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道法传承
凤唐县。
一间简陋的屋舍内,灯火如豆,微微摇曳。
“咳——”
慕子谅猛然咳了一声,全身汗如泉涌,神色仓惶地四下张望。
忽而,看到床榻前的一张矮木桌旁,坐着的一个身影,紧绷的神色一下松弛了下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醒了?”
裴楚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毛笔,回头看了一眼惊醒的慕子谅,微笑着询问。
“师……师尊!”
慕子谅一手撑在床榻上,急忙从床上爬了下来,只是身体或许亏空过度的缘故,双脚一踩在地上,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慢一些!”
裴楚坐在矮木桌前轻轻抬手,一股无形风力随心而起,将有些踉跄的慕子谅扶住。
他如今法力日增,穴窍练通已经有三十二个,渐渐要达到小乘洞神圆满之境的三十六个穴窍,随之而来的便是“呼风之术”日趋圆润,猛烈时能引得狂风吹山赶海,细微处可形成气旋盘绕,盘绕掌心,随心所欲。
术法一道,一个是讲求法力,另一个也是熟能生巧。
“多……多谢师尊!”
慕子谅被那小小风力稳住身形,又朝裴楚施礼。
“不必客套了。”
裴楚轻轻摆了摆手,上下打量了慕子谅一眼,此刻的慕子谅鬓角斑白,面容憔悴,之前看着年岁不过与裴楚相差仿佛,但现在若是说比裴楚大个一二十岁都有人相信。
裴楚眼中微微有些怅然,微微沉吟片刻,方才叹道:“子谅,这些时日幸苦了。”
“师尊,只恨弟子无用,不能……”
慕子谅说着,忽然声音哽咽,眼里落下泪来。
“其他的事不必再说,你已尽力。”
裴楚轻轻摆了摆手,招呼慕子谅到身前,指了指旁边矮木桌的凳子,“你且坐下”
对于慕子谅,裴楚见过他在风雪之中为人抱薪,之后又多有协助他救助灾民,虽不如陈素果敢勇烈,可心地纯善,裴楚对于收起为徒,心中其实很是满意。
眼见慕子谅坐下,裴楚将抄录好的《三洞正法》中的一部分,递到了慕子谅身前,“子谅,这是我传于你的修行之法,你心神耗费过度,需要早些蕴养出法力,以补亏空。”
“是,师尊。”
慕子谅从裴楚手中接过裴楚抄录的文本,小心翼翼地放在身前,“弟子一定勤加练习,亦不会让我师门真法,流入他人手中。”
“那倒不必如此。”
裴楚轻轻摆手,“只是功法而已,其他得了,或者你传出去,都无甚紧要。”
对于从无字书中得来的术法,裴楚如今已经清楚,其他人并非不能学,只是需奉他为祖师,从他这得了法苗传承,方才能够入门。
道法于裴楚而言,真的传播出去,人人都能学会,他心中只有欢喜。
人人如龙啊,大抵是一厢情愿,只是如今人道气运崩坏,若真能多一些有能力之人,他是乐见其成。
且他为祖师,这一脉道统法苗都脱离不了他,也不虞有什么心术不正之人,以此为依仗,行鱼肉生民百姓之事。
“我先与你讲解一番,之后再传你‘丹符履水’和‘目知鬼神’两门道术。”
坐在矮木桌前,裴楚指着递给他抄录好的《三洞正法》,与慕子谅进行一一的讲解。
这门道法修的是心性,不是清静无为,而是念头通达,行千万里路,见红尘是非,心性涨一分,穴窍便通一处,法力自成。
也没有什么走火入魔的风险,煌煌正道,行善积德依着心意便能有成。
从进入云州到司州两地之后,裴楚一路所见所闻,无字书多有感应,除了此前包括“天罡五雷法”在内的十六门术法之外,后续又有了五门道术。
这五门道术分别为“金液炼形”、“玉液炼形”、“太山压顶”、“画地成海”和“收摄鬼神”。
其中“金液炼形”和“玉液炼形”这两门道术,与“取天罡炁法”同属一类,乃是夺天地精华造化的法门。
“金液炼形”的符箓为“太阳灵符”,取的是太阳炁,需要日出时于东方采吸日光,符箓成时,能够存太阳炁。若遇将死之人,服之有起死回生之效。
“玉液炼形”的符箓为“太阴符式”,是月出时,向月吞之,取月华六十四口入中宫,其月华阴炁能炼制骸骨尸身,蕴养阴寒之物。
第三门“太山压顶”的道术,此太山非彼泰山,炼制的是“太山符式”,需要开坛做法,供奉时新果蔬。
书符念咒百遍,香烟不断,取太阳炁七口,吹入符箓。以后若用时,左手结山字印诀,右手捏卯纹丁罡密咒,符出如万钧山岳压顶,不可动弹。
至于第四门“画地成海”,则是一门类似炼器的道术,有几分祭炼法宝的意思。
法曰:用桐木板一块,长四寸七分,宽二寸,于庭中挖一坑,深一次二村,用黄绢书水字,包桐木板在内埋土中,十日后取出祭炼。面向桐木板念咒七遍,取天罡炁七口吹在朱笔尖上,用笔画符于桐木板上。施法用桐木板在地上一画,立成河海。
此外便是一张桐板符的符箓和一段成海咒语。
最后一门道术“收摄鬼神”,主要就是一张“收摄符”,比起前面的几门道术,较之就普通许多。
这几门道术,裴楚如今除了“收摄鬼神”的道术,几乎粘手就可以用,其他几门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慢慢熟稔掌握。
他如今也清楚道术的施展,只要有真灵和法苗,即可做法。
不过,术法的强弱,却需要有足够的法力支撑。
如他此时的雷法祭出,黑天暗地,电光如龙,但最初时,所能够引来的雷电,亦不过是微弱的一缕。
就像现在,他真的祭炼出了“画地成海”的桐木板,施展起这门术法来,多半能够形成的也不过是一条小河流或者一个小水塘。
但后续若是随着他对于术法的掌握渐渐熟练,然后法力又进一步提升,未尝不能挥手之间,形成一条浩荡江河,或者是万顷湖泊内海。
小屋内,裴楚将《三洞正法》如何蕴养法力,教于慕子谅后,又将两门实用的“丹符履水”和“目知鬼神”道术一一传给对方。
之后,裴楚不在理会静静感悟穴窍的慕子谅,起身离开小屋,来到了外间。
小屋外的空地上,篝火明亮。
火堆旁,陈素和衣睡在了一张门板上,眉头轻蹙,右手还握着一把不知从哪找来的长剑。
在陈素身旁不远处,又有两个妇人不时往火堆里添柴,远一些则站着一队常备军的士卒,似在拱卫。
裴楚静静地看了一会陈素,嘴角微微浮起一丝笑容,片刻后,目光望向远处晦暗的天空。
高天之上,一艘宛如舟船的天舟,悬空而停。
舟旁,有一匹白马踩踏着虚空,神骏非常。
舟内,又有数个人影站立,似在等待。
裴楚一跃而起,冲入高天,跃到了那艘悬空的天舟之上。
须臾间,天舟在暗沉的夜空中,朝北飞去。
第二百三十一章 拼死
陵定郡。
轰隆隆的水流急湍而下。
一大群怪异飞舞跳跃,跨过了城墙外远处拦截的簇簇篝火,方一跑到城墙外干涸的环城河河底,顿时被奔流而来的浩浩水流给冲得七倒八歪。
嘶嘶——
一阵阵刺耳的尖啸从这些行动迅捷的怪异口中不断冒出,尽管它们的力量和速度超出常人,可在水流之中却未能起到半点作用,打着旋儿的被水裹挟其中,浩浩荡荡地朝着远处的另一侧水口流去。
这些怪异皮肤坚韧如铁,咬中人一口,即可使人感染疫气,对于寻常人来说,是最为难对付的存在。
可面对水火,依旧无力抗衡。
其因为变异而导致坚硬无比的皮肤,遇到烈火极为容易焚烧,是以,此前在凤唐县,陈素和一些个常备军士卒,身怀避火符,在火中能够斩杀这些怪物。
同样,在水中,怪异的皮肤又会快速的膨胀松软,一样变得容易斩杀。
占据了陵定郡的这支成骁军,其主力组成部分乃是昔年大周驻守雍州和司州部分郡县的常备军,大量的底层军官士卒和一些发配充军的亡命之徒汇聚,使得成骁军人数虽不多,可素养不低。
随着雍州大乱后,这支成骁军又连番与各路的义军、盗匪、山贼等等争夺地盘,数年时间,尽管如今人数不过三千,可作战经验极为丰富。
在大半年前疫气爆发,各路叛军、义军纷纷中招,成骁军却最快速度反应过来,不但不曾崩溃,且实打实和尸魔疫鬼,硬碰硬打上了几次。
吃亏的地方自也有不少,部分士卒感染疫气沦为怪异,可成骁军在几次接触中,便渐渐的发现了这些尸魔的弱点。
此次。
成骁军所占的陵定郡,已是司州东北郡,毗邻辽州和海州,一旦尸群突破陵定郡,便上课可威胁扩撒北面的辽、燕之地,下可威胁海州、扬州。
早在之前成骁军有人接二连三的发文给其他州郡消息,不过这些州郡警惕有之,补给给成骁军一部分物资也有,但却只是高筑墙,在这些州郡眼中成骁军和尸魔疫鬼其实别无二致。
毕竟,如今其他州郡亦有板荡之势,如今朝廷中央不顾地方,只是责令地方尽力维持,其中具体缘由外人不知,但也只能如此。
当然,其中豪侠勇烈之辈,来者却不少。
大周两百年基业,文武科举选拔英才,民间自有血性之辈。
事实上,成骁军中,包括梁肖在内的不少人,一直还是以官军自居。
只不过雍州和司州的混乱时局之下,朝廷玉京远在千里,无人问津,周边州郡又不收留,是以反而成了有些半兵半匪的性质。
也因此,尽管司州疫气横行,尸魔数量越来越多,这一支成骁军却并不退缩逃于他处,反而在其首领梁肖的带领下,占了陵定郡,誓死守卫。
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若是借乱而起,横行天下,其头领梁肖又哪里能聚集笼络得一帮,面对疫鬼尸魔都不曾退却的血勇之辈。
轰隆隆的水流绕着陵定郡郡城的环城河冲刷而下,头前冲得最猛的数百怪异落入水中,当即不少身体就出现了膨胀、坚硬如铁的皮肤变得绵软。
城头顿时有簌簌的箭雨落下,射向这些怪异的头脸胸口等薄弱处,在环城河后方东侧的一面,又有成骁军提前设好的闸口,倒钩、竹枪、矛头等横跨在水面的器具,迎着被冲刷下来的怪异,顿时如同串糖葫芦似的。
在护城河靠内一侧,又有一些胆大武勇之辈,再提着长刀大斧,将这些个怪异砍个尸首分离。
而少数在护城河水流放下前,就已经攀爬上了城墙的,城头又有火油伺候,即便偶尔一两个怪异真的突入上了城头,面对穿了各种铁甲藤甲的士卒,一时也奈何不得,反而被士卒用大网罩住,而后用烧灼通红的利刃刺穿头颅。
怪异的恐怖之处其实便是传播疫气,本身并无太多智慧,见着一个生人,便要生生啃食才肯罢休,不会四处逃窜。
对于久经战阵的士卒而言,只要熟悉了其习性,便能想出对付的办法。
大网长绳,乃是军队对付江湖武道好手的不二法门,放在这些怪异身上同样见效。
只是,此刻成骁军虽是侥幸赢了头阵,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投石车投掷出了一个又一个燃烧着的火球,掉入在了尸群里,引发了许多燃烧的火点,将远处的景象照得越来越清晰。
远处的护城河外,神色狰狞恐怖的疫鬼和骸骨尸魔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尽头。
偶尔冒出一两头巨大的尸鬼,面对烧灼的火堆丝毫不惧,反而发力将其推搡了出去。
沿着护城河一面烈烈焚烧的一簇簇火堆渐渐熄灭,聚集到一定数量的尸魔,仿佛潮水般,不断朝着城墙涌来。
各种嘶吼、咀嚼、脚步等杂乱之声不绝于耳。
数头体型庞大的尸鬼冲破了渐渐熄灭下去的大火,冲入到了渐趋平缓的护城河中。
和成河河水不过六七尺到一丈多深,对于这些宛如数十具尸身缝制而成的怪物,并不能完全淹没,尽管阻碍了其行动,可后方又有越来越多的疫鬼和骸骨尸魔渐渐越过不甚明亮的火焰,浩浩荡荡地涌入到了护城河水里,挣扎着朝着城墙处扑来。
“梁老大,怪物越来越多了。”
陵定郡城头,一个面目粗豪的壮汉,将一把在炭火里烧得通红的铁刀,狠狠砍在了一头试图攀爬上城墙的怪异身上,而后朝着不远处,站在城楼上的梁肖大声喊道。
交战不过是短短片刻,水火攻击之下,尸群死伤怕是上万之多。
可陵定郡城内囤积的引火之物就已经消耗过半,投石车投掷的石块,外面包裹着厚布重油燃烧的火石已经不多,箭矢弓弩之类的亦是海量。
但尸群几乎无边无际,不断地蜂拥而来。
三五丈宽的护城河上,最初还是扑咚扑咚的落水声,但渐渐的,随着尸鬼和许多疫鬼骸骨尸魔的涌入,几乎将河道填满,许多怪异已经能够趴伏在尸群上方,开始朝着城墙扑击而来。
这些怪异在无水火阻拦的情况下,速度迅捷,出了燃烧的火箭偶尔命中能够造成些伤害外,寻常的箭矢全无用处。
而一旦这些东西爬上城头,数量一多,以成骁军不过三千多人的数量,哪怕人人都有各种不一的甲胄,也无法抗衡。
毕竟,五七人以大网长绳结阵能够对付的了一头怪异,可这些东西数量一多,威胁性就是成倍暴涨。
若是一旦被这些怪异抓破了那些藤甲、竹甲,疫气感染,成骁军里出现疫鬼甚至怪异,那后果便不堪设想。
“大头领,这……这……”
站在城楼上,张桑额头冷汗直冒,望着一旁面目如铁的梁肖,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他虽然是不得志的官员出身,不是没见过死人,也不是未见过尸魔,进入成骁军后,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算见过不少,在这些尸群围城前,心中虽然是颤颤,可见自家准备充足,也有几分底气。
但仅仅不过是片刻的光景,那如海如潮的尸群涌入,各种怪异的嘶吼,狰狞的面目,就已经让他有些胆寒。
“哈哈哈……”
站在城头神色如铁的梁肖,此刻却忽然拔出腰间宝刀,放声大笑。
“我梁肖的兄弟安在?”
