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主公,一擒
楚军见到他们,心头的怒火呼地一声燃成熊熊烈焰,连眼睛都烧红了,他们盯着巫族就跟一队饥肠辘辘的狼群遇上撞上来的小羊羔,恨不得扑上去一口一口将他们嚼碎了吞入腹中。
“陈、芮,你们一直在背后耍些蝇营狗苟的手段,现在但是有胆子敢站出来了,是急着来送死吗?”将军剑尖笔直地指向她,古仆青绿的剑身经风而发出一道轻鸣尖呜的声响。
陈白起抬眼看他,眼底里流溢的危险谲光压得他手上的青锋剑开始不稳时,方淡淡道:“将军好大的口气啊,这胜负一事,未到最后一刻都还难说。”
“哈哈哈哈……”将军闻言仰头大笑,偌大的广阔平地之上,数万的楚军几近要将眼前的所有角落都占满了,黑头攒动,却又能够安静如一潭水,只剩将军那快意又怒笑的粗狼犷嗓音:“你们布下这迷阵只怕已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了吧,却依旧困不住我等,如今现身总数区区千余人,你们——”
他轻蔑地一眼扫去,但他的话与笑都在一半时嘎然而止,然后扭曲地滞在面上。
哒、哒、哒、哒……
一霎间,他全身跟灌满了冷铅一般,僵直紧绷地站在原处。
……他、他莫不是眼花了?
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了鼓点,交织成令人惊心动魄的巨响,如同奔腾山洪从山顶处排山倒海地倾斜而来。
咚咚咚咚咚……
剧烈的心跳心不受控制地在怦怦响动,与隆隆的震动声不可分割。
只见在“陈芮”与巫族的身方,朔风飞扬着无数黑色旗旛,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的玄甲队伍轧压而来,几乎将整个山河背景都给淹没了,那洪泄一般的震耳欲聋,最终却停留在那棱堡城塞的石墙之上,他们以人山人海之势围困住了底下的楚军,楚军紧张仰头望去,那这一刻……竟觉得自己弱小无比。
乍见这一幕突变,他们几近傻了。
“将军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陈白起一脸方才风大没听清地问楚国将军。
楚军将军此时此刻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们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跟特麻的做梦一样,他们慢慢回想,之前他们是如何对付巫族与南昭国士兵,如今便被“陈白起”如何如法泡制,断其退路,毁其心血,最后再撵入“穷巷”,等待着对方一口一口地蚕食掉。
“第三次了。”
陈白起比了个手势,眸垂落睫,意味不明道:“我放走了尔等三次,三纵为一情,亦为这一擒。”
将军浑身一震,他脸色铁青地踉跄倒退了一步,剑尖刺啦指地划过石面,不可思议地朝她咆哮:“这、这怎么可能,秦军、军是什么时候到的?!”
距开战不过一月……不,他们忽地如梦大醒,若将这些时日他们耗费的时间算上,足足已过两月有余了。
军师双腿打着哆嗦:“这、这是来了多少人啊。”
陈白起身后的风气扬起她披顺的墨发与长衣,令她踏前一步,便像是一柄开锋利刃气势逼人。
“楚军不是一直自持兵力傲人,不畏前路,那现在呢,你又拿什么来与我斗?”
嫡系十一人排开站在她的身边,十一人都傲气凌人地抬起下巴,冷睨讥笑地瞅着他们。
将军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捏紧了拳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与十位将领脸色一并涨得通红,感觉当众被羞辱了。
谁知,她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反问:“口气吗?”
你拿什么与我斗?
口气吗?
脑子里盘旋着这两魔咒一样的语音,将军长久以来积压的怒气如火山一样爆发了,瞪大眼睛,竖起眉毛,一张口却是噗——
将军气得吐血了。
“——将军?!”
楚军众人骇然惊喊。
巫族人看到都愣住了,原来这世上真有人能被气得吐血啊,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在一惊后,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陈白起也有些意外。
堂堂一骁勇将军,竟如此脆弱?几句激将法,便能气到吐血?
其实将军并不脆弱,而是一直以来他们的心情跟身体都被她层出不穷的摆弄而紧绷成一条弦,如今这根弦又被她一刀砍断了,自然身体一时遭不住这刺激,才一张口呕出一口血。
“圣主,这楚国将军也太令人失望了吧,这般孱弱也敢上战场啊。”宿百川环臂嘲弄道。
陈白起道:“或许……是这些日在海边给饿的吧。”
噗——
将军再度喷出一口血,他猛地推开周边围着的楚军“陈芮——”将军几乎要将牙都咬碎恨恨叫着,他握着剑的手颤动着,嘴中还含着血沫,当真张着血盆大口在吼。
“竖子,休得胡言!“
陈白起敛眉沉下眼,优美扇形的眼型幽幽如水,她道:“死,还是降?”
将军此刻满心愤懑,直接破口大骂:“老子宁死不降!”
他一剑砍在地面,飞石碎裂一角溅飞出去,那一颗还跳咕噜停在了陈白起的脚边。
她低眼一看,面无表情。
“混蛋!”巫族此刻全然勃然大怒,竟敢用这种语气来吼他们圣主,岂有此理!
打,必须打!
不打得他们喊爹喊娘,他们巫族就绝不撤手!
要说巫族的人如今拿“陈芮”当救世主一般尊崇,那么秦国则视她为天神。
谁敢对她不敬,那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怒目一瞠,征衣风尘化云烟,如同海啸一样倾覆而下,盛气凌人,楚军这边也是不畏生死地冲锋而来……
秦军粮饱弹足、且配备一身神兵利器,相反楚军则狼狈太多了,这样的两军交战,只是单方面的殊死搏斗。
楚军一度陷入苦战,却咬牙坚持着,他们双方从天亮打到天黑,最终败北,输得一败涂地。
要说楚军的败局早就注定了,在陈白起一步一步推动之下,战力、士气跟时机,没有一样是他们占赢面的,但正因为秦军赢得并不烈惨,是以楚军这边的伤亡远远没有被俘虏的人多。
陈白起再次站到楚军面前,如今他们已沦为秦国俘虏,被绑了手脚扔在地上,她再问一次:“死,还是降?”
将军没有被绑,他一身是血,被人反臂押在她的面前,一脚踹弯膝,重重跪在地上,他使劲挣扎了几下,像一头不受驯服的狮子,还在怒道:“只可恨没能找出白马子啻,杀了他,没灭了他的南昭国!”
陈白起闻言眸色一冷:“冥顽不灵。”
将军瞪着她,却恨声道:“白马子啻杀了我们的将军,还割走了他们的头颅,令他们如今只能残躯入土,死不瞑目,永远苦难沉沦于地狱受刑,我们楚国岂能这样善罢甘休?若死的是你的亲人,你难道也什么都不做?”
在楚国有一个说法,人死后得整整齐齐地入棺,这样才能让地府的鬼差认准人,送入下一世轮回,倘若缺肢少头的,则会被送入地狱行刑,认为是有罪之人。
陈白起也听过这则说法,但这都是一些无稽之谈,她道:“这就是战争,谁打仗不死人,难道我赢了你,就要杀光了你们,再屠尽你楚国的每一座城吗?”
“这不同!他不是在战场上,他是在背后用最卑鄙的刺客手段杀了将军。”
“哪里不同?你言你们的将军无辜死于白马子啻手中,但南昭国的人呢,他们从不曾参与楚与周之间的战事,却受之牵连死伤无数,这笔帐又该找谁算?”她诘问道。
想到那些战死的南昭国士兵,在收拾这些尸体时她甚至对其中几人还有印象,她也听巫族说了一向只为南昭王族效命的暗萨,这次也挺身而出,为守住南昭国选择自爆而惨烈而亡,还有巫族……她眼底的红血丝缓缓蔓延,冰冷地扫向他。
“这样一个天下,这样一个混乱不堪、杀人如麻的天下,谁不痛恨!谁不无辜!谁又该死?”
将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低下头,好像已经放弃了挣扎,他道:“陈芮,老子输了,可老子……不降!”
将军趁拘押他的秦兵一时放松,猛地抽出两条反在背部的手臂,一个转身抽出剑朝颈部一抹,当场割喉自杀,噗——薄喷而出的血,那样滚烫而猩红,星点溅在了离他最近的陈白起的脸上,她滞然没动。
“圣主!”
巫族跟秦兵将士连忙赶到她身边,却见她白得几近透明的半张脸凝着醒目的血斑,一直一瞬不眨地盯着倒在地上的楚国将军。
他用行动告诉了她答案,他选择——死。
“——将军!”
楚军嘶声悲鸣哀叫着。
这时,楚军的几十名大小将领也如法泡制,趁着所有人被吸引住目光之际,扑向旁边的秦兵,抢来利器便对准自己的各处要害刺去,陈白起却忽地爆发,挥掌一挥一股冽烈霸气从地面扫荡开来,他们一下被撞飞砸地,手上的利器也哐当一声不稳掉地。
她转过脸,雪白的肤,却染着血色猩红,浑身发寒问:“为何不降!”
“蝼蚁尚且偷生,你们却这般轻易就舍弃了自己的生命?”
将领们从地上艰难爬起来,看到将军被血染红的尸体,都红了眼:“败军之将,何以脸面苟活于世!我堂堂楚军,宁死不降!”
说着,他们便以头撞地,那义无所顾的狠厉力道,寻死之心决然。
陈白起怔然地这些楚国领军的将士以死来血耻这一次败北,巫族与秦兵看到这一幕都缄默不语,没有同情亦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淡淡的不明愁绪萦绕在四周。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平复片刻,又平静地睁开眼,转过身下令。
“将残余楚军部队都绑好了,关押起来!”
她想,战争,或许从来就没有谁是真正的赢家……
赢,有人会死,输,亦有人要死,血与泪,这便是战争之下牺牲的人。
这个世道,乱世纷争,人命如草芥,它错了……
大、错、特、错!
第六十八章 主公,南昭
“陈太傅……”一道虚弱文气的声音喊住陈白起,她转眸过去,看到了楚军的军师,他站在英武高大的秦军旁边,是那样矮小单薄,甚至他的性格在许多人眼里也是不太有出息的那一种,但这样一个胆怯认怂的人,此时却可以随着他的将军一道无畏赴死。
他服毒自尽了,乌黑的血从嘴角漫延滴下,摊倒在地上时,他笑着拼尽最后一口气看着陈白起:“妇人之仁不可取啊,太、太傅若志在天下,便……便下手狠些……慢刀子,只会令这天下乱、乱更久……我已看不到天下大同,没有四处征争的未来,但我、我希望……我孩子、子孙能够活着看到——呃……”
他头一歪,便睁着眼,绝气身忘了。
军师是儒家,学的是孔子道理,天下大同是孔子的理想,也是他的理所,是以他一向在楚军不太受倚重,觉得他这人温吞而迂腐……
这话其实他跟很多人说过,他这十几年辗转了许多的国家,每到一处便说,死前,也想跟这位雄韬伟略的陈太傅说一声,这天下无论是谁的天下,这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不会变的,只要天下统一,再无小国分界的嫌隙,百年之后,天下大同,便也都是一个国家的人了。
这就跟再往后倒退二百年,这九州人全是华夏族,自周以来,分封小国豢养兵马,导致政权旁落,否则哪来的这么多国家分裂壁垒,斗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
陈白起忽地捂着胸口,面色痛苦颦眉,唇色泛白。
“圣主——”
“太傅——”
“都别过来!”
她厉喝一声。
他们僵站在那里,一时进退都难,只担忧又紧张地看着她。
其实是陈白起方才受到了系统的电击,这是任务失败的惩罚。
系统发布了——“坑杀楚军”的主线任务,不可拒绝,只是她没有选择“接受”。
其实也是“陈教授”的思想一直在影响着她,文明的世界处理事情向来不主张以暴制暴,是以她一直在无形之中迟疑、在等待,想寻求一个最佳的机会,以最少的伤亡结束这场百年混乱。
可忽然她发现她太过懦弱了,从来没有什么最佳的时机,她若习惯了防守,以退为进,就会忘了主动出击的勇猛,只会不断地经受着被动伤害。
她始终谨记着自己是一个现代人,因为害怕犯错,害怕由己身造下这无边杀孽,她总是有意恪守着“本份”。
她到底还是不愿意让血腥沾染到身上……
可如同她竭力怒斥将军时所讲——这样一个天下,这样一个混乱不堪、杀人如麻的天下,谁不痛恨!谁不无辜!谁又该死?
她忽然间有些明白了,佛说的那一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爱惜羽翼的该是那和平时代的圣人,而并非这乱世平戈天下的战神!
她的名字,叫白起,与她那个时空中一名秦国战神同名。
他一生征战无数,讨伐六国,使六国人民闻风丧胆,作为统帅将领他善于用兵,一生征战三十七年,且毫无败绩,她曾引他为己,想同样这样干出一番功绩,然则她却发现她变不成那样的人,他可以坑杀赵军四十几万降兵,下手果断狠辣,她却几万人都办不到。
但要终结这一场乱世,怎能任她随心,世人皆无辜,那谁又是该死?
“系统,原来有时候仁慈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她承受着非人能够承受的电击,牙缝咬紧,脸上肌肉颤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那里面存在着权与血的争斗,如同军师所言“妇人之仁”的做法或许一时能够救一人,救十人,救百人,却救不了这个天下。
她站停在那里,眼神一点一点寂灭,又再一点一点升起另一种亮度,如火,却是如同雪一样冰冷的蓝焰:“在结束它之前,我不惜以身坠阎罗,以手染身,成为这天下最残酷的杀戮者,来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叮——
系统:最终主线任务——以杀止战(一),以杀止战,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接受/拒绝?
十次电击惩罚结束。
陈白起额上沁着全是虚汗,痛意瞬间撤离,她沉重的喘息变减,她挺直了背脊,抬起汗湿漉漉的睫毛,缓缓望向天上那一片瓦蓝干净的天空。
接受。
——
楚军被巫族圣主带领的秦军打败的消息经南昭国士兵一宣扬,便像疯了一样在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南昭国上下,街头巷尾都是人头攒动在讨论,他们大开城门,沿路洒满鲜花,将街道布置成花路,激动地敲锣打鼓欢迎着秦军入城,当然秦军如此庞大的队伍只有一部分随太傅进城,其余都扎营在泊港驻守。
森严黑色铁骑从街道缓缓走来,在前位便是巫族的巫妖王陈芮,她还是秦国的太傅,更是替他们击退楚军寻仇的恩人,南昭王白马子啻得罪楚国,却弃国而逃,他们既怒又怨,反倒是巫族一直受着南昭国诟病厌弃,但在生死存亡关头却挺身而出,与他们同生共死。
巫族的人当初那一声声从滬丘山上传来的自报家门的苍凉豪迈之语,给他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感受。
他们迫不及待地招待他们入城,心中感激之情无言诉说,跟在队伍后面不断欢呼赞颂,洒着鲜花,现场编唱着顺口溜,一路热情跟随他们来到王宫前。
南昭王宫前来了大批的朝臣,他们看到巫族一众甘心下跪伏迎,在场已经没剩一个白马氏王族了,当初巫族屠尽了白马氏一族,却漏了一个白马子啻存活,如今他也消失了,生死不明,南昭国朝臣一番商议下,决定一同举荐巫妖王为南昭王。
要说巫族长久以来期盼的宏愿竟就这样顺利地达成了,关键他们不是造反,而是顺民,以后历载上他们不会遗臭万年,而是忠义良臣、临危受命,一想到这,他们都是满心欢喜复杂,感慨万分啊。
陈白起想了一下,到底没有一口答应,她现在身负重任,自不能在南昭国滞留多久,巫族的人曾很长一段时间把控着南昭国朝事国务,交给他们正好方圆可施,她让他们暂时挑一个合适的人选代任,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谢郢衣。
目前而言,他的确是最适合留在南昭国稳定灾情后的时局,一来是他乃圣主的夫婿,论身份可代圣主发言,底下无不敢不从,二来他自小便在南昭国谢氏门阀当少主,在稷下书院中人脉不浅,他若施政亦会受到书院内那些老学究跟同门支持。
于情、于法、于理,他担当此任,受之无愧。
谢郢衣道理虽然也懂,可他并不想离开陈白起,他怕她时间长了,便会忘了他。
他常常会有这样的恐惶心态,他恨不得日长夜短地守在她的身边,霸占她的全部视线。
“郢衣,南昭国便交给你了,我相信你能够将它治理得越来越好,如果遇上什么问题,立即飞讯予我,我若解决不了,我便让整个秦国朝臣一块儿愁破脑袋也要给你想出法子,你不要担心自己会做不好。”她说着些逗趣的话想让他展开眉眼。
这夫婿无心事业,只想粘着她发展情缘,偏偏她与他相反,这可如何是好啊。
“阿芮,我若留下,你这一走,我们何时才能够见上面?你难道……便没有任何不舍吗?”谢郢衣眼底的不舍倒是泛红欲滴。
陈白起:“……不舍的。”
“那你别走。”
“这……恐怕不行。”
“那我跟你一起走。”
陈白起苦口婆心道:“郢衣,你别任性,族人们既一力举荐你,这表示你深得人心,且有统治之能,你与我走了,留在秦国只为一内宅处理一些闲杂之事,着实太浪费你的能力了。”
“我可以随你上战场,你既然认为我有能力,那为何不留我在你身边帮你?”谢郢衣不解地问道。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与他讲实话:“你留在南昭国才能完全发挥你的实力,可留在我身边……你或许能够帮我,可你不在,却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谢郢衣闻言,脸一下白了。
“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你帮了治理好南昭国,这件事才是缺你不可,非你不能,郢衣,我不能留在南昭国,除了你,我无法信任任何人。”她连忙用怀柔之策安慰着他。
她心理提醒着自己,这男人不是她的兵跟手下,是她的夫婿,不能硬邦邦地下令让他服从,而是要耐心劝说让他心甘情愿的接受。
“你信任我?”
“自然。”
“非我不可?”
“没错。”
谢郢衣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
“等处理完南昭国的事,我能去看你吗?”
“我若得空,也过来寻你。”
终于,她将谢郢衣讲得眉开眼笑了,答应她留在了南昭国。
只要她肯耐心哄他,假的他也相信。
他问的那一句“非我不可”,并不是指南昭国,而是她。
她或许没有听懂,却应了他。
他听了,也高兴。
第六十九章 主公,请战
陈白起率领黑骑兵离开南昭国那一日,天还没亮谢郢衣跟巫族的人就爬起来盛行相送,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浓浓的不舍之情,说不完的叮嘱话语,嫡系与巫长庭也是要走的,难道见上一面想跟他们话别,都插不上队。
在与他们一一话别后,陈白起的队伍从南昭国王宫拔步朱雀街,街道上依旧来了不少民众赶来,他们为感激秦军各自手上拎着线串的五彩贝壳、珍馐海螺,还有各色珍珠手链跟各类海产干货,想要塞给秦军收下,他们倒是不敢拿这些不值多少钱的东西去叨扰圣主,只是想表明一个感激的态度。
但秦军向来治军严明,没有上峰指令,自不会停下行军队伍收下民众私物馈赠。
海民们一路追寻到城门口,却始终没有送出一样东西,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高挑透拔的男人站在送别的南昭国民众身后,他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袍下纤白手指反复地磨擦着已经泛红的手腕,贪婪又空溟地盯着陈芮已经完全长开了的清美幽远的侧脸,半晌,回过神后又拉了拉檐帽,垂下头。
“南昭国,孤奉于你手上了,阿芮……别厌弃孤……”
没有任何感情起伏的细蚊自语在这吵漕的街市中,没有任何人会刻意去听,除了他自己。
暗煞,只听令于白马氏王族,巫族跟南昭国士兵们都以为他们是出于一片爱国之心而选择自我牺牲,实则暗煞无情无魂,只忠于君,是他下令叫去的,他一直在暗处等着“白马子芮”来,所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先她一步提前踏足进南昭国城。
他的确已经不配为南昭国的王了,是以他愿意将南昭国供手相送,但若不是让他心甘情愿的人来守护南昭国,他宁愿拖着南昭国一同毁灭。
若“子芮”最后一刻没有赶到,他会在楚军攻陷下南昭国前,先一步毁掉它,他不会让南昭国跟周国一样被楚军侵占。
所幸,一切如他所预计的一样,她来了,无论是为了谁都好,他能够再望见她一眼,便足矣。
在他转身离开时,轺车上的陈白起忽然若有所感地朝一个方向看过去,却只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秀颀背影消失在了巷口。
她定在原处,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
——
军队一回到秦国便入伍营训集散,而陈白起马不停蹄地入宫向秦王先汇报了一下情况,在陈情一切之后,便央求即刻肃整兵力出征楚国。
此话如同惊雷响在赢璟的头上。
小赢璟虽说向来以太傅的话马首是瞻,但此事却已超过他一力承担下的范畴了,沉吟了一下,他认真的向太傅道:“此事事关重大,孤知太傅心怀强大秦国之宏志,如此秦国变法有成,全乃依仗太傅之功,然则贸然出兵并非朝野第一大局,是否应再慎重考虑?”
