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妖女
津津——
正在这时,那匹白马却忽然嘶鸣一声,转头就朝着远处飞奔。
裴楚目光一凝,转而望向地上被他踩着的那名骑兵将领,再次冷声道:“今日之事,你要看清,是有妖人作祟,只是那人并非是我,那些个蛊惑人心之辈我已斩杀,此间乡民无辜,若是有人被害,我回来取你和你那上官的性命。”
话一说完,裴楚顾不得理会地上的骑兵将领,看着那飞奔而去的白马,一路狂追。
这匹白马看着就神骏异常,他最初还未曾联想到,可再次所见,却忽然记起了当日峄山府君时,那与祝公子同行的紫衣长髯中年人,便是凭借着白马逃离。
耳畔风声呼啸。
裴楚一路飞速追赶。
那匹白马极为神骏,以裴楚的脚力,只是渐渐拉进距离,一时竟然还未赶上。
足足有小片刻,似乎到了一处树林之中,那匹白马嘶鸣两声,忽然停了下来。
裴楚几步赶上,就见那匹白马忽然再度消失不见。
“道长,你眼看小女子被人所杀,竟然不搭救?”
忽而,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响起。
暗沉沉的树林之中,就见一个穿着白衣素裙的曼妙身影走了出来。
裴楚一步上前,手中的凝霜剑丝毫没有半点犹豫,一剑朝着这女子刺了过去。
“啊!”白衣素裙的女子发出一声惨嚎,倒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一个白玉般盛水的瓷瓶跌落在地上,摔成了无数碎片。
一个穿着绿衣,看年龄不过十五六的丫鬟,惊恐地捂住嘴唇,看着裴楚口中惊呼道:“小道士,你不但不救我和小姐两人,竟然又再次下此毒手!”
裴楚面无表情,反手又是一剑,刺穿了这绿衣丫鬟的喉咙。
“道长,道长,月亮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农家少女打扮的林月娘从树林的虚无处,款款走到了裴楚面前,泫泪欲泣,楚楚可怜。
裴楚再次上前,一剑杀了。
接着身穿红裙,一身侠女装扮的女子,又从另一个方向出现,面色冰寒,厉声道:“小道士,你不识好人心,我只当你是英雄人物,你竟然……”
话为说完,裴楚已然再次上前,又一剑刺杀了这个侠女。
眼看几个女子先后一起杀了个干净,裴楚再次扫过四周,冷声道:“出来吧!”
“哎呀,小道士,竟然被你破局了!”
突然,一个悠扬婉转宛如莺声燕语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个农家少女打扮的林月娘又再次出现,跟着那一身红裙侠女装扮的美艳女子亦走到了裴楚面前,又有前面已然被斩杀化作狐狸的白衣素裙的女子和那个绿裙丫鬟,都走到了裴楚面前。
须臾间,四个人影一齐散去,尽数化作了一个长发如瀑,肤白胜雪,穿着一身大红衣袍,宛如谪仙的妙龄女子。
“果然都是你!”
裴楚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中的疑惑倏然解开了不少。
“小道士,你真是好大的杀气,这般多的可人儿,你都下得去手呢!”
一身大红衣袍的妙龄女子,轻轻又手指挽着发丝,脸上笑靥如花。
裴楚却根本不理对方所说的内容,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道,“如此说来,我祈雨之后遭受通缉,还有这沿途所遭遇的袭杀,也是你?”
“是也不是。”
女子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我虽让人不要插手,可你几次坏我教门好事,总有些人会不那么听话,想要找你麻烦的。”
“教门众人么?果然是妖女!”
裴楚听到对方这番话,算是完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也明白了近段时间以来的这一番遭遇,其中被人追杀,或许不全是教门众人,但肯定少不了在其中推波助澜。
像他祈雨之后,被各县通缉,即便是同僚嫉恨,但其中反应确实太快了些。
而后又接二连三的遭遇到袭杀,这里面或有为财而来的江湖人物,但也少不了教门在后面使上力气。
“这教门的势力,还真有几分无孔不入。”
这个教门颇为神秘,裴楚接触过几次,但其实依旧有些云里雾里,但毫无疑问,这个势力极为庞大,触角延伸很广。
对方有术法,有钱财米粮,又深入到底层,他一路所见的诸多人等,其实早分不清哪些是普通百姓,哪些又算做是教门众人。
“你为何引我到此?”裴楚想明白了其中一些关节,又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
“随手为之罢了,只是见了你这般性情,我才欢喜呀!”
女子看着裴楚似解开了疑惑,明眸里闪着莫名光彩,笑着说道,“小道士,你且说说,这闺中美人,丫鬟碧玉,侠女飒爽,农家少女,你是否有对哪一个动过心呢?”
裴楚目光平视着,面前这位风姿绰约的妖女,淡淡道:“你这手段虽是俗套,但其实对男子来说,总是不差的。投怀送抱,欲拒还迎,多数人都会着了道。”
说着,裴楚又摇摇头,“可惜,未免小觑了我,当我没见过女人么?”
如果是这方世界的人,裴楚相信哪怕是颇为显著的人物,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多少出色的女子。
稍又垂青之下,即便觉得有异,也会色授魂与。
然而,他到底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不说那些出色的女子都有机会接触到,可受网络便利,还有影视作品,终究是见得多了。
他初见那白衣素裙的女子和绿裙丫鬟,就觉得那一对主仆言行怪异。
只是他才刚有些疑心,而后立马又冒出了一个侠女。
这侠女气质飒爽,可不论容貌还是行事风格,竟都有杭九娘三五分相似,之后又来了一个农家少女,那农家少女的表现更为明白,不论是外貌还是谈吐,都有几分陈素长成以后的影子。
这些看上去,似乎都是他会动心的。
那女子听到裴楚这般说,似有讶然,“咦,你这小道士,莫非还阅女无数不成?又或是你天生一副铁石心肠?”
裴楚不接这茬,脸上笑容不减,只是眼里已然是杀机四溢,“好一个妖女!你这般费尽心机,是想招我入你教门?”
“费尽心机么?有趣而已。”
女子却仿佛未曾担心过裴楚暴起发难一般,只依旧浅笑:“小道士,你坏了我教门不少事,前面且不说,此番你杀了我教门中两位得力之人,自然要由你补上!你且看看方今世道,你求一场雨,反而上了通缉榜文,受了诸多追杀,你能甘心么?我看你心怜百姓,也是个有志气的,不想你浑浑噩噩……”
“任你舌灿莲花……”
裴楚猛然暴喝一声,手中的凝霜剑再度出手,人如电光,一跃杀到了这名女子身前,“今日且先杀了你!!”
噗地一声!
剑光直直没入女子的胸口,大红衣袍里鲜血狂飙而出,染得飘飞的衣袍,看不出是血的痕迹,还是本身衣物的红色。
女子纤纤玉指握住长剑,泪如雨下,眼神中有惊愕有茫然有不解,更有伤心欲绝的模样,“小道士,你,你真忍心杀我呀?!”
“戏精!”
裴楚吐了一句,丝毫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猛然一把将长剑抽回,而后反手一剑,砍向女子的脖子。
咕嘟一声。
一颗艳丽能压得群芳失色的美人头落在地上,口中依旧还在说着,“小道士,你好狠的心呐!果然天下男子,都是薄情人!”
裴楚一脚踢飞了那具无头尸身,冷笑一声:“妖女,好手段啊!”
“嘻嘻!”
忽然一声轻笑声在空中响起。
那地上被裴楚斩杀的尸身,眨眼间化作了干草之类的物件,而在虚空上,不知何时飘然站着方才那大红衣袍的身影。
“小道士,你又杀了我一次,这人情债可多了!”
说着,那女子伸手一扬,一辆华丽的马车眨眼出现在空中,飘飞而行。
“绢云乘足!”
裴楚一跃而起,脚下似有两朵小云托浮,人一下跃到半空,手中的凝霜剑,剑光闪烁,再度朝着那妖女杀了过去。
那妖女却冲着裴楚盈盈一笑,不等裴楚近身,忽而长袖一甩,转身走入马车之中,快速飞向远处。
裴楚又在空中追赶两步,只是他的绢云乘足初成,根本追之不及。
风中有悦耳的轻笑声和:“小道士,我先去东越城等你!”
第一百四十五章 昏头禁令
裴楚从空中落到了地上。
遥遥望着那辆马车宛如流光一般消失在暗沉沉的夜幕,眉头紧锁。
“绢云乘足”的法门,虽然如今能够给他短暂的腾空飞行之能,但速度不算快,想要追杀也难以做到。
“行过留痕,这教门是盯上我了。”
他离开穿越至今,满打满算不过是半年多光景,但一路杀妖除魔,剿灭山匪,暗中树立的仇敌已然不少。
而其中,毫无疑问,被他坏了几次事的教门,已然将他视作目中钉眼中刺。
“只是,今次这一场却不是为了杀我而来,而是要拉我入伙!或者说,就是要让我彻彻底底坐实这造反‘妖人’之名。”
裴楚心中知道,方才在远安县城外发生的那一幕,若是他再迂腐些,说不得就要被那些个教门众人煽动民众裹挟着冲入县城。
而后的结果几乎是可以预见的,败了不用多说,或死或逃。
胜了,以他的性情和担当,自不可能一走了之,那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被人当做旗帜一路拱火也好,裹挟民众闹出声势也罢,成了一方首脑,几千几万人的性命与他挂钩,他想要挣脱都不可得。
然后被时局一路推着朝前走,若是不敌官军,遇到挫折,又不得不媾和教门,掀起更大的声势,此后,便是无穷无尽。
“以人心为棋盘,以情义为羁绊,拖我入局,逼得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这等对于人心的揣摩,倒还真不愧是妖女!”
到了这时,裴楚于这个妖女种种手段已洞悉透彻,可越是如此,越是生出忌惮之心。
这妖女的术法高强,有种种诡秘莫测的手段,裴楚方才看似杀了对方好几次,可实则连皮毛都未曾碰上。
但术法也就罢了,那妖女于人心的掌握才是恐怖之处。
“不过,在东越城等我?”裴楚仰望着苍凉的夜幕,低低呢喃一句,“那里又是一场大戏么?”
……
“肃静!肃静!”
裴楚再次转回到远安县城外时,远远的就听到了鸣锣敲打之声。
远安县城门打开,从城内出来了一二百名士卒衙役,正拦在众多乡民前方。
人数众多的乡民比起裴楚离开时已然少了一些,大概是由于方才的一番变故,有些胆怯的,已经偷偷溜走,不敢继续在城门外停留。
“肃静,肃静,县尊有话说。”
又是一个粗大的嗓门在官兵衙役之中响起。
燃烧起来的篝火之中,裴楚远远就看到一个穿着大周县令官府模样的中年男子,走到了一处临时搭起来的高台,朝着诸多乡民拱手作揖。
“并无动手的意思。”
裴楚看着那个县令和诸多官兵的动作,稍稍松了一口气。
今夜之事,说到底还是教门针对他的一番动作,连累他人,着实非是他的本意。
不过眼见情形如此,他干脆隐在远处,暂不现身,先听听这个远安县县令要说些什么,免得他这“妖人”出现,再引起一番波折。
人群前方,一身官袍的远安县县令朝着四周乡邻作揖行礼一番,而后看着人群安静下去,才嚷声道:
“众位乡邻,在下徐广庆,忝为远安县县令,上不能报效朝廷,下无法救济百姓,着实汗颜无地。今夜之事,我已然尽知晓,众位乡邻是为妖人所惑,本官在此立誓,不会因此事缉拿尔等。”
安静的人群登时骚动起来,小片刻不知是谁抢先出声:“多谢县尊!”
其他乡民似也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的一齐出声感谢。
前面那一会为何突然会变得那般热血上头,在场众人其实都有些说不清,此刻见着了县令和诸多官兵,一个个却是早已冷静了下来。
说不后怕是不可能的,得到了远安县县令这般说,且不论真假,但到底还是稍微安心了一些。
徐广庆见众多黔首百姓高呼感谢,面上带起了笑容,拈着胡子,稍稍拖长了声音,“至于那个妖人……”
“县尊大老爷,道长可不是妖人!”
这一次,未等徐广庆话音落下,人群里再次有声音叫嚷了起来。
“对对,道长不是妖人,县尊,是另有其人,方才都被道长杀了,这些人我等一个都不识得。”
“方才我等被妖人迷惑,还是道长出手将我等制住了。”
“县尊开恩,莫要再去捉道长。”
……
那远安县县令说话被人打断,面色如常,并未有什么发作的迹象,而是伸手虚按了一下,等人群情绪平复下去,才接着道:“本官知道,本官知道,方才本官已经得知了消息。妖人一事,再次揭过。
本官出城来此,只为了两件事,一是为了安抚诸位,让尔等安心。再一个就是,诸位乡邻百姓明日入城,本官也不做阻拦,但有一事要先告知。本官前些时日接了州府的文书禁令,凡是越江两岸,乡民百姓不可引水灌溉田地,一月之内亦只有三日可去江中挑水饮用。”
此话一出,在场的众多乡民立时沸腾了起来,议论之声宛如嗡嗡的蚊蝇。
许多人都是因天时亢旱,没了生计,才逃难至此,骤然听闻这么一个消息,一个个简直如遭重击。
“原来如此。”
裴楚在远处听完了这番话,一下想起之前那妖女蛊惑人心的时候,似乎也有人高喊了这么一句。
只是当时太过嘈杂,他也并未在意,此刻听完这县令如此说之后,才反应过来。
前面驻守城门的官兵警惕,其实并非完全是提防这些其他地方涌入的乡民,恐怕也有弹压的意思在内。
至于方才那什么妖人之说,这远安县县令轻松揭过,同样有此原因。
这等不让百姓去越江引水灌溉,随意取用水源的政令,实在是荒谬可笑。便是县令徐广庆其实也心知肚明,怕真要处罚或者驱赶起来,说不得就要引得全县一齐动荡。
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裴楚一时倒不再担心这些乡民的安危。
这越州一地的生民艰难,如今看来天时是一方面,人为亦是一方面。
越州虽旱,但其实并不乏水源,尤其是东越郡,临近越江,如能开渠引水,旱情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可如今不但不作为,反而限制百姓去江边,其中恐怕是早闹出过不少事端。这等情形之下,稍一不慎,便是真正的官逼民反。
这远安县县令亲自现身,朝诸多乡邻细说这些,正是行安抚之举。
“只是,这样昏了头的古怪禁令,又是如何从州府下发的?”
裴楚心中满是疑惑,即便他对这大周官场毫无信任可言,但这样的法令是明白无误地要人硬挨这旱情,再蠢的官僚系统,也不止于此。
“大人,这是为何?为何不能引那越江之水灌溉?”
果然,人群之中的百姓也有人提出了疑问。
远安县县令徐广庆面上满是无奈,长叹了一声道:“非是本官刁难,不顾乡邻的生计,实在是州府的政令如此,且除了规定时日去越江取水外,那越江之中多有祸害,近些时日已打翻了许多船只,又伤了数十条人命。诸位乡邻还请切记切记,不可擅自妄动!”
沸腾的人群在那徐广庆的一番言语之下,渐渐安静了下去,只是这时许多人脸上的生气尽去,眼中满是茫然之色。
“江中有祸害?越江之主?”
远处,裴楚听到这里,施展起“绢云乘足”之法,人已然跳到空中,接着夜色的掩护,穿过了远安县的城墙,往那越江方向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烟寻泉脉
一处荒僻的野寨内。
残破的刀剑和凌乱的尸体遍地,殷红的鲜血流淌,渗入干涸的地面,染成了一片暗紫。
野寨的聚义厅,几欲倾斜的木门,被人从里间一脚踢开,兰颇一手握着直刀,一手举着一个新引燃的火把,大步从里间迈出。
“怎么样,兰老伯,找到了么?”
陈素站在厅外的石阶上,看着兰颇走了出来,急忙上前问道。
兰颇眉心紧紧蹙在一起,面上看不出欣喜与失落,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这些个山匪应当是新近落草不久,流传到此,寨子里并无女眷。”
陈素轻轻吐了口气,又看着苍头白发,身板却挺得笔直的兰颇,轻声道:“老伯你莫要心急,那位姊姊肯定没事的。”
“希望吧。”兰颇无声地叹了一句,他自进越州以来,一路寻踪,时日越久,其实心中的失望之意越重,只是他一生沉浮,性子早已如坚韧如金铁,见着小姑娘似有些宽慰的眼神,勉力一笑,“终究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说着,兰颇又指了指身后这处寨子的大厅,“这寨子里倒是有几个懂些机关灵巧的手艺,娃儿,往后若遇到要长点心眼。”
“我记住了,老伯。”
陈素点点头,她方才在这处寨子外,就险些中了一处飞来的暗箭,关键时刻,被兰颇一刀劈断了。
虽然陈素自知,她身上随身佩戴有“避箭符”和“一炁保身符”,即便暗箭到了眼前也不一定会受到伤害,但心中还是感谢。
裴楚曾与她交代过,符箓效用是用来防身,是保命底牌,但不能完全充作依仗。这世间各种术法手段,多如牛毛,被人针对之下,符法也可能会被人破除了。
“对了,女娃儿,我看你方才和那个两三个山匪搏杀,你武艺气力都远胜过他们,要解决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事情,可却被逼得左支右绌,虽谈不上危险,但这是大忌。”
兰颇说着,面色微微沉了下去,“我知你于妖魔鬼魅,还能下得去手,可面对恶人,终究心软,但你要知道事关生死,你若留手一分,你的对手就会胆大一分。你是女儿家,更要狠辣些,该杀便杀!”
