跟前第一走狗,有心无心间,这昌垣郡的大小事务其实都了解几分。
那本陆恭超奉为上宾的黎先生他是见过一面的,甚至还在巡城时,见过那个黎先生偷偷从城内一处小院出来。
只是这等东西,于他而言,自然都当做没见到的。
然而,此刻见着这般异动,心中明镜似的,定然是城内出现的异变,使得那些都督恭敬异常的异人术士出手了。
……
“不好!”
二百多名,凤塘军里。
一个年约四十许,鬓发斑白的士卒,突然脸色骤变。
这名士卒不是别人,正是慕子谅。
他的年龄和裴楚其实相差不多,可疫乱之时,透支精气神书符,使得人外貌看着宛如中年男子。
慕子谅如今负责道观事宜,治病救人,赐符于地方吏员,已少有离开饶谷郡,但今次陈素轻骑入昌垣郡,却不能等闲视之。
是以充作了一名寻常士卒隐于队伍之中。
不过他并未跟着陈素进城,以陈素的武艺还有诸多符箓傍身,在慕子谅看来,不论是什么情况都足以突围而出。
最重要的还是接应,第一个点是出城到城外,第二个是从昌垣郡回饶谷郡。
有内外接应,才能在面对围追堵截时,进退有据。
然而——
此刻,昌垣郡郡城上空,那蓦然浮现的虚影,令慕子谅心中大惊。
这昌垣郡郡城内,竟是有修士异人,这可就不秒了。
“凤塘军——”
慕子谅几乎没有多做犹豫,猛然大呼一声。
“喏!”
二百多人起身应喝,声浪如潮。
“上马,入城,接应将军!”
慕子谅一跃上了一匹健马,率先冲了出去。
“接应将军!”
哗啦一声齐整的上马声响起。
二百多骑的凤塘军陡然动了起来。
远处。
负责监视凤塘军的昌垣郡五百常备军里,有人见着凤塘军的异动,顿时惊呼了起来。
“王副将,他们动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军汉瞟了王经武一眼,瓮声瓮气地说道。
“王副将,他们朝我们冲过来了!”
又有一个小校梗着脖子朝着王经武喊了一声。
这两人都是王经武提拔起来并引为心腹之人,知晓王经武看着像是个阿谀奉承的小人,可胸有韬略,只是平日里多半掩藏着不显山露水。
王经武眉头微蹙,望着渐渐朝着他们冲过来的二百凤塘军,眼神变幻不定。
突然——
王经武摆了摆手,出声道:“让开!”
这五百常备军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王经武毕竟是这五百多人的副将。
且看那些凤塘军策马冲杀而来,气势迫人,乐得不用厮杀,顿时纷纷退让开去。
慕子谅领着二百多凤塘军,心中虽不明白这些常备军为何退让,可此刻也顾不上那许多,策马狂飙,顷刻间,就到了郡城门前。
郡城的城门由于有五百兵马在外,也未曾关闭,二百多骑登时长驱直入。
城内都督府。
那一声暴喝之后,无数的虫豸落下,最后在都督府上空,凝聚出了一个头戴高冠一身白衣长袍的修士。
这修士年约三十许,星眉剑目,三寸青须,看着极有风采。
只是这修士在见着倒在地上,尸首分离的黎山壁,登时须发皆张,望向一旁持剑的陈素,眼中怒火灼烧。
他“玄阴府”一门,二百年受大周打压,潜藏于民间,所系传承不过三人。
那被裴楚在越州所杀是一个,今日被陈素斩杀的黎山壁是第二个。
如今天下纷乱,出山辅佐这些烟尘势力,为的就是光大宗门,再复前朝时的盛况。
可这宗门还未曾正式打出名声,开门收徒,两个师弟死了,就剩下他一人。
这如何能让他不怒?!
也不废话,抬手间无数飞舞的虫豸呼啸成云,朝着陈素就席卷了过去。
陈素面色沉着,自知是遇上了修士异人,面对无数朝他涌来的毒虫,手中的长剑挥舞如风,寒光闪烁间,无数毒虫纷纷扬扬落地。
少数一些绕开剑光的毒虫,在骤然砰到她之后,也会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
“嗯?!”
飘飞在空中的高冠白袍修士,神色微动,一眼看破了陈素身上似有护身灵宝。
“哼!”
一声闷哼如雷响起。
高冠白袍修士双手掐印法诀,地面上猛然一阵震动。
一面面厚实的土墙从都督府内外升起,将整个都督府径直给挤压得倾倒,引起无数惊呼哭喊之声。
方今天下再无龙虎气压制,哪怕是这等郡城驾驭术法也是圆转如意。
这些土墙眨眼间就足足有一二丈高,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将陈素困在其中。
陈素手中的剑光爆涨,轰隆间,砸碎了一面土墙,冲了出来。
但随后,被她打碎的土墙前又升起一座土墙,速度之快,任凭她轰击、飞纵、闪避,一座接着一座的土墙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覆盖倾压而上。
陈素心中洞若观火,这个高管白袍的修士,是看破了她身上有“一炁保身符”护体,所以干脆以重重土墙来阻拦,势必要将她困住。
以这一座座土墙的重量,哪怕她有保身符护体,可再想如此前那飞磨打人一般,从地下挣脱出来,也是不可能。
只是,她心性果决凌厉,即便知晓了此刻的困境,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手中的长剑插回剑鞘,干脆沉腰扎马,以拳头轰击不断从四面八方朝她压来的土墙。
轰隆隆的爆裂之声连绵不止。
都督府外,不论是五十名凤塘军已然停手,因为其他的数千的昌垣郡郡兵已经朝着四处逃窜了出去。
这等神通术法的威力,寻常士卒哪里能插得上手,见之都胆寒。
“将军!”
凤塘军里的亲卫头领庄向,几次想要冲入其中搭救陈素,可还未靠近,便被骤然从地面而起的巨大土墙隔绝,掀飞了出去。
整个昌垣郡内外,在这连番的轰隆声里,全然失声。
不少人一辈子只听说过神通道法,少数人会有缘见过一点小手段,可这般瞬间将一座府邸掀翻,无数沙石土墙升腾而起的惊天手段,简直让人又惊又俱。
修士异人高高在上,宛如仙神,寻常百姓,似草芥蝼蚁,这边是大周此前数朝的常态。
尤其是在天下纷乱时,正邪失去束缚,动辄施展神通术法,普通百姓哪怕是一块飞石挨上,都要毙命。
从城外涌入的二百多名凤塘军抵达都督府边缘时,也被眼前的这般场景给惊骇到。
只是比起其他士卒,凤塘军经历过疫乱时的滔天场景,虽是惊惧,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不至于如其他郡兵那般逃离。
可一时,人马停步,也不知该怎么办。
“慕道长,我等怎么办?将军被围困其中,难以脱身。”
慕子谅身后,几个凤塘军士卒都面现焦急之色。
在不断从地面升腾翻滚的土墙之内,他们隐约能够听到一声声娇喝和爆裂声响起。
但他们这些人一时根本无力进入,其中十多个凤塘军更是拉弓搭箭,朝着天上那飘着的白袍修士射去,可这些箭矢落在对方身前,便叮叮当当落下,丝毫未能伤其分毫。
那白袍修士斜睨着下方的众多常备军士卒,也不理会,一心一意操纵土墙。
陈素虽不通术法,但这身武艺不可小觑,他稍一分神,就可能被对方脱困而出,这等武人,行动迅捷如风,若是往郡城的街头巷尾里钻,除非他将整个郡城掀翻,不然还真不一定能够擒拿得下来。
慕子谅在二百多的凤塘军前,望着眼前这一幕,脸上也露出了焦急之色。
他从拜入师门以来,打磨法力,书符修行,精进极快,已经掌握了“刺肉不痛法”、“法驱虎豹”、“符禁火焚”、“神符避箭”、“一炁保身”、“丹符履水”“祛毒符”等道法。
可再往后的“呼风唤雨”、“绢云乘足”、“天罡五雷法”这些威力强大的道法却还未触及,以他的法力,如今也远未能驾驭。
面前这个高冠白袍的异人,自称什么“玄阴府”,显然是有传承的宗门,刚刚入世显圣。
对方掌控土行,顷刻间运起无数土墙围困陈素,除非陈素懂得土遁之法,否则根本不可能逃离。
而土遁之法,陈素也曾提起,她认识的猪道人会此门道术,只是她当初并不愿意学,之后恩师开一脉宗门,陈素也未曾拜入门下,自然也不通术法。
“山来!”
忽然间,那飘飞于天空的高冠白袍修士,抬手一招。
都督府周遭不少碎裂的沙石,突然飞起,在空中顷刻间汇聚出了一座十多丈高,不知几万斤重的小山,似要朝着陈素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
“将军!”
……
都督府外的众多凤塘军目疵欲裂,
数百人疯也似的朝着那当真身前的一道道土墙发起了冲击,一座土墙碎裂,但接着又是一座挡在前面。
他们之中大多武艺也不过是武秀才的层次,哪里可能以血肉之躯打碎这坚硬如铁的土墙。
慕子谅面色沉凝,站在土墙之下,双手掐诀,燃烧一道神符,口中狂呼:
“弟子奉请师尊法驾!”
第三百四十三章 飞身脱迹,游神御气
“弟子奉请请师尊法驾!”