长笑之声过后,梁肖忽然高声怒吼,吼声激荡如雷,即便战阵激烈,依旧传得远近众人可闻。
“在!”
“在!”
“在!”
城头,一时无数高呼声齐齐响起,声震云霄。
“天下当乱,妖魔横行,我辈进不得存身,退无有去路,当之如何?”
梁肖的声音再度响彻内外。
成骁军。
成则骁勇。
汇聚者生平落魄不得志之武夫,豪勇横行天下之蛮汉。
闻听梁肖询问之声,再度有齐声高呼响起:
“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
梁肖再度大笑,默然从城楼一跃而下,跳到城头之上,声震如雷:“今日我等还有一口气,便杀魔杀怪,做人之本分。若死后为尸鬼,肆虐天下,那便怪不得我等了。杀!”
“杀!”
轰隆!
数百头怪异从尸群填满的护城河中越过,尖锐的爪牙抓着城墙外壁,跳上城头。
下方,体魄庞大的尸鬼从水流中挣脱,没头没脑地开始朝着城墙和城门撞击,声势惊天,地动山摇!
呼——
正当战阵激烈时。
天际,忽有狂风吹拂。
一艘无帆无桨的舟船,行于虚空,出现在了陵定郡上空。
闲言碎语
头有点疼,刚关了电脑,又打开了,总觉得有些东西想说。
鉴于上本书的太监原因,这本书其实最初是想好了结局,再去动手,以免我重蹈覆辙。
以前写书,按着的是不管目的地在哪里,先上路,走着走着就清晰了,如此,未免会后继乏力。
后来改个法子,先定了目的地,然后就不怕兜兜转转,终究能回到正途。
最近的司州疫鬼一卷,写得颇不满意的,好在也要到收尾剧情了。
既然快要收尾了,就先简单梳理下,嗯,算是创作心路历程。
疫鬼剧情,其实从最初的第一卷,杨浦县就是埋下铺垫的,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真会赶上疫情这件事。
当时写好的卷纲着实怕说影射、蹭热度、嗑人血馒头啊什么的,不得已真的是改了很多,几乎关于官府会有敏感的内容,尽可能的删除了。
所以关于大周朝廷的篇幅内容,很多留到下一卷,山河崩坏,内外诸因,总得慢慢来。
之后有些散了,出现的一些人物,也没有给予足够的描写,相对前几卷,着实失色。
这一卷故事开始,我几乎都不敢看章说和书评,我会躲起来,看不见就当没骂我了,真觉得原本我应该能写得更好一些。
只是写到这里,只能将这一卷过度过去,离我心中所想的那等波澜壮阔,差得太多,一声叹息。
后面再继续努力,或有起伏,但力求完整。
然后这段时间,一个是看网络新闻,一个呢,之前有说家父参与了一些防疫工作,帮忙顶过几次班,心态有些也发生变化。
大抵,其实有些东西自己都说不清,不过影响写作态度肯定是有的。
然后,近来也没有好好看些书,汲取养分吧。嗯,有兼职做些事情,其实也有分心,这时候能够深刻感觉自己才具不足。
一些人物都未能将其立起,只能说大体沿着思路在走。
想过仙侠世界里的普通人会是如何,封建时代的普通人如何,我们置身于时代又会如何?
几卷毛选也翻了翻,屁股决定脑袋,我是韭菜屁民,站在哪一方不言而喻,人民万岁!
哈哈!
血性终究不会只是一两个人,不论何时,终究是有那么一些人。
其实不爱开单章发这个,会觉得该交流的其实都在书里了,说这些未免矫情。不过这书已经发过一两次了吧,干脆就再矫情一把!
最后,谢谢各位支持!!
祝大家平安喜乐!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周事
浩荡的虚空之上,浮动的天舟宛如在水中行船,破空前路上的风云,朝着远方飞掠疾行。
天舟之上,影影绰绰站立了数人,其中便有道门的方秋子、樊余奇师寄柔和尹一元孙敬斋师徒,在天舟旁又有一匹飞马不时游弋,教门中的梁道臣也未曾远离。
裴楚负手屹立在天舟之上,目光不时在这艘堪称“法器”的舟船上流转,眼里多少有些好奇之色。
这艘天舟长约三丈,宽有六尺,舟身狭长,舟上无帆无桨,陈设简单,几乎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在他的眼中,能够看出这艘天舟所用材质绝非一般,他在跃入舟船上时,轻轻踩踏过,舟身非金非木,却极为坚韧。
尤为特殊的是,这天舟所用的材料,在他“目知鬼神”的目力下,隐约能够看到一缕缕白色的气流似在内部氤氲流动。
他对于此方世界道术神通,龙虎气运,已然完全接受,自是明白不可能再以前世的观念去看待,不过这等浮空飞行的载具出现,多少让他对于这方世界里的大周朝廷又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看法。
“禁妖司、镇魔司、龙虎气、浮空飞行的天舟,能够在道术显圣,妖魔鬼魅出没的世界里,建立国度,成为统治天下的王朝,肯定还有底蕴。”
如今大周王朝板荡,中央对于地方的约束和统治力几乎肉眼可见的处于无力状态,而地方上,他所见到的几个州郡,割据之势或许还不明显,但昏聩无用总是多数。
那种大厦将倾的陈腐和事不关己的冷漠,总是随处可见。
但他也能够想得到,烂船还有三千钉,一个在神魔鬼怪世界统御天下二百年的王朝,若无些手段,恐怕根本建立不起来,更遑论说昔年大周两司的赫赫名声。
“我儒门术法神通,以朝廷龙虎气为依托,此天舟内蕴含龙虎气,再辅以阵法祭炼,是以能够掠空而行。”
这时,一个声音从裴楚身旁响起。
站在船舷后的荀浩思不知何时走到了裴楚身边。
此人一身青衫,看着宛如一个书生,但步履之间却别有一股沉着睿智的气息,双眼平波如水,蕴藏着久经书卷后洞察世间的通透味道。
这样的人物,裴楚来此方世界还是第一次遇见。
此前他所见之官员胥吏,如凤唐县县令郎浦和之流,虽看着有些书卷气,可气度之从容,远不及此人。
对方的身份,裴楚先前也从方秋子口中得知,荀浩思其人是大周官场的翰林学士,基本上是文科举三鼎甲才能拿到的殊荣。
此间的翰林学士和裴楚所知的那种清贵不同,入翰林院是能够接触到大周王朝鼎立天下的核心——龙虎气。
翰林学士,三公九卿,是真正能够借助朝廷龙虎气为己用,施展一些神通手段的。
像大儒翰林,一声喝退妖魔鬼魅,令其魂飞魄散不是虚言。
在道法显圣的世界,人间王朝能够与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抗衡的,依仗的便是龙虎气。
儒门作为入世学说,辅佐王朝,自也依托着王朝的龙虎气,研发出了一些列的术法神通手段。最为普及的一种便是,裴楚曾在禁妖司总旗庞元生手中用过的环首直刀,内蕴龙虎气,破法诛邪,无往不利。
裴楚回过头,深深望了荀浩思一眼,对方的形象和气质并无半点后备宰辅的倨傲,说话行事都极为符合他心目中的书生。
只是,对方越是出色,裴楚心中的疑惑更甚,望着荀浩思,他沉吟一阵,忽然开口问道:“荀学士,我有一言,久藏于心,学士可能解惑?”
“裴道人可是想问,为何天下乱离,朝廷中央却不管不问?”
荀浩思瞥了一眼裴楚,目光又望向远处高天,缓缓答道。
天舟之上,罡风凌冽,可有龙虎气为依托,竟似隔绝了凌冽的刺骨冷风,站在舟上,丝毫不觉。
“不错。”
裴楚也不想这个此前似与方秋子和梁道臣等人无谓口角的翰林学士,已经看破他心中疑问。
他对于大周如今的情况,心中疑问着实很多,在他前世经历过的王朝末年里,不论朝廷再昏聩无用,可面对这般场景,总会拼尽全力一搏。
哪怕是错招百出,可也不会像如今这般仿佛整个朝廷完全瘫痪了一般,只剩下地方上各自为政。
如此前的雍州之乱,诸多起义军、贼匪,盗寇横行,但朝廷几乎从未有军队镇压过,这般举动,可以说是极为不符合常理。
哪怕是在神魔鬼怪的世界,人间王朝再腐朽无力,面对这种动荡也当会有些作为,更不用说,在他看来大周朝绝非没有实力。
道法显圣的世界,伟力归于自身,一个翰林学士借助龙虎气,施展神通术法,就已经能够解决许多的问题。
荀浩思神色淡淡,眼神有些飘忽,良久,幽幽叹道:“荀某从玉京而来,先后又过云州司州诸地,多有听闻裴道人你之名声,斩妖除魔,救病治人,荀某心中着实敬佩。尤其是裴道人你并非道门众人,所作所为全凭本心,更是世间难得。”
说到这里,荀浩思回过身,目光真诚地望着裴楚,冲着他长长作揖行礼。
裴楚神色淡淡,丝毫不为所动,雁过留声,他自是知道他从盘州、云州再到司州,诸多作为皆有迹可循,乡民之中甚至为他立生祠也不再少数,只是这并非他要的答案。
荀浩思对于裴楚的态度,似也不意外,起身之后,再次说道:“天下板荡,并非朝廷不作为,实不能尔。其中缘由,荀某三言两语也无法说得清楚。”
说着,荀浩思转向天舟另一侧,目光有意无意地在道门诸人和舟旁的梁道臣所在扫过,而后,才望向裴楚道,“若裴道人你有心,往玉京一行,到时自知。”
“玉京我自会去的。”
裴楚见荀浩思并没有直接回答,但心中的猜测多少得到了确切的肯定。
大周王朝、玉京、皇家、儒门,肯定发生了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这一点他在离开杨浦县遇到庞元生时就有过猜测。
禁妖司的人手几乎全部从越州撤离,地方上的官吏完全是一种类似于自治的状态,朝廷的体制虽未完全崩溃,可基本上也是一种极为僵化的惯性在运行。
再联想到时时刻刻都悬在他头顶的那句“人道气运将近,万物齐争”,裴楚心中隐约能够感觉到这天地似蒙有一层厚厚的阴影。
“尸魔!尸魔在围城!”
天舟一侧,道门之中,忽然有人高呼。
裴楚转移了视线,望向地面的远处,一座黑色的城池宛如巨兽匍匐在地。
城池内外,点点的火光亮起,映照得四野分明。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数之不尽,宛如海潮汹涌奔流,正在围攻城池。
第二百三十三章 血勇仍在
夜幕苍茫。
叮叮叮的脆响在四野不断回荡。
几匹健马疾行,越过官道,朝着前方隐约可见的火光疾奔而去。
忽然——
吼!
一声刺耳的嘶吼蓦地响起。
飞快疾驰的马匹前方,一簇微微透着几分绿意的杂草堆里,一个黑色的影子猛地蹿了出来。
那影子看着仿佛是人的模样,只是四肢贴着地面,爬行的速度迅捷无比。
一声嘶吼过后,黑色的影子一跃而起,朝着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黄骠马就扑了过去。
簌簌簌簌——
与此同时,在官道一侧的杂草堆中,草木摇曳抖动的动静也越发厉害。
嘶嘶!
古怪如蛇蟒吐信的声音不绝于而,间或还夹杂着仿佛堵塞了咽喉发出的沉闷哼哼声和野兽一般的低吼声。
“公子小心!”
在黄骠马之后,一左一右跟随的两匹健马上,两个护卫装扮的汉子齐齐拔刀,高呼出声。
只是,不等那两名护卫冲上前,突然从前面旁边冒出来的黑色影子,已经冲到了黄骠马面前,咧开到脑后的大嘴张开,一口细密尖锐的獠牙在依稀可辨的夜幕中,甚至有寒光隐隐。
路旁一侧侧杂草堆里忽然跃出的黑色影子,同样朝着两名护卫扑击了过来。
津津——
奔驰的马匹陡然前蹄高扬,发出惊声的嘶鸣。
呛啷呛啷——
拔刀声继而跟着响起。
那从前方扑击而来的怪异,几乎堪堪到了黄骠马面前,一道白光爆闪,扑咚两声落地,扑击的怪异已然被劈成了两半,倒在了地上。
一头从斜后方扑击而来的怪异,咧着大嘴,似要朝着黄骠马上之人撕咬过去。那黄骠马神骏得令人诧异,忽而一个扭身,后踢猛地抬起,噗地一下,重重的铁蹄,径直将这头怪异给蹬飞了出去。
袁归瞬目光如炬,手中的长剑再次横转,飞快朝着旁边劈砍而出。
黄骠马似能通心意,跟着一个错身,让开了要害,配合着袁归瞬的长剑,唰唰又是两剑,两头扑击而来的怪异正巧被剑光覆盖,头颅咕噜噜地滚落在了地上。
一连斩杀了三头怪异后,袁归瞬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这种鬼东西,他北上以来已经遇到不止一次,皮膜坚韧如铁,数量又多,数头围攻之下,若非他手中的长剑乃是用龙虎气所锻造,非是凡品,恐怕这骤然的遭遇之下,最终也只能被其拖下马,无力抗衡。
不过,袁归瞬虽然依仗着神兵之利,顷刻间就斩杀了三头怪异,黄骠马又踢飞了一头,但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却没这般好命。
四肢贴着地面游走的黑色影子,一个跟着一个蹿了出来,随后则是一些步履缓慢些的身影,张开双手,面目狰狞,朝着后面两匹马扑了过去。
马上的两名护卫手中用的是类似于禁妖司的环首直刀,刀光过处,同样又白色的光芒流转,各自将攻击想自身的怪异给斩杀。
但两人所乘坐的马匹,虽然是健马,可到底不如黄骠马那般神骏,面对此等情况下,一匹腰腹位置被利爪哗啦出了血痕,受惊之下,飞奔而去。
另一个护卫柏右,所骑乘的马匹在这电光火石间,未曾受到创伤,但情况更糟,不知是长途奔袭脱力的缘故,还是被这些怪异和疫鬼所震慑,哀鸣一声,竟是四蹄一软,屎尿具下,瘫软在了地上。
坐骑的这番变故,让骑乘的黄承和柏右两人,面对怪异和疫鬼的围攻,颇有些束手束脚。
但好在,两人骑术精湛,在坐骑失控后就已经跳了下来,两人武艺不俗,手中又有利器,面对这些毫无神智的怪异,一刀一个,步战倒也无虞。
前面骑乘着黄骠马的袁归瞬,在斩杀了三头怪异后,自也知晓后方护卫们遇到的围攻,轻轻一夹马腹,黄骠马便扭转头,一跃跳过了几头围攻他的怪异,冲入到了黄承和柏右两人的身前。
袁归瞬手中的长剑不断舞动,他本就是有武举人的实力,只是早前少有实战,一身本事十成发挥不出一半。
但自去年大江之畔面对那黑面鬼将之后,又经了枉死城之事,一路多有磨练,虽不过是数月的时间,眼中已经隐有几分铁血气息。
剑光和刀光闪烁,黄骠马的嘶鸣和铜铃声不断响起,其间又夹杂着怪异和疫鬼的嘶吼声。
不过是短短的片刻时间,十多头的怪异和数十具疫鬼尸体已然横七竖八地倒在了地上。
“呼呼……”
袁归瞬从黄标马上跳下,单手拄剑,呼吸如雷。
虽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一场遭遇,但身心消耗极大,精神高度紧绷之下,哪怕以他的体能,此刻亦不免有些疲累。
两名护卫黄承和柏右,也是喘息连连,他们的实力一样不弱,只不过失了马匹,步战消耗的要更大一些。
好在这些“鬼东西”虽是麻烦,但他们的刀剑都是蕴藏龙虎气的利刃,面对怪异和疫鬼,只要小心警醒些,不使其伤到自身,终究还是能够应付过去。
“公子,不可再往前走了!”