“军阵行伍之中,两军交战,事事皆非儿戏。其实搏杀也是如此,不论多妖魔鬼魅,还是恶徒强人。你若有依仗底牌,莫要去多做保留,要的就是个侵略如火,一鼓作气。许多时候,生死只是眨眼事,你若犹疑半分,人家的术法神通,刀剑矛戟已经到了你头顶,你再想其他,也就晚了。”
陈素默然沉默了一阵,忽然抬起头,冲着兰颇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谢老伯,素素受教了。”
她想到了那一日在山上对付蛟蟒之时,身上明明带有猪道人给的一根玉针,能够飞针伤人,当时却没用出来。
一来是并未对猪道人给她的玉针太过放在心上,再一个就是,还是并未做充足的打算。
若非最后兰颇及时赶到,她和李霁两人即便无事,但到底让那大蛇逃遁走了,往后徒留后患。
兰颇看着素素欣然认错的模样,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女娃儿,你倒是比我曾带过的一些军卒还要聪慧。”
“走吧,且去寻一处地方,洗漱一番。”
两人从烧灼着大火的山寨里走出来,陈素看着兰颇身上的斑斑血迹,不由出声说道::“老伯,今年越州大旱,这附近都没有水源哩。”
兰颇仰头看了一眼赤日高悬的天空,笑了笑道:“娃儿,越州今年的旱,只是相较于越州而言,若放在其他州郡,如何也谈不上旱情。且这附近并非没有水,而是你找寻不到而已。”
“老伯,你能找到水源?”陈素神色讶然道。
兰颇老人并未多说,而是径直在那匹瘦马背着的行囊里,找了一个差不多一尺长的铁铲,在左右附近挑了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用铁铲在地上撅出了一个小坑。
然后在小坑四周找了一些干燥的枯枝落叶,引燃烧灼,而后又用泥土将小坑封堵住,站在小坑上口中默念有词。
不多时,老人忽然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陈素拿眼睛望过去,登时惊讶了起来,就见山林之中的某一处,似乎有淡淡的烟雾飘了出来。
“走吧!”
老人拿着那一尺长的小铁铲,又走到地面缝隙的起烟处边缘,再次挖了一个小坑又让陈素找了几块岩石,放如坑中压底,而后从马匹上找了一张粗布,又有一些大片的树叶之类的东西,将坑中边缘的浑浊泥土压住。
最后在那个有烟雾冒出来的小口,轻轻挖开,,登时里面便有泉水流了出来。
“老伯,这……这是怎么做到的?”
陈素惊奇无比,即便她已然是见过不少术法,但不论是裴楚还是猪道人都不会,这样的法子还是颇为新颖。
“越州地下还是有水源的。”老人又淡淡地笑了笑,“此法为‘烟寻泉脉’,是行军寻找水源之法,也算术法,深山荒漠,多有人迹罕见之地,若不能寻找到水源,便是千军万马也是无用。”
陈素认真地点了点头,裴楚布置的“作业”,还有让她修行的“三洞正法”以及诸多符箓,理解起来经常都会觉得晦涩枯燥,反而是老人所说的,她感觉一听就能明白。
老人看陈素听得仔细,似乎来了兴趣,又继续道:“军中寻水之法,还有一种名为“乙毛涌波”,若是遇上泉源涸竭的枯井,取燕毛不拘多少,用麻油煮熟,而后系砖石上投入井中,须臾间便能水涌如故。”
陈素听完,笑了起来,“老伯,你懂得真多,有你说的这两个法子,往后我倒是不怕没水喝了。”
“四十年行伍,多少总会点东西吧,只是说来也是无用!”
老人摇头失笑,目光看着陈素又温和了许多,恍惚间似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四十年么?”
陈素听到这个词一时顿住,这是个在她着年龄不太能够完全理解其漫长的时间,只是看着老人苍颜白发,衣甲破旧,莫名的想起了前些时候裴楚教过她背的一首诗。
脱口吟哦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这诗好,倒是道尽了我这一生。”
老人听到这首诗,忽然一下站起,略带浑浊的双眸陡然又了丝异样的神采,看着陈素道,“只是,好像还有未尽之意。”
“老伯,这是哥哥教的……”陈素忽然微微有些羞恼,“他只说了这些。”
“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出声,“世间难有圆满事,有这几句,我已是知足。且再吟唱一遍。”
莽莽山林,一个老人,一匹瘦马,一个女娃儿,朝东而行。
风中有清脆的声音飘荡。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第一百四十七章 再遇
越江江畔。
窸窸窣窣的一阵草丛抖动。
两个半大的少年从草丛中悄然钻了出来,左右打量着周围,有悄悄朝着江水靠近。
两名少年都光着上身,长期的日晒使得皮肤黑里嘛秋的,每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大木桶,穿着鹅卵石和芦苇荡的江岸,一直紧张兮兮。
换做以往,芦苇荡这一段江水已然漫过了,便是小舟都可通行,只是今年天时亢旱,江水缩了不少,这一块便露出了被日头烘烤得发白的鹅卵石滩。
“池寿,快点!”走在前面一个看着年龄稍微大一两岁,体型要高壮出几分的少年,转头朝后面轻声低呼。
高壮少年后面,那名叫池寿的少年,看着要矮瘦些,皮肤虽黑,但眉眼秀气,正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轻轻应道:“杜曲,小心点,我可不想再挨鞭子。”
“挨鞭子就挨鞭子,不然还能怎么样!”前面高壮一些的杜曲不在意地哼了一声,语气又带着几分不满道,“我们从小到大都在江边吃水,突然不让下江了,这日子还能活得长不成。再说,这么长的江,那些个黑狗子哪里管得过来。”
“可是……”后面那名为池寿的少年稍稍迟疑了几分,“不是说江里不太平么?”
“屁!我才不信。”
高壮些的杜曲吐了口吐沫,声音微微提高了几分,“我们哪年不在这江边游个百八十回的,我才不信呢。再说了,就算是像官府说的,有水怪不让下水,可我们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还管那许多。”
“杜曲,你小声点。”池寿看杜曲说个没完没了,连忙轻轻劝了一声,又探头探脑地扫了扫周围。
江边这处芦苇荡算是比较偏僻的河段,往常是没什么人来,只是最近这些时候就不好说了。一月是有三日可以取水,可家里水缸再大也囤不够吃用的。若非他们这些村镇临着越江,还有些个泉眼老井,早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
“唉!”走在前面的杜曲听到身后小伙伴胆怯的声音,气焰稍稍下去了些,又叹了口气,忽而又道,“池寿,要不我们跑吧,听说好多地方都有人要和官府闹一闹呢,我们也……”
“我不去。”池寿连连摇头,他看着虽然要矮瘦怯懦些,可说到这事却有自己的坚持,“我还有老娘和小妹呢,我走了她们就更难活了。”
“这倒也是。”叫杜曲的少年点点头,忽然后退一步,伸手揽住了池寿的肩膀,怪声怪气道,“杜曲,要不打个商量,把你妹妹许我……”
话刚说到一半,池寿一下就跳了起来,把杜曲给推搡了出去,再顾不得方才那谨慎的劲头,抬脚就要去踹前方的同伴。
“别别别,我就随口一说。”杜曲赶忙求饶,朝前快跑了两步,又低声叫道,“小声点,小声点……”
两人说话间,已然穿过了江边的芦苇荡和鹅卵石滩,渐渐到了江岸边缘。
陡然间,一个黑影冲前方的江边朝着他们冲了过来。
“哎……”杜曲和池寿两人都被吓了一条,刚想开口乱叫,忽然就听到那个冲过来的人影低喝一声,“收声,想死啊!”
两人连忙收声,看清了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挑着两个木桶,木桶上盖着个小木板,隐约能听到叮咚作响之声。
那青年瞪了两人一眼,将肩上的扁担换了个肩膀,跳着两个大木桶,一路叮叮咚咚钻进了芦苇荡里,朝着远处跑去。
“嘁,神气什么!”杜曲回想起方才那青年的眼神,撇了撇嘴。
旁边的池寿却没闲心跟他再掰扯这些,提着木桶走到江边,“打完水快回去,我可不想被抓着挨鞭子。”
“放心吧,这么大的日头,那些黑狗子可不愿意到处转,况且这一段芦苇荡我们比他们熟悉得多。”
杜曲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句,不过话虽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同样不慢,拎着木桶跟着也到了江面。
越江江水清澈,即便到了东越郡,已然是几百丈的宽阔大江,但一直不算浑浊,以往江边的几个村镇基本都是直接在江中取水饮用。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齐膝高的浅滩上,冰凉的江水登时让两人那股子被炙烤的热气都缓解了几分。
若是以前,这等时候说不得就要下水狗刨几个来回,只是这段时日,哪怕杜曲嘴上说着挨鞭子之类的,真要被逮着了,心里也是恐惧。
“唉,这么多的水,我们来取两桶,还要偷偷摸摸的。”杜曲抬头望着从鹅卵石河滩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宽阔江面,不由叹了口气。
这江里的水多的是,不要说是供人饮用,就是灌溉田地都绰绰有余,可偏偏下了什么禁令,着实恼人。
一旁胆小些的池寿却没这么多感慨,手脚麻利地将木头在齐膝高的江水里打了慢慢一桶,便站起身,“杜曲,别磨蹭了,快走了。”
“好好。”
杜曲看小伙伴催促,也不再耽搁,将手里的木桶放下,正要大水,忽而看到脚边的浅滩,有灵动飘忽的影子晃了一下,登时激动地叫了起来,“池寿,快看,有鱼,黄骨鱼。”
“嗯?”
池寿跟着也将手中的木桶放了下来,朝着脚边浅滩的水流望去,就见几尾约莫有一尺多长的黄骨鱼,正在脚边不远的浅滩上游弋。
“快,池寿,把它们赶到岸边去!”杜曲慌忙用脚踢动水流。
池寿不等杜曲说完,已然张开双腿,身子俯下,手脚并用搅动起水花,试图将这几条黄骨鱼赶到岸边。
家中尚未断炊,可这些个时日,严禁下水,鱼虾禁绝,两个半大的少年人见着这几尾黄骨鱼,已然是口舌生津,按捺不住。
一旁的杜曲在另一个方向驱赶着,双手趁势还在水上捞起一块脑袋大的石头,随着准备砸下。
这是他们这些江边长大少年不用渔网钓具之类的捉鱼手法。
在鹅卵石的浅滩上,先几个人驱赶一些个小鱼到岸边,这些个小鱼多数都会躲到石头的缝隙下面,然后几块大石头砸下去,即便砸不死,但凭着这个势头,也能让这些小鱼震得七荤八素。
往年杜曲和池寿两人,趁着夏日闲暇的时候,一个下午的时间,就用着这套笨法子,也能砸个三五斤的鲜鱼,给家人打打牙祭。
几尾黄骨鱼在被驱赶的过程中,有几条已然借着水流蹿了出去,只有一尾个头最大的,被驱赶到了岸边浅滩位置,在几块已经要露出水面的鹅卵石缝下安静地待着。
两人脸上登时涌起了喜色,杜曲小心翼翼地朝前靠近了一些,手里的那块石头高高举起,对准了黄骨鱼所在的位置,猛然狠狠砸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
不过是脚脖子深的水,在石头落下的瞬间,陡然腾空起了一道丈许高的巨大水花。
两个少年被眼前骤然掀起的巨大水花,吓得倒退了两步,哗啦啦地坐在了浅滩的水面上,神色惊恐无比。
站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比常人高出半头的怪物,似人似鱼,脸颊有腮,留有长须,在下颚处左右长着黄骨鱼独有的尖刺,貌极狰狞。怪物的全身覆盖着黄黑色的鳞片,鳞片上隐约有一股滑腻的粘液,长出来的两条手臂上正握有一根尖锐的钢叉。
只见那怪物咧嘴露出细细密密的尖牙,发出磨砂一般尖刺的人语:“江主有令,东越江段,擅杀我水族者,以命相抵!”
“妖……妖怪啊!”
两个少年跌坐在水里,汗如雨下,已然被吓得连站都站不起。
那怪物则将手中的钢叉高举,朝着两个少年缓缓走了过去,一双独特的鱼眼之中,有残忍嗜血,又仿佛有报复的快意。
就在这怪物即将要动手的时候,忽而江面之上,一阵清风拂过,有踏踏之声传来。
“江主有令么?”
一声宛如清朗的声音回荡在江岸。
鱼怪抬头望去,就见远处的江面,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衣袂飘飞,踏水而来。
跌倒在浅滩水中的两个少年,这时也注意到了江面上冒出来一个人影,已然是呆住了。
越江江面浩瀚,人又不是船,如何能够这般踏波履水宛如平地?
那鱼怪骤然见到冒出来的这个人影,亦是吃了一惊,只是不等它多做其他反应,那道人影在呼吸间已然到了面前,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一道剑光朝着它刺了过来。
鱼怪张开细密尖牙满布的大嘴,再度发出了干涩刺耳的怪叫声,手中的钢叉挥舞着,就想要隔开那突然袭向它的剑光。
只是它动作虽快,却依旧慢了一步。
噗呲一声,胸口一道血光飙溅。
鱼怪身体仿佛如起泡一般,骤然消散,江水中赫然出现了一条黄骨鱼,带着丝丝血迹,拼命挥舞着尾鳍,朝着江心处游去。
裴楚站在水面上,看着骤然浅滩上溅射起的水花,一步迈出,忽地一剑朝着水下刺出,然后举剑一扬,一条尺许长的黄骨鱼被剑尖穿透,兀自在剑上摆动不停。
裴楚手腕一抖,那一条刺穿在剑尖的黄骨鱼,登时被他甩上了岸边,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一尺长的黄骨鱼又骤然变作了丈许长的巨大鱼身,鳞片坚硬,头颅两侧尖角峥嵘。在鹅卵石的岸上,抖动了几下,再无声息。
裴楚收起手中的凝霜剑,瞥了一眼被吓坏的两个少年,笑着道:“两位小兄弟,打好水就快些回去吧,这江里不安生!”
两个少年闻言忙不迭地从水里爬起,一人拎了半桶水,转身就朝岸上跑。
在经过那条大鱼身旁时,两个少年又咧了咧嘴,倒吸一口气,一前一后,飞也似地钻入芦苇荡里。
裴楚又走到岸边,抬脚将那条黄骨鱼踢到水里,这黄骨鱼妖一身好肉,他有心送给两个少年,可心中知道,他若离去后,只怕会给人留下祸端,干脆重新踢回江里。
裴楚远远望了一眼浩渺平波的越江,再次沿着江水东流的方向,踏水而行。
自远安县的越江江段之后,这几日时间里,他一直在沿着这条越江漫步行走,到了现在已然接近东越城所在。
江面上片帆难见。
两岸除了一月三次的取水之日外,平日里能见到的也就如方才那两个少年一般,偷偷摸摸的身影。
裴楚到现在倒是明白官府那条禁令的部分原因,这越江之中确实多有水怪。
单单裴楚这几日里,打杀的各类水怪就已经有五七头之多,有他在江面上行走时,突袭他的,也有如今日这般,被他撞上的。
裴楚也不知,在这江水下面还隐藏着多少水族精怪。
越州这两年,天时怪异,去年一场涝灾,今年一场大旱,众多郡县里也就只有建安郡,或许是距离较远,相对没有受到太大侵害。其他各个郡县,已然是有几分民不聊生。
若是明年再来一出旱灾或者是涝灾,恐怕越州真要风云激荡,地覆天翻。
“越江之主,越江之主……”
裴楚口中轻声呢喃,随着他一路行走,渐渐的也探听到许多消息。
大周立国之初,有禁妖司弹压天下僧道巫觋妖魔鬼魅,亦有封敕诸多山川河流神灵。
其中越江之主便是大周朝廷正式封敕的越江水神,便如城隍一般,当庇护百姓,保境安民。
以往的百多年也确实如此,越州一地在大周从北地移民殷实地方,人口繁衍,很快就富庶起来,虽偶有灾害,总体而言也算是风调雨顺。
可近些年大周板荡,越州也渐渐不安生起来。
官府那条禁令,明显是对越江之主的退让,之前在北越州时,禁妖司只有庞总旗一人,到了东越城,又不知还能剩下多少力量。
“当真是王朝末年,人道气运将尽,这越江之主也要出来搅风搅雨一番?”
裴楚想起之前那峄山府君赵无咎,窃据山神之位,还有他这一路见到的诸多鬼魅妖魔,只觉生民多艰。
“嘿——哟——喂——”
正当裴楚一人沿着越江踏水而行,淼淼的江面上,忽然有呼喝之声传来。
裴楚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就见江面上正有一条船破开江面行进,船上隐约站着不少人,欢腾呼喊。
“这时候还有人敢行船?”