慕子谅焚符结印,手中燃烧的符箓蓦然升腾,直入高天。
须臾间,天空之上风起云卷。
在昌垣郡郡城上空,本不过是有淡白云翳的天空,忽而滚滚浓云从四方而来,笼罩在郡城之上,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螺旋漩涡。
狂风呼号,电光闪烁。
黑云搅动得天地仿若倾塌一般。
城中。
无数百姓、士卒、商贾、大户等,皆被这等天地异象所震撼,纷纷抬头望天。
甚至有年迈、胆怯些的,早按捺不住心头的惊惧,跪倒在地,磕头祈求起来。
城内方才的动静已经足够让人惊骇不已,那“玄阴府”高冠白袍异人,以土行**,搅动地面沙石滚滚,顷刻间就已经将偌大的都督府宛如犁田似的翻过了一遍。轰隆隆的土墙不断升腾而起,似地龙翻身,震得全城上下都心惊胆寒。
可这番声势虽是猛烈,但又哪里及得上天穹上那黑云压城,几乎令人透不过气的强烈窒息感,见识少些的百姓心中都在惊颤,是不是天要塌下来了。
大周二百年,镇压天下僧道巫觋,人间术法神通不显。
虽这数十年渐有纷乱,可大抵显露的不过是一些民间小术,乡人虽觉惊奇,但也不至于如何让人惊奇。
即便前些年司州疫鬼尸魔祸乱,除了偶尔有听闻过曾经陵定郡和哪里哪里有过天雷劈鬼,这般声势的神通异象,普通人终其一生也难以目睹一次。
正在都督府上方半空,吕土岩连连运转法力,手掐土行法诀。
他“玄阴府”一门,据传昔日掌控先天五行,乃是大道宗门,然时过境迁,如今所剩者,不过是土行之法的皮毛而已。
如“飞磨打人”、“土遁隐身”、还有他这“化土成墙”,都只是土行之法里延伸而出的小术法神通。
可即便如此,在当今世道,以足以威赫当世。
在慕子谅率二百凤塘军进入城中时,他便已瞧见了诸人。
只是这些凡人士卒武夫,又不像昔年大周两司和精锐军兵,无破法诛邪的龙虎气在,他无半分惧怕。
人数虽多,哪里抵得过法术通玄,便是再不济,最后飞纵而走,也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在慕子谅焚符感召,奉请祖师之时,他心中还不免冷笑。
此世,诸天崩灭,哪里还能求得祖师临凡,若真能如此,他这“玄阴府”一脉,又如何会断绝传承,被大周二百年压得只能隐于市井山林。
但就在吕土岩心头冷笑间,忽而感受到天空异象,云卷风起,心中不由一震。
“这……这如何可能?”
昌垣郡郡城内外,此刻抬头望天的数万百姓业已见到了这一幕。
天空之上,无数风云汇聚的中心,忽而有一个仿佛云霞组成的道人虚影浮现。
那道人面貌年轻,神色淡淡,忽而轻轻一抬手,顿时风云激荡,一条仿佛似由云气水汽组成的手臂凭空而生,朝着那高冠白袍的吕土岩抓了过去。
“飞身脱迹,游神御气……”
吕土岩见着那如漩涡似的云卷之中,走出的云气所组成的道人,一时怔怔出神。
这等神通术法,他也不过是昔年在门中流传的札记里见过其描述。
“不好!”
吕土岩心神恍惚间,见那朝着他当头擒来的云气大手,猛地一惊。几乎没半点犹豫,身形散开,再度化作了无数虫豸,朝着周遭四处乱窜。
此为“玄阴府”一脉传承的“化毒虫法”,身形化身毒虫,可用于飞腾赶路,宛如黑云千里,亦可当做杀敌保命之术。
如今宗门再次出世,吕土岩正是有了此门术法的依仗,方才敢在大周国祚崩灭后,出山行走。
然而。
那落下来的擎天巨手,在吕土岩身形骤然化身无数飞虫逃窜间,跟着手掌再次长大了十倍,手掌上仿佛有无数狂风卷动,见那些四处散落开的飞虫毒虫一下全部抓在了手中。
“啊!”
一声惊呼陡然响起。
下一刻,众人就见高冠白袍的吕土岩,被那云气汇聚而成的大手抓在了手里。
巨大的手掌一握,哗啦啦有尘土纷纷扬扬落下。
一时间,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惊骇难明。
“那修士从师尊手中逃了?”
慕子谅在这一刻却看得清晰,在云气所化的手掌握着的刹那间,那吕土岩忽然化作了一块岩石。
他虽不知这是何种神通法术,但以对方操纵土行之法,想来应当是某种土行之中的替身法门。
穹天上的道人虚影微微侧头,云气组成的面容上,蓦然双眼仿佛睁开一般,扫过了昌垣郡郡城。
忽然,就见天空之中,道人云气组成的大手再次探出,朝着距离都督府外不远处一指。
“真人饶命!”
一声凄厉的惨嚎猛然响起。
距离都督府外广场之上的一个角落,忽然一个脑袋从地下钻了出来。
正是吕土岩。
戴着高冠的脑袋刚钻出地面,整个身体却坚硬住,无法动弹。
吕土岩身周三尺方圆的距离,在道人一指之下,地面化作闪烁着光彩的精钢,将他牢牢困住。
“这是土遁之法被师尊看破了!”
慕子谅见到此景,登时明白方才吕土岩以替身法躲过去后,便施展土遁逃离。
只是还是被师尊看破行迹,一指点了出来。
“真人绕我一命,我玄阴府道统如今只我一人,不可断绝,不可断绝……”
在精钢所化的三尺地面上,吕土岩拼命昂起脖子,朝天呼嚎。
只是天空上云气所化的道人虚影,丝毫不为所动,云气所化之面容淡然扫过地上。
轰隆!
地面上,方才升腾而起的众多土墙被一股巨力轰碎。
一个黑甲红纱的身影一跃而出,几步跳上了坍塌的都督府边缘的一面残墙上。
众多凤塘军见着这个身影完好无损,顿时个个大喜过望,纷纷出声叫了起来。
“将军!”
“将军无事!”
陈素目望穹天,对于周遭的呼喊犹如未闻,一双澄澈似水的眸子定定出神地望着那天上的道人虚影。
转眼间。
天空上,由云起所组的道人虚影渐渐散去。
卷动成漩涡的无数云翳散开,穹天明洁如镜,唯有几缕烟云飘荡。
陈素站立良久,蓦然回身,大红披风飞卷。
第三百四十四章 瀚海戈壁
第三百四十四章
北风卷地,黄尘弥漫。
荒凉的戈壁古道上,马蹄践踏,驼声叮铃。
一支由马匹和驼队组成的绵长商队,在黄沙苍茫的天穹下,逶迤前行。
在队伍前方,一个十五六出头,头上卷着粗布遮蔽风沙、腰间系着长刀护身的少年,长长吐了一口带着焦灼的气息,伸手拉扯了一下身后马匹辔头上的缰绳,脚步稍稍快了几分,赶上了前面一个同样在牵拉着马匹的身影。
“爹,距离宁西城还有几日路程?”少年微微气喘,声音之中带着几分疲乏问道。
“约莫还有五六日。”
队伍前方,牵拉着马匹回答少年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的粗豪汉子,半张脸被杂乱的胡子遮蔽,眉宇间满是沧桑,只是在回身望向旁边的少年时,目光露出了一抹柔和。
“此次带你出来,便是要让你历练一番,这条荒道虽是难行,可我们一十七家商号,全赖此为生。”
头上卷着粗布的少年郑重地点点头:“爹放心,我已经记得路了,再走上几回,以后定然能领着商队周全。”
“哈哈哈……”
少年话音落下,不等那敦实粗豪的汉子回答,旁边响起了一声略带干哑的笑声。
这是个看着颇为高大的壮汉,同样一脸乱须,黑堂堂的脸上皮肤粗糙无比,看着少年笑道:“勒哥儿,可不敢大话,我们这趟运气好,经过大雪山和两谷口都没遇见凶险,往常这路上可不见得太平。”
“裘叔,不过是些盗匪而已。”少年闻言面上似露出几分不服气,轻轻拍了拍腰间的长刀,“若有敢来,我一刀斩了就是……”
一旁的矮壮的粗豪汉子反而喝止了少年,“不许胡说,这一路安稳是我们今次运气,不能有半点大意。”
说着,矮壮的粗豪汉子冲着旁边的壮汉略有歉意道:“裘兄弟,他初次行走不知凶险,莫与他一般见识。”
“薛老大这是哪的话。”
高大的壮汉笑着称赞道,“勒哥儿比我们当初走这条荒道时,可有气魄得多了。”
薛元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望向前方茫茫的戈壁荒凉之地,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宁西城地处瀚州边陲,西出是无尽瀚海,极为偏远。
从瀚州或是其他州郡要走到宁西城,颇为不易,一路天气多变,道路恶劣,沿途又多有盗匪,还有一些诡异离奇之事。
可宁西城出产各类玉石,又缺乏许多茶叶、金铁、麻布、器皿等日常所需的物资,商队往来一趟,其中的利润极为丰厚,是以哪怕道路难行,可依旧有不少商队愿意冒险一行。
他们这支商队从瀚州州府的瀚城出发,一路要到瀚州最西面处于戈壁荒漠之中的宁西城。
前面的诸多风险其实也还算好,虽说穿过大雪山脚下,还有几处峡谷纵横,其实整体上来说,都不算多么难熬,而且有拦路打劫的盗匪,薛元魁也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他走这条商道二十多年,凭的可不单单是他认识路而已,还有腰间的刀够利。
不过,接下来这最后一段距离宁西城大概三四百里的路才是真正难的地方。
瀚州西出三千里,浩瀚沙海无尽,可瀚州境内,其中也有三四百里是荒滩戈壁。
凶险重重,各种诡异事,多有发生,最难的一次,薛元魁所率的商队人马折损了一半,才死里逃生。
“薛老大可是担心有沙暴?”