柏右一手握着环首直刀,抬脚将挡在面前的一头疫鬼尸身踢翻,几步走到了袁归瞬的身旁。
上下端详了袁归瞬一眼,见他身上虽有暗紫色的血迹,但都是怪异和疫鬼的,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旁边的黄承吐了口吐沫,抖了抖身上的腥臭液体,同样走到了袁归瞬身前,附和道:“是啊,公子,一路所遇的尸魔越来越多,再往下走,若是落入尸群包围,恐怕后面我们就回不去了。”
袁归瞬气息稍稍平复,目光不由遥遥望向远处。
远方的夜幕下,隐约有点点火光传来。
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回身望向黄承和柏右两人道:“黄大哥,柏大哥,我们一路都到了这里,若是不能一窥此次尸魔乱起的缘由,岂不可惜?”
“公子——”
黄承和柏右两人,望着袁归瞬那淡淡的笑容,齐齐无奈喊了一声。
只是,两人听着袁归瞬称呼他们为“大哥”,心中又不由微暖。
若换在曾经,袁归瞬哪怕待二人极好,可也没有这般亲近。
但这一路行来,不知不觉间,这久居高门大户之中的贵公子,见了民间疾苦,不论是待人处事,还是心性方面,都有了长足的成长。
“两位哥哥还请容我这个请求。”
袁归瞬见黄承和柏右两人又是无奈又是为难的神情,再次轻声劝了一句,望着遥遥远处的那些灯火,幽幽道,“我自小读书,多有见文章说民间疾苦、白骨于野、生民凋敝、无有衣食,那时总是不解,可这番出来走过一遭,方知纸上得来终觉浅,只有见过听过看过,才知何为生民不易。”
“只是公子,尸群汇聚,怕不是有数万甚至数十万之数,以我等三人之力,想去找出尸魔祸害源头,着实艰难。”
黄承在一旁又出身劝道,“不如等公子回了玉京,到时候再让人来……”
“那时就晚了。”
袁归瞬摆摆手,打断了黄承继续说下去,反而继续道,“我少时读书时,外祖父曾与我言,我等世代受优容恩惠,却不能只做米虫。若能为大周尽一份力,不可退却。黄大哥,柏大哥,我自知此事危险重重,可出来这一趟,已经想得明白了。世受国恩,当以死报之,既然朝廷管不到,那我总要去看看的。”
“公子你这……”
黄承听得袁归瞬一番言语,脸上无奈之色更重,只是心底却不免有几分热血激荡。
袁归瞬少年热血,心性单纯,他自是明白。可真是这般赤子之心,方才让人觉得难得。
在玉京时,走马飞鹰的纨绔子弟,行走天下几乎肉眼可见的蜕变,有了忧天下之心,却是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大哥,还请容我再任性一回,此事之后,我便回玉京了。”
袁归瞬见黄承神色微动,忽然朝对方抱拳行了一礼,再次请求道。
此番,他本在二人找来时,就应当回家去,可后来北上司州,闻听了疫鬼尸魔之事,便起了心思,前来寻觅。
其中所谓如何,他其实也说不太清,可回忆起此前枉死城的经历,心中总想做些什么。
是以,一直执拗地拉着黄承和柏右两人,随他一路晃晃悠悠到了司州北境。
自然,其中经历无需多说,总归是身心都洗礼了一遭。
“不敢当公子此礼。”
黄承连忙让到一旁,又望向袁归瞬道,“既然公子要去,我誓死追随。”
“若要死,我定会在公子前面。”一旁少有言语的柏右这时跟着也是出身。
“哈哈哈……好!”
袁归瞬见两名护卫答允,心中快意,望着遍地尸魔,还有远处的火光,不由大笑出声,“我虽不才,可终是要让人知道,大周的勋贵子弟,还有一腔血勇仍在。”
铃铃铃——
这时,一旁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被几人忽略的黄骠马忽然迈着步子,晃动着脑袋,似在吸引几人注意力。
“阿黄莫要作怪。”
袁归瞬看着走回到身边的黄骠马,上前轻轻扯住了缰绳,伸手摩挲了一下黄骠马凌乱的鬃毛,口中低低安抚道:“我知道前面有危险,你就不必陪我一起!”
黄骠马似颇通人性,硕大的脑袋朝着袁归瞬的怀里拱了拱,呼呼地打了两个响鼻。
“好了好了,我又不会怪你!”
袁归瞬亲昵地拍了拍黄骠马的脖子,“若那些东西真来追我,到时候我可还要靠你逃命呢。”
“津津——”
黄骠马清亮地嘶鸣了一声,黑色的眼中似露出人性化的目光,而后慢慢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撒开四蹄,跑了出去。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世间勇烈,唯我与诸君!
“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
陵定郡城头,豪放疏狂的呼喊声响彻天地。
城上城下,火光烧灼,斑斑点点,宛如繁星。
成骁军士气高涨到了巅峰,甚至是癫狂的境地!
这支以昔日官军囚徒为主,后来混合了不知多少杂七杂八的汉子的军队,到了此刻,爆发出了一往无前的决绝。
独守孤城。
进不能进,退又不甘!
天下虽大,遍地疮痍,无我存身处,那便只能在这里了!
几个全身着甲的魁梧汉子,一把扯下了戴在头上的兜鍪,须发皆张,一手握着刀斧之类的武器,一手捶打着胸口,放声怒吼。
人生不得意,沦落尘泥,为匪为盗为寇,有酣畅淋漓痛快处,也有皓月孤夜寡眠时,可终究不过是死生而已。
一个须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卒,手握朴刀,豪情四溢,用带着司州北地的腔调大笑。
那笑声纵横睥睨,却又带着半生不得志的悲怆。
“俺自幼打熬武艺,少年时本想仗着这一身本事,定是能出人头地。可一入江湖,才知这天下哪里又有俺这般腌臜人的上进之路,三十载倥偬,碌碌无为,求不得富贵荣华,求不得封妻荫子,求不得名扬天下,屈居于小人辈之下,今日,今日能杀的尸魔,倒也不枉这一生了!”
“哈哈哈……”
在这老卒身旁,又有魁梧高大面目粗豪的汉子放声长笑,“苏老狗,你这厮又在吹嘘,你一身保命的本事,可没见你拼过命。”
“呸,无知小儿,爷爷是考过武举的,武秀才功名!”
“那便让俺们瞧瞧你这老杀才有甚本事?”那面貌粗豪的大汉再次大笑。
城头许多着铁甲、藤甲、纸甲的军汉齐齐哄笑了起来,显然其中不少人对于这似乎姓苏的老卒颇为熟悉。
那老卒吹胡子瞪眼,喉结滚动,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扯着嗓子嘶声大喊:“爷爷杀的尸魔定然比你这帮兔崽子要多!”
……
城头,人群哄闹,大笑,痛哭,高呼,种种人等各自脸上有不同情绪。
唯独,却没有丝丝的恐惧。
百战存身,这条命早就是捡来的了。
在这陵定郡,独守孤城,面对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的尸魔,到底他们为何而战,此时也无人再去计较。
为尸魔不至于突破陵定郡,祸害天下?
为这心中郁郁不平,一腔血勇今日可得挥洒?
或是自怜自艾,或是破罐破摔,或是走投无路?
都无所谓了,大丈夫处身立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蝇营狗苟一辈子,今日再次厮杀一场,能杀一个是一个……再不济,血肉喂了这遍地的尸魔怪异,再不济,投身其中,成这祸乱天下的尸群而已。
吼!
刺耳的吼叫声猛然响起。
碎裂的城垛砖墙处,一头面目狰狞,身形颀长,已看不出人样的怪异,四肢张开爬上了城头。
这头怪异皮肤呈灰黑之色,细长的四肢身躯上,筋肉宛如钢浇铁铸,尖利的手爪一磕碰到了砖墙,立时将其抓得四分五裂,簌簌的碎末乱飞。
将近一丈长的身躯,趴伏在地上宛如一头猪婆龙般,整个司州北地尸魔数量足足有数十万,其中如这般诡异者并不多见,虽不知其为何会变作这般模样,但可以想见这头怪异定然是异化太久,便是在万千异化的尸魔里,也当是最强横者。
这头怪异一跃上城头,抬手就将旁边一盆烧得滚滚沸腾的热油给掀翻,一个纵跃就将两个成骁军中的悍勇之辈扑到,野兽一般的低吼嘶鸣响起,瞬间将两人撕扯成了碎片。
完全浑白一片的双目里满是骇然的嗜血狰狞,白牙森森的大嘴里满是血肉和被他撕咬过的碎骨。
“妖魔啊!”
城头上距离最近的十多名成骁军汉子,见着这头怪异如此恐怖,无一人胆怯,反而齐齐高呼出声。
若是第一次骤然遇见,说不得这许多人都要心生退意,根本没用勇气与之敌对。
可如今……
这天下又有何值得可畏惧!
一个又一个成骁军的军汉,伸手从城头烧灼的炭火里取出了刀斧铁枪,抓起脚旁的坚韧渔网和浸了桐油的麻绳,无所畏惧地朝着那一头头攀上城来的怪异围攻了过去。
方才城头叫嚣的一个粗豪军汉,一手火把一手大斧,狂嚎一声,冲着那头体型颀长,不见半点人样的怪异飞扑而去。
手中的火把猛然掷出,火把狠狠地砸在了那头怪异的肩膀处,跟着这粗豪军汉一跃而起,大斧握在手中,狠狠就朝着怪异劈砍了过去。
这些鬼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杀了,刀剑难伤,可只要有一处被火焰烧灼,立时就是破绽。
况且,他向来勇武,在成骁军里也是出了名的力大之辈,这一斧全力劈出,就是要生生剁了这头尸魔。
可就在那火把落下时,这头体型颀长的野兽般的怪异,忽然敏捷地闪了开,整个身体迎着那粗豪大汉扑来的身影,同样跃起。
刺啦!
皮肉骨骼碎裂声响起。
空中仿佛下了一场血肉碎雨,那粗豪军汉手中的斧头高高飞出,整个人被这头怪异从胸腹,一下撕成了两半。
“狗崽子!”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响起。
距离怪异撕裂粗豪军汉不远处的位置,之前斗嘴厮骂的苏姓老卒,眼眶里似流出了学来,猛地一脚,将脚边的一个烧灼的火盆朝着那怪异踹了过去,接着将在火盆里灼烧的一把长刀拿起,一个箭步,不管不顾地就朝着那怪异冲了过去。
动作迅猛,矫健如龙,丝毫不见半点老态!
他年少时打熬武艺,考过武秀才,那时真是心比天高,可得罪了贵人,再无上进之路。之后家道败落,做过行商,与人看门,当过盗匪,混迹山林,杀人越货有之,行侠仗义有之。后被擒拿做了囚徒,发配充军,又成了常备军里的一个老卒。
就这般浑浑噩噩就这般过了大半生,直到雍州乱起,他随波追流又入了这成骁军,凭着厮混江湖的性子,虽是年老,却也能混一口吃食。
可随后疫病爆发,尸魔横行,他便再无处可去。
逃,逃到哪里去!
“俺这般人,哪里又可容身耶!”
苏姓老卒似咬碎了牙齿,花白的须发飞扬,褶子密布的面孔上尽是决然与壮志——
“今日,今日若俺不死,俺便要提刀杀上玉京,杀上那金銮殿,踩着那鸟皇帝的狗头,问问他,这世道怎地就成了这般?为甚俺过得如此的辛苦,为甚朝廷不管俺们这些人!!”
城楼上。
张桑望这一跃而下加入对抗尸魔的大头领梁肖,忽地一下,整个人瘫软在地。
他入成骁军只是为了活命,哪怕在大头领梁肖面前故作姿态,可从官吏变作盗匪叛军,便就是想活下去。
蝼蚁尚且贪生,他自诩通俗务,懂经纶,焉能就这般折在这滚滚浊世里。
可眼下,怕是真的逃不了,无论可去了。
城楼极高,他站在城楼上,能远远望见那城下的护城河已被疫鬼尸魔填满,无数黑压压的身影似潮水奔涌,不断朝着城墙袭来。
整个陵定郡城墙仿佛汪洋一叶扁舟,似下一刻一个浪头就要倾覆。
可偏偏,这似乎随波逐流的小小城墙,并没有顷刻间就被潮水妖魔,反而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那些尸魔疫鬼。
被怪异咬中侥幸不死的,在疫毒攻心前不是跳下城墙,就是自家抹了脖子,再要么就是被身边的亲如兄弟的袍泽砍去脑袋。
只是,被怪异撕咬的人数越来越多,各种甲胄依旧难以挡住怪异尖锐的利爪尖牙。
城门和城墙上,一阵又一阵如地龙翻身的巨大声响又震得人气血翻腾。
那是巨大尸魔和数量众多的疫鬼在冲击爆发出的声音。
可即便这般,城头的成骁军依旧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惨烈,生生硬挺着。
豪勇悲壮之姿,尽数被他收入眼底。
“若当年,郡中有这般一支军队,雍州何至于白骨千里,今日又如何会闹出这般尸魔妖物横行!”