裴楚心中诧异,不说官府禁令,便是这江中的水怪侵扰,已然让得船只绝迹。不想到了东越城附近的江段,竟然还能有胆大之辈,敢在江面行船。
“哈哈哈……”
这时,那船上又响起了一阵大笑,有粗豪的歌声传来。
“……爷爷来到越江边,久闻江里鱼嫩鲜,水中撒下天罗网,乌龟王八哟罩里面……”
第一百四十八章 虾兵蟹将
“哈哈哈……”
一阵清越的笑声从江面传来。
“兄长,江面上有人。”
船舷上,正陪在张万夫身边侧立的丁济,听得江上有笑声传来,急忙抬头顺着声音方向望去。
但见江面之上,一道人影翩如惊鸿,踏水行波,衣袂飘飞,大步而来。
“这道人好风采!”
站在船头七八个撒网捕鱼的汉子,见到此景此景,不由大叫了一声。
须臾间,那道人影已然到了船边不远的江面,双脚立于水波之上,面容清朗,笑容淡淡。
“原来是故人!”
立在船头的张万夫看着踏水而来的裴楚,面色如常,非但没有半点忌惮,虬髯密布的面容上反而浮起了一丝笑容,“道人,你我缘分不浅,又在这越江上见面了!”
裴楚看着船头立着的虬髯大汉以及诸多随行人等,大笑道:“朝廷禁令,不可江中行船,几位好大的胆子啊!”
“兄长,这人是……?”一旁站立的丁济眼中掠过一丝精芒。
尽管裴楚踏水而来,看得出是通术法之人,可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脑袋早别在了裤腰上,任你是天王老子也是不惧。
张万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望着船身下方的裴楚笑道:“这鸟禁令里还有不让人进入江中,道人你踏水而行,不也触犯了禁令?”
“说的是。”裴楚点头轻笑,嚷声道,“我等都是触犯禁令之辈。”
张万夫看着裴楚又道:“道人踏浪履水,真好风采,可要上船?”
裴楚笑着拱拱手:“一路行得疲乏,正要借贵船歇脚。”说着,在水面奔行几步,一跃跳上了这艘看着应该能容纳二三十人的船只。
这一番动作,利落轻巧,又赢得船上几个撒网捕鱼的汉子的一声喝彩。
只是这些人眼界到底与寻常百姓不同,虽是惊叹,但并无大惊小怪之色。
呼喝之间,身上自有一股别样的桀骜气质,若论起来,却与张万夫有三五分相似。
张万夫看着裴楚轻巧地上了船,上前一步,眼睛微眯,笑着问道:“上次江上一晤,未曾通姓名,某家张万夫,道人如何称呼?”
“在下裴楚,算是个野道人吧。”裴楚看着张万夫笑道,“张万夫之名,我已在几个郡县的榜文之中,见着了。”
“哦?”张万夫神色不变,看着裴楚淡淡道,“道人既然知道某家是通缉反贼,还敢上船来?莫非是想取某家的性命?”
一旁站在张万夫身边的丁济神色警惕万分,大有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冲动。
裴楚笑着摇摇头,“江面偶遇而已,况且张万夫的人头值五千贯,我这颗价低一些,榜文上也挂了两千。”
此话一出,张万夫微微愕然。
一旁的丁济却已然反应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裴楚,而后朝着张万夫低声道:“兄长,我听几个兄弟言,将乐郡最近有榜文发出,言有一妖道作法祈雨,蛊惑人心,本官府通缉两千贯。”
张万夫知丁济在越州眼线众多,当不会是假话。只是听完这话后,他眉头反而皱了下,望着裴楚沉声道:“道人莫不是教门中人?”
裴楚再度摇摇头,“我祈雨后杀教门二人,上了这通缉榜文当有那教门一份力。”
张万夫眉头舒展开,上下打量了裴楚一眼,忽然大笑:“是也无妨,不是最好。某家看教门也没你这般人物!相逢有缘,当在这越江之上,再饮一回酒。”
“好。”裴楚笑着应道。
两人登时在船头一张矮几前坐下。
随行的丁济和几个看着像是帮佣的汉子,登时就从船舱里捧来了一壶老酒,几碟小菜。
一壶老酒筛满两个陶碗。
张万夫举碗朝着裴楚示意:“请!”
“请!”裴楚举碗回礼。
一碗老酒饮尽,张万夫抹了一把嘴,忽而笑道:“道人随行的那位小姑娘,如何不见了?”
裴楚放下手里的空碗,遥遥望了一眼江面远处,道:“她名陈素,想来应该也要到东越城了。”
张万夫爽朗笑道:“既然到了东越城,某家有机会再请你与陈素小姑娘饮酒……”
砰!
正说话间,忽然一声闷响,船身微微一晃。
船只似乎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矮几上的酒菜登时左右晃动了起来。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齐齐朝着江面望去,就见江面上水波滚滚,巨浪翻腾,隐约有黑影在下方。
“终于来了,道人,某家等的鱼儿上钩了。”
“张兄且稍等,这水中的精怪应是寻我来的。”
两人忽然同时出声,一时都有些错愕。
而后又再度相视一笑。
张万夫看着那滚滚水波笑道:“这越州官府不让寻常百姓到江中取水,某家最初只当是政令昏聩,而后方知,这江中多有水怪。某家虽是反贼,可为民除害方是本义,这些时日,都在这江面之上,钓那些个水怪。想来终究是看某家不过眼,今次来个厉害的了。”
“张兄豪气。”裴楚朝着张万夫拱手抱拳,而后又轻轻摇摇头笑道,“只是这水怪恐怕不是来寻张兄的,我一路从远安县行来,杀水怪七头,显露踪迹,应是来找我寻仇的,或许还有那越江之主也不一定。”
越江之上,片帆少有,裴楚这一路沿着越江走来,行事不遮不掩,便是想看看这江中还有多少水怪。
那越江之主号称,杀伤水族者,以命相抵,他一直就等着这些诸多水怪来找寻他。
而且,这一段江面,已经快接近东越城附近,那越江之主的“老巢”宫邸当也不远,他一个大仇人送上门,不可能不闻不问。
轰隆!
江面之上,船只再度晃了一下,隐约可见江底有翻腾的黑影。
那旁边站着的丁济已然叫嚷了起来:“兄长,你与这位道长倒是意气相投,只是再不出手,这船可就要沉了!”
“哈哈哈……”裴楚和张万夫两人再度大笑。
笑声过后,裴楚又冲张万夫道:“我记得张兄是北人,不识水性,还请在船上稍待,我这就去除了这水怪!”
说着,凝霜剑出鞘,裴楚人已飘然落到了江水之上,踏水而行,手中凝霜剑骤然一剑刺下,登时一圈红色血水在水中荡漾开来。
“好!”
船只上的众人都是忍不住叫好出声。
“道人爽利,但某家水性已成,不过今日便为君佐又有何妨。”张万夫眼中绽放异彩,面上颇有欣赏之色。
他来越州之初还不通水性,可这些时日混迹越江,已然练得七七八八,再加上他武艺高强,一通百通,真是入水搏杀蛟龙也是不惧。不然若真是个旱鸭子,哪来敢妄言什么船头钓水怪之语。
裴楚一剑刺出后,面上并无半点喜色,人在水面之上,脚步快速游走,目光所及之处,能够看到下方有影影绰绰的黑影不断晃动。
方才那水怪一闪即逝,被他刺中了一剑,只是水下幽深,他只是在水面上,若不借助其他手段,一时倒不好对付。
哗啦!
骤然一个水花从江面滕起。
裴楚翻身一跃,快步避让开,就见他方才所站立的位置,一头足有两丈,肥硕异常的怪鱼张开大嘴,朝着他咬了过来。
怪鱼额头有角,整个头部遍布着森森的尖刺,张开的巨口足以将一头牛生吞而下,那口中彷如铡刀一样的利齿,被其咬上一口,立刻就要断做两截。
怪鱼一扑落空,复又跌落到了水中。
裴楚哪里容得它再度沉入水底,双脚在水面上飞速蹬踏,圈圈涟漪在脚下扩散开。
在那怪鱼入水的刹那,裴楚手中的凝霜剑,已朝着怪鱼的头部刺下。
“好肥大的鱼儿,道人莫要让它走脱了,今晚我等可要吃鱼肉,到时请道人你饮酒!”
旁边船上围观的一干人等,见着怪鱼从水下跃出,一个个面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鼓掌大笑了起来。
哄笑之间。
裴楚手里的凝霜剑已然刺入怪鱼头背相交的脊柱,这怪鱼鳞甲坚硬,但裴楚手中的凝霜剑是从左道江湖人手中得来,可算上品,一剑刺中,便要没入怪鱼要害。
这时,骤然怪物身侧的水面下,又有暗影涌动,就在裴楚落入水面的刹那,一左一右再度腾起两朵水花。
裴楚双脚在怪鱼背上一点,借势飞退,手中的凝霜剑左右挥击,一时间叮当的金铁交鸣之声大作。
“嚯!”
船上目睹着裴楚动作的丁济以及一众桀骜无比的汉子,齐齐发出了惊讶之声。
那水面上左右挥舞着两杆三尖两刃刀的,赫然是两个头顶冲天须,双眼吊起几在头顶,鳞甲细腰长身躯,宛如挂面,似有人形又非人的怪物。
“这是……”
裴楚手中剑光不停,左右抵住了那两把样式无二的三尖两刃刀,剑光闪动间看清了面前这两个水怪的模样,口中微微露出惊愕之声,“虾兵?”
砰砰!
又是两朵水花在裴楚身后暴起。
水面之上,又是两个一般模样的虾兵,挥舞着兵器,朝着裴楚的后心要害袭来。
前后夹击,竟是又几分行伍之中的围攻手段。
那被裴楚一连两剑刺伤的大鱼,趁势又回转到了裴楚脚下的水底,似随手飞起朝着裴楚再度扑击。
“嗯?”船舷上众人见此情景,齐齐神色一紧。
“撒网!投枪!”
丁济猛然一声高呼。
那些个汉子登时精神一振,不少人转身就抓起甲板上的渔网和投矛之类的器具,准备上前帮助裴楚。
张万夫则一把操起他的宣花大斧,忽然仰天鲸吞一般长长吸了一口气,看模样架势,立时就要跃入水中。
咚!
就在这时,船身忽然再度晃了一下,仿佛触礁撞岩。
嘎查一声怪叫,平静的水面再度腾起一个冲天水浪。
一个庞大的黑影砰地一声,跳到了甲板上,沉重的分量,使得船身为之一沉。
这是个看着彷如人形的怪物,身板宽大异常,头呈倒三角,双眼怪异凸起,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青白色的硬甲。
左边是一只已然化形的健壮手臂,提着一个南瓜似的铜锤,右边则是一条堪比人腰身粗的螯肢,那螯肢宛若巨剪,开阖之间,咔咔有声。毫不怀疑,若是人被这螯肢钳住,登时就是个尸首分离。
这蟹将一跳上甲板,左手挥舞着铜锤,右手摆动着螯肢,左右晃动着庞大的身躯,立时就朝着穿上的众多汉子扑来。
叮当几声脆响!
原本抓了投矛要援助裴楚的桀骜汉子们,立刻转移了目标,手中的投矛当先朝着这怪物掷了过去。
只是那些尖锐的投矛刺在这怪物身上,仿佛如灯草,轻飘无物,连一道白印都未能留下。
“螃蟹精?蟹将?”
张万夫陡然来了精神,“尔等闪开!”
一声怒喝,呵退了其他还想要上前试图纠缠的汉子,张万夫单手提着宣花大斧,已然冲杀到了这怪物面前。
那蟹将口中发出怪异的咔咔之声,见张万夫主动上前,登时挥舞着铜锤和螯肢,劈头盖脸朝着他头上打来。
“好妖孽!”
张万夫眼看蟹将气势惊人,不退反进,口中发出狂笑之声,手中那宛如门板宽阔的硕大斧头,立刻旋风也似的挥舞了起来。
当啷!
一声闷响。
铜锤和斧刃正面撞上。
两把都是分量不轻的重兵器,骤然撞击之下,张万夫微微晃了晃身,那蟹将却倒退了数步。
“气力不小!”
张万夫第一斧试出了这蟹将的力道,吐气如雷,再不留手,又是一斧迎着蟹将劈去。
巨大的螯肢和斧刃碰撞上,立刻被大斧砍出了一个巨大的豁口,张万夫反手一甩斧柄,身形舞动宛如旋风一般,又是朝着那蟹将当头一斧劈砍了下去。
撕拉——
坚硬外甲和骨骼的碎裂声倏然响起。
张万夫一把抽回长斧,抬起一脚,将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的蟹将踢飞,大笑一声:“某家今夜便要吃这大螃蟹!”
那蟹将头部和身体全部碎裂,倒在甲板上,须臾间化作了一个四仰八叉圆桌似的青色大螃蟹。
此时。
水面之上,被前后夹击,水下还有怪鱼虎视眈眈的裴楚,一剑格开了迎面而来的两个虾兵,手中的剑光爆闪,左右一划,两个虾兵胸腹中间,几成两截。
砰!
一道水浪再度腾空。
在下方觊觎良久的怪鱼再度冒头,骤然从水中暴起的瞬间,张开大嘴似要将裴楚吞入腹中。
裴楚扬手一晃,双脚在水面一踏,猛地跃起,两朵小云趁势落在脚下,人腾起到了半空。
而后裴楚复又倒栽而下,手中的凝霜剑,朝着从水下腾跃而起的怪鱼鱼眼刺入,直没剑柄。
怪鱼轰然落入水中,裴楚反手抽剑,人在空中再度一个折身,手中的凝霜剑,朝着另外两个骤然变故略有失措的虾兵杀了过去。
叮当两声脆响,两个虾兵手中的三尖两刃刀格挡了裴楚两剑,矮身没入水中就要逃遁,裴楚一步赶上,人仿若贴在水面之上,唰唰两剑,两个虾兵的脑袋飞起。
轰隆!
正当裴楚将四个虾兵和一个鱼怪斩杀,收剑重新站立于水面上,骤然就见到江水之下一个硕大的黑影涌动,再次狠狠撞击了一下船底。
船上两个汉子立足不稳,一下就跌入到了水中。
裴楚脚步飘飞,几步赶上,一左一右将两人从水中捞起,随手再次将湿漉漉的两人扔上了甲板。
“喝!”
船舷上骤然一声暴喝响起。
张万夫须发飞扬,双手握着宣花大斧,眼中似有电芒闪烁,全身肌肉鼓胀,本就魁梧的身材,在这一瞬凭空拔高了几分,猛然从船头一跃而起。
强横的蹬踏力量在几让船头骤然下沉数尺。
江水之中那游弋的庞大黑影堪堪撞击了一下船底,再度游弋着,似要折身而回。
但张万夫已然暴起,双手高举大斧,一斧劈下。
宣花大斧骤然宛如烧红烙铁,从黑沉之色,转而变得通红。
江上滚滚水波,骤然仿佛被无形力道撕裂开,硬生生被排到了两侧,露出了那游弋在水底的黑影模样。
却是一头长有三丈的龟鳖之属,龟壳厚实宛如金铁,有根根尖锐的锥刺凸起,头尾有鳍和细密鳞片,头部长有长须,不似凡种,。
这头怪龟似也感受到上方的威胁,嘶鸣一声,清越如琴。
砰!
沉重的大斧落下,坚硬厚实宛如岩石金铁的龟壳,咔嚓碎裂,而后连带着内部皮肉,一起从中硬生生断开两半。
被大斧劈开的江面水流再度汇集,将张万夫和怪龟一起淹没,红色的血水滚滚汹涌。
片刻后,张万夫从水中探出头来,裴楚几步赶上,伸手将张万夫从水中拉起,两人再度上了船。
船上那些个桀骜不驯的汉子们,看着船上蟹将庞大的身躯,又望了一眼江面上滚滚而起的红潮,冲着裴楚和张万夫齐齐叫起好来。
张万夫伸手扯下了身上湿漉漉的衣物,露出了精铁似的壮硕身躯,笑着道:“今日这番垂钓却是不错,可惜了那大龟沉重,在水中不好打捞,不然说不得能够不少人吃用几顿。”
裴楚轻笑道:“我斩杀的几个虾兵和鱼怪或还能捞起。”
在场的都是胆大包天之辈,裴楚倒不用像之前在江边遇到的那两个少年一般,去担心连累。
“那还等什么!”
一旁的丁济从船舱中又找了一坛未开封的老旧,倒了两碗,递给张万夫和裴楚,转而冲着其他那些个汉子道,“众位兄弟,且下网去将那些大鱼大虾捞上来。”
众人轰然应和。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立在船头,仰头再次喝完了一口老酒。
裴楚目望见面,突然朝张万夫道:“张兄不知可听闻过越江之主?”
“来此越州,某家如何能不知。”
张万夫仰头望向天空,冷笑道,“那州府官吏某家虽看不上,但这沿江发出禁令,怕不就是受这江主所胁,也是可笑,堂堂朝廷官府,竟受这等欺压。”说着,又望向裴楚道,“裴兄弟一路踏水而行,莫非是在寻那越江之主?”