裘彪拖拉着马匹,走到了薛元魁身侧,同样望向远处的戈壁荒漠。
他跟随薛元魁行走这条荒漠古道已经有一二十年,即便对于各种危险不像薛元魁那般敏锐,但一些端倪还是看得出来。
如今商队才刚进入戈壁荒漠,饮水食物都不短缺,可若是遇上一场沙暴,还是颇为麻烦。
“说不定。”薛元魁目光有些疑惑,但还是朝裘彪和自家儿子薛勒说了声,“让人走快一些,天黑前到乌坨坑过夜。”
“是,爹。”
薛元魁说完,裘彪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薛勒已经翻身上马,朝着后面呼喊了起来。
“大家加把劲,今晚在乌坨坑过夜。”
马蹄起飞扬的尘土。
转眼间,薛勒就到了商队后方,远远便看见一匹骆驼落在了商队后面。
“道长道长……”
薛勒朝着那落在后面的骆驼大声呼喊了起来。
落在商队后面的是一匹双峰骆驼,体型健硕,上面斜斜地骑乘着一个穿着藏青道袍的年轻道人,身体随着骆驼的迈步前行,微微晃动着。
道人眼睛微微闭着,仿佛睡着了一般,对于薛勒的呼喊置若罔闻。
薛勒无奈又策马往回跑了一段,绕着双峰骆驼旁,再次喊道:“道长,道长醒醒!”
道人毫无反应,身体随着双峰驼宽大的脚掌踩在地面,微微摇摆如风絮。
“唉,这也能睡得着!”
薛勒又是好奇又是不解,轻轻一夹马腹,靠近了几分,伸手准备将双峰驼上晃悠悠坐着的道人唤醒。
“唔——”
就在薛勒身形靠近间,忽而看到了道人仿佛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睁开了双目。
那双眸之中,仿若星辰闪烁,日月吞吐,薛勒望着这双眸子刹那间都有些恍惚。
又一瞬间,那眸光之中的诸多神采散去,露出了年轻道人温和的笑容:“薛小哥,我一时走神,不知何事?”
“呃……”
听到了道人说话的声音,薛勒眨眨眼,有些迷惑,又仿佛也才回神一般,回答道,“道长,我爹说要走快一些,我们今夜在前面的乌坨坑过夜。”
“是么?”
年轻道人轻轻颔首,笑着道,“多谢薛小哥。”
“那道长你快些,掉队了可就不好找寻了。”
薛勒轻轻扯了一下马匹的缰绳,又朝前面的马队追赶而去。
裴楚望着少年飞扬疾驰,脸上笑容淡淡,手指却不经意间在灼热的风中轻旋。
“飞身脱迹,游神御气,指地成钢……”
这是他这些时日无字书中,新晋所得的几门神通。
自离玉京之后,裴楚一路西行,并未完全以飞腾之术,反而时走时停,铲除了一些新近出现在宛、瀚两州的魑魅妖魔。
他这一世,已许大宏愿,在这方世界,荡尽妖邪。
宛、瀚两州地处大周极西,人烟虽谈不上稠密,但当年群魔被逐,一路依旧立下许多痕迹。如今龙虎气断绝,潜伏的不少妖邪自然再次出世。
裴楚一路西行,几乎犁庭扫穴,铲除了诸多邪祟。
而他手中的无字书所显现的道术神通也越来越多,到如今他所学的道术神通大小总计数目已有一百四十七门,其中许多门,又可演化出三五门其他术法。
有粗浅也有高深。
粗浅者如祝由科中的避忌、治病和神咒,如他最初习得的“刺肉不痛法”便是其中之一,有解闷长力、六道祛病、疏解火热,祛风散寒、急救昏厥、治痨补虚等大方脉科、风科的伤病之术,又有五鬼、丧门、岁破、太阴、天狗、白虎、破邪、太岁、镇梦这类破除邪煞之法。再有一些“金蟾丹隐、桃符定贼、纸人代难”之类的异术。
裴楚自身具真灵后,书符成圣,这些符箓、异术,一学便会,一看便知,其中又从诸多符法之中,根据所会的“天罡五雷”里,衍生出五雷治邪、雷火收阴、雷箭总制咒等雷法应用。
于他而言,这些粗浅术法如今已不算多大的用处,但术法手段,多一分就有一分的能耐,还可为作为他这一脉的传承。
如今慕子谅建道观之后,已经收徒十七人,下面又有和道观相连的数百上千人为其奔走,已是支撑起陈素最核心的势力之一。
在术法显圣的世界,一个政权想要稳固成长,这样的势力支持几乎是不可能缺少的。
而高深的神通,则是他方才低声自语的那几门。
飞身脱迹,为符法、遁法、可隐匿无形、自成一片小天地,遁入虚无之中,亦可一点真灵有感,托身真灵。
游神御气,是他方才炼神出窍,神游太虚,须臾而至。
两门神通合为一体,便是焚符有感,祖师降世。
至于指地成钢,这门神通裴楚如今只是初涉皮毛,看着虽是简单,可若细细琢磨,便知其广博精深。
无字书中展现的道术千百门,有难以之别,却无法具体较之以高下之分。
其中许多术法随着他法力修为渐渐高深,又能再上一个台阶,似他的飞腾之术“绢云乘足”,即便再无绢帕,亦可驾雾腾云。
如今的裴楚,已经能将道法、神通和修为梳理得清晰。
不论是符箓、还是神通,这些都是术,是外,是用。而“三洞正法”是内,是境界是修为,其中又有“天罡五雷法”从小乘到中乘、到大乘,也算一部分的内炼。
再最后则是他法力渐高之后,自有所感的十品转通。
十品转通,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神通或是境界修为,而是位格。
所以,十品转通并无伤敌之能,也无法修持自身。但位格提升之后,自会生出有别于寻常神通的天赋能力。
如知晓一方事轻重,得知有无吉凶事,知罪福宿命往来处,以心逆照未来福祸阴中事等等。
“沙暴,沙暴来了!”
“不要慌!”
正当裴楚心神归来不久,绵长的商队前方,忽然有了一阵骚动。
裴楚微微抬头,朝远方天际尽头望去,就见片刻之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忽然黑沉了下来,遮天蔽日,飞沙走石。
一场沙暴转眼间已然到了跟前。
“嗯?”
裴楚骑乘在双峰驼上,目光透过那席卷而来的滚滚沙尘,忽然眉头微挑。
“有妖气!”
第三百四十五章 沙暴巨蝎
远处。
茫茫戈壁之上,忽而天色一下就暗沉了下去。
遮天蔽日的黑黄尘沙冲天而起,滚滚如潮水似的朝着商队所在的方向袭来。
呼啸狂风沙暴刹那间搅动风云,飞速袭来。
“快,将驼马围城一圈。”
绵延的商队前方,薛元魁拉扯着骑乘的马匹,声嘶力竭地朝着商队后方诸人不断呼喊。
他方才只不过是看出了一点端倪,想让商队往前方的乌坨坑躲避,但没想到说来就来,这还没走出多远顷刻间沙暴就已至。
“趴下,躲到驼马身下去!”
裘彪干脆将自己骑乘的马匹交给了一名同伴,双脚在半是尘沙半是戈壁的地面上飞快疾奔,帮衬着那些反应笨拙的人,拉扯高大的骆驼,形成遮挡风沙的防护。
一二百人的商队早在沙暴袭来时,就已作出了反应,除了少数一些新人学徒之外,商队之中的众人大多跟着薛元魁走过许多次这条线路,只是慌乱了片刻,便各自做出了反应。
这是久走戈壁沙漠商队都知晓应对沙暴的方式,将一批批驼马被牵拉着绕成一圈,又将一些轻便的货物卸下,众人躲在高大的骆驼和马匹里面,用以躲避倏然而至的沙暴。
“以往都要近宁西城一二百里才可能会遇上,这般的沙暴,如今这离得,少说也三四百里呢。”
商队之中,有反应快的老人已经领着学徒最先将驼马安顿好,又让众人一个个拿着腰带绳子或是和驼马、或是相互之间绑缚在一起。
他们都是走老了这条路的人,如今虽说进入瀚海戈壁,但这一段路还是隔壁为主,离真正的沙漠瀚海其实还有一二百里的距离。
以往沙暴侵袭,也少有出现在这处地界,骤然之间心中也是惊疑。
“莫要说了,快点检查下人和货物,沙暴要来了。”
在这等火急火燎的时刻,薛元魁听到有人还在说闲话,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那些已经安顿好的,被薛元魁这么一呵斥,纷纷又站起来,帮着其他人拉扯驼马,卸下货物。
薛元魁在这支商队里威望极高,大多数的事情几乎一言而决,无人反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支商队的构成虽然复杂,是好几家合凑在一起的,但薛元魁自家也有人手驼马占据了小半,再一个就是薛元魁能护得住他们。
呼啸而至的沙暴已然越来越近,周遭黄尘弥漫,飞沙走石,粗糙的砂砾和碎石打在人的脸上,皮肤生疼,几乎无法睁开眼。
“爹,那个道长没有跟上来。”
在薛元魁忙着安顿商队的时候,一直帮着安顿商队的薛勒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着急忙慌地喊道。
“道长?”薛元魁眉头一挑,吐了口溅到嘴边的沙尘,“方才你不是去叫他赶上了么?”