张桑眼里泪水狂涌,心头惧怕下一刻要死在这里,可见着成骁军勇烈之状,又莫名觉得身体在轻轻颤抖。
在心底最深处,似有些他这种老于世故的胥吏从未有过的情绪,喷薄而出。
“今日方知男儿热血,今日方知男儿热血……”
眼望无数尸魔面目狰狞,嘶吼不断,朝着城池不断冲击,张桑陡然悲怆地嘶喊出声,“我既到了如今地步,还能求个甚,但与众位齐死!”
他脸上似哭似笑,一下站起了身,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酒葫芦,仰头朝着嘴里咕咚咕咚直灌。
那酒葫芦里是装的是不知多少年的老酒,是当日成骁军入陵定郡时,他从某家破败大户酒窖里翻找出来的,上缴分食了大部分,只留得这么一小葫芦在身边。
他的酒量甚浅,一葫芦的老酒猛灌入腹,立时胸腹处仿佛就犹如火烧,一股热气腾腾直冒,冲上脑门。
“痛快!”
张桑仰天忽然大笑,从腰间拔出了那把平日只用作装饰的长剑,一跃从城楼跳下,神色癫狂地朝着一头堪堪爬上来的怪异扑了过去。
“众位兄弟,我张桑来也!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哈哈哈……”
世间勇烈,唯我与诸君!
天上。
在城头战情最激烈时,驶入陵定郡郡城上空的天舟,一个个人影接二连三落下。
城上城下,万里高空。
忽而有龙吟虎啸之声,有火龙飞舞盘旋,有剑光来去纵横,有雷霆轰隆大作!
第二百三十五章 各显神通
“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声在空中来回激荡。
一匹洁白如玉的白马,脚踩虚空,在城外茫茫尸群上方践踏行走。
“尔等百姓听好了,吾乃浮罗教左仙师座下护法梁道臣是也,今日特奉师命,前来救尔等出苦海。”
白马上,紫衣长髯的梁道臣呼喝连连,大笑不止,手中的水火葫芦再次祭起,喷薄的火龙从天空上蜿蜒盘旋,落入尸群之中。
那火看似凡火,可烈焰汇聚,温度奇高。
一冲入人头攒动不知多少的尸群里,顿时滔天的火光照耀视野,火龙过处,任他的是怪异、尸鬼、还是疫鬼尸魔,立时就化作焦黑一片。
梁道臣手中的水火葫芦放完了烈焰火龙后,忽然一收,骑乘着御空而行的白马,又低声默念一声:“疾!”
须臾间,火光收敛,天空上又落下急湍奔涌的水流。
那水冲高天落下,浩浩汤汤仿佛天河决堤,一冲入尸群,顿时就让那些个暴虐、嘶吼的尸群如陷入泥潭。
他本就是才智不俗之辈,前次在凤唐县外经历了一场,已经摸到了这些由生民百姓异化的尸魔的薄弱处。
疫气发作,使得常人化作鬼物、怪物,嗜人血肉,传播疫病。
但有一桩,那就是畏惧水火。
恰好他的这水火葫芦正是克制尸魔利器,虽水火过处,对于数量以十万计的尸群来说,依旧是不过是一小片区域,可也足以让陵定郡郡城城头,正与尸魔全力搏杀的成骁军压力为之一轻。
吼!
疯狂的怒吼声,在尸群之中响起。
寻常的疫鬼和骸骨尸魔面对水火侵袭难以抵挡,但其中那些身高体型都在一二丈,巨大尸鬼来说,依旧构不成特别大的威胁。
反而这些由不知多少具尸体拼接缝制而成的尸鬼,在面对水火之后,发出了声声刺耳的咆哮。
一头体型夸张达到了近三丈的庞大尸鬼,屹立于无数疫鬼怪异当中,仿佛一座小山。
庞大的身躯每一步迈出都引得地面震颤,面对此前梁道臣水火葫芦里喷涌而出的烈火,不闪不避,除了胸前略有焦黑,竟生生挺了过去。
轰!
正当这巨大尸鬼不管不顾,一路践踏了不知多少挡在身前的疫鬼和骸骨尸魔时,忽然天空落下了一个颇为壮硕的身影,挡在其前方。
但见这人一身武夫镖头打扮,面貌粗犷,正是此番跟随方秋子而来的旁门中人樊余奇。
樊余奇站在行走宛如山岳的尸鬼,面上丝毫无半点惧色,反而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布包,不徐不缓地从布包里倒出了一枚鸽蛋大小的丹丸。
那丹丸赤红如血,隐隐有荧光流动,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丹丸似冒着一股异香,在这短暂的刹那,甚至掩盖过了周遭无数疫鬼尸魔散发出来的**腥臭气息。
高近三丈的庞大尸鬼,每一步迈出,震得地面嗡嗡作响,一些个跑得慢的疫鬼,不是被其踩踏踢飞,就是生生被那举足落地的震动给震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
眼见那尸鬼已然到了跟前不远,樊余奇忽然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将手中的那鸽蛋大小的丹丸吞服了下去。
那丹丸入口即化,樊余奇吞服下去后,几乎霎时间面孔和身上裸露的皮肤就泛起了一股异样的红色。
他整个人额头青筋直冒,面容似因为某种力量在体内回荡而变得狰狞,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炸裂声从樊余奇的身体里不断响起,连绵宛如鞭炮。
“吼!”
樊余奇双眼圆睁,猛然怒吼一声,两道宛如实质的白色气流冲樊余奇的口中喷吐出,刺啦啦一声衣物碎裂声里,樊余奇猛然一锤地面,全身肌肉几乎肉眼可见的鼓胀,顷刻间化作了一个身高足有两丈五,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巨汉。
面对朝着他冲来的尸鬼,不闪不避,迎头撞了上去。
那尸鬼体型虽更是巨大肥硕,可面对樊余奇所化之巨汉,在这一撞击之下,丝毫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反而被樊余奇一下狠狠更撞翻在地。
尸鬼巨大的身躯倒飞而出,一路又不知撞到压扁了多少疫鬼和骸骨尸魔,许久都站立不起。
樊余奇所化巨汉再次仰天怒吼一声,整个人宛如虎入羊群,胳膊横扫之间,便将身边不远的一大片疫鬼全部清理了出去。
“动字门,攀弓踏弩,摩脐过气,进红铅,炼秋石……”
从高天之上又落下一个苗条妖冶的女子身影,不是别人,正是“扶鸾派”术字门中的女修师寄柔。
师寄柔见着樊余奇所化巨汉宛如蛮荒巨兽般,冲入尸群捶打不断,不由娇笑一声,知对方已是用出了秘法。
攀弓踏弩这等手段此前樊余奇已是用过,但进红铅,炼秋石这却还是第一次。
樊余奇所服用之灵丹,便是动字门以特殊手段炼制的一种丹药,名曰巨灵丹。
取的是驻守天门巨灵神之意,一经服下,身体肌肉鼓胀,力拔千钧,宛如巨灵。
师寄柔双手交叠,微微舞动,顿时手臂之上,忽而腾起一道道蝶花飞影,宛如风絮,飞快地朝着四周的疫鬼尸群扑击而去。
那蝶花似有形似无形,可一旦落在疫鬼尸魔身上,顿时诡异的从哪些蝶影中冒出许多细细密密的丝线,宛如结茧般,将这些个疫鬼尸魔甚至怪异,都缠绕其中,成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茧蛹。
“两位道友既不藏私,老朽今日除魔亦当全力以赴。”
在樊余奇和师寄柔之后,平日里沉默少语的老人吴洪,落在后方,忽而也大声喊了起来:
“天清清,地灵灵,弟子吴洪,奉请上真降驾,附我法身!”
须臾间,在吴洪头顶似有一虚影,宛如金甲神将浮现,那神将外貌威严,只是双眼蕴有红光,又有几分妖异。
呼——
眨眼间,那金甲神将没入到了吴洪的身体里,平日看着仿佛只会低声嗫嚅,颂念经文的老人突然一下身形笔直,也不用武器,迎着密密麻麻的疫鬼尸魔就冲了过去。
一头游弋在周遭的怪异,正巧被吴洪撞上,咧开大嘴就朝着吴洪咬了过去。
金铁之声响起,那老人吴洪全身仿佛被某种金光所笼罩,竟是比怪异的皮肉还要坚硬。
在三人之后,从天舟上落下的方秋子,望着几人和疫鬼尸魔争斗的场景,心中又是欣喜又是叹息:“术字门请仙扶鸾,流字门朝真降圣,可惜,这些这等术法皆为旁门,非我道门所取也。”
道门九宗,虽有几宗也懂得请仙扶乩、朝真降圣之法,可向来少有人习练。
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这等术法,在道门之中属于旁门邪法。
诸附身者,悉世间常伪伎,非真道也!
圆光、附体、降将、附箕、扶鸾、照水诸项邪说,行持正法之士所不宜道,亦不得蔽惑邪言,诱众害道!
又有言:一切上真天仙神将,不附生人之体,若辄附人语者,决是邪魔外道,不正之鬼。
是以,那吴老奉请上真降驾,看着似个金甲神将,可在方秋子看来,却不过是邪魔外道所化,不入正统。
只不过,而今道门需要这些旁门之力,这才容忍下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知君怜我重肝胆
“仙人!”
“有仙人!!”
“哈哈哈……仙人前来相助,杀!!”
……
城头,成骁军正战到酣处。
三千人气血滚滚,杀声震天。
骤然间,有成骁军见得天空天舟划过,又有烈火如龙,冲入尸群,滚滚灼烧。
漫天火光,夜如白昼。
一个个人影落下,高大如巨灵,翩跹似蝶影,金光五彩,大方光明。
众成骁军,精神均是一震。
所为孤军,所为叛匪,天地无可容身,世人无可知我此刻作为!
依仗的不过是心头一口气,不甘不忿、壮怀激烈、慷慨悲歌、舍身从容……
仅此而已。
可城头被怪异肆虐,渐有往日袍泽沦为尸魔,人到绝望处,天降神舟,“仙人”来源,那等决绝的心境便似寒夜破开一线天光。
“大头领——”
“仙人仙人——”
耳畔是扯破嗓子的呼喊声不时响起,凄厉之中带着兴奋和癫狂。
只是成骁军头领梁肖,无暇他顾,他双手握着镔铁长刀,正艰难地对抗着面前体型颀长的尸魔怪异。
这头怪异左臂断裂,古怪的身形除了身后还欠缺一条尾巴外,几乎和野兽或者蜥蜴爬虫无什区别。
嗖——
颀长的怪异趴伏在地,忽然避让开了梁肖的镔铁长刀,身形诡异地一个扭转,直直地朝着梁肖的小腹扑了过来。
残存的一条尖利手爪和大口之中满是殷红的血肉,尽管少了一条手臂,可速度迅捷不减。
“铛!”
狠狠一刀劈砍声响起。
梁肖用长刀再次一刀砍在了这头怪异的脖颈处,金铁声交错,隐有火星。
怪异的脖颈处一条白色刀痕,再次加深了几分。
这头异化严重的怪异,论实力已经超过一半武举人,自上城头之后,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这头怪异已经让足足有十多名成骁军士卒殒命。
十多人里不少都是梁肖熟识的兄弟袍泽,有老有少,可雍州司州连番大难存留至今,论本事都远胜常人。
可就这些人各种刀剑、绳网起上,也仅仅不过是砍断了怪异的一条手臂,还有再对方身上造成一些焦黑见肉的伤痕。
唯有梁肖正面对上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在对方的脖颈处劈砍出了痕迹。
一击交错,梁肖再次朝前一跃,手中的长刀呼啸有声。
“鬼东西啊,且还我兄弟命来!”
铛铛的金铁之声再起。
成骁军号称军队,但梁肖当日笼络拉扯起一干好手,并未沿用大周旧制,反而是以江湖兄弟称呼,以示平等,最初众人唤他做兄长大哥的人也不少,只是时日久了,身边的老兄弟死了一波又一波,上下之分终究还是有了界限。
可即便如此,他也只是被众人称作大统领,却不是什么将军大帅之类的称呼。
袍泽兄弟情义,于他大抵便是支撑能够在此浑浊世道活下去的唯一。
他生平最敬仰者,是曾经横行北地的张万夫。
但并非敬其豪迈慷慨,而是对方心性豁达磊落,不为情义所拘。
能为弱者发声,打破州府,举义军伐无道,亦能事了抽身离去。
可他置身其中,所为只是这帮兄弟!
铛!
梁肖又是狠狠一刀劈砍中了怪异脖颈的位置,那一道刀痕再次深了三分。
这怪异即便皮膜坚硬如金铁,可一刀复一刀劈在一个位置,创伤已然越来越重。
只要再来一刀,这头怪异立时便要尸首分离。
然就在这一次交错间,梁肖忽然身形猛地一顿,他的右脚脚腕不知何时被一条胳膊死死抓住。
在他身下,一个面目模糊的佝偻的老卒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老卒胸前的甲胄碎裂,一个心脏都残破不堪,可抓在他脚腕力量惊人!
“苏老狗也沦为尸魔啊!”
梁肖来不及多想,举刀劈下,就要解决了这与他相识的老兄弟。
怪异最毒最狠的从来不是其强大的战力,而是疫气传播,让死去的人也会一起化身怪物。
长刀落下处,老卒脏乱狰狞的头颅滚落。
可不等梁肖再起身,那一头颀长的怪异,已再度冲了上来。
趁着他站立不稳之际,一把拍飞了他手中的长刀,将他扑到在地。
撕拉一声,利爪划破他胸前甲胄的护心镜,遍布森森交错的尖牙,朝着他胸前暴露的血肉啃下。
梁肖一手掐住怪异的脖颈,顺着劈砍的刀痕全力以赴,试图想要将这怪异的脑袋拧下来。
颀长的怪异,一条利爪疯狂挥舞,扯破了他肩头的甲胄,撕扯了他的面庞脖颈,黑色的疫气顺着暴露的血肉,飞速蔓延梁肖的整个身躯。
“啊!!”