裴楚轻轻点头,沉声道:“越州去岁涝灾,今年亢旱,想来少不得是这越江之主作祟。且方才这些个虾兵蟹将,鱼怪,大鳖,这等阵势怕也只有那越江之主派得出来,就不知这江主为何龟缩,始终不曾现身。”
“既然是水系江主,想来架子不小,几只鱼虾龟蟹,怕还是请不动。”张万夫大笑一声,“这几日我等再等这大江之上,杀他一些个蟹将虾兵,不怕他不来……”
“兄长,道人,二位快看那处!”
这时,正指挥着一些个汉子撒网打捞的丁济,忽然高声叫了起来。
裴楚和张万夫两人齐齐转头,望向越江东面的遥遥远处。
约莫有数十里的距离,一道龙卷腾空,直冲入天际。
那是东越城所在的方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又见祈雨
东越城,为东越郡郡城,亦是越州州府所在。
南有越江水路,北有玉尺、屏巫、罗冶三山,顺江而下,水路百五十里,陆路一百里,便是浩荡东海。
在大周立国前数朝,东越城已然是越州重心,昔日天下风雷激荡,群雄逐鹿,越州亦有称王建国者,于东越城设立首府都城。
数百年以来,幸未毁于战火**,代代经营,反使得东越城雄伟大气,颇有几分天下古都风采。
城墙高阔,外披三条广路,临越江码头货栈,立东西南北八大通门,内则街衢洞达,闾阎百十,九市开场,货别隧分。
今岁虽然天时亢旱,官府又出了诸多禁令榜文,但这等大城,即便有些妨碍,依旧难掩旧日繁华。
此刻。
城门前依旧有不少往来的行人客商,虽然算不得入不得顾,车不得旋,但往来如织,车水马龙,也有几分热闹。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一声高呼突兀地从城内响起,往来行人侧目。
“陈仙姑今日做法祈雨啦!”
又是几声呼喊,城门前不少行人微微顿足,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一个看着年岁在二十许,短打装扮的青年,神色雀跃地从城内跑了出来,一路大声呼喊。
“那位大郎,你在说甚?”
正在城门前的人群里,有老成持重些的过路人,听得那青年高呼不由出声问道。
那青年几步跑道人群前,满脸喜色道:“这位大哥请了,我越州今岁多个郡县亢旱,官府今日特地请了陈仙姑去南门江畔作法祈雨,我等苦熬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真是仙姑祈雨么?”
“好久没见着仙姑了,仙姑自成亲以后,已多时未曾露面了。”
“今年天时太旱,再不来场雨水,不说禾稻,就是瓜果菜蔬,一应牛羊猪马都不好维持生计。”
“太守早该去请仙姑。”
“听说仙姑已有身孕,这怕是无奈之下才前来祈雨的吧。”
“走走,且去看!是南门江畔耶?”
城门前许多人似乎都识得那青年所说的仙姑,一个个眼中有光,似乎对于那名青年所说的深信不疑。
正当那青年呼喝一番,急匆匆地准备往城外江畔赶去时,他的手臂忽然被人一把拽住。
那青年吃痛之下,身体不由微微朝后晃了晃,稍稍站稳脚跟,转头就要朝拉扯之人骂道,“甚么人扯你家爷……”
话说到一半,青年就见到扯住他手臂的是一个须发花白的老汉,看着年岁不小,一身衣甲破旧,只是腰背挺得笔直,气度颇为不凡。
青年不自觉的就将后半句想要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扯着嗓子道:“你这老汉平白扯我作甚?”
“这位小哥,得罪了,不知为何如此之多的人要去作甚?”
青年略有些倨傲地瞥了一眼老汉,“你这老汉听着也是外乡人,这是陈仙姑要做法祈雨,今年越州几个州郡天时旱得厉害,仙姑再次出山,这是要为我等生民祈雨。”
“祈雨?”旁边忽然一个清脆的嗓音响起。
青年这才注意到在老汉身旁还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正用一种颇为奇怪的目光在打量着他。
青年清了清嗓子,当即道:“你们或许不知,今岁为了祈雨,已然献了不少家牲给那越江之主,甚至少女也有不少……唉哟……”
话刚说到一半,青年骤然又再次痛呼了起来。
老汉面色阴沉,好半晌才略带歉意地松手,“对不住了,小哥。不知那些个少女又是如何献祭之法,可有什么说法?”
“你这老丈,手劲倒是大。”青年呲牙裂嘴地揉了揉手臂,看着上面的红痕,略有不满地叫嚷了起来。“这我哪知道,不过听说,都是些不招人待见的,官府出钱买下,然后祭祀到江里,唉,说来还是害人,只是,听说那江主托梦给太守知州,不给便要作祟,但现今给了,也是无用。”
“怪异的?”老汉脸色再度沉了下去,没去细听什么托梦之余,而是抓着献祭少女,有些急迫道,“如何怪异之法?”
“便是天生残缺的,或聋或哑的,貌有特异的,哦,对了,其中听人说,还有一少女,不知是投亲还是哪儿来的,一头白发如老妪……”
青年话为说完,就见那老汉忽然倒退了两步,面上似乎有失魂落魄之色。
旁边站着的小姑娘急忙上前说道:“这位大哥,你莫要和老伯计较,你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哩!”
那青年看了眼小姑娘,虽觉这姑娘皮肤晒得微黑,但明眸皓齿,眉眼不俗,尤其是有一股别样的大方气质,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也不理会旁边木讷不言的老汉,又说道:
“今年天时亢旱,前几月祈雨献给那江主牲口童男女未出阁的女子都是有的,只是无什用处,反而闹得这城中人心惶惶。只是……”
说到这里,青年脸上有了肃然之色,眼中露出期盼之意,“只是今日却是不同,今日是陈仙姑祈雨……”
“仙姑,莫非又是什么妖人不成?”
陈素脱口而出道,她联想起之前和裴楚在清源县所见的那个道姑,用什么月孛之法祈雨,而后夜间又用那个歹毒至极的血子灵法来偷袭,简直是真正的邪魔一流。
“你这女娃儿,如何能这般说话!”
那青年听到陈素的这句话,却忍不住急眼跳脚了起来,瞪着陈素道,“也不去这东越城打听打听,陈仙姑为我等百姓做下了何等大事。若非仙姑不便……”
旁边这时亦有人闻言,纷纷出声道:“女娃儿,莫要胡说,陈仙姑此次身怀六甲出山,实在是我等幸事。”
“那老汉,你这孙女胡言乱语,你也不管管,今日是我们几个好说话,不然少不得要厮打你们一番。”
陈素心性已然历练出了几分,见几个经过的乡民鼓噪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心中越发疑惑,“这陈仙姑倒是和我一个姓,又身怀六甲,莫不是要用那自家行月孛之法,这也荒谬。”
旁边的兰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听得周遭群情汹涌,稍稍稳住了心神,木然地朝着路过的行人拱手行礼,略带歉意道:“诸位莫怪,我祖孙二人初次来东越,不明其中缘由,若有冒犯,还请多多海涵。”
“罢了罢了,还是去江畔看仙姑祈雨要紧!”
“外乡人而已,不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些个乡人听得兰颇赔礼道歉,又见他神色似有颓然,倒没太过为难,再加之有心去江畔看仙姑祈雨,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就散了开去。
“我也不与你们一老一少计较,只是你们莫要胡乱说话。”
那青年看了眼兰颇和陈素两人,见二人虽有些谈吐,但到底一个年岁大一个又是小女娃儿,拍了拍手,也懒得为难,转身就准备离去。
等那青年朝前走后,陈素看着城门口已经哄闹起来,许多进城出城的人,都往南边跑去,顿时转过头,望向一旁的老人:“老伯,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对呢,我们还是先进城吧。”
“不!”兰颇忽而摇摇头,“且去江畔看看。”
这一路行来,他一次次报以期待,又一次次心中失望,其实早已没了幻想。
只是如他这等心志坚毅之辈,不论最后如何,终究是要见着一个结果。
……
两人从城门口转出,一路跟随着路上的许多人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东越城南面的越江江畔。
此刻江畔边缘的一块货场空地上,里里外外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怕不是有几千上万人之多。
着许多人闹闹穰穰的,都踮着脚,探着脖子,遥遥望着江边远处的一座木架高台。
高台大约又五丈上下,于江畔空地颇为醒目,不比陈素在清源县见到的五龙坛那般花哨,但旌旗布幔之类的一应器物不少,并且整个高台修建得更为大气。
在这座高台之下,又有一个低矮些的宽阔祭台,祭台上摆放着各类香炉香火和五果等物件。祭台旁又有木桩子拴着的牛羊猪三牲,披红挂绿,似要用做祭祀之用。
“这人倒是多,那什么仙姑也不怕祈不来雨时,下不来台。”
陈素站在外围的一块岩石上,看着周遭涌动的人群,还有那高台上不时被江风掠过,吹得飘扬的布幔旗帜,低声嘀咕了一句。
“娃儿,噤声!”旁边的兰颇这时却忽然轻轻低喝了一句。
陈素这才注意到,她的这一句嘀咕,又被旁边几个乡民听去,正眼神怪异地看着她,登时收声不语。
这般多话,其实也不是她的性格,只是有过清源县的一番遭遇,她对这些个仙姑之类的,着实有些厌烦和看不过眼。小性子起来,总是忍不住想要多嘴几句。
“仙姑来了!”
人群里忽然有呼喊声传出。
铛铛铛——
一阵铜锣敲打声从江畔传来。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行人从远处不急不缓地朝江边的高台所在走来。
在两个敲锣开路的衙役之后,当先一人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宽大的白色道袍,容貌姣好,气质温婉如玉,只是女子的小腹微微隆起,似乎已怀有身孕。
在这名女子身后又左右站着两个穿着劲装,利落打扮的少女,一个皮肤微黑,一个皮肤白皙,背上都负有长剑,相貌相似如姐妹,双目顾盼之间却有几分令人却步的冷意。
其中在那个皮肤微黑的少女肩膀上,还蹲着一只皮毛雪白的猴子,灵动异常。
人群看到这头猴子的时候,有人大笑着喊了声,“猴公子!”
那白猴登时学着人作揖的模样,朝着周遭拱手作揖,偶尔双手叉腰,一幅颇为神气的模样。
在几人身后,又跟着有一队胥吏衙役,其中一人穿着官袍,看纱帽和补子,竟然是个“三生作恶,州郡县同郭”的东越城县令。
这县令看着约莫三十许,面白微须,同样亦步亦趋地跟在几人后面,丝毫没有感觉怠慢。
一行人浩浩荡荡一直走到了祭台前方,那走在前面穿着白色道袍的女子止住脚步,回头冲着那县令施施然行了一礼,说道:“官人,你且退到一旁去吧!”
那县令上前目光爱怜地在这白色道袍的女子身上流转,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拱手道:“此番劳娘子费心了,若事不成,不可勉强。”
白色道袍的女子轻轻摇头,呓语般叹息道:“奴家省得了,只是,官人当与州府的人说清,不可再行以人祭之举。”
那县令讷讷低头,似有羞愧之色,不知该如何言语。
白色道袍轻轻蹙眉,眼波流转,似有埋怨,又叹息一声,“我知官人怕我忧心,但我自学艺以来,便是为了护佑一方黎明。”
说着,白色道袍的女子转身缓步上了高台,身后左右侍立的黑白少女和那白猴,一起跟着上了高台。
只留下那县令站在原地,面有惭色,而后在几个胥吏的簇拥下,退到了一旁。
远处。
陈素和兰颇两人看着高台下的这一幕,都微微有些诧异。
“这仙姑和县令是夫妇么?”陈素有些奇怪。
他们距离高台虽然不近,但都是耳力不俗,隐约间听到那女子和县令之间什么“官人”“娘子”,都有几分不明所以。
“举止倒是有些像。”兰颇微微颔首,眉头皱在一起,以他的阅历,这一刻也没太能看明白。
反而是旁边站在两人不远处,一个看着像是小贩的中年汉子笑道:“二位当不是我们本地人,这陈仙姑和刘县令乃是天作之合,为我等不知做了多少好事。”
“这仙姑真的是县令的夫人啊!”
陈素大概惊奇,她之前从裴楚、庞元生和猪道人那里听了不少事情,其中庞元生就有讲过一点,朝廷官府衙门多有龙虎气,左道术士邪法,或者是那些个妖魔鬼魅难以侵入。
这仙姑若真是个妖人的话,恐怕与这县令也难以结合。
陈素看着那小贩模样的中年汉子,似乎因这位仙姑和县令有几分骄傲之色,赶忙问道:“这位大叔,你能和我们说说么?”
小贩打扮的汉子面有得色道:“这陈仙姑啊,名为陈靖姑,县令大人名刘杞,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仙姑约莫是女娃你这年纪,师从云游的一位真人学习术法,十五岁习成出山,而后十多年间驱虎斩蛇、封山破洞、斩妖捉怪、医病却瘟、解厄除灾,为我东越郡百姓做了诸多好事。
那时东越郡群山之中有蜘蛛精和长坑鬼害人,仙姑亲自出手将其斩杀了。前些年越江里亦有水怪作祟,全赖仙姑出手,几次之下,倒是安生了不少年。唉,今年若非仙姑怀有身孕,那些个水怪哪里敢冒头。
你看仙姑带着的那两个婢女,那都是有武艺道术的女子,因家人被害前些年也为祸一方,被仙姑折服收做了贴身的婢女,还有那头白猴,亦是山中精怪,感念仙姑恩德,甘愿跟随左右。嘿嘿,仙姑还有受到朝廷的封敕,我们这位刘县令,若细说起来,这仕途亨通,还是沾了仙姑的光。”
“原来如此。”
陈素听得双目异彩连连,再望向那走向高台的陈仙姑,一时倒为方才的口无遮拦感到几分惭愧。
一旁的兰颇眼中亦是涌现出了几分欣赏之色,淡淡道:“如此说来,这位仙姑倒是不凡。”
“那还有假!”那中年小贩口中啧啧有声,“若是一件两件,被人吹嘘我等也不能尽信,可仙姑这一桩桩一件件,却是这东越城中无人不知。”
说着,中年小贩又拊掌兴奋地叫了起来,“今次好了,仙姑既然出面祈雨,以她的法力,定然能祈得雨来。”
“若祈不来呢?”陈素忽然插口问道。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汉子似从未想过问题,一时愣在那里。
倒是旁边站着的一个看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微微佝偻着身躯,叹了口气,插话道:
“若祈不来,那便是我等小民应又此难,却也怪不得仙姑。其实早先几月,便有人想请仙姑作法祈雨,只是那时旱情不显,加之仙姑又有孕在身,是以耽搁了。今日仙姑前来祈雨,不论那雨来或不来,我等皆是感念其恩德,如何能够见怪!”
那小贩打扮的中年男子亦是跟着点点头:“正是如此,这天时有异,如何也怪不得仙姑头上。只是仙姑若在,那江中的水怪亦不敢猖狂。”
就在几人说话间,那边的高台上,白色道袍的陈靖姑已然走到了高台顶端,面带笑容地抚摸了一下怀中隆起的小腹,而后秀臂一扬,身后侍立的那肤色白皙的侍女便将背负的法剑拔出递上。
第一百五十章 仙姑斩蛟
“仙姑开始作法了!”
高台之下,众多人等看着陈靖姑的动作,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不禁响起。
此中不少人都是认识陈仙姑的,许久未见,突然见到陈仙姑为了生民百姓祈雨,不少人心中的激动都有些按捺不住。
“肃静!”一声娇喝从高台上传下。
立在陈靖姑左右的侍女,目光扫过在场众人。
这声音听着好像并不大声,可偏偏这江畔的许多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说话议论之声情不自禁地就小了下去,渐渐安静,一个个仰着脖子,望着高台上的那个白色道袍人影,昂首以待。
“真不是用那月孛之法!”
陈素在下方远远看着,见陈靖姑并无用什么乱七八糟的月孛之法,只是取了法剑,站在高台,倒让她生出了几分期待之感。
心中甚至不免开始暗暗比较,不知这仙姑祈雨是否有当日裴楚在清源县那般的声势。
“越江之主,我陈靖姑今日受大周朝廷命请,为越州生民百姓计,在此祈雨,万望你莫要阻拦!”
陈靖姑一手握着法剑,道服轻轻舒展开,剑光流转间,发出一声高呼。
“祭三牲!”
陈靖姑又于高台之上,举起法剑朝江面一指。
当即高台下面,就有七八个差役公人,驱赶着那三头牛马猪,走到江边。
初时,那牛马猪三牲到了水边畏惧,不肯入水,一些个公人左右推拉都不成。
那高台上,一直蹲踞在皮肤微黑侍女肩上的白猴,骤然一跃而下,冲着三牲呲牙裂嘴一番。
牛马猪登时受惊,纷纷跳入江水之中。
三牲一入水中,顷刻间水上起了一阵波涛。
陈靖姑再度于法坛之上,脚踏七星步,剑势起风雷,忽然剑尖一晃,陈靖姑又从祭台前拿起了一张黄符。
嘴唇微动,口中念念有词,忽而手中的长剑剑光一收,抓着黄符的手朝天一晃,口中低喝一声:“敕令!”
