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四章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幽暗的山谷之内。
裴楚人在半空,负剑而立,身上的衣襟和发髻垂落的长发,猎猎飘飞。
此刻,在他眼中,整个山谷已然全部被一股异样的黑色气息所覆盖,那气息浓郁得仿佛流水,似乎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腐蚀整个山谷之内。
所有草木和走兽飞鸟昆虫之类的生灵,全部都一点一点化作枯槁。
而站在裴楚不远处,那一身百衲衣,面目祥和,神情悲悯之人,赫然便是他此前在大江之上遭遇的老僧。
当日裴楚和陈素两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见这老僧,对方无缘无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那金光手印,裴楚至今都记得清晰,若非他得“九牛神力”道术后,体魄强横,再加之又有“一炁保身符”护体,那一次或许就被老僧的金光手印拍成了肉泥。
可即便裴楚那时实力已是不俗,猝不及防之下亦是被老僧一掌拍入到了江底,等裴楚挣脱而出,再去寻那老僧,已然不见对方踪影。当日裴楚和陈素两人在大江之上行走,恰巧遇见这老僧,对方无缘无故的就朝裴楚拍了一掌。
遍寻无果之下,裴楚便将老僧无故他之事暂且按下,之后斗郭来,又北上司州,关于老僧之事已经被他抛诸脑后。
可不想,他方才法力恢复之后,循着方秋子梁道臣等人的痕迹,一路找到这幽谷之内,竟然再次见到着老僧。
老僧双手合十,身上黑色的气息涌动,偏又给人以一种庄严宝相之感,看着仿佛协调又透露着难言的诡异。
尤其是老僧身后佛陀虚影渐渐从虚幻到凝实,一手指天一手之地,似有“唯我独尊”之感,更让人感受到一种极度的恐怖和压抑气息。
那巨大的佛陀虚影手掌之中,一道金光灿灿的门户若隐若现,门户之内有无数人影在顶礼膜拜,在赞颂,在诵唱,天花纷纷扬扬,一眼见之就几乎要将整个人的心神都夺了过去。
那浩浩荡荡听不甚分明的梵音更是不断响起,无孔不入,似要将天地之内一切所有都度化皈依。
“想不到这老和尚竟然有这般手段。”
裴楚看着眼前的老僧,还有对方身后那巨大的佛陀虚影,心中亦是震撼。
他之前在山谷,已经见到了那天空之上龙虎气汇聚所形成的“镇”字。
以龙虎气的破法诛邪之效,那一个镇字落下,即便峄山山神、越江江主恐怕也难承受。
但那佛陀虚影仅仅只是随意一手朝天,便将龙虎气汇聚的“镇”字击溃,其手段着实惊人。
“裴道友,这妖僧便是北地疫乱的幕后之人!”
下方地面上,已失了分寸神色灰败的方秋子,骤然见到裴楚出现,顿时高呼出声。
面对这老僧,他们在场几人手段频出,可最终都未能奈何对方,为今之计,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裴楚身上。
尽管裴楚虽非道门出身,说一句野道人不为过,但方秋子自知裴楚一路作为,斩妖除魔、锄强扶弱,至少此时当是和他站在一条阵线。
且如今天下板荡,道门再次出山,即便方秋子不完全知道宗内和道子所图为何,可也明白各宗之人纷纷入世,为的绝非简简单单的匡扶苍生。
他之前和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等人所言,道门如今欲开第十宗。
这第十宗可以是旁门里樊余奇、师寄柔这些各“字”的门派,自然也能是如裴楚这般虽然有度牒,却未入道门的山野修士。
脸色苍白的荀浩思吐了一口鲜血,龙虎气秘法被破后,神通反噬,几乎一下就搅乱得他的气息不稳,受了不轻的内伤。
听到身边方秋子抬头,朝着裴楚呼喊,荀浩思也忍不住一起叫了起来:“裴道人,这妖僧献祭无数生灵,已然入魔,不可大意。”
若是在陵定郡之前,裴楚虽在凤唐县展露了一首雷法手段,但还引不起荀浩思的重视。
可在前面陵定郡郡城之外,裴楚所施展的雷法一击湮灭了数十万尸鬼,其声势之宏大,场面之骇人,足以让荀浩思将此刻出现的裴楚视为救星。
在荀浩思话音落下后,老僧似也注意到了裴楚。
他并未急着再次动手,反而面露微笑,浑浊的双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番,微笑道:“不想今日再遇故人!”
正在老僧开口说话间,他身后高踞于虚空的巨大佛陀虚影,亦是如老僧一般动作,眼睑微垂的红色双目,落在了裴楚的身上。
那黑色的佛陀虚影已然和老僧融为一体。
刹那间,裴楚就感受到了一种沛然难当的恐怖气息将周身笼罩。
浩大,深沉,无边无际——
裴楚眉头微蹙,周身似有无形气劲鼓荡,在对抗着那佛陀虚影投下的目光和压力,缓缓开口道:“僧人,我只有一问,你为何要祸害无数百姓?”
此刻的裴楚已然差不多猜也猜得到,这老僧就是此次雍州和司州疫病之祸源。
对方身上萦绕的那浓郁似水的黑气,还有那佛陀虚影掌中的佛国赞颂,几乎就是此前裴楚在荒原之上,第一次遭遇尸潮时所见。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解的乃是,佛门如今在大周几乎不可见,但教义道理,当是与人为善,如何这般祸害了无数生命百姓?
哪怕是当日的浮罗教妖女,也只不过是挑拨、蛊惑,破大周龙虎气,真正祸害数十万生民百姓这种事,也是做不出来的。
老僧面色不变,反而拈花微笑,颂念了一句佛号后,风轻云淡道:“众生平等,众生平等……草木是生灵,虫豸是生灵,雀鸟是生灵,虎豹亦是生灵。我佛面前,众生平等,既是平等,缘何不能死去?”
说着,老僧又缓缓抬起头,目光幽远地望向前方虚空,再次慢慢道:“能以众生怨念请回我佛,这是万千生灵之福报,入我佛之佛国,得享永世之福。”
“妖僧!!”
这时,不等裴楚开口,地面上荀浩思忽然再度开口骂了起来,“任你舌绽莲花,说破天来,也不过是为了复仇。”
在场众人对于老僧之前所说的话尚不能全然明白,可荀浩思在翰林院遍阅大周藏书,从前人所著一些或是直白或是隐晦的文刊,知晓一些旧事,也早洞彻清晰了这老僧出现的原因。
那老僧听到荀浩思的话,也不反驳,反而淡淡道:“种恶因,结恶果,老衲是来收恶果的,不是来复仇的。”
“复仇?恶果?”
裴楚听到这里微微有些疑惑,他心中此刻已然提高到了最警惕,可并未贸然出手。
不是心怯失了战意,于他而言,诸天神佛,只要可杀者,没有不敢杀的。
而是这老僧的手段诡异,其中又似牵扯到了一些人道和大周之事,即便要拼死一搏,除魔诛邪,此刻也想要再探知一些内情。
荀浩思也不管旁边梁道臣和方秋子异样的目光,状若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哈哈哈,也是好笑,劝人放下的释家佛门,如今却要来结恶果……果然是个入魔的和尚,果然丧心病狂。”
老僧再次笑了笑,只是这一次笑得比之方才更为诡异,先是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接着嘴唇轻动,仿佛呓语又如同叹息般道:“老衲等了二百载,终于等到了今日。”
说倒最后,老僧的语气陡然转冷,声音尖锐刺耳,宛如夜风呼号,厉声道:
“毁寺、杀僧、焚经、烧像,诛戮天下沙门,禁毁一切经像。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世之惑。”
“老衲哪算得丧心病狂,是尔等好狠的心,大周,儒门、道门,这世间生民百姓,好狠的心啊!我释家佛门九千六百四十三座寺庙,百万僧侣沙弥,全然焚毁,尽数诛杀……哈哈哈,众生平等,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毁得,其他又有什么毁不得的。
且这无数生灵入我佛国,乃是福报,福报……”
“竟然是这样。”
此刻,不论是裴楚,还是方秋子或者梁道臣等人,都终于明白了过来。
在前朝时,佛门鼎盛至极,远胜过儒门道门。天下田产占据三成,庙宇林立,寺庙内佛像真正以金银融铸,沙弥僧众跑马点灯。
可大周立国之后,忽然天下间就再难见到僧侣,山中的庙宇也多数焚毁,释家佛门几乎断绝,生民百姓除了一些见多识广的伤人偶尔有听闻之外,寻常人一生可能都再见不到一个沙弥僧人。
此刻听着老僧言语,众人方才明白当年佛门忽然衰落消失,却是被大周和儒道联合所灭。
其中经过虽未详说,可光是听着那字里行间,就已经是血腥扑面,杀气腾腾。
而灭佛之后,儒门入主朝堂,翰林院学士可以借龙虎气施展儒门神通,而道门虽在江湖,可被大周奉为国教,天下道观林立,在大周虽未曾真正干预朝堂,但地位超然。
佛家讲求舍,讲求空。
可传承都要断绝了,又如何能舍,如何能空?
面前着老和尚一身百衲衣,年岁也不知多少,可佛门被毁这般仇怨,哪里会没有执念,又哪里可能放下?
大周立国之后,天下二百年承平。
在朝廷和儒道两家的打压之下,释家佛门几乎已经绝迹。
但到了最近十多年,天下渐乱,孽障丛生,儒门和大周已是一体,已是自顾不暇。
而道门,则因五十年前的一场内乱,浮罗教横空出世,使得道门一时也无力顾及。
老僧这才悄然出世,他不为再兴佛门,反而以疫气祸害生民,而后又拘役雍州和司州数十万生民魂魄,祭炼他身后的“佛魔”。
众生平等,我释家佛门既然不在,尔等也不应当在了——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第二百四十五章 除魔(上)
“执念一生,佛也是魔!”
裴楚立于虚空之上,从几人的话加上他此前了解到的一些此方世界的情况,已然大概明了面前这老僧的所“执”。
他所学之道术来自于无字书,没有师父教授,没有宗门护持,行走天下,是个真正的野道人。
可面前这老僧,明显是佛家大派子弟,或许还是自幼长在寺庙,受师门长辈和同门维护,慢慢长成,以寺为家,一心礼佛。
大周灭佛之举,于对方而言就是破家灭门,不论从情感上和信仰上,都难以放下。
“难怪当日萍水相逢,在大江之上他问清我是道人身份后,骤然痛下杀手!”
这种偏激和走极端,裴楚丝毫不觉意外。
思及那日大江行与老僧的会面,对方当时不知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会突然朝他出手袭击的原因,只有一个。
那就是他的道人身份。
佛道相争,不相容!
老僧当日在大江之上,或许只是见着他的道人身份,才临时起意,突下杀手,可也从这里看得出对方,内心是何等的恨到了极致。
至于说之后飘然抽身离开,大概就是见一掌未曾了解裴楚,心生忌惮,再加上所图非小,不敢再继续暴露下去。
想通了此节,裴楚心中不禁油然生出一声叹息。
随着他《三洞正法》小乘渐渐圆满,已然能够感受到心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
一旦心境堪破,外邪入侵,又或是心生他念,几乎由内而外的就会表现出来。
就如裴楚自己,他时时能自照心神,所求所学,为的是匡扶天下,为的是生民百姓,为的是心中的一口气,争的是一腔热血。
这是他从前世所学所见所闻所慕而来,结合他今世的诸多见闻,逐渐点点滴滴如涓流汇聚而成。
若说妖魔鬼怪之类的,还可算作是真正的外道邪魔,动起手来丝毫不用顾忌。
但这种私仇、家仇、信仰等诸多汇聚,以至于引起了这次如此多的死伤乱离,着实让人愤懑。
他上一世读过一些关于古代宗教之类的讨论内容,其中儒道释之间的关系极为复杂,有相辅相成彼此影响的地方,也少不了攻讦和斗争。
这方世界与他前世,虽地理人文大不相同,但不少地方其实又有所类似。
那一世里他所知晓的宗教战争,规模浩大,搅动历史风云,短短几千年就不知上演了多少次。
而此方世界,道法显圣,真神降世,不同宗门神佛信徒之间的争夺信仰又或者是占据资源,那其中的斗争惨烈处,更是难以想象,可称劫难。
不过,从这点上看,裴楚对于这个神魔世界的认识又加深了许多。
还有那大周朝廷所展现的实力,在真神显圣的世界,竟有灭佛之举,虽说其中又有儒门和道门助力,可依旧让他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一个妖魔存世、术法显圣的世界里,存在的封建王朝不但不是依托于各大教派,反而威压各方,定然是有过人之处。
只是,如今大周似到末年,其中的缘由,如此前荀浩思所言,还需他亲往帝都玉京去走一遭,方才能够知晓。
如今这方世界,裴楚所见到的层次已经比普通人高出不少,接触到了道门、教门,还有大周朝廷官方的儒门实力,也见了草头神和妖魔之流。
但越是往上走,就越觉得前面灰蒙蒙一片,依旧看不真切。
这方世界有是否有天庭天宫,诸天神佛高居其上,坐看人间兴衰起落?
纷乱的思绪一闪即逝,裴楚的目光再度落在了老僧的身上。
此间的前后缘由,他已一一理清。
可越是知道眼前着老僧的遭遇,他就越发无法释怀。
任你有天大的怨恨,可将这些恨意落在了寻常的生民百姓之上,那就不成。
这老僧此番作为,早已是遁入魔道。
一声清越的剑鸣声响起。
却邪剑已然被裴楚从身后背负的剑鞘拔出,周遭环绕的清风渐渐变得凛冽,地面周遭,那些枯萎的草木和已然毫无生气的虫豸鸟兽,被渐起的狂风席卷而过,顿时化作了飞灰烟尘。
裴楚手中的长剑朝天空一指,咔嚓一道电光撕裂山谷上方的黑雾,骤然将整个山谷之内照得内外通明。
那雷光从九天落下,宛如长龙腾跃,不偏不倚地轰击在了高踞空中的佛陀头顶。
轰地一声!
黑色的佛陀虚影整个脑袋一下就被“天罡五雷法”所召唤来的雷电击中,崩灭了一大半。
“好雷法!”
地上的方秋子和师寄柔等人见到此番情景,一时都不由欣喜地叫了起来。
面对这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众人已手段尽出,可惜毫无建树,奈何对方不得。
反而术法反噬之下,不论是方秋子还是荀浩思都受了不轻的伤。
他们几人虽不会雷法,可道门之中的诸多术法,雷法毫无疑问是杀伐最强之一。陵定郡外以十万计的尸魔,最终都在雷法之下,云散烟消。
此刻,这黑色的佛魔虚影,被裴楚的雷法击中,顿时令这些人心中有了希冀之色。
可惜,那虚空之上的佛陀虚影,只是眨眼之间,崩灭的头颅又恢复了原状。
依旧是手托佛国,眼睑低垂,俯瞰苍生的模样,只是眼中的红光越发妖艳炽烈。
“雷法?”
老僧嘴唇轻动,浑浊的目光望着裴楚,隐约也流露出了几分异样,随即又淡淡笑道,“老衲当日在大江之上,按不住心绪,朝道人你出过一掌,今番算是抵过了。”
“是么?”
裴楚见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复原,面色平静,心中并不意外。
他方才这道雷只是试探,这老僧前番连荀浩思召来的大周龙虎气凝聚的“镇”字,都可击破,他想要一击见效,自是不可能。
结果也真如他所料,老僧身后凝聚的黑色佛陀着实有怪异之处。
但越是如此,他越知今日凶险。
这老僧若今日脱困而出,再在其他地方来一次祸乱,又不知要害死多少生民。
就当裴楚却邪剑再度扬起,虚空之中的老僧双手合十,眉眼越发慈善温和,眼中仿佛流露着大欢喜大雀跃,唱了一声佛号后,再次嚷声道:
“我佛慈悲,老衲混迹人间二百年,今日终等得人道气运紊乱,尔等既然得见我佛,安能不朝拜耶?”
话音落下,黑气萦绕的山谷之内,似有莫名压力在周围回荡开。
那高踞天空的巨大黑色佛陀,隐约可见脑后有金光闪烁。
黑色如实质一般的气息和佛光交织缠绕,既给人一种莫名的和谐,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地面上的荀浩思、方秋子和失魂落魄的梁道臣等人,几乎在老僧说完之后,就能够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从天空落下。
耳畔是一句又一句的梵音,一种由心头自发涌起的古怪感受,让人似乎忍不住想要跟着那些梵音一起颂唱。
砰地一声闷响。
体魄膨胀如一座小山的樊余奇轰然跪倒,双目痴迷,口中喃喃念叨了起来:
“皈依我佛,朝拜我佛,礼赞我佛……”
接着是师寄柔和吴共两人,先后也跪倒在地,朝着老僧所在的方向鼎立膜拜。
荀浩思和方秋子、梁道臣三人,则苦苦支撑,一个个面色苍白,大汗淋漓。
人在半空正要再次施展雷法的裴楚,同样觉得周身仿佛有无形之力,一下狠狠将他整个人箍住,使得他喘不过气来。
耳畔有无数声音不断响起,礼赞、颂念、吟唱,男女之声汇聚,如海如潮,汹涌而来。
隐约间,眼前所见的那黑色佛陀手中的巨大佛国,似不断放大。
那佛国之中,可见天花落下,可见金碧辉煌,可见众生喜乐……
只一眼,似就要将整个人的心神全部吸纳其中,让人心生向往。
正在这时,裴楚身上胸口一热,贴身收藏的三道“一炁保身符”齐齐绽放出光芒,将他唤醒。
这五道符是他前次回凤唐县时所画,当时他总共画了九道,三道交予陈素,三道交于慕子谅,剩下的三道留着傍身。
以裴楚今时今日的术法神通,平日里“一炁保身符”所派上用场的地方已经不多,可不想方才一下遇险,发挥了作用。
再度回过神来,裴楚发现,自身在这片刻的恍惚间,不知觉已经到了那黑色佛陀掌心附近,似再一脚往前,就要迈入那掌中佛国。
“好厉害的手段!”
裴楚清醒过来,脚下的绢云随心而动,一下就将他拉开了数丈距离。
这一眨眼之间,他已经看清了地上趴伏的几人完全陷入到了某种特殊的情景之内,以他的目力,更是看到众人身上的血肉魂魄似都在一点一点的飘飞,宛如萤火星光一般流向了那黑色佛陀手上的佛国里。
望着那掌中佛国的无数生民魂魄,忽然心中一动,却邪剑在回旋在左手手掌间一划,殷红的鲜血涌动。
裴楚借着自身流出的鲜血,以却邪剑在空中快速画了一个符号,口中突然念了一声:“收摄!”
第二百四十六章 除魔(中)
“收摄!”
黑色气息浓郁的虚空里,一声轻喝荡漾。
裴楚以自身鲜血为引,运转法力,转瞬间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繁奥的符篆。
以裴楚今时今日的法力,即便没有黄纸毛笔,单是献血所书画符篆,亦有莫大的威能。
那符篆红艳艳宛如朱砂,却又比之寻常的朱砂更加鲜明,隐隐有红色的光芒亮起,朝着黑色佛陀手掌的佛国门户方向飞去。
砰地一声,红色的符篆在佛国门户前一下碎裂开,消散在了虚空中,继而一股无形的吸纳之力,几乎瞬间就在门户前形成,宛如黑色的漩涡,深不见底。
那佛国之中,无数正在虔诚朝拜礼佛的生命魂魄,顿时宛如星辰一般,消散成斑斑点点,仿若流水一样从佛国的光明门户里溢散出来。
从佛国光明门户中望去,里面金光缭绕的佛国,几乎眨眼间就有许许多多或盘膝或匍匐在内的生民阴魂消散。
那黑色宛如实质一样的黑色佛陀虚影,身形似乎在此刻也淡薄了几分。脑后的佛光,更是晦暗了几分。
“哎呀!”