梁肖双目圆睁,额头青筋冒起,猛然一声怒吼,嘴角因为用力过猛渗出了丝丝的血迹。
咔嚓咔嚓的骨骼碎裂声不断响起。
被梁肖死死掐住的怪异挣扎得越发猛烈,只是任凭它如何撕扯,独臂利爪抓破了梁肖的半边身体,可丝毫不能摆脱分毫,反而顺着那被长刀砍出的刀痕,脖子发出了酸涩的骨裂声。
梁肖一侧身躯已是血肉模糊,肩头面庞都有着被怪异利爪撕扯的一道道痕迹,殷红的鲜血在疫气的感染下急速转黑,瞪圆的双目里血丝直冒,隐隐泛着浑浊。
可就在这生死之间,梁肖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手臂上的肌肉似要撑破了衣甲,猛然哗啦一声,一个异化得如同妖鬼的头颅被他生生扯断,滚落在地。
一具灰白苍白的无头身躯趴伏在他身上,被他狠狠一把摔飞了出去。
躺在地上的梁肖口中发出嗬嗬的嘶气声,耳听着无数的呼号之声,只觉身体渐渐失去知觉,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血肉模糊的伤口处,鲜血凝结,成了一种异样的黑红。皮肤从正常的血肉渐渐转而变得青黑,坚硬,似枯树的皮,睁大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渐渐消失,成了浑白之色。
“我终究也要沦为怪物了?”
残留的意识在这一刹那似感受到了身体的剧烈变化,过往半生似浮光掠影,在脑海里飞速闪过。
他本是西南交州人士,少年家中也还阔绰,自幼练得好武艺。后家中父母故去,他不善经营渐渐败落,又因为好打不平,一次为人出头不慎打死了人,被官府围捕,充军发配千里,在北地雍州成了一个贼配军。
之后雍州祸乱,被征召平贼剿匪,杀人无算,渐渐也被擢升,可惜后来常备军大败,贼匪横行,又领着一帮苦苦挣命的兄弟在这混混世道求生……
“只望我死后后所化尸魔……”
梁肖越发昏沉的意识渐渐快要感受不到身体,汹涌的疫气似不断地再往脑袋里钻,消磨着他最后的一点点清明。
到了最后,梁肖忽然不再苦苦支撑,似认命地松懈了下来,“我死后又哪管得了那许多,罢了,死矣死矣……”
就在这最后的一点儿光阴,梁肖强撑着稍稍抬起头,浑白的眼珠子似看到天空有一个年轻道人仿佛驾驭风雷,从九天落在他身前。
年轻道人呓语似地叹了一声:“好汉子,如何能沦丧为尸魔妖物!”
“嗬嗬——”
身躯渐渐异化,意识亦不甚清晰的梁肖发出了一声古怪的嘶声。
他看到了那年轻道人拔出了背上的一柄长剑,剑光雪亮,宛如他昔年被充军发配初来北地时所见大雪。
第二百三十七章 试拂铁衣如雪色
一剑寒光闪烁。
裴楚背负左手,望着右手剑尖处滚落的大好头颅,喟然轻叹一声。
那具躺在脚边渐渐异化干硬的尸体,铁甲依然,亮如雪色。
裴楚纵然不识得对方,可方才从天舟上落下,见得此人生生以蛮力拧短了一头怪异头颅,惨烈血勇,依旧不免令人心生敬佩。
“好汉子,可惜我未能早些遇见,结交你这等大好男儿!”
这支成骁军来历如何,裴楚不得尽知,可眼看小半个司州被尸群肆虐,沦落地狱,依旧有血勇之辈不屈不挠,拔刀以抗,着实让裴楚心有感触。
莫问缘由如何,不说往昔沧桑,自他入司州,遍地所见仓皇,唯今日热血激荡,不愧人间豪杰。
嘶嘶!
耳边又是一声仿佛毒蛇吐信的悉索之声。
裴楚反手一剑,将一头怪异斩杀。
那怪异衣着破烂,面目狰狞,可尚不算异化太深,还保留着几分人类相貌,隐约可以看得出是一个素衣荆钗的农家女子。
裴楚又望向远处城头下方火海滚滚,无数狰狞的怪异仿佛潮水汹涌,数丈高的城墙下,尸群层层叠叠,许多疫鬼骸骨尸魔,踏着同类身体,不断攀爬上来。
目睹此状,裴楚心中又陡生悲凉之感。
不同于曾经他所面对的妖魔鬼魅,这无数的尸魔疫鬼怪异骸骨,不论哪一个都是这污浊世道的草芥生民。
生前苟全性命艰难,死后化身尸魔再度肆虐,何其悲哀!
可惜,这些生民如今都化为尸魔妖异,不除去的话再传播出去,便有可能祸乱天下。
之所以说有可能,而不是说彻底肆虐众生,那便是尸魔汇聚如海潮,威胁极大,人数如今数十万已经难以控制,到了百万数,恐怕就裴楚所知的道子或者左瘸师之类的人物亲临,也是无用。
但雍州和司州北境之所以会成为尸魔肆虐之地,大抵原因还是早先的数年兵灾所导致。
换做其他州郡,严防死守,坚壁清野之下,尸魔即便凶残,疫气极容易传播,但还是可控制的。
且这方世界,还是封建时代,除了城池百姓聚集,村落里人烟并不算稠密,经常百十里无人烟也是寻常。像雍州和司州的尸群,膨胀到至今,基本上就差不多达到一定的瓶颈,再想要爆发,除非疫气传播进入一些富庶的重镇大州才行。
“大哥!”
正当裴楚心神微微恍惚间,不远处忽而有凄厉的嘶喊响起。
距离裴楚数十步远的城头一段位置,六七个穿着纸甲的成骁军正和一头攀爬上城头的怪异展开厮杀。
几人配合默契,先是用几条粗大的绳索将那怪异牵扯住,然后一人抓起烧红的铁钎,对着怪异的头颅就要冲过刺杀。
只是那怪异力量奇大,猛然一挣扎,将拉扯长绳的几个成骁军士卒给摔飞了出去。
巨大的力道登时将这些个拉扯绳索的士卒,撞击在旁边两侧的城垛上,砰砰有声,再难爬起。
那怪异跟着又躲开了拿着烧红铁钎冲杀而来的士卒一击,反手将那个成骁军士卒扑到在地,拉扯到耳后根的大嘴张开,拼命地朝着那士卒身上的纸甲撕咬了起来。
眼见形势危急,几人后面一个年纪约莫三十许的汉子,突然将城头放着的一罐油倒在了身上,又用火引燃,纸甲加上桐油,立时火焰腾腾燃烧。
那三十许的汉子趁着全身着火,痛呼一声,猛然朝前一把将地上撕扯不断的怪异拦腰抱住,口中高声狂呼:“兄弟们,快动手!”
“大哥!”
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的青年,目睹此景,顿时双目赤红,嘶声喊了起来。
正撕扯着纸甲的怪异,突然被那全身烈火燃烧的汉子抱住,顿时挣扎起来,只是任凭它如何动弹,依旧未能摆脱,反而灼热的火焰渐渐将两人笼罩其间。
裴楚见此情状,心神震荡,猛然一跃而起,手中的长剑隐有电光流转,一剑将那怪异砍掉了脑袋。
只是还不等他再想去搭救这全身纸甲燃烧的成骁军士卒,对方全身火光腾腾直冒,忽然大喊一声,一跃从城头跳了下去,竟是要以燃烧的血肉之躯,再去阻那宛如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尸群。
“大哥!”
方才那呼喊的青年,跟着几步赶到了城垛处,望着坠入城下燃烧着火光的兄长,痛哭嘶喊。
“你们退去吧!我既在此,终不能让你们好汉子全数折在这里。”
裴楚轻吸了一口气,望着那哭喊不已的青年士卒,手中的却邪剑剑光大炽,人如鹰雀,飞快在城垛上跳跃,手中的长剑闪过一道道惊鸿,将那些爬上城头的怪异一个个清除了出去。
许多成骁军正与怪异和一些个疫鬼厮杀,忽然只觉眼前一花,剑光过处,那些个怪异已然尸首分离。
又有同伴袍泽化作疫鬼、怪异的,一时不忍下手或是未能顾及,皆一一被裴楚飞速斩杀。
数里长的城墙,尤其是城门处各种尸魔聚集的地方,裴楚清风加持,身影飘飞,如龙如虎,剑光过处,短短片刻就做了短暂的清理。
城外。
烈火熊熊,仿佛烧透了半天。
一个个宛如实质的铭文,从高天落下,震得地动山摇。
可黑压压的尸群依旧不管不顾地朝着陵定郡扑来,这些毫无意识的行尸走肉,若无生人时,会稍稍平静,可城头此刻生人和血腥味的刺激,足以让它们越加疯狂。
高天上,这时又有一道黄色的身影落下。
“裴道友,快施神通,不除去这些尸魔,那隐于背后黑手,不会出现!”
方秋子一手拂尘一手长剑,眉中有煞,眼里有光,抬手间浮尘化作万千细丝,随手又拍落了几具攀爬上城头的疫鬼,望着裴楚高声呼喊。
裴楚又一剑将一头怪异斩杀,轻轻颔首,再次遥遥望向尸群远处的天空。
此间疫气丛生,尸魔作乱,他早在之前追寻那弥漫半天的黑色烟气时,就隐隐有所察觉。
只可惜当时寻觅一半,那黑色烟气便不见了踪影,之后有遇上严贞等一众少年少女,护送他们南下逃离尸群,是以错过了此节。
但这时候,万千尸群汇聚,遥远天际处,以裴楚的目力即便是夜晚也隐约觑见了一丝端倪。
城外大地上风火连天,尸群肆虐。
在梁道臣水火葫芦的烈火,还有那儒生荀浩思的笔落惊风雨的神通,汹涌的尸潮稍稍有了几分遏制。
尤其是道字旁门的几人冲入尸群后,尸群的一部分目标都放在了几人身上,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完全散乱,反而层层叠叠,聚拢了起来。
这等情形,便是之前众人在天舟上有商议过的。
将尸群尽可能聚集起来,不然以裴楚之能,此前他在荒野遭遇的那一次,雷法肆虐四野,可尸群分散各处,所造成的杀伤并不大。
到了他法力耗尽时,再靠着一人一剑去杀,却不知要到何时。
呼——
大风猎猎而起。
裴楚身上衣袂飘飞,手中长剑虚空一划,脚下似有淡淡烟云,眨眼间,人已升到天空之中。
与此同时,穹天上方,滚滚黑云凭空而起,轰轰轰的雷声大作!
与此同时,又能听得空中的几声暴喝响起。
“疾!”
哗啦啦的水流,仿佛银河倾倒,从半空骑乘在白马的梁道臣手里的葫芦倒出。
又有一声:“镇!”
大地上,尸群外沿的火光边沿处,仿佛落下了一个个无形的墙壁,将这聚集的尸群笼罩其中。
咔嚓!
浓密的黑云里,忽然一道电光闪烁,照耀天地,亮如白昼。那电光从天上落下,轰入尸群。
第二百三十八章 幕后
惊雷阵阵,地动山摇。
昏暗的天空骤然又一道道明朗到刺眼的电光不断闪烁。
天地忽明忽暗,天上黑云,地上草木,远处城池,城池之外绵延的尸魔妖异,皆在这剧烈的电光中浮现又隐没……
巨大的雷霆之音震得人双耳轰鸣,整个世间似乎在此刻都容纳不下其他声音。
山野之中残存的几多飞鸟在雷光夜雨之中扑棱棱地扇动翅膀,似想朝远处逃离,躲在蒿草荒芜里的蛇鼠和走兽被雷声震得四处乱窜,潜藏在大地之下的虫蚁,更是一个个探出了头。
陵定郡城内,不论是堪堪喘了口气的成骁军,又或是城内一些未曾逃离的百姓,许多人都不禁抬头仰望天空。
穹天之下,雨幕如帘,雷光阵阵。
这般天象,于寻常时节,几不可见。
骤然观之,那等天雷浩荡之神威,几乎令人心生震颤。
有年长的老人情不自禁就匍匐跪倒在泥水里,有青壮双目刺红摸着脸颊,发出不知名的高呼,有妇人又惊又怕,伸手将小儿双耳护住,身体却不禁轻轻颤抖着。
城内一个又一个身影跪倒在地,勇气惊人的成骁军内亦有许多人单膝跪下,以示尊崇。
“是仙人作法,降下神雷,为我等除魔耶!”
雷声间隙之中,偶有人声高呼,闪烁的雷光里能够见到城内越来越多人在这等天威之下匍匐在地,任瓢泼雨水打湿全身,可无人起身。
轰轰轰的雷声震得人气血翻腾,头昏脑涨。
可那城上城下的百姓军卒依旧瞪大了双眼,所有人都知着惊雷落下,是为除去那城外无尽的尸魔怪异。
城外远处的一处小山上,此时几个人影驻足,惊骇难言。
“雷法?是雷法!!”
袁归瞬在雷声响起的刹那几乎打了个趔趄,跟着身形摇晃了两下,目光便完全被陵定郡郡城前方的无尽雷光所吸引。
“莫非是那裴真人?”
跟在袁归瞬身后的黄承和柏右两人,望着这夜幕下骤然起的惊雷,亦是惊呼起来。
当日在大江左近,最后枉死城城主郭来便是被这般的雷霆轰杀。
那时所见之雷霆霹雳,天威浩荡,便已经让人心生敬佩。
但比之今日,又远远不如。
“真神威如狱也!”
远处城外的浓云笼罩之下,有烈火绵延,水泼不熄,有虚空之影,仿似龙虎气汇聚,其中又不知困了多少尸魔怪异,尽数在那一道道霹雳电光里,化作焦黑。
空中。
雷云之下。
裴楚右手持剑,左手掐诀,衣发飘飞,周身有风雷滚滚,电光萦绕,口中念念有词:
“手把九天炁,啸风鞭雷霆,如彼银河水,……”
随着他声音响起,无数雷云之中的雷光落入他手上的却邪剑,之后又在裴楚虚空挥剑,道道落下。
雷法至刚至阳,其有雷霆,电光,似裴楚前世所了解闪电,但其中细微处又更浩荡不同。
雷霆落处,电光如龙,形成了细密无比的电网,将方圆周遭数里尽数笼罩其中。
“济度长夜魂,于此得安宁!”