小小的身子挺得板正,却努力学着大人一样讲话皱眉。
陈白起却笑了:“国公,臣并非不慎重,相反,这事我考虑得太久了。”
见太傅虽微笑温和,但眼底却是一意孤行的深沉,赢璟缄默片刻,道:“若太傅决定了,那孤自然是站在太傅这边,只是……这事还是要与臣工们告知一下。”
别看赢璟人小,但心却是朝着君王那颗形状长的,他之意志凌于万民之上,下了决定便不会被任何人影响,他不予商议,而是“告知”。
陈白起其实也知道赢璟在她面前跟在别人面前是两副面孔,他婴孩时受她纯血脉所救,两人血脉相连,他与她的亲近与感情是任何人都不可比拟的,她教导他为圣君,他一直也是这样做的,听民声近贤臣,可就是事情牵扯到她身上,便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赢璟午后临时召开议会,叫来了朝中重臣共同商议定决。
一开始宗庙众臣工听闻起兵楚国一事,只觉这事荒谬痛斥——荒唐,他们急急穿戴好一身官服,拿上笏板便匆忙赶入咸阳宫。
可当入咸阳宫,一听内侍总管说这话是摄政王“陈芮”向秦王提议的,他们脸上的表情霎时十分精彩纷呈。
赢璟看着朝臣们的一脸“她是不是打仗打上瘾了,这偌大一个秦国显然已经不够她发挥了,她的魔爪开始朝着楚军伸去了?”的表情,微微颦起眉,小脸威严地板起。
“诸位,在想些什么呢?”
声音虽然脆生生的是疑惑,但语气却甚是不善。
众臣这才想起,国公可是太傅身后靠得最稳的一座大山,他们若当众果断否决攻楚一事,除了在打太傅的脸,更是在打国公的脸。
所以他们决定……徐徐图之,委婉劝说。
是他们的错,他们之前就是太捧着太傅了,让她现在就跟多喝了几盏酒,脚抓不着地,都开始飘了。
“……这、这太傅啊,你提议这个时候向楚军发战,可是有十足把握?”问话的人声音带着小心翼翼,也不知道在害怕些什么,反正声线都在发颤。
这、这怎么敢的啊。
楚国啊,楚沧月啊,那可是一座他们搬了好久都没有搬动的大神啊。
陈白起一身定制的紫色官服着身,不觉随意举动便是雍容华贵的气态,她从容不迫道:“并无十足把握,但眼下是一个拿取楚军的最佳时机。”
稽婴可太知道秦国这些老派世族大臣的想法了,他向来拥护着陈芮的政治观点,他抬眉一揖:“太傅不妨先讲讲你的观点。”
陈白起得他暗示,正好借此机会畅抒己见:“楚军数月前发兵灭周,二十几万兵力折损小半,但损失最惨重的却是七健将中枉死其四,这对楚国而言相当于一次沉重打击,而此次南昭国一事想必众臣皆知,楚进举南昭国五万兵力,如今全数留在了南昭国,如此一来,楚国总兵力不足六十万,除去此番征战消耗的十几万,余三十几万,然近年来楚国战乱不休,虽年年大力召集国中适龄青年参军,兵马强大,但国库绝不丰盈。”
“这五十万兵力却只有二十几万是拼杀下来的楚国老兵,剩余的则是这些年陆陆续续填补空缺入伍的新兵,战力尚不足老兵的一半。”
众臣诧异,她什么时候摸准了楚国的兵力总和的?
给她这么一算,楚国听起还真不足为患啊,毕竟他们秦国这些年养啊养,凑啊凑,都快七十几万兵马了……啊呸,不足为患才怪,战争能这么简单地以人数来计算吗?尤其是强国底蕴深不可测。
嗐,险些就被她带偏了。
“这话倒是不错,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他们秦国也只有这些年稍微壮大了一些,成为了肥马,可一下就去吞瘦骆驼,会不会被噎死啊。
另外,还存在一个极大的隐患——
有人提醒道:“如果我们举国之兵力去攻楚,那便国中无兵力,赵国再趁机入侵……”
这也是他们不敢出兵的原因。
陈白起却微微眯起眼,神秘莫测地说了一句:“我不会给他这个有机会的。”
什么意思?
他们一头雾水地盯着她,听着还挺傲的,可问题是这种事她要怎么做到?
陈白起见他们不予苟同却又不好直言地在私底下交换着小动作,便换了一种方式问他们:“想必诸位都知道眼下的时局,能与秦分天下这盘饕餮大餐的,只余赵、楚,同理亦然,三足鼎力,必然崩坏之时,既是如此,这三国中谁会先动手?”
他们相互对视一眼,憋了半晌,才有一武将抱拳道:“这谁先动手了,都将被另外两国有可机之乘,是以从局势上分析,最后全都按兵不动,紧观时局变化,就看谁耐心好耗得过谁了……”
陈白起准确无误地看向他,继续问:“要耗多久?你可知,眼下秦国最占优势的部分是哪里吗?”
武将一愣,在她那黝黑的眼神下莫名有些紧张。
陈白起不必他回答,她告诉他:“是动荡中一直维持着的安稳,兵力不缺,粮库丰盈,将士兵卒十年磨一剑,相反,其它两国一直小战不断,大战连绵,虽然表面看起来如同牙尖爪利的猛虎与狮兽,令人畏惧,但打战哪有敌人死,我方全然而退的道理,他们的暗病绝对不少,若再等个几年、十几年,或者几十年,届时他们将身上的暗伤养好了,到时候秦国对上他们的优势又在哪里?或者你们认为秦可以私下找一个同盟先共同灭剩一国,再两国相争?到时,两国想斗时,不知众位可否再问一次芮,这仗可有十足的把握?”
他们被她一番话讲得哑口无言。
话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出兵……到底还是太过冒险了,一个不慎秦国百年基业便会就此毁于一旦,他们不敢赌啊。
这时,有人出声反驳道:“为何不先等楚国与赵国动手?我们可以派出细作设法令两国先斗法,他们两国向来有罅隙,若仇恨日渐加深,必不会先出手灭秦的。”
陈白起闻言,慢悠悠一笑,睨向他:“你可知……当初周也是这样想的啊。”
那一句轻飘飘的话语,却让那人震怔在那里。
“可它的下场,诸位有目共睹的,不是吗?”
他们这其中有很多人想不通周被楚国剿灭,为何赵不相救,反而还落井下石,这事没道理啊。
她继续道:“周灭,在于自作聪明,楚沧月与后卿,他们相斗了大半辈子,亦敌亦友(?),彼此之间亦有着旁人不可插足的默契,可以说敌人是最了解敌人的,他们不怕世人知道他们间的恶斗与仇视,是因为他们无惧旁的人拿这些事来做文章,反而野心过于大的蚂蚁试图吞象,只会引起春蚕自缚,被人分食而尽。”
之前没想懂的人听闻后,恍然大悟,同时也感慨着,这些当君王的人心思可太一波三折了,这谁能猜得准啊,只怕连周世子都是栽在他们这诡异的心态里吧。
在场早就揣测过事情原委的,再听陈太傅讲得这样了解通透,只觉得她果然其智如妖,他们只猜到其一,可她已经全数了然于心。
她口气徒然一转,便正色道:“正是如此,我们才更应该提前动手,在所有人都以为秦国绝对不会是第一个打破这场僵局的时候,我偏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攻破楚国防线。”
他们怀怔地看着她,脑瓜子被她起伏跌宕的内容搅得嗡嗡直叫。
听着……好像也有道理,毕竟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三国中第一个发起挑衅的国家……
可是,他们立马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同时也想摇醒太傅,这根本不是谁先动手谁就能赢的事啊!
陈白起叹息一声:“诸位,幼豹就算被人一直家养着长大,亦永远成不了对人伏膝讨好的猫,老秦国岂能畏惧前途风险,便选择退缩在安逸之中?前几十年前秦孝公时期,秦国可是九州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豹,如今却如此畏手畏尾,这与卸甲归乡的农夫有何区别?这与家猫有何异?”
老秦人在听她一问时,怒目圆睁,二问时,眉毛竖起,头发根根立起,嘴里喷出刺耳的声,第三问时,简直要跳起来了。
“我等有何不敢!”
“就是,怕它个娘皮,凭什么等着楚、赵先来给咱们气受,我们就要出兵先打他们一个猝手不及!”
武将就是不禁激将法,文臣们在旁看透却又不好说破,只对这群如此群情激奋的武夫头痛不已,这一下都快按不住他们想上天的气势了。
“冷静一下,别鲁莽……”
这时,陈白起又是一番慷慨陈词:“你们难道忘了,当初后卿是如何利用秦人的耿直豁达,而对你们做下的种种恶事,各种欺骗与利用,坏事做尽,但还令你们耐他不得,受尽了他的欺辱与嘲弄,最后还得将苦往肚腹里咽……”
文臣们被她一打断,就接不上话了。
再听她那一番话,倒吸一口气,气息逐渐开始不稳。
“另则,在对上楚国的战事中,屡战屡败,此乃秦国之耻,至今别国还会对这些往事津津乐道,我等若不借此清洗这些耻辱印记,秦人之文人气节被败坏,以后以何立志于九州,只怕那后卿与楚沧月亦定在背后耻笑着秦人胆小懦弱!”
第七十章 主公,暗谋
“出兵,必须出兵!”
一位老文臣忍不住了,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老秦人的确坚忍不拔,可老秦人亦尚武好战,无论文武。
尤其是……一想到后卿那斯的可恶面庞,他们这些文臣就暗伤得肺痛。
“别、别太冲动。”还有一些年轻较理智的文臣勉强地出声劝阻着。
却不料,陈白起还在继续煽风点火:“若错过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若是以后秦国沦落到要在赵王后卿主事的天下苟且,不知诸位大臣是否能够接受?”
文臣们徒然一僵,紧接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不,他们不能!
他们绝不接受这种残酷的命运!一想到将来会发生这种情景,就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受。
于是,这一秒文臣们也彻底沦陷了。
相伯荀惑站在赢璟的右手下方,他浅笑起眼尾掀起一抹低洄流韵,看到这一幕群情激昂,掩唇一笑。
他一笑,稽婴亦不自觉受到影响,握拳抵唇低低地忍笑。
他们到底是对她这张嘴的厉害一无所知啊。
百里沛南则无奈地一众朝臣他们完全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个来时好好的文武大臣,现在都成了斗鸡,全恨不得立刻翻马上阵,直接杀到楚王宫与赵王宫去,踩着那两人的头上趾高气扬,扬眉吐气。
他们可否还记得前不久的劝阻与迟虑?
王翦这时站了出来,他身形高大结实,有着武将一般的宏厚气态,他抱拳向着赢璟:“国君,本将赞同太傅之言,眼下情势与太傅所描述,相差无几,只是楚国还有外援十数万众太傅忘了加上。”
陈白起听到那众口之下却依旧琅琅显声的话,立即看过去,渐渐周围谈话的声音掩去,见到是王剪在说话,他既赞同了她的观点,却又将她不曾提及的隐患道出。
“将军是指北戎?”陈白起问。
王剪见她一提便知深意,便知太傅早已将这些里里外外的情势看透,他再无不放心了,只敬重道:“太傅所言极是。”
“有话,将军不妨直讲。”
“北戎目前在楚军的北境之上,秦若想通达抵至楚国郢都,要么走官道,要么走草原,显然官道布哨卡便不存在于冲猛进攻,令楚国防以应对,但走草原却必然会遇上北戎大军。”
陈白起对于他的说法表示认可:“你分析得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此事我已有计划,眼下更重要的是,诸臣可愿相信陈芮?”
赢璟从高坐上站起来,第一个出声:“孤绝对相信太傅。”
相伯荀惑亦应声:“本相亦人同此心。”
稽婴随后:“人同此心。”
众臣本就松动的坚持,再经朝中这些真正的中流砥柱一致附和,自然亦道:“人同此心。”
沛南山长无奈,他叹息一声:“既是如此,那今日那便拿出个章程来吧。”
于是乎,他们在殿中足足商议了好几个时辰,不思水食,直到天色暮黑,内侍大臣入殿掌灯时,众人才如梦初醒,意识外面已经天黑了,也意识到疲惫与饥渴,但离开时,每一个人都不见疲倦颓靡,反而是激动红脸、眼神发亮,带着一种莫名的的亢奋。
——
楚地
盛夏之季,赫赫炎炎,河水清幽流淌绿草如茵,狄戎的壮实马羊在草原最茂盛的嘉里溪畔咀嚼着青草,这时一辆青铜轺车由一队布衣武士护送着,一路脆疾地奔入北戎境地,惊起草中的牛马抬头,慌蹄羊咩,马甩尾打响鼻。
这支匆忙而来的车队一路直驶入北戎王的地界,路上遇上拦阻盘问,便从青铜轺车内伸出一块黄铜令牌,上面雕刻着一个甲骨文“戎”,这乃王令,所有北戎族的人都不能违背,这块令牌按理应当该是在北戎王的手中,可如今却旁落他人之手,为何北戎王不曾声张丢失,另如今这持王令的乃何人?
他们惊惶猜疑之际,却不得不遵令放行。
一路通行至北戎王那被重兵驻守的敖包前,那辆代表着贵族才奢用得起的青铜轺车停了下来,北戎王在对方拿出“王令”时就收到了传讯,他心底惶惶不安,坐立不安之际,也顾不得身份,率先候在了敖包之外,便是想第一时间看看究竟是谁手持他们北戎“王令”而来。
“王令”丢失已久,他不是不想寻,而是不敢寻。
这世上的事情或许都是这样,越想避开什么就越避不开,如同梦魇一样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在见到下车之人,他却脸色遽变,如遭重击一般踉跄地退后一步。
“怎么会是你……”
次日天还没有大亮,只留下一辆青铜轺车的一队布衣武士骑马秘密地离开了北戎境地,而在这之前北戎王的敖包帷中灯火一夜未熄,那偶尔传出帐外的粗重喘息,来回踱步的啪啪声,愤懑而克制,最终化成一片摔落砸毁的“噼里啪啦”暴戾声响。
敖包外的守将虽听着心惊,但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继续守岗。
九月,楚国王城郢都
这是要布雨了,乌云压在天空之上,凉风一阵一阵地吹过,与地面上的汗蒸暑汽相较劲,谁也没让谁,冷热交替。
风拂过凤唳亭,摇响了檐边挂着的那一排玉兰清脆铜铃,发出铃叮咚响,坐在圆石凳上的陈患正在整理桌台上那些散乱一地的密函与书卷,他是近臣,师从徐羊子十三载,今年二十有余,虽身负有些治国之才,却却比不上各国真正树立了功绩成就的名士,他能成为近君之臣,大抵是旁人议论嘲弄原因,他姓陈。
国君站在王宫园林树荫下,他望了眼,便惶恐地移开眼,垂柳之中的国君大袖飘飘,仿若仙鹤展开美丽的羽翼,霜翎不染泥,风吹草动,形成了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
观此时他悲撼不动、水火不侵的平淡模样,谁能想到前一刻他曾在这风唳亭中疯戾扫荡开一桌的密函与卷书,面色泛冷白色泽,因情绪太过激烈而将眼尾染红一片。
在收拾期间,陈患不经意看到谍报上被人翻阅展开的密报,上面的内容可谓是一条比一条更令人心惊。
约半年前的事,有几个月前的事,亦有近期发生的事情。
半年前的事自然是楚王惨失四位相伴长大亦臣亦友的骁勇将军。
几月前的事则是奉令前往讨伐南昭国的楚军竟一去无讯息,最终得讯之时,却是沉重的五个字——船沉,全军灭。
后来他们才得知,南昭国得以以微弱之势反败为胜,皆因巫族前期舍命相护,在熬挺了近一月时,秦太傅领着神兵天降,最终大败了楚军。
近期发生的事情则是秦国正式宣告断绝与楚国的一切来往,秦太傅在官署发公文,其中有一句写着——公族之仇,铭刻于心,私不以为伍,秦楚两两相怨不可解……
这是秦国公然在与楚军挑衅宣战,早朝之时,众臣得知此事勃然大怒,怒斥秦人都是一群愚夫、老货。
“秦敢行如此之行径,怕不是早在暗中与赵国结盟,欺我楚地耐它不得!”
正是因为秦国在这种时刻越发嚣张,他们就越加笃定秦国只不过是一头纸老虎,绝不敢轻举妄动,此番言论亦只有一种可能……
“秦国这些年一直都低调收敛锋芒,此时如此狂傲,定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果真是懦夫行径,不敢直面力汇楚、赵,竟以这等谄媚之举来讨好赵国!”
“想让赵国替他们出头,秦人孬种,不足为患矣!”
三国中,若有一方直宣与其中一国为敌,秦国要不是傻了,那便是在向另一方表面立场,断了左右摇摆的退路。
下朝之后,国君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他唤陈患来到凤唳亭后,却一言不提国政策论之事,而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翻阅过无数次的谍报信息,然后他突然爆发,将台面上东西一手拂翻砸地。
“她要与孤……”他额上青筋暴起,似发恨一般地从喉中吐辞轻慢:“两、两、相、怨、不、可、解……”
“她竟为了南昭国、为了白马子啻与孤为敌……”
陈患一惊,有些被国君突如其来的情绪失控吓到,以至于一时没有听清国君在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国君叫他来,在这时候想听他说什么,只能恭顺又安静地低下头,缄默地听着他发泄情绪。
良久,他气息逐渐平稳了下来,但偏冷质的嗓音仍余嘶哑:“白马子啻何在?”
陈患以为这话在问他,刚想回话,却见从他身后一道黑色的身影掠近,他头上戴着一顶纱帽,遮了脸面,他走路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跟“飘”一样眨眼便来到了国君跟前。
陈患呼吸一滞:“……”
“禀国君,他一直没有露脸,即使是南昭国移主这样一件大事,属下以为他要么重伤而亡,要么已隐世遁去。”
楚沧月身上散发着令人发寒的冷漠气息:“掘地三尺亦要找到他!若拿不到他的头颅回来,你亦不必再回来了。”
暗卫垂头:“喏。”
在暗卫离开后,陈患再次独自面对国君,总感觉四周的空气在慢慢被抽空,呼吸困难,他有时候在想,为何朝臣数百,却偏偏要独喊他来,他其实并不想享受这般君恩“偏宠”,心中这样腹诽着,但面上却温淡平和,没有流露出太多不情愿来。
他忽然想起一件正事:“国君,方才郢城令派人传来消息,北戎王来郢都了。”
第七十一章 主公,明算
楚沧月眸色阴郁,似蕴着一团散不开的墨:“是为何事?”