地面上,猛然一下惊醒过来的梁道臣,倒跌两步,急忙后退。
望着那虚空上的佛陀和那佛陀手中的佛国,脸上露出了震惊和恐惧之色。
就在方才他感觉自身已经完全陷入到了虚妄之境,心口都是颂念佛号,礼赞佛陀,一切仿若心甘情愿,水到渠成一般。
可越是如此,一下清醒过来之后,就越发的感觉到了难以形容的恐惧。
“不成,不成,爷得赶紧离开这里!再待下去,爷就真成了一个秃驴了!”
成为秃驴其实也没什么,可梁道臣心知这老僧莫说是入魔成了佛魔,就是真的在前朝佛门广大之时,被他师父左瘸师还有那位……找上的话,也讨不了一点好处。
而且,这入了那佛国的明显是自家的魂魄,往后生死不由人,真就是有机会脱离,可这身皮囊又是哪里那么容易丢弃的。
纷乱的思绪电转间,梁道臣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开始朝着山谷之外的方向跑去。此刻他身上的二百术兵已全部耗尽,水火葫芦虽还有“水”法可用,但这般宝贝真对上那妖僧恐怕也难起什么作用。
这妖僧厉害得紧,谁爱对付谁对付去,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至于说他的那匹他亲手雕琢祭炼的白马,山谷之内尽是那老僧溢散的黑色气息,他一时也不敢招摇,只是甩着宽大的衣袖逃离。
另一边方秋子和荀浩思两人,在梁道臣起身逃离的时候,也是一下清醒了过来。
他们身上那如星火点点溢散的精气和神魂,在裴楚以血为引,施展“收摄”之法时,已经再次回归自身。
虽各自都能感到身体再次出现了明显的虚弱,但两人修为不弱,至少也缓和了过来。
眼见梁道臣逃离,二人对视了一眼,却没有动弹。
他们毕竟不像梁道臣那般出身教门,丝毫不要面皮,虽面对凡人高高在上,但此次事由,不论是为师门朝廷,还是自家心性,此时所想的皆是除了面前这妖僧。
妖僧以疫气流散感染,收纳数十万生民百姓的魂魄,这等罪孽,这等魔头,若是放任不论是对大周还是对道门,都是一场噩耗劫难。
冷静下来的两人,荀浩思盘膝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非金非铁的古朴符印握在手中,双目微闭,似感应符印之中的龙虎气。
而方秋子则跌跌撞撞站起,朝着旁门中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几人走去,手中凝聚法印拍在几人身上,将几人从那莫可言状的状态中唤醒。
樊余奇和师寄柔等人醒来,几乎稳不住身形,瘫软在地。
他们两次中了老僧掌中佛国的梵音影响,心魂震荡之下,已是个个受创不轻。
几人脸上都露出了惊骇和后怕之情,若非方秋子及时将他们再度唤醒,心神完全沉浸于佛国梵音之中,不用多久,怕是三魂七魄彻底离体,就再也没有一点转圜的可能。
“这收摄鬼神之术,却比我所想的还要玄妙。”
裴楚一手持剑,在虚空稳住身形,望着他以血为引所画出的“收摄符”,心中亦是有些未曾料想到。
方才在黑色佛陀手中的佛国光明门户前,裴楚惊醒后,见着里间无数生魂顶礼膜拜,心中一动,想起了他最近所学的新道术“收摄鬼神”。
自离开越州后,他和陈素先后经盘州、云州,到如今的司州,一路除魔降妖,救济生民,无字书显现共得了“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画地成海”和“收摄鬼神”五门道术。
其中前面四门,或是因为得到的时间较短,还未曾习练,一些准备也不足,在此刻并未能施展出来。
唯有这第五门“收摄鬼神”的道术,无需开坛做法祭炼法器,也不用采集日精月华和天罡炁,书符一道,真灵自身,灵效自成。
裴楚得无字书中这门道术时,最初也不过是以为是收摄一些邪魅鬼物,但此刻骤然施展出来,所起之效果,却大为出乎他的意料。
那佛国之中的无数生灵,生前是人,死后肉身化作尸魔,魂魄则全数被老僧以佛国拘役其中。
裴楚想起此前几次遭遇尸群时,见着的那空中飘荡的黑雾和里面无数魂体哀嚎,再见到眼前那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心中约莫已经感到了,这佛陀虚影能够维持,其实全部依靠的就是这些生魂所维持。
他前面的那一道雷法,轰击之下,佛陀虚影飘散开,随即又恢复过来,其实就是耗费了其中许多生魂,才能做到。
若只是老僧,裴楚不论是肉搏近战,都有可为。
但对方身后那佛陀虚影明显和老僧合为一体,想要斩杀对方,不使这“佛魔”离开这山谷,继续祸乱人间,唯有先破了对方的法术。
否则,连近身都不可能,对方的掌中佛国再来一次,梵音响起,扰乱心神,裴楚身上的“一炁保身符”耗尽,立时就要陷入危险的境地。
“嗯?”
就在裴楚的“收摄鬼神”的道法施展之后,一直面露微笑的老僧望着那符篆所化的吸纳气旋,似乎也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危机,上翘微笑的嘴角沉了下去,浑浊的双眼里绽放出了冷冽的精芒。
“我佛慈悲,小道士,老衲本意度化你入佛国,得无上大欢喜,你这般不识抬举!”
老僧面色冷然,这短短的片刻光景,从他佛国之中溢散的亡魂不知多少,再这般下去,他以无数魂体祭炼的佛魔之躯,恐怕不用多久就要消散崩灭。
老僧伸出右手在虚空一握,顿时黑色佛陀的掌中佛国打开的光明门户,就动了起来,似要关闭那洞开的大门。
地面上,正在调息的荀浩思双目猛然一睁,手中的那枚看着如官印一般的符印,一下朝着天空的佛国的门户扔了过去。
“奉天承运,大周制曰,煌煌人道,恩诏吾身!定!定!定!”
一连三个“定”字,从荀浩思口中喊出,立时空中再起波澜。
那符印看着普通,可就在被荀浩思扔出之后,在空中骤然一下爆发,从符印之内涌现出了一团团的白气。
那白气腾挪变幻,仿若活物,隐隐传出了龙吟虎啸之声。
正缓缓关闭的佛国门户,在遇上这团白气的瞬间,一下就顿住,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将起支撑。
那大方光明的佛国大门,再无法关闭,里间的无数魂魄,宛如萤火流星,不断消散飘出,被裴楚以血为引的“收摄符”不断吸纳。
“龙虎气化形?”
老僧目光注意到了空中翻腾变幻的白色气体,眼角抽搐,眼底泛起了一丝深深的恨意。
“大周朝廷,周天子,儒门啊!”
老僧陡然暴喝一声,已渐渐融为一体的黑色佛陀平和的面容上,似也有了愤怒之意,“这人道气运,为天下万民所有,尔等焉能攫取为龙虎气,尔等焉敢以这气运压我佛门!!”
声音到了最后,老僧身上的百衲衣飘荡,一股雄浑、莫名、威严的气息骤然升腾而起。
黑色的佛陀越发凝实,耷拉的眼睑睁开,双目红光大盛,成怒目之态。
佛怒!
“龙虎气,人道气运?!”
裴楚听到老僧的怒喝,这时却是心中一动,恍惚间似捕捉到了一点什么。
此前遇见峄山府君时,对方临死前的那番“人道气运将近”的话再次在心里回荡。
他遇见禁妖司总旗庞元生,对方所用环首直刀的龙虎气,还有与荀浩思那召制龙虎气所施展出来的奇特术法,一时让他觉得里面有莫大的关联。
大周朝廷以龙虎气威压天下,可以锻造携带龙虎气的武器,可以使得儒门以龙虎气施展术法神通。
而人道气运……
气运之说,虚无缥缈,无影无形,可裴楚又知其是真实存在。
他最初以为的人道气运是大周王朝的气运,可如今想来,其中并非如此……
只是,此刻情形急迫,却不让他多做其他考虑,趁着老僧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团符印爆发的龙虎气身上,裴楚脚下绢云飞起,手中却邪剑呼引风雷,再次朝着巨大的黑色佛陀中间的老僧杀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声暴鸣在山谷内再次响起!
一道宽有数丈,长过百丈的电光从九天再次落下,与此同时,裴楚手中的却邪剑也已杀到了老僧跟前。
老僧面露嗔吒怒意,面对裴楚暴起发难,似并无在意一般,他的身体凝聚在佛陀虚影的中心,忽然嘴唇微动,似要言语。
虚空上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在老僧开口的瞬间,亦是同样张嘴,口中发出了一个古怪的音节:
“哞!”
几乎在这个声音响起的刹那,裴楚手中的却邪剑仿佛就如同刺中实质一般,一下凝结,顿在了那里。
接着,不等他再又其他动作,陡然全身气血翻腾,耳朵轰鸣,一股沛然大力涌来,将他掀飞了出去。
裴楚人在空中,翻转了足足好几个圈,借助呼风之术招来的几道狂风依托,才勉力稳住身形。
只是身形虽是稳住,可怀中藏着的最后一张“一炁保身符”忽然烧灼起来,周遭仿佛有无数不可见的压力,宛如置身水中,从四面八方将他层层包裹。
“吶!”
又是一声轰鸣之声响起。
这声音宛如雷音,又非是雷音。
看着好像是从老僧的口中发出,但其实又像是从那黑色的佛陀在喝问。
在这一声声的佛喝之中,声音似有形有质,在空气之中如同涟漪一般回荡。
“啊!”
“好痛啊!”
“噤声,噤声啊!我佛慈悲!”
地面上,陡然几声咆哮和尖利的声音响起。
堪堪从掌中佛国的梵音之中苏醒过来的樊余奇和师寄柔、吴共三人倒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脑袋,翻滚哀嚎,痛苦不已。
“大音希声,九字真言?!”
荀浩思瘫坐在地,面容扭曲,望着巨大的佛陀虚影,脸上涌起极为骇然之色。
他遍阅大周藏书,曾在一本前人记录的书籍里,见过佛门一门神通记载,便是九字真言。
所谓九字真言,便是“哞呢嘛咪哄呐呢吒吔”九个古怪音节,为佛陀镇压妖邪所吐之佛法奥妙,每个字都有莫大威能。
据传上古时,天妖肆虐,人道不兴。后有佛陀出世,以九个真言,降服妖魔,收为坐骑。自此之后,日夜聆听佛印,日夜颂念佛号。
只是,这等秘法神通,即便前朝佛门大兴时,几乎也从未显世,不想却在佛门湮灭二百年之后,突然冒出的一个老僧施展了出来。
尽管老僧所施展的九字真言,并没有传说中佛陀一喝,诸天震荡,妖魔退避那般宏大和威势,可在这小小的山谷之中,已然足以镇压他们几人。
感受着全身的气血不受控制的沸腾,偏偏又再难移动半分,荀浩思强按住仿佛**神魂都被撕裂一般的剧痛,再度朝天呼喊:“奉天承运,大周制曰,龙章焕采,豹略宣劳,声先虎旅,戎行骁腾……”
随着荀浩思的念诵,在他周遭一个无形的龙虎气所汇的薄膜,仿佛有形一般出现,抵挡着那震撼身心的佛喝之音。
此时,方秋子全身筋肉诡异扭曲,双目赤红如血,显然在两声佛喝中,不论身心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和,默默发声:
“日出东方赤赤火光,道祖在上卫我大章,禄存拱卫能止众刚,霸治既济魅摄火旺……”
一句句灵咒念出,方秋子身上的黄色道袍登时鼓胀起来,渐渐将那佛喝真言,抵挡在了外间。
这便是儒道两家,一在朝堂一在江湖,各有跟脚。
一个借着大周龙虎气护卫,一个借着祖师护佑,以保全自身。
“大周护不得尔等,道祖亦护不得尔等。”
老僧目光落在了荀浩思和方秋子身上,苍老的面容已然从怒气腾腾,变得有些扭曲狰狞,仰头大笑着,再无半点释家佛门的平和之态,张狂嚣张已是魔头。
“诸天崩坏,神佛湮灭,你等即便求得护持,又能撑到几何?我佛我佛,老衲我便是佛!!哈哈哈……”
滚滚激荡的大笑之声里,老僧双手合十,脑后隐约有金光显现。
依托着老僧的巨大黑色佛陀,那覆盖在周身的黑色气息似流水般不断来回流淌,在左右肩膀,突然又伸出了两个脑袋。
一个拈花微笑,神色平和,眼里尽数是大慈悲。一个头角峥嵘,如妖如鬼,恐怖非常。再加上正中的那个怒目凝眉的脑袋,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恐怖,威严。
第二百四十七章 除魔(下)
“……身及智慧俱寂静,又放光明号涅磐,薪尽临当火灭时,我为顶礼无上尊……”
三头的黑色佛陀,一作平和相,一作怒目相,一作妖鬼相,各不相同,却又无比和谐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巨大的身形从幽邃的山谷一直朝天空探出了大半个身体,宛如亘古以来,这佛陀巨像就已矗立在了此地。
俯瞰人间苍生,坐观云起云舒。
“于阎浮屠大姻缘,我为顶礼无上尊……”
“百千劫中说不尽,我为顶礼无上尊……”
“尽形修惭法,证极乐菩提,我为顶礼无上尊……”
天上地下,一声声的梵音不断响起。
裴楚再次觉得周遭视野似变得恍惚,尽管此刻山谷之内还处夜间幽暗,可于他而言,与白日无异,皆能洞悉分明,看到整个山谷被那浓郁的黑色气息说笼罩覆盖。
只是,在两声佛喝之后,裴楚身形骤然感觉到了僵硬,仿佛身心脱离开了一般。
身体处于一种极度的疼痛当中,仿佛刀剑加身,仿佛烈火灼烧,而心灵却又处于一种平和安详的境地。
眼前似乎看到了格外温暖明亮的光芒,有无数人影闪动,笑容温和,有天花落下,有金光灿烂……
那金光之中有一尊金色的佛陀,似在他招手,仿佛在一声声呼唤:
“皈依我,膜拜我,礼赞我……”
裴楚头脑昏沉,只觉心中由衷的生出一种顶礼膜拜之情,似想朝着那佛陀亲近,想要匍匐,想要赞颂……
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上有许多宛如星火的微光升腾而起。
神魂、精气、法力,都在伴随着那点点微光朝着黑色的三头佛陀飘了过去。
嗡嗡——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剑身轻颤,发出嗡鸣之音。
却邪剑为当日陈靖姑所赠,是能够屠龙弑神的法器,裴楚从离开越州之后,一路持之斩妖除魔,早已心意相通。
此刻,神剑示警,裴楚再一次从那种浑噩之中惊醒了过来。
不知何时,他已经落在了地上。
两声佛喝真言,已震得他气血翻滚,即便得“九牛神力”之中六牛改善的强健体魄,这时也是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虚弱和萎靡。
他身体周围遍布枯萎的草木和走兽虫豸的尸体,一股粘稠的黑色气息正一点一点将他缠绕,而心神魂魄,仿佛要脱离了身体。
这些黑色的气息,裴楚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感染了无数生民百姓的疫气。
普通人的身体粘上一点,几乎就会被感染,沦为尸鬼尸魔之类的怪物。
裴楚狠狠一咬舌尖,猛然振奋起了精神,再度望向老僧,双眼里迸发出了决绝精芒。
“果然是佛魔,手段诡异!”
若对方并非以数十万生民百姓献祭,作恶滔天,裴楚此刻说不得就要退去。
什么是释家佛门和儒道朝廷的恩怨,都与他毫无瓜葛,他不想管也不愿意理会。
可这老僧,为了一己之私,闹得天怒人怨,献祭无数生民,祭炼邪法。
裴楚即便心中忌惮,方才差点又着了对方的道,可也已然打定了主意。
“我来此间,便是除魔!!”
咔咔咔的细微声音响起。
裴楚周身缠绕的浓郁黑气,被他强行一点一点挣脱开,手中的却邪剑光芒大盛。
“风!”
裴楚一声轻喝,周身的气流倒卷,狂风大起。
那犹如实质又无孔不入的黑色气息,被他呼来的狂风逼退,容出了一小块的空隙。
再度仰头望着虚空之上颂念梵音的老僧,还有老僧身后的巨大佛陀虚影,裴楚双脚猛然在地上一踏,绢云再起,人已飞起。
今日这一战,不比他前番面对山神江主邪教妖人,即便是绝境,可身旁始终有可刎颈的豪杰能托付后背,有大好男儿与他并肩。
这次,他是孤身一人。
此间的道门、儒门和浮罗教众人,莫说现下已遭了重创,即便个个完好,实力强横,但他们和裴楚也并非一路人。
可那又如何?
大丈夫横行天下,除魔降妖,为生民立命,若有不成,以死报于苍生!
自离凯越州之后,裴楚道行法力渐高,实力越来越强,又经历了诸多神鬼之事,斩杀了许多妖魔邪祟,见了人间疾苦,心境与他最初来此方世界时,已经大又不通,行事也不复往昔那般懵懂莽撞。
可他心中一腔热血依旧。
既来此间,总要舒我胸中意气,总要杀得那头顶之上的人物胆寒,总要为那命如野草的苍生,杀出一线天光。
数十万生民肉身沦为尸鬼尸魔,魂魄被拘禁献祭……
这等泼天一般的大事,可这方世界里,可算有力者,不过是来了大猫小猫三两只过问。
“我发宏愿时,不使生民无归处……”
裴楚人在空中,身上衣袍猎猎,眼里寒芒四射,心中积聚的怒气、不甘、愤恨,通通一起涌上来。
穿越此世,见神魔世界,惶恐惊诧。
初学道法,心中不平,无畏无惧。
道行渐高,越知世道黑暗,头顶之上有大神通者,心生犹疑……
从离开越州,随着他实力渐高,面对神佛之事常有所感,亦有了几分敬畏。
是以,行事虽为生民,但其内间却少了他在越州时的那份锐气。
但面对这老僧,面对那黑色的三头佛陀,两次三番被对方的神通梵音洗脑,反而骤然明悟过来。
我当勇猛精进,绝无退转!
恍惚间,昔年读过的书,敬仰过的人物,结合着今生所见种种,在脑海里电光流转……
愿为青山拄其间,愿为江海击崖岸。
愿为红日悬高壁,愿为生民开新天!
任你佛也好,魔也罢,仙神妖魔又如何,我既为人,当有所为!
心念动处,念头通达,再无一丝一毫的疑虑,再无一丝一毫的顾忌。
全身三十六处穴窍齐齐生出感应,最初一处玄关堪破,周身法力浩浩汤汤如大海汪洋汇聚。
《三洞正法》小乘洞神之境已成。
“洞神者,召制鬼神,其功不测,故得名神!”
轰隆隆的雷声爆鸣再起。
穹天上,四面八方的云团快速聚集,受到裴楚的“呼风唤雨”和“天罡五雷法”之感召,转瞬间雷云滚滚,天象大变。
原本晦暗的山谷,在一道道雷光交错掩映下,骤明骤灭。
在一道道亮起的电光里,黑色的气息仿若水流一般流转不定,不时做狰狞张牙舞爪状,整个山谷草木凋零,鸟兽死绝,死气沉沉。
巨大的三头佛陀高踞山谷上方,似笑、似怒、似大恐怖狰狞……
世间一切,尽如鬼蜮。
唯有那黑色三头佛陀掌间,有光明门户,其内是极乐净土,金光佛国。
只是——
那佛国便是无数生民亡魂汇聚,看似光明,却是黑暗。
在一道道明灭不定的电光之中,裴楚一跃迈入虚空,全身衣袍猎猎作响,双目、发梢、皮肤隐有电光流转。
却邪剑在裴楚左手手腕再次划过,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须臾间一个红色的符印再次出现在空中。
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幕
“摄!”