“薛老大,莫要管那道士了,谁让他落在了后边的。”
裘彪迈着艰难的步伐跑会到了薛元魁身边,瞥了一眼越来越近,黑压压仿佛要吞天食地的沙暴,喊道,“沙暴来了,我们也快躲开。”
“爹,我再去找找……”那个叫做薛勒的少年,说着迎着黄尘朝着商队后方就跑了出去。
“回来!”
薛元魁顿时大惊失色,薛勒第一次见着沙暴不知轻重,他却是明白其中的危险,一个人若是在风沙迷了,吹都不知吹到哪里去,再想找回来根本不可能。
可薛勒借着风沙从西面席卷过来的助力,几步朝前一走,人就已遁入黄尘之中,消失不见。
风沙越来越大。
薛勒离开商队时还勉强能看清身边数丈的距离,可转眼间面前就已是黄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无法看清。
他急忙将裹在头上的头巾围在了头脸上,可下一刻,脚步渐渐也飘忽了起来。
猛烈的狂风仿佛有人在身后不断推搡他一般,要将他掀翻吹到,好在他自幼练武,气力充沛,尽管行动起来极为费劲,但还是勉强行走着。
“道长!”
“裴道长!”
薛勒连喊了几声,只是他的声音刚从嘴里飘出,立刻又被呼啸着的风沙所淹没。
簌簌的飞沙从后背头脸打来,仿佛身体挨了一下又一下的重击。
突然——
薛勒透过遮住头脸的纱布,隐约感觉到了身边似乎有什么动静并未被呼号的风沙所遮掩。
“道长!”
薛勒心中一喜,急忙朝着一旁艰难走去。
他其实和加入商队的道长谈不上又多深的交情,只是少年意气,跟随父亲走这一趟商队,一直上下看顾,心中总是不愿意走失一人。
刺啦啦——
就在薛勒朝着动静所传来的方向走过去,忽而一阵悉索怪异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极为奇特,哪怕在风声呼号之中,依旧隐约可闻。
薛勒睁大了眼睛,透过遮挡着头脸的蒙蒙薄纱朝前望去,陡然间就感到一股恶意袭来。
他自幼习武,五感较之常人胜出不少,立刻朝着旁边一滚。
噗呲一声,一条宛如老树干,粗长狰狞,节节有刺的长尾,从黄沙之中探出,刺入到了薛勒方才所站的位置。
薛勒整个人猛然打了个激灵,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就见黄尘风沙之中,一头比普通马车还要大上三分的狰狞巨蝎从沙尘中爬了出来,两条粗大的螯肢朝着他的腰腹位置狠狠就夹了过去。
薛勒急忙朝后翻滚,单手在粗粝的戈壁上一撑,整个身体跃起,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朝着那朝他夹来的硕大螯肢砍去。
他对于突然出现的这怪物,心中骇然至极。
只是自幼习武,少年心性,虽是惧怕,但并飞坐以待毙。
一刀劈砍而出,呛啷一声,锋锐的长刀仿佛劈砍在了岩石之上,隐约有火星泛起。
巨蝎粗大的螯肢一举,薛勒刀口上顿时传来巨大的反震力,将他整个人弹飞了出去。
不等薛勒站稳身形,在他身后的黄沙之中,又是一条头带尖刺的巨大长尾从沙尘里突然袭了出来。
这一下又快又疾,薛勒还未来得及躲闪,那巨蝎长尾上的钉刺已经到了他后心。
黢黑的尖刺闪烁着寒芒,不说这巨蝎的尾刺毒性多么猛烈,便是以巨蝎的个头,这一下若是扎实了,薛勒也绝无幸免之理。
铛!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寒芒闪过。
巨蝎粗长的尾刺被这道寒芒劈开,跌落在了地上。
呼号的狂沙里,怪异的咔咔叫声再次响起。
铛铛铛,又是两声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
薛勒连忙起身避让开,见着了在这关键时刻,为他阻挡巨蝎袭击的是谁。
“爹——”薛勒惊喜地叫了起来。
薛元魁脸色凝重到了极点,手中的长刀舞出道道寒光,一刀将方才从狂沙里蹿出偷袭薛勒的巨蝎击退,冲着旁边的薛勒大声喊道:“勒儿,快离开这里!”
薛勒这次不敢犹疑,抓起长刀就要准备离去。
以他的武功,他自是知晓留在这里,根本无法帮助父亲,反而会使得对方分心,陷入到进退两难的境地。
可就在他准备往商队方向跑回去时,忽然地面的沙尘之中,又是好几个黑影从地下蹿了出来,挡在了他的面前。
薛元魁且站且退,目光不断扫视过周遭,短短的刹那间两父子都被困在了原地。
在两人周遭足足有七八头体型如马车大的狰狞巨蝎,挥舞着粗大的螯肢,甩动数丈长的尾刺,随时随地准备朝两人发动致命一击。
“爹!”
薛勒这一刻心中后悔到了极点,若非他擅自脱离了商队,便不会骤然遭遇到这么多的妖物,使得两父子陷入到了这等险地。
“等下我给你杀出一条路,你不要回头。”
薛元魁却顾不得薛勒如何想法,这场沙暴来得蹊跷。
他行走这条商道多年,以往不过是天气恶劣,但这些年确实多有发生一些妖邪怪异之事,此时他完全顾不得去责怪薛勒莽撞。
在他看来,即便这些巨蝎此刻不是袭击他们两父子,定然也会借着沙暴席卷,朝着商队发动袭击。
不,或许此刻商队那边可能已然出现了。
弥漫的沙尘扑面而来。
周遭一头头狰狞巨蝎的身影若隐若现。
刺啦啦的一阵怪异的响动声里,正当薛元魁准备孤注一掷,为薛勒杀出一条路的瞬间,忽而两人感觉到眼前的风沙蓦然仿佛倒卷了方向一般。
一阵狂风倒卷而回,将遮天蔽日的黄沙似要吹了回去。
薛元魁和薛勒两人黄蒙蒙的视线登时为之一清,顺着风沙倒卷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穿着道袍的身影,背负双手不徐不缓地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是那个道人?”
薛元魁见着那出现的身影,不禁怔了怔。
“道长,是裴道长。”
在薛元魁身后的薛勒,却已是惊喜地叫了起来。
刺啦——
那些大如马车的巨蝎似也感受到了突然出现的这个道人的诡异,尖锐的口气发出怪叫,粗大的螯肢咔嚓咔嚓挥舞不停,竟是朝着那道人涌了过去。
在薛元魁眼里,那道人信步闲庭,似对于那些朝着他围攻的巨蝎毫不在意,随手一挥,一道道符箓金光从手中弹射而出。
霎时间,这些巨蝎一个接一个被符箓的金光击中,猛然暴裂燃烧了起来,眨眼就化作了粉尘,被四处弥漫开的大风吹得无影无形。
“道长!”
薛勒眼冒精光,惊喜地叫了起来。
他虽自小习武,也常听闻异人修士法术如何如何,可在瀚州毕竟少见。
反而是薛元魁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论是鬼怪妖魔还是异人修士,这些年渐渐躲起来,也都有接触过一二,甚至以他武艺,寻常的精怪小妖之流,斩之不难。
此刻薛元魁感到棘手,也是这些巨蝎成群结队而来,顾忌薛勒和商队,无法独自脱身。
对于裴楚抬手间便击杀了七八头巨蝎,薛元魁眼里也是迸射出了精光,这等神通术法,可比他往昔见过的不止凌厉多少倍。
尤其是……
薛元魁望着周遭倒卷而回的沙暴,脸上的惊骇之色越来越重。
裴楚并未多加在意二人的神色,一步越过薛元魁父子二人,朝着前方弥漫开的黄沙风暴走去。
随着他的每一步向前,前面滚滚而来的沙暴仿佛凭空推回去了一般。
覆盖数里数十里的猛烈沙暴,遮天蔽日,可在这道人朝前行走间,一点一点的逐渐消融。
咔嚓咔嚓——
一头接着一头的巨蝎从消融的沙暴里跌了出来,数十上百头,体型各异,骇然无比。
又有诸多人头、牲畜之类的残尸碎骨,落在了地面上。
显然,这席卷而来的沙暴途中,不知有多少人畜被这些巨蝎在沙暴里分食个干净。
裴楚身周道道符箓飞舞,宛如流星划过这些跌落而出的巨蝎,顷刻间这些巨蝎一一暴裂燃烧,成了飞灰飘落。
薛家父子这时在风沙散去后,也才注意到,他们结成一圈的商队外沿,十多匹驼马已然到底,被蹿出来的巨蝎撕扯啃食。
若非裴楚突然出手,恐怕整个商队遇上这些巨蝎都要罹难。
几乎只是转眼间之间,铺天盖地的沙暴已然散去。
在数里之外的沙暴中心,一头通体如白玉,体型几乎赶上房屋的巨蝎,忽然化作一个妖冶美艳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古怪的玉瓶,站在戈壁荒漠中间。
女子一身白裙,身姿妩媚,手中端着的那玉瓶,却闪烁着幽幽光芒,瓶口处仿佛还有打着旋尚未散去的清风。
她手中那玉瓶是一件至宝,能放出狂沙大风,在她手里用了起码也百八十回了,可从未出现这般被人破去的情形。
“蝎子精。”
裴楚身形落在了这女子身前,淡淡瞥了对方一眼,这女子方才从白玉巨蝎化出了人形,他已看在眼里。
那蝎子精望着周遭周遭诸多燃烧成了灰烬的巨蝎,脸色有些难看,却并未如裴楚此前的妖魔那般发作,反而盈盈行了一礼:
“小女子是瀚海大王座下养娘,不知道长何故,要杀我家大王子民……”
裴楚望着面前的妖艳女子,似有些意外对方的举动和说话的语气,随手朝附近地面指了指,不少血肉全无的尸骨暴露于野,“尔等食人,贫道莫非还不能杀之?”