那道黄符脱离陈靖姑的手后,丝毫不坠,反而仿佛有无形托力,就那般飘飘荡荡朝着天空上方飘去。
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渐渐的再不可见。
陈靖姑立在法坛上,又手掐法诀,依旧诵念密语。
须臾间,江岸之上,忽然江岸上似起了一阵清风。
呼呼猎猎,吹得一应旗帜布幔飞扬作响。
陈靖姑又高高举起法剑,指向天空,那湛蓝如洗的穹天内,瞬间有了朵朵云翳汇聚。
“有云了,有云了!”
“仙姑出山,当真不凡!”
“若早些时日仙姑来,怕是今年也不至于这般!”
“陈仙姑真是为我等解救厄难。”
……
下方诸多看着此番祈雨的百姓,一个个看着天空中那渐渐汇聚起来的云翳,纷纷兴高采烈地叫嚷了起来。
今年天时亢旱,诸行百业都受了不小的影响,哪怕是以东越城一州首府,虽不算凋敝,但也日渐萧条。
尤其是官府禁令,生民百姓不得引越江之水灌溉,一月取水还有时限,若非越州到底不比北地一些州郡那般缺水,挖井大水,山中幽泉,总还是能够勉强让人有口水喝,怕是早就闹得沸反盈天。
远处望着这一切的陈素口中发出低呼,“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术,倒是别有不同。”
她此前见过那教门中道姑的月孛之法,又看过裴楚的呼风唤雨之术,还听得猪道人将过有“惊雷下雨”之法,只是和这位陈仙姑都别有不同。
但看对方堂堂正正,以术法祈雨,并非左道妖邪的路子,心中原先的那一丁点儿担心,尽数消散。
“那符看着眼熟,倒是有些像我大周的敕令。”
这时,旁边的兰颇看着高台上的一番动作,忽然轻声道。
陈素闻言,连忙望向兰颇,问道:“老伯,你是说这陈仙姑的祈雨法是……”
兰颇微微摇头:“我虽见识过些术法,但行伍一些关窍,其余也是不知。只是方才那符箓的样式,倒不会看错,这陈仙姑既然曾得过朝廷封敕,想来应当也有些手段。”
“咦——”
陈素轻轻点头,忽然看着高台上,口中发出奇怪的呼声。
她目力胜过常人,就在下方众人鼓噪的时候,她看见高台上,方才还掐诀念咒的陈仙姑,似乎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
“老伯,仙姑她是……”
兰颇眉头亦是皱了起来,“怕是作法动了胎气!”
高台上,此刻陈靖姑面色忽然煞白如纸,额头有冷汗宛如黄豆冒出,忽然身子一软,差点无法站稳。
一直侍立在旁的两个急忙上前扶住,面露担忧之色,那皮肤白皙的少女冲后面搀着陈靖姑,口中低呼:“姐姐,这雨便不求了吧!”
“是啊,姐姐。”另外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亦在另一手搀扶住陈靖姑,轻声说道,“我们不想让姐姐知晓此间事情,就是怕你触动了胎气。”
那重新跳回高台的白猴,亦是手舞足蹈,仿佛在劝诫一般。
陈靖姑强撑着站立,看着两人只是摇头,“阿夹,阿石,还有猴儿,你们不当跟着官人一起瞒我。我受敕令,坐镇越州,若早几月,我孕身不显,作法当也轻易许多,也能制住那越江之主,不会害了诸多人被祭祀。如今我既然得知,不论如何都不可袖手旁观……”
那皮肤白皙些的少女又道:“姐姐,你昔年被我们姊妹所伤,以至于成婚六年都未曾有孕,此番好不容易怀上孩儿,我们姊妹无论如何也不想姐姐无孩儿诞下。”
“你们俩……”陈靖姑叹息一声,而后仰头望天,幽幽道:“且扶着我……”
砰!
就在此时,高台下方的江面上,骤然见腾起几道水花。
哗啦啦的仿佛一场暴雨般,溅得围观的众人湿了通透。
“小心!”
忽然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几个黑影骤然从水中飞起,落向岸边。
众人齐齐飞退让开,就见那跌落在地上的是肚皮鼓掌灌满了江水的,一牛一羊和一猪,正是方才献祭的三牲。
骤然间,越江之上,波涛滚滚。
平阔的江面忽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道白色旋转水柱,宛如龙卷旋风,直直冲入天际。
天空上堪堪形成的几许阴云,被这道狂风水龙一冲,登时消散的无影无形。
那宛如龙卷旋风一般的水柱里,隐约有浩大的影子浮游涌动。
“那是什么?”
陈素站在远处,仰头望着天空的宛如擎天玉柱一般龙卷水柱,惊骇莫名。
“龙……龙王……”
人群里,有些人看着那天柱一般卷动的龙卷水浪,忽然有人惊讶出声。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在玉柱之内盘旋游动的身影,颀长,有鳞,貌极威严。
“是龙王,龙王显灵了!”
人群里骤然有人高呼起来,当即就有人跪拜在地上。
“求龙王爷开恩,降下雨水来,我等一定多多祭祀家牲!”
“龙王爷大慈大悲,且降下雨水,我等一定日夜祭祀!”
……
人群匍匐一地,呼喊之声不断响起。
唯有陈素和兰颇两人站得笔直,没有跪拜。
兰颇花白的须发被周遭起的怪风吹拂得飞扬晃动,眼睛微微眯起,隐约之间,似透着一股肃杀气息。
高台上。
那一黑一白两个搀扶着陈靖姑的少女,骤然见到腾飞而起的水柱,面色亦是大变。
原本那手舞足蹈左右乱窜的白猴,这时也缩起了身子,躲在三人后方。
“姐姐,这是那越江之主?”其中肤色白皙名为阿夹的少女,神色微微有几分紧张,出声问道。
陈靖姑摇摇头,“这是大蛟,当是那越江之主血脉。那越江之主好淫邪,不知流落了多少子嗣。不过……”说到这里,陈靖姑稍稍顿了顿,“这条大蛟我应当识得……”
“陈靖姑!”
就在这时,穹天之上的那条水柱里,有浩大的声音传下,“昔年你打伤过我兄弟数人,如今区区三牲,便要作法祈雨,痴心妄想。”
陈靖姑骤然站直了身躯,一把甩开搀扶着她的夹石二女,一手提着法剑,眼中似有肃杀气息,前一刻看着还温婉如邻家新婚的小妇人,倏然间再度恢复成了昔日斩妖除魔的奇女子。
仰头望着那冲天水柱,厉声喝道:“我陈靖姑上奉朝廷敕令,下受生民愿望,今日祈雨,你如何胆敢阻拦?”
空中龙卷里隐约闪烁的黑影再度发出浩大之声:“大周失德,苍天罚民,有此厄运,乃为天数,越州一地,当有水旱两灾十年。陈靖姑,你今日祈雨,触怒上天,若不奉上六百童男女,便要毁了这东越城……”
“六百童男女?!”
江畔之上陈素听得此言,胸口骤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怒意。
她以往听裴楚说什么一怒拔刀,血溅五步之类的话,还体会不深。
可这一瞬,真正是感受到了那种难以形容的愤怒。
六百童男女啊!
便是她和李霁斩杀的那条大蛇,为祸庸岭,亦不过是吞食了六七人。
可这妖魔——
正在她怒意高涨的瞬间,忽然就感觉身边传来一股彻骨的寒意。
微微侧头,就见老人兰颇须发皆张,仰头望向天空那贯通天地一般的巨大水柱,全身上下涌动着沛然莫名的杀机。
那杀意几乎凝成了实质,似要透体而出一般。
周遭一些个匍匐在地乡邻百姓,在这一瞬几乎齐齐打了个寒颤,侧头望向那傲然站在人群之中,腰背挺立如枪的老汉。
“行伍四十载,杀人无算。”
她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老人曾随口提及的一句话。
……
“放肆!区区蛟蟒亦敢妄言天数!”
高台上,陈靖姑柳眉倒竖,显然也是被那水柱之中盘旋的身影给彻底激怒,蓦然发出一声娇喝,人一跃从高台上蹬踏而起,飞入空中。
“姐姐!”
在高台上,那一白一黑的夹石二女急忙惊呼。
但已然来不及,陈靖姑身形飘飞,手中的法剑剑光舞动,已然杀入那龙卷之中。
长发,白袍,剑光如虹。
下方不论是站立,或是跪伏的人群,一时皆寂然无声。
唯有隐约听得,天上传来的剑啸龙吟。
须臾间,那龙卷的水柱里,哗啦啦地飘洒了好大一片殷红的血水。
“陈靖姑,你今日杀我,待我父王回来,这越州百姓,皆要为我陪葬……”
这一声呼喊惊天动地,整个东越城里里外外所有人都听得清晰。
……
东越城内不论是在家中,亦或者是在街上,在采买,又或者是行路,所有人在都齐齐抬头望向高天。
方才那宛如龙卷一般冲入天际的巨大水柱,部分见着的人已然吓煞了。
骤然听得这一声言语,城内城外,登时所有人都探出头来,见到了这震撼无比的一幕。
有消息灵通的似乎早已听闻今日陈仙姑在江畔祈雨,有不知觉的只感到天威浩大,心神震怖。
街上小儿啼哭,犬吠之声阵阵,骡马慌乱嘶鸣,那些个商户齐齐驱赶客人关门,走在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外地来没地方落脚的,便如那没头苍蝇,一时都变了颜色。
州府的衙门内,两个穿着禽兽补子的官吏正在淡然饮茶,忽然听得天空之上我宛如惊雷一般的声音,立刻吓得手中的茶杯打落在地。
门外的胥吏衙役和一应服饰的丫鬟家丁都叫嚷了起来。
两人急急从府衙之内跑了出来,遥遥望向那冲入天际的水柱。
其中一个仪表颇有几分伟丈夫姿态的官吏,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口中喃喃不停:“我便说了,不可去找那陈靖姑,不可去找那陈靖姑,这越江之主算是寻到由头了!”
另一个稍稍年长些,此刻亦是眼中茫然,低声嗫嚅道:“这可怎生是好,要祭祀本官也做了,要禁下水令也发了,这……该怎么办,便是六百童男女我也依得啊!”
说道后面,这年长些的官员咬牙切齿地骂道,“那妇人,那贱婢,她到底是去祈雨还是作甚?不可得罪啊,不可得罪啊!越江之主是朝廷封敕的水神,这一回,他是真找着理由了啊!”
两人又是气,又是怒,又是骂。
半晌,皆是颓然坐在了地上。
……
东越城城门南面的高墙之上,不知何时已然高高站着一个穿着大红衣袍的身影,遥遥望着那穹天之上的水柱,忽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人心,乱了啊!”
上架感言
书明天中午12点上架,感言先发了。
因为签约得比较晚(差不多快十万字签约),所以从发书到上架,刚好一百天,字数将近45万字,算是公众期最长,字数最多的一本。
这本书之前其实已经说过,是想找回初心,能够全情投入去写。
目前来说,于我个人而言是做到了,或有不如人意,但我的写作态度并无半点敷衍。
大约也是因为这个,被喷之后心态会比较容易爆炸,会删帖会禁言,此前我很少做这个的。
前有劣迹,甚感惭愧。
写感言之前想了很多,譬如前两本成绩不好,跟风所作不够用心,转型失败,找不到方向等等。
又或是各种承诺一定完本云云,后来想了想,这些太虚,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不再多说。
求个首订,认认真真码字。
这本书写之前吸取了教训,我是先想好了结尾才动手写的,目标一个是希望能写得长点,一个是完整。公众期都写这么久,至少得圆满。
第一次写仙侠,难免磕磕绊绊,我也在摸索这类题材的写作风格,写到现在稍稍手顺些。
这本书也下了不少功夫,前面的论坛帖子里有问,我有给出过部分书单。
书中内容,大家自有观感,不复赘言。
看书嘛,多少讲个眼缘,我看《诡秘之主》,也看了五六遍的开头才看进去,嗯,真香!
同类题材前看了《地煞七十二变》,香,忘记看到哪了,好像是黄狗剧情什么的。
《烂柯奇缘》其实很想看啊,只是怕影响思路,暂时只能搁置,等完本再说。
创作初衷大约就是写些民间术法,民间传说,还有心中意气。
最最重要,还是感谢各位书友,有老读者,感谢您不离不弃,还愿意支持。新读者,便谢谢各位大佬能来捧场。
写这个的时候在小黑屋里,很多id记得似是而非,就不逐一署名了。
总之,谢谢你们!
感谢我的编辑游龙,书的成绩一般,但推荐不断。
说下更新,明天12点上架先更五章,然后下午晚上都会继续写,写多少更多少,尽量达成八到十更。
其实码字速度不是特别慢,一个是近来写作习惯不好,写一点就断,专注度不够,总是分神,见到什么又容易去寻根究底,耗费大量时间。一个确实就是不够努力,往后改正。
加更的话,之前欠更,应该有五六章了,就算六章,接下来逐一补上。
盟主两更,掌门一更。
订阅我其实心里没底,想喊出有多少订然后就加更多少云云,但怕成绩出来无地自容,也不去想它了,遂罢。
等首订出来,以后500均订加一更,莫要嫌作者不自量力,我没存稿习惯,一存稿前后剧情就会反复改,所以一直都是写多少发多少。
好在,我是真爱码字,所以没有特别情况,一般稳稳当当每天都能更新,四千到六千字,希望2020年有所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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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人间自有豪杰
越江。
船头甲板上。
裴楚眼看着那冲天而起宛如龙卷一般的水柱,脸上隐有动容之色。
这等巨大的声势,几乎不亚于他以“呼风唤雨”之术,形成的天时。
“越江之主么?难道这是要毁了东越城?”
裴楚一时不知那龙卷如何形成,但大概猜测这江面之上的妖魔水怪都受那越江之主所辖制,且能有此等法力的大妖魔,当是那江主无疑。
那水柱龙卷贯通天地,即便他此刻相隔数十里之遥,依然看得清晰。
如此威势,若是要逼近越州城,恐怕一时片刻就能造成巨大的祸患。
思及陈素和猪道人或已到了东越城,裴楚当即不再犹豫,忽然朝着一旁的张万夫拱手道:“张兄,东越城似有大变,我先探查一番!”
话音落下,人已然跃入江面,踏水行波,朝着远处疾奔。
“道人,且……”
张万夫眼看裴楚一跃而下,跳入江面朝着远处奔行而去,口中下半截话一时生生顿在了那里。
良久,张万夫望着江面,才长叹一声:“好一个道人!不枉某家请你吃了两次酒!”
站在船舷位置的丁济,正帮着几个撒网的汉子拼命从水中打捞上来了几个没了头的硕大虾身,看着裴楚忽然远去,顿时转过头冲张万夫问道:“兄长,你看是要等在此间,还是……”
“靠岸!”
张万夫摆手一扬,将那巨斧扛在肩上,“某家没踏水的能耐,从水路追之不及!”
“好嘞!”丁济爽快地应和一声,一些个汉子七手八脚地将打捞的鱼虾扔在甲板上,而后呼喝着号子,驱动船体,望着江岸划去。
江岸上,早有百八十人等在那里。
或是举着刀枪棍棒,或是扎着头巾,神色剽悍,显然不是寻常之辈。
这些都是近段时日被张万夫和丁济收拢来的好汉子,胆大泼天,血性十足。
不论是那官府的禁令,还是那越江之上水怪虾兵恫吓,一个个都是浑然不惧,只要一口好吃食。
但即便如此,这些人见着了那船上卸下来的巨大虾蟹,也不由惊呼出声:“兄长们今日好收获啊!”
“这等虾蟹,莫不是这江中的水怪不成?”
“看着也像,这蟹应当是兄长大斧劈砍死的,只是那些个吓,怎地没了脑袋?”
“嘿嘿,那是江上路过的一个道人做下的。唉,回来的急,那江里还有一头大鳖,怕不是有我们这船大,可惜沉了,打捞不得。”
“哎哟哟,兄长当真是好能耐啊!”
张万夫听着众人左一言右一语,面色平常,并无半点得意之色。冲着众人摆了摆手,道:“众位兄弟,尔等便先将这些个鱼获拉回去,附近人家有穷苦受饥的,便先送些过去,不可劫掠,不可扰民。与前几次一般,亦不许说水怪来历,我等只是为了救济,这一应干系当由我们兄弟担下。”
“兄长放心,区区小事,我等怎会让人替我们担了责。”
“这几日里,正有不少外来涌入的乡民,食不果腹,可与他们打打牙祭。”
“嘿嘿,这水怪肉多鲜美,食了不但顶饿,还能长些气力,也好让他们度过难关。”
人群里再次哄笑了起来。
只是这笑声里,又带着对眼前这虬髯大汉的敬服。
他们这些人等都算是亡命江湖之辈,杀官杀人,挖坟绝户,打破庙宇,什么勾当的都有。
说是鱼蛇混杂一点不为过,但自从丁济暗中招募人手,这些人见着了张万夫之后,不过多久都是折服其魅力之下。
一身惊人艺业自不必提,其心胸宽广,急公好义,事事为生民百姓计,虽然是头号大反贼,却胜过那州府不知多少官人。
张万夫目光扫过众人,而后又道:“此事便由兄弟们去做,今日那东越城似有事发生,某家这便过去看看。”
换做以往,这些个送穷苦百姓吃食的举动,都是张万夫亲手去做,要么也是逐一看顾着。
非是为邀买人心,而是他知手底下这班最初由丁济招来的汉子,良莠不齐,有些说起话来都是拿鼻孔看人,不去劫掠一番就算好的了,哪里还能做得这等举动。
“兄长去那作甚?”人群里忽然有人问道。
“对啊,兄长可是悬挂了榜文的,入了那东越城可不好再出来了。”
张万夫淡然一笑,“某家行走天南地北,想来就来,就走就走,谁人能留得住。那越江之主某家早看不过眼,今日似在东越城作祟,某家这把斧头,砍得贪官污吏,亦杀的妖邪鬼魅!”