一声暴喝炸响。
裴楚以血为引书符而成的红色符印,又一次炸裂,形成一个仿若无底洞一般的漩涡,对着佛国光明门户。
那佛国之内,堪堪安定下去的诸多颂念梵音的魂体,顿时再次化作流光,从那大放光明的佛国门户之中流散了出来。
方才老僧本想将佛国那大方光明的门户合拢,可惜受到荀浩思的符印龙虎气影响,始终未能如愿。
龙虎气破法诛邪,与人道气运息息相关,在大周开国鼎盛时,盖压当世,便是真佛降世,也奈何不得。
而今虽大周龙虎气远不如国初,方才荀浩思所施展的“镇”字诀,甚至被黑色佛陀轻松打破,可通过荀浩思随身扔出的那枚符印,看着寻常,可却是荀浩思入大周翰林院时所得之官职印记。
其内蕴大周朝堂最为精纯的龙虎气加持,阻挡这虚空之内的佛国合上大门,还是绰绰有余。
黑色的三头佛陀虚影,全是佛国之中的死去的亡者魂魄所依,魂体多一个,黑色三头佛陀就强大一分,反之,魂体被裴楚以“收摄鬼神”的道术从佛国摄出,那佛陀立时就虚弱了下去。
“混账!”
老僧眼见佛国之中的百姓魂魄,再次被裴楚所收摄,脸上的愤恨之色越发狰狞,“小道士,你安敢毁我佛身?”
“尔等道士,尔等大周之人,统统都该为我佛躯资粮!”
怒意升腾的磅礴之音,回荡在幽谷之内。
当年大周国朝初期灭佛时,他还不过是一个小沙弥,所接触的佛法并不算高深。
之后,焚寺杀僧,佛门不显,他流落江湖,即便二百载过去,其实本身进境也谈不上多大。
那一日在大江之上和裴楚遭遇时,他突见道人打扮的裴楚,一时压不住心中的恶念,骤然朝裴楚出手,可并未能奈何的了裴楚,醒悟过来后,未免暴露身份,立刻逃离了大江。
但随着他人再度返回司州北地,来到这山谷后,收拢了此前布局的无数亡者魂魄,再以祭祀之法,神通术法,道行法力就与日俱增。
到了今夜,那数十万尸魔虽已被毁灭,可他借着这些魂魄祭炼,神通法力,已然达到了生平巅峰。
其中缘由,乃是因为他如今这门神通,所吞噬的生灵魂魄精气越多,便越发强横。
自数十年前,大周气运急剧衰弱,他再次出世,一直就在找寻机会。
大周十九州最早期祸乱的便是腹心之地的雍州和司州北境,此间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百姓揭竿而起。
先后有各路义军、盗匪和州郡官员常备军叛乱,出了张万夫那等打破州府的一号大反贼。
老僧借着两州乱离,将一本昔年偶然得到的邪道祭祀之法,结合他年少时在大空寺所习得的佛法,创出了今日这佛魔之术。
这也是老僧心中所执之怨恨和恶念,当日大周灭佛,儒道齐聚,可惜除了诸多寺庙僧侣苦苦抗衡之外,并未有真佛降世。
那少年时,大空寺前,无数僧侣人头滚滚,血流漂杵的场景,那养育他步步成人的师父,跪在血水之中,泪雨滂沱地乞求佛祖降临。
可惜,终究不过是一刀枭首,如灯灭,如梦幻泡影。
自那时起,老僧心中就藏着恨,藏着怒。
恨大周灭佛,恨儒道相助,恨天下苍生,更恨诸佛袖手。
既然世间无真佛显圣,老僧便要在造真佛。
见到裴楚两次三番,以收摄鬼神之术,要从他佛国之中摄取他所聚之万民魂魄,老僧嘴唇微动,口中似无声发出一个音节。
“吔!”
这音节在老僧口中似无声息,看在他背后的巨大佛陀之上,三个似平和、似愤怒、似狰狞的佛首,齐齐张开,吐露“吔”这一声,登时大如雷音,苍茫浩渺,震撼诸天。
裴楚身周几乎瞬间感受到了难以形容的磅礴之力,无形无质,却将他再次包围,似想要将他再次挤压焚灭了一般。
只是裴楚三十六处穴窍玄关已在方才随着心境再上一层,无挂无碍,全部打通,进入到了《三洞正法》之中的洞神小乘之境。
周身穴窍内的法力氤氲汇聚,如海如潮,生生将老僧的这一声佛喝真言给抵住。
轰隆!
正在这时,一道粗大的电光,从高天之下,猛然落下,击在了黑色佛陀中间那个怒气升腾的头颅之上。
猛烈的电光几乎,瞬间就将佛陀中间的吒怒面容崩灭,只是眨眼间,那佛陀身体里的黑色气息疯狂涌动,头颅又飞快地长了出来。
“……于阎浮屠大姻缘,尽形修惭法,证极乐菩提……”
同一时间,佛陀右手的掌中佛国里,吟唱赞颂的梵音越发浩大了起来,仿佛又千万个声音在不停的礼赞佛陀。
只是,这佛国之中的声势虽然比先前更大,但从那未曾关闭的光明门户里,流转溢散的星星点点也越发多了起来。
在三头佛陀头顶之上,雷云越发翻涌。
裴楚全身衣袍鼓胀,束发不知何时凌乱,手中的却邪剑在虚空狂舞,引动那穹天上的雷云感应。
迈入到了洞神小乘之境的,穴窍玄关之内法力汹涌澎湃,《天罡五雷法》中招敕风雷之能,收发随心,威力倍增。
噼里啪啦的,又是两道狂猛骇人的雷霆电光轰然落下,虽不及陵定郡郡城时,那场湮灭了数十万尸魔疫鬼的雷电洪流,可每一道雷光,却比之先前更加凶猛凌厉。
这两道雷,一道电光如龙,通天彻地,便如寻常人在雷雨天所见之雷光,阳极而生。一道光耀万里,神威凛然,不可逼视。
一道天雷落下,跟着又是一道神雷轰击。
天雷阵阵,神雷滚滚。
《天罡五雷法》中地雷者,主祷雨祈晴,节制地袛;水雷者,主役雷致雨,拯济旱灾;社雷者,主杀古器精灵,伏原故气。
而天雷者,主劫运,擒治天妖,降服诸魔,神雷者,五行神雷,主杀伐。
裴楚此前灭尸鬼尸魔,基本就只召敕天雷,这一次却是将神雷也一起用出。
他如今《三洞正法》买入小乘洞神境界,可雷法修持却已经到了中乘雷法。
璇玑雷枢以开筵,存思变神以化真,召劾将班以驱使。外炼为表,内炼以为用,修成后可使役雷霆、呼啸风云。
两种神雷交织间,巨大的黑色三首佛陀,身上到处是被雷霆电光轰击的一道道缺口,接着又是黑色气息聚集,不断地修补佛陀身躯。
裴楚见雷光已至,纠缠着黑色的三首佛陀,当即不再犹豫,暴喝一声,手持却邪剑,脚下绢云比之先前速度更快了数分,直直朝三首佛陀中间的老僧杀了过去。
“哄!”
老僧见裴楚杀到面前,口中微微开合,勉强恢复形状的三首佛陀,再次发出一个佛喝真言。
可这次,这身佛喝威力,却比前面要弱上了数筹。
周遭轰鸣的雷音响起,裴楚只是鼓足了一口气,手里的却邪剑湛湛流光,似破开了那能够将让缠绕挤压的真言佛喝。
黑色佛陀不论是身躯还是神通法术,全赖那掌中佛国里的生魂献祭方才能够维持和施展。
在裴楚“收摄鬼神”之法的摄取了大量佛国中的魂体,再加上天雷和神雷的连番轰击下,已然不再像先前那般神威不可犯。
“众生平等,我佛慈悲!!”
老僧见裴楚手持却邪剑已杀到了身前,神色不再如先前那般愤恨交加,反而面色平和,忽然左手看似随意地扬起。
黑色的三首佛陀受老僧牵引,左手宛如小山一般的手掌,挡在了老僧面前。
叮叮叮——
清脆的金铁之音乍起。
黑漆漆的佛陀手掌迎面挡在了裴楚面前,破法诛邪,锐利难当的却邪剑,骤一触碰到那佛陀的手心,一时竟无法切入。
这佛陀身上缠绕的黑气,尽可称之为魂气,既有死去的生民信仰朝奉的力量,又有燃烧神魂后,所得的怨念恶意。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即便锋锐,可一时奈何不得。
“我佛亦有怒目!”
老僧隐含怒火的声音响起,呼啦一声,剧烈的劲风侵袭。
那佛陀右手手掌蓦然朝下一压,从天而下压向裴楚,竟然是要将裴楚整个人生生压在地下。
裴楚身边的旋风忽然再次卷起,绢云借着风力,连翻带滚,从空中达到地面,一下躲避开了这从天而下的一掌。
嘭!
巨大的手掌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不等那轰鸣的响声消失,忽然已佛手印所在的位置,突然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陡然间地面仿佛潮水一般翻滚了起来。
岩石乱飞,尘土飞扬,地底塌陷,沟壑纵横。
剧烈的震荡,仿佛地龙翻身。
裴楚眼见如此佛陀打出如此强横的一掌,再望向黑色的三首佛陀,忽然心中有所明悟。
非但不退,反而再次欺身而上,手中的却邪剑蕴含雷霆电光,再次劈砍在了佛陀右手臂上。
依旧是叮当之声响起。
可这一次却不再如方才那般清越,反而透着几分沉闷之音。
佛陀手臂抬起,又携带着狂猛到让人心惊胆寒的力道,抓向裴楚。
裴楚身形腾挪纵跃,在巨大的三首佛陀面前,蹿跳腾挪,手中的却邪剑伴着雷光,不断对佛陀造成细微的伤害。
连续数次之下,裴楚眼中升腾而起的火光越来越炽烈,他已经寻到了胜机。
在裴楚“目知鬼神”的道术之中,此刻他已然能够渐渐看清楚老僧祭炼无数生民,所成的三首佛陀,黑色的气息正一点一点流散。
他清晰的感觉到“收摄鬼神”的道术在一点点瓦解三首佛陀的掌中佛国,“收摄鬼神”这门道术,裴楚最初不过是以为一般的收摄阴魂之法。
可连续几次使用出来之后,明显感觉到这项法门比他预想的要厉害。
一般所谓的鬼神,其实多半虚指游魂鬼魅。
而“收摄鬼神”这门道术里所指的鬼神,却是真正包涵了鬼物和一些阴神,或者说未入流的草头毛神。
收摄符一出,鬼魅魍魉,阴神毛神都可慑服。
所以,在裴楚以血为引施展这门学会不就的“收摄鬼神”道术后,其莫大的威能才能从老僧的佛国里,摄取了诸多生民的亡魂出来。
且短时间之内,似乎没有穷尽一般。
有了“收摄鬼神”瓦解那掌中佛国之根本,再加上裴楚施展的雷法,一道道天雷和神雷交织轰击,不断消磨那阴魂之气汇聚的巨大佛身。
只要再这样下去,此消彼长之下,掌中佛国之内逝者的亡魂耗尽,又或者佛陀之躯跟不上补充,立刻就是裴楚的机会。
老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此刻已经从先前的虚空而立,渐渐变成了盘膝之态,整个人慢慢没入到了佛陀胸腹间,周身血肉精气早已与巨大的佛陀勾连。
老僧能够从国朝初期的灭佛,一直苟延存活二百年到如今方才行走于世,其才情远超常人。
他这门“我为真佛”之法,乃是他取自旁门邪道里,祭炼阴魂妖鬼得天鬼天魔的阴损法门。
老僧凭借自家心中的执念怨恨,再辅以昔年在佛门中所学的术法,融合而成。
先以阴毒疫气祸害百姓,然后祭炼万千生民的阴魂、怨念、执念,进入他的掌中佛国,以无上佛法度化,凝练出佛魔之躯。
然后施术者再以自身精气心神,交融其中,得无上**力。
此谓之再造真佛。
如今他这“佛魔”之躯虽是初成,可并未能达到灵肉交感的最佳地步,尤其是本来用以吸纳道门和儒门几人的掌中佛国,被荀浩思以龙虎气封禁,关闭不上门户。
那佛国里被他费尽心思收拢而来的无数阴魂流逝,加上遭受裴楚天罡雷法轰击造成的损伤修复,等到佛国之中的阴魂耗尽,他这真佛,也要打回原形。
危急至此!
老僧不敢怠慢,口念梵音,高有二三十丈的巨大佛陀躯体,忽然就矮了近一半有余。
佛陀周身萦绕流淌的黑色气息,登时再度变得凝练起来。
裴楚左右翻飞游走,轰击在佛陀身上的一道道雷光电影登时消泯无形,却邪剑落在佛陀似虚似实的身体上,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缩小了一半的三首佛陀,气势虽不比方才那般浩大雄浑,可越发凝练。
甚至,已经从方才盘膝而坐如同雕塑的状态,变成了赤着的黑色双脚,踩踏在地面上,发出了天崩地裂的骇然声势。
黑色的三首佛陀,右手托着黑气缠绕几乎如同一栋房屋大小的佛国,左手着像是拍苍蝇似的一次朝着裴楚抓了过来,动作比之先前的迟钝和臃肿,不可同日而语。
砰地一声轻响。
裴楚脚下绢云似速度慢了一分,整个身体登时被佛陀扫动的手臂触碰到,顿时整个人弹飞出去,撞击在了山谷的一侧岩壁上。
哗啦啦的沙石响动。
裴楚再次从闪避中跃出,嘴角已是挂起了血丝。
他此刻“一炁保身符”耗尽,挨上这一击,完全是凭借着血肉硬抗。
如此巨力之下,即便他的体魄堪比武进士,可也依旧难以硬撑下来。
但裴楚毫不气馁,单手持剑,再次跃起杀向黑色的三首佛陀,事到如今,其他诸多想法已是无济于事,唯有强撑着,一点去消磨着佛陀身上的那些怨念、恶意、阴魂气息汇聚而成的黑气。
“真是不畏死之愚道人!”
老僧盘膝坐在黑色的佛陀胸间,再次注意到被他打飞的裴楚,又再度朝着他杀来,面上突然露出了悲悯之色,恍若在叹息一般。
就在裴楚手中的却邪剑近到老僧面前的佛陀不过十多步远的时候,那三首佛陀十几丈的身躯又再度缩小。
变成了差不多只有一丈左右,虽依旧算是巨人,可比之方才那种,擎天立地的伟岸和苍莽浩大,判若云泥。
那前面宛如一座房屋般巨大的掌中佛国,渐渐的也变成了不过是一个水缸大的黑色球体。
球体的一面隐隐有白色的龙虎气缠绕,使得球体其中露出了一个缺口,不断有流光溢散出来,被空中的那红色的摄魂符印记所摄取。
而随着三首佛陀再度变小,已经完全被越发浓郁的黑气所包裹的老僧渐渐消失,似乎整个人已经完全融入到了这三首佛陀之中。
已经完全被那诡异黑气覆盖的山谷之内,那些黑气宛如活物一般,飞速的消退,一点一点全数融入到了三首佛陀之中。
那佛陀身后,慢慢的长出了四条手臂,成了一个三头六臂的形象。
一手托着掌中佛国,一手拈花,一手竖掌,一手掐诀,最后双手合十成顶礼状。
看着身躯不过是一丈,其周身黑色气息深沉内敛,仿佛无有穷尽。
裴楚人刚一逼近,三头六臂的佛陀,其中的一个头,就望向了裴楚,抬手一掌,一个巨大的黑色手印顿时朝着裴楚压了过来。
轰地又是一声,裴楚整个人倒飞十多丈远,几乎小半个身躯都埋进了黑色如焦炭的土壤里。
“老衲已然成佛矣!”
三头佛首之中,中间那个嗔怒的佛首发出了老僧的声音。
这声音听着平平常常,却有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肃穆,清朗而又蕴含着奇异音节的声音在山谷之内回荡,“本佛历经二百年,于此浑浊世道修成佛体,号大黑天寂灭无上佛。”
裴楚再次从土中爬出,身上衣着破烂,气血翻腾。
若是在迈入小乘洞神之境前,遭到老僧连续的打击,恐怕此刻他已然无法抵御,只是如今即便身体受创不清,可穴窍之内的法力源源不断,时时刻刻在滋养修复着身体。
望着此刻站在面前的三首佛陀,心中已然明白,老僧已然和佛魔之躯彻底融为一体。
只是骤然听得面前已化作佛陀像的老僧声音,登时大笑了起来:“大黑天寂灭无上佛?你一魔头,也配成佛作祖?”
这是真正的想笑,他在此方世界见过山神江主,也见了妖魔鬼魅,可如今这老僧在他面前自称成佛,还来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佛号,着实让他感觉可笑。
“小道士,本佛确实小觑了你。”
三首佛陀之中面容平和的那个佛首,又发出言语,丝毫不为裴楚的嗤笑之声所动,继续缓缓道:“如今我已成佛,金刚不坏,水火不侵,任你雷法也好,神剑也罢,千般法术,万种神通,于本佛再无用处。”
说话间,天空上一道被裴楚召来的神雷落下,击打在了老僧佛身上,烟气缭绕,可惜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语气平缓道:“世人无知,如今本佛就要出山,去度化世人。度化一人,本佛实力就增进一分,度化此方世界,本佛说不得要再做佛祖,建极乐无上佛国。”
言语之中,已化作佛像的老僧,对于裴楚和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荀浩思和方秋子几人,已丝毫不放在眼里,所展望的已是将来。
“哈哈哈……”
裴楚手中的却邪剑嗡嗡作响,再次大笑出声,“管你佛也好,魔也罢,今日想要祸害世人,且将我超度了再说!”
面对此刻的“佛魔”,尽管对方再无那等通天彻地的气息,可金刚不坏,口诵梵音,他此时所能施展的手段,几乎丝毫无法造成对方伤害。
那此前宛如流水一般涌动的汩汩黑气,如今渐渐凝聚成了实质,仿若皮肤鳞甲,覆盖在佛陀的每一寸皮肤之上,隐隐泛着黑金色的诡异光泽。
可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魔头,天地浩然,正气长存!”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猛然响起。
却是远处已经瘫倒在地的荀浩思,不知何时突然暴起,手中一直握着的那根毛笔朝着老僧甩了过来。
“破!”
荀浩思手中的毛笔飞起,大呼一声,整个人跟着气息萎靡倒了下去,看着还不到三十的青年,一下脸上露出老态,再无丝毫意气风发。
“文曲笔?”
黑色的三头六臂佛陀三张神色不一的面孔,齐齐露出了诧异之色。
文曲笔,大周一届文科举三鼎甲所用之毛笔。
最初虽是凡物,可等三甲入翰林院,修得儒门神通后,这笔便会为朝廷请以龙虎气,敕封笔内。拥有此笔,儒门神通方才真正能够借助龙虎气施展出来。
对于翰林学士而言,这根笔比之方才那昭示身份的官印,还要来得重要。
化佛之后的老僧之所以识得,便是昔年大周灭佛时,大周开过状元,曾经以此笔破了大空寺山门大阵,使得禁妖、镇魔二司的前身大周禁卫军,长驱直入,毁佛杀僧。
可惜,等化佛的老僧认出已晚,不等他施展手段阻挡,
那看着平平无奇的毛笔在空中再次炸开,汹涌的龙虎气一下爆发出来,如海浪汹涌滚滚,涌向了老僧。
其中龙吟虎啸夹杂着无数书生大儒朗朗读书之音不断响起。
那暴烈开袭击向黑色佛陀的龙虎气,并非针对佛陀本身,依旧是针对那隐隐还有着流光溢散的掌中佛国而去。
那掌中佛国此前的白色龙虎气已然消磨得差不多,这一次完全无法抵挡,啵地一声,炸裂开来。
“啊!!混账!”