妖艳女子似有些奇怪地看了裴楚一眼,接着道:“我家瀚海大王统御瀚海,如今大王东进五百里,一应生灵,皆是我家大王子民血食。”
“原来如此。”
裴楚面色微微沉了下去,他从面前这蝎子精的寥寥几语里,已然听出了不寻常的东西。
瀚州以西便已不是大周昔年十九州的疆界,为百万蛮荒之地,妖魔所居。
以他此刻所见的蝎子精的举动,仿佛吃人害人,便如人食牛羊,已经是建立起了一套秩序,非是大周境内的山精水怪可比。
“道人,你是哪家修士,哪座山门,此时须给我家大王一个交代。”妖艳女子望着裴楚又大大方方地说了一句,语气里无半分惧怕,也无半分故作狰狞,仿佛一切道理便是如此。
“我定会给你家大王一个交代。”
裴楚轻笑一声,指尖一道符箓流转,他已准备擒下这蝎子精,询问清楚那瀚海大王还有这蛮荒妖魔所建立的秩序。
“妖魔!”
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远处戈壁荒漠之上,三骑甲士疾驰而来,长刀拔出,怒吼不已。
第三百四十六章 宁西军
“妖魔!”
正当裴楚欲将眼前这妖艳女子铲除,不想再见对方一副将众生视为鱼肉的理所当然口吻时,忽而,刺耳的呼喊和马蹄践踏之声在戈壁之上蓦然响起。
远处戈壁的古道上,远处三个穿着残破甲胄的甲士,怒而拔刀,一跃从马上跳下,朝着蝎子精就挥刀劈砍了过去。
“又是尔等这些蝼蚁!”
站在裴楚身前不远,妖冶柔弱女子模样的蝎子精,脸上陡然浮起了一丝不耐之色。
抬手猛然一挥,衣袖登时暴涨四五丈长,朝着最先一个朝她挥刀的甲士甩了过去。
那长袖看着柔软无力,可在席卷到挥刀的甲士身上时,却宛如灵蛇一般将其卷住了身体。
“喝!”
与此同时,一声暴喝响起。
后方又一名甲士一刀砍断了那卷住同伴的长袖,另一名则双脚在地上连点,长刀携带着锋锐无匹的气势朝着蝎子精砍了过去。
“哼!”
妖艳女子神色冷淡,又是哼了一声。默然手臂一抬,顷刻间化作一个一丈长的硕大螯肢。
螯肢落下,朝着向她袭来的长刀一夹,顿时这名甲士整个人被巨力掀飞。
而另外两名甲士在这片刻间,一个矮身如地躺,手中的长刀再度快速朝着妖艳女子下神劈砍过去。
另外一个摆脱了长袖的束缚,虽是慢上一拍,却也绕到了妖艳女子身后,举刀朝着女子的脑袋劈砍。
仅仅是片刻间,裴楚见之却微微变色。
三人动作暴烈,配合无间,不是寻常江湖争斗的武功路数,而是,军中的合击之法。
他曾见过禁妖司的缇骑、力士展示过这等合击的武功,相互为援引、彼此照顾,对于武人来说,或许一对一不算如何强大,可一旦成队成军之后,威力几乎立刻就会成倍暴增。
尤其让裴楚未曾料想到的,是三人所用的武器。
看着像是禁妖司的环首直刀,但在环首位置样式又略有不同,直刃、长刀,挥舞间寒光湛湛,锋锐非常。
“不识好歹!”
妖艳女子似在这一瞬间也感受到了威胁,勃然变了脸色,手中的玉瓶举起,倏然间一道黑色的旋风凭空而生,缠绕在女子身周,将她护住。
这蝎子精所化的妖艳女子,手中的玉瓶乃是一件宝物,名曰“聚风”,可采集这瀚海沙漠之上的风沙,聚于瓶中。
平日里需要时,再将瓶中的狂风飞沙放出,可掀起滔天沙暴,亦可只有方寸间飓风流转,护身伤敌。
三名围攻上前的甲士登时被这骤然而起的黑风给逼退数步,彼此守望间,一时有些无计可施。
“收!”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在三人耳边响起。
三人就见方才站在不远,被他们视为尚不清楚敌我的那个年轻道人,突然轻喝一声。
倏然间。
缠绕在妖艳女子身上旋转裹挟着无数沙尘的黑风,一下就消失退去,露出了惊慌不定的真容。
“道人,你……你要与我家大王作对?”
妖艳女子见绕在周围的黑风被破去,登时目光不可思议地望着裴楚,惊声叫了起来。
不等裴楚开口多说什么,那三名无计可施的甲士,在黑风散去的刹那间,已然齐齐朝着妖艳女子发起了攻击。
道道刀光凛冽,卷动沙尘,从三个不同方位朝着妖艳女子的不同要害位置砍去。
妖艳女子见三个甲士再次缠了上来,脸上露出了怒容,身后陡然一条节节如硬木的长尾伸出,朝着其中的一个甲士刺去。
双手化作两个巨大的螯肢,左右抵住另外两个甲士的长刀。
转眼间,看着还是妖艳无比的女子,在这一瞬间已然化作了一个面貌狰狞的恐怖怪物。
带着尖刺的长尾来回甩动,不断地朝着其中几个甲士刺去,两个粗大的螯肢不断开合间,几名甲士稍一不慎似乎就会被夹成两截。
三名甲士面对这妖艳女子展露出来的部分妖魔真身,并未退却,反而不断寻找机会发起攻击。
进退之间,极为有章法,仿佛几人已非第一次面对这般恐怖诡异的妖魔。
叮叮叮的金铁交鸣声不断响起。
锋锐的直刀一次次朝着蝎子精脆弱的关节部位劈砍而去,却始终被那巨大的螯肢挡住。
呼——
突然一声锐利的尖啸之声响起。
化作半人半妖的蝎子精,显然不耐再和几个甲士纠缠下去,长尾突然一收,正在寻找机会的一名甲士,面前突然一空,跟着猛然跃起长刀朝着蝎子精的脑袋劈砍而去。
蝎子精却仿佛算准了对方的举动一般,闪烁着黑色幽光的尾刺,忽然以一种快得难以形容的速度刺出。
那名甲士人在空中,手中的长刀又以劈砍而出,顿时躲闪不及。
“伍长!”
“三哥!”
两声沙哑的惊呼响起。
另外两名甲士见状,终于忍不住失态,挥舞着长刀,拼命朝着蝎子精螯肢的破绽出挥砍,妄图能够让蝎子精退避一二。
然而,这一瞬已经晚了。
尾刺已然到了那名甲士的后腰处,下一刻,宛如长枪的尾刺就要贯穿他的身体。
“疾!”
电光火石间,又是一声轻喝响起。
一道黄光从几名甲士后方飞射,落在了半人半妖的蝎子精额头。
赫然是一张繁密的符箓。
几乎就在瞬间,蝎子精的动作猛地一顿,不论是挥舞的螯肢还是刺出的尾刺,都僵在了那里,无法动弹。
刺啦啦几声锐器劈砍中如同硬木一般的声音响起。
半人半妖的蝎子精的一个美人头跌落在了地上,两个硕大的螯肢关节处也齐齐断裂。
片刻前还张牙舞爪的蝎子精,已然显露出了白玉似的妖魔真身。
三名甲士见状并未放松,又跃上前,举起手中的长刀,朝着蝎子精后背的坚硬外壳缝隙,狠狠刺了几刀,确定这蝎子精完全被斩杀,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这孽障总算死了!”
“不枉我等追逐了一路。”
三名甲士放松了下来,其中一个砍了蝎子精脑袋,被称作“伍长”的甲士,收起长刀,朝着不远处的裴楚走了过去。
“多谢道长出手相助!”
甲士双手抱拳,朝着裴楚恭敬的行了一礼。
“多谢道长!”
其后两名甲士亦是上前同时行礼。
三人的嗓音干哑沧桑,仿佛这戈壁砂砾摩擦之声。
“几位折煞贫道了!”