陈患兀自思索了一下,摇头拱手道:“臣不知,他忽然离开驻地赴京,到底是有些奇怪,或者是有什么紧要事情上禀,但来不及传报上达。”
“人到了,便直接带来见孤。”
他交待完事,便步履踽踽迈入翠微花红的园林之中,似心有千千结而郁结不散。
陈患站那儿见君主没遣他走,自不好私自请离,他一介无甚实职的小公务员打量了下四周,只见湖泾两岸那排神威冷峻的守卫,却不见内侍宫人在此界候旁游走,再见那一地散乱压轧的文件书卷,满心叹喟,便蹲下来本本卷卷拾起摆好……
正收拾着,天色一下昏暗了下来,如同日夜颠***习凉风有了簌簌的力道,下一秒大雨磅礴倾盆而下,陈患听见那啪哒啪哒敲击要亭檐上的敲击骤急的声响,慌乱朝着园林那柳暗花明处看去。
却见国君在稀枝疏叶下,竟不避不躲地站着,雨水从层层叶片洗礼过,浇透了他的肩膀与顶发染下一片墨黑色,垂柳下,他在雨中冷疏漠漠仰头,一身的幽萦孤寂,净慈烟雨中不知在遥望何处?又在想些什么?
那一刻,陈患心头有些悯惜,竟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强国君王竟是有些可怜。
高处不胜寒啊。
——
赵国邯郸
与楚同月收到秦国那边公室发布官文的谍讯,透如今是邯郸城令,管理整个城中上下事务,他马不停蹄地进了赵王宫上达给了后卿。
两人一道走在赵宫的一座白石桥上,水面粼粼,一阵风过渐大,豆大雨滴“哒哒”落下,两人快走走于亭下避雨。
夏尽秋来,难得一场甘霖降落,倒也不觉它搅了什么漫步多情花绿游园的兴致,反而坐亭观斜雨,别有一番滋味。
透拿出胸前的羊皮纸摊在后卿面前,语气古怪:“君上,你说这秦国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公然与楚国划清界线,难不成真打算投靠咱们赵国?”
后卿取过,凝墨的眼眸在上面一一看去,而后失声一笑:“两两相怨不可解……这等酸言酸词竟会是陈白起所写?”
透撇了撇嘴,小声道:“这怎不能是她拟稿的?这公仇显然是指他楚沧月不顾情面侵犯了她故土南昭国,伤她族人在先……”
后卿了解她,她对南昭国可没有这么大的责任跟维护,巫族嘛,归属她的倒是一向不容别人染指,毕竟她一向护短得紧。
“孤倒中觉得,这份公文不过是她为掩饰真正目的而虚晃一枪,只是孤这一次也参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透讶道:“君上的意思是说,我们都误会了,她与楚国划清界线,并不代表一定会与赵国联盟?”
后卿瞥了他一眼,一双玲珑玉眸微佻:“你觉得她会?”
透一噎,但想了一下,又不肯定道:“可是,她得罪了楚国,又不与赵国联盟,此举便显得太过无脑愚蠢了,再则她或许不会,但秦国又不是她一人说了算,哪怕是赢璟那小儿也把权不了整个秦国庙堂公臣吧。”
后卿道:“赢璟的确办不到,但她却可以,她上有秦王为后盾,下有右相相伯荀惑与上大夫稽婴拥护,虽则左相百里沛南选择中立,但近年来亦隐约对她的桎束有了纵容,这上层的一拨人几乎全数占她那一边,下面的人再反对又能如何?公室式微,秦朝臣中连一个替他们出头的人都没有,可不就是她一言堂嘛。”
透听得目瞪口呆,久久找不到反驳的字句。
好像的确也是这样。
而且听说,满文武朝臣私底下就没有几个敢非议她的,她的暗探无所不在,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能耳闻入细。
透一想到,都是给人家当臣子的,她可混得也太……牛了吧。
他酸酸道:“也是,秦王明知不和祖制与周礼,却在周灭那一日,便向天下宣召她成为摄政王,如此离经叛道之行径,在仍在秦国没有闹出多大的水花,她以王侯爵位相称,若是功成身退那日,无疑亦会是一方封主国主了。”
后卿睨他,没人那本事,倒敢肖想别人的成就。
“别人不知,难不成你也不知秦国那些个老顽固有多不待见孤,若要让他们与赵国联盟,只怕得海水干涸山脉尽倒,孤都不去想那美事,你去查查近日秦商那边的动静,另外让司马与九旬伯去一趟北贩那边时刻监控着秦军动向。”
透听君上自我调侃的话,一面觉得秦国不识好歹,一面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事实,老秦人一向固执,不会轻易改变想法去屈就。
再听君上问话,他忙道:“咸阳城眼下禁严得紧,十里一防哨,百里一设卡,完全围成一个铁桶,说是不与楚商那边相通,但实则却不放任何一路人过,他们俩带人过去,估计也探不出些什么来。”
后卿不以为然:“他们自有法子办事。还有陈患那边可有新消息传来?”
透一想也是,那两人一文一武,惯于见缝插针的行事风格,派他们去倒正是合适。
“陈患上月才传信来,说楚沧月虽待他如近臣,事事寻他,却始终不信任于他,并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实职公务,不知是怀疑还是在试探。”
“楚沧月只怕是谁都不信,连他那个被封为世子的侄儿楚溟亦一样,让他留在楚沧月身边不过只是想让他给楚沧月随时添个堵,闹闹心罢了。”
陈患的性子与神态,偶尔间倒是与“那人”曾经面君时有几分相通性,再加上他也姓陈,他就不信楚沧月不会关注到他,至于楚沧月信不信任陈患亦无妨,再厉害的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总会寻到机会的。
见君上眼下心情不错,透便有了一个主意,他问:“君上,如今陈太傅与那楚沧月间如隔山挡海,彻底闹翻了,听说南昭国那边缺人,她也将夫婿留在了远海国南昭治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家,眼下她在朝中如鱼得水想来也无甚大事处理,不妨咱们让她来赵国一趟,对了,正好她前几年留下的一伙人常年光吃粮不干事,还得费力咱们给她养着,还不如一道还给她一并撵走。”
后卿想到她曾说过,来接人时会任他予取予求(?),又想到她成婚当日那绝情言语神色,一时竟气笑了:“这倒是,便让使臣去一趟秦国吧。”
不是想让别人都误以为秦与赵联盟了吧,正好走这一趟啊便坐实这事,不管她真实意图为何,他都会让她明白在他这儿沾了腥就别想甩手。
“那透这就下去安排,如果这一趟顺利,干脆别放陈太傅回秦国了,直接来一场两国姻亲结盟好似也不错啊。”透异想天开地建议道。
后卿一听,却是笑意淡了,凉凉地盯着他:“依她那性子,大业未成远嫁是不能的了,你这姻亲之说,莫不是想要让孤嫁过去?”
透的话无疑是踩到了后卿的痛脚,当初为不与他们纠缠,她另嫁他人为妇,立志死守在秦国绝不挪窝,这一趟派使臣去秦国,人只怕是请不来了,但却可以气气那些个秦国老货,当初秦国将人从他这儿夺走,他这口气至今不顺,另则也是提醒陈白起,拿他作筏子,他可是会收取代价的。
见君上一下晴转多云,脸上的明媚慈光一下成了索命的锋利镰刀。
“透……透也只是随口胡说,胡说的,哈哈……”他干笑一声。
亲婚被拒,新娘另嫁,这桩惨事的确不该多嘴。
怪只怪君上你不爱那娇软乖顺的居家女娥,偏爱这在朝堂上玩弄风雨的彪悍太傅,他们这些当下属的能怎么办,只能给他绞尽脑汁地筹划了,可谁知道这“新娘另嫁,亲事已是遥遥无期”已成了毒点,提之相关君上必然变脸。
——
另一头的楚国北戎王快马加鞭赶到郢都,陈患早已等候多时,领着人一道匆匆进了王宫,一路走来,陈患观他心存大事,面色凝重,短短一截路便是满头大汗,着急要觐见了楚王,于是嘴边想套取的问话便又咽回去了。
他此时心不在焉,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楚沧月在“国议厅”内,北戎王连跨几步石阶,迈过门槛入了殿内,礼节尚未摆出,嘴上便先一步嚷道:“国君,大事不妙了。”
内侍大臣皱眉:“何事慌张?”
蛮国之人,行事粗鲁不知礼数,进门便张口嚷嚷,这是将他们肃穆严正的国议厅当成街道市坊吗?
这时,勋翟与国尉公孙长良、上大夫廉光一块儿从书房内侧,而国君楚沧月则站在齐齐磊磊的书架前,闻声淡淡一撩睫。
“将人带进来。”
内侍大臣从鼻中喷了一股气,扬臂比了比,让人在其后跟随。
北戎王这时又羞又臊,被内侍大臣那不耐鄙夷的眼神掠过,只觉浑身上下都像火烧一样,内心是有愤恨与恼怒,但想到要见楚王,他立即又将脸上的神情转换,恢复了之前的凝重,还有刻意压制的急迫情绪。
陈患跟在两身后,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北戎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的转变。
来到厅侧相通的书房内,他们看到了勋翟上将军、国尉公孙长良还有上大夫廉光都在。
勋翟因为巨的缘故,一向对这个半路截道的北戎王不顺眼,他问:“北戎王急匆匆从草原赶到郢都,所谓何事?”
北戎王抱拳一揖,扫视了一圈为数不少的人,迟疑地问道:“不知可否让我与国君单独商谈?”
别扭的中原话,还硬加上别扭的中原礼仪用语,简直辣耳朵。
勋翟心中冷笑一声,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有何要紧事迟迟不肯道人言,反倒有闲心还要摒退左右,北戎王倒是威风啊。”
公孙长良却拦下他,合情合理道:“既是不肯为旁人所道之言,自然是要摒退左右,你气恼个什么。”
“我——”
这时,楚沧月放上握卷,侧首望来,凤眸狭长睫毛漆黑,额间一点朱砂红,令其俊美如同海棠微薰,红袍繁冗却精致华美,极具威仪的天子之态。
“他们是孤信任之人,北戎王有话不妨直言。”
廉光在旁抿唇隐笑了一声。
勋翟与公孙长良默契地对视一眼,也安静了下来,不再这一唱一和地闹事了。
北戎王见楚王已经发话,纠结了一瞬,便也没了顾忌,他脸色极其难看:“国君,有人拿着我北戎公令叫上门来,令我在指定的时间将楚境北地驻兵放道,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我自是毅然拒绝,可他却要拿我一桩旧事丑闻来要挟!此事我亦无计可施,还烦请楚王相救!”
此话一落,书房中霎时一片落针可闻。
在场所有人都有诧异,陈患站在不起眼的角落,与内侍大臣一道,拧眉沉凝。
良久,楚沧月问他:“此事当真?”
“绝无虚言,倘若有假,便让上苍来雷劈我!”北戎王焦急地赌咒起誓,连“天打雷劈”都讲得不伦不类。
还真有如此嚣张之人啊。
“既已会面,那此人你可认识?”
“不认识,对方是一个火毁了容的高大男人,驾着一辆青铜轺来而来,那些相送的武士一身布衣,从说话穿着上来看,倒有些像雇佣游侠。”
因为是实话,他讲得很是通畅,描述得也无差错。
“那王令又是何时丢弃不见的?”
“自先父去世,王令便一直找寻不到。”
“也就是说,他们故意隐藏了身份,拿来一桩令你会在北戎身败名裂的旧事警告你,你却不被其威胁,而是选择急忙赶来郢都向孤告密?”楚沧月看向他,冷峻俊美的面旁在书房这条框赫赫的光线中,有种在暗处洞察一切的明锐犀光。
北戎王的心咯噔一声,有些不受控制的慌乱开始蔓延,他警告自己不可此时乱了主张,牙关咬破了口腔腮肉,血腥味一下便涌出,他低下头,震声表忠明:“我北戎自投效于楚国,便一直唯楚王之命是从,绝无二心,再者那贼人手握王令,拿旧事要挟,即便应下这事,难保不会一直受其胁迫,最终仍旧丢失一切,是以我宁可冒险一试,拼上一切令楚王得知真相,为我讨回公道。”
第七十二章 主公,楚祸
其实在北戎王抵达郢都前不久,北地草原上已有一封加急密函送到了楚沧月的案头之上,其内容大抵与北戎王所言不差,其所补充的不过是他得知内容的一些细节。
北戎王虽然没有隐瞒有秘密车队到访北戎一事,但却并不表示他的忠诚是可靠的,只能证明在这件事情上他选择了楚国。
“这事会是谁做的?”勋翟看向公孙长良,让他给提提意见。
公孙长良一时也没有头绪,眼下可以怀疑的对象着实也不多,但每一个好似都不该是做这种事情的人。
见公孙长良沉吟不作声,勋翟便自己来猜:“难不成是秦国?”
依旧没有人应声,勋翟便抱臂,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他们前一步发出要与楚国决裂的公文,看琮这下一步便是打算要来进攻楚国了啊。”
公孙长良无奈地看他在那儿“信口开河”一眼,提醒道:“不太可能,秦国已久不出兵,一直固守于城,想必是要等一个万全之策以雷霆出山,可眼下出兵着实冒险而突然,难不成你真相信秦国会与赵国联盟啊,再者,谁会在出兵前先决裂给对方以示警觉,又大摇大摆地派人前来要挟,行事如此出格与显拙,完全不似陈太傅、相伯荀惑那等计谋讷深的人做得出来的事。”
经他这么一说,有理的据的,好像完全将他方才一顿“胡说八道”给压扁了。
廉光这时也出声:“但也说不准,万一秦国就是打算行这一样一计出奇不意的话……”
“那赵国呢,秦国当真以为他能够不兴举国兵力便能够战胜楚国?若是他非要与楚军斗个胜负,那赵国便当真要偷笑了,谁都知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公孙长良道。
廉光一时也反驳不了这话。
这时,楚沧月忽然发问:“秦国这几个月可有何动静?”
他看向陈患的位置,陈患这几个月虽无实权职位,却是帮着楚沧月处理一些事务,相等于一个内侍大臣的位置。
他立即从旁观者的角色抽离加入了一场天下围猎的“手谈会”,他上前几步,拱手回道:“不曾听闻有何异动,在秦国咸阳官署发布了那一则公文后,秦人便封闭了国门,只准进不准出,我方斥候至今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
秦国这边忽然禁严整顿,就让人更摸不准套路了。
勋翟又道:“会不会是赵国、后卿那厮搞的鬼?”
不等公孙长良发表意见,廉光先是摇头:“如此拙劣之计,端不是那后卿那挖深坑不见底的作风,或者是什么小国……”说到一半,他又说不下去了。
那三十二小国势微,在这几十年中逐一被各国吞并,只存余不足边陲的那几个,可这其中哪个敢冒犯楚威,这话根本就不合理。
勋翟作为一个将军,他的战事敏锐令他着重在危险之处,他道:“无论是谁都表示对方开始有所动作了,不如立即派兵加强北边防线。”
他说完便看向国君,可他自问了秦国一句话后,便只听不发表言论。
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若没有即刻反对,则表示在考虑。
公孙长良一惊,立即劝道:“国君相信此事?万一调动兵力在北境,那官道那边与后河的兵力则又要重新部署,这或者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啊。”
北戎王这时插言,表明立场:“诸公放心,等我回去,一定加紧兵力巡逻,绝不让任何可疑之人靠近。”
廉光想到驻守在北境线的北戎军有十几万人,足以铸成第一道城防线,他对北戎王道:“北戎王,你且要驻守好北防线,若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对方若不得你避让,一时半刻亦办不成事,但想必一计不成,还会再生一计,你且细细查来,对方是何底细,若有任何蛛丝马迹,也立即传讯来报。”
公孙长良亦赞同此法,唯勋翟眉头紧锁,总觉得心头有些不安,他还是更倾向于派重兵驻守,直到查出背后鬼鬼祟祟之人。
楚沧月这时对北戎王道:“你先回北戎,孤随后会派一位能士与一支精锐一道前往北戎助你,你无须担心对方设计于你。”
国君发话保他,北戎王如同找到了主心骨,眼中感激之余,心底也暗松了一口气,这至少说明楚沧月并没有怀疑他这一趟的目的,只是不放心北戎军驻防的坚固星。
“谢国君,我今日便启程回北戎,不会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你所嘱咐之事,我亦不会懈怠疏忽,有我在一日,北边防线绝对固若金汤!”
他一旦松懈了心神,便妙语莲花,连忙应下。
“速去吧,莫耽误了紧急军事。”
“遵令。”
陈患道:“国君,臣代你送一截北戎王。”
楚沧月正与公孙长良他们有事相商,闻言瞥了他一眼,挥挥手,随他意。
陈患拱手一道退下。
他观北戎王来时步履匆忙而急切,离开时却缓慢而沉重,并无轻松多少,反而愈发沉郁于足,这是为何?
在北戎王离开楚王宫后,陈患只送到宫门处,身边再无旁人,他脸上的慌急与沉重便全然不见,他一个利落动作便翻身上了马,率领着一队北戎军片刻不歇,一路乘风疾驰地出了郢都城,然则,却在空无一人的山道口处骤然勒马急停。
他忽地情绪癫狂,朝着陡峭山壁处高吼一声:“啊——”
“啊——”
“——啊啊!”
回声嘹亮,不断徘徊。
“王——”他的属下不禁惊愕。
北戎王嘶吼完后,粗重喘息如牛,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攥紧了手中缰绳咯吱作响,哑道:“……终究还是做了,只盼这一次的决定,不会是一个错误!”
他为了一个期望的未来而赌上了一切,若不能够赢,他与他的族人们都将为此付巨大的出代价,甚至是万劫不复的后果。
——
在北戎王离开一段时间后,陈患回来回禀:“国君,北戎王并无甚异常,在离城之后,亦是一刻不歇地疾奔赶往驻地,并无与任何可疑之人接触,他的一切行为皆有迹可寻,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楚沧月闻言后,却没有对他这番结论有任何表示,只淡淡道:“继续派人监查着。”
陈患没想到国君竟如此谨慎,他垂下眼,拱手道:“喏。”
——
九月初九——重阳节
在这一日,各地都有祭拜祖先与感恩秋季丰收的祭祀活动,楚国亦不例外,原本这一天该是热闹且喜庆,朝野上下一片欢腾之景,然而,一切的平和景象都被一名红衣骑士疾驰骏马箭一般到来郢都而打破。
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不胫而走——楚国北境驻地防线被破,敌军毒计夜袭,北戎短短十来日便沦为敌军刀下亡魂,如今楚国后方竟是门户大开,任人踩踏。
楚沧月自然是第一个听闻此事的人,他半晌没有动作,而是目前沉沉地盯着窗外秋风瑟瑟,天气越来越冷了,凉飕飕地不止刮入人心发寒。
书房中的其它朝中重臣都脸色阴沉,如散不去的阴翳之云罩在头顶。
良久,楚沧月撤回视线,望向陈患:“北戎王如今何在?”
陈患皱眉:“沿路的暗线来报,他倒是除了累极疲倦方眠,其余时间皆全力赶路,但按路程来计算只怕还没有赶到北戎。”
楚沧月闻言,波澜不兴,语气此刻竟是十分平淡:“也就是说,对方在他方方一离开北戎,便趁机发动攻势拿下了北地草原?”
“这怎么可能?”勋翟也是打战的人,他不相信十几万兵力竟如此不堪一击。
公孙长良脸色一变:“北戎叛变了?”