黑色的三首六臂佛陀见手中的佛国炸开,三颗头颅齐齐仰天,发出怒吼。
无数此前在佛国之中礼赞、吟唱的虚影全部飞了出来,在空中化作星星点点,每一个星点之内,隐约就是一个人的面容模样。
此刻这些百姓亡魂,失去了佛国禁锢,顿时望向化作佛陀的老僧,充满了怨毒和愤恨,阴风呼号之声大作,无数光点里的人影全部扑向了佛陀。
“我已成佛,尔等亡魂当顶礼膜拜我,礼赞我……”
老僧见着那虚空涌现出来的无数阴魂,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可惜全然没有用处,这是他用来“造佛”的祭炼法门中的弊端,无数冤魂鬼魅全然都是被他所害,他借助的就是这些阴魂的怨气,可一旦这些阴魂脱离掌控,立刻就要反噬。
“竟是如此!”
裴楚眼中光芒大盛,仅仅是眨眼间就已然明了眼前发生了何事。
“这是反噬!”
修炼术法,被人破去,尚且会反噬自身。
而这等祭炼无数生民阴魂的恶毒之法,一旦失了掌控,反噬的威力足以摧毁其自身。
手中的却邪剑再次倒转,划破了臂膀,鲜血涌出,飞快地在空中画了一个符篆,对着黑色的三首六臂佛陀所在方向,轻呼一声:“去!”
呼——
又是一阵阴风汹涌地从那符篆之中涌出。
成千上万的阴魂鬼魅,有人,有妖,有走兽,有飞鸟,哀嚎着,痛苦着,愤怒着,不甘着,发出了各种声音,扑向了佛陀所在的方向。
一团巨大的黑色漩涡在佛陀周遭不断涌起,宛如飓风,直上九天。
刺啦啦的撕裂声似乎不断在响起。
雷法不侵,却邪剑难上分毫的佛陀金刚之躯,仅仅不过是呼吸之间就快速的消融崩灭。
佛陀站在原地,不断张牙舞爪,大声呼号,各种佛号发出,打散许多阴魂。
可惜,依旧无用。
那万千涌入的阴魂,宛如蜂蚁,形成的巨大旋风,不断餐食着佛躯。
裴楚见着黑色的飓风席卷整个山谷,脚下绢云忽起,一跃飞入高空。
手中的却邪剑再次超着天空遥指,口中大声念道:“元气未判,未始有雷,太虚既开,太极始立。上则贯斗,下则伏渊,太极之数五,五居乎中,五雷齐发,诛妖灭邪——”
“雷来!”
高天上无数浓云之中,五道雷光忽然从云中亮起,继而汇聚成一道。
轰!
天罡五雷落下。
山谷之内,烟尘滚滚。
剧烈的电光几乎数十里之外都可见清晰。
等裴楚再次落下时,山谷之内,那三头六臂的佛陀已然不在。
唯有一个黑色如焦炭的身影,盘膝坐在地上,再无声息。
《
第二百四十九章 离去
山谷内,呼号的阴风不知何时已然停息。
裴楚将却邪剑插回身后的剑鞘,望着已经没有声息的老僧尸骸,默然伫立,久久无语。
远处地上,荀浩思和方秋子两人灰头土脸,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方秋子从神色上,看上去还好一些,黄色的道袍虽已破裂,可也为他抵挡了大多数的伤害,虽是狼狈,但并未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势。
荀浩思就要惨烈得多,他进入大周翰林院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得授儒门神通,方才迈入到了修士之列。
只是这神通乃是依托大周龙虎气方才有所成效,荀浩思先是请大周龙虎气,之后又丢失了两样贴身的宝物,再加上方才的一番交战,地面震荡,此刻还能勉力站起,已是因为方才并未收到太大伤害,再加上长期浸润大周龙虎气,体魄渐强的缘故。
饶是如此,站起身之后的荀浩思一时也是茫然伫立,似对于片刻前发生的一切,如坠梦中。
至于,道字旁门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共几人,此刻依旧双目痴呆,浑浑噩噩,似乎短时间内都无法回过神来。
好在几人先前除了受到老僧的佛音灌耳,神魂一时难以恢复外,后面也就受些皮外伤。
“裴道友,此番铲除妖邪,多赖了你出大力!”
方秋子晃悠着脚步,走到了裴楚身边,目光望向裴楚眼里已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欣赏和藏在眼底的忌惮。
这老僧的佛魔之躯着实诡异,那梵音入耳的手段,几乎立即就让人心神失据。
他不自觉的就联想到了此前遇见的真武宗的尹一元,在道门九宗里,尹一元所在的真武宗,号称杀伐第一,飞剑一出,一剑破万法,任你千般法术,万种神通,我自一剑破之。
可天下术法神通无千无万,哪里真的有能以一破万的神通术法,如这老僧此前颂念的梵音,若非请得祖师护身,几乎顷刻间就心神沦陷,礼赞佛陀,再不复头脑清明。
而裴楚的术法神通,他此前已然先后见过几次,裴楚的雷法,威力雄浑,比较道门里的雷法,丝毫不逊色半分。
可,他还是未曾料到,裴楚除了雷法之外,竟然还能有收摄鬼神之术,这等人物,若进道门,即便此刻还开不得第十宗,但不小多少年,定然是十宗魁首,一脉祖师。
“方道兄客气了。”
裴楚轻轻摇摇头,望着焦黑如炭,再无生气的老僧,心中丝毫没有半点除魔之后的畅快。
反而有的只是难以形容的沉重,这老僧为自家仇怨,颠覆两州之地,其中数十万生民沦丧不必待用,就是其中的走兽飞鸟虫豸草木,都遭其祸害。
从此间山谷被那黑气侵染,可以想见司州北境,还有他尚未前往的雍州,恐怕都是白地。
不过,对于方秋子还能神志清明地走到他面前,裴楚亦颇为有些意外。
他是有“一炁保身符”护身,之后又有陈靖姑所赠的却邪剑剑鸣颤音,方才能保住甚至不失,而方秋子能够请得道祖护身,确实超出了裴楚的想象。
“道祖佛祖,这高天之上,真有这些仙佛大能?”
裴楚心中疑惑,若说真存在,那这老僧所在佛门焉能被大周所灭?
若说不存,可道门之中的术法都是道祖所传。如方秋子请的护体之法,师寄柔和吴共等人的请仙扶鸾法,甚至裴楚此前的几门道术,似都在牵连感应。
“佛门在大周早已断绝,此獠丧心病狂至此,今日能得除去,着实让天下苍生万民得以保全,我当禀明道子,将裴道友之作为,尽数让我道门中人得知。”
方秋子又在旁冲着裴楚稽首行礼,裴楚行走天下就是道人打扮,在他看来天然上就与道门亲近。
不论他心中是否骇然于裴楚的术法神通,可心底还是希望这样的人物,不会沦落江湖,更不会被儒门、教门等拉拢。
如今道门再度出世,道子开出第十宗,收拢天下道字旁门,其雄图壮志,即便他未能尽知,可心下也明白,大争之世,用人之际,许多天资卓绝之英才,当入道门。
“多谢方道兄!”
裴楚神色平静,语气淡淡地应了声。
他自然是听出了方秋子的招揽之意,只是他对于道门——
“哈哈哈……”
正在这时,忽然一声大笑响起。
裴楚和方秋子两人同时一凛,这笑声在虚空回荡,却非是在场的荀浩思和樊余奇几人,反而像是……
就在两人目光望向笑声传来出,就见一个模糊虚幻的身影从面前不远处那具盘膝而坐黑漆漆如烧焦雕塑的尸体里,浮现出了一个缥缈人影。
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前面的老僧。
“这魔头竟然还未死?”
方秋子脸色猛然大变,这老僧所带给他的威胁着实超过了他的想象,那无孔不入的梵音,看似无惊天动地的威势,可乱人心志,稍一不慎就着了道。
裴楚面容亦是露出了一抹惊色,稍稍后退一步,背后的却邪剑似已清鸣之声响起。
老僧虚幻的身影在空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灭,只是脸上再无平和与愤怒之色,只是大笑连连:“老衲是魔头,道门何尝不是?哈哈哈……我佛门未能做成的事,你道门又能如何?”
“魔头,休要血口喷人,我道门光风霁月,视天下苍生己任,安能受你污蔑?!”
方秋子面露厉色,望着那虚空里飘荡的老僧喝问道。
在老僧说话间,他和裴楚紧绷的神色都稍稍舒缓了下来,两人都看出老僧此刻只剩一律残魂,随时就将湮灭。
可出于对方的阴毒和诡异手段,两人一时都不敢大意。
那老僧这时却未在言语,只是大笑着,双手合十,口中似念诵佛号,慢慢消散在风中。
裴楚站在原地,望着老僧渐渐消散的身影,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老僧的这缕残魂消散,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无数阴魂反噬,再加上五雷正法的莫大威力,对方一缕残魂能支撑至今,已然是超出他的预料。
“道门光风霁月,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就在这时,方才陷入某种茫然迷梦之中的荀浩思,不知何时清醒了过来,似听到方秋子的话,嗤笑着说道。
“嗯?”方秋子面色骤然阴沉,“尔儒门又想如何?”
“多说无益。”
荀浩思冷笑一声,伸手一招,虚空之上那艘此前不知在何方的天舟,悄然到了他头顶。
他脚下有青云自起,步步登高,上了那悄然而至的天舟。
空中又有嗤笑之声落下,“六丁故鬼,哼哼,道门,可笑……”
此时,天色放亮。
方秋子望着那离去的天舟,神色变幻一阵,再度望了裴楚一眼,冲着裴楚行了一礼,缓缓道:“裴道友,与我同行的几位道友神魂受创不轻,我当送他们回去医治,就此别过。”
“后会有期!”裴楚轻轻还了一礼。
等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离开,裴楚站在原地望着整个山谷之内。
虚空上是溃散开飘荡无数星火渐渐暗淡,已然再无哀嚎、痛苦之声,唯有如萤火一样在黑色的幽谷里,显得格外的绚烂缥缈。
“天罡五雷法”以五雷齐聚,最后轰击下来的威力,不单摧毁了老僧的佛魔躯壳,同样也让万千生民的亡魂,沦为灰烬。
裴楚有心想颂念亡魂超度经文,可思来想去,即便曾经偶然读过一些道藏,可始终未曾真正习得。
“哀我生民,忧患实多!”
裴楚无声吐了一口浊气,这次的司州之行,与他而言是一场心境历练,亦越发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
他从初学道法,到一步步接触这方世界的神魔仙妖人鬼,最初虽然凭着一腔意气,无畏无惧,可随着道行渐高,接触到道门教门中人,终究有些感慨天地高远,浩渺无际。
说到底,许多事都对自身无法做得更多,而产生了一些怀疑和愤恨。
可经历了这次佛魔一事,那些犹豫和迟疑,最后一点点随风散去。
“我当勇猛精进!”
裴楚对于自身将来所要做的,心中渐渐清晰,抬头望向天空,一夜不知觉间,悄然过去,东方已然露白。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我原想行走天下,斩妖除魔,尽我所能为遇见的百姓做点事,可此方生民太过疾苦,有妖魔从旁窥视,有鬼物暗夜谋算,有毛神愚弄人心,朝堂之上无视百姓死活,修士漠然俯瞰苍生……”
“所有的人,都有所算计,可惜却无几人,真正将百姓黎明放在心上。”
回顾过往,裴楚想到在越州时,还能遇着庞元生,狄五斗、杭九娘、张万夫以及许多市井屠狗之辈,可谓豪杰。
可惜,离越州之后,所见这样的人就已经极少。
哪怕是此次,因疫乱搅得两州不安,可前来除魔的,也不过是为了各自利益。
再度抬头望向天空,幽暗的山谷外,不知何时,东边一轮红日已出。
裴楚一跃踏入半空,负手立在山谷之上,望向东天万道金光,忽然长啸一声,望远处飞去。
(本卷完)
第二百五十章 祸事未绝
天尚未明。
凤唐县。
杂乱的脚步声乍起。
一队衣衫褴褛的人马从远处疾奔而来。
这些人约莫有三四十个,每个人的衣甲都破败不堪,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可一个个双目隐隐泛着红丝,透露着一丝亢奋之色。
“将……将军,是这里了。”
樊诏一手高举着火把,一手提着一把粗大的农家所用的刀叉,直着宅院轻声说道。
“城内应当就是这最后一处了吧?”
陈素穿着一身烧灼得有些焦黑的红色衣袍,头发随意地挽着脑后,打量着眼前的一处宅院,反问道。
“是,就这最后一处了,之前有人说这户人家有十几口都未曾逃离,只是这些时日却再无动静,也不知晓发生了何事。”樊诏点头说道。
这处宅院应当是一处富户昔年的住所,未曾受到此前的烈火影响,屋舍连绵,极为大气。
只是大门紧闭,外人也不知其中状况。
“好。”陈素面容上满是凝重,轻轻点了点头。
尽管此刻在众人之中,她的年龄最小,却是众人的主心骨。
数日前的尸魔围城即便已经过去,可死伤多人,到处都是伤员和病号,哭嚎声和低泣抽噎之声时不时都能够听见。
城内的许多条道路,狼藉一片,距离城门处的一大片区域,都已成废墟。
在裴楚回来之后的那两日,短暂的让陈素整顿起凤唐县的常备军和衙役,还有流民之中的青壮,进行搜罗和巡视。
那日,城外的尸魔,在裴楚的雷法之下基本都已湮灭。
可当日凤唐县已然城破,其中不少尸魔当时已经突入了进来。
尽管其中不少被陈素带领着的常备军斩杀,再加上梁道臣和荀浩思陆续赶到,又驱逐了一部分。
可疫气无孔不入,感染了人之后又因各有不同,难以尽数察觉。
有些猛烈的,当场就可能化作怪异尸鬼,有些城中居民则当时感染了,丝毫没有半点变化,需要好几日才会发作。
一些角落处,一些人感染了疫气化作疫鬼,先后几次骤然蹿起伤人。
这是当初,流民涌入凤唐县就发生过的事情。
一个流民在领取施粥的时候,忽然疫气发作,化作怪异,闹出了好大乱子,幸好裴楚及时赶到,方才将那乱子平息。
如今的凤唐县内也是这般,尸群虽已被裴楚的雷法除去,可一些当时的漏网之鱼,又或者不甚感染了疫气未发作者,一直是这几日在陈素带人剿灭的重中之重。
好不容易城外的尸群覆灭,城内众人侥幸活了下来,丝毫不敢大意,生恐一个不小心疫气再度扩散。
裴楚离开前也未能完全顾及得上这些,只是在教授慕子谅道法之余,又给陈素画了一些符箓,让她能够用以防身,并且可以组织起人手,去剿灭那些尸魔里的漏网之鱼。
这两日里,陈素一直带着数十个常备军士卒和衙役,以及一些流民,不断巡视,先后已经杀了尸鬼数十有余,就是怪异,有有两头被他们困住,然后用烈火连着房屋一起烧灼毁去。
眼下陈素所见到的这座宅院,应该就是他们这几日剿灭漏散的尸鬼的最后一片区域。
“火把给我!”
陈素伸手向一旁的樊诏,示意对方将火把交给她,另一手拔出了身后背着的一把横刀,朝着身后的众人低声嘱咐,“大家等会都小心一些,不要被尸鬼抓挠到。”
她如今虽然没有此前那种背负六七八刀剑武器的模样,可背上和腰间还是携带了至少两把利刃。
“将军小心!”
樊诏将手里的火把交给了陈素,双手抓着那把钢叉,小心翼翼地跟在了陈素的身旁。
这些钢叉是最近今日大家想出来的用以对付尸鬼怪异之类的魔物,钢叉的柄足有七八尺长,头前并非是尖锐的用以刺穿使用,而是一个半环形,见着了疫鬼怪物,用钢叉将其插住,免得疫鬼近身,然后再砍头或者烧灼处理。
陈素一手火把一手横刀,走在最前方,一脚踢开了关闭着的大门。
如今凤唐县内,以她武艺最高,搏杀经验又远超常人,这等打头阵之事,她从不会让其他人无故上前,以免死伤。
跟着陈素后面的众多士卒流民,动作也颇为小心,不过众人这些时日和尸魔疫鬼打交道得多了,但不畏惧。
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如果这处宅院之中要是有行动迅捷又刀枪不入的怪异,恐怕早就跑出来,区区高墙大院可挡不住那些能够攀上数丈城墙的怪物。
砰地一声,宅院宽大的门户倒塌。
陈素身体微微弓起,手中的横刀挡在身前。
她已用了“开天眼符”,夜间视物极为自然,只是举着火把一个是为了身后的众人照明,另外一个也是防止碰上了怪异,火把能够抵御,关键时刻,面对怪异刀剑无用,火把还能够派上用场。
不过,出乎众人的意料。
洞开的大门内,开阖犹如一处小广场一般的大院,丝毫没有一点动静。
陈素头前带路,目光快速地扫视过周围,全身的五感提到了最高。
她最初虽只得了“九牛神力”之中的一牛零半的好处,可一直不忘习练武艺,后来裴楚雷法初成,还不时让她以雷符感应,再加上搏杀经验渐渐丰富,可以说如今的武功今非昔比,寻常的武举人已难是她的对手。
跟在陈素身后的樊诏等人,一起进入这处宅院之后,眼见周遭并无动静,均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樊诏大量了一眼左右,转而朝前面的陈素道:“将军,这里应该没有异常。”
“是啊,若是有尸魔,嗅着我们这多人的气息,恐怕早就扑出来了。”后方又有一个常备军的士卒出声。
大家和尸魔疫鬼接触得多了,已经逐渐摸出了这些怪物的规律。
陈素轻轻点了点头,绷紧的肌肉身体也是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城外围城的尸魔已除,城内渐渐也安宁了下来,这最后一处地方若是再平静,往后凤唐县内外当可无虞。
不过她并未完全松懈,裴楚曾经与她说过,做事要有始有终,不可到了最后关头反而疏忽大意。所以还是出声同众人道:“大家还是再搜索一遍,以免有了遗漏。”
“是。”
众人虽然松懈下来,可听到陈素这般说,还是起身应和。
正当众人散开时,忽然一阵夜风从大院内的走廊里穿堂而过,拂向了众人。
陈素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急忙冲着散开的众人喊道:“小心,有腥臭味!”
“啊?”
堪堪散开的常备军和一些流民急忙聚拢了起来,一个个打着火把扫视着周围。
陈素再次朝前,顺着那腥臭气息传来的方向,朝宅院的里间的一处院落走去。
众人紧随其后,渐渐看到了地面上有许多暗紫色的血迹,最初还是斑斑点点,到了后面就已然成了浓墨重笔,一道一道的血迹,仿佛是尸体拖曳的痕迹,隐约还能够看到一些血肉的模样。
一直穿过了这处宅院的一座走廊内,那股子难以形容的腥臭气息,越发浓郁。
“是这里了。”
樊诏将手中的钢叉夹在腋下,一手捂住口鼻,指了指宅院之中的一座门户紧闭的房间,快速地朝着陈素说道。
陈素眉头紧皱,目光落在了宅院之中的那间房屋内,手里的横刀再次举起。
跟在陈素和樊诏两人后面,陆续赶到的士卒和流民,一个个也是捂住口鼻,望着那恶臭传出的房间,极为警惕。
撕拉撕拉——
就在陈素再次上前,准备打开这个房间大门,想要一窥究竟时,忽然房间内传来了一阵宛如皮革撕裂的声音。
“这是?”