滚滚的天罡五雷法咒语再次从裴楚口中发出,雷霆愈盛,地裂山崩。
城头成骁军和城内目睹天空雷霆的百姓,惊骇难言。
从尸群之中杀出的道字旁门几人、以及方秋子、梁道臣、苟浩思都面露震惊。
“大乱之世必有异人生!”
梁道臣端坐在白马上,面色发白,口中无声呢喃自语。
他昔年在入教门时,从左师处听闻,人道气运混乱,大乱将起,这等世道最会出一些天地垂青之人,练武一日千里,修道道行日增。
裴楚之前与他在峄山相遇时,虽是道人打扮,可也不过是能免伤于水火,手段大抵还是武人。
可今次再遇,对方术法精进已经到了他惊骇欲绝的地步,若非此刻勉强算作一个阵营,他几乎不用多想就立刻逃离。
郡城城外。
密密麻麻无数的疫鬼、怪异、尸鬼、骸骨尸魔被雨浇不熄的烈火和儒门神通无形龙虎气所阻,面对着高天之中落下的一道道惊雷,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滔天咆哮和嘶吼。
每一道雷霆电光落下,地面尘土飞扬,形成一个又一个凹陷,方圆数十丈的距离内,焦黑一片。
那一具具焦黑尸骸,不再如此前在凤唐县时,还有形体尚存,被猎猎的风雨搅乱,顷刻间就化作了黑水黑泥,浸透地底。
在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尸群之中,体型庞大的巨大尸鬼,不断地挣扎呼喝,狰狞丑陋的面庞里满是嚣张肆虐的气息。
其中强横者体魄远超普通尸魔,生生硬抗一道雷霆不亡者有之,在滚滚惊雷下,身体分崩离析,再度化作了数十疫鬼者有之。
挣扎咆哮嘶吼不停,却在下一刻雷霆落下时,又再度化作飞灰。
其间北地所汇聚之尸群,多数已在此处,滚滚雷霆落下顷刻间,天地宛如炼狱烘炉。
渐渐的成片成片的尸魔身形消散成黑烟,再被猛烈的雷雨冲洗,形成一条几乎全是黑色污垢的河流,没入到了地面。
裴楚目望着遍地尸魔疫鬼身影消散,眼角不自觉有泪光隐隐泛起。
此间生民不知多少,如今尽化作尘土。
片刻前,还振奋不已的成骁军,到了此时许多人渐渐起身,脸上也无任何欣喜之意。
那无数被电光所萦绕轰击的尸魔妖孽,其实在感染疫气沦为妖异尸魔前,不过是与他们一般的人,即便方才还誓死搏杀,可这时,却无人能够高兴得起来。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道门里重新回到方秋子身旁的樊余奇、师寄柔和吴洪几人,神情缄默,眼中隐有怅然。
道门中人,乱世下山,行走天下,为的是匡扶百姓,可而今这无数生民化作的尸魔,便在此刻雷光之中消散了。
将近一两刻钟的时间,天空上的雷霆轰鸣稍稍小了下去。
裴楚从天上落下,神色微白,即便他修炼《三洞正法》穴窍练通越来越多,道行与日俱增,可这般施展浩荡雷法,着实也是颇为吃力。
今次作法,更胜过他在之前荒野上的那一回,只是术法之道,其实亦是一个“唯手熟尔”的过程。
他自从开始修持“天罡五雷法”后,从小乘雷法到如今中乘雷法,可算日夜不辍,再加上法力精进,一经施展,笼罩范围可达一二十里。
“裴道友,辛苦了!”
站在城头的方秋子,见着裴楚落下,几步上前,稽首行礼。
其余诸人,望着裴楚的目光亦犹如天人。
此方世界道法玄奇,手段莫测,虽不全以这般威力而论,一些诅咒、养虫、符箭的隐蔽手段,即便是得道高人也能伤之。
可雷法堂皇,浩浩天威,真出现在面前,终究是令人心神震怖。
呜啊——
就在裴楚从天空落到城头上,忽然城外的无数化作焦炭飞灰的疫鬼上方,一阵宛如阴风呜鸣之声响起。
暗淡的夜幕里,在那渐渐散去的雷云下方,突然有大片浓郁得仿佛如同液体的黑色烟云缓缓浮现。
尸群的嘶吼和怪叫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黑烟里影影绰绰浮现起的万千个虚影。
在哀嚎,在哭喊,在挣扎……
“那幕后的孽障现身了!”
高天上,盘坐在天舟之上的荀浩思忽然双目一睁,眼中精光四溢。
“哈哈哈……”
梁道臣驾驭着白马朝着那黑烟就掠了过去,口中肆意张狂的笑声再次响起,“梁某今日便要看看是何方高人,做得如此大手笔。”
城下,方秋子目光转向裴楚和道字旁门几人,神色如铁道:“裴道友暂且歇息,贫道去会一会这到底是何方妖魔?”
“裴道友且暂歇口气。”
方秋子身后的樊余奇和师寄柔、吴洪几人,亦是一同出声。
话音落下,方秋子的黄色道袍铺开飞卷,几人一跃而上,升腾入天空,朝着那浮动的烟云追赶而去。
裴楚站在原地,望着几人掠去的方向,长长吸了一口气,他方才天罡五雷法全力施为,自然消耗不小,但与十余日前法力耗尽不同,此刻虽然并无多少法力,可却无疲乏之感。
他心神一动,站在原地,默然观想起了《三洞正法》的穴窍玄关。
隐约间,他感觉到,方才以“天罡五雷法”将无数尸魔疫鬼歼灭,心中感怀下,似心境再进一层。
洞神之境的三十六处玄关穴窍,如今已然打通到了三十五处,尚缺一处玄关,便能将小乘洞神境界圆满。
可即便那最后一处未曾打通,此刻亦感觉全身法力氤氲,宛如干涸的溪流忽有泉水涌出,渐渐成了滚滚浩荡潮水,在全身各处奔流。
第二百三十九章 追索
暗淡的夜幕里。
黑色的烟气在夜幕之中变幻不定,时而张牙舞爪,时而蜷缩一团。
一声声或是不甘,或是不忿,或是愤怒,或是凄惶的声音不断响起,各种变化之间,隐约可见其言语里有无数虚幻的身影翻滚。
“鼠辈,安敢奴役生民魂魄耶!”
一声怒喝猛然响起。
天穹之上,无帆无桨,虚空而渡的天舟飞速追赶。
舟上盘膝而坐的荀浩思短须微颤,面皮隐隐涨红,眼里更是蕴藏着滔天的怒火。
先前面对无数疫鬼尸魔聚集,他无暇旁顾,此刻见得着黑烟之中无数游魂鬼魅似困于其中,哪里还能不明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乃儒门所传之大义所在。
雍州司州乱离,不知多少生民死在其间,他单人孤舟出玉京,为的便是涤荡这浑浊世道的魑魅魍魉。
那一声呼喝,最初只是震得周遭堪堪安静下去的天地,再次起风雷。
可眨眼之间,从荀浩思口中飞出,渐渐似化作有形之物,如刀如剑,有万马齐奔,金戈铁马交错之铮铮声响,朝着那黑烟袭杀而去。
“唇枪舌剑!”
紧随着在天舟之后,驾驭着黄色袍服的方秋子和道门几人,面色齐齐微变。
荀浩思一声呼喝,从无形化作有形,这等神通乃是儒门之中修行有成的大儒,借助大周龙虎气才能够施展得出来的秘法。
方秋子此前已然知晓荀浩思能驾驭天舟,在大周是翰林学士,能借助龙虎气施展儒门神通,可依旧没想到以对方这般年龄,能够做到这等程度。
正在几人感叹间,就见那宛如实质的呼喝化作刀剑,袭杀向了前方漫漫似有形似无形的黑烟,骤然间哀嚎、呼啸之声大起。
隐约间,黑色的烟气聚集凝结,形成一个仿佛骷髅一般的虚影,咔咔直笑,再次朝着远处遁去。
“哪里逃!”
就在那黑烟飞蹿间,地面上不知何时,又升腾起了一抹雪亮的剑光,朝着那黑烟所化的骷髅头疾射而去。
“嗯?”
正立于黄袍之上的道门几人微微一怔,随即看清了那驾驭剑光之人。
“是真武宗的尹道友!”方秋子率先开口说道。
那黑烟所化之骷髅被飞剑刺中,再次发出一声怪异骇人的声响,随即飘散开,似再度想要逃离。
一剑之后,尹一元从高天落下,面色苍白如纸,不远处的孙敬斋急忙上前将其辅助,望着尹一元口中连连轻呼:“尹师,尹师……”
尹一元轻轻摇头,望着那飘散开的黑烟,双目中闪过愤恨之色。
他之飞剑,无物不可斩,有形有体的妖魔可以杀之,无形虚幻的鬼魅亦能斩杀。
只可惜,他前番受创,再加之飞剑一道不过小成,面对这
“哈哈哈……”
一匹白马从后方赶上,马上的梁道臣大笑连连,手中的水火葫芦高举,口中轻呼一声:“疾!”
顿时,数道火龙朝着那黑烟追逐而去,似要将那些黑烟焚烧。
那水火葫芦中的火,虽不过是凡火,但烈焰温度奇高,魂体自也不敢轻易沾染,立时,烟气再次四散飘飞。
在场众人皆非凡俗之辈,在这些黑色的烟雾出现之后,其实就已经洞察到了,其中并非是寻常的烟气,而是那汇聚其中的尽数是冤魂鬼魅。
尸魔疫鬼乃是受疫气感染而生,但普通人一旦化作疫鬼之后,其三魂七魄并非就完全消散,而是被这黑色的烟气无形笼罩收罗。
偶有流落者,则浑浑噩噩,如此前被枉死城过来所召唤一般。
其中隐情,即便有些人尚未能完全知晓,但心中多少已有些猜测。
眼见那由冤魂汇聚而成的烟气飘飞,又再度汇聚,朝着远处飘飞,众人自然不可罢休,再次追寻而去。
到了这时候,大抵不少人已经看出,此间疫气祸乱,或许就是这黑色烟气收拢鬼魅魂体,所造成的一场浩劫。
至于这幕后之人是邪道手段祭炼法器,还是又其他图谋,一时就不得而知。
飒飒的风声猎猎吹拂……
从陵定郡上空飞起的众人,一路追赶,追寻着黑色的烟雾消失无迹。
孙敬斋搀扶着尹一元站起身,眼见众人离去,不由轻声询问道:“尹师,我等可还要……”
“此间事已非你我所能掺和。”
不等孙敬斋说完,尹一元苦笑摇头,“你便随我回山门吧。”
当日下山时,尹一元自诩三十年苦修已有所成,颇为意气风发,可惜在峄山时,遇峄山府君未能讨得半点好处。
之后,上北地一路行走,又被见得尸魔肆虐,自知修为浅薄。
如今天地动荡,人道气运不稳,诸地渐渐各自为政,又有妖魔鬼魅频出,已是乱世迹象。
只是接二连三经历了几件事之后,他却颇有些心灰意冷。
尤其是在随他下山的师妹,殁于尸魔之中,心中虽是愤懑,可却明白,他根本无力参与其中。
孙敬斋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微微颤抖,跟着也是一声叹息。
他自然是明白尹一元此刻的想法,只是哪怕逃避世俗数十年,可那个女师叔实在尸魔之中,还是心有愤懑。
不过,他和尹一元两人一个受伤,一个并无太多手段,如今真正能做的也不过是观望而已。
……
天昏地暗,大抵之上几见不到半点烟火,所见城郭村落,败落萧条,早无半点人烟痕迹。
黑烟弥漫仿佛如浓云,从半空掠过,声势骇人。
所到之处,皆又鬼哭狼嚎之声响起。
追寻在后方的荀浩思、梁道臣和方秋子众人,一个个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想会一会着幕后之人。
他等皆是受命来北地调查,先前邀裴楚而来,不过是因为众人手段皆奈何不得那浩瀚无涯的尸群,如今尸群已破,眼见谜底即将揭开,自然不肯放过。
须臾间,裹挟着不知多少游魂的黑烟飞掠了百十里,众人跟在后方也过了百十里。
渐渐的,众人视野之中,依稀能够见着大地之上的地形变幻。
隐约来到了一处坐落在群山围绕的山谷之中。
山谷极为广大,有山有水,是一处绝好的地方。
其中山谷的许多地方还能够看到一些道路和建筑,似乎曾经还有村落城镇坐落在此。
那黑烟从天空掠过,遁入到了这山谷,立时消散不见。
“便是此地了!”
天舟之上,荀浩思见得那烟气没入的方向,骤然发声。
其后跟随的众人,一个接一个飞掠而下,齐齐望向此处宛如世外桃源的峡谷绝地。
第二百四十章 山谷
“此地绝非寻常!”
一进入山谷,的方秋子眉头紧皱,望着眼前这掩于夜幕的诡异山谷,面色凝重到了极点。
那黑色的烟气遁入山谷之中后,山谷上方便似有浮云遮绕。
方秋子和荀浩思、梁道臣等人不敢大意,众人虽有术法在身,可面对这种场景,亦只能落下缓步进入。
这一走近,众人便渐渐觉得其中怪异之处极多。
放眼所见,这山谷无半点荒芜破败,反而绿荫繁盛,花草葳蕤。
“好一处风景绝佳之地。”
站在方秋子身后的师寄柔明眸闪过几分异彩,伸出纤细的手指,在夜风中轻拂,一股浓郁的芳草花木气息钻入口鼻,令人几生出几分熏熏然之感。
“如今虽然是初春,可此间却仿佛盛夏,百草丰茂,却是奇怪!”