廉光却有疑虑:“可他若是叛变,又何必如此真诚实意地跑这一趟,他全力赶回,对方却像是算准了他的行动而备战迅猛,只怕是督军不严,既看不破对方的意图,反而遭人利用前来郢都拖延了时机。对方能如此迅速收拢北境,据说那人是趁着北戎王不在,手持王令妖言蛊惑,令北戎军大部分人反叛,这才短短十日攻破驻防。”
北戎王一走,北戎群龙无首,被人一鼓动便遭了计。
“持王令者是谁?”
此人绝对是个关键人物,毕竟哪怕有“王令”可号令北戎军驱使,但前提是对方能够信服于北戎族。
陈患道:“对方将消息隐瞒得很紧,还没有查出,但相信很快就会知道了。”
“怎么回事?”公孙长良有种不详的预感。
陈患看了一眼楚沧月,才道:“寿春斥候来报,对方率领着约二十万大军朝着寿春进发,显然已经打算攻城。”
他们顿时震怒。
区区二十万大军竟然如此嚣张猖獗?!
勋翟第一个站出来,抱拳凛声如霜道:“国君,臣愿请令挂帅出征!”
楚沧月没有第一时间应肯,而是眸光幽沉,对他们道:“此事处处蹊跷,诸多疑点尚未理清,孤自知事态迫在眉睫,但欲速则不达,今日且各自冷静思虑一番,明日早朝再奏。”
第七十三章 主公,城殇
郢都王宫的国议厅内灯火一夜未熄,门外等候的内侍大臣李易也是一夜未眠,天将将亮时,一道平静的声音从书房传出:“寿春那边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还没有,只是北境驻防被破一事,郢都城内却在议论纷纷,消息不知从何走漏?”内侍大臣李易回道。
楚沧月在李易回话时,也从书房步出,站于檐下。
晨风徐徐,他长袖飘飘,立于廊中,似欲乘风归去。
“城中的别国斥候又何止一二,去传军令吧。”
他将一枚兵符交给李易:“将兵符交给勋翟,调二十万兵马前往寿春击退敌军,令单虎为副将,领三千骑兵先行出发。“
“喏——”李易捧下兵符,立即躬身准备退下,却又被楚沧月喊住。
他神色幽深而抑隐,许久,方轻叹一声:“告诉勋翟……上了战场,无须犹豫,当断则断。”
李易将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并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于是他将原话如数转告给了勋将军。
却见他也是一脸不懂其意,苦思闷想的样子。
李易发笑:“若将军想不通,便上战场上想吧,国君的话你牢记于心便好。”
勋翟这才如重释放,他俊朗如曜日的面目依旧如年轻一般朝气,他朝李易拱了拱手:“李易,等本将军回来再与你好好把酒言欢,你且等我。”
李易回礼:“那李某便等着将军凯旋而归了。”
——
寿春城
黑压压一片杂色军队兵临城下,那是敌方的二十万大军,领军者骑着一匹枣红骏马,他一掀扯掉身上的披风,底下却是一个长相奇特、身材魁梧高大的男子,他无眉无发,石雕一样立体深邃的五官,高鼻厚唇,他着一身雪银色铁甲,像煞神一样凶目恶颜。
城墙上的统帅勋翟在看到他那一张脸时,瞳仁猛地一窒,整个人呆滞半晌。
“怎么会是你……巨?”
他不可思议地喊道。
对方抬起一双木然平静的浅色眼瞳,高声应道:“勋将军,请赐教。”
“为什么会是你……”
勋翟忽然想起了在离开郢都前,李易代国君传给他的那一句话。
“无须犹豫,当断则断。”
当时他没有听懂,但现在好似悟了。
难道……国君早已猜到这幕后发动兵变之人,是巨?
可他自北戎先王去世便失踪多年,他若有心争权夺利,这北戎便不会是如此这般气候,如今他率领大军攻城,是何意?
他如此庞大的兵力又是从何筹集而来?
这时,巨身后那些掩头藏尾的杂色军队,显出了真身,他瞠目一看,便暗吸了一口气,竟全都是北戎军!
十几万的北戎军参杂在寥寥的几十军队当中,因之前他们一直用粗布包头埋身赶来,倒是一路不查,如今一旦掀起底下的身影,那北戎人天生的粗犷高大却那样的醒目。
原来,北戎根本不是被打败溃防,而是全数北戎军叛变了,他们背弃了北戎王,选择了拥他为北戎首领。
难怪了,难怪了短短十几天便发生惊天事变,若是他,一切便说得通了。
或许国君早就猜到了吧。
可是为什么?
勋翟始终想不明白,巨当初为楚国效力,为将为帅,北戎亦投效了楚国——“为何,你为何叛变?”
他声嘶力吼,眼底激存红意。
巨缄默了片刻,才道:“巨这一生,只忠于一人。”
只忠于一人?
呵。
那人是谁,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
原来如此啊。
勋翟一掌拍在宇墙上,在高处冷声连连:“好啊,你巨心硬,你没拿楚国当家,没拿我们这些人当你兄弟,你——你只惦记着你的前主子陈娇娘是吧,好!今日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们这些当初在王宫内冷眼旁观的凶手,给她报仇吧。”
说到最后,勋翟眼眶已湿润一圈,当初那件事一直也是他的一个心病,这么多年了,他并非不愧疚懊悔,他痛苦,他看着国君那样更痛苦。
人年轻的时候总会犯错,可他做的错事却永远悔改的机会了。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及,巨脸色一下就变了,他目光让人不寒而栗:“楚国欠她的,也该还给她了。”
勋翟闻言大笑:“呵哈哈哈——好,今日我勋翟便来会会你!你若胜了,我这条命就权当拿来给她赔罪!”
“开城门,杀——”
“杀——”
——
十月初二,郢都城,梧桐叶落,秋风萧瑟,一叶便知秋意。
王宫,陈患疾步冲入书房,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面送来谍报:“国君,寿春那边送来的紧急金箭密报”
“拆。”
楚沧月正忙于案牍中,无暇抬头。
陈患应下,缓了缓气,便拆开密报。
“……”陈患盯着上面的内容,瞳孔一收一缩,却久久无法读出一个字。
楚沧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便颦眉抬起:“读!”
陈患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咬咬牙,艰涩读到:“九月二十七,寿春城破沦陷,单虎将军被俘,勋……勋统帅,战死沙场。”
哐当。
楚沧月手中的笔掉落在桌上,墨汁浇落一身,他脸色苍白怔神。
“……重读。”
陈患此刻喉中发干,只觉密函字字如血,令人眼前一片猩红:“九月二十七,寿春城……城破沦陷,单虎将军被俘,勋——”
“不必读了!”
楚沧月徒地冷然站起,他站得太急了,眼前一黑,他一手撑案,一手抚额,陈患着急上前:“国君——”
他伸手:“无碍。“
“继续读。“
“敌军将领乃北戎国上将军巨,北戎全军叛变投效于巨,以十数万之众集兵城下……“
这时,一阵急促的步伐冲入书房,公孙长良双手颤抖拱起,一边声线不稳地问道:“国君,寿、寿春城真的败了?那……那勋翟他……“
他刚问完,廉风与其它几位楚国重臣匆匆而至,其中庞稽、项勇都来了。
“国君,我等听闻寿春一事……“
内侍大臣李易本该挡在门边,但见他们急色火撩之态,迟疑间松了防卸,等人掠入,方一道追来,见国君并无怪罪之意,方心头一松,悄然告退在门边守着。
楚沧月长吐一口气,闭上眼,淡淡道:“陈患,再重读一遍给他们听。“
陈患这是第三次重头再读,但他并无不耐烦之色。
在念到“以十数万之众集兵城下“时,公孙长良咬牙道:”勋翟与吾楚军是何等英伟兵强,那北戎莫说是十数万,便是二十数万亦不可能胜!“
其它人亦是这般想法。
若真是败了,必定对方使诈,或用诡毒之计。
陈患叹息一声,道:“诸位稍安勿燥,且听陈患念完。“
“噤声。“楚沧月睁眼,那薄莹如一抹月光的凉意扫过他们。
他们顿时发热的头脑冷了下来。
陈患继续念:“北戎军十数万不惧为患,然则兵中另五万余兵力却势猛如开山之斧头,五万余人可敌楚十数万军力,勋翟将军与巨杀斗时,五万余军人之中尤分裂出二千奇兵,他们如同屠夫一般,收割人头如麻,轻渺无声,似江湖刺客,却又似军中猛将,其力不可卸,其势不可挡,吾军大败,愧矣,惭矣。“
愧矣,惭矣,这四字简直如刀在割他们的心。
陈患读完,书房顷刻间的空气如同凝固一般沉重、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来。
五万军队,可敌二十万楚军之兵力,这是何等骇人听闻之事?
楚沧月忽地笑了一声,这突兀一笑,他们讶然望去,却见国君面色极白,眼底薄红,仿佛没有焦距,面上的那一笑却凭觞清寒,严霜结夜阶,让人从脚头凉到头顶。
“她竟谋计了这般许久啊,孤从未小觑于她,却不知这些年来,她进益更甚,步步为营。北戎反,寿春破,折兵损将,楚国大势已去一半,她下一步,便该是秦国大军冲击而退之了吧。”
书房中的人听到国君一番长话,一时不明这“她“是谁,然而,他最后一句却直接点明要害,他们瞬间震惊。
“——竟是秦、秦国?!”
——
赵国邯郸
后卿听着透这段时日汇总下来讲着楚国发生的事,楚跟赵,向来有仇,只要有一倒霉,另一方必定开怀畅笑。
透眉飞色舞地说着:“楚沧月的左膀右臂接二连三的死了,楚国先是北戎叛变,又是寿春城被攻沦,他眼下只怕得愁死了。”
后卿不爱喝茶,但为显品味与仪态融景总会备一壶煮着,他平日不见客,却宁愿饮着纯然的天然泉水。
他抿了一口浅淡的甘甜清泉,道:“是孤小看她了,想不到,她竟真的对楚国发动兵变。”
透愣了一下,一脸茫然:“他?是谁?”
后卿这时轻笑了一声,没理会透的疑问,而是陷入自己的愉悦当中:“楚沧月眼下必定心如刀割吧,兵败如山倒,心腹战死,而无情要取他楚国的人,他必然也猜出来了。”
“哎呀,主君,到底是谁啊?”透问半天没问出来。
后卿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能趋势这北戎王座下一等猛将巨的,这世上除了先北戎王,便只剩一个人,你道是谁?”
透想了一下,刹时瞪大眼睛:“真、真的是秦国啊,陈白起真的在攻打楚国?”
他想起来了,那个北戎人巨之前在楚国跟过“陈娇娘”当仆人,两人相伴长大,后来才被北戎王寻回。
第七十四章 主公,秦疑
后卿抿唇一笑,那笑意内有几分与有荣焉的宠溺:“这天下谁都不认为她会动手,她就偏要动手给天下人看,她那胆子连天都能够捅破。”
透咽了咽口水,猫眼熠熠,有些佩服:“君上,这陈太傅的谋略算策,当真精妙啊。”
反正依他这脑子想不到的,这些事虽说最终结果听起来,不过只是朝前跨了两步,一个北戎反叛,一个攻破春城,但这每一步内里的乾坤却是令人参不透的千千道道,但凡过程中一道不顺,便道道不顺,解一结容易,但能解这千千结,却非同易事。
“不过,她这样做,终究是有隐患的,她若出兵攻楚,那秦国眼下可就脆弱得紧,倘若我们这时出手……她这样做,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
说到这,透顿了一下,然后凑过头,好奇地问国君:“君上,若秦国调动国内大部分兵力去攻打楚国,露了空缺,你会对秦国出手吗?”
后卿指尖轻点台面,毫无迟疑道:“自然会。”
透:“……”
你不是对人家陈太傅痴心不改,多年不娶寡居至今吗?
难道你对你爱的人,付出就是如此吝啬虚假吗?
后卿弯起沾了水渍的润泽双唇,那绵长的眼神中有些危险意味:“别用这般负心的眼神瞧孤,同样的问题,你若问她,答案只怕亦一样。”
透怂缩回头:“好吧,你们这等高人的想法与默契是我等凡人不懂的,但既然她能懂君上的想法,那为何还要这样做?”
透着实想不明白这陈白起在打什么算盘。
她能打什么算盘,无非就是另外在他这边也挖了“深坑”,等着他一个不慎往下跳。
他能猜到她的打算,却猜不到她脑子里的计划。
后卿眯起眸,眼底泛起深究:“她自不会犯这般明显的错误,只是她到底在布什么棋局,她有什么依仗认定赵国不会主动出击?”
他在盘算她到底藏了多少底牌还没有露。
——
话说这边寿春城当日攻破城防,北戎军与伪装军却并没有借此捷战势头直趋而上,他们反倒不杀楚军俘虏,不入城踏骑威风,只抓走了楚国一位骁将单虎,便行动迅速撤回了北戎旧地。
楚国对他们这般做法无法理解,惊疑不定之际,有人猜测对方定是自知兵力折损,再继续贸进必也不能够再走多远,便弃城而去,亦有人猜测北戎定另有阴谋诡计,待局成方一举再攻。
无论如何,寿春城不能无军无将镇防,国中派了五万兵力由南随前往驻防守城,若北戎那边再来,后续集结预备的十数万楚兵必顷轧而上。
在北戎军撤离返旧地的消息还在热论中,楚国另一条震惊的消息忽然爆发出来。
秦国上将军王翦率领秦国五十万大军从官道直奔郢都而去。
王翦大军以骑兵为首滔滔洪水肆无忌惮地冲向官道,楚国守军突遇空降,那轰隆的巨响像世界末日一样惊响在头顶,他们眼前的一切显得那般迟缓放慢,血色的晚霞在渐渐消退,但战火的蔓延却冲锋陷阵……
哪怕楚军第一时间调动了后备兵力前往支援,仍旧赶不上秦国这一趟的来势汹汹。
对方用了十三天策反了北戎境地,攻破了楚地后防边境,且他们“就地取材”,直接以北戎十数万兵力反戈攻破了寿春城,由于不必另整兵马的时间与路程的耽搁,于是全程下来耗时尚不足一月半。
在楚国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然接连被攻防三线,哪知,这些都tm的还是障眼法,是蒙蔽他们视线的一个诡计,真正秦国大部队趁所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后部北境之地的时候,秦国大军已大摇大摆,扬尘而去,直抵郢都郊外几十里地。
然则,王翦却并没有率大军兵临城下,反而收拾收拾原地休整,在城外遍地营寨,炊烟升起,竟是一副打算长住之相。
——
郢都国议厅
楚沧月淡紫王袍散于垫层,坐于檀木屏前,厅中的两排座位已满是朝中大臣就坐,官服各异,隆重而沉抑。
淡淡的暖黄阳光从窗棂洒进室内,铜钱大大小小的光斑映在白玉地砖上,浮起了光尘明亮,角落处摆放的铜树灯火明齐,却融不入这一厅殿中央内的肃穆深沉。
有臣疑虑:“主公,你道这秦国大军是何意思,集大军在城外,却不攻城?”
有人蛮直:“管它的,我们正好可以调动国内兵力,里应外合一力击溃秦军!”
“……会不会这其中有诈?”
主要是被对方接二连三的计谋搞坏了心态,他们现在都些心惊胆颤了,现下郢都关于秦军五十万大军压境的消息甚嚣尘上,止都不住,人心惶惶如同散沙。
别说平头老百姓慌了,他们也担心一转头,又是一个让人头炸脑裂的事情发生。
公孙长良抚了抚美髯,沉声道:“国君,王翦乃老将矣,此举绝有深意。”
楚沧月亦赞同,他问:“秦国五十万大军,是如何归置,可有打听出来?”
郢都令拱手:“回国君,他们眼下盘桓在三十里地外的邱游河附近,他们就河取水煮食,营帐连绵,炊烟不歇,兵漫漫而庞大,然吾军中斥候曾从高处山永监测,秦军人数应不足五十万。”
公孙长良讶道:“这么说,他们秦国虚报了军数?”
立即有人兴奋一拍案:“果然,我就说,秦国就算这些年发迹起来,从十几万的兵力增长,也不定敢一下派遣出五十万兵力,难不成他们秦国便不留了兵力防守?倘若倾国而出,他们秦国怕不是真的打算给赵国送菜?”
廉风脸上亦有喜色:“国君,若当真如此,秦国便并不足以为患,他们愿意驻地邱游河便由着他们,待我军备齐兵马,时间拖长了,必然是他秦国先垮。”
楚溟这时拱手道:“叔父,衍以为备军迎战虽为首要,但也绝不能放松对方的一举一动,眼下秦国如巨虎在门,城中百姓成日提心吊胆,流言蜚语不堪入语,还需派人安民稳定人心。”
楚沧月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他这段时日脸色比较苍白了许多,但精神却并没有颓靡:“衍儿所言有理,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处理。”
他又对众臣:“继续派斥候再探,想办法深入秦营,探出具体情况。”
——
隔日,楚国斥候继续来报。
“禀国君,秦军在上游布渔网,还开始挖地栽种,疑似要自给自足。”
内侍大臣李易一听,神色恼怒:“秦军莫不是太过份了!”
项虎也傻眼了,他怒笑了:“难不成他们还打算在我们城门前安家?”
廉风昨夜思计了一夜,他有一法倒是可以两全齐美:“此事有古怪,国君,我们不如派使臣前往交涉,一来弄清楚对方的真正意图,是欲战还是欲和,亦有个说法。他若让特使入营,便表示他们风光磊磊,倒不怕被人窥探**,并没有搞什么阴谋诡计,我们亦可以趁此机会观察营地具体真实的情况。”
“可他若不见使臣呢?”公孙长良问。
楚沧月倒是听懂了廉颇风的意思:“廉卿的意思是,若他拒绝,这表明秦军心虚不敢应战,那虎威之势不过是假相,他们或许另有计谋,但一切的诡计在强大的差距面前却都是虚设。”
此计妙!
“那派谁去合适?”公孙长良问。
“不如让小臣去吧。”陈患站出来,他清秀斯文的脸上没有多少情绪,温声自荐道:“患自问比不得在座楚国肱臣大有用处,这等小事便由忠前往代劳吧。”
其它人一时都没有吭声,看向楚沧月,等他定论。
楚沧月狭长的眸子落在他身上,明灭不定,里面无形的威压却半分没有减缓,陈患低垂着眼,袖下的手暗暗握起了拳。
“你一介文人倒也不便为主使前往那蛮戾的敌营,庞稽,此次特使你为主,陈患为副使,一道结伴去吧。”
话音一落,陈患方暗吐了一口气。
庞稽一听国君让他当特使,自当没有异议,只是他并不想与陈患一道,因为他总觉得这人身上有古怪,看起来温温淡淡,与人融洽,但实则却不坦诚磊落,令人不喜。
但君令如山,他没有将不满表露出来。
“喏。”
——
没有另挑时辰,陈患与庞稽两人约定各自回居所换置准备一下,便带着一队人骑马出城赶往邱游河,陈患为人低调,依旧是一身暗纹士子袍服,但庞稽却贯甲帅盔,金丝斗篷披身,穿戴得十分威武,不堕他楚国将军之威名。
见陈患那一身寒酸的装束,庞稽紧了紧眉,却抿紧唇并没有说什么,到底是个副将,谈话全程皆自己出面,他小人物穿怎么样都无妨。
但同时他心底有些疑惑,这陈患不是在国君身前当差,为何还时常这样一副常为三贯钱而穷愁的模样。
他们停在一个小山土坡,庞稽嘬嘴打了一个尖哨,没等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影便从林丛中钻了出来。
对方穿着皮软甲,绿衣底衫,这是楚国派来监视秦军的斥候。
第七十五章 主公,局势
“对方可有异动?”