陈素闻声的瞬间,陡然全身汗毛倒竖,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危机,连忙大喝道,“快,快离开这里,放火把着宅院烧了……”
只是话未说完,轰隆一声巨大的响声响起。
那一处房间仿佛炸裂开来一般,各种杂乱的木头门窗乱飞。
一个巨大肥硕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
腥臭的气息铺面,直让人作呕。
那身影全身血肉模糊,各种烂肉堆叠在了一起,一张张人脸不时出现在胸腹和腰背上,整个身体仿佛似由十多个具尸体缝合粘在了一起。
“是尸鬼!”
跟着陈素一起进入宅院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骤然见着这巨大的怪物,惊骇欲绝。
众人此前只是猜测这处宅院有行动迟缓的普通疫鬼,再不济可能出现一两头怪异,怪异虽然刀枪难伤,可是畏火,并非真无法对抗。
可眼前这尸鬼,着实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那日尸群围城时,这些巨大的怪物着实让人印象深刻,力量奇大无比,而且生命力强横,即便全身被灼烧,也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除去。
只是众人虽知晓这些体型庞大的怪物,却不知他们到底是如何来的。
现在却一下完全明白了过来,若是这家大户,有一二十口人,全部或者部分感染疫气,然后不断被吞食缝合,渐渐的就会变成尸鬼这种恐怖的怪物。
陈素此刻面色亦是变得铁青,这巨大的尸鬼她能斩杀,也是因为避火符的奇效,在烈火中方才获胜。
如今周遭并未起火,骤然遭遇之下,哪怕是她一时也有些乱了分寸。
第二百五十一章 我要留下来
红日初升,大地苍茫。
裴楚脚踩绢云,一路飞腾,入目所见,此刻的大地之上到处都是灰败、荒芜。
他如今已然迈入小乘洞神之境,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圆满,施展起“绢云乘足”之法,越发随心,速度也比之曾经还在越州时,也不可同日而语。
盏茶之间,一去数十上百里,缥缈御风,已是有了几分修道之士的仙家气象。
所谓,神符至圣变化通灵,傲游云路万里吾行。上驭清气驾雾腾云,非如且慢方可闲庭。
若按裴楚上一世看过的一本名著中来比较,已经算是迈入“爬云”这个阶段。
啾——
正当裴楚一路顺着灿灿日光,往南前行,忽然天空中一声清越的鸣叫声响起。
裴楚乘云顿足,顺着声音望过去,就见不远处的空中,不知何时有了一行南雁,正往北飞。
“如今已是阳春。”
裴楚望着那一行南雁,忽然记起了现在的光景时节。
随即,心中一动,又从天空落下,降到了一片略显得沉寂的密林之中。
低低的虫鸣微颤,嫩绿的草叶之间,不知何时似有了一些山间幼兽探头嬉戏的身影。
“终于有了几分人间气象。”裴楚心下感叹。
他入云州时,已是冬日,大雪皑皑,几乎快连浩茫的大江都要冰冻上。
至于到了司州,从凤唐县往北,受疫乱和那老僧邪法的影响,不但生人少见,就连鸟兽虫豸,也几乎断绝。
往往一路行走几十上百里,都可能见不到一丝生灵气息。
这个自然是其中的生民,受疫气影响,化作尸魔尸鬼,而虫兽之流,则被起以邪法吸引,先喂养,再最后取走精气。
当然,偌大的司州北境和更远的雍州,自然不可能完全绝迹,但明面上几乎就已经是见不到。
至于剩下的一些,要么是机缘巧合冬眠未出,要么就是天性机警,躲藏起来,逃过一劫。
而眼下那化身为“佛魔”的老僧不过才刚刚湮灭,其气息消散,许多虫蚁小兽就已再度出现。
裴楚又快步奔行,到了他落下的山脚不远的一处破败村落。
村落之中,渺无人烟。
他随意地走了几圈,在一栋破败房屋之内,见着了一具被锁链捆绑着的古怪尸骸。
那尸骸双目泛白,不见一点瞳仁,身体呈现诡异的扭曲之状态,指甲关节都长得颀长尖锐,正是尸魔变异的一具怪异。
从锁链绑缚的情况看,应当是这户人家发觉了家中亲人异变,所采取的限制手段。
只是,这家人最终到底如何,是否遭受到疫气影响,化作尸魔,他就不得而知。
裴楚走到这具怪异尸骸前,伸出手指轻点,一丝淡淡的黑色气息从尸骸之流涌出,落入到他的指尖手掌。
只是那黑气不再如裴楚此前所见那边仿佛犹如活物,不断的挣扎渗透,而是很快的就消散开来。
裴楚轻轻捻了捻指尖,任那黑色的疫气消散在空中,幽幽叹了一声:“看来那‘佛魔’一灭,这些疫气失了根源,已是无法维持。司州北地的疫乱,总算是完结了。”
在裴楚看来,那老僧所化的“佛魔”消散,这些受到术法延伸的疫气,自然就是无根之萍。
大部分聚集成海潮的尸魔,已经在裴楚的几次雷法之下,基本都湮灭了。
少数流落民间各地的,已感染者成为尸鬼者,只要魂魄未曾被吸附中,应当过些时日就会渐渐好转,而那些沦为尸魔的,在“佛魔”除去后,就再无行动之力。
这便是神魔世界的不同于他前世的地方。
有鬼神魂魄,有阴灵邪祟,寻常人感染疾病,身体出现状况,是由于各种风邪入体,鬼魅影响。
只要斩除祸源,自可无药而愈。
那老僧所化之“佛魔”是此次疫乱源头,在裴楚看来,对方自称佛陀,纯熟笑话,但说一句“瘟神”、“瘟鬼”却是不为过的。
“就是了解越多,越觉得有诸多疑惑。”
裴楚又抬头望了一眼朗朗晴空,像那老僧这般的偏执入魔成为魔头的,也敢自称佛陀在世。
道门、儒门,各占朝堂江湖。
这方世界到底其上是否有天庭、有仙神、有佛祖、有三十三天呢?
民间的草头神、或者毛神,要不是自封,要是受大周朝廷封敕,他可还没见到过,真正的天兵神灵。
若说有,那佛门在大周被灭,真有佛祖在世,人间王朝焉敢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是没有,那道门所用的神通术法,甚至他所学的几门术法,可都有奉命,请神之类的,这一点由不得他不疑惑。
“如今说这些还是太远了。”
裴楚站在这处破败的村落之中,微微沉吟了片刻,又摇了摇头,“还是该准备离开此地了。”
再度一跃如空中,朝着南面凤唐县所在的方向飞去。
司州事已了,北面雍州当比如今的司州更加惨烈,他有心走一趟再去看看,再就是他一直记得之前和荀浩思见面时,对方曾言,想知道大周朝廷如今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当往玉京走上一遭。
……
当日上三竿时,裴楚一路乘着绢云,回到凤唐县。
他在凤唐县的城墙刚一落下,忽然眉头就深深的皱了起来。
城内并非如他所预想的那般,已然渐渐平静了下来,反而哭嚎之声四起,到处是慌乱奔走的人群。
裴楚从城头一跃而下,入目所见,就见城内乱糟糟一片,到处是一片狼藉,比之那一日尸群围城更甚。
地面上到处是破裂的尸骸,还有各种僵直的尸体,有些他一眼能够认出来是感染了疫气,被人剁掉脑袋,有些则是身体抽长,四肢头部蜕变,已然向着怪异转化。
“我离开后,凤唐县昨夜又再次起了疫气,尸魔作乱。”
裴楚能够看出,由于那“佛魔”老僧烟消云散之后,这些尸魔也跟着一起寂灭。
可在彻底寂灭之前,对于凤唐县再次造成了不小的危害。
“裴真人回来了!”
忽然,街角之上,一个哭啼的妇人抱着一个孩童的尸体,抬头看到了裴楚,哭喊了起来。
“真人为何回来得如此之晚?”
在那妇人旁边,又有一个老汉垂泪不已。
“道长啊,你为和不早点回来啊!”
街道边缘,又有一个老妇人,放声恸哭,“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经历了连番大难,便是尸群围城那般险恶都活了下来,可如何能够想到,竟然在昨夜……
“素素?”
裴楚心中微颤,他此刻不问自知凤唐县发生了什么。
他离开凤唐县前,和方秋子、荀浩思等人已经大概将城内的情况扫了一遍,为防万一,裴楚还特地给予了陈素不少新画的符箓,让她继续清剿城内可能存在的尸魔。
只是,眼前所见,恐怕昨夜又掀起了一场尸鬼乱城。
裴楚脚下绢云自起,人飞腾到了空中,目光快速地扫过整座县城,很快锁定了一块区域,疾掠了过去。
城中县衙外不远的一大片空地上,此刻,上百具尸体堆叠在了一起。
有满脸血污的士卒和流民,沉默无言,正四处搜罗着,一具又一具地从各处抬出。
那些尸体里,多数都是老弱和妇孺,这些是此前城中遭遇尸群围城时,被聚集在一起的,可此刻,全都遭了祸害。
裴楚初略地计算了一番,城内死伤的人数约莫有上千。
比之此前的尸群围城所造成的伤亡,自然不算多,可众人都是劫后余生,骤然再次遭遇,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不言而喻。
裴楚从天空落下,看着一具具的尸体,无声长叹。
人力有穷尽,哪怕他此前已做了安排,可有些事依旧未能面面俱到。
他在尸群左近环顾了一圈,忽然注意到尸体前方的一个角落处,一个衣着碎裂头发蓬乱的身影双手抱膝,正蜷缩着身体。
轻轻走到了这个身影身旁,低低唤了一声:“素素!”
蜷缩着身体的小小身影微微颤了颤,抬起头望向裴楚,露出了一张哭得双目通红的少女面庞。
“哥哥,你回来了!”
陈素从地上一跃而起,扑在了陈素怀中,身体猛然颤抖,放声大哭了起来,“哥哥,都怪我太过大意,我……我没能护住他们,哥哥,我没能护住他们……”
“没事的,这不怪你。”
裴楚轻轻拍了拍陈素的后背,声音放得平和。
这是裴楚记得陈素第二次哭泣,上一次还是在越州杨浦县他要独自离开时。
至于凤唐县再次掀起的疫乱,裴楚知道确实怪不得陈素,若要说责任,或许他还要更大一些。
若有人指责他,他也不会多分辨一句,只是有些事情,说不清。
归根结底,不过是那些高高在上之人,对于生民百姓看得太过轻巧,轻巧到不如草芥。
陈素痛哭了一阵,良久才放开了裴楚,伸手摸了一把眼泪,抬头望着裴楚忽然问道:“哥哥,你是要离开司州了对么?”
裴楚微微愕然,随即点点头,轻叹道:“此间疫乱已平,我自要离开,去看看这方世界。况且,我心中有疑惑未解,之后还要去玉京走上一遭。”
走遍大周天下,看一看这方世界到底如何,这是裴楚曾经就和陈素说过的。
陈素倒退了一步,忽然低下头,似斟酌沉吟了一番,才忽又抬头看向裴楚道:“那哥哥,素素不能再陪你一起了。”
“嗯?”裴楚稍稍露出讶然。
陈素却自顾自扫视了一眼左右,看着忙碌的常备军士卒和流民,还有那许多或是沉默,或是哭泣的流民百姓,不自觉的就微微绷紧了身体。
半晌,才转而回望向裴楚,声音轻柔却透着一股坚定道:“哥哥,素素要留下来,我不想学法术了,我现在想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带着更多的人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我还记得哥哥给我念过的那句诗,哥哥说那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写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我很喜欢很喜欢的,我也想去做呢。”
裴楚再次默然,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陈素。
或许是“九牛神力”的作用,又或是一直练武,不知觉间,对方个头已然蹿高,差不多到了他下巴左右。
身姿挺拔,眉眼已然长开,双眸明亮有神,已再非昔日那个小姑娘。
望着此刻站在眼前的陈素,裴楚忽然笑了起来,“素素长大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春日
凤唐县外。
斜阳晚照,春光正好。
城外大片的农田不知何时已焕发生机,青色的秧苗在田间随微风轻轻摇摆,远近之内,影影绰绰的是许多忙碌的身影。
青壮的汉子光着膀子拖拉着木犁,翻种土地,妇女和老人在田间育苗插秧,有孩童赤着脚从田地飞奔雀跃,个个脸上都是久违的笑容。
暖暖的夕阳下,举目所望,一派好风景。
一处田垄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面前开阔整齐的田地,长长吐了口浊气。
他的肩膀由于拉犁,已经磨出了一些血痕,双脚也轻轻打着颤,可抬头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心中却有种难以形容的不真实之感。
良久,少年似稍稍从疲劳中缓过劲来,伸手从田埂上拔了两根翠绿嫩芽的杂草,咬在口中,嚼了嚼,又随口吐掉,转而朝正在田间弯腰劳作的一个少女喊道:“贞姐,贞姐,这一片以后真就是我们的地了吗?”
“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听到少年的呼喊声,正在田间小心翼翼的育苗的一个少女直起身,同样舒了一口气。
少女的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长长的头发贴在头皮上,脸颊隐约沾了一点泥土,姿色不算绝佳,似乎由于劳作,还带着几分疲色,可眉眼亲和而坚韧,透着一股别样的美。
少女目光遥遥望了一眼远处的田地,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伸出带着泥土的手指在前面虚划了一下,轻声道:“小川,以后这里就都是我们的了,只要我们勤快些,到了秋日,地里就能长出金灿灿的粮食。”
说道最后,少女明亮的双眸里露出了由衷的希冀。
赵川目光顺着严贞望向远处,心中涌起一丝热流,情不自禁地感慨道:“贞姐,这日子真好啊!”
若非经历过如此之多的人间困难,又哪里能明白,而今这片刻的安宁是何等的来之不易。
这一个月的时间,虽劳作不停,有各种事情,可却是赵川觉得过得最快意的日子。
没有了那种时时刻刻都命悬一线的压迫,反而能真正的感受着这大地和风中的草木气息。
“那贞姐,我们还要南下去越州吗?”
两人说话间,距离不远处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同样气喘吁吁地瘫在了田埂上,头枕着嫩绿的青草,转头望向站在田间的严贞。
严贞转过头望向说话的少年,对方年龄比起赵川和王道平明显要小上几岁,连日的劳作明显看得出疲乏,顿时道:“小庄,你先歇一会儿。”
说完,又顿了顿,眼神变幻了一下,忽然看着这个叫做小庄的少年,还有一旁的赵川,问道:“小庄,小川,你们想去越州吗?去找张大叔。”
叫做小庄的少年一咕噜地坐起身,叫道:“贞姐去哪我就去哪。”
“我也不想去。”赵川摇摇头,“如今祸乱已去,以后这就是我们的地了。”说着,少年目光之中又有了几分忧虑,“只是王道平说得也对,不过,我还是听贞姐的。”
他们这个曾经在无数尸鬼里艰难生存下来的小团体,为了今后的去向其实已经不止讨论过一次。
虽然大家都愿意听严贞的,继续留在司州,甚至包括王道平,可真正留在这里,现下虽分了田地,可心中依旧有些惴惴。
“王道平啊!”
严贞目光微微闪烁,轻轻走到田垄边上坐下,仿佛无声地吐了口气,微笑道,“那小子现在肯定在县衙里算账,不用劳累,这就是军师了!”
“哼,就是那小子仗着比我们多读点书,就不用来田里做事情了。”赵川故作忿忿地叫嚷了起来。
其他一些个少年少女一起附和:“一定要让他也来耕田。”
“对对,贞姐,可不能让他跑了。”
严贞看着身旁跟着自己好不容易从炼狱逃离出来的一众少年,微微昂起头,面容上露出了温婉的笑容,只是笑容里又夹杂着几分疑虑。
“这般刚刚有了一点盼头的生活,却不知能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够守住呢?”
……
“王道平,算错了,再拿回去算。”
凤唐县县衙内,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
坐在县衙偏堂上首一堆案牍中间,一个身穿红裳,年岁不大的少女,随手将一本册子,扔到了坐在最下首的一个几案前。
“这……这……”
几案后面,看着略有些羸弱的少年接着被扔到面前的账册,面露不解。
抬头望向偏堂中间的少女疑惑道,“陈……将军,我已经算了三遍,不能有错的。”
他自诩虽不比得一些县中的钱粮胥吏,可自小聪慧,在义军之中就看着父兄辈统筹军中和难民的生计,还是颇有心得。
但被应召来县衙帮衬,却是几次三番的被挑出了错漏。
偏堂上首的陈素头也不抬,或许是经历事情渐多,又因此前在凤唐县组织流民,操持了许多事物,年龄虽不大,可越来越干练。
听到王道平的话,只是淡淡地说道:“从陵定郡核算的粮食少了一百零七十五石,齐安县县仓搬来的粮食米粟未分,州威县虽已毁,可新纳丁口几何,还有存粮几何,都未统计到,再去算一遍。”
“这,这也要统计?”
王道平微微张了张嘴,看着那头也不抬的少女,一时说不出话来。
若说年岁,恐怕他比这主事的少女还要大上一二岁,可对方才思敏捷,统筹计算,几乎一眼扫过去就能够得出结论。
他曾在义军里,父兄辈也有人做这些计算工作,可从来没有精细到这样的地步。
“自然是要的。”
陈素不断翻动着桌上的账册案牍,随口又应了一句:“我们有丁口多少人,每人吃多少粮食,务必要心中有数,如今才是春耕,还有三四月的时间,当务之急要收拢周边所有存粮和人口,撑到秋收。”
王道平稍稍顿了顿,只能点头应是道:“是将军,属下继续核算。”
哗哗的书页翻动声,嘶嘶的碾墨声,卷宗文档搬动的轻微声,还有不时有胥吏从内外堂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低语声,不断的响起。
许久。
陈素端坐在上首翻阅完了最后一份账册,蓦然站起身,旁边立刻有一位两名常备军的士卒上前,一个递给了她一把装潢不凡的横刀,一个站在身后给她系上宽大的大氅披风披风。
陈素也不看偏堂内左右正在忙碌的众人,只是在离开偏堂时,忽然扫了一眼,顿住了脚步。
悄然走到了堂下一角,从里面翻找出来了一截大红蜡烛,让两名常备军士卒悄然点上,使得县衙内的光线明亮了许多,这才迈步离开。
距离那次疫乱已经过去一个月,如今的凤唐县内,百废待兴,这县衙内外,统计钱粮和流民,安排田地,统筹管理,几乎人人都是连轴转。
在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与主簿季博才,以及参将王知等人早已逝去,如今整个凤唐县,唯陈素马首是瞻。
出了县衙,街道之上,已经颇为热闹,有不少从城外忙碌的身影回来,亦有一些店铺之类的开门揖客。
城内有将近三成的区域,在此前的大火焚烧之中成了废墟,可渐渐的这些时日也被人清理了出来,新来的流民和城中原来的流民再次开始建造了一些简单粗粝的房屋住所。
“以工代赈,不能让人闲下来。”
陈素在经过了这篇城门左近都是废墟的地区时,看着来回忙碌的人影,心中无声地默念了一句。
如今凤唐县有粮有人,遭受那次尸群围城虽逃亡死伤了不少人,可此前郎浦和留下的底子着实不错。
修缮房屋城池,城外堆积了大量之前积攒的材料,再加上有一定的粮食打底,让最初这些涌进来的灾难都能够有一碗饭吃,不至于饥寒起盗心。
除此以外,最重要的是县中的胥吏和衙役班底尚在。六房书吏虽然其中死了不少人,可正职副职还是有一些在,再招募识文断字如王道平这样的少年青年或者账房之类的,整个凤唐县才能够运转起来。
再加上凤唐县县中各地荒芜,前面的富户死的死逃的逃,更好能够安置百姓。
陈素大刀阔斧地分田地,共耕耘,又使得一部分人心安定了下来。
如今凤唐县的人口将近有三万,其中大半是最近这半个月从各地涌来的难民。
此前,凤唐县的存粮虽多,但面对如此众多的难民涌入,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她以原来的凤唐县衙役和常备军为骨干,拣选青壮,或亲自带领或派人,从周遭遭遇祸害的区域里搜罗回来的钱粮物资。
如今凤唐县往北的司州北境,直至雍州境内,受到这大半年的尸魔祸害,十不存一。
她正好利用起这些空档的大量资源,招人开垦,养兵养民。
一路穿街过巷,陈素很快来到了城北最边角的一处宅院。
站在这宅院前,陈素又微微恍惚了一番,这里便是当日那尸鬼出现的所在,使得凤唐县再次受害。
只是如今,这处宅院被人经过了一番修缮,改成了一个简单的道院。
陈素迈步进入,就见到道院有数十人正在忙忙碌碌。
其中一个端坐在道院内间座位上的道人,鬓角斑白,看着四十许,正在画符。
旁边有年岁不大的孩童,从旁协助,见到那道人将符画完,恭恭敬敬地接过,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手边的一个木箱里。
似看到那陈素走近了道院,那道人急忙起身,走到了陈素面前,稽首行礼:
“子谅见过师姐!”