裴楚欠身退了半步,面对这三人还了一个稽首礼,脸上少有的露出了敬重之色。
站在他面前的三个甲士,破旧的头盔里,白发脏乱,白发之下面孔上都是沟壑密布的皱纹。
方才三人从马上一跃而下,与那蝎子精厮杀,身手矫健利落,几乎胜过壮年。
可此刻站在裴楚身前,看着几人的头发、面容,以及那微微佝偻的身躯,方知这三名甲士,竟都是苍颜白发的老卒。
裴楚在先前见着几个人所用的长刀时,就已经想起了那长刀样式和昔年在越州所遇的兰颇几乎别无二致,那长刀制式还早于禁妖司,是军中所用。
大周如今国祚虽崩,但并非没有边军。
以几人的年岁,哪怕裴楚如今道法通玄,心中也是敬重。
两名老卒冲着裴楚行了一礼之后,收起长刀就朝受惊跑远的马匹追赶了过去,剩下的那个被称作伍长的老卒,看着裴楚,又出声问道:“道长这是要往哪里去?”
“道长,道长……”
裴楚尚未开口,几声呼喊从后方响起。
薛元魁和薛勒父子,这时从后面已然赶了过来。
两人先是瞥了一眼地上硕大的蝎子精真身,咽了咽口水,又望向那名站在裴楚身前,一身破旧甲胄的老卒。
薛元魁望了一眼这名老卒,突然出声道:“老……老人家可是宁西军?”
“不错。”
老卒微微挺直了几分略有些佝偻的腰背,目光在薛元魁父子和不远处正在整顿的商队扫了一眼,问道,“你们是前往宁西城的商队?”
“正是。”薛元魁点点头,他虽不识得面前这名老卒,可对方的甲胄,还有年龄,他却是一下判断了出来。
接着,薛元魁又有些惊疑不定,问道:“宁西城距此少说也有三四百里,老……老人家如何来到这里了?”
“某家廖腾,唤某廖伍长便是。”
老卒先是自称了一句,看了看薛元魁,又望向一旁的裴楚,脸色无奈道,“如今宁西城这数百里瀚海沙漠,有妖邪出没,某受将军之命,沿途保护商旅行人。”
“怎……怎会如此?”
薛元魁面色微变,他并非不知晓世上有妖魔鬼魅,以往行走各地,也有所见闻。
甚至这条从瀚州云沙郡往西面宁西城的商道,偶尔也有发生,但还是第一次见着宁西军出城数百里。
“此事非某区区伍长所能置喙。”
廖腾摆了摆手,瞥了一眼已经追回马匹的两位同僚,又冲着薛元魁道,“既是商队,我等遇上自然要护送你前往宁西城,如今天色渐晚,还请早些启程。”
“多谢廖伍长。”
薛元魁心中虽有疑问,但听到对方如此说,不再多言。
转身又望向一旁神色淡然的裴楚,恭敬地拱手行礼:“多谢道长方才救命之恩。”
他对于裴楚这个从瀚州云沙郡加入他们的道人,谈不上太深刻的交情,最初对方与商队随行,他也未曾多加在意。
自然,这等世道能够单人行走的道人不用说都是有些能耐的,可方才所展露出来的能耐,却是远远超乎了薛元魁所料。
只是他到底是见过世面,心中虽是惊骇难言,但并不敢多问,也怕失礼。
“薛头领客气了。”
裴楚淡然笑了笑,目光落在了一旁的薛勒身上,“当是我多谢贤父子才是。”
“不敢不敢。”
薛勒连连摆手,又冲几人行了一礼,“在下先去整顿商队。”
“道……道长……”
薛勒见父亲回身往商队离去,眼中有光,望着裴楚似想说些什么。
裴楚仿佛一眼就看透薛勒想说的话,轻笑颔首道:“去吧,我会与你们一起前往宁西城。”
“嘿嘿……”薛勒摸了摸头上包裹着的头巾,朝着裴楚和那几名老卒行了一礼,转身跟上了薛元魁的脚步,前去帮助商队。
裴楚望着离去的薛勒背影,他对于这位少年的观感再次拔高了三分。
方才那沙暴铺天盖地袭来,薛勒能够不顾个人安危出来寻找他,可谓赤子。
不多长的时间,绵延的商队重新上路。
裴楚骑在他原来的那匹双峰驼上,与廖腾和另外两名老卒,不徐不缓地吊在几人身后。
一路上薛勒不时会骑着马,绕着几人身边转悠,神色颇为兴奋。
裴楚偶尔也会附和一二,甚至随意指点几句薛勒的武学。
薛勒的武功是薛元魁的家传刀法,以裴楚的眼力,薛元魁大约还达不到武举人的标准,但差距不远。
而薛勒自幼打熬筋骨,胜过同龄人,有武秀才的实力。若是薛勒经验丰富些,方才那些只不过能称之为妖兽的巨蝎,单独敌上一二个其实不难。
不过一旁廖腾和两名老卒,望向薛勒手舞足蹈的模样,脸上不时流露出笑容,但却几乎没有多说其他。
裴楚其实有话想问几名老卒,那蝎子精理所当然的口吻已然让他觉得瀚州以西,甚至百万蛮荒之地恐怕绝不简单。
只是他未开口,又隐约能够感受到几名老卒对于他方才援手虽是感谢,可也有一丝莫名的戒备。
……
天色将晚。
绵延的商队渐渐抵达了之前被薛元魁称作为乌坨坑的地方。
乌坨坑地势略比其他戈壁荒漠略矮一些,形成了一个方圆大概七八里的坑地。
坑底下方几乎都是细软的沙子,唯有在正中间不大的位置,有一个小池塘可以取水,池塘边缘还长有一些低矮的绿植。
“这地方曾经应当是个不小的集镇。”
裴楚扫了一眼乌坨坑周遭,虽风沙侵蚀,还是能看到大量残破的建筑,显然曾经这里也是人口聚集的绿洲之地。
而这个乌坨坑,其实就是一个湖泊。
只是岁月变迁的缘故,绿洲湖泊越来越小,周围的人纷纷迁走,到了如今几乎也就是商队经过,偶尔落脚时会到这里。
商队绕着乌坨坑边缘走了一圈,经过了连片荒废的残破建筑,最后来到了一处还算完好些的寺庙落脚。
这处寺庙门庭广大,占地不小,只是门墙坍塌,也看不出是什么刹名。
不过大约是建造时所用的材质上佳的原因,寺庙虽然历经风霜岁月,残破不堪,但大体还能架子还能维持住,比起城中其他摇摇欲坠的房屋,强出了不少。
商队入驻这破庙后,做饭喂马喂牲口休整自不必多提。
诸多琐事毕,已经快到夜深。
劳累一天,商队诸人中途又经历沙暴和巨蝎的惊吓,其中不少人早已经疲惫不堪,不多时躺在寺庙中就已沉沉睡去。三个宁西军的老卒,在喂完马匹之后,相互间形成犄角之势,也闭上了双眼休息。
裴楚在大殿一角,盘膝打坐,也未曾展现得太过不同寻常。
哔啵燃烧的寺庙大殿之中燃烧,阒然安静。
啪啪——
啪啪——
不知何时,古庙外忽然有异样声音响起。
……
第三百四十七章 百年无痕
异样的声音响起时,裴楚已然从打坐中睁开了眼,有所感应。
以他如今的修为,虽还远远未曾达到十品转通中普观普察的大神通境界,但周遭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几乎也蛮不过他的耳目。
声音传来的方向并非大殿前,而是在大殿旁边的偏殿位置。
裴楚悄然隐没身形,朝着那大殿之内一声又一声的怪响走去。
他这隐身之法,乃是无字书中显现的一门名为“隐身神术”的粗浅法术。
施展此法时需要择净处面向北斗丁罡,叩齿三十六遍,硃书“隐身符”符在纸上,焚灰净水,念咒一遍,取气一口吹于水中,服之授持四十九日,人不能见其形。
又有口诀曰:日落西山暗,身形全不见,聚气助吾身,形容皆自变。
不过,对于如今的裴楚而言,法力到了,又有真灵书符,倒不需那么麻烦,抬手虚化就是一道隐身符,具备隐身神效。
虽还是容易被一些修持双眼神通,或者其他术法的能看破,但寻常人已是难以察觉。
而就在裴楚离开不久,靠在角落处小憩的三名宁西军老卒似也有所感应,睁开了双眼。
三人虽不比裴楚那般身具道术神通,可常年厮杀,枕戈达旦,五感也远胜过常人。
只不过三人并未乱动,反而一个个双手抱着直刀,继续似闭非闭地小憩。
敏锐的五感让几人察觉到了异样,但并未有那种冰冷的杀机,于他们这些老卒而言,这点动静并未放在心里。
而另一边,裴楚隐没了身形之后,一路来到了隔壁的偏殿,无声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似在侧耳倾听。
“公子……”
“公子,救我!”
裴楚耳边隐约听到了一声轻柔飘忽的声音响起。
接着又是那仿佛叩门的啪啪之声。
“这地方有邪祟?”
裴楚站在原地轻轻皱了皱眉。
忽而,他看到了一个人影从篝火旁不远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似有些好奇,朝着那异动的声音方向走了出去。
“嗯?”