说完,张万夫一手将宣花大斧扛在肩上,亦不要代步的坐骑,径直那么大踏步朝着东越城方向行去。
众人看着张万夫离去,一时面面相觑。
良久。
丁济忽然一脚将从船上拉扯下来的硕大虾身踢倒一旁,从一个汉子手中夺过了一杆短矛,朝着一众汉子道:“诸位兄弟且先收拾,我随兄长去看看。”
看着丁济离去,众人再度一阵默然。
忽而,又有人道:“唉哟,我们众位兄弟聚义,为的是杀官造反,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银,这还未起事呢,跑那东越城去作甚?”
“要不今日杀进州府也成,那些个鸟官,发的甚么禁令,挖几条河渠引水,管他多少水怪都吃个干净!”
一个从船上下来的汉子看了看茫然的众人,清了清嗓子道:“适才听兄长和那路过的年轻道人言语,说怕是东越城是那越江之主祸害。你等到江边往东越城方向瞧一眼便知。”
“有这等事?”
百八十个汉子所在的这处江岸,稍稍靠内凹陷,视野不算广阔,是以未曾留意到东越城方向的动静。
听得有人这般说话,登时一起涌到了江边,又有些个干脆跳到船舷上,遥遥望着数十里外的江面上。
“嚯,当真是龙吸水啊!”
“好生壮观的场景!”
众人看着那龙卷水柱,遥遥在远处,宛如一根玉柱,贯通天地,当下发出惊呼。
而后又齐齐沉默。
良久,忽然船上有人提了一根木棒,大笑着跳了下来,冲着在场众人拱手行礼,“哈哈哈……兄弟们先收拾着,我焦壮先去东越城,为兄弟们探探路。”
那名为焦壮的汉子还未走两步,后方有声音叫了起来,一个膀大腰圆胸有黑心毛的壮汉冲着焦壮大吼道:“焦壮,你这贼厮瞧不起哪个,要去便一起!”
“那还等什么!张大哥是英雄豪杰,我等愿意受其驱策,他的斧头砍得狗官,杀得妖魔,兄弟们就杀不得了。”
“哈哈哈,爷爷这辈子吃过熊罴虎豹,这些天又日啖水怪,偏是没尝过那蛟龙的滋味。”
“嘿嘿,方石头说的有理,那越江之主又是个什么畜生,且让我切上二斤肉,给兄弟们烤着吃。”
“烤着不好,清蒸才补!”
“直娘贼的王则,你又没个婆娘,补个屁……”
“哈哈哈……”
江畔边缘,爽朗的大笑阵阵。
百十个汉子呼喝起来,除了几个年纪大或者胆气弱的,继续从船上卸下来的虾蟹大餐,其他人等浩浩荡荡,往东越城方向去了。
行走间,又有人高声唱着学自张万夫的不着调俚歌:
“爷爷生来泼皮身,好货啊只卖明眼人,仗义屠狗是我辈,杀贼原来不杀人……”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大周无道
东越城外,江边。
轰隆之声大作。
一道龙卷水柱搅动得整个江面水流激荡回旋,兀自不停。
在那几乎没入天际没有尽头的水柱里,一条颀长狰狞的身影,若隐若现,有浩大之声传出:
“陈靖姑,你今日杀我,待我父王回来,这越州百姓,皆要为我陪葬……”
忽而,那龙卷之中,一个白袍女子飘飞,声音清越道:
“我陈靖姑奉大周敕令,坐镇东越,今日镇魔、禁妖二司无人,便由我来斩妖。”
声音如箫如琴,悠悠扬扬,即便龙卷的轰隆之声亦无法盖住。
“陈靖姑?”
裴楚奔行于江面,宛如一道清风拂过,猛然听得那浩大之声落下,不由止住身形,望向十多里外的高远天际。
此刻的东越城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全然不知,但这一声宛如雷音的怒喝,却让他感觉到,似乎那掀起龙卷之人并未占据上风。
另一侧江岸的陆地之上,扛着巨斧,在岸边小道上快如奔马的张万夫,这一瞬也是抬头望天,口中低声呢喃:“是个女子的声音——”
两人这一顿足间,一个踏水,一个陆行,又再度加快了脚步。
天空上。
一头长有十丈的蛟龙,从龙卷水柱之中飞出,发出痛呼鸣叫之声,“陈靖姑,你杀我便是真的撕破面皮——”
呼喊未停,那蛟龙颀长巨大的身影已然从空中跌落下来,轰然砸在了江面之上。
那席卷入高天,下一刻俨然就能够席卷东越城的龙卷水柱,倏然之间开始消散,卷起的无穷水流一落而下,哗啦啦重新落回了江面。
直让那江水滚滚,浊泥翻涌,一江碧水,顷刻弄得污秽不堪。
离得远些的陈素,此刻望向陈靖姑,目光里已经有了崇敬和崇拜之色。
若说昔日的杭九娘已然让她极为欣赏,想成为那般的女子,可见了陈靖姑,方才觉得这样的女儿家,才是生平所求。
便是老卒兰颇在这一刻亦是面色动容,那条蛟龙不比庸岭时的大蛇,已是成了气候,有兴风作浪之能。
真要他来动手,亦不敢说胜,更何况那蛟龙又飞纵能力。
结果,陈靖姑这一怀有身孕的女子,飞入空中,眨眼间便斩落在地。
这等术法武艺,不愧仙姑之名。
地上的众人这时看得陈靖姑斩了那条蛟龙,已然是呆了。
人群中尽是惊愕之色,一片悄然无声。
半晌,才有人讷讷出声:“那……那龙王爷被仙姑斩了?”
“仙姑把龙王斩杀了!”
良久,有跪伏在地的许多人,似到了此刻才缓过来,惊呼出声。
今日祈雨一场,许多人只想着能见到那仙姑祈雨作法,因此才来凑这热闹,却不想能够目睹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只是,越是如此,越是让许多人不知所言。
安静的人群里,正当一声声惊呼响起时。
倏然间,就见穹天上,一个白色的人影落了下来。
站在高台上的夹石二女,连忙腾空跃起,一左一右,在空中将陈靖姑接住,落在地上。
但见,陈靖姑白色的道袍上沾染了斑斑血迹,脸色比之方才越发难看,额头汗珠滚滚,一手握着法剑,一手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
肤色黑一些的少女阿石,看着陈靖姑的模样,面露忧色,“姐姐,这是动了胎气!”
“今日是祈雨不成了,快将姐姐送回家去。”另外一个肤色白些少女阿夹,也是连连摇头,从另一侧搀扶起陈靖姑便要离去。
陈靖姑是年初有了身孕,到现在已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不论术法武艺平日里都甚少动用,这一番大动干戈,已是动了胎气。
“娘子,娘子……”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人群里响起,一身官袍的县令刘杞,神色慌乱地挤开人群,几步冲到了陈靖姑面前,“娘子,娘子,你可有事?”
陈靖姑看着扑到身前的刘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摇头安慰道:“官……官人,莫要慌乱……”
那刘杞眼眶微红,身上的官府沾着泥水,一时却没了半点县令气度,只是从夹石二女手中接过陈靖姑,“娘子,这雨便不祈了,不祈了,任他们说破天去,我们都不管了,我们回家去……”
“官人!”
陈靖姑轻轻唤了一声刘杞,在夹石二女的搀扶下,再度强撑着站了起来,目光往向远处的越江,“那越江之主此刻不在,此刻正是祈雨之时……”
“不求了,不求了!”那县令刘杞却连连摇头,“我这官也不做了!”
陈靖姑苍白的面容上浮起丝无奈的的笑容,一手轻抚小腹,再度轻声道:“官人莫要说胡话,事已至此,如何能够半途而废……”
刘杞晃着脑袋,眼中几又泪落下来,“我只愿你母子平安便好,其他的不去想,也不去管!”
“龙王爷死了啊!”
正在这时,忽而人群里有高呼声响起。
“天不下雨,大周无道啊!”
人群中一个看似五六十岁的老汉,捶足顿胸,仰天高呼,“我家女儿何辜,被官府献与这江中妖孽,天不下雨,不让下江,这是要逼死我等呐!”
这一声凄厉的嘶嚎,痛彻心扉,一瞬间就将在场数千上万惊愕失神的众人给唤醒了过来。
那老汉拍打着胸脯,连连痛呼,“竟然左右都是活着不成,那今日便死在这里罢!”
一言落下,这老汉扯开头巾,朝着那江畔码头下的滚滚江水,纵身跳了下去,须臾间就没了踪影。
人群静默片刻。
忽而,又有一个被方才落下的江水打湿了的妇人,披头撒发地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神色狼狈,目光决绝。
仰天发出一阵痛苦的嘶嚎,“我的儿,我的儿,娘来寻你了——”
眨眼间,这妇人几步从到码头上,回身扫了一眼身后众多人等,竟是跟着方才那老汉的步伐,一跃再度投入江中。
“龙王爷死了,我那被扔下江中的孩儿,又是如何个说法呐?!”
在两人投江之后,跟着又走出了一个苍颜老妇,不等其他人阻拦,又是再度跳入江中寻死。
江水浩荡。
换做往日,此刻已然有许多人呼喊起来下水救人,可这一瞬,众人失措,宛如木雕似的愣在那里。
众人大多不认识着骤然投江的几人,只是即便不认识,但大抵有些猜测。
此前官府祭祀,送了不少女子和童男女,可不就是这些人的孩儿么?
如今,那龙王都死了,那往日的祭祀,又所谓何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得了失心疯么?”
陈素在远处的岩石上,看到这一幕,眼眶瞬间红了,一跃从岩石上跳下,就要冲到江畔去救人。
只是刚迈了一步,手臂就被身后的兰颇抓住。
兰颇神色宛如坚铁,不但不让陈素上前,反而目光警惕扫过左右,拉着陈素朝后方退去。
“大周无道啊!”
人群中,骤然一声接一声的高呼响起。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心慌乱
“我等往后哪还有活路!”
“朝廷失德,却要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陪葬啊!”
“龙王爷死了,要来报仇了!大家都活不了啊!”
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不断。
只是这一次,并非零星的呼喝。
而是接二连三的在人群中有人宣泄愤懑。
“狗屁官府禁令,便是朝廷失得,方有如此旱。”
“去岁涝灾,我失去了家宅幺儿,今年旱灾,我又米粮入仓,十年啊,十年水旱灾害,哪里还有我等活路!!”
“龙王被杀了,天要罚我等!”
去岁大涝,已然让不少人失了生计。许多原本家境还算殷实的人家,遭了那水患灾害,一夜之间便一贫如洗。
今年又是一场大旱,哪怕在这东越城,许多底层的百姓也是苦苦支撑,只望挨到那天时好转。
这天不下雨,有越江水又不让取用,那水中又有怪物食人。
如今听得方才那“龙王”所言,越州还要有十年水旱灾害,谁还能够支撑得住?
东越城内外,早似那鼎沸之水,又如干柴堆积,只差那么一点火星。
这心中的愤懑,绝望,无助,在一连目睹了两人投江之后,又被人煽动之下,忽而一下全部爆发了出来。
一些个原本只是茫然的人群,在一声声凄厉的呼号煽动下,想着自家的遭遇,想着明日后日,明年后年,那憋闷在心中的委屈、泪水,齐齐涌出。
“苍天啊!我等生民,又该如何活下去?!”
“这就是要生生逼死我等么?”
“往后又该如何?”
……
几乎短短的转眼之间,成千上万的人群一下就混乱了起来。
此起彼伏的呼喊之声络绎不绝。
人心惶惶之下,那些个稍稍冷静旁观的,一时也是进退失据,不知该怎么办。
“狗官!”
又是一声怒喝从人群之中响起。
一个裸着上身,赤脚的高大壮汉,双目赤红,扒开人群,冲到了刘杞和陈靖姑旁边不远,高声怒喝道,“若非是你等尸餐素位之辈获罪了苍天,如何会绝了我等小民的活路!”
“仙姑,你如何敢杀了那龙王啊!”
人群里又跑出一个面容苍老的老妇人,泪水横流,满是哭腔道,“这一下好了,这天再没有雨水了,这将里又都是水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仙姑,你为何不早些来啊,便是不祈雨,早些杀了那龙王,我那孩儿也不会白死呀!”
“杀了这狗官!”
“打破州府,里面米面满仓,却丝毫不救济我等。”
……
人群里鼓噪之声越来越大。
一些个无端迁怒的,心中忧惧无处发泄的,牛头不对马嘴的,种种怪言碎语,竟是在这时候将矛头指向了那东越城的县令刘杞。
那陈靖姑一时虽无人责难,但埋怨之声,亦是不少,在人心惶惶之下,往日的恩德威望亦压服不得。
“你等在胡言乱语什么!”
又有几声呼喊响起,却是一群拥护陈靖姑的乡民在此刻站了出来,“这水里的妖魔不让下雨,如何能够怪得仙姑和刘县令!”
“仙姑为我等做了多少好事,今日更是怀着身孕来此祈雨,你们这些人如何敢这般对待仙姑?”
……
几乎短短时间,江边齐聚的人群就形成了闹哄哄的人群对峙。
“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姐姐为你们做得还不够多么?去年水灾,若非我姐姐支撑,这越州便是两郡之地都要淹了。”
站在陈靖姑身边的夹石二女中,肤色白些名为阿夹的少女,手持长剑,护在了陈靖姑身前,怒视着众人。
“退开,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另一边的肤色黑些名为阿石的女子,一手扶着陈靖姑,同样眼中含煞,环视着众人。
说实话,这一番骤然兴起的变故,着实在两人意料之外。只是她们本就不是常人,是非善恶亦没个观念,全是因感怀陈靖姑恩义,一直追随左右,受了些调教,如今见得众人哄闹起来,立刻露出了杀机。
那一头白猴,亦是一跃跳到了名为阿夹的女子肩上,呲牙裂嘴,面露凶残之色。
“不可!阿夹、猴儿,你们退下!”
陈靖姑纤弱的身躯在阿石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人群前方,望着鼎沸的人群,勉力笑了笑,“诸位乡邻莫要忧惧,我此前因有孕在身,着实不知这半年多的情形,我今日定会将那雨祈来的。”
说着,陈靖姑再度朝着身边的少女阿石道,“阿石,扶我上法坛。”
“娘子!”
刘杞在后面听得陈靖姑还要上法坛,登时焦急地再次叫了起来。
陈靖姑冲着刘杞轻轻摇摇头,而后拖着虚弱的身躯,毅然再一步步迈上法坛。
这番江畔的混乱来得蹊跷,但亦不算毫无来由。
那越江之主的血脉蛟龙被她斩杀,死前又发出浩大声音,在场众人都听得真切。忧惧之下,再加之对于生计茫然,闹出什么事端也不见得奇怪。
陈靖姑深知,此刻不论她说什么都难以抑制住这骚乱的人群,唯有一场大雨,方能让众人安心。
……
轰——
就在陈靖姑被夹石二女搀扶着,再度走上高台时,少女阿夹忽而望向东越城内,发出一声低呼:“姐姐,你快看城内?”
陈靖姑微微侧头,望向东越城方向,就见城中,一道浓烈的火光冲天而起。
在这堂皇白日之内,那火光明亮得依旧让人看得格外真切。
又是轰隆两声,城中又有几道浓烈的黑烟升腾。
隐约之间,那城内的惊呼之声如海如潮,竟然是间隔二三里,也能听得清晰。
“那城内——”
陈靖姑面色再度变得无比难看,这在场的数千上万人,都目睹了她斩杀蛟龙,只要祈雨来了,立时就能安静下去。
可那城内——
那城内的无数生民,方才亦是听得那条蛟龙死前的一阵呼号。
“这是有左道之人在煽动人心!”
陈靖姑到了这一刻,忽而醒悟过来,这码头之上的众人骤然暴起发难,绝非是方才那一番变故导致,而是有人借机煽动。
只是,不等她再多想其他,在场本来因陈靖姑再度上高台祈雨,已然安抚下去的人群,再度鼓噪了起来。
其中一部分,立刻高声呼喊道:“城内失火,快去救火!”
“官军叛乱,已经将州府的狗官人杀了!”
“入城!入城!城内正在放粮!”
人潮汹涌。
许多百姓乡邻置身其中,只感觉头晕目眩,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心情剧烈起伏,心中愤懑,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等一些人回过神来,骤然才发现,自家已经被许多人裹挟着朝那城中涌了过去。
顷刻间,江岸之上几千上万人就走了一多半,只留下了一二千人还站在那里。
这些都是方才为陈靖姑仗义出声,捍卫她的,只是这些人此刻心中亦不免惴惴。
“娘子,娘子,不祈雨了,我们回家去!”
高台下,县令刘杞早把头上的乌纱帽不知丢到哪里去,冲着陈靖姑连连大喊。
“姐姐,还是算了吧,城内乱了!”