陈素笑着摆摆手,望着中年道人道:“慕大哥,你年长于我,我又未曾真的拜哥哥为师,你唤我素素便可。”
慕子谅微微摇头,他虽如今年看着像是四十岁的中年人,可其实也不过二十出头。
只是即便二十出头,依旧比陈素要大了六七岁,不过他却知道,正因如此,才不可有丝毫怠慢,以免影响对方好不容易积攒树立起来的威望,笑着问道:“师姐是来拿道符的么?”
陈素望了望这座小小的道院,神色微微有些恍惚,听到慕子谅的话,才接着轻轻点点头,“前番派人去梁古县,那里被一伙盗匪占据,我要趁着他们未曾壮大前,先行除去。”
“此是正当之理。”
慕子谅轻轻颔首,如今司州北境和雍州尸魔已除,各路盗匪、义军、流民很快就会再度出现,若不趁着这个空档,尽可能壮大自身,再往后想要安稳,可就不容易了。
伸手从旁边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道童手里,取过那个木盒,交到陈素手中,道:“其中避箭符和避火符各三十张,‘丹符式’十张,‘开天眼符’二十张。”
“多谢慕大哥。”
陈素将木盒接过,交给身边的一个跟着的常备军,红色的披风大氅甩动,转身再次离去。
慕子谅站在原地望着陈素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动,似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
对于陈素他心中是钦佩的,对方年龄比他小了不少,可心气却大,从到凤唐县开始,所作所为多少男儿都赶不上。
“师尊将我留在此地,我自当全力扶持。”
裴楚和陈素的关系,他如今多少已然知晓,不过又觉得有些说不明,但其实都无所谓。
“为苍生黎民计。”
慕子谅目光望向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眼里亮如星河,悠悠然感叹了一句,转而回身买入道院之内,继续开始修持“三洞正法”。
陈素带着两名常备军士卒,离开了道院。
门外,又有两名常备军士卒牵着马,早已等在了那里。
陈素翻身上马,领着四名常备军士卒,一路疾驰,出了凤唐县县城,很快就来到了距离城外不远的一处偌大的营地。
这处营地是此前常备军所驻扎,近段时间又返修过几次,看着虽然粗陋,可其中人马却颇为剽悍。
在陈素进入军营之后,黄土踏实的校场内,将近两千的士卒早已站定。
校场的高台前,几个一身铁甲的将校昂然站立,见着陈素出现齐齐行礼。
这几个将校之中,当先一个是此前凤唐县防疫和后来抵御尸群围攻时,就一直跟在陈素身边的樊诏。
其人虽不过是个伍长,可却是军中老油条,所立功勋也是不少,只是犯错同样多,一直不得晋升。
另外一个则是原来常备军里的一个副将,为原来参将王知心腹,是个实诚人。
王知死后,他也未有太多想法,如今这世道,一人难活,在陈素被县令郎浦和和季博才暂代首领后,便一直唯陈素之命是从。
对方是女流之辈,年纪尚幼,可此前尸群围城,陈素不论是武功人望,还是身先士卒的诸多表现,都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至于其他两个领军的校尉,一个是来自百战余生的陵定郡,一个是来自于沦为流民的军中校尉。
成骁军在陵定郡郡城当时不过就三千人,尸魔围城后所剩下来不过只有数百人,其中还有一些是民夫。
这些人是裴楚离开前,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拢来的,陵定郡已破,司州北境几乎荒芜,干脆让其南下到了凤唐县。
再有部分就是最近这段时日从其他处前来投奔的流民,在尸魔肆虐时,许多人躲入深山老林,直至近端时日存粮告罄,加上尸魔肆虐渐渐平息,才逐渐冒了出来。
是以,军营之中的两千士卒,原本凤唐县的常备军占据了部分,然后陵定郡的成骁军和各地涌来的流民军卒又占了部分。
不过,人数虽然不多,但大抵犹豫此前尸群肆虐的缘故,各郡县乡镇十室十空,花费了一些力气收罗之后。大抵上来说,甲胄武器都还算齐全。
众人看着走上高台的陈素,在一众铁甲铮铮的军汉中间,对方少女身份,还有那一席大红衣袍,格外惹眼。
只是这些军卒里大多数在过去的这些天,已然见识过那小小身体却能轻而易举掀翻七八个顶尖壮汉的武艺,再加上对方手握钱粮,对于这位新任主将加县令多数已是服气。
即便有少数桀骜不驯之辈,在此时亦是不敢出言不逊多生事端,前些时日营寨外悬挂的脑袋可不止一颗。
“慈不掌兵。”
陈素站在高台上,眼见一双双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色丝毫没有半点波澜。
她已再非那个昔日懵懵懂懂、面对骤变毫无反抗之力的弱质女流。
不知觉间,身边已经有不少人成为她的拥趸。
这些人里,有些是慑于裴楚的神通术法,只是裴楚是得道高人,那一日围城时所施展的雷法手段,高高在上,许多人不敢攀附,渐渐聚拢到她的身边。
这也是陈素重整旗鼓后,能够掌控凤唐县内外的原因之一。
所有人皆知这位少女将主身后有一座巨大的靠山,术法通天,即便谁有些小心思,可不敢多生半点事端。
有些是因为她在凤唐县最危难时,身先士卒,受其感召,情愿追随。
还有部分,就是迫于她的武功和势力,又或是为了一口吃食。
期间种种人心,她已能洞若观火,也无所谓。
在越州时和老卒兰颇一路同行,就和她讲了一些行军统兵之法,虽然都是闲言碎语,可她聪慧过人,举一反三之下,已将这二千人收拾得服帖。
她想起裴楚曾偶然和她提及“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刀枪之内出政权”、“拳头大有道理”的话,心中明白,想要在这个世道站稳脚跟,就要有人。
“将军,两千凤唐军集结完毕,可以开拔!”
樊诏见陈素立在高台上,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冲着陈素语气铿锵喊道。
“选十名探子,发‘开天眼符’,头前打探。”
陈素轻轻一挥手,一旁跟随的士卒就将十张“开天眼符”拣选出来,交于十名探子。
这十人当场焚符调水饮下,翻身上马,疾驰而出。
陈素望了一眼校场上两千跃跃欲试的成骁军,又抬头看了看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忽然一跃跳下高台,落在高台下的一匹健马上。
其他诸如樊诏等将校齐齐下了高台,翻身上了马匹。
校场内,刀枪如林,铁甲铮然。
所有人都目光都落在了那一些红裳如血的娇小身影上。
陈素轻轻吸了一口气,拔出腰间横刀,扬手一挥,“凤塘军,出征!”
第二百五十三章 白骨
“一生辛劳为哪般,踏遍哟……那个……万水千山……有人求长生,有人逐逍遥,有人那个迷恋富贵,有人想要名流千古……
我个赶车郎,无依又无傍,只要啊……那个妹妹,妆台描眉为我哟,生儿育女为我哟……”
叮叮当当的一阵铜铃声在茫茫的山道上响起。
一辆马车踩踏着黄土,迎着风中铺面而来的芳草气息,不徐不缓地从远处驶近。
那马车装潢粗陋,一看就是市面上的跑货送人用的,且大概是因为跑了不短的路,染了许多风沙尘土。
唯有两匹拉车的马,看着虽不算雄健,却皮毛光亮,颇有精神。
两匹马脖子上都系着铜铃,随着马匹的行走,发出悦耳的铃铛声。
马车前,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一手拉着缰绳,一边赶车,一边神色轻松地唱着一首山歌俚曲。
马车晃晃悠悠地行走在春日大地复苏,四野渐渐翠绿的道路间,一阵轻快的铃铛声和山歌声此起彼伏,颇有些悠闲的气息。
“小林哥,唱得一首好歌曲。”
在赶车的青年抒怀胸臆地唱了一阵,车厢之内,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个称赞的声音。
“客人过誉了。”
赶车的青年挠了挠头,“我这一人赶车送货得多了,时常无聊的紧,不知怎地就学会了唱这些小调。”
说着,青年又声音轻快地接着唱了下去,“……匆匆一世哟一坯黄土,忙碌一生哟白个辛苦,只愿那个得遇良人,能够结成连理,那个哟……默默欢喜……”
“哈哈哈……”
车厢内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传出,“小林哥,你这是念上哪一家的姑娘?”
赶车的青年嘿嘿笑了笑,尽管知道车厢内的人看不到他的表情,脸上依旧露出了几分羞赧和向往,“却是和我自小一起长大的一个邻家妹子,她待我极好,每次我出来赶车都会送我些吃食。我也常想着她,来回送人拉货,都会给她带些小玩意。”
“小林哥好福气啊,行原路有良人等待,人生最值不过如此了。”车内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赶车的青年又摇头叹息了声:“可客人不知,如今这世道不安宁,路上多有毛贼盗匪,穿府过县颇不容易,这次若是不是客人是有度牒的出家人,嘿嘿,且不会亏了我,我也不太敢哩……”
“小林哥你倒是实诚。”
车厢内的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小林哥,你也过于谦虚,你一身好武艺,若换做早些年,怕也是能那个武秀才功名。”
“嘿——”赶车青年听到这里越发无奈,有些愤愤道,“这是家传的东西,可也不见得有多少用处,当初为了学这个,吃了好大罪过,甚至打熬身体还吃亏了家里。”
“这倒也是。”车厢内的声音轻轻附和了一句。
林进被勾起了话头,似心中久积了许多愤懑和不痛快,接着嚷道:“前些年家里也想让我入公门,做个捕快也是好的。可我爹死,我又没个门路,想去衙门做个白役也没人要。给人看家护院,又多是欺凌弱小的歹事,心中总不痛快,还不如这赶车行商来得快活。
“小林哥却是个有志气的。”车厢内称赞的声音再次说道。
林进继续笑着道:“嘿,可不敢当客人夸……哎呀……”
话正说到一半,忽然马车青年惊叫一声,猛然一拉缰绳,口中朝着两匹驽马喝道:“吁——”
两匹挽马被青年操练得纯熟,顿时齐齐顿住了脚步,只是马车行进的惯性依旧让起稍稍超前晃了晃。
“小林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马车突然停下,车厢内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出声问了一句。
林进皱了皱眉,伸手从座位下摸出了一把长刀,朝着身后的车厢沉声道:“客人,前面路被堵住了,你且在车上安坐,莫要下来,我去看看。”
“嗯?”车内之人微微讶异,却也就仅此而已,并未太过在意。
林进一跃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轻轻拍了拍两匹拉车的马,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不算宽阔的山道中间,一颗一人合抱粗的大树倒在了道路中间,挡住了去路。
林进常年载货载人行走,见到这番场景,心中已然猜测到七八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疑惑,这条路其实不算偏僻,往常他也常有行走,倒还真未曾有遇见过有拦路之人。
只是他心中虽是警惕,却也不惧。他赶一人拉车跑货,依仗的就是自小打熬武艺,若是开武举,那个武秀才功名也不是难事,寻常盗匪还真不被他放在眼里。
更不用说这一次的“客人”,若无七分胆气,可没人敢让对方真的上车。
当即双手抱刀拱手喊道:“不知是哪路兄弟在此,兄弟林进,一个跑单帮的拉车汉,途经贵宝地,还请行个方便。”
就在林进走下马车之后,忽然道路两旁呼啦啦窜出了十几个衣着破烂的汉子,手里拿到刀枪棍棒之类的武器。
其中为首的是个面目粗豪的胖大汉子,一身白花花的皮肉上披着一件兽皮单衣,一见着林进,便瓮声瓮气地开口道:“你若给俺们方便,俺们就给你方便。”
“不知诸位想要怎么个方便?”
林进目光在这突然窜出来的众人身上环视一圈,最后又再度将目光落在了前面的那个面目粗豪的胖大汉子身上。
他看着年龄不大,平日里与人为善,可一身武艺不说,就单是一人跑单帮的这份胆量和世故,也丝毫不怯场。
“俺们遭了难,出来讨口吃食,也不为难人,若有钱财,钱财留下,若有货物,丰分润一半。”
那胖大的汉子说活不算咄咄逼人,可配合着手里提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头,还有那副恶行恶相的模样,却凭空给人以一种狰狞之感。
林进蹙着眉再次打量了一眼这胖大的汉子,缓缓道:“我身上有三五两碎银,尽可给诸位买碗酒水,只是车上有客人,却不好惊扰。”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入怀,将一枚碎银扔到了那胖大汉子手里。
那胖大汉子接过碎银,掂了掂,眼睛微亮,只是将碎银递给了身旁的一人后,丝毫不为所动,冲着林进努了努嘴,露出一丝狞笑,“既然有钱,钱就都留下来,俺们还有一村人可供养活……”
只是胖大的汉子话还未说完,林进已猛然抽出钢刀一跃冲向了对方。
以一敌多,即便他自持武艺,可也不敢怠慢。
这等情况,最重要的就是先下手为强,只要拿下了匪首,其他众人到时自会散去。
“嘿嘿……”
那胖大的汉子见林进猛然暴起发难,粗豪的脸上亦是无半点惊色,反而大笑道,“来得好,你不愿给俺全部的家当,俺就来取。”
话音落下,锈迹斑斑的大斧迎上了钢刀,叮地一声,顿时爆发出一阵脆响。
林进猛地倒退了两步,握着刀的手微微发颤,目光再度望向胖大汉子,脸色有了些许变化。
对方虽占了斧头分量的好处,可这力道着实不小,甚至比他还要高出一分。
林进不敢大意,大周昔年武风极盛,虽是没落,民间练武之人却是不少。
“哈哈哈……好小子,且再吃俺一斧子。”
那胖大的汉子见林进被逼退,大笑着举斧扑了上来。
他体型看着胖大,可动作却颇为轻盈,一把锈迹斑斑的大斧挥舞起来,气势不凡,颇有章法。
林进被起狂猛的气势所慑,一时不敢正面相抗,只能避其锋芒,连连后退。
那胖大汉子却是越打越猛,口中呼啸连连,周遭又有许多小喽啰见他占了上风,连连鼓噪较好起来。
胖大汉子大笑着,一斧朝着林进当头劈去,口中大笑道:“哈哈哈,孩儿们,你们去那马车上,先将值钱的东西都给搬下来。”
一众看的正过瘾的喽啰顿时挥舞着武器,朝着马车冲了过去。
林进心中越发焦急起来,他虽然是赶车跑货,可其实多少带着几分走镖的性质,经历的事情不可谓少,可基本都能护住周全。
车上的客人聘他走这一遭,路程虽有些遥远,可酬金不菲,若是真伤在了这些贼匪手中,往后却是影响了名声。
且他向来重信义,即便车内的客人其实最初也说过,若有意外也不妨事,可他自诩好男子,既然接了这趟活,就想着定要妥善完成。
尤其是这位客人极为特殊,若真的……
林进几乎不敢再想下去,可惜的是,他虽见着那周围的喽啰哄闹起来,朝着马车涌去,他却被武艺与他相差仿佛的胖大汉子纠缠住,一时脱不了身。
那些个拿着刀枪棍棒的十多个贼人,转眼间已经冲到了马车前,其中有人第一时间就去牵马,又有两个面目可憎的喽啰,咧嘴怪笑着,冲到了马车后方,想要朝车厢内一探究竟。
其中一人双目凹陷,尖嘴猴腮的瘦小喽啰,怪笑着冲到了马车后方,刺啦一声,扯开了马车的车帘。
只是瘦小的喽啰朝里间一看,登时脸色煞白,如中了定身法一般,愣在了那里。
“小六,愣着作甚?”