“并无,只是偶尔有军队训练的动静,其余不是在吃喝,就是带着自制的石器上山挖土种地。”斥候道。
陈患这时候意外问了一句:“他们行军作战,还自备粮种?”
斥候这时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庞稽脸黑了一下,黑逵的面容上便是不耐:“这种事无关紧要。”
陈患看了庞稽一眼,见他嫌他碍事多嘴插言,便歉意一笑,重回低调沉默的样子。
真的无关紧要吗?
不一定吧。
庞稽也只是例行一问,本就没指望听到那些跟乌龟盘石一样半步不挪歇气的秦国,这么一下就能给他闹出什么动静。
他对斥候道:“入列,领我们去秦营。”
“喏。”
斥候入队,他长得瘦小,约五尺高,身形十分灵巧,不必马蹬,一个跃起侧撑,便与其中一位骑兵共乘。
——
大山下空阔明朗,微雨后秋山明净,下方一条喘急的白色河流,苍苍草木下,黑色旌旗在其中如同莽莽矛戈指天,秦营中各类兵种分局各成一寨,军帐之间骑兵罗列、战马嘶鸣,从高处观下而望,只觉那排兵布阵的宫寨气势十分宏大。
楚国特使一行人来到秦国的营寨前,庞稽亦惊异对方这扎营布兵的技巧,分布有序,井井有条,辕门处几面三丈高的纛旗——一个黑底红色的“秦”字猎猎飞动,霸气威武,尽显大国的气派。
辕门前左右各站着一排带刀与带长戟的铁甲兵士,他们目不斜视,神色冷穆沉静,一直延伸到中央那一座牛皮大帐中。
庞稽骑在马上,亲自出列朝军卫喊号:“我等乃楚国特使,来与秦国统帅会面,请速速前去通报——”
却不想,守门的秦军相视一眼,暗地里小声嘀咕:“他们真来人了?”
“将军料事如神啊。”
甲兵派了人入营传达,另外的铁甲兵则自行打开通道:“特使请入内。”
庞稽见此不禁皱眉,惊疑道:“尔等不去通传,便擅自放人请入内,这是何等规矩?”
秦兵却不甚在意道:“我们将军说了,若有楚国特使前来,不必通报,直接放人进来便是。”
庞稽闻言大为震惊,一是对方竟算好了楚国打算,二来是对方这坦然无畏之举动。
他下意识与陈患对视一眼,陈患为文官,自有才智应对,他先先闻言,亦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又收敛下表情,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翻身下马。
秦兵瞥了一眼还在马上挺直背脊冷然不动的威严大将军,笑道:“请吧。”
陈患对马上的庞稽下揖道:“庞将军,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对方想做什么,我们且仔细观入眼,听入眼,方有应对之策。”
庞稽本意也觉是这个理,只不喜陈患一副自作聪明擅自主张开口,不过一个没有实权的弄臣,却先于他这个特使发言,但眼下并非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冷淡扫陈患一眼,一招手,身后随兵全数利落下马,他握于腰间的刀柄处,大步跨走在前。
陈患叹息一声,这庞将军虽然领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只可惜这性子却是十足的莽直,喜一人,恶一人,全凭感觉。
他想,庞稽不喜他倒也是正常之事,因为他本就不怀好意啊。
楚国特使一行人一入营寨,本着多观察一下敌情的心态,每一样事物都看得仔细,一路走来,倒没有被引进秦营内寨,只在外围,这秦军果然有在这安家之势,锅碗瓢盆样样自备齐整,午后炖煮的肉食香味都飘到他们的鼻腔里来了,别的不说,他们的吃食还讲究的,不是硬饼干肉,而是现煮现炖的热食。
再看秦军营中并没有太过紧张的气氛,营兵训练不见踪迹,倒是见不少人在担水浇菜,闲聊跟吃食,还有一队人取过推在帐后的石斧、石锤、撬木朝山里走去……
他们这些人是真打算在楚国境地开荒种地吗?
他们每天干这些农民的活,也不训练兵马,简直荒唐笑话。
楚国特使一路上脸色不断变化,他们也认同之前斥候的看法,这营寨中并无五十万人众。
说三十万或许都勉强吧。
这是何故?
秦国这不是欺诈吗?
——
话说赵国这边正乐呵呵地听着邯郸城中最热闹的“春香酒馆”讲着秦国五十万大军进攻楚军一事,他们拍案大笑,幸灾乐祸,作为赵国人,他们自是乐意看到楚、秦两国打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这隔岸观火的感觉就是让人心情爽快。
赵国民众每日早起就在巷口遇上卖货郎问:“今日是秦国赢还是楚国呢?”
卖华郎走南闯北,也有些消息,他摇头道:“胜负未分咧。”
旁的有人听见,笑呸了一声:“谁都要输,只有咱们赵国才是最终的胜家。”
他们这些人笑着,相互打趣着,却不知道再过不久,他们眼下这晴朗明媚的“天”也即将要黑一半了。
——
邯郸赵王宫内满朝臣工汇聚一堂,正在激烈地争议着近日战事,有人提议可以着手准备攻打秦国了,有人则提议先配合秦国拿下楚国,总之现下是百年间最佳的时期一口气吞并两国,让赵国彻底成为中原唯一的霸主。
他们既兴奋又激动,天赐良机在眼前,谁都不愿意就此放过,哪怕这个“馅饼”中藏着毒,可谁能够拒绝这摆在眼前的巨大诱惑?
所有参与战国争霸的人,都相当于自己的筹码摆在桌面上来赌,但凡上了赌场的人,理智都是跟着“牌面”跟“筹码”走,当对赌的两方都已将相互掀了全部牌,大牌还都炸掉了,剩下的牌面都没有己方大,这时候谁还会理智地去考虑对方或许还有别的底牌。
当然,也有人提议再等等,等秦国与楚国交战有结果后,再行出手方才一举两得。
万一这两国最后不打了,反倒联起手来故意挖陷阱供他们赵国钻,到时候却是麻烦。
朝堂上众说纷纭,但都是一个永恒主题,秦国跟楚国要凉凉,都是一个结论,他们赵之霸主地位确信无误!
后卿支颐看着下方争辩不休的朝臣,和煦的笑意盈容:“既然诸臣如此有信心,那不如集兵五十万,攻秦,再以三十万取楚,既然要打,也就索性一次性将它们都拿下吧。”
这话无疑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他们耳中。
他们一脸愕然地看向赵王后卿。
却见他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他们的神色。
“怎么,不敢学秦国敢孤注一掷攻楚的决心?”
他们瞪大眼睛,一时讷讷看向左右,却讲不出话来。
他们的确做不到。
赵国虽兵壮马肥,粮仓充盈,但这些年的仗打来,尤其曾与魏国一战,却死了二将七都尉,损失惨重之余,国中更缺少能够力当一面的良兵领兵,自没有秦人那狼人一般的狠性。
要说,别的国家缺的,秦国倒是不缺,他们的智囊团可谓几国之中最多,能打仗的将军也不少,除了国力稍薄、国君稍幼,别的几乎都是顶配了。
“那便商议出一些有用的决策来,别一天眼高于顶,这天下还没有打下来呢。”后卿慢悠悠地说着。
这下他们都冷静了下来,不再光说一些没有实据的未猜想,而是依据分析跟判断情势。
最后,赵国依旧上下一致认为,机会难得,秦国派了五十万的兵马攻城,此乃事实不可更改,那么秦国的国防兵力稀缺便不会是一则传闻与遐想,与其掺手赵楚间的战事,不如迂回绕道,直取秦国要门。
拿下秦国,无论最后秦军与楚国哪一方获胜,他们赵国都将处于优势之方。
至于说到秦国或许有什么应对之策,来护没有了“防甲”的后方,赵国也并非没有考虑,但他们自信于自己兵强马壮,无论他们耍什么手段诡计都将沦陷在赵国铁骑之下。
——
邱游河的山头上,王翦一震手臂,信鸽便啪哒扬翅飞远,他刚收到一封赵国传来的密信,展开卷布一读,眼瞳徒然放大,面色惊喜,仰头愉快哈哈哈地一阵大笑。
“善,大善啊——哈哈哈哈……”
笑完,便听营寨的军卫来报,楚国派来特使,王翦面上笑意稍减,让人迎他们过来秋山这块刚开垦过的田地。
于是,当陈患与庞稽踏上大片被开垦过的泥地走来时,便看到一个中年男子戴着檐帽,正弯腰从兜里抓了一把种子洒在地里,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停下动作,然后转过身来。
他模样高大英气,双目尤其精烁明亮,穿着一身灰色布衣,手脚部位都挽起来一截,头上戴着竹帽,手上还沾着泥土,一副精干农民汉的打扮。
庞稽迟疑道:“你……”
王翦立即抱拳上前,笑容爽朗大方:“两位特使啊,不才王翦,秦国将军,方才正在挖地,一副不雅之态,着实抱歉。”
陈患站在庞稽身后,看到王翦时也有些发愣,他倒与自己想象之中的秦国将军全然不同,他又看了一眼王剪身后那片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地,还有方才他这天生天养的任性种地的手法……完全就是个门外汉啊。
第七十六章 主公,约战
“将军说笑。”陈患这边斯文回礼。
王剪眸神微闪,多看了他一眼。
这人瞧着眉眼言谈间,竟有几分说不清的眼熟感,但仔细一口,那是一种匠气特意打磨雕琢过的气态,这人身上挺诡异的。
庞稽却瞪大眼将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声音拔高几度:“你便是王翦?”
王翦笑应道:“若庞将军指的是秦国将军王剪,是我。”
庞稽哈笑一声:“不像。”
王翦挑眉:“不像亦是我。”
这时,庞稽滑稽地扯动嘴皮,笑问道:“不知王将军,这秦国不是号称六十万大军攻楚,请问这余几十万人,现今在何处?”
庞稽想看他笑话,想看他无地自容的窘迫神态,但显然他失望了。
王翦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反而跟个神棍一样雾里玄话:“自然是在该在之处。”
庞稽表情一沉,认为对方在劝耍他们秦国,厉声道:“别在这故弄玄虚,老子不吃你这一套,今日本将军便是来问问,尔等秦国究竟是攻还是退?”
一听这话,王翦笑意转瞬便敛尽,那一张古铜色的坚毅面庞一下有了刀锋砺石的气魄。
他坚定道:“攻。”
方才还笑得一脸和善的人,一下变了脸面,陈患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庞稽也被他唬得一愣,然后面皮涨红,怒极反笑:“秦人果真有种,好,那楚国便等着。”
王翦气势一收,又是眉笑眉开,忙摆手:“将军莫恼。”
庞稽呵哼了一声,冷冷拂袖。
陈患站在庞稽身后,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一个背景板,不试图插言当和事佬,省得这“战火”延绵到他身上。
这时后方一个秦兵双手捧来一个四方红梨木长盒过来,双人没有交谈,王翦显然知道是什么伸双手接下,举止有些郑重,转身他将盒子又递给庞稽:“这是我军统帅备好交予楚王的战书,请楚王阅之。”
庞稽第一时间的关注点不在这盒子本身,那是对方那一句话,他惊疑地看向王翦:“你……你不是这次攻楚的三军统帅?”
王翦似也惊讶了,拱了拱手,失笑道:“吾不敢当啊。”
的确不敢当。
执棋之人,高山之士,刚毅果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步步高深精准,既为将军亦为谋士,一切能走到今日这一步,说实话,他佩服,他王翦服。
这一战后,只怕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庞稽揣疑地问:“那统帅是谁?”
秦国上将军衔的倒有几位出彩人物,倒王翦会甘心屈居于谁之下,还道出“吾不敢当”如此谦卑之语。
王翦只神秘一笑,道:“将军不急,你将这份战书交予楚王一阅,便自然知晓了。”
知庞稽是个直性子,他却偏要与他绕。
——
庞稽一向不屑权谋间有话偏不好生讲,故意弄一大堆高深的词汇来包装简易的道理,明明一句话便能说的,偏还要让他从楚王口中间接得知,这王翦是何等虚伪装事之人。
亏他还是一个领兵打仗的人,将军下令一向需毅然果断,从不与那等谋士一般弯弯绕绕,进攻撤退,皆是计,布兵设防,皆是谋。
庞稽冷脸接过,转手交给陈患手捧,对王剪拱了拱手:“既是如此,那便告辞!”
今日特地从箱笼取出的厚披划过一道转弧,转过身步伐便大刀阔斧起来,像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片刻不愿久留。
倒是陈患临走前顿住脚步,向王剪温和问道:“不知将军既决意出兵,又为何浪费这时辰来荒山开垦种地?”
王翦笑眯眯地盯着他,倒是一直没有回答。
陈患怕前面走的庞稽发现他没有跟上,会恼怒斥责,也不继续留在原地等候答案,只拱了拱手,示意告辞便转身离开。
这时,他身后响起一道明朗沉厚的声音。
“你又怎知这是浪费?”
陈患脚步一滞,不是浪费,那就是有意为之了。
他叹息,以往在他印象之中,秦人一向是耿直冲动,性格火爆,可自从陈芮成为了秦国太傅后,这秦人一下就连性子都转变了,全是一副高人自居的神秘感,话头半句藏语尾,与他说话,心累。
他忽然有些理解庞稽面对王剪时那只想“冷笑”“咬牙”“你滚”“够了”的表情包,他还是喜欢以前的秦人,至少……呃,单纯好骗?
庞稽最后还是发现陈患慢吞吞地缀他背后跟王翦私聊,而因为王翦最后一句而耽搁了一点时间的陈患果然被一顿粗吼数落,陈患对此,只想再仰天长叹一声。
两人一刻不歇又疾马掉转返回了楚王宫回禀这一趟结果,到楚王宫时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两人周身萦染尘灰,面目寡黄,一副疲态难掩,楚沧月见此不急着听禀报,而是让人端来吃的喝的,让他们先行吃饱喝足歇息后,再谈正事。
在外奔波一日,一开始因为心里揣着事,脑子里全是秦军、王翦跟那个至今没露首尾的统帅,庞稽跟陈患倒也没顾着饥饿,一心办事,可当嗅到食物的香气时,那饥肠辘辘一下就被勾出来了。
一顿饱餐后,在宫里值勤的长孙长良、项虎还有廉风等人都一并来到国议殿,陈患将秦国战书早前就交给内侍大臣李易,他将布包的木盒敞开,取出交给楚沧月。
庞稽拿帕子擦干净的油嘴,净面后,方上书房禀事。
“这是王翦代其统帅送来的战书。”
“战书?”公孙长良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还有搞这一套形式主义?
要知道也只有在春秋时期的战争才极其讲究礼仪风范,但随着战国礼崩乐坏,各国不宣而战就变成常态,甚至卑鄙的偷袭变成了机智的应变,以少胜多的战役成了教科典范,可谓急计,逐渐骂的人变少了,世人都开始接受这等打仗方式。
而如今如此郑重其事遵循古礼下达战书,当真已是稀疏少见了。
“这是古礼战书啊……”廉风观察着红梨木盒内的竹简讶道。
楚沧月垂眸凝视片刻,从红梨木盒中将包布的战书取出,摊开简册,上面的文字瘦劲清峻,有着深厚的底蕴功底,但多年不经变换的,却是尾端的弯钩总不自觉上扬几许。
——是她。
他幽静的眸光流淌着潋滟波光,风过水静,修剪整洁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竹片上的字迹。
“三日后秦国向楚国邀战,秦以信诺保证,不施任何诡计陷阱,不行任何阴谋埋伏。秦与楚,对阵决战,一定乾坤!——秦国摄政王陈白起。”
他们见国君静默地盯着那策战书许久,一直没有挪动眼珠子,表情高深莫测,这上面是写出了花,还是炸开了雷,有这么好看吗?
终于,楚沧月将战书内容念了出来。
他们听后,一致认为:“绝不能够相信陈芮那张嘴!”
项虎鼓瞪起大眼:“秦国绝对是在拖延时间,什么三日之后,凭什么要等三日之后?”
楚沧月将战书收起放好,没放在案堆册上,而是重新收纳入红梨木盒中,让李易收回书房内的匣子。
他摆了摆阔袖,倚案坐下,树灯煌粕,他俊颜如栩,眉骨深幽:“既是不信,那如今有何对策?”
庞稽发言:“提前发起进攻,他如今军寨中不过二十万人余,我关中四十万大军岂能怕他王翦小儿?”
这有兵在手,讲话就是大气,廉风问他:“若是他们没骗人,秦军另一部分其实埋伏起来……”
庞稽不信:“绝无可能,这秋铭山跟邱游河四周本将军已派人巡视过,既无炊烟亦无人迹,他们能藏在哪里,难道只为了不被我们察觉,他们可以不吃不喝在山中窝居不动?”
他们一时接不上话。
的确,这也说不通啊。
“是以,他们既缓三日,想必是要等援军,臣以为,若确定对方并无埋伏,便可直接进攻!”庞稽抱拳凛声道。
其它人一时沉默,都在思量此法虽则粗暴简单,但打仗对决时,本就是这般简单粗暴,就算反过来说破天,四字道理也是一样。
要不,就从了这个?
这时,楚沧月却问了一句:“秦国既下战书,若楚国公然做下违背战书之约,秦国将此事宣场出去,说楚国不敢正面应战,是畏是惧?天下该如何看待楚国?”
他们一下哑声,同时惊醒秦人之险恶用心!
这三日约战的战书现下成了烫手山竽。
楚沧月这时又问:“陈患,王翦是怎样一个人?”
陈患又在所有人都沉默的时刻被点名,他感觉他就是一个关键时刻被人推出来转移话题的道具。
陈患沉吟片刻,实诚道:“滴水不露,看起来易相处,实则并无破绽,他的话真真假假,不易分辨,倒是一个城府高深之人。”
庞稽在旁见陈患给出这般高档的评价,却嗤之以鼻:“农不似农,军不似军,愚儿一个,可笑至极。”
说完,他又皱眉不耐,不甘不愿道:“不过,他的兵营布置得十分精妙,如重峦叠障,疑有深意。”
看人他看不准,但对军事方面却十分敏锐。
楚沧月抬眸,光似跃入瞳仁中,熠光闪烁:“庞稽,你将其绘成图纸,与其它人一道好生细致研看一番,可有破绽。另则,你们去时,王翦有何异动?”
这时庞稽闭口不答,他知道国君这是要听这一趟陈患观察后的结论。
陈患回道:“他似早料到我们会派人前去,却没有整衣穿戴,反而一身平民装束在耕田。”
“对此,你有何看法?”
“那王翦不坦荡得有些刻意,反倒表明这其中有些不妥,只是……”陈患犹豫了一下,甘败下风:“臣,却看不出其中古怪。”
能怎么办,人明摆着给他们看,都没看出问题,要不就是眼力界低,要不就是对方埋得深。
楚沧月也知道,王翦能摆出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荡模样,则表示他们自信特使就算来了,也看不懂其中深意,倒也不为难他,只再问:“那你们可看见那王翦所种何物?”
这头庞稽懵了,他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倒是陈患有印象,他肯定道:“是栗。”
陈患祖上是贵族,但儿孙却不显贵,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基本上也是挂着贵族勋号的刨土汉,他虽自小被父亲当成希望培育读书不曾下地,但周边环境使然,也经常看农民种地,也认得一些种子。
秦人时下多种栗,而楚国则是水稻。
公孙长良一下反应过来:“秦之栗,种于吾之国,王翦之野心已昭然若揭了!”