“是啊,姐姐,你已动了胎气,再要是……”
夹石二女亦是面带忧色,从旁劝阻道。
陈靖姑气息萎靡,但神色却异常坚定,“那越江之主不知何事耽搁,错失此次机会,我至少有四五个月祈雨不得,今年越州一地,至少三四个郡的旱情,便再无可救!”
此时已是到了八月,即便越州偏南,气候较之北地炎热,可这等月份补种一些稻粟亦不敢说有多大收获,但要真的错过时间,两年灾害,那才真是一场诸多郡县的劫难。
相比较而言,东越城内这一番乱子,在此刻看来,又只能算是小事。
陈靖姑远望了一眼东越城,又看向夹石二女中皮肤微黑的少女阿石道,“阿石,城中或有左道妖人作乱,你且先去弹压一二!”
“姐姐!”那名为阿石的女子轻呼了一声,似不放心陈靖姑的状态。
“此间有阿夹和猴儿护我,你且去吧。”
陈靖姑摆摆手,又嘱咐道:“若有不敌,不必勉强,先回来寻我。”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主大妖
东越城以东百余里,越江入海口,东海之滨。
有断崖临海,风高浪急。
崖顶上。
不知何时立了一座凉亭。
凉亭外百来丈的一块岩石上,两个身影低垂着脑袋,正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高大健壮的黑汉子,目光扫了一眼凉亭内的两个身影,而后低垂着脑袋,轻声细语道:“乌二,此番过后,我黑水可不欠你人情了。”
“不欠不欠。”斜眼尖嘴的乌二晃晃脑袋,尖刺的声音亦压得低低的,“黑水哥哥算是帮了乌二大忙,我原以为这次见不着哥哥,不想哥哥竟然高升,被江主带在了身边。”
“哪来的高升。”黑汉子闻言面色一垮,叹气道,“我前番递话走的是三殿下的路子,可前些时候那三殿下不知被何人所杀了,江主一直要我查探。”
“咦?”乌二惊讶起来,“江主子嗣亦有人敢杀耶?”
“嘘!”黑汉子连忙是以乌二小声一些,“江主子嗣多不尽数,这越州怕不是有百八十个,只是那三殿下有江主之风,甚得青睐。”
“那哥哥可查清原委了?”乌二又低声问道。
这越江之主不比他们寻常妖怪,也是受封敕的神灵,他的血脉子嗣夭折了,想来应当不会是小事。
黑汉子摇摇头,“只听说三殿下左近曾有一个‘猪道人’,不知是不是道门高人,与三殿下有些仇怨,再就是那白螺一家,三殿下有过觊觎,亦被拘了回来。”
“白螺?”乌二听得这个词,三角眼里微微绽放出了几丝异样。
妖族之属,各有异类成精。其中白螺甚为稀有,若为女子,定是美人,比之妖中的花卉、狐兔之流成精,还要出彩几分。
许多贪恋美色的大妖,四处找寻,也是求之不得。
黑汉子嘿嘿笑道:“确实是白螺美人,只可惜嫁了人,还是个庄稼汉,生了个小子都成亲了。”
乌二砸吧砸吧嘴,有些惋惜道:“真真是好好的女妖精,便宜了外人。”接着又随口问道,“那白螺现今有如何了?”
“嘿,乌二,莫不是你还有觊觎之心?”黑汉子怪笑一声,又将声音压得特别低,“那是江主禁脔,二十年前被她逃了去,此次江主折了一个子嗣,自然要找她补上。那白螺也是刚烈,若非丈夫家小都被拿住,江主还成拿她没个办法。”
乌二口中发出啧啧之声,他和黑水两个小妖虽是妖属,但都是在人世间厮混过的,加之有些交情,说起一些事儿来,颇有几分臭味相投。
正说着闲话叙旧,两人忽而只觉空中隐隐有异,齐齐回头,往西面东越城方向望去。
但见天际似隐约有一条细细白线,贯通天地。
“那是——”
而此刻的悬崖顶上,亭中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白衣如雪,面目俊朗,非凡俗男子可比拟。
一人?冕玉带,相貌伟然,气度雍容宛如帝王。
那?冕玉带宛如帝王的男子倏然起身,遥遥望了一眼西边的东越城方向,一挥衣袖,“家中有事,妖王请了!”
“江主自便。”白衣男子摆摆手,丝毫未有起身相送的打算,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那?冕玉带男子面色似有不满,轻哼一声,大踏步从悬崖跃下,转眼遁入于滚滚波涛之中。
站在凉亭之外的黑汉子眼见自家江主走了,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扫了一眼方才还说着闲话的乌二,同样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快步跑到悬崖边,一跃跳入水里。
等那两人离去,再不见踪迹,乌二这才乌二蹑手蹑脚地从亭外走到白衣男子身边,耷拉着脑袋低声问道:“大……大王,可是未能谈妥?”
那俊朗非凡的白衣男子嗤笑一声:“我原当这越江之主受了封敕,是条真龙,有心结交一二,以待将来,却不想,只是个龙种。”
“真龙,龙种?”
乌二听得长大了嘴巴,此前虽然是有些猜测,但这番话从自家大王手中说出,那是再无疑虑。
那白衣男子看着乌二的表情,哂然一笑,眉眼之间似有冷色,淡淡道:“龙种又如何?我等从飞禽成妖,一路不知经历多少岁月艰辛,若还是以血脉论尊卑,那还做个甚的妖怪,反正都比不得那些个天生异种,还不如早早褪去毛羽,洗干净跳入瓮中,煮成一锅好汤,与人吃了去。”
“大王说笑了。”
乌二一对三角眼咕噜转个不停,半晌似舔着脸笑了笑,“乌二是得大王点拨才化形的小妖,比不得大王壮志豪情。”
“小妖又如何?”白衣男子缓缓站起身,“我亦是小妖修成,万物其争,乌二啊,这便是一个争。若有朝一日,便是那大鹏金翅也被你也压在身下,你又何须去在意这血脉尊卑。咱们妖怪啊,那就是实力为尊!”
“大……大王说笑了。”乌二口齿打颤,虽向来知道自家妖王清高倨傲,但这般的话,他可是连念头都未曾有过。
说着,白衣男子又走到悬崖边缘,看着那浩海波涛,轻叹一声,“区区龙种,自恃血脉,不想与我等妖类为舞,只是便靠着血脉子嗣也妄图吞这一州之地,这人道气运可还未曾尽呐!”
“吞并一州?这越州?”乌二嘎地一下,惊叫出声,却是比方才白衣男子的一番惊人之语,更要吃惊。
“龙性好淫,你当只是如此么?”
白衣男子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大江大河,湖泊幽泉,这龙属都占了个遍,仗的不过就是血脉子嗣。这越江之主眼界不宽,心性却大,早有鲸吞越州的打算,想邀他入我苍元山,殊无可能。不过也好,任他闹腾一番,这大周气运又弱了一分。”
“原是这样。”乌二这时倒是有些明白了过来,“适才那黑鱼小妖与我言,这越江之主百八十个子嗣都洒遍了越州,行那分封之举,竟是这般!”
只是,明白归明白,但乌二依旧有些目眩神迷。
他不过一个小小妖怪,虽算是脑子活络,可这样的事情,便是想也不敢想。
哪怕是他面前这位大王,亦从没说过这般话。
“那……那大王,我等这就回苍元山么?”乌二又低声询问道。
“不急。”
白衣男子慢悠悠地转过头,望着身后不远的山中,“已有人等我多时了。”
说话间,一个身材矮小,衣着破烂的老道自北面漫步而来,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道人则从西面出现。
“道门之中就来了你们两位位?”
白衣男子看着两人出现,神色清淡,嘴角勾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苍元山有客远来,我等自当招待。”
那矮小的老道人打了个稽首礼,口中淡淡道。
“这位妖王,还请退去如何?”那中年道人手中一把浮尘轻轻甩动,声音清朗地飘了过来。
“走也不妨。”
白衣男子长袖一甩,目光之中隐有傲然之色,大笑道,“只是,几位既然来了,不得送我些贴己盘缠?”
“哎呀呀,你这妖魔,我们追了你一圈也没能赶上,你走便走吧,我们只当没见过,还索要甚个好处?”
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从地底传出。
下一刻,地面上忽然尘土飞溅而起,一头硕大的白猪,从地下钻了出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城门截杀
“嗯?龙卷消散了?”
正奔行于江面的裴楚再次抬头,此刻东越城已然在望。
忽然,裴楚就见远处天空之上那道方才贯入天际龙吸水,眨眼之间已然消散无踪。
与此同时,东越城内,有明亮的火光亮起。
继而,浓烟滚滚,似有大乱。
裴楚脚步连踏水面,快速上了江岸,朝着远处东越城的西门望去,隐约间就听见呼喝之声传来。
“东越城内有乱?”
裴楚心头打了一个突,他才刚抵达东越城,不明其中内情,只是脑海里忽然冒出了此前在远安县时,遭遇的那个大红衣袍的妖女。
对方离开时那句“小道士,我在东越城等你”,几乎这几日里一直萦绕在他耳边。
再思及杨浦县时,那祝公子以疫鬼乱城的手段,裴楚猛然一惊。
度望向远处趴伏于江畔,宛如老龟巨鳌的东越城,眉头紧锁,“莫非是那妖女又在其中蛊惑人心,行祸乱之举?”
裴楚当即不敢耽搁,几步就朝着东越城方向赶去。
没走多远,裴楚就看到东越城西面的正门和角门里,有喧闹的人群慌乱地跑了出来。
跑在最前面的几人身穿皂衣,一幅差役的打扮,此刻面色慌乱,几乎没命似的往外逃窜。
紧随其后的则是一大群背着大包小包的逃难人群,个个面有惊慌,孩童啼哭声,妇孺呼喊声,老人哀嚎声,青壮呼喝声,马嘶犬吠声,一浪一浪,竟是宛如波涛一般,从两个城门里,滚滚涌出。
有富贵人家的,骡马车辆相连,家丁护院刀剑在手,簇拥着车马,顾盼之间,看谁都是贼匪。
有贫贱无依的,带着随身细软,甚至空手不行,不时回头张望着城内的动向,又被更多的人群挤压着朝前奔走。
“让开,快他娘的让开!”一声呼喝声从城门的响起。
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皂衣打扮的汉子,凶神恶煞地推搡着人群,从城内跑了出来,看着一幅凶恶面孔,可眼中却透露着惊恐。
在这汉子身前,有一个抱着孩童的妇人挡着了他的去路,这皂衣差役不管不顾上前就是狠狠一冲,登时将那妇人撞倒在地。
那妇人抱着孩童倒地后,后方登时又有几双大脚踩踏了上来,只那妇人死死抱着怀中的孩儿。
裴楚在远处目睹这一幕,无暇多想其他,迎着哄闹的人群,一跃而起,脚步轻飘地在慌乱的人群头顶肩膀踩踏了几下,跳到了那妇人面前。
一把将起从地上拉起,快步拖拽到远处,那妇人满脸泪水,身上的衣物已然脏乱不堪,好在裴楚来得及时,只是被混乱的人群在背上踩踏了几脚,并未造成巨大的伤害。
那妇人抱着怀中的孩儿,哭泣着冲裴楚感谢了一声,而后就慌慌忙忙地朝着远处逃离。
眼前潮水一般的人流,几千几万人的朝外涌动,裴楚一时也不顾来这许多。
就在这时,又是一个衣着体面,看着有几分胥吏模样的男子,急匆匆地从裴楚身边掠过。
裴楚一把将对方拉扯住,这胥吏打扮的男子慌乱之下手舞足蹈挣扎起来。
“啪啪”两声,裴楚抬手给了对方两个耳光,使得这胥吏模样的男子冷静了下来,沉声喝问道:“城内到底出了何事?”
那胥吏模样的男子被打了两耳光,先还是愣愣,忽然老泪横流,嘶哑地叫了起来,“死了,郡守死了,衙门里的人都死了!”
“啊!”
“让我出城!”
“快逃!”
就在这时,城门前骤然几声惨嚎响起。
已然混乱的人群,再度沸腾开,后方的人流拼了命地朝前冲。
城门前,隐约有晃动的刀光剑影,两扇一丈多高、厚重无比的城门似乎正在缓缓关上。
裴楚一把将这胥吏甩到一旁,看着沸腾的一幕,故技重施,再次跃起,踩踏着众人的头顶肩膀,冲入到城门前。
门前此刻已然站着四五十个绑着红头巾的汉子,身无寸甲,看着就是寻常百姓装扮,但个个双目赤红,满身血迹,手里挥舞着钢刀长枪之类的武器,见人就砍,似乎要将周遭的人群清空,好关上城门。
裴楚一跃而下,手中的凝霜剑寒光闪烁,一剑就将最前面一个砍杀得最凶的汉子枭首,而后脚步不停,手中的凝霜剑带起道道冷冽的剑光,呼吸间就将十多个头上帮着红头巾的汉子斩杀。
以他如今的气力和武艺,再加之道术神符的术法奇效,任这些贼匪合击也好,单独厮杀也罢,都不过是举手投足间的事情。
甚至暗中有弓箭和飞刀之类的偷袭,一应都被“避箭符”给挡下。
“贼道人厉害!”
其余人等眼见裴楚反手间就杀了一小半的同伙,登时面露惧色,高声呼喊了起来,齐齐向后飞退。
裴楚脚步不停,再度追赶了上去,他已然看出这些并非是什么乱兵,应当就是在城内作乱的匪患。
或是用剑,或是拳脚,眨眼间,又将五六人挑翻在地。
哒哒——
哒哒——
就在裴楚从城门口,一路杀到城内,忽然几声马蹄声响起。
裴楚微微侧头,就见街道上三个骑兵朝着他冲杀而来。这三名骑兵全身裹在了黑色的铁甲之中,甚至连胯下的雄壮非凡的战马一起,都有着厚厚的甲胄。
望之便知分量不轻,是真正的重甲骑兵,只是盔甲样式怪异,裴楚此前从未见过。
眨眼之间,三骑已杀到了裴楚面前,一人持槊,一人持戈,一人持狼牙棒,虽然是三骑,冲杀起来,竟有几分万马千军的不凡威势。
裴楚面对骤然来袭的三骑,丝毫不惧,几步奔行而上,一跃让开了刺向他胸口的马槊,而后,顺势而上,一剑刺向那骑兵的咽喉。
在这电光火石间,那骑兵微微一个侧身,剑尖划过了骑兵肩头铁甲,溅射出点点火星。
骑兵虽避开了要害,但裴楚手中的凝霜剑是何等力道,依旧将起从马上击飞,落到了地上。
“咦?”裴楚一剑未能建功,心有诧异,只觉这骑兵的身手颇为不凡。
不等他多想,另外两骑已然杀到,头上一柄看着怕是有三五十斤重的狼牙棒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他当头砸来。
身下是长戈,悄然袭向了他的腰腹位置。
两骑进退之间,配合无间,极有章法。
裴楚一剑隔开长戈,顺手身体朝旁边一撞,将持戈的骑兵连人带马,一齐撞翻。
那举着狼牙棒的骑兵从裴楚身旁呼啸而过,忽然津津一声嘶鸣,那匹战马竟在这一瞬,骤然止住了脚步,后蹄扬起,朝着裴楚的后心蹬踏而来。
裴楚察觉得身后劲风激荡,再次朝前一跃让开,心中的怪异感更甚。
那被前面持槊被裴楚刺落下马的骑兵,已然拔出了腰刀,再度朝着裴楚杀来。
虽是一身重甲,但进退之间动作却极为轻巧。
裴楚右手一剑挡住对方劈砍而来的腰刀,左手反握住对方持刀的手腕,猛然一发力,将这骑兵掀飞,撞在了那已然转圜回头的狼牙棒骑兵。
轰然闷响。
那骑兵撞在重甲的马匹上,只是受此重击,不论是人还是马,似乎都毫无异状,转眼间复有站起,竟像是丝毫未曾受到伤害一般。
此时,前番被裴楚一肩顶翻的持戈骑兵,同样起身,三人三马,再度朝着裴楚杀来。
裴楚再无丝毫小觑,迎着三人三马,再度施为。
先是左右避让开攻向他的腰刀和长戈,而后身形纵跃,跳上那狼牙棒骑兵的身后,一剑对方脑后贯入。
又一跃而下,以“一炁保身符”硬接了方才持马槊骑兵的一刀,将另外持戈的骑兵掀翻在地,一剑枭首。
最后再反身将那举着腰刀,复要劈砍的骑兵击飞,同样一剑刺穿咽喉。
三名骑兵击杀过后,三匹雄壮非凡的战马并未逃离,依旧或是张嘴露出板牙朝着裴楚撕咬,或是寻找角度,用四蹄蹬踏。
裴楚剑光转动,砍断了几匹战马未有铁甲遮挡的马腿,而后持剑一一从战马的眼中贯穿刺杀。
整个过程看似不短,但其实也不过是短短十多次呼吸的时间。
等裴楚解决完了这三人三马过后,方才围堵在城口的几个绑着红头巾的汉子,已然跑得没影。
裴楚再低头看时,忽然就见那三人三马宛如烟霭般,慢慢消散。
地面上只留下了几颗黄豆,几截裁剪得体的干草。
裴楚见着这一幕,心中再无疑虑,仰头望向城内浓烟滚滚的火起处,目光森然,“果然是那妖女!”