跟着这瘦小喽啰后面,跟着赶到的一个拿着铁叉的汉子有些疑惑地喊道。
可当着拿着铁叉的汉子,走近之后,朝车内一看,一样僵硬在了那里。
只见车内,安然端坐着一个穿着华贵衣袍的身影,那身影颇为高大伟岸,头上还戴着一顶高冠,气度不凡。
可当这个身影缓缓转过身的时候,登时让人看清了其具体长相。
那华贵的衣袍下,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一具阴森森的白骨尸骸。
白骨尸骸听到车外的动静,缓缓转过头望向掀开车帘的两人,骷髅头的眼眶里,两团蓝白鬼火,灼烧不定,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第二百五十四章 法天象地
平州。
浩茫的天平山连绵逶迤,雄壮不凡。
晨光熹微,春日里的草木正盛,放眼所见群峦叠嶂,绿荫成翠。
一处山峰绝顶,微风自南吹拂而过,草木摇曳,簌簌有声。
山峰上的一块青石上,此刻正有一个人影面朝东面,盘膝而坐。
那人影双目微闭,宛如一方磐石,阳光洒落在身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
良久。
那人影才缓缓睁开眼,从青石之上站起身,无声地吐了一口浊气。一身道袍在山风吹拂下发出飒飒之音。
“取‘太阳炁’,成‘太阳灵符’遇将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有这门术法在,往后行走天下倒是真能以医者之名。”
裴楚轻轻捻了捻手指,隐约间一抹亮光闪烁,仿若白日星辰。
随着裴楚随意地轻轻挥洒,这抹亮光又慢慢消散无形。
他从日出前就端坐在此地,修炼的自然是在宁州和司州时无字书里显现的道术“金液炼形”。
这门道术并无杀伤,但与取天罡炁法类似,取的乃是“太阳炁”为己用,成‘太阳灵符’后,可作为治病救人使用。
且“金液炼形”这门道术又是“太山压顶”这门攻击性法门的前置,炼制的是“太山符式”,需要开坛做法,供奉时新果蔬。
书符念咒百遍,香烟不断,取太阳炁七口,吹入符箓。以后若用时,左手结山字印诀,右手捏卯纹丁罡密咒,符出如万钧山岳压顶,不可动弹。
裴楚离开司州如今已过了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一路往西面行走,进入到了大周最为核心的区域平洲和玉京所在的中州。
进入到了平洲之后,裴楚能够看到此间的民风,比起在宁州和司州,明显要好处不少。
最大的区别就是,不再是那种荒凉凋敝,虽算不得各地都富庶,可至少已比起他曾经在越州还要好处不少。
平洲地处中原,除了了裴楚此刻所在的这条连绵的天平山山脉外,多数地区都是平原,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民间的百姓虽也辛苦,但到底还能够维持生计,不少乡村还颇有几分鸡犬之声相闻的悠然之景。
这一个月时间里,裴楚见识了诸多平洲的人文风貌,又经常寻常偏僻地区,习练术法。
一路上,他将诸多法门先后一一重新习练,尤其是新得的“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和“画地成海”几门道术,日夜修炼不辍。
白天取‘太阳炁’炼制太阳符式,夜晚取“太阴炁”炼制太阴符式,再然后修炼“太山压顶”,和祭炼“画地成海”这门炼器的道术。
“太山压顶”这门术法还好说一些,术法的威力,一个是看他取的“太阳炁”强弱,一个就是看到道行法力的强弱。
在他法力修为渐高之后,无字书显现的道术威力也越来越强,尤其《三洞正法》迈入小乘洞神境界之后,往昔许多不过是寻常的术法,如今施展出来威力也极为可观。
至于“画地成海”这门道术,本质上其实是炼器,祭炼一门具备神效的桐木板,配合着咒法使用。
裴楚目前依旧还在祭炼阶段,倒没办法真正施展出来,知晓这门术法具体的威力如何。
他在司州时,忙碌于医治灾民,后面又为疫乱之事奔走,一直无法腾出时间修习,这番往平洲和中州,他也不用“绢云乘足”之法,只是一路行走,见见生民百态,随便一路修行。
“这几门道术倒是都入了门,不过在除去‘佛魔’之后,无字书又显现了一门术法,嗯,或许称之为神通更为合适。”
裴楚站在山顶,迎着朝阳清风,从怀中将那本“无字书”拿了出来,翻到了最新一页。
只见纸页最右侧竖体写着四个大字——法天象地。
“叉知会合东西路,切在冲和上下田,盖人之一身,法天象地,首即天也,腹即地也,但潜神内守而勿忘勿助,调匀息而勿纵勿拘,自然一阖一辟,一察一受与天地施化之道无异……”
这门神通,与之之前裴楚从无字书中习练的术法相比,不论是文意还是实修,都晦涩许多。
不少处写的拗口怪异,又借用诸多道理,若非裴楚修持《三洞正法》到了小乘洞神之境,“天罡五雷法”到了中乘雷法,对于道术玄妙理解渐深,恐怕一时之间拿到手也是如坠雾里。
这“法天象地”是一门变化之法,借用的是天地之力,可以顷刻间,让人化作千丈万张高,宛如孤高绝峰,又似擎天之柱。
这不是虚化的幻术,而是有形有质的实在身躯,且变得巨大之后,身体面貌会渐渐变得怪异,青面獠牙,朱红头发,宛如一尊魔神。
莫要说寻常的刀剑火烧,就是一些神通术法,绝世神兵,都很难伤害其分毫。
“只是这门‘法天象地’的神通,我想要修成一化身就是千万丈,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裴楚心中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法天象地”的神通虽是强大,在裴楚看来甚至比“天罡五雷法”还高出一筹,可修炼起来却极为不易。
“天罡五雷法”是雷法,有内炼外炼,可召制风雷,但依然未曾脱离法术一途,修行过程也是由易到难,过程清晰。
而“法天象地”几乎一上来就对于修炼者有不低的要求,按裴楚的推算,若非他已迈入小乘洞神之境界,三十六处穴窍玄关打通,这等神通他即便拿到手也只能干瞪眼。
就算是如今,他这月余时间,不时翻阅,将修行法门记忆在心默念理解,又尽可能抽时间习练,可也不过是初窥门径。
这门神通着实深奥玄奇,以他现在的法力,在使用其他道法时,如呼风唤雨,法成时,风雨骤至,能够覆盖数个郡县。又或是雷法,驾驭风雷,电光如虹,连绵不绝,五雷齐发甚至有山崩地裂之势。
可这三十六处玄关穴窍的发力,用来施展“法天象地”这门神通,他不过是能够化身一二丈而已,距离那等动辄及是千丈万丈宛如神魔,差了不知多远。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裴楚望着远处红日渐渐悬于半空,低低自语了一句。
得到了一门如此强大的神通术法,心头总是多有喜悦的,哪怕这门神通如今还处于最初级的阶段。
裴楚一时也不着急,道法修炼讲求水到渠成,非苦熬苦功,更在于心境。他相信随着他在《三洞正法》上进入到中乘境界,打通越来越多的玄关穴窍,往后“法天象地”的威力肯定会越来越强。
“救命,可有人来救救我家公子啊……”
正当裴楚在绝顶上细细翻阅着手头的无字书时,忽而耳朵微动,隐隐听到风中传来了一声呼喊之声。
第二百五十五章 救人
“附近有人?”
裴楚侧头倾听了一阵,又抬眼朝远处扫视了一番。
那呼喊之声断断续续,若非如今他耳聪目明,几乎就将这呼喊之声当做清风细语,错了开去。
不过裴楚大致判断,既然他能够听得清晰,想来声音传来的方向,应该不会太远。
他此刻所在的这座山顶,孤峰断绝,若无飞腾纵跃之术,常人难至。
不过距离山脚之下的一条山道,也不算远,只是时近春夏之交,草木繁盛,被葱葱郁郁的林荫所挡,无法一眼窥见。
“荒野山间,既然有人求救,总要去看看。”
裴楚心下一动,将无字书合上收起,又低头伸手将青石旁的却邪剑负在背上。
他一路多有遇到不平事,山匪贼寇之类的自不必说,随手就除了去,遇上一些棘手点的,涉及鬼魅阴邪,他也不会袖手旁观。
将却邪剑插回身后,他又低头从青石板上,再次捡起一块桐木板。
那桐木板长四寸七分,宽二寸,木板隐隐为黄褐,脉络纹身清晰,隐隐透着几分水润光泽。
这是裴楚修习“画地成海”道术所用之法器,此前已经用黄绢书水字包裹,埋在土中十日,他如今取出后,正在日夜祭炼。所欠缺者,不过是天罡炁书符和念咒。
裴楚最近这段时日,主要在采“太阳炁”和“太阴炁”,还有就是习练“法天象地”这门新得的神通,倒没有抽时间进行取“天罡炁”,是以,稍稍耽搁了一些。
裴楚将桐木板插在腰间,对准了那若有若无呼救声所传来的方向,脚下绢云自起,飞掠而下。
山间草木茂密,裴楚行于半空,稍稍找寻了一方,终于在山道边缘的一处小溪畔,见着了呼救之人。
却是一个青衣小帽书童打扮的少年,正在溪边抱着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泪眼婆娑哭喊不已。
未免惊吓到人,裴楚并未直接现身,而是在距离稍远一些的一棵大树旁落下,然后故作脚步沉重声,朝着两人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那青衣小帽的书童,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急忙朝裴楚所在的方向看去。
望见朝他走来的是一个年轻的道人,惊慌的面容上浮现起一抹希冀之色,急忙大声喊道:“道长,道长救命,道长快来救救我家公子!”
“这位小兄弟,不知是出了何事?”
裴楚走到两人身前不远,看着那书童惊慌的模样,出声问道。
“公子,公子……”青衣小帽的书童双目通红,口齿发颤,似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我家公子方才突然晕倒了,我如何都叫不醒他。”
“小兄弟,不用慌!”
裴楚走到这名书童身边,微微蹲下身,低头查探起了那名书生打扮的青年。
书生身上的衣服材质也是不俗,看得出家境背景应当颇为优越。看年纪,这书生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五官周正,只是面色透着一股没有血色的惨白,嘴唇更是隐隐带着青紫之色。
裴楚伸手探了探书生鼻息,只觉对方气息若有若无,身体肌肉皮肤已然有了僵硬之色。
尽管还未死去,可对于很多医道高手而言,应当也算是生机断绝的将死之人。
“是突然晕倒的么?”裴楚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
在他“目知鬼神”的道术之中,隐隐能够看到青年书生胸腹里,似乎有一团阴冷的气息盘踞,他虽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但大概也猜测得出,当是这股阴寒气息作祟。
“是是,清晨起来,我家公子说昨夜好生疲乏,然后……道长,道长……”
那书童额头隐隐有汗水渗出,望着裴楚连忙询问道,“我家公子,他,他……”
此刻,他已然是六神无主进退失据,也顾不得为何会在这荒野之地突然遇见一个过路的道人,如今他便是仿若溺水之人,只要有一线生机,都不愿意错过。
“无妨”
裴楚摆了摆手,伸手从怀里取出了一张黄色的道符,那符一取出,青衣书童眼睛就有些发直。
只见那符看着虽是黄纸所制,符上的篆文似也如普通朱砂,可隐隐有一股淡金色的光晕流转,一眼望之就知晓不是凡物。
书童看着裴楚的目光越发热切,隐隐将所有的希望都落在了这萍水相逢的道人身上。
这方世界,朝堂为儒门,但江湖市井里,多有道门治病救人,行侠仗义的之说。
以往他之说未曾遇见,却不想今次被他撞见,心中激动难以言喻。
“也算是你们的运气。”
裴楚也不理会那书童异样的目光,只是轻笑一声,他一路采取“太阳炁”有多有少,并不算多少顺利,少有的几次成功后,在路上“太阳灵符”也用了。
今早刚在那天平山孤峰绝顶采集成功,得了三张“太阳灵符”,这还没藏热乎,就派上了用场。
“去取一点水来。”
裴楚朝书童随手指了指一旁的小溪。
书童先是愣了下,随即赶忙起身,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碗。
裴楚看着对方的动作,隐约能够从那包袱里看到不少金银之物,看样子数量还不少。
那青衣书童拿出了瓷碗,急急忙忙就走到了小溪边,舀了小半碗水,拿到裴楚面前。
裴楚接过瓷碗,看了一眼瓷碗里的水色,倒也不担心其间有污秽之物,右手夹着“太阳符式”,无声默念一句,顿时那道“太阳符式”在裴楚手中忽然烧起。、
燃烧的火光里,隐约又一阵清脆的暴鸣,又带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一旁的书童一时都微微有些目眩神迷。
裴楚随手将燃烧的“太阳符式”扔进书中,片刻间就化作小半碗透着金色的符水,指了指躺着地上面无血色的青年,“将你家公子扶起。”
“哎哎。”
书童似一下惊醒过来,急忙将书生扶起。
裴楚将一碗透着金色的符水,灌入到了这青年口中,几乎转眼之间,青年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登时也变得平缓悠长起来,方才还无半点血色的面容,也变得红润。
“好了,让你家公子堂下休息一阵,不用多久就回苏醒过来。”
裴楚看着青年的变化,心中打定,冲着旁边的书童说道。
这“太阳符式”他此前只用过一两次,不过当时只是有人是重病缠身,他用“太阳符式”有效,但这青年在片刻前,除了最后一口气外,那是真的身体都开始冷了下去。
“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书童眼泪未干的脸上迸射出欣喜之色,小心翼翼地将青年书生放倒在地上,急忙冲着裴楚磕头感谢起来。
裴楚抬手卷起一阵清风,将书童搀扶起,不顾书童满眼惊诧的目光,淡淡说道:“小兄弟,且与我说说,具体是发生了何事?”
这少年年岁不大,看上去也不见得如何聪慧有主见,可在这荒山野岭,伺候的主人家骤然发病,几乎濒死,并未离去,反而哭嚎呼救,也算忠义。
“是这样的。”
青衣书童站起身后,听到裴楚的问话,顾不得惊讶那被风托起的举动,连忙说道,“我和我家公子,此番是前往长镇郡,等在长镇郡城和公子的同窗友人汇合后,再前往玉京赶考。”
“原来是个举子。”裴楚轻轻颔首。
大周如今武科举虽是不兴,可文科举三年一届,却一直未曾断绝。
春闱举行的时间是在年初的二月,平州距离玉京所在的中州不算路远,但对于参加会试的诸多举子而言,这个时候出发却谈不上太早。
一者到了玉京还要寻找住处,适应环境;二者,投诗文,交友,参加各种活动,等等也绝对不少。
就裴楚风闻而来的,许多举子为了会试科考,常常都是提前一二年就前往玉京,甚至有些上一届落榜的,干脆不回乡,直接在玉京住下,等待下一届科考开启。
至于说一个书童和书生独自赶路,裴楚倒也没有太过觉得奇怪。
他方才查探那书生脉搏的时候,已然发觉对方并不文弱,四肢修长强健,似乎修炼过武艺。在青衣书童所带的行囊里,还有一把看着并不像是完全用来装潢的长剑。
敢带着一个书童就跨越州府行走,可想而知,这位书生对于自身还是颇为自信。
这方世界,裴楚在司州见过荀浩思那等儒家文士,能借助龙虎气施展神通术法,自认这方世界的书生,整体而言,不是那等孱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懦弱之人。
且入了平洲之后,作为大周核心的几个州郡,整体而言,治安还算可以。
虽路上不乏有贼匪,但比起其他州郡的混乱,已经算是好得多了。
青衣书童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昨日我和公子两人错过了宿头,便在前面不远的一处废弃的老宅休息。那老宅年久失修,无人居住,我和公子收拾了一间房出来,我不像公子身体强健,早早就睡下了,公子还挑灯夜读。等我天明时醒来,就发现公子昏昏沉沉的,仿若大病一场。
我问公子发生了何事,公子也不言语。等我两人离了那处大宅,往日行走如风的公子,一路就步履迟缓,到了这路上,还晕了过去。这荒山野岭的,公子骤然晕倒,我人小力弱,又抬他不动。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公遇着道长……”
说到这里,青衣书童脸上再次露出了后怕之色,又要冲着裴楚作揖行礼。
裴楚随手冲着书童摆了摆,眼里隐隐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转身望向苍莽的山岳,低声呢喃了一句,“距离不远的一处老宅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荒山孤宅
夕阳垂下山腰,暮霭渐起。
西面的天空几许云霞形状变幻,大片落日余晖挥洒在山间草木上,宛如镀了一层艳艳的红色。
哗啦啦的一阵细碎的声音响起,一个看着书生打扮的青年,背着一个硕大的行囊,穿过了翠绿的山野之间。
那青年身上的书生衣着并不显得太合身,似乎微微有些紧巴,且眉宇之间的气质也比寻常书生要来得凌厉。
书生拨开了林间葱郁的树枝杂草,远远便见着了一处掩映在深山之中的老旧宅院。
走近了一些,可见这处宅院颇为广大,只是外间院墙已经坍塌大半,内里蒿草茂密,到处是断壁残垣,显然破败已久。
“看样子这宅院,应该是昔年大周灭佛之后,有人花了不少人力物力,方才改成的住宅。”
站在这处宅院外,书生背着偌大的行囊,略略打量了一眼宅院周围的布局。
这处宅院占地广大,南北开合,极为大气,其中布局来说,颇有些像是他所知道的寺院。
只是从还残存的房舍砖墙来看,倒是看不出什么佛门寺院的痕迹。
这其实也正常,大周灭佛已过二百年,焚寺杀僧,不知多少寺庙被人捣毁拆除,要么荒废破败,要么被一些大户勋贵,改成了别院住处。
这处庭院便是如此,虽有些偏僻幽深,但其实位置着实不错。
虽处于半山腰,可视野开阔,上可往天平山山顶绝峰险境,下可望山脚官道,往来客商行人,些许动静都能够看得清晰。
“多少楼台烟雨中。”
青年书生站在这座宅院前,低声感慨了一句。
虽不知这处宅院的前主人如何,但破败至此依旧无人修缮,不用想都知道是废弃了。
抬脚走进这座宅院,里面前后是三进的房屋,多处已经坍塌,从一些雕梁画栋,依稀能看出过往的富贵气象。
在这么一座深山之中,修建如此一座宅院,想来花费的力气不会小。
青年书生也没有深究这些的意思,他来此也并非为了这个,而是在这座宅院内来回找寻了一番,很快就在宅院的最里进的院落,找到了一间稍稍拾掇过的房屋。
房屋一侧是一面颇为开阔的墙壁,墙壁上并无多少纹饰,只是不知为何,相比起其他处的破败,这面墙壁保存格外完好,甚至给人以一种,和周遭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感觉。
“是这里了!”
站在这面白色的墙壁前,青年书生微微驻足了一阵,眼中隐约有了几分玩味的意思,随后转过身,收拾起房间内的桌子和床榻。
大抵是昨日有人住过,虽然简陋,但一些地方还算干净。
青年书生看着像是风餐露宿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在屋外的小院捡了一些屋舍破旧的木板之类,草草的在外升了一个火堆。
又从行囊里取了一些干粮和水,还有瓷碗和小锅之类的器具,正房间外自顾自地生起火来,架了一个简易的灶台。
未几,灶台上的锅炉水汽蒸腾,青年书生随意地煮了一点吃食,蹲坐在房间门前吃了起来。
扒拉了几口瓷碗之中的吃食,还不时砸吧着嘴,摇头晃脑道: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也叩门,快哉快哉……”
在这深山孤宅之中,青年书生举止从容挥洒,看着既落魄又颇有几分自得。
等到一顿简单的吃食草草完结,此时天色已然暗了下去,山野之间不时有虫鸣鸟叫声响起,远处甚至偶尔能隐隐听到虎狼咆哮之声。
书生看着四野寂寂,微微缩了缩脖子,很快收拾完了炊具,转回到房间之中。
先是从行囊里取出了一小截蜡烛点燃,然后将房门紧闭。
跟着又简单地铺设了一下床铺,然后在房间的桌旁坐下,从行囊里翻找出了一本书籍,借着桌上的烛火,默默翻阅了起来。
四野俱静,唯有房间内沙沙翻阅书籍文稿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书生似看书渐渐疲乏,在桌前打起了瞌睡。
窗外忽而有风起,透过房间破漏的窗户钻了进来,吹得桌上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摇曳不定。
咔咔——
咔咔——
僻陋的房间内,忽然有一阵细微的声音诡异地响起。
那打着瞌睡的书生似乎被这声响惊醒,在房间内环视了一圈,突然,他将目光落在了房间一侧那面光洁的墙壁上。
只见那白墙上,似乎有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整面平整的墙壁,忽然变得有些鼓起,又有些凹陷了进去,仿佛坚硬的墙面突然变得绵软了。
在墙壁中间,隐隐有两点微光亮起。
那咔咔之声,正是墙面白灰碎裂簌簌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那墙面上的两点微光越来越亮,已经超过了桌前摇曳不定的烛火,成了两团明亮的光源,照得整个房间一片通明。
“呵,终于来了!”
书生见此情形,非但没有露出惊恐之色,反而嘴角带笑,似乎颇为期待一般。
紧接着,在那两团亮起宛如火炬的光源边缘,渐渐浮现出了凹凸起伏的轮廓,几乎将整面墙体完全占据。
随着两团光源越来越亮,那墙面上的轮廓也越发清晰,却是一张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巨大面孔,雪白一片,两团光源是其眼中的光亮。
那面孔巨大的嘴巴张开,白色的轮廓里隐约可见手掌一般宽大的牙齿,面目亦极为狰狞。
“我正要读书,可惜烛火将近,你这鬼怪来得正好。”
书生大笑着,伸手就朝着那墙面上的巨大面孔抓了过去。
那白色面孔见青年伸手抓来,面孔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神色,几乎在书生手指碰到白色的面孔上时,一股几乎肉眼可见的阴寒白色气息,就顺着书生的手臂蜿蜒了上去。
那白色面孔长大的嘴里,隐约有一滴滴白色的液体从上颚落下,从口中溢出,宛如口水。
“这点阴气,可奈何不得我!”