此话一出厅中哗然大声,众人都克制不住大动肝火。
楚沧月亦冷笑一声,他用鹅笔现写一封回信,交于王易:“派人给王翦送过去——约战,孤应了。”
——
翌日,收到楚王回执信的王翦将竹简背于身后,看了看天,摇头晃脑,似是遗憾又似期待道:“这么大太阳啊,算了,今天就不种地了。”
这回头一躺就是一天。
至到天黑人静,他方睁开了一双精烁精况的眼睛,他起身,简单梳洗了一番,换上一套黑衣绿披,避光寨中光亮,从营寨内的一片丛林钻入,一路直达邱游河后山的一处山壁洞内,洞口被大石从里面封住,他拿起一块圆石朝上面重敲几声。
分成几批,组成一串暗号,洞内开始有动静了,挡在里面的大石被挪开,借着河流湍急的哗哗声,并无人察觉到。
王翦一个闪身溜了进去,大石又重新被挪回原位。
一进去,那里面有一条长长的隧道,这个地方是很久以前挖有人挖掘出来,用于潜藏兵器用,是谁太傅没说,但太傅画来舆图一路指引王翦,寻找许久才发现这个秘密场所。
当然,之前只用草滕敷衍遮壁,因为许久之前就弃之不用了,但王翦觉得不太安全,就找人搬来块大石凿薄了当门,平日有守卫在石门后接应关闭。
一路深入,隧道迂回狭长,直达另一处天阔天地,这是邱游河的山莽地带,绿树丛林,可容纳十数万的秦军在这休整歇息。
从远处看,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劲的,因为他们都用了太傅定制的军衣披风,一种能将自身与周围绿树草丛融为一体的奇妙颜色搭配的绿色披风。
第七十七章 主公,赵国
再加上这段时日,这支秘密的军队不生炊火,不闹出动静,饿了啃干粮渴了喝收集的露水,一日大半都在潜伏,是以楚国瞭望检测情况的斥候始终没有发现端倪。
但毕竟潜伏要以轻便枭迅之速为主,为了隐蔽性,他们身边没有辎重车辆相随,自负十来斤水食在身,每三日吃完,营寨内的秦兵便以上山圈地开垦为由,以训练负重绕山奔跑为由,种种在楚人看来滑稽的理由,跟潜伏部队一批一批地交替回营补给。
秦兵几乎都是一样款式的兵服,脱了绿色披风,再稍一低头,在远处监视的斥候眼里根本没有多大区别,几万一组,几万一组地替换着回到军营,他们在军营中可尽情吃喝,在吃饱喝足之后,便是放松、歇息、调整身体状态,那日庞稽与陈患过来,看到这一群懒散又好食的秦军,曾一度嗤笑。
如此来回,他们既维持住了秦营中的二十几万大军的表相,亦掩盖了其余十几万兵力的踪迹。
秦军的确虚报了战力,全数不过三十几万的兵力,在明在暗,王翦本以为楚国会选择出城剿灭,王翦心中还甚为期待,只可惜楚王一直按兵不动,当真是个厉害的人物。
太傅在他临行前曾告诫过他:“不必跟楚沧月玩阴谋,他不会上当的。”
当时,王翦半信半疑,这一次亦是存着一些试探的心态,故意放那庞稽入营,想让他确认营寨中的情况——兵力虚报、兵将懒怠,将军亦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并且,他还故意推迟了些时间,特意在这一天才将太傅提前准备的战书交给庞稽带回去。
他在想,在这种时候楚沧月看到这份战书,是悬疑还是会选择果断出兵,拒绝约战,毕竟谁知三日之后,或许是秦国的阴谋,或者是援军到来,他们楚军的情况只会雪上加霜,只是他没有料到,楚沧月隔日便应下了这份战书。
一路摸黑走过来,潜伏部队的人与他接头。
“收到太傅那边的消息了吗?”王翦问。
“收到了,太傅已从赵国宜安出发,一切顺利!”这是一个巫族分支旦曰的人,他用巫术与远处的同族人联络上,能够即时传递消息。
王翦脸上焕起一种神彩,眉笑眼开:“当真成功啊,哈哈哈——妙啊,不得不说,太傅神人也。”
——
话说回赵国这边,近段时间赵人可谓是春风得意,因为赵王终是同意发兵二十万人,让老将戚冉上领军带兵前往攻打秦国。
要说这组合倒是有些意思,将领戚冉可谓是赵国大将中的中流砥柱,镇守一方之将领,目前赵国真正的能将不多,虽然底下骑兵倒是训练得厉害,可领兵之将却极度寡缺。
也不是赵国没人才,只是人才也需要时间成长才能够送上战场,可这“培育”的整度比不上“收割”的速度,这就会造成一段时间的过渡空缺。
如今他们派赵国最勇锐之将,却只取二十万兵力攻打秦国,倒是不知这赵王是真心想拿取秦国,还是一番另有打算的试探。
但无论如何,赵国人们都不愁什么,因为他们最大的两方敌人现在狗咬狗,一嘴毛,就他们最得闲,还有余力去撬敌方的家,再怎么算来,最后赵国都将是大赢家。
但人不能太过嘚瑟,一得意忘形就容易遇上晴天霹雳的事。
在一个十分寻常日升的早晨,赵国集结的二十万兵马准备妥当,一路拔进宜安时,却在半道遭遇了意想不到的伏击。
若有人问,当今诸侯国凋零,只剩三国鼎力,眼下秦、楚自顾不暇,那赵国二十万大军谁敢伏击?
若敢,那又该是多大一支军队的规模才敢动手啊。
戚冉在被巨石截道,大军受山间树林乱箭疯狂射击时,脑海中也是一片震惊的疑惑。
——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杀啊——”
直到对方那响动如同山崩海裂一般的黑啸大军涌上来,戚冉面容如裂,双眼瞠大。
这不是什么山匪流军,更不是什么小国杂兵,而是一支规模庞大、且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身为一国将军,这种眼力跟判断力戚冉自然是有的。
可他惊就惊在这。
“来军是何人何国,速报上名来!”戚冉丹田一冲,大声怒喝传响四野。
由于对方没有支起显示国家的纛旗,身上的装备也各有杂色,甚至他还看见了魏国与秦**队的蓝、黑色兵服,但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
只见对方军中有人一阵“哈哈哈”大笑,然后用豪气爽朗之声隔空回道:“你爷爷我乃秦国千夫长——越子谏!”
越子谏,这个名字并非名将,戚冉听了也觉陌生,但近年来秦国一直致力于培养一些新生军中将领,他觉陌生亦属正常。
戚冉在听到“秦国”二字时,却如当头一捧,脱声道:“秦、秦国?!”
“哈哈哈……”对方又是一阵笑话:“你们赵国只怕想不到吧,正在攻打楚国的秦国,还有余力来对付你们赵国。”
戚冉眼神不断地变换着,既震惊又心惊,甚至还有一种莫名的寒意爬上背脊。
“你们分明有六十万兵力在攻打楚国,何来这围攻赵国的几十万的兵马,这根本不可能!”戚冉难以置信地咬牙吼道。
难道……六十万大军的消息有假?
——
一道慌乱失了平衡的脚步疾步冲入赵国大殿,噗通一下摔跪在地上,他手上捧着一封血书,这是赵国斥候,他来报:“国君,戚、戚将军他们在安宜附近被秦国大军埋伏,如今独臂难挡,发血信请求邯郸支援!”
殿中早朝一众臣乍闻此事,面容一惊,紧接着一白。
“不可能,你说谁的军队埋伏?”赵国相国紧声追问。
斥候艰涩回道:“是秦国……”
“秦军?”一赵臣忽地大笑起来:“何等笑话啊,他秦国难道真是疯了,这头刚招惹了楚国,又来伏击我赵国,他们难不成是有千万军马不成?”
其它人脸色难看而恍惚,好像还没有从刚才那太过匪夷所思的来报回过神来。
“秦军来袭多少人?”
后卿身着冕服在高座之上,丰慵如兰的面容依旧沉静,他一双玲珑玉眸子盯注在底下的斥候身上。
霎时空气中被一股无形散发的压迫气势笼罩住了。
“大、大抵有二、三十万人吧。”
后卿眼神徒然一凛。
……然后弯起唇角,笑了。
他问底下开始慌乱的朝臣们:“三十万秦军,若再加上楚国的那六十万,那秦国总兵力岂不有百万人数之众?这种事,你们们信吗?”
所有人倒抽一口气。
这怎么可能!
即使抽空了整个秦国的兵丁,乡、县、城、郡都不剩一个兵马防守,也不可能凑得集九十万大军!
所以,这其中唯一能解释的就是,他们都被传闻误导,上当受骗了。
——秦国根本没有派那么多兵力去攻打楚国。
秦国一面夸大宣势攻打楚国,私底下却是如秃鹫一样盯着他们赵国这块肥肉,他们却因为自大而盲目,失了先机,还受人迎头痛击。
“还在后悔执意出兵了?”后卿慢悠悠的语调问他们。
众臣一时滞噎在喉,不知该说些什么,憋得脸皮都涨红了。
“李牧将军何在?”
“未将在此。”
李牧出列。
后卿浓淡适宜的眉眼一点一点汇生锋芒,沉声道:“即刻拿着兵符去调动京畿军三万,再从各郡紧急调动十万兵力,出发宜安支援戚上将军,切不可让秦国攻破宜安。”
“臣领令。”
后卿交待完,便冷冷拂手离座,透抬眼一看,又看了看一朝神色晦暗急乱的朝臣,连忙追赶过去。
后卿见他跟过来,小心地探眼觑自己脸色,便问道:“陈患可有消息传来?”
透一愣:“并无。”
后卿这时已没有了朝堂上的冷颜怒色,反倒恣意温笑:“秦军谎称兵力如此重要的事情,他在楚国郢都却知情不报,要么就是被楚沧月发现了身份,要么就是叛变了,你说他会是哪一种呢?”
透被自家国君变脸的技术唬得一愣一愣的。
“透哪知……君上,你消气了?”
后卿淡淡瞥他一眼:“气什么,早就料到的事情,你会气?”
“你料到了,那为何还……”
后卿在长柱廊间缓步前行,一路上,光影流转,朝阳似血,映入他瞳孔那一层薄薄的红色,流转蛊惑,似妖似魔,他温雅一笑道:“若不这么做,她岂不是一直藏在孤看不见的暗处,但只要她露出尾巴来,才好一把抓啊。”
当然,这其中还有另一层用意,便是借此警醒赵国这些被养得肥肠肚大的朝臣,这么吓一吓,想必他们也该要清醒了些吧。
好、好恐怖的感觉。
透抖了抖。
“可是,那二十万赵兵……”
后卿道:“孤派戚冉为主帅,便是为了提防这种时刻,全国而论也只有他了,依他的作战能力哪怕赢不了秦国的突袭,想必拖到赵国援军赶到,不会有问题的。”
他早在派兵攻打秦国时已暗中部署妥一切,朝堂上点派李牧领军,不过是故作紧张状给那些朝臣们看罢了。
他的以防万一,到现在倒是恰到好处。
第七十八章 主公,宜安
要说被后卿点名说到的赵国谍报人员陈患,他其实哪一种情况都不是。
他既没有背叛后卿,也没有被楚沧月察觉到身份逮捕,之所以知情不报全是因为——陈患自己现在两眼前都是一片迷雾,根本就没有摸清秦军的真实情况。
秦军好生狡猾,故布迷阵,那是弄了一层迷雾又一层迷雾,他起先与所有人一道认定楚国虚报人数,顶多只有二十万人马军队,可后来入一趟秦寨军营,看到那主将王翦一副悠闲野鹤的模样,似根本无惧楚国知晓他们虚报军力,以区区二十万之势压境。
于是,他又觉得或许敌方这二十万人数只是假象,私底下定还有兵马潜藏,后来再一听秦国统帅写下战书,约三日后郢城城外交战,那一副狂狷龙傲天的样子,陈患又觉得,或许秦军没有虚报,铁定六十万大军齐活了。
但这一切,又是那样飘浮云端,不切实际的猜想,他做事向来讲求事实求事,不乱虚报,所以在犹疑间,终是没有传讯回赵国。
另一头,别说陈患是这样想,很多楚人地都被秦军那故弄玄乎的架势糊弄住了,也有可能是他们开场的那一仗打得太过震撼,让人将他们的威势无限放大,倒也没有人多讨论楚国虚报人数的事情,反倒全集中在秦国究竟还会搞出什么计谋,会在什么时候会来攻城。
这年代本就消息闭塞,再加上打战这里封路那里闭城,人源流通极慢,所以赵国这边硬是倒霉到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
赵国宜安城的城民都知道风渡山谷那边有大军在打战,不知输赢,那震天的响动都传到城这边了,号角声呜呜不绝回荡在天空,从城中能看到烽烟四起,能听到声嘶力吼,他们紧闭门窗,妇孺老幼全都待在家里紧张害怕得直哆嗦。
怎、怎么会突然就打起仗来了?
他们因为之前太过放松警惕,导致现在全都没有一丝心理防备,都一副被惊吓过度的样子。
不久前,宜安收到求救讯号,是戚冉的军队遭遇了埋伏,央求宜安派兵增援,宜安县令与戚冉关系非一般,他与戚冉乃是亲戚,戚冉乃戚氏一族的荣耀,代表着戚氏一族的前程地位,他都要依仗着戚冉在赵国中的地位向上爬,听到此等危机自然着急。
他派了人去风渡谷一探,果然此事不假,于是他不疑有它,迅速调动城内外兵力,还将城中的农夫与在家的青壮力全数变成了辅兵,凑足了五、六万的人马,拿着现有的所有兵器出城支援戚冉的军队。
由于城令自满地以为眼下两军交战,宜安在后方不会出任何问题,是以并没有留多少镇守兵力在宜安城内警戒,相当于一下被抽空了所有劳壮力,再无设防,除了留了百来卒兵与担运着后勤执事与看城发讯的任务,其余妇孺老幼则全数躲在家中自保。
接道理来说,除非戚冉跟城令的兵马全部都被剿灭了,不然宜安城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
在战事持续了一天半了,一直没有人回来通报一声消息,他们不知道赵国是胜还是败,或者……还在坚持作战。
嘭——
嘭——
深夜,城墙上的守卫耷拉着脑袋正昏昏欲睡,火把的光亮在风中呼呼颤动,忽明忽暗,底下闷击撞向门板的声音一下让守卫惊翻摔地,一人跑到墙垛探头朝城楼下一看,顿时惊慌尖叫:“有、有人在攻城——快来人啊——”
只见浓沉的夜色之中,一队不知何时悄然潜进在宜安城楼下的队伍,正十数人举着一根成人腰粗的圆头木,木头撞击位置包裹了一层厚布,这样避免了撞击时发出巨大的声响,他们正一同使力,重重敲撞着紧闭的城门摇摆晃荡,门中的缝隙越来越大,似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了。
“紧急大事,有人攻城——”
噗——
一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冷箭正中其喉间,守卫声音嘎然而止,瞪大眼睛倒地身亡。
他们这些辅兵一向是后备军役,缺人时顶补,不缺人便在乡间干务农,哪见过这等凶残场合,吓得抱头乱蹿,而剩余的几十个城卫也是六神无主,心中大骇,怎会还有人在此刻进攻宜城?
“赶紧下楼加锁,唤来城中所有居民一起在城门后挡住!”
他们如蜂蝗一下涌到旋梯口,却不知城墙下一些矫健身姿的士兵以抓钩攀墙搭好云梯,一批一批人已悄然潜入,就在城卫在慌怆下楼时,已被身后黑影扼住喉咙,根本来不及做出多余的举动叫唤,便被手刃倒地。
而宜安的城门在被重重几十数下“咚!”一下撞破,一队蓝衣军士掩鼻疾步鱼贯而入,他们身着一身铁甲蓝衣,如风逸一般迅速控制了整个城门前的局面。
这期间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完成了掠墙、攻防、击毙与占领,没有惊动城内任何一个人,又重新将撞开的城门锁闭,并脱了死去的宜安城的守卫衣服立即换上,擦干净了血绩,清理好尸体,将一切默然恢复成原样。
一切在悄然无息之间进行着,城内的人闭灯在这不安的夜里入眠,城楼处,已是另一番天地景象,一夜之间,整个宜安城已落入另一股势力的控制之下。
——
赵国的援军按理说在接到出兵命令之后,要完成全部流程需得三日时间,这期间要召集将领进行一系列出军仪式,还要鼓舞士气,最后就是收拾行季、装备、器械等等工夫。
但在李牧在接到赵王命令下去准备之后,却将这些事情在短短一日之间便完成好了,不是因为他特别能干,全因赵骑早就数日之前便接到国君指令,出营后迅速前进到距离营地二三里的地方集结摆好队列等候主将。
随后,步兵各部也按照位置方向远近依次出营,在距离营地二十步距离四面列阵警戒。
当看到这安排好的一切时,李牧才明白,原来赵王早有安排与谋算,心中顿时大定,对于这一次出兵援救戚上将军不再心有惴惴不安之意,扬起大旗就率领着部队义气风发地前进。
到了宜安城,李牧见城门紧闭,便派人上前喊话。
十万大军自不能全部一下涌进城中,只能在一里外城池四面坐地等待,他领着一部军队进城一方面是为了军中补给一事,兵马出发前,辎重粮草跟重型装备、甚至一部分兵器都先行运送至宜安,另一部分则是了解军战情况。
见到大军来临,城楼上的城卫紧张地挥动旗帜,大声道:“来者何人?”
“此乃将军李牧之大军,速速唤来城令应话!”赵国将领喝声道。
城卫一震,忙应声道:“是将、将军,最将军们来了,我等速速开门!”
咯吱~城门从内被推开,李牧一招手,带着部队一同骑马入内,但一入城,忽然觉得四周有些不对劲:“城中为何如此安静?”
城卫赶忙解释道:“不久前城令召集了城中全数壮年为辅军,人都汇聚在南边的田垦内集结,城令也在,所以城门紧闭,不得外人进出,却没想到将军会这么快赶来了。”
李牧一听,倒也放下怀疑了,如此一说倒也讲得通情理。
“还不速速派人传唤城令!”
“已经派了人去了,将军先随卑下前往城主府稍候片刻。”
李牧的几人队伍在街道上走着,四周没有人声,家家户户都紧闭门窗,如同一座死城,忽地,身后传来动静,只见城门又重新被闭合落锁。
李牧皱眉,手上握着的缰绳一紧:“何以闭门?”
“为防敌军入内啊。”领头的城卫理所当然地回道。
这时,李牧忽地心头一跳,哪能还没察觉到问题,他暴吼一声:“速速抬头,报上名来!”
城卫推起了头上布盔,站在赵国铁骑下,没有半分慌张:“魏国……七子勇将,姜桧!”
一张浓眉大眼的俊黑青年朝着李牧咧唇一笑,顷刻之间,城中大批的队伍从街道的屋舍内、房檐上、树杆茂叶间冒了出来,他们摆好架势,手持重型杀伤力的弓箭,迅速搭箭,再利落射出。
咻咻咻——
李牧与他身后千余军马一时反应不及,便已倒落一大片。
他手臂中箭,他按着流血的手臂,举目四处一望,面色发白,紧声道:“魏、魏国?!”
“想不到吧。”姜桧摊开手。
青年嘻嘻一笑,下一秒却飞身而上,他背后一柄裎亮的长剑朝前一挥,李牧瞳孔一缩,翻身一滚从马上掉落,伤口一撞,痛得他闷哼一声。
这时青年已一个闪步落至他后方,他啧啧道:“赵国不行啊,竟派出你这么个粗心大意的将领,你说……赵后后卿若知道,会不会后悔?”