裴楚似有讶异,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话语并非是对他说,只是他六识敏锐,反而听到了这个声音。
他目光落在了那悄然挪动脚步的身影上,不由轻轻摇摇头,少年心性,最是对周遭的任何奇怪事情都会充满好奇。
从地上爬起来,似被那异响和低低的呼喊声所吸引的正是薛勒。
商队落脚在这处破庙,但几百人,自然不可能全部挤在一个大厅,旁边的偏厅干净些的位置,薛勒父子和其他一些商队中人占据休息。
啪啪——
声音在黑暗的夜色里不时响起。
仿佛是人在叩门。
“公子……”
“公子救我!”
跟着又是一声柔柔弱弱的女子的声音仿佛夜风般轻飘传来。
薛勒从门外走了出来后,很快就来到了这破庙大殿后方的一处看上去像是昔年禅房的院落外。
这些禅房破败已久,除了大概的轮廓之外,几乎看不出什么模样,但一些石柱和坍塌的佛像,隐约还能看出一些轮廓痕迹。
而那仿佛如叩门的声音传来的方向,便是禅房外一处坍塌的佛像下面。
天色不算亮,但借着偏殿隐约传来的摇曳火光,依稀还可以看得清晰。
倒塌在地上的佛像头部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看不出面貌模样,而此刻,这佛像正轻轻的颤动着,仿佛地底有东西在推动。
“公子!”
“公子——”
佛像下面,柔弱的女声再次响起。
薛勒一手按刀,朝着那声音传来的佛像走了过去。
看他的表情并非像是被迷住,可神色警惕间似又充满了好奇。
“可是你在叫我?”
薛勒微微俯下身,冲着佛像下面问了一句。
佛像下似乎是压着一块石板,不断地有东西轻轻推动着,仿佛想要脱困而出。
“公子救我!”
残破的佛像下,那个柔弱的女声再次响起。
裴楚隐于不远处,望着薛勒站在佛像前,倒不虞他有什么危险。
他已然察觉到了那破碎的佛像下似乎有极重的阴煞之气,显然是鬼魅之流。
只不过有他再次,莫说是一般的怨鬼游魂,就是鬼王之流也难掀起半点风浪。
他对于薛勒的观感极好,少年人既想经历一些怪异事,他也乐于在一旁看个究竟。
“你是要我帮你移开这个佛像么?”
薛勒听到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试探性地再次问了一句。
那仿若叩门推着石板的声音微微顿了顿,突然开口道:“小女子是……是此处怨鬼,还请公子先赐我一件单衣,不然小女子无面目见人。”
“什么?”薛勒听到这句话,脚步猛地倒退。
他心中虽有些许猜测,也曾听父兄辈讲起过一些诡异事,甚至今日白天还见着了沙暴和巨蝎。
可这自承是怨鬼,还是让他颇为诧异。
“公子莫怕,小女子求公子借我一件单衣,我愿当面相告。”
佛像地下的女声再次响起。
“好吧。”
薛勒微微犹豫了一阵,还是点点头,伸手将身上穿着的一件长衣脱了下来。
他对于鬼怪之事,要说害怕是有,但好奇更多。尤其是少年人虽自幼习武,可也听说过一些话本故事。
旁边的裴楚看得越发有趣,他已大概看出来,这佛像下面阴气深重,压着的确实是一怨鬼。
只是,这怨鬼不显形出来害人,反而躲在地底下,求一袭单衣,举动还是颇为让他觉得诧异。
薛勒答应间,已经将身上的长衣脱下,在戈壁荒漠,昼夜温差大,薛勒晚上穿的衣物颇多,即便脱了一件外衣,里间还缠着好几件衣物。
长衣落地,眨眼间从地下冒出一个白色的影子,几乎在薛勒还未能注意到,那从地下蹿上来的飘忽身影就已经将薛勒的长衣穿起。
薛勒双眼有些发直,望着面前穿着长衣的身影,这时才明白对方为何要找他借衣,原来面前这怨鬼竟是不着寸缕,他那脏兮兮的长衣被对方披着,依旧掩盖不了姣好的身段。
“你你……”薛勒一时面红耳赤,微微侧过头,不知该如何言语。
“多谢公子借衣,公子莫怕,小女子白骨衔恩……不敢害人。”
那女鬼盈盈行了一礼,声音带着气氛哀婉哭诉道,“小女子本是宦游家眷,和婢女家人途径此寺,为着寺中僧人强留,我抵死不从,被僧人怒而见杀,时我身上衣物尽褪,遂被裸埋于此,已二三百年。”
“二三百年?”
隐在不远处的裴楚听闻此言,似有些明白了过来。
面前这女鬼身上虽阴气深重,怨气缠绕,然此刻站在薛勒前确实不像是要伤人害人。
不过,裴楚听到着女子的控诉,已是明白了其中经过。
在大周之前,佛门释家昌盛,四处皆有寺庙僧侣。僧人占据大片良田,不事生产。
其中又有许多恶劣的,借着僧人身份,行许多作奸犯科之事。
而这个女鬼显然就是其中的一个受害者。
只是令人没想到的是,光阴流转,已然过去数百年。
女鬼又道:“小女子一直被困在此处,被佛光所慑,无法脱身,此后僧人被逐被杀一空,寺庙破败,小女子不知为何无法脱身离开,依旧被压着禁锢在这地底。直至新近不久,方才挣脱牢笼,能显形与世。”
“那……那你要我做什么?”薛勒眼眶微红,少年心性,听完了面前这女鬼的遭遇,已有些感同身受。
只恨光阴荏苒,已是几百年前之事,且如今大周境内,释家佛门绝迹,不然非得为这女鬼出气不可。
女鬼看着薛勒道:“小女子懵懂数百年,已于世间无牵挂,我一点真灵尽在骸骨之中,还请公子将我骸骨取出,以烈火焚烧。我已经不想再经历这浑噩难捱的岁月光阴。”
“就这些么?”薛勒心中也大感意外。
这件事自然是不难做的,在得到女鬼确认后,没有半点犹豫,就搬开了地面上那坍塌碎裂的佛像,然后又用刀剑撬开了石板,露出了里面一具森然白骨。
女鬼见着那白骨,再次魂体飘散,融入到了那骨骸之中,一件长衣飘然落下。
薛勒将那白骨取出,这番动静已然惊动了商队里不少人,包括薛元魁和裘彪在内等人都围了过来。
众人听完薛勒的话,一时唏嘘不已,数百年前之事,已无法追溯。
便是这处寺庙,如今也坍塌破坏,早已香火散尽。
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很快一个偌大的火堆搭建了起来,薛勒父子又将那女鬼的尸骸白骨放入其中,点燃大火。
火光中,众人隐约可见一女子盈盈行礼。
再无踪迹。
第三百四十八章 号角
哔啵的大火燃烧,艳艳的火光映衬着商队内外诸人。
薛勒少年心性,眼眶微红,心中有些发堵,却又不知该从何宣泄。
“已过去了。”
薛元魁轻轻拍了拍薛勒的肩膀,这般鬼魅事,他年少时不曾经历,但后来行走天下,见得多了,即便无法混为一谈,但大抵类似的并不少见,自也能明白自家儿子此刻的心情。
路见不平,一怒拔刀。
偏生有些事,拔刀也无用,不知向何人。
少年意气,真正走入这浑浑浊世,方才能够知晓许多不得已。
其他的商队众人,闻听者有叹息、有哂然,有笑笑而已。
世道如此,大家或者也不过是在挣扎求生,哪里还顾得几百年前的古人。多数的感慨不过是侥幸,这女子幸好不是想害我等。
几名宁西军的老卒拄刀而立,苍老的面容在火光下,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一生行伍,至老不退。
每个老卒的心志都犹如金铁,大抵这样的事见得已经不知多少了。
不须拔刀,就是幸事。
裴楚站在众人身后,望着那猎猎燃烧的火光和渐渐消散如烟云的虚影,仰头望了一眼暗沉的夜空,默然无语。
他心中虽有所感,但恍然间也能察觉这女鬼的心态,二三百载的时光已过,便是再想去寻仇,也是没了个目标。
他大约是能够看出,这女子的怨气之重,若换做没有这大周朝二百年的龙虎气压制,再得些机缘,定然也是要成为鬼王魔头之流,荼毒一方,如当日在玉京所见那“阴山鬼王”之辈一般。
只是天时未能给予成魔机会,直到如今龙虎气断,天下邪祟复苏,可心中执念、怨念、恶念随着岁月流转,已经渐渐淡去。
那等一念成魔,怨念随着光阴易传,反而越来越深的厉鬼魔头,终究是少的。
不过是唏嘘而已。
裴楚心中轻叹一声,他虽不知大周此前的几朝佛门释家如何昌盛,但从曾所见的“佛魔”,还有荒山野地经常见之的颓败庙宇,大抵也能想象得出来。
那样的王朝世界,反而更像是他印象里的有着神魔妖鬼的世道。
大周朝这二百年,以人间气运凝聚龙虎气,压制天下,反而不同寻常。
“周太祖姜重啊——”裴楚默然念了一句。
玉京事了后,裴楚业已知晓他斩断龙虎气,使得周太祖姜重这条盘踞在众生之上的气运之龙彻底崩灭,还气运于苍生。
可同样,没有龙虎气压制,没有了周太祖这条被万妖天鬼、修士异人所忌惮的气运之龙,诸多宗门、妖鬼再无故顾忌,当显现于世。
裴楚有时心头也会浮现起周太祖姜重此人平生,或许对方扫平天下建立大周朝,立龙虎气大阵之时,未尝没有积分以人间王朝镇压妖魔鬼魅宗门修士的心思。