在师寄柔旁边的樊余奇面露古怪,他也算是见多识广之辈,如今司州雍州虽已入春,可北地风寒,不比扬州越州盘州这些地区,在司州这个时节大抵也不过就是树发新芽,嫩草冒头,如何也不会像此刻所见这般草木繁盛的场景。
尤为奇异的是,此刻是夜间,众人基本都有通幽夜视之能,课这山谷之内的遍地花木,荧光磷火,姹紫嫣红,湛湛生辉。
行走其间,仿佛置身洞天福地,天宫仙境一般。
莹草微光,奇花椒盐,有蜂蝶穿梭其中,若非众人在片刻前还见过数以万计的尸群攻城,旷野荒芜,草木狼藉,这骤然间见之,几乎都不太能够相信。
嗷呜——
蓦然,山谷悬壁处,一头斑斓猛虎追逐着一头獐鹿,跳涧咆哮,声震山谷。
又有鹤唳猿啸,在周遭起伏不定,山鼠、野兔、豪猪、豺犬等各种走兽,在茂密的杂草树荫里时隐时现,麻雀、乌鸦、苍鹰、翎羽长而美艳的各色鸟类,在葱郁的林梢叽叽喳喳。
入目所见,俨然一派生机勃勃的世外之地。
“嗯?”
众人见此景色,非但没有半点沉醉,反而越发忌惮和小心。
一路沿着茂密的草丛行进,其中又遇上不少色彩斑斓的蛇虫,一直到了山谷里间,视野再次豁然开朗起来。
芳草萋萋的草地之外,一片平湖如玉,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那平湖边上,一块青石之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百衲衣的老僧,一只乌鸦在老僧的肩膀头顶来回跳动不止,仿佛那老僧便是磐石泥塑。
更为诡异的是,那老僧摊开的手心之中,一团黑色的烟气凝聚成球,来回翻滚不停。
那黑色的球团里,隐约又有一声声凄厉的哀嚎、痛哭不时响起。
“原来是个和尚!”
见到这老僧的瞬间,紫衣长髯的梁道臣霍然出声,大喊了起来。
如今大周释家传承早已断绝,可作为浮罗教中护法,虽未曾亲自见过,但耳闻目染,早有了解。骤然见之,立时便明白过了过来。
方秋子和荀浩思则相互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似有探寻之意,随即又再度将目光集中在了那宛如雕塑的老僧身上。
许久,那老僧似察觉到了有人走到左近,缓缓睁开了双眼,拈花微笑,声音平和道:“诸位施主终究还是找来了!”
“和尚这疫鬼尸魔之事,可是你之手笔?”
站在方秋子身后,性情急躁些的樊余奇抢先喝问出声。
那老僧神色淡淡,浑浊的双眼在几人身上扫过,又轻笑道:“尘归尘土归土,天地轮回,众生平等,施主说是也不是呢?”
“原来真是你这老和尚!”樊余奇双目圆瞪,厉声喝道,“既然是你,且随樊某去道宫认罪!”
说着,几步冲人群里奔出,一颗丹药再次丢如口中,几步之间,人就已经膨胀成了一尊一丈有余的巨灵壮汉。
他口气虽是不小,可并非初出茅庐,面对这诡异的老僧,并未大意,而是第一时间服下了巨灵丹,身形鼓胀如巨灵,有万钧神力,且刀斧难伤。
后方众人见状,亦未曾阻拦,骤然见到这老僧众人心中皆有忌惮,樊余奇愿意冲当头阵,众人自然
几乎眨眼之间,樊余奇便已到了那老僧跟前,巨大的手掌张开,仿佛一张面板,朝着老僧头顶就抓了下去。
嘎——
正在这时,在老僧头顶来回跳跃的那只乌鸦突然发出一声怪叫。
声音不大,却极为刺耳。
樊余奇整个人顿时被这声给震得顿了顿,那老僧微微一笑,空着的左手轻轻一挥,一道金光手印骤然浮现,砰地一声,直直将樊余奇压到了地底。
樊余奇全身筋肉上隐隐有血水从皮肤渗透而出,显然方才这一下力量害人,即便以他之体魄也难以抗衡。
陷入地底之后,更是狂吼不停,可一时却挣脱不得。
“樊兄弟!”
“樊道友!”
后面吴洪和师寄柔的惊呼之声响起。
方秋子和梁道臣、荀浩思几人面色也是微变,众人虽不能全然知晓樊余奇的手段,但之前在陵定郡城外,樊余奇所化之巨灵巨汉,不但寻常的疫鬼尸魔难伤分毫,便是体型庞大骇人的尸魔和行动迅捷的怪异,都被他生生以拳脚之力灭杀许多,一身雄浑力道和强悍体魄,可谓惊人。
只是,不想在这老僧随意拍击之下,登时就筋肉渗出血来。
“这位施主所修习者,服药以壮气血,此为旁门之术尔,不及我佛门金刚手段。”
老僧见着樊余奇挣扎呼号,叫嚷不停,神色清淡,再次轻笑一声。
“哈哈哈……”
后方梁道臣超前大步迈出,望着老僧脸上满是戏谑的笑容,“佛门,我大周方今可还有佛门,你这老和尚说这话,岂不可笑。”
“贫僧还在此地,我佛便在。”
那老僧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后面的方秋子和荀浩思身上,又摇摇头,“只是今日,外道邪祟盘踞庙堂,受世人崇敬,着实可悲可叹!”
“老和尚,你这话是何意?”
方秋子眉头紧皱,一时有些莫名所以。
那老僧脸上再次露出笑容,眼中似有异样之光,淡笑道:“原来你却是不知。”
一旁的荀浩思这时却突然冷哼一声,“老和尚指桑骂槐的本事倒是了得。”
老和尚闻言轻笑,冲着荀浩思点了点头,“这位书生看来是知晓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前后事
“啊!”
一声怒喝声响起。
化作巨灵壮汉的樊余奇猛然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樊道友,可有大碍?”
方秋子和身后的道门众人,见他脱困,齐齐上前询问。
樊余奇上前试探,众人虽知这老僧颇不简单,但也未曾料到,仅仅一个照面,樊余奇便会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从地上挣扎着跳了出来的樊余奇全身似染着一层红霾,狠狠吐了一口血水,喘着粗气大声呼喝道:“你这贼秃,说的又是甚狗屁话!我门中巨灵神法,何等玄妙,且再来做过一场?”
只是口中虽在喝骂,眼里却有惊惧之色。
流字门的术法,驳杂凌乱,多有兼用,但其中巨灵神法却为樊余奇最为依仗,虽不见得如正统道家神通“法天象地”那般,可服用“巨灵丹”之后,顷刻间拥有巨灵神一般的体魄伟力,着实不凡。
但方才那老僧随意一个拍击,就让他宛如山岳压顶,耗费全身气力方才堪堪抵挡住,且由于全身气力猛然发力过大,还留下了不小的暗伤。
那老僧神色清淡,也不辩驳,只嘴角挂着浅笑,轻声道:“我佛慈悲,凡愚不可教不可知。”
“你——”
樊余奇气结,魁梧庞大的身躯站在老僧面前,宛如一座小山,可却不敢再度上前造次。
“僧人——”
这时,立在一旁轻哼的荀浩思再次出身,神色隐有煞气,呵斥道,“释家佛门慈悲为怀,普渡苍生,你缘何要做下这等手段,使得万千居民沦丧为妖异?你到底意欲何为?”
“呵呵!”轻笑之声响起,梁道臣站在一旁似也不甘寂寞,讥讽出声,“这位大和尚,你这收罗阴魂手段,可比之我教门还要阴狠。”
在场的几人心中其实都暗自警惕,也都恨不得立马上前将老僧擒拿住盘问一番。
可众人见方才老僧一掌便将樊余奇所化的巨灵壮汉压服,手掌之上又托着一团百姓生魂,着实忌惮非常。
不论对方所展现的实力,还是那隐约猜测到的北地疫病引起的轩然祸乱,其手段绝对非同寻常。
再加上荀浩思曾在入翰林院时,读了一些本朝开国之时的隐秘事,从见着这老僧开始就无半点好感。
那老僧被接二连三的诘问,依旧神态从容,端坐在青石上一排得道高僧风范。
许久,方才缓缓开口道:“雍州多年祸乱,叛匪乱军丛生,司州北地官吏步伐,世俗败坏,贫僧不过是让此地生民百姓早脱离苦海而已。”
“笑话。”
吃了点亏的樊余奇,身形已经从鼓胀的巨灵神汉,渐渐回到了寻常人的身高,可听到老僧的话,依旧怒意难平,冷笑道,“脱离苦海?你释家佛门如今连个存身庙宇也无,也配谈助人脱离苦海?不过是蛊惑人心让生民离乱而已。”
“你等又安知今日之儒道,不是我昔日佛门?”
老僧面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几分,眼里露出了几分颇为奇异的神色。
“嗯?”
方秋子和身后的道字旁门众人,闻言皆是微微一愣。
他们多少从师门长辈里听到过一些旧事,在大周鼎立之前,前朝释门曾在中土大盛。
不但是玉京拥有天下闻名遐迩的大空寺,金银满库,跑马点香,地方上更是不知有多少大小寺庙,占据田产,受万民供奉。
号称四百八十寺,楼台烟雨中。
可惜自大周鼎立之后,释家佛门似乎一夜衰败,庙宇崩坏,再无香火。
朝堂为儒门所占据,而江湖道门九宗为尊,再有其他大小宗派林立,却不见释家佛门半点踪影。
其中缘由大抵多是说,释家佛门曾辅佐前朝,为大周开国太祖不喜,是以下令取缔。
此刻,忽然听得老僧言语,隐约间就察觉出了一些不为人所知的缘由。
唯有荀浩思神色越发肃然,他能够得知一些旧闻,众人也不意外,在道门之中,方秋子不过是大真宗弟子,其他几人则是道字旁门之辈,荀浩思却是朝廷翰林学士。
大周翰林各个皆是博古通今之辈,且朝廷收罗天下书籍,再加之儒门进士及第者,入翰林院,学借助龙虎气施展的儒门神通,论身份地位远在道门几人之上。
方秋子面色亦转冷,冷哼一声,望着老僧道:“老和尚,莫要再胡搅蛮缠,今日你既然犯下这滔天罪过,还是束手就擒,随我回道宫领罪。”
“哈哈哈……”
老僧忽然大笑出声,伸手指着面前几人笑道,“此间有代表大周朝廷的儒门,又有融佛道两脉之浮罗教,你小小一个道人,如何就能处置得了老僧?”
此言一出,一旁的荀浩思和梁道臣皆是沉吟不语。
他们此番受命前来司州,处置疫病之事不过是面上的功夫,真实目的其实便是为了这幕后之人。
彼此从上面得到的旨意虽是模糊,可大抵见了这老僧之后,心中还是有数。
方秋子自然也知这老僧是在挑拨离间,可这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雍州乱离起于七八年前,且除了雍州之外,其他扬州、海州、辽州多有不稳,各路叛军、盗匪、军阀割据早已有之,但不论是道门还是儒门,又或者是浮罗教,要么坐而观之,要么插手其中,许多事即便并非在场之人所为,但多少有所耳闻。
这番差不多半年前骤起的疫病,搅得雍州和小半个司州鸡犬不宁,可几家相互掣肘,一直到了近些时日,似才达成一致,方才出手。
此前,方秋子也不过是奉命驻守大江之南的云州沧南县而已。
荀浩思见老僧一番话说得方秋子无从反驳,再次冷笑道:“僧人何必再舌绽莲花,如今释门传承在大周早已断绝,你做下这般事端,今日不论如何我等都不可能放你离去。”
老僧哂然一笑,一手擎着那一团冤魂所化的烟气,一手竖在胸前行礼,淡淡道:“贫僧一幅皮囊早可舍去,今日交于各位又有何不可。只是——”
说到最后“只是”两个字的时候,老僧霍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头顶的乌鸦惊慌飞蹿,周遭蒙蒙的迷雾,山谷之中的走兽飞鸟齐齐发出怪叫嘶鸣。
老僧手中的那团黑色的烟气忽然被他吸入身体之内,继而,全身上下忽然有黑色的气息不断冒出,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前所未有的阴邪之感。
“只是,你儒道两家在大周鼎立时,借着人道气运,毁我庙宇传承。今人道气运混乱,贫道合该让尔等也尝一尝滋味!”
荀浩思猛然朝前一步,望着浑身黑气直冒的老僧厉喝道:“老和尚休要妖言惑众!你佛门不事生产,高踞于生民之上,比之前朝官宦贵胄还犹有过之,我大周立国为天下计,自然不容。”
“容也是你,不容也是你。”
老和尚身上的百衲衣无风自动,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黑色气息,面容却有着一股庄严宝相之感,“今日都罢了,气运气运,今日贫僧就是要留下尔等,看看儒道气运又如何,这人间王朝气运又如何,这万千黎明气运又如何?众生平等!!!”
最后四字一处,老僧身上的黑气越发骇人,在他身后的虚空之上,隐约浮现出一个黑色的佛陀虚影,双目如血,似在流血,诡异非常。
整个山谷天空忽然有浓云汇聚,山谷之内草木摇曳,虎啸鹿鸣鹰雀齐飞,蛇虫鼠蚁尽数朝着几人涌了过来。
第二百四十二章 佛魔
“嗯?这老和尚是要……”
方秋子眼见周遭繁花似锦的山谷,骤然涂上了一层墨色,不远处那老僧全身更是冒出了一层层黑色仿佛流水一般的诡异气息,顿时面色大变。
“不好!这僧人是以怨念入魔。”
神情肃穆的荀浩思倒退了一小步,朝着众人大喊出声,“快,一起动手,晚了的话,这僧人化魔,我等便再难制住他。”
“化魔?”