书生看着那阴气一点一点侵蚀着手臂,神色依旧丝毫不变,反而猛然目光一凛,手臂用力,生生抓住了那张巨大的白面孔的脸颊颧骨位置,用力朝外扯了一把。
刺啦啦的一阵剧烈的响动声瞬间响起。
正面白色的墙壁似乎都晃动了起来,那白色的面孔则瞬间诡异地扭曲了起来,宛如火炬的双眼光芒大盛,嘴巴开阖,发出“嘎嘎”的怪叫声,仿佛在挣扎咆哮。
可任它那如何怪叫扭曲,丝毫无一点用处。
整张脸被那书生直接撤了出来,露出了一个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房间的巨大脑袋。
砰地一声。
跟着那巨大的脑袋砸在了地上,在那大脑袋身后,则长着一个肉红色有手有脚的身躯。
只是相比起那白色的硕大脑袋,那身躯却小得惊人,如孩童一般,被书生从墙面里拽了出来一个,白色的大脑袋砸在地上,细小的身躯只能在后面手舞足蹈,根本无法支撑。
书生看着面前这白色的大头怪物,轻笑一声,“鬼魅妖物我见了不少,这般怪异,我倒是第一次见。”
说着,抬脚踹向了怪物的硕大脑袋,这大头怪物顿时连着身躯转了两圈,再次发出了“嘎嘎”的怪叫声,只是在怪叫声之后,忽然又有生涩如酸木板摩擦一般的声音响起:“莫……莫要伤我……”
“还会说话?”
书生似有些讶异,随即笑了笑,“看来是个有来历的,可胆敢在此,吸食过往行人精气,留不得你……”
“饶……饶命……”
生涩的声音再度响起,硕大的白色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一张面孔恰好望向书生方向,眼中的亮光明灭不定,口中连连呼喊道,“我……我是镇……王……世子,困在此处……”
“嗯?”
书生眉头微挑,似有些没太听清那怪物生涩的声音,所说的内容。
可就在这时,那怪物忽然硕大的白色脑袋在地面一颤,整个极度不协调的身体弹跳了起来,似乎就要朝着那面它方才出现的墙壁逃去。
咔嚓一声,不等这白色大脑袋的怪物逃离,一道符纸从书生手中飞起,贴在了怪物的脑袋上。
轰!
瞬间,这处破败的房间内,似有一阵低低的雷鸣之音响起。
白色大脑袋的怪物猛然怪叫一声,身体骤然抽搐颤,随即化作了一片焦黑,寸寸碎裂开,成了灰烬。
那书生随意地走到了房间门前,打开了房门,继而外间有一阵清风涌入,将那怪物所化的焦黑灰烬旋绕,吹了一个干干净净。
“这天下尽是妖魔邪魅啊!”书生站在房门前无声地吐了口气。
书生自然不是别人,而是裴楚乔装的。
他在白日救治了那濒死的青年书生后,从那书童手里借了一身衣物,乔装到了这处荒山孤宅。
站在门前伫立了片刻,裴楚回头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尤其是那面方才白色大脑袋怪物出现的墙壁,细细端详了一阵,又用手轻轻敲了敲,似乎未曾发现什么端倪。
这才将带着的行囊收拾了起来,走出房门,一跃腾空,朝山下而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同行
山脚下的官道旁。
一团篝火哔啵烧灼,一个青年书生和一个青衣书童正围篝火边烤火。
虽是春夏之交,可荒山之上夜间风寒,
忽然,四周有簌簌声传来。
那青年书生猛然一跃而起,抽出了腰间的一把长剑,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周围。
荒山野岭,周遭不说有歹人,就是野兽出没,也要多加小心。
不过,当青年书生看清了来人之后,握着剑的手情不自禁地松了下来。
从黑黢黢的茂密树林之中,慢慢钻出来的一个人影,一身书生模样的打扮,手里随意地拎着一个硕大的行囊。
在书生一旁站着的青衣书童,听到有动静,本有些惴惴不安,这时看到了那人影的打扮,一下惊喜地站了起来,冲着那走进的人影喊道:“是裴道长回来了!”
“丁丘见过道长!”
那青年书生将手中的剑折回,冲着从密林里走出到了官道旁的裴楚作揖行礼,接着又抬头望向裴楚,眼里流露出了期待之色,“道长此行可还顺利?”
“已经除去。”
裴楚走到篝火旁,随手将带着的那个行囊放下,笑了笑,“只是不知是什么怪,占据了那处孤宅,吞噬吸纳过往的行人精气。”
“多谢道长替丁某报仇。”
唤作丁丘的青年书生闻言大喜,急忙上前又再度行礼,“道长救命之恩尚且未能报答万一,又得道长为我除魔降怪,在下……在下着实感激不尽。”
“随手为之,书生不必客气!”
裴楚随意地摆了摆手,并没有太将救人和除魔之事放在心中。
这一路斩杀的妖魔鬼魅精怪之流不知凡几,那孤宅之中区区一个精怪之流,完全没有太过在意。
他身上的衣物和所携带的行囊,都是他的,而之所以要这般变幻装束,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裴楚担心自身一家道装,如果真的持剑进入那孤宅里,一些精怪之流不会显形。
这些山精水怪,多有天赋神通,或是遁地或是潜水,又或者其他古怪的能力,若要隐藏起来,即便以裴楚之能一时片刻也无法找寻得出来。
“道长真风采也!”
丁秋见裴楚说得云淡风轻,又不由出声轻赞,“在家读书时,昔年常听闻又得道高人,犹如神龙,想来便是道长这般。”
他昨夜和书童两人错过宿头,在那孤宅里过了一夜,不想夜间书童睡去后,他正在看书,迷迷糊糊见就见着一张面孔从墙面里浮现了出来。
他当时惊骇交加,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家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后只觉得周身冰凉,后面就昏睡了过去,再无半点意识。
到了清晨醒来,当时尚只是觉得身体有些疲乏,可和书童走了不远,突然一下就再度昏厥了过去。
醒来之后,裴楚所言,他方才知晓是自家精气神在昨夜已然被那怪掏空,残留的一口气强撑着离开了那宅院,可到了路上就再无以为继。
那藏于孤宅之中的人面怪,说来也是狡诈,明明可以将它当场吸干,可却偏偏留了一口气。甚至连他随行的书童,都未曾遭害。
等丁秋从那孤宅离去后方才爆发,这般的作用便是为了免得将那孤宅的凶名传扬出去,以使得其他生人不敢去,又或者引来一些有手段的人物,除魔降妖。
只是不想丁秋在清晨骤然犯病,眼看着就剩下最后一口气,却不料正好遇上了行经此地的裴楚,听到了他书童的哭喊呼救声。
在裴楚给予的“太阳炁符”的神效之下,丁秋非但从命悬一线之中再度活了过来。
他身体本就强健,又通晓几分剑术,不然也不敢带着一个书童,孤身穿县过府。
苏醒过来后,他自觉精神气力都胜过往昔,全身暖洋洋的,即便夜间单衣也丝毫不觉寒冷。
丁秋并非不识好歹,反而颇有几分侠客气度,自知着是得了裴楚所赠予的好处,心中更是愿意亲近。
裴楚盘膝坐在篝火前,看了看丁秋,又朝那叫做丁三的书童望了一眼,笑着问道:“二位不知接下来是要前往玉京?”
“正是。”
丁秋在裴楚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伸手拨弄了一下篝火里的火光,“在下今次是前往平洲郡府安平城汇合友人,然后结伴在一起前往玉京。”
说着,丁秋顿了顿,又侧头望向裴楚道,“不知道长是要前往何方?”
裴楚目光幽幽地望了一眼篝火远处的黑暗夜幕,轻轻笑道:“我自也是前往玉京,大周风华,其他州郡都不可见,当前往玉京瞻仰一二。”
“那真是好极了。”
丁秋拊掌一笑,朝着裴楚请求道,“道长既然也是前往玉京,不如与我同行如何?我家在州府安平城小有资财,再加上又有不少同窗好友,当让在下向道长聊表谢意。”
“嗯?”裴楚微微有些诧异,随即又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丁秋的情况他此前已经从他书童丁三那里了解了一些,对方是平州平远县人士,在大周元靖三年中举,因中举之后自感学业不足,元靖四年并未参加会试。
反而在家中刻苦攻读,其人家境不算富贵,但也算殷实,除了文科之外,也颇有几分任侠意气,学过剑术,能抵得寻常三五人。
此次从平远县出来,前往州府安平城,是为了汇合一帮同窗,一齐前往玉京参加会试。
之所以徒步而不乘坐车马,不过是丁秋的书生气发作,想行走看一看人文风貌,反正也就平远县到安平城的这几百里路而已。
今年是元靖六年,明年是元靖七年,恰好又是新一届大比,在家中读书三年的丁秋,已然做足了准备,想要此次参加会试,求一个进士出身。
“不知道长是何心意,可能让丁秋略表感激之情?”
丁秋看着裴楚的笑容,神色不变,只是眼里多少有些担心。
这方世界儒门在朝堂,统御天下,只是读书人虽知晓一些儒门神通,大周气运之类的,但到底还未到达那等层次,多少有些云里雾里。
而道门在江湖山野,虽时常避世不出,但二百多年下来,道门九宗下山行走的道人依旧闯出了不小的名声。
再加上近些年,世道不靖,朝廷的镇魔和禁妖二司,多已召回玉京,民间各种鬼魅妖邪频出,对于能伏魔降妖的道家高人,多有礼遇。
平州到玉京的中州的路途虽是不算太远,但一千多里总还是有的,若有裴楚这样一位懂得术法除魔的高人随行,无疑是一个保障。
且丁秋也是发自心底的想要向裴楚感谢一番救命之恩,这一路上总多少还可以亲近一些。
“左右也是同去玉京,那便同路。”
裴楚见对方说得诚恳,也自无不可,轻轻点头。
他要去玉京,看看这方世界的大周王朝核心所在到底是怎么一番风貌,这天下数州已经混乱不堪,这大周朝又为何袖手旁观,不但不管,反而将有实力的如禁妖司和镇魔司都撤走了。
其中缘由,若不亲自走一遭,终究是萦绕在裴楚心中的一个疑问。
“哈哈……道长若与我们同路,那边好了!”
这边裴楚答允下来,丁秋还只是心中喜悦,他那书童丁三却是雀跃地叫嚷了起来。
相比较起丁秋心中还有诸多计较,他一个书童想得就要简单许多,有这么一位身具神通法力的道人在,至少那些昔日被人哪来吓唬的鬼魅之事,至少是不用担心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安平城
安平城。
平州州府所在。
城门前,人流往来如织,商贩行人络绎不绝。
平州已经位于此时大周朝的核心地带,毗邻中州,吏治虽然不敢说清明,但不论是市井小民还是城外的佃户农夫,日子大抵都还能过得下去。
这一日,安平城外二三里的官道处,走来了无车无马的三人,面上皆是风尘仆仆之色。
走在前面的一个青衣书童,看着不远处已然在望的安平城,略显得疲乏的面孔上骤然浮出了兴奋之色,大声叫嚷了起来:“公子,裴……公子,安平城,安平城到了!”
“哈哈……”
丁丘瞥了一眼远处浮现出了轮廓的偌大城池,笑着伸手拍了拍那青衣书童的肩膀,“你这一路跟着我算是吃了不少苦头了。”
青衣书童面露腼腆,连忙摇摇头,“丁三算不得辛苦的,倒是公子你……”
“不辛苦么?”丁丘脸上露出几分促狭之色,“那要是等我落榜回乡,你便也与我一起走会平远县如何?”
“啊?”丁三两道眉毛皱成了八字,露出了一丝苦色,随即又急忙说道,“公子不可乱说,今次你定然是能够金榜题名,可不敢说这等丧气话。”
“哈哈哈……”丁丘哂然一笑,脸上颇有几分自傲道,“我延期三年去玉京科考,自诩做了充足的准备,若真不得中,此为天意,又什么说不得的。”
说着,丁丘又转身望向旁边一个穿着青衫,看着似也如书生一般的年轻人道,“裴兄,你觉得我说得可对否?”
“丁兄心性,甚为洒脱。”那书生目光同样望向远处的安平城,面露微笑,点头应了一声。
丁丘再次哈哈大笑了一声,上下端详了一眼青衫书生,脸上露出了几分古怪的笑意,“裴兄,你穿上这身青衫,却比你那道袍要来得有风采,若是进了安平城,怕是能够引得不少女儿家追捧。”
“丁兄说笑了。”
青衫书生摇头失笑,“若论凤仪,我一个山野之人,哪里及得上你。且我名入度牒,也算是个出家人了。”
青衫书生自然便是裴楚,自答应了丁丘与他一起前往玉京,这一路上几人就结伴而行。
裴楚之所以会做书生打扮,是因为那一夜回来后,发现他换下的道袍已经被书童丁三拿去浆洗了。
这书童手脚麻利,又有眼力劲,这一路上裴楚都能看得出,他与丁丘差不多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似主仆又似兄弟。
裴楚的衣物,离开杨浦县时,最初还是自己洗的,后来陈素接过去帮衬着洗了一些,其中又有财货充足时,随意换了扔的。
后来法力渐成,虽无幻化之术,但掌控风雨渐趋纯熟,已经不太需要人工去洗衣物。随意引得一阵清风气旋,伴着一些清水,比之他曾经那一世的洗衣机都还要来得迅捷方便。
不过,在丁丘的邀请下,他倒也觉得穿着一身道袍和对方一个举子在一起,颇为扎眼,干脆就穿了丁丘的青衫。
裴楚此前见了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多少了解到道门儒门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未免麻烦,用个书生的身份,确实还算便利。
且他此次上玉京,想要看看大周朝到底是腐朽不堪,还是到底别有缘由,跟着丁丘这名举子,或许还能看得更多一些。
他这一世是农户出身,之后得了无字书的传承,算是真正起于微末,此间底层民众的辛苦,他多有所见。
但对于达官显贵,或者说大周的统治阶层,了解依旧还是片面。
譬如在司州,若非遇见了荀浩思所代表的儒门,他根本不会想到这文科举后面会和大周龙虎气牵连起来,在这样一个神魔世界,一个人间王朝能够统御天下,自然会有一些依仗。
丁丘听到裴楚的推托出家人的言语,顿时摇摇头,笑道:“裴兄哪里话,我听闻道门不禁婚娶,如今玉京城还有过名动一时的‘痴道人’,醒来饮酒作乐,写诗提赋,醉时夜卧花柳,名妓相陪,其倜傥风流事,不知羡煞了多少我们读书人。”
道门不禁婚娶,这点裴楚倒是知晓缘由,并非道门九宗都是如此,而是其中有一些宗,可有道侣也可有俗家,并不能一概而论。
不过,他听到丁丘提起“痴道人”这个名字,一时倒微微有些来了兴趣,随意朝丁丘问道:“这‘痴道人’又是何许人也?”
据他那日所见的道门和儒门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在他想来,玉京为大周帝都,儒门最强大的势力范畴,应当不会有道门的人士出现。
这也是他之所以愿意更换装束的原因之一,就是不想招惹眼球,使得惹些无谓的麻烦。
但听丁丘所言,这“痴道人”在玉京却创下了偌大的名声,由不得他不感到奇怪。
“小弟从未去过玉京,自也无缘一见。”
听到裴楚问起“痴道人”,丁丘倒也不隐瞒,径直说道,“那是前番听一位友人说起,那痴道人据说出自道门,号称有三痴,一曰酒,每日无酒不欢,最能品鉴天下美酒。二曰诗,能写得好诗词,是以极受玉京各大妓家追捧,三便是曲,能抚得一手好琴,多少人求闻听一曲而不可得。”
“这倒有些意思了。”
裴楚听完丁丘所言,微微咀嚼了一阵,轻轻颔首。
丁丘又笑道:“若到了玉京,我等当去见一见,这般风采人物,国朝二百年也未出几个呢……”
几人说话间,不知觉已经走到了安平城城门前。
站在安平城城门口,裴楚再次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座城池。
若是规模,比之他所见到的州府东越城还要来得开合大气,城门前的行人和车马也是排着队在等待进城。
城墙上下都有巡查的士卒,衣甲齐整,颇有几分剽悍之气。
虽不知其中城内繁华如何,但仅仅只看往来车马,还有行人衣着气色,就能够大概得知,平州生民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至少比起他在越州、宁州所见,高出了不止一筹。
至于说司州和雍州,那就更不用说,简直是天上地下两个世界。
“这还是在平州州府安平城,到了中州,甚至是玉京,想来应该有是另外一番景象。”
裴楚心中无声地感叹了一句,对于大周这个朝廷的好奇越发奇怪。
一边看着是烈火烹油的盛世气象,一边却是民不聊生的乱世初临。
“那汉子且住了!”
正在裴楚和丁丘等人排队等待时,城门口一队负责盘查往来行人的士卒,忽然叫喊了起来。
就见城门前,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被众多士卒拦住。
那马车颇为普通,倒是两匹拉车的马有些意思,脖子上的系着红绳铃铛,随着马儿的轻轻走动发出一声声清越的铃铛声。
那马车车前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从车前跳了下来,冲着围上来的守城官兵团团行礼,陪笑着道:“几位差大哥,小子林进,今日是送一位贵人到安平城。”
拦在马车前的一队官兵里,领头的一个是个看着面容坚毅的中年人,看着应当是个队正,并不为那青年的话所动,只是沉声道:“不论你是不是送人,想要进城车马必须盘查。”
说着,那中年队正摆了摆手,“给我搜!”
两个兵丁立时应声而出,迈步就要朝着马车车厢跑去。
“我看谁敢?!”
林进横跨一步挡在了两个兵丁身前,神色微冷,望了眼两个兵丁,又瞥了一眼那领头的中年队正,“我这车上是位贵人,你们若惊扰了,担不起这罪责。”
“贵人?”
那守城的中年队正嘴角微扯,几步走上前拨开了那被拦阻住的兵丁,目光又在林进身上打了个转,露出了了个不屑的笑容,“我倒想看看是什么贵人?”
林进望着那队正的动作,身体微微侧了侧。
那守城的中年队正面色猛地沉了下去,眼角隐隐升腾起了一丝杀气,“朝廷法令,你敢阻我?”
“我……”
林进微微语塞,他想要阻拦对方,可心中又着实犹豫。
他虽然常自诩有武秀才的势力,可如今武举废除,到底没有功名,真的要与这些守城的士卒兵丁冲突起来,后续麻烦超出了他的想象。
只是,那马车内……
就在林进神色纠结间,忽然一声低低的轻咳声响起,一个平和的声音从马车内传来出来,“小林哥!”
“客人。”林进急忙转身回头。
“你且把这个东西拿与他看。”
马车的窗帘掀起一角,一张红色的硬皮纸递了出来。
林进急忙上前将那硬皮纸接过,然后转身交到了那中年队正的手里。
中年队正神色颇为狐疑,但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硬皮纸扫了一眼,原本还有些阴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惶恐之色。
不等中年队正有其他反应,那马车里的平和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可以进城了吧?”
“可……可,可以。”
中年队正似乎话都有些说不溜,急忙将那红色的硬皮纸再次交还给了林进,连忙带着人撤了开去。
林进重新上了马车,也不看那些站在两旁的兵丁士卒,驾驭着马匹,铃铃铃的清脆通铃声里,进了城。
站在远处望着这场小风波的裴楚,此刻望着那渐渐走进城门洞的马车,眉头却不由轻轻皱了起来。
就在那马车车帘掀起的刹那,他隐约感受到了一股异样的气息。
这时,城门前不远处,一辆看着颇为华贵的马车旁,站立着的一名头戴纶巾的青年,目光忽然注意到了裴楚身边的丁丘,顿时神色兴奋地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丁兄,来得何其迟也!”
丁丘望着来人,脸上也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弟见过李兄,怎敢劳李兄大驾,在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