第一百五十六章 校尉
东越城以北七八里。
玉尺和屏巫两山之下,有一处宛如环抱的幽谷。
幽谷前寨门鼎立,幽谷内有屋舍俨然整齐,彷如东越城边的一处村落。
忽而有号角之声响起。
稀稀拉拉的村中各处,或是劈柴或是耕地的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老少青壮,齐齐朝着中间一处开阔的广场上涌了过去。
这些人里多数面有菜色,许多人衣甲不齐,只是短打装备,与寻常的老农苦力并无差别。
只有站在最前方的,少数几个膀大腰圆军汉,腰佩长刀,甲胄齐全。
这便是东越城长期驻守的常备军。
大周的军制州府郡县,若是大城,有常备军驻守。
这些军卒多是穷苦百姓灾民的杂役兵,以及各处发配来的囚徒,面刺金印,以往在城内走动,被人遇见,多有喊“贼配军”。
在场众人里,除了少部分的军头将主之外,寻常时节少有操练,多数都是做些农活,干些杂事,修桥铺路,务农经商,城内城内外四处都有。
此处军营离东越城不过七八里的路程,但经年累月之下,好端端的一处军营,却硬生生变成了个集市般的村镇。
听得号角之声响起,当即还在营中的一应人等慌慌忙忙地聚集了起来。
片刻时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各色人等就在这处广场上聚集,总数约莫有二三千人。
另有半数以上,多在城中操持各色营生。
那广场本来是校场练兵之用,四五千人排开亦不算拥挤,可军纪败坏,常年无人清理,堆叠得各处柴薪杂物,甚至还有晾晒衣物被褥之类的在其中,五花八门。
此刻,虽只有两三千人在其中,却显得极为逼仄紧促。
校场的高台之上,此刻正在站着一队人马。
相比起校场内稀稀拉拉的人群,这队人马衣甲虽然破旧,但眼中有铁,颇有几分悍勇气息。
在这队人马前方,此刻,一个是虎背熊腰的壮硕军汉,一身铁甲叮当作响,正鼓气吹着手中捧着的三尺号角。
一声声的号角呜咽,使得这座如村镇般的军寨里,许许多多人都急急赶了出来。
在这吹号角的军汉旁边,居中站立的则是一个年约三十许,面容坚毅的男子。
一身戎甲装扮,一手叉腰,一手按刀,虎目有威,扫过那乱糟糟的众多常备军杂役兵卒,面颊肌肉隐隐抽动,心中无声叹了口气。
东越城或是太过安逸,又或是临近越江之主的水宫缘故,驻扎的这支常备军,久疏操练,武备废弛,虽是在州府,可连一些个县郡都有所不如。
校场上。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何况两三年千人汇聚,低语声,谈笑声,询问声,抠脚丫,挠痒痒,站没个站相,登时如无数蚊蝇汇聚,嗡嗡闹个不停。
那吹号角的军汉眼看人差不多来齐,放下号角,张口大喝:“收声!向校尉有话说。”
这一声,如同惊雷,登时让乱糟糟的杂役兵齐齐一窒,不禁个个昂头看着校长的台子上。
那个面容坚毅的男子一手按刀,走到高台前方,嚷声说道:“尔等都打起精神来,东越城中有乱,本校尉奉命率尔等平乱……”
“向季,向老四,你奉谁的命?”
正当面容坚毅的男子话刚出口,忽然人群不远处,一个衣冠不整的白花花一身肥肉的汉子,急匆匆地赶来,冲着高台上的男子趾高气扬地怒喝道。
在那肥壮大汉身后,还有个浓妆艳抹满是风尘味的女子,远远站着,在整顿衣物,白花花的手臂和衣领露出来,引得校场内不少老少挪不开眼。
那女子亦是毫不在意,反而不时冲着人群之中,一些年少俊朗些的,抛起了眉眼。
“余将主!”
向季见那一身白肉的汉子走上高台,上前行了一礼,接着面有忧色道,“将主,东越城中起火,似有乱象,卑职正在召集人马,准备前去平乱。”
“呸!”那姓余的将主吐了口吐沫,伸手在向季的兜鍪上敲了敲,恶行恶相道,“向季,本将主问你,你是奉了谁的命?胆敢吹响号角,召集这满营数千人。”
向季低头拱手,解释道:“将主不知,方才属下的人来报,东越城外江畔有龙吸水,城中又有浓烟火起,逃离者甚众,内外已是乱了,是以,属下这才回营召集……”
“放你娘的屁!”不等向季说完,那姓余的将主抖动着一身肥膘,再度喝骂道,“这清平白日的,哪来的什么祸乱,向季,向老四,你莫要多生事端,且把人散了。”
一边说着,余姓的将主腆着个大肚腩,又朝旁边的那站着的一队人马,劈头盖脸地骂道:“还愣在这里作甚,滚一边去!”
只是,任这将主怒骂连连,那一队士卒丝毫不动。
那余姓将主越发愤怒,转头瞪着向季喝道:“向老四,你的人连本将主的话都不听了,莫非是想造反?”
“将主!”
向季咬了咬牙,上前单膝跪地,恳切道,“城中真是有祸乱!还请将主率领属下人等,去那东越城中平叛。”
“真有?”姓余的将主看向季说得真切,肥大的面容上稍稍露出了一丝紧张之色。
向季重重点点头,“将主若不信,自可到那东越城中去看看。”
“不成不成!”姓余的将主又连连摇头,“便是有祸乱,若无城中的官人命令,我等如何能够轻动。你再看看这些个军卒,又有哪个还能厮杀的。”
“将主!”向季眼眶微红,再度嘶声喊道。
那余姓将主只是摇头,忽而看着高台下方又有了嘈杂之声的众多杂役兵,登时吹胡子瞪眼,气恼起来,“滚滚滚,莫要再这碍眼了,该干活的去干活,再敢站在老子面前,老子让你们求死不能。”
两三千人的士卒闻言,登时轰然散开。
有没皮没脸的还嘿嘿笑了起来:“将主,这可怪不得我等,营中号角响起,我们要是不来,你还不砍了我们脑袋!”
别看这姓余的将主没什么武将派头,可人家是世袭的将门之后,在这常备军营里便是真正的土皇帝,不论是杂役军卒还是配军,尽数受其辖制。
若是一个心气不顺,打骂一顿还是好的,便是打杀了,尸首往山间水中一扔,报个逃卒也就了事。
眼看那姓余的将主呼喝了一番,再度腆着肚子离开了高台,向季单膝跪在那里,眼中只有悲愤难言。
这是朝廷的将门之后啊!
一旁方才吹动号角、虎背熊腰的军汉见那余将主和士卒都散了去,一张粗糙的面容上也是露出无奈之色,走到向季身旁,伸手将他轻轻搀扶而起,嗤笑道:“向校尉,你也莫要跪着了,俺们这将主的脾性如何,你又不是不知。”
“唉!”向季长叹了一声,目光又遥遥望向东越城方向,半晌,向季忽然眼中再次涌起一丝精光,看着身旁的军汉道,“武图,你可敢与我一起去东越城中?”
那名叫武图的军汉大笑起来,“向校尉你有这份胆识,俺一个北地流落来的贼配军,又有何不敢的。”
说着,武图又望向那一众尚未离去的士卒,“校尉,我等兄弟都是你带出来的。”
哗啦一声,将近三十人的士卒霍然捶胸,虽不发一言,望着向季的目光却再明显不过。
向季看着那一双双望着他的眼睛,这些人都是他以往精挑细选出来的,在这一刻依旧为他马首是瞻,默然片刻,倏然大笑:“好,众位兄弟,且随我去城中平乱!”
“校尉!向校尉——”
正在这时,忽然校场下有人冲着向季这边高呼。
“何事?”
向季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了喊他的是一个佝偻着背,面黄肌瘦的老汉。
这人他也识得,是其他州发配到此的囚徒,已有一二十年,其实年岁不大,也就四十许,只是平素多受欺负,老得厉害。他此前偶然撞见几次,有照拂过一二。
那老卒面上似乎有几分忧惧,颤巍巍地伸手指了指校场外的一侧,讷讷道:“将,将主,在让人收拾行囊!”
向季脸色骤然大变,双眼似要喷火,只觉一股怒气腾腾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霍然转过头,朝着身后那三十多人,吼道:“随我来!”
“喏!”
应声铿锵。
三十多人宛如虎狼,从校场高台跃下,朝着校场外飞奔而去。
不多时,已然到了这宛如村落的军寨里间。
几座堂皇大屋前,此刻正停着十多匹健马,又有马车五辆,百十个配军正在从大屋之内扛着大包小包,跑了出来。
其中一辆马车上,方才那浓妆艳抹满是风尘的女子正掀开窗帘,见是向季和一群军卒赶来,眼波流传,露出了几许勾人之色。
向季却是目不斜视,根本不瞧那马车上的女子一眼。
带着众人正要往那堂皇大屋内走去,就听一个声音从里间传来,“快点,快点,要是少了一件,老子剥了你的皮!”
从堂皇的大屋内大步昂然走出来的,正是方才狠狠呵斥了向季一顿的余姓将主。
一身绸缎锦衣,配上富态的体形,不似半点武将,反如一个富家翁。
“将主哪里去?”
向季上前猛然一把抓住余姓将主的衣领,厉声喝道。
“我我我……”那余姓将主骤然被向季扯住了衣领,一时慌乱不知所言。
旁边一些个扛包拿行李的配军士卒,见得向季带着一队人马出现,目光早已留心到了这边。
那余姓将主瞧得周遭的士卒,稍稍稳住心神,大怒道:“向……向校尉,你想作甚?”
“某问将主这般是要往哪里去?”向季面色如铁,一字一句,仿佛咬着后牙槽一般说道。
余姓将主挪动着肥大的身躯,似想要从向季手中挣脱,只是他虽胖大,却哪里挣脱得了向季那宛如钢浇铁铸一般的胳膊,再度喝骂道:“狗杀才,还不快松手,本将主去哪轮得到你……”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余姓将主已被向季一把摔在了地上。
而后向季又一脚上前踏住了对方的胸脯,目光冷冽如刀,“世受国恩,不战而逃,按律当斩!”
余姓将主面露惊惧,口中大呼:“向季,你你你……”
噗嗤!
向季已然拔出腰刀,朝着余姓将主脖颈砍去,殷红的血水洒了一地。
堂皇大屋前,那些个搬运行李的配军士卒全是一愣,而后坐在远处马车内的艳丽女子,发出刺耳尖叫。
向季一把抓起余姓将主血淋淋的头颅,回头环视周遭,声如金铁道:“吹响号角,召集军卒,随我入城——平乱!”
第一百五十七章 江主已至
越江之水,滚滚浩荡,奔流不息。
江岸上人群四散,哭喊连天,混乱不堪!
江边高台上,有木桌几案,列有瓜果香炉,笔墨丹砂,一应俱全。
“阿夹,碾墨!”
陈靖姑低低轻语,强撑着虚弱的身躯,再度登上高台,一手扶着高台旗杆,眺目远望。
“姐姐!”
少女阿夹看着陈靖姑虚弱的模样,似有不愿,但一见到陈靖姑转头回来的决然目光,轻轻摆了下手,走到案前,捡起丹砂,轻轻碾磨。
片刻之间,丹砂已毕。
陈靖姑上前,取纸平铺,笔走龙蛇,口中咒语宛如雷音,浩大,莫测。
眨眼间,符纸之上符篆繁密,一张符箓已挥毫而就。
陈靖姑搁笔取符,又扬手接过少女阿夹递上来的法剑,踏魁罡,起风雷。
每走一步,陈靖姑面色就白一分,每舞一剑,汗水就多落几滴。
一声轻喝,那道手刚写就的神符,凭空而起,一冲飞入高空。
顷刻间。
越江南北,有大风猎猎,吹得旌旗布幔飘扬。
陈靖姑立于高台上,发丝飞扬,手中法剑高举,引动得四面八方,穹天之上,滚滚雷云汇聚。
以东越城所在为中心,黑云倾盖,遮天蔽日,不断积聚,竟然是一直延伸向东越郡以外。
天色骤暗。
“噗”地一声!
站在高台上正举着法剑的陈靖姑,骤然身体一个踉跄,吐出一口鲜血,而后又一手抱着小腹,踉踉跄跄地靠在了一旁的旗杆上。
这一顿挫间,穹天上积攒的雷云顿时一滞,那呼呼席卷的大风亦是一下子弱了下去。
“姐姐!”少女阿夹见状,口中发出惊呼,就要上前搀扶。
一旁上窜下跳的猴儿,亦是瞪大了眼睛,挥舞着双臂,露出惊恐之状。
高台下方,刘杞已然焦急无比,又心乱如麻,可他一不通术法,身边那些个胥吏衙役,方才已然一哄而散,丝毫都做不了。
“娃儿,此处怕不是久留之地。”
老汉兰颇看着高台上的陈靖姑艰难作法祈雨,又低头看了一眼满脸紧张之色的陈素,“先行离开这里吧!”
“不,老伯!”
陈素目光落在高台上,丝毫没有挪开,“我要留在这里,人群哄乱,仙姑作法祈雨之后定然虚弱,我便不能做什么,能在边上看着总是心安。”
兰颇神情微微一顿,而后望着高台,笑道:“也好!”
高台上,陈靖姑靠着旗杆缓了口气,拒绝了少女阿夹的搀扶,一抹嘴角血渍,人已然强撑着走回到高台中间的,手中的法剑再次高举。
霎时间,天空雷云滚滚。江岸上,狂风阵阵。
咔嚓!
骤然一声雷鸣。
一道电光在浓云之中闪耀,照亮四野。
陈靖姑站在高台上,手举法剑,舌战春雷,一声娇喝。
江左城边,哄闹沸腾的人群在天空骤暗下时,似乎毫无察觉。
许许多多茫然失措、被煽动挑唆,完全失去了方向的乡邻百姓,在沸腾喧闹之中,忽然有人摸了摸脸,清凉、湿漉。
“下雨了?”有人发出低呼。
而后越来越多的人仰头望天,齐齐发出了高呼之声。
淅淅沥沥——
天空之上,在那道雷声过后,已然有细密的雨点落下。
“成了!”
站在高台下的陈素,伸手接着天上落下的甘霖,满脸的喜色,兴奋得几乎要跳起脚来。
旁边的老人兰颇,微微拈了拈白色的胡须,眼中亦是露出欣然之色。
他一路经过越州多地,各处民间亢旱已然见得多了,这场甘霖来得及时,若真能洒遍越州旱情严重的几个县郡,但可解一时之急。
高台上。
陈靖姑站在法坛中间,忽而手中的法剑跌落,身体微微软倒。
“姐姐!”
一旁的少女阿夹,赶忙几步上前,扶住了陈靖姑,双眸隐隐泛起雾气,脸上又是喜又是忧道,“姐姐,雨已经来了!”
陈靖姑倒在少女阿夹的怀中,苍白的面容上感受到点点雨水落下,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低声呢喃:“是啊,雨来了……”
话未说完,忽而陈靖姑的眉头一下锁在了一起,一手捂着小腹,面露痛苦之色。
“姐姐,没事吧?”旁边的少女阿夹立刻紧张了起来。
蹲伏在旁边的白猴亦是上前挥舞着手臂,口中发出“唧唧”的叫声,似乎在寻询问一般。
陈靖姑笑着轻轻摇头,接着又目露爱怜地抚摸着隆起的小腹,“这小家伙在怪我这做娘的在折腾它呢。”
少女阿夹看陈靖姑说得轻松,脸上跟着也露出了笑容,眼看天空落下的雨水,渐渐从淅淅沥沥转为豆大的雨点,登时出声道:“姐姐,我们先下去避雨吧。”
陈靖姑轻轻点头,这雨她心中有数,将会以东越城为中心逐渐扩散开,约莫能将越州三四个受了旱情的郡县都笼罩在内,时限大概在一二个时辰多些,届时风雨自歇,倒不需她回头再来收雨。
在少女阿夹的搀扶下,陈靖姑缓缓站起身,便要准备走下高台。
轰隆隆!
就在这时,越江江面之上,一道滚滚水流从东往西,倒灌而回。
砰地一声炸响!
滚滚的江水之上,一个黑影冲天而起,直直飞入高天密密麻麻的云层,疯狂地搅动了起来。
九天之上隐隐有如雷一般的吟鸣之声。
以东越城为中心扩散开,一层又一层仿佛随时会跌落的浓云,在这个黑影飞入之后,几乎顷刻之间就不断地回缩消散,变得稀薄。
那堪堪形成的震风陵雨的势头,一瞬间便被打断。
先是又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而后是蒙蒙细雨,最后风消雨歇,日光透过云翳,一道道的,复又落下。
这一刻,从东越城到东越郡,再到将乐,宁平,安诏诸多个郡县,不知多少人刚见着阴云或是点点雨水,正欣喜若狂。
陡然见得雨又停了下来,云又退了回去,日头再度冒了出,登时个个面色茫然,跌坐在地。
正要走下高台的陈靖姑脚步一顿,抬头仰望高天,面色大变。
“那越江之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