但龙虎气大阵一立,权柄在手,长生,成就真龙,永世不绝……私欲无限膨胀。
这大周人间二百年,给了人间难得的安定。
不过,细究起来,虽是二百年安定,不见妖鬼,但其代价是以天下苍生气运供养出了一条孽龙。
这条孽龙与人间高处,虽镇压了妖邪,可也悄然无声的反噬人道苍生。
裴楚自知晓他斩断龙虎气,在天下苍生眼里,并不一定对。
毕竟还是有许多人愿意托庇与真龙羽翼之下,只求安稳一生。
可这不过也就一厢情愿而已,孽龙终究还是要反过来吞噬苍生的,不然大周朝这近一二十年,也不至于出现人间气运渐稀薄,鬼魅魍魉重新出世的情况。
……
在经历了乌坨坑的一夜之后,商队继续上路。
此时,距离瀚州宁西城还有三百里。
以往的戈壁之地,虽有大片荒漠,还能见到些许耐寒的草木,但随着距离宁西城越来越近,商队所行走的古道已经差不多是连绵的沙漠。
空气里热浪灼烧,人在沙漠之上行走仿佛如在炭火中炙烤。
以往商队要到宁西城,这几百里路算是最为艰难的一段路程,可奇也怪哉的是,这趟商队的速度颇快,甚至三个宁西军的老卒,脸上也不时露出惊诧之色。
随着商队的西行,天空之上总会有一片浓云遮挡日光,使得行路不至于太难,遇上一些时候,还会来上一两阵的骤雨,以缓解商队的人马干渴。
商队之中大多数人只当是运气,只有偶尔几道目光都会落在了队伍最后面那骑着双峰驼,闭目安然的道人身上。
一路西行。
裴楚虽不远不近坠在商队后方,可一直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他想起那日遭遇的蝎子精所提及的“瀚海大王”,他本以为会遭其前来报复,又或者遇到其他一些妖邪。
但出乎他意料,这一路颇为平静。
他最初还有些不解,直到商队又撞上了几支游走在沙漠古道的宁西军,方才明白起原因。
这条商道对于宁西军着实重要,一路之上都有三三两两的宁西军护持。
这些分散开的宁西军每一支都是三五人,全数都是五六十岁往上的老卒,一个个看着干瘦老迈,但身上那股尸山血海的杀气,却是藏都藏不住。
顾盼之间,星旗电戟,凛然自若,自有一股天下谁雄的气质。
“这样的军卒,倒是真有几分大周昔年镇压天下的风采了。”
裴楚心中给出评价,这宁西军士卒虽是老人,可比之他所见的大周其他军卒都要强出不知多少。
甚至曾经的禁妖、镇魔两司,都颇有不如。
这等酷烈的日头,一个个或是骑乘马匹,或是双脚行路,看着干干瘦瘦、脏兮兮,平常停下来要么吃东西喝水,要么就是闭目小憩,绝不浪费体力。
可一旦动手,一具具老迈的身躯,登时迸发出无穷力道,夺之如猛虎,睁眼要杀人。
这些人吃的是粗糙的干饼,坚硬得宛如石块,但身上携带的饮水都不稀缺。
之所以如此,便是这些人都会两门异术。
其中一法名为,烟寻泉脉,一法名为,乙毛涌波。
这两门异术能在大漠之中寻到最近的水源所在,又或是荒废破旧的枯井之中,使其再次涌出清泉。
法术虽是粗浅,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尤其是在这大漠之中,却是极为实用。
裴楚曾经听陈素所讲,那个叫做兰颇的老卒所教她的正是其中一门名为的烟寻泉脉的异术,联想起兰颇的年龄和气质,却是和这些老卒极其相仿。
“四十年行伍……”
裴楚望着远方大漠,漫道如铁,心头已然将许多东西串联起来。
这支宁西军恐怕少说二三十年,也未曾补充新兵了,甚至昔日瀚州、乃至玉京,恐怕都无人理会。
元靖帝便是周太祖姜重的分身,这大周历代皇帝都是姜重一人,或许在最初之时,还有过励精图治一番,可随着光阴流转,姜重真龙之身成就在即,又或者对于朝堂早厌烦腻歪,这支边陲的宁西军,已经孤悬大周之外已久。
缺了兵饷朝廷补给,这宁西军只能依赖商队支撑,所以才派出这些老卒来护持。
“只是不知这支宁西军的将领又是谁?”裴楚心中再次有好奇和疑问浮上心头。
能够压住如兰颇那等几乎不逊于张万夫的雄杰,四十年甘愿行伍,还有这些老卒甘愿一生在其麾下效命,这等人物绝非一般。
如今的大周,国祚已灭,然而这西北边陲之地,或许尚未立刻受到影响,但也是早晚之事。
……
长河落日,大漠孤烟。
商队一路沿着荒漠古道走了**日,围绕在商队周围的几支宁西军,似乎确认了商队的安全渐渐散去,只留下最初的廖腾和两名老卒在商队中随行。
这些宁西军人数不多,但一直都是守护着这条维系着宁西城和瀚州其他州郡的道路。
对于普通人来说,恶劣非常的几百里荒漠古道,对于这些宁西军却极为平常。
这一日,商队越过了一处沙丘高岭,渐渐的看到了远方的无垠瀚海中,一座土黄色的大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这城仿佛和周遭的大漠都融合在了一起,是黄的。
不过城外又有方圆在数里的一片绿洲。
在这处绿洲和城池周围还种植着许多光秃秃的树木,从环境上看,依稀有几分像是此前乌坨坑那般,这处绿洲湖泊正在渐渐干涸。
但即便如此,不大不小的湖泊周边,低矮的植被和草木生长蔓延,算是这无尽黄沙之中难得的一点绿色。
热气蒸腾间,远望这宁西城仿佛在微微扭曲晃动。
只不过,虽能见到少有的一片绿洲之地,但宁西城城门前,见不到人马喧嚣、人潮往来,整座城池透着一股空旷和安静。
“爹,这便是宁西城么?”
商队前方,面庞皮肤被暴晒得已然有些开裂的薛勒,遥遥望着前方的偌大土城。
薛元魁被胡须遮蔽得大半张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是啊,这宁西城便是瀚州最西之地,等我们进了城,将货物售空,再购上玉石,便可以回去了。”
“爹,那着宁西城再往西便没有人了吧?”薛勒远远望着绿洲边缘的这座城池,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听你说宁西城西面是无垠瀚海,比我们经过的这片荒漠还要广大许多呢。”
“应当是没……”
薛元魁正要回答,忽而一个干哑的声音在两人身边响起,“再往西还是有人的。”
“有人?”
薛勒微微有些惊奇,转头望去,见到说话的是拉扯着马匹的宁西军伍长,老卒廖腾。
廖腾这一路上话不多,但薛勒在耍自家武艺刀法的时候,老人终究没能完全忍住,出声指点过一两句,所以薛勒和他也还算熟络。
“嗯?”
骑乘着双峰驼,从后方不急不缓赶上来的裴楚,正在远眺着这座坐落在瀚州最西的大城,听见了这句也是露出了几分讶然。
这一路上,这些老卒对于他似有些疏远,又都是沉默如铁的性子,他几乎没有从这几个神色缄默的老卒口中打探到多少宁西城的消息。
不想这时候,宁西城在望,这个伍长廖腾突然多话了起来。
“那……廖爷爷……”薛勒望向廖腾苍老的面庞,自是喊不出廖伍长,朝他问道,“是那些人呢?我爹以前和我说宁西城以西就再无人烟了。”
“哈哈……”廖腾难得的轻笑了一声,目光幽幽地瞥了一眼宁西城更远的西面天空,“若是这无垠沙漠都无人了,我们这些人又在此地驻守作甚?或许那些也谈不上是‘人’了。”
“谈不上‘人’?”薛勒听到这话有些不解其意。
便是一旁的裴楚从这话里,也听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只是廖腾不再多言,朝薛元魁以及一干的商队众人行了一礼,“薛头领,诸位,某还有公务在身,便在此先行别过。”
说着,廖腾和身后两名老卒又向一旁的裴楚抱了抱拳,转眼间几人上了马,先行朝着宁西城疾驰而去。
薛元魁和裘彪等人见着廖腾和另外两名老卒离去,倒都谈不上什么伤感,对方只是先他们一步回城复命,当即呼喝着众人,让商队加快一些,朝着城中行进。
这一趟西行,尽管中间遭遇了沙暴和那些巨蝎,甚至薛元魁父子知晓那巨蝎是妖怪,可总体而言,还算是比较顺利。
这最难走的大漠一段,天公作美,不是有浮云遮天,就是偶尔有大雨落下,着实轻松了许多。
如今宁西城已然在望,将商队之中所携带的物资贩卖,再然后转换成玉石,回到瀚州卖掉,就是好大一笔钱财。
依照以往来算,跑这一趟挣个一年吃喝不愁的银钱总是够的。
呜呜——
正当商队重新前行,忽然一阵低沉悠远的号角声响起。
“那是什么?”
众人远远望去,就见宁西城以西的远处,有弥漫得半天高的沙尘卷起。
安静的宁西城倏然间仿佛从沉睡中醒过来一般,几座城门之中突然有几支骑兵冲出,朝着那沙尘弥漫而来的方向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