一直没多大在意老僧的梁道臣听到这里,微微怔了怔。
“这……这……”
看着周遭五光十色华彩闪烁的山谷,仅仅是眨眼之间就化作黑沉沉,四周虫蚁走兽奔走簌簌的响声不绝于耳,高空和树梢上各种嚎叫响彻不停,梁道臣一时仿佛有些说不出话来。
浮罗教不比儒门和道门,与释家佛门在大周鼎立时,曾有过积怨。
反而教门和释家渊源不浅,浮罗虽是出自道门,但其中一部分理念却是来自于佛门,可以说是兼容并蓄了两家之长。
当然,这是浮罗教中的释义,真正对于道门,甚至已经在大周泯灭的佛门而言,浮罗都只算是外道,甚至是奸邪。
正是有这么一层缘由,梁道臣对于释家佛门之事,虽是知晓不多,但多少从师长和教中听闻过一些,是以方才还多少有些好感。
甚至,若是可能的话,放着老僧一马也无不可。
毕竟教门此时为了冲破儒道两家,砸破这浑浑世道,哪怕老僧祸乱一州,其实也乐见其成。
但此刻,听得荀浩思高呼,对方正在入魔,他却仿佛猛然惊醒一般。
他自然是明白荀浩思所言的入魔,绝非是修炼术法之中,被阴邪鬼魅侵袭,心智全失,沦为似人非人之魔物。又或者是如此前的尸魔一般,懵懵懂懂,只知生食血肉。
面前的老僧入魔,或者说,其人早已身在魔中。
浮罗兼道释两家,有说过佛家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还有就是五蕴炽盛。
其中五蕴炽盛为八苦之中最难言最苦处,五蕴乃为色、受、想、行、识。
而将五蕴全部弃之,任心中杂念、恶念、执念、欲念无限膨胀,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念佛有多虔诚,化魔便有多强的神通法力。
再加之老僧在雍州司州,以数十万生灵血肉灵魂为引,如此庞大的数量,即便是鬼物,也足以诞生鬼王之流,更遑论这老僧以释家秘法,献祭万千生灵所形成的魔头。
几乎可以想见,这老僧若真的彻底化魔,那么后续所造成的危害,恐怕比之此次疫事所闹出来的祸乱还要厉害。
所图为何,不过就是报复又或者说是复仇而已。
昔年释家佛门何等繁盛,可大周鼎立之后,一夜之间佛门几乎全部不见各州,儒门如朝堂,以大周龙虎气统御天下。道门如山野江湖,避世不出,可依旧为天下诸多门派马首是瞻。
他虽不知当初其中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从师父左瘸师那得到的只言片语,还有方才老僧的一番话,多少已经猜测到了答案。
果然,就在梁道臣心念电转间,老僧右手的黑色烟气已然化入身躯,双手合十,似庄严宝相地望着众人,声音悠悠然,又仿佛洪钟大吕响起。
“我佛慈悲,可贫僧不甘啊!”
咔咔咔——
老僧漂浮半空,身上的百衲衣无风自动,身后的虚空之中,一尊黑色的佛陀虚影若隐若现。
那佛像双目不似悲悯祥和,反而像是夜空星子,闪烁着红色冷光,透露着一股诡异莫名的气息。
尤其是那组合成黑色佛陀虚影的无数黑色烟气,其中又仿佛又一个个男女老少形状的魂体影子浮现,似哀嚎,似痛哭,又仿佛在颂念着一种玄奇怪异的梵音。
那声音细密、嘈杂、犹如蚊蝇嗡嗡,水银泻地似的朝着人耳朵里钻。
“国之将乱,必有妖孽!”
荀浩思见着老僧和他身后的佛陀虚影,心有的阴影更重,一杆毛笔不知何时出现在收上,就要施展儒门神通。
旁边的方秋子和樊余奇、师寄柔等人,也是手掐法诀,就要施展术法。
可这时,那细密如潮水的梵音不断涌入耳中,让众人几乎有些心神摇曳,如坠云端,神智似乎陷入到了某种诡异的浑噩状态之中。
更为诡异的是,就在这数十上百丈高的佛陀虚影越来越清晰之后,周遭那些咆哮、嘶吼、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走兽飞鸟,虫蚁蛇鼠,忽然一下静默了下来。
有猿猴宛如人一般双手合十,其他走兽匍匐在地,古怪的毒虫之类则静默不懂,似乎都在望着那虚空之上的佛陀,宛如朝圣。
地面上,葳蕤茂密的树木和草地,岸边的那宛如碧玉一般的平湖里,鱼群涌动,水草摇曳。
一切的生灵,似乎在此刻都在欢欣雀跃着。
只是慢慢的随着周遭黑色的气息不断弥漫,渐渐的翠绿草木开始发黄发黑,逐步枯萎,到了后面枝叶凋零落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蜈蚣、蟾蜍、蚊虫之类的小型毒物慢慢的变得僵直,体型庞大一些的走兽和鸟类也逐步变得萎靡。
眨眼之间,这满山谷的生灵精气全部被抽离,化作一道道或黑或绿的幽光,没入到了那老僧背后的佛陀虚影当中。
荀浩思、梁道臣还有方秋子和道门众人,身上也闪烁起了莫名的光华,逐渐汇聚到了那不断涌入佛陀虚影的光点之中。
每一个人脸上都能够看到似痛苦又似欢愉的神情。
那是自身精气被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吸取产生的痛苦,而沦陷的理智却又似乎坠入到了某种臆想之中的场景,足以让人望去周遭的一切事物。
而老僧身周的黑色气息越发浓郁,身后黑色的佛陀影响也越发凝实。
正当其时,脸上似哭似笑的梁道臣几乎快要跪倒在地,朝着那佛陀虚影顶礼膜拜,忽然他的紫色长袍衣袖里,许多个豆粒和细草忽然落在了地上。
呛啷——
一阵清越的金属交鸣声猛然响起。
已经陷入到某种无法自拔的境地梁道臣身边,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衣黑甲的骑士,那黑甲骑士拔出了腰间长刀,无声地望着远处的佛陀虚影,仿佛在无声咆哮。
继而是第二个、第三个……
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出现了数十上百个黑甲骑士。
一个个黑甲骑士面目森然,刀剑发出铿锵之音,将陷入到了老僧诡异梵音一下惊醒了过来。
与此同时。
山谷之外的天空上。
裴楚复剑乘云,远远望着从山谷上方诡异升腾而起的佛陀虚影,身形骤闪,朝着山谷内疾掠而去。
第二百四十三章 掌中佛国
锵锵——
山谷内,一阵阵清越的拔刀拔剑金属摩擦交鸣声响起。
已然陷入到了某种诡异状态的荀浩思和方秋子等道门众人,几乎仿佛是被惊醒了一般,一下踉跄着倒退数步,清醒了过来。
“好个佛魔妖僧!”
梁道臣晃了晃昏沉的脑袋,倒跌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望着前方浮在半空的老僧和背后宏大诡异的黑色佛陀虚影,甩着长袖,又惊又俱地骂道,“竟是让我也差点着了道。”
此刻梁道臣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方才梵音在耳边响起,身体的精气神一点一点流失,可偏生坠入那莫名诡异的境地,他又始终无法挣脱出来,反而有种奇异的沉迷。
想及此处,梁道臣又惊又俱,似感受到周遭有着一股莫名的寒意侵袭,几乎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
“上,快上,杀了这妖僧!”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冷冽的刀光剑光立时闪烁。
将近百骑的黑甲骑兵,人如龙马如虎,骤然疾驰而出,朝着那悬在半空的老僧蜂拥而去。
人马无声,唯有马蹄践踏,刀剑激越。
这是梁道臣真正倚为保命的手段。
他师从教门左瘸师,习练的术法一曰木流牛马的点化之术,以自身法力和血脉为引雕琢出熊虎车马之类,以小变大,以假乱真。
其二就是得到的那水火葫芦,能放火龙烧灼肆虐,又能灌入江河湖海之水,放出后边是浩浩洪流。
最后乃是他从圣主处得来的赏赐,是真正的神通术法之中的顶尖奇术。
剪草为马,撒豆成兵。
他虽不过是受了豆草,可此前在扬州、海州,与道门九宗下山行走的一些人斗法,几乎无往不利。
寻常的鬼魅妖物,面对一二个术兵都难以言胜。数十上百具术兵一齐放出,即便是鬼王大妖之流,一时也难抵锋芒。
这也是他此前在陵定郡见着裴楚,心中虽有忌惮,却并未真正畏惧的原因所在。
不过,当初所得的二百术兵,到如今已经折损近半,可剩下这一半,他也相信能够护得他周全。
刀剑和马蹄声中,荀浩思和方秋子等人在这个时候,也都从那莫名的梵音里回过神来。
荀浩思脸色煞白,看了一眼手中的毛笔,又看了看四周,见周遭已经完全被那黑色的气息包裹,陷入到了一种宛如无间地狱的诡异景象,再望向前方,佛陀虚影盘坐虚空,黑气森森,偏又庄严宝相,有一股说不出的恐怖诡秘的感觉。
方秋子和道门的樊余奇、师寄柔以及吴老等人,则在从梵音脱离之后,几乎齐齐坐倒在了地上。
只是方秋子到底是道门大真宗嫡传,缓了一口气,立时又从地上再度站起,望向四周正在发生的异象,也是后怕非常。
“你二人还在磨蹭什么?!”
梁道臣的声音骤然在几人耳边响起。
前方的黑甲骑兵已然冲杀到了老僧所在不远的位置,那老僧人浮空而立,身后又有无数生灵汇聚形成的佛魔法相。
那些黑甲骑兵最初还是在地面奔腾,忽而一下,那一匹匹健硕神骏异常的战马仰天发出无声长鸣,一跃虚空而踏,冲向了半空的老僧。
上百骑黑甲骑兵跃入空中,杀气腾腾,兵马虽无声,可刀光剑影闪烁,声势已是极度骇人,仿佛一轮冲击,就要将眼前一切事物统统碾碎。
“大哉乾元,道法无极!急急如律令!”
方秋子勉力站起身后,不敢有丝毫怠慢,猛然咬破舌根,一口心头血在手掌画出了一个符印。
“敕!”
一声低喝中,方秋子受伤的那道符印脱手而出,迎风而涨,化成了一个巨大的繁复图案,朝着老僧飞去。
面容枯槁了三分的荀浩思手中的毛笔高举,一道道白色的气息从虚空处无声降下,汇聚到了笔端。
荀浩思手中的毛笔虚划,一个由白色龙虎气汇聚而成的“镇”字浮现。
“神来之笔!镇压奸邪!”
荀浩思一声高呼,扬手一甩,那龙虎气汇聚的“镇”字一下飞入空中,刹那间消散。
但紧接着天空之上,仿佛有一股宛如天倾一般的玄奥力量似要落下。
正进入山谷的裴楚在这一刻也不禁猛然抬头仰望天空,在他眼中隐约可见那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上方,似有无数丝丝缕缕的白色龙虎气交织而成的一个“镇”字。
“这是……”
裴楚双眸里精光闪烁,进入山谷的速度再次快了几分。
那黑色的佛陀身上气息诡异阴邪,仿佛有无穷生灵呼喊和吟诵,他此刻虽不知其具体来由,但不难猜出此次北地疫气或与其有关。
而天空上浮现的那个巨大得几乎笼罩整个山谷的“镇”字,他已猜出是荀浩思的手笔,且让他一下联想起了昔日在峄山时,和庞元生结伴对付峄山府君的场景。
当日庞元生面对峄山府君所化的巨大石人之躯,似乎就是以众多百姓感召,沟通大周龙虎气,形成结界护住了众人。
此刻,这个“镇”字,似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大周虽是板荡,人道气运不稳,可终究统御天下二百年,哪怕是其中积攒的一点龙虎气落下,形成的浩荡天威,也足以骇人。
与此同时,山谷内。
化作巨汉的樊余奇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巨大的弓箭,弯弓如月,一根符箭展露,对准了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
相比起他不过是常人身高时,这弓箭边似军中的神臂弓,箭矢带着呼啸凛冽的风声,疾射而出。
师寄柔全身似有无数蝴蝶飞起,五彩缤纷,化作一道长虹,一齐向着老僧所在的方向飞去。
而那一直缄默寡言的老汉吴洪,再次双手掐诀,右脚在地上狠狠跺了三下,仰天大声呼喊:“弟子吴共,奉请上真降驾,借我法身……”
吴共头上蓦然便有一个金甲神将若隐若现,似要降落俯身。
可就在这时,那在虚空之中的金甲神将,仰天发出一通无声咆哮,仿佛受到了莫名力量的牵引,一下金光所塑造的身形化成了碎片。
吴共仰天喷了一口鲜血,如遭雷击,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师寄柔身上飞起的无数彩蝶,还有樊余奇射出的那一道箭矢,几乎都未曾靠近黑色佛陀,就消散得毫无痕迹。
“我佛面前,岂有外道邪灵存身。”
漂浮半空的老僧,面露慈悲,颂念佛号。
面对众人一起朝他展现出来的术法攻击,突然间,他和他身后巨大的黑色佛陀虚影一齐动了。
老僧的右手微托,仿佛只是随风清拂一般做了一个无意义的动作。而他身后的佛陀虚影同样右手微托,只是不同之处在于,那黑色佛陀手掌上陡然有无数的黑色气息萦绕膨胀变化,竟是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门户。
那门户之内,隐隐有金光流转,有无数的生民盘膝端坐其中,口中念诵梵音,浩大悠远,无边无际,仿佛是在另一个佛国世界般。
“掌中佛国?”
远处的众人见此异状,几乎各个都惊骇出声。
“不!”
梁道臣更是一下从瘫软的地上蹦了起来,口中发出凄厉的呼号。
那上百骑黑色的术兵,不偏不倚,挥舞着刀剑武器,齐齐涌入到了那巨大的门户之内,几乎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天空之上,唯有一些细细密密的草豆,再不见一个术兵的踪影。
方秋子以心头血为引,汇聚的血色符印,则在印在老僧胸前。
老僧身后的佛陀虚影在刹那间,似有恍惚了一下,仿佛要崩灭溃散,但随即那符印钻入老僧体内,如泥牛入海,再无踪影。
那震荡了片刻的黑色佛陀再次凝练结实,一手掌中佛国,一手指天,将龙虎气凝聚而成的巨大“镇”字,单手托住。
只是那“镇”字,由龙虎气所汇聚,破法诛邪,这一落下,重若千万钧,哪怕以黑色佛陀的庞大,也被一点一点压了下去。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老僧面上也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猛然间,双目再次绽放异彩,口中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颂念梵音。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
……
无数的颂念之声再次响起。
那是黑色佛陀另一手掌中佛国里无数生灵魂魄高声吟唱之声。
随着那“镇”字不断压下,隐约间,可见一个又一个生灵的魂魄消散。
那老僧竟是以掌中佛国的生民魂灵为载体,与大周龙虎气相抗衡。
陡然
咔嚓——
天上由龙虎气汇聚的“镇”字,仿佛不堪重负般,渐渐出现了许许多多的裂纹。
地上方秋子和梁道臣等众人,或坐或跪,在手段齐出后,已经无抗衡之力。
荀浩思见他所借用的大周龙虎气,依旧奈何不得老僧的黑色佛陀,一时也是面色灰败,讷讷难言。
正在这时,一道清风拂掠而过。
随风而来的一个清朗声音响起:
“老和尚,原来是你!”
众人惊觉回头,就见半空中,裴楚负剑御风,双目如电,望着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