李牧重重喘息,身上大片衣料被血染湿,他暗恨与懊恼着自己。
可没有机会了,一柄尺锋下一瞬割破了李牧的颈间,血薄喷而出。
“不过也不怪你……”见他死不瞑目地望着上方,青年小声道:“谁会想得到呢。”
——
在城门外的支援十万大军,累累而行长达数十里,由于队伍距离过长金鼓不相闻旗帜不可见,只能依靠塘骑(传话的兵)或士兵言语传递信息。
他们此时与头端的将领部队断裂了消息,在城外等候多时,心有疑虑时,却见城中有人前来传令,手上拿着李牧的兵符,高声喊道:“李将军说了,今日全体原地休整一夜,待整点好物资,明日便前往风渡支援。”
“为何不是赵军将领来宣军令?”有人问。
却见城中之人脸色愠怒:“难不成,我宜安城的人便宣不得你们的令了?如今城令正在招待将军们一顿好食好酒,自不得空出来这一趟,我好心前来宣令,倒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不成?”
问话之人顿时有些讪讪,不敢再质疑了。
赵国将军李牧嗜好美酒一事众军皆知,一听这话倒也不怀疑什么了。
塘骑将消息一层一层的传达下去,虽然这期中有人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军中的主事骨都随李牧一道入城,他们又是亲眼看见兵符,自然也没有多少疑虑。
这日,赵国大军在深夜卸器休眠时,没有烤火扎营,不过一夜时间,为节省第二日出军的速度能省则省,天昏地暗,只有风卷着黄沙的窸窸窣窣细微声。
黑巍巍的城池四周成片的影子如沥青缓缓蔓延流淌而来,噗嗤——利刃入血肉的声响,呯——有人喉间咕噜着,却被人眼急手快捂住了口鼻最终无声倒下。
一人、两人……十人……百人,下手的队伍果断利落,如同割草一般一茬接一茬,一人杀,一人接着拖走,等到赵军他们察觉到危险时,却是被黑暗之中的“锯齿”一口吞入,人慌马乱惊起,毫无反击之力……
不远处的宜安城墙之上,火炬如孤光一点莹,一袭白衣的陈白起与战铠红披的魏王紫皇并肩而立,公子紫皇盯着远处的赵军受伏,由于没有指挥的将领,再加上夜间仓促中计受偷袭,赵国骑兵根本没有机会翻身上马,兵卒连刀来不及拿握,远处的箭矢与炮石一波接一波,便一个接一个纷纷倒地……
那一片刀光剑影中,十万赵军倒也并非那般不堪一击,他们在第一波外围的兵马被猎杀后,当即反应过来,奋力反抗,而魏军更是势若破竹,两大军队相撞在一起,如那海山相撞,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喊声。
远处飘来的血腥味道顺风入鼻,魏王紫皇负手而立,似真似假感叹道:“陈芮,有你这样的敌人还真可怕。”
陈白起盯着下方:“所以,你选择了与我合作,成为同伴。”
不是他的选择,而是他别无选择。
魏王紫皇道:“你还真是厉害啊,假借戚冉的名义令城令带走了城中兵力,轻易拿下宜安城,再用宜安城来一招请君入瓮,眼下这一役若成功,可真算是断送了赵国半壁江山了,可是……你怎么知道后卿只会派不足三十万的兵马出秦?”
若是他用五十万全力拿秦,她这一计可真算是半途折戟了。
风吹过陈白起的发丝拂过那张有些冷白的脸,她沉静道:“因为他是聪明人,越是聪明的人,就越是想得多,一想得多便不会孤注一掷,他手上的筹码越多,就会越握得紧。他啊,只怕早就看穿了我对赵国设了陷阱,只是他也不是神,猜不准所有一切,他想引我出来,可引出来的也不一定会是他预料中的局面。”
魏王紫皇点头:“就如同他没有预料到,魏国早与你私下结为同盟,魏国如今在他们眼中不堪一击,形同鸡肋,却不知道,你正好利用他们的不在意,在魏国秘密集训下兵马,让魏国成为另一个秦国,如今的你又何止有百万大军。”
当初秦国函谷关一役魏国战败,他被放回了魏国,再之后陈白起便成为了他幕后的那一只大手,魏国在内忧外患中苟延残喘始终没有被楚国灭掉,皆因有秦国在背地里暗中襄助,如今她要夺取这天下,他这般败军之将,也只能不谦地重新出山,成为她手中挥舞的“长剑”,为她斩荆披棘,一往无前。
陈白起却摇头,她不自大:“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可知我如今每走一步,都是在脑海之中演算过千百种变化的结果,我与后卿、楚沧月有何不同?我唯一胜他们的是,我先所有人一步,占了先机,再则要说接下来才是一场硬战。”
眼下秦国加魏国的全部兵力也不过堪堪于对上楚、赵两国打平,要赢并非易事。
魏王紫皇每次面对她时,总有一种遇上知己的默契与熟悉,他道:“陈芮啊,你当真有一张欺世之容,你心态如此老练,也不知道是如何成长大的。”
因为她的心,本就半百年老了。
陈白起忽然感慨道:“要说,若是他们其中一方先出手,我只怕也得苦思对方的下一拳是朝哪里打了。”
魏王紫皇:“哈哈哈……所以,你的下一拳,要往哪里打?”
陈白起沉默片刻,表情竟是他看不懂的经年苍桑,她笑了一下,又一下冲淡了一切秋凉的氛围:“自然是最痛的地方……打啊。”
他一愣,然后摇头:“你讲话倒是越来越神秘了。”
陈白起笑笑不言,她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由你这个战神了,戚冉不能放,这宜安城,吾要定了!”
魏王紫皇见她侧容幽沉似水,澄明似湖的眸子在黑夜之中熠熠生辉,他道:“必如你所愿。”
“鲲鹏——”
她仰头一啸,黑夜之中有什么庞大之物俯空而来,狂风大作,陈白起一跃而上,长披迎风扬于她身后,她乘宇上空,透过重重云霭,俯瞰着苍茫河山。
魏王紫皇在下方,望她离去的方向,拱手低头:“祝你这一趟……马到功成、凯旋而归。”
第七十九章 主公,约战
楚国这边眼见三日之期将近,却是心急如焚,秦军那边俨然做了应战准备,全数几十万如黑色森林拔寨退出了邱游河,反倒将兵力集结在了阪坡之上,望高寮远,即可观察整个郢都城内的风云变化。
“报——国君,汤将军来报,我军已成功截获了秦国运输的百辆辎重!”
斥候抱拳単膝跪地,面上掩不住的兴奋禀道。
众臣一听,反应片刻,却是抚掌大笑。
“善!大喜之事哈,哈哈哈……”
国议厅内一片欢喜之色。
之前他们稳驻不动,却并非一直坐以待毙,这秦国几十万的大兵,不可能一直驻守在郢都城外坐吃山空,他们派了人秘密摸索了许多条路线,才终于探到秦国安置的运输线,最后成功捣毁截获百辆辎重。
接下来双军对战,倘若是一场持久战,那他秦国必然耗不起。
楚沧月指尖在江陵坡上划了几道:“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该好好布置另一步棋了。”
——
另一头,秦军这边也收到了消息,中军大帐之中王翦攥紧手中的传讯,脸色阴了阴,呵笑了一声:“好一个楚沧月,这头找些憨夫绵着我,那头倒是赶着去截我军需筹备了。”
“不急,粮草之事早备二路,一路被截,倒也不算什么危急大事。”
帐中一道清和淡雅的声音如一缕风拂过。
王翦回过神,转头看向坐在将军案前翻阅军策的百里沛南,心头一阵无力:“左相,你来楚国……太傅她知道吗?”
百里沛南抬头,雅洁出尘的眉眼有些幽静,他道:“我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便过来……你军中没有军师,本相倒可担挡一二。”
那倒……大可不必,左相这座大神他也供不起啊。
王翦赶紧问:“如果太傅来了,看到你,我该怎么向她解释?”
非领军令者私自入营逗留,那便也是一桩可大可小的事。
百里沛南不慌不忙地给他提议道:“你便说,你不知情便是,其余本相自可担当着。”
王翦看左相如此稳得住,忽然想起一则有鼻有眼、连他这种军中宅汉都听过的传闻。
这左相一直在朝堂上不偏不倚,中端正直,但私底下却对太傅爱得深沉,因为对方是人妻的关系,碍于世俗、碍于人言,左相一直不肯表露半分心声,然而他眼下不顾大军交战前夕的危险来“千里寻妻”,与她并肩作战,由此可见,传闻乃真,他对太傅可谓是情深意重啊。
人总会被自己的脑补感动得死去活来,王翦看向左相,眼中全是感慨万千啊。
见他眼神怪异,百里沛南颦了颦眉,问道:“今日便是三日约战最后时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一提正事,王翦一下收起不正经的心态,他眼神高昂,豪气道:“放心吧,这段日子我军吃好喝好,精力十足,当为英勇尖枪之军。”
百里沛南对于他的自信不置可否,他心道,哪怕王翦马前失足,可还有陈芮在……
忽地,百里沛南徒然站起,王翦惊了一下。
“怎么了?”
百里沛南越过案几,快步走出中军大帐:“她来了。”
“谁来了?”王翦下意识问道。
但突然,他一下福至心灵,明白了这个“她”是谁。
咦?不对啊,他一介武艺高深的将军都没有听见动静,他一介文弱书生是怎么知道有人来了?
两人一前一后,赶到高坡之上,只见远处的丘陵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在晚霞的红云之中,有一道黑点由远及近。
忽地,一阵大风吹来,风沙而起,像黄色的帷帐层叠卷来,那一道逐渐清晰衣袂缥缈的身影,如天神腾云而来。
王翦眯眼朝远方一看,当即又惊又喜:“当真啊?”
百里沛南一瞬不眨地盯着那乘着神禽飞来的少女,摸向心口,笑了一声。
“当真啊。”
——
秦军早在王翦示令下,便知那天降之人乃是太傅,皆收兵列队,一阵激动仰慕地望着天空。
陈白起腾空而跃,鲲鹏一个旋转长啸一声便飞翔而去,落地时,陈白起一拂袖,周身浮动的尘土飞扬静湮落地,她一抬眼,便看到坡上的百里沛南,他一袭青衣空净澹明,风过其身,倬去浊气。
她愣了一下,意外道:“左相,你何以在此?”
她手底下的探止何止百千,但都用在了敌人身上,哪知自己人倒是悄摸无息地跑来了,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
百里沛南压袖于背,走向她,风吹起他墨发,如黑黛色的浓云缠绕山云间,写意洒脱:“给你送些东西来。”
王翦见两人都一同忽视了他,赶忙上前:“王翦见过太傅。”
陈白起面含温笑,朝他一拱手:“王将军辛苦了。”
一副真诚慰问的口吻,王翦一下心头舒坦了。
“哪里,哪里,太傅才是辛苦,两头忙碌奔波,决策于千里之外……”他滔滔不绝的赞逸在太傅视线转向左相交谈甚欢之后,便噎了一下。
“送什么东西?”
陈白起关怀过大将,便继续跟百里沛南讲话。
百里沛南笑道:“自然是可以帮助你的东西。”
只见从山坡下走上来一队人,他们带来有木轮的大型器械、弓簧排箭、各类未见过的武器、有带蜈蚣钩的云梯……有抬,有扛,有推,竟将整个山坡都摆满了。
这些是……墨家的人。
这里面,有陈白起认识的莫成、莫荆、狐砺秀、幺马、昌仁、长云叔,梁公等人,还有许多不认识的,他们齐排站在那里,看向她,眼光清明而精烁,脸上全是向明的霞光明彩。
“你们是……”
“墨家一众,愿助摄政王一臂之力!”他们抱拳齐声而震鸣。
陈白起猛地看向沛南山长,他含着微笑,向她轻轻地颔首,她眼中一热,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她转过头,看向他们,回以一揖而下:“墨家此义,陈芮,铭记于心!”
百里沛南走到她身边,轻拍了一下她肩膀,用宽厚沉润的嗓音对她道:“陈芮,你不必担忧,你的背后,亦有我们在。”
这一刻,婚契一阵灼热发烫,陈白起感受到他的心了。
而他,一直都在感受着她的心情。
她在别人眼中是那样的无坚不摧,所向无敌,她就像被披上了一层强硬的铠甲,内里看不清,世人便认为她全身都是钢铁做的。
可是他看懂她内里的惶然、自疑与紧张,她将最坚强的一面呈现给了秦军,那么就由他来守护她最脆弱的一面。
——
楚秦战书的三日约战时间已到,早在长陵广袤山源等候多时的秦军已列阵排序,天边的朝阳升起,红彤彤的光线如漫天燃烧的火焰呼啸喷涌而来,那一片“火光”之中,驰马腾雾的楚军从一条细长黑线逐渐拉长,变成了与大地土黄一般的厚重山脉。
穹庐寥廓的天际层云如万马奔腾,那样宽垠无际,这片古老而漫长的天地,静默无声,它承受着千千万万的铁骑踩踏奔流。
风止,尘烟缭过,庞大的军团军行令止,前排铁骑整齐划一并列,让人心惊其训练有素。
领军之将在前一匹枣红骏马出行,他穿着英武伟岸的统帅铠甲,重厚的金黄色甲衣,长披猩红飘浮在身后,他肤色极为冷白,在那一片黑黢黢肤色军队人群之中,亦可一眼辨清。
另一边,秦军莽莽山林森军,肃立的黑色旗帜猎猎飘扬,站在统帅位置的陈白起身穿银色软甲,腰封纤细,面覆半张银色面具,三千青丝利落梳扎冠于脑后,露出一双优长漆黑的桃花眼眸。
仅凭一双眼睛,楚沧月便可在千军丛中认出她来。
两军对垒而立,陈白起挥臂,鸣鼓的躁动声响嘎然而止,秦军噤声肃立。
她朗声朝着楚军方向喊道:“楚王,秦国应约而来战,此战不关乎秦、楚之民,无论最终胜负,愿皆善待彼国国民,楚王可应?”
两军相隔数里,一般人的声音根本传达不了那么远的距离,但陈白起内力深厚,她一声传达,在风中的尖啸之中,可直达十数里。
楚沧月再次清晰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却是在这时此地这景,忆想以往,她与他如影随行,他在哪里,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她在身旁。
可如今,她却站在了他的对面。
从亲密无间的君臣知己,变成了如今敌对双方。
情、何、以、堪!
他紧攥着手中缰绳,呼吸一度凌乱沉重,然则,他楚沧月身负一个楚国,这一生都走得甚为沉重,此等区区伤感悲痛尚令其肝肠寸断,却摧毁不了他的意志。
他扬声而回,气沉声缓。
“自当如此,楚国应允。只是,敢问秦国摄政王一声,汝若败军于此,秦军负苛难行,可愿另择明主,永归楚国……”
永归我?
此话一落,两军士兵的心底都掀起了波涛汹涌,只见对面沉默了片刻,却斩钉截铁地回声道——
“陈芮”此生,一身只认一国,不事二主。
第八十章 主公,楚喜
当她说出这一句话的时候,楚沧月却勾唇笑了,濯濯似昆仑雪巅之风,俊美却冰冷,他抽出腰间的剑,悭——剑身一寸一寸地拔出,寒芒剑尖一出鞘,尖锐的龙鸣声长啸于苍穹之上,周边的将士只觉耳膜一堵,头脑发涨,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那黄土厚重一般的队伍中间举起了一柄傲世长剑,剑由稀缺玄铁铸及,剑身缠绕一条金色龙雕之案,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显得无比威严,他身后万马潇潇齐鸣,铁甲烁烁生光。
“龙蟠剑”横空一指,如龙腾虎跃之势而起,剑气破风,锐不可挡。
“挥战旗!”
楚国的旗手在摆定好的位置摆动着令旗,每一个动作一个停顿,一挥横,长戈如林,笔直朝前!再一挥竖,剑盾高举,声喝震滚滚如雷掀去,气势如宏。
看到对方起战的旗令,秦国统帅陈白起眸神一凛,清音以万钧之力震啸而去:“秦国的所有将士,今日决战,关乎秦国之命运,天下之命运,吾陈芮与与你等共赴生死、血洒疆场,息这**之乱,平定这天下之祸,绝不退后一步!”
“平定天下,绝不后退!”
“纠纠秦国,万死以赴!”
目光巡睃之下,山塬内四面山坡都整肃排列着一座座旌旗猎猎的步骑方阵,宛如黑森森松林弥漫山川,步兵列于主将领身后,如雄厚山中匍匐蚰结的根脉,驻扎入土地之中浑然一体般巍峨苍黑,在大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攻!”
“攻!”
两军同时发动,一边如黄龙舞爪冲腾而来,一边如黑色麒麟咆哮跃吼,两军逐渐拉近距离,声震耳膜,眼前一片浓尘扬起,双方相撞,似尖矛刺入铁铜黑甲之中,爆发了出了惊天动响。
“对准敌军侧翼后方位置,摆弓弩阵。”
秦国这边的弓弩营主将伸臂一扬,旗令飞舞,只见那遮在人群之中的千张弩机被放出来,内里早就备置足了弓箭。
“发射!”
这一发十几万支箭,可供一两里的最大射程,完全能够得着敌军的尾端队伍。
噗——
第一波箭簇骤雨般来得太过迅猛,聚集在一群的楚军栽头中箭倒地了一大片,死的死,伤的伤,哀嚎大作。
楚军将领挥动旗帜:“盾防,速!”
这时盾兵得令急防,他们分成三拨,一蹲,一人一跃而上,三人再跃而上,三面铁盾交叠竖起,一列横排开去,形成一道三米多高的铁盾之墙,阻挡着射落的箭雨。
叮叮叮叮……
眼看着对方以盾兵相挡,弓弩机的作用顿时不大。
“止!”
旗令一挥,秦国这边众军迅速地散开,咕噜咕噜重型车轱辘压轧出两条深深的土沟,后方数兵弓身推出几千张新的弓弩机,但这一次却是火油箭,一支火油箭粗若臂长,其射程较短,约一里左右,但威力却是普通箭矢的数十倍。
“摆阵!”
“射!”
咻咻咻咻咻——
大力出奇迹,火油箭力道如炸,重击之下一度令盾兵的坚固防甲摇摇欲坠。
“再射!”
嘭——
根本来不及重新稳固下盘的盾兵已被击渍,散倒一地,箭上的油火一下袭卷上身,他们拍打翻滚,惨叫灭火。
“哪来的这些威力骇人的公输器械?!”项虎目瞪口呆。
楚沧月眯睫微凝,观察一番,心底有了些猜测:“是墨家……”
庞稽额上青筋直跳,眦目道:“墨家何以……会帮秦国?他们这些江湖墨侠,不是以兼爱非攻为理想,现在怎么回事?帮着秦国来打仗?”
墨家各个方面都很强,论组织能力,墨家是可以以一派之力硬抗国家战争的,但在好在他们并没有野心,不主动衅战。
“为何呢?”楚沧月亦不解反问。
难道……秦国当真是天选之主,自有天意来安排各方聚拢相助?
牙关徒然咬紧,他下颌骨绷起,唇角处平直。
他楚沧月便不信这天命所归!
楚军这边的盾兵被击散,但先前被盾兵遮挡的视线,骑兵营主将早调动了左、右两翼的骑兵飞速包抄着秦军,秦军的骑兵五万一方阵,共两大方阵,共计约十万人数,稍一挪动便是大地都要震碎的轰隆声响。
秦、楚这边十数万的卒兵刀戈相交,扑倒了又补上,肉搏相互打斗,见局势胶着在一起,两国的将领奔冲而上,全数下场厮杀。
第一战,秦国与楚国打了足足一天一夜,从天亮打到天黑,最后楚军下了紧急撤令,趁着夜色如墨砚般不可琢磨,而秦军并没有没有选择追击。
这一战,双方只能算无胜无败,或者细致计较下来,秦国算是小胜一把吧,托了墨家送来的神兵利器的福。
“楚军为何忽然撤离?”
秦国营寨中收到讯息的人心疑不已。
百里沛南遥望着那片浓稠黑色,墨玉般清泽眸子亮光一起,他道:“楚沧月这是打算跟秦国打长持久战啊。”
莫荆抱剑道:“那还不追上去?”
这蛮夫。
“倘若对方在前面设下埋伏呢?这夜,便是最大的危险。”百里沛南摇了摇头,转身朝帐中走去。
莫荆跟随在后:“怕甚,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对。”
“你莫急,陈芮不让追,定是有她的计划,你非将非军,这事便别操心了。”他打趣道。
“你对那个陈太傅倒是有信心,如果是陈焕仙,我倒肯多信一些,但是莫成下令让我们全力帮助秦国,却不知是何缘由。”莫荆皱眉道。
百里沛南顿了一下,然后轻嗌一声道:“燕祈,她与陈焕仙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
这怎么会是这样的?
莫荆完全不觉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是一样的。
——
幕府外站满了校尉头目,而秦国主将则在帐内行战后会议。
王翦看向下方一众将领,在这里站着的有前将军,左、右、后军主,各类兵营主将。
“今日清兵死伤员,人数报上!”
战后,自然就是收拾混乱的战场,他们大部队列阵回营,留下了一批军队救治伤残者,再抬搬回军营,埋葬那些死在战场的同胞,清点兵数将,捡拾散落的兵器与扫荡战场上可有敌方的逃兵残将。
“死亡人数,弓弩营一千七百四十三人。”
“死亡人数,飞骑营五千七百九十四人。”
“死亡人数……”
王翦听完,上前汇总向统帅陈白起禀道:“回统帅,吾二十四万秦军,死亡共计四万七千八百七十八人,轻伤八万五千六百九十二人,重伤八千六百四十七人。”
这个数字在大型战役上是正常的,但若将这些数字具体在某一个人、某一个名字、某一张见过或认识的人脸上,那却是一个让人揪心而沉默的数字了。
陈白起摆在案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她望着一处空气:“记下所有人的名字、户籍地与收好一件随身之物,待以后回到故里,将东西将给他们的家人,让他们给这些人立一个衣冠冢,并告诉他们,秦国的长生碑上必将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长生碑?!
想不到像他们那样的小人物都有名扬传史的机会了?!
王翦眼底泛起颀尉的笑:“喏。”
“将他们,好生……安葬。”陈白起长长叹息一声。
“喏。”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整色问王翦:“之前在邱游山内做的布置都好了吗?”
“一切都按统帅的意思办置妥当。”王翦抱拳道。
陈白起沉下眼,轻点桌面:“那明天继续向楚国叫战!”
“喏。”
——
天方方一亮,秦军便集军在郢都城外击鼓吹号,不多时,楚国城门打开,庞稽率领大军再次冲杀而来,双方这一厮杀下来,又是近一日,却这一次却是秦军断尾先撤。
他们将楚军都整不会了,好好的计划被打乱得一团糟。
“追?还是不追?”副将问庞稽。
庞稽骂了一句脏话:“还追什么,撤!”
楚沧月得知此事,听到庞稽在分析对方的计划必定与他们是一样的,先故作不敌撤离,再引敌前往深入伏歼。
“那陈芮果然难缠,竟不中计!”庞稽嗐了一声。
“一计不成便另生一计,不会什么事情都按照我们预计的那样走,那陈芮不持胜势而莽撞,看来不止是治国有道,亦领兵有方啊。”公孙长良道。
“她若那么好对付,就不会一路破风斩浪,一路进攻到咱们郢都来了。”廉飞道。
“君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楚沧月不动如山岳静水,他道:“还是一个字,等。”
——
另一头,私底下秦军这边也在愤喷:“奶奶个腿的,楚人竟不中计!”
有人脑子也清醒,他道:“他们定然在等援军,然后前后包抄过来,等我军粮尽器绝,再一涌而上。”
底下的人议论纷纷,但幕府内稳若泰山,半分不受影响。
百里沛南也知人心躁动,但秦军向来治军严明,从不气馁士气,讨论一下亦无妨。
回到中军大帐,他见陈白起在书写着什么,他问:“你是不是有对策了?”
“楚国有意拖战,倒正如我意。”她顿笔。
百里沛南道:“他拖的是战机,是胜面,你拖什么?”
“自然是一样的道理”
——
赵国那边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楚国耳中,楚沧月方方得消息时,目光如虎择人,封霜寒冻一室。
陈白起乘鲲鹏快消息一步从赵国赶到楚国,这是边疆敌国处的斥候脚力远远不及的,因此楚国此时才姗姗来迟收到这则惊天之事。
赵国戚冉率领二十万大军准备趁秦国国防兵力不足,趁虚而入,却不料半道遭秦国半道伏击,溃不成军。
宜安被秘密军队占领,李牧身首异处,带领的十数万支援兵马亦夜半惨遭敌袭,丧命于城外。
楚国愕然失声。
没想到……赵国竟比楚国这边的境遇更惨!
这时候,天下所有人都基本知道了,秦国就跟吃了龙胆凤肝一样,一次性布局战衅了两国,并且还都给两国造成了重击,秦国之剑,势力不可挡!
三下之局,一下更加扑朔迷离了起来。
楚国朝堂之上的官员都给惊傻了。
秦、秦国此举,真令人觉得难以置信,他们连想都不敢这么想,可对方不止想了,还特么做得彻底!
“秦、秦国这是疯了吗?”
“那赢璟小儿,便任由那陈芮如此当政行军,那些老秦人都跟着她一并疯了不成?”
楚沧月淡淡道:“是她疯了,还是她早就有了谋取天下之心,并将之负付诸于行动。”
众人一阵哑言。
“此等狼子野心,竟龟缩了这般些年,是我等大意了,竟将卧酣的虎,看成了病猫!”楚国大臣几乎想捶胸顿足。
庞稽立即反应过来一件事:“若秦国派遣赵、赵国有三、四十万兵力的话,那这边果然只有二十几万,并没有伏兵!”
几大国基本上都对彼此有些了解,国力跟兵力,就算隐藏那也就是十万跟十一、二万的差距,就如同秦国摸清了楚国的兵力,楚国对秦国的估算也大差不差。
那秦国早年十几万兵力,经过这些年不兵不战修养,顶破天也就屯个六十来万,绝无再多兵力生产,人口总和在那里摆着,他们难道还能凭空造人不成?!
他说完,面上一喜,抱拳请令道:“君上,可出兵围剿!”
“兵贵神速,我等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公孙长良此时也出列拱手。
楚沧月也没想到陈白起竟敢行这般冒险大胆之举,她一力撬动两国根基,难道不知,两国皆底蕴深厚,一时不察由她伤了最倚重的“眼珠”视明,可猛兽的牙、爪等利器亦可反扑,等它们反应过来,她拿什么来抵挡两国之怒?
楚沧月幽瞳投注在空气中,淡淡道:“北戎尚未动,只要他们一动,便全军发动总攻,不给秦军任何喘息逃逸的机会。”
——
陈患被抓了。
被抓时他正准备给赵国秘密发送信件,可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一队禁卫兵甲冲出来,扭送着押到了楚王面前。
楚沧月看到他时,淡声问道:“想给后卿报信?”
趴在地上的陈患一惊,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知道他是细作,却没有一刀捅死他,根据他对楚王的了解,想来他并没有让他立即死的心。
“既然楚王已知陈患身份,陈患也无话可辨。”
楚沧月坐地凤唳亭的圆礅上,肘倚桌上,指尖轻点石面:“你可知孤为何会留你这么久?”
“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的原因,他心知肚明,甚至整个朝堂的人不都在私底下暗暗揣测。
知道他在想什么,楚沧月嘴角浮起一丝笑纹,眼底却情绪幽深如篁:“因为从你身上,便可看出赵国的打算,他有所图之事,必是有所缺之处,这次他误信了秦国攻楚国的兵力,导致赵国陷入半危之局,现在急切地想知道楚国的情况,莫不是后卿也打算过来分一杯羹?”
陈患一开始听他讲到自己的用处时,也若有所误地颔首,但听到他在问的问题,却是果断摇了摇头。
“卑下从未与赵王会过面,彼端通信之人亦不知是谁,他来信从不言自身,只要我提供楚国这边的消息。”
“陈患,你是楚国人吧,为何要帮赵国做事?”
陈患被人踩在脚底,但脸上没有多少愤恨的情绪,他温吞道:“我本事不大,做不了权臣,但陈患心大,想博一博能不能够高攀得上,其实一开始,陈患并无这般野心,可赵王、楚王却都因为陈患的姓,与某个人有着几分相似神态,便另眼相待,于心这野心便也就跟着孜然而生了。”
楚沧月闻言,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错了,你不像她,这世上,没有人能够像她。”
陈患抬起脸:“那楚王为何要将陈患留在身边,成为近臣?你若想从我身上知道些什么,只管派人监视着便是了。”
“不让你靠近权力的中心,后卿又怎会重视你这颗棋子的作用。”
他悠然站了起来,顺滑的常服一经湖心的风吹来,像滑落的丝一样起了波澜,他神色很浅,像极了瞻月宫上的神仙,不悯人世悲欢。
这个季节的风开始有些刺骨的寒了,陈患已经有了全身凉透的感觉。
“如今的你,倒是时机成熟,可以利用起来了。”
将陈患关押下去,楚沧月派人找了一个擅长模范笔迹的人,按照平日陈患述事的口吻给赵国那边回一封信。
两国交战,秦国二十几万大军败退十几里,并无增援,粮草被截,楚国大军调动五十万兵马,分三路夹击,秦……在劫难逃。
李易一直跟随着楚沧月身后,那代笔之人回信时,楚沧月一字一句口述,李易也听着,但他有些不明白,便问:“国君,这般回信是何意义?”
“且端看他如何理解了。”
既然这天下已然被陈白起一手搅乱得瞧不清前路,更没有退路,那么赵国又岂能置身事外,乱,就让它更乱一些吧。
第八十一章 主公,总攻
山塬云台上,监视的哨兵攀下梯,急促奔来报王翦:“将军,郢都城四周的楚国驻兵开始有异动。”
王翦神色一沉:“我知道了,继续盯紧了。”
“遵令。”
幕府内,各大将领正在商议接下来的战事,王翦入帐,正好听见有人在说:“楚国营寨可调动二十万余兵力,另则各郡县只怕也能凑足几十万大军,我军目前折损只余十几万,加上秘密军队十几万,凑足三十万,却依旧难以抵挡。”
飞骑营主将说:“我军三十万,再加上北戎的十几万兵马,四十几万兵力,如何不能与他们拼刀?”
弩弓营主将说:“北戎军擅长游击捷猛作战,离开了广垠草原,战力大减,再加上这些年北戎王散养着国中兵马,十数万堪比几万楚兵的力量便算好的了。”
百里沛南听了这些主将的分析,转过头看向陈白起:“不能再拖延了,赵国那边还虎视眈眈,倘若等两国做好十足的准备,我等便失了一开始打下的赢面。”
王翦也是这种想法,他正欲开口,却见十数只白蝶晃晃悠悠地从眼前飞过,它们拖着银曳的尾端,身上莹着一层圣光,不知从哪里飞进来了。
王翦从未见过这般奇异怪诞的蝴蝶,一时诧异。
“这是何物?!”
众将一抬头也看见了,有些惊讶、有些心底发毛。
王翦眯眼一冷,正欲抽剑,却听到统帅出声:“不必惊慌,这是我的灵蝶。”
哎?
陈白起起身,一挥手,那些灵蝶便飞撞入她的身体内,化成一片光榍消失不见了。
这玄幻的一幕令帐中所有人都一时没回过神,目瞪口呆。
陈白起阖目片刻,从白蝶那得到了有用的消息,方睁开眼眸,眼中闪过一道精巽过异彩,她弯唇一笑,如春晓生花:“不必等了,时机已然成熟了。打仗、打的自然是各方兵力,然则楚国底蕴太大,只能一点一点吞并,楚国开始兵动,那么这个地方……就是关键。”
她在舆图上用指尖划了一个圈,众人回过神来,连忙围上前,使劲盯着。
统帅发话,不用再这样躲躲避避,东一枪西一炮,终于要正式开打了!激动、亢奋、紧张……他们挨个体验了个遍。
这一看,有些迟疑:“这个地方……这是水洄南塘郡,这处是西河与櫰淄河交界,围拢的那一片,也并非什么要塞枢纽……”
所以,它关键什么?关键在哪儿?
“看这地势,无山、无林、无峡谷险地,只有一些低矮的小土坡,敌我对战一目了然,也并不是最佳作战之地……”
陈白起对他们的话并不意外,她道:“是以——楚国支援部队必然会从此经过。”
他们顿时听懂了她的意思,的确,双河交汇的截道,要么迂回绕路,却尤恐赶不及支援,不如直达勇进,有一条平坦宽道,此路不畏敌伏,开阔目远,当初进军路线的布置楚国自当是全面考虑过的。
“呃——统帅,楚军从此路过自是正常,可于我军无益啊,我们若老打老实地与其拼杀,兵力不足,必定抵挡不住后方楚军前后夹攻。”
这时,百里沛南却若有所思,正欲开口,却闻王翦忽地大笑起来,他眼瞳发亮,如火矩点燃:“妙!妙啊!没错,这等地形我军无计可施,可这正是北戎军所擅长之事啊!”
“这、这怎么说啊?”主将们一头雾水。
陈白起见王翦听懂了,而沛南山长也是一副了然的模样,给其它人解释:“你们知道大草原是怎么样的?草原上就一片平整无垠,地势开阔辽远,但这百年来,这些游牧戎狄面对九州诸侯国的强兵力器,他们又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存活,且还打了胜战?”
众人一阵哑言。
“皆因他们独特的作战本领,他们因地制宜,长年在草原跟各国作战,偏生就擅长在这种地型上隐藏、埋伏、攻击,所以前锋并不适宜他们,反倒是此刻,该他们发挥真正的实力了。”
众军听了这暗吸一口气。
难怪……当初北戎军得胜后便撤离,原来是为了保存军力,为此刻楚国伏击援军做准备。
天啊,统帅简直是走一步,看十步、百步,原来她一直在等的时机,就是赵国那边的消息催动楚国按耐不住,援军全力赶赴而来。
所有人都一脸敬仰、双眼发光地看着陈太傅。
神算也。
陈白起道:“至于我军则重整旗鼓,在北戎军发动伏击,牵扯楚国支援部队时,全力攻击郢都的楚军,这一战……胜负必分。”
百里沛南也有些激动,但还是心有顾虑:“楚军由楚沧月亲自领兵作战,他擅奇谋,倒是与你的作战方式有些相似,你可有应对之法?”
“目前楚王能做的,不过是分兵布势,如今赵国那边出事,他得讯自知秦国的兵力虚报乃铁定的事实,心中顾虑减少大半,但又恐有诈,必然会先以险兵试探,再以大军之势围攻。”王翦乃一名老将,战场上的事情他一猜便能算个大慨。
陈白起对于王翦的话表示赞同:“没错,就算他不发兵,楚国众将亦要发,之前他可以拖,现在民心所向,全军意向一致,便由不得他稳住,正所谓一鼓作气。”
“那王将军可知,楚沧月要动用何险兵?”百里沛南问王翦。
王翦皱眉,苦思一番,却摇头:“尚想不到,他开战前,必会有动作来试探我军……”
老实说,陈白起也想不到楚沧月打算做什么,楚国太平静了,但这种平静是不正常的。
“但无论如何,我军若断了他支援军队,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计不成闭环,自有空缺,总有破局之法,真正要硬拼的却是两**队的基础实力。”
主将们纷纷点头,确是如此,计谋可赢胜面,但对敌对方太强,能以一敌十,那除非能比对方多十倍军力,要不然也是拼个寂寞,最终白算计一场。
这时,秦国斥候疾步冲进,报道:“统帅,楚军出山,带出了一支军队,约数千余人,几十辆载车,车板上放有木桶,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装着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出城,楚军这是要做什么?”主将们疑惑了,互相对视一眼。
“军队不多,不可能是为打仗,且带着运车,也不可能是偷袭,他们只怕是另有目的。”王翦道。
百里沛南想了一下:“线索太少了。”
陈白起沉吟:“继续探,探清他们前进的路线。”
“喏。”
一个时辰后
斥候再度匆匆来报:“楚**队进了邱游河的秋铭山,一入林中便分散了人。”
“秋铭山?”陈白起一怔。
王翦也愣了一下。
那里是——
陈白起脸色一沉:“前军主将何在。”
“卑职在。”
“你即刻率领一万骑兵,快速赶到秋铭山埋伏,倘若楚军有异动,即刻动手。”
“喏。”
暮色降临时,秦军未归,其它主将则返回营中处事,斥候再度来报:“统帅,楚军放火烧山了!”
黯淡的光线洒落,陈白起鬓角的碎风被晚风吹动,睫毛翳沉下一片阴影:“烧了那一片?”
“邱游山附近一带,正是我们之前驻扎营寨一带连及后山一片……”
斥候讲不下去了,因为王翦将军脸色已阴沉得几近下雨,气势像暴冽的暴风。
陈白起缓闭了一下眼,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
斥候感受到了严峻的气氛,却自知在这也帮不了什么,便退下即刻继续去监视楚军的动静。
他一离开,王翦便恶狠狠地笑了:“好、一、个、楚、沧、月!”
是他大意了,当初他以计谋算,将庞稽与那陈患小儿耍得团团转,却不想,楚沧月人未来,却摸透了他潜藏在暗处的秘密!
“他将计就将,却一把火烧毁了我等的布局,若非早将后山人员撤离,那岂不是——!”王翦此刻是何等的懊悔气恼,眼中红血丝布满。
百里沛南也眸露震色,却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他如此沉稳得住气,不动声色,不计较秦军在暗处的一切布置,只需将一切付之一炬。”
一个心思敏锐到可怕的人。
他们种田、开垦田地,除了为掩饰邱游山中潜伏的部队,亦为安置庞大的军需辎重,他们无城补给,自然前期攒足各路送输线上送来物资,但行军走动不便负带累赘物资,便在山上挖洞留藏着粮草、箭矢、火油等军需装备,还有布置的后围陷阱,如今倒是一把火烧了一点不剩。
陈白起在来之前听过王翦的汇报,知道他放人进了军营,倒没想到这一下便留了这么一个隐患,如今爆发得猝不及防。
“王翦,现在不是懊恼过往之事,如今楚沧月动手,这代表着一个信号,他将尽全力对秦军攻击,我们该做的是什么?”陈白起厉声喝叱他。
王翦一震,攥紧拳头,脸上布满青筋与急汗,他深深地呼吸,再吐气,再呼吸,再吐气……直到头脑彻底冷静下来。
“重新调整作战计划。”
“稳定全军人心,祭旗鼓舞士气。”
他一条接一条地讲述着目前要整改的军事。
陈白起豪气一笑,不灭其志,温凉的嗓音依旧沉稳:“不过是被将了一局罢了,何以丧志,我军本就打算速战速决,既然粮草断,藏箭绝,那便不回头,全力一战到底!”
“军中常有变化,如何变中求稳,方是良将之能。”百里沛南亦道。
王翦到底也是一个心性强韧之人,他垂着眼,有些粗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不拿下郢都,不灭楚国,我王翦此生绝不返秦!”
这是打定主意若这一战打不赢,他就以死谢罪的意思了。
——
楚沧月这一次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的确伤了秦军的根基,也打击了秦军的高涨气焰,高奴猛火油没有了,后备不足,余眼下只足以应对一波打战,当真是一局定生死了,再无退路。
陈白起表面上看起来依旧不慌不乱,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情,只在暗处无人之际,才咒骂一声。
她也是人,也有情绪,平时稳得一匹,跟个料事如神的半仙似的,也不过是为了给全军做一个表率,做一个万事当头仍沉如泰山的标杆,让他们心怀信心,目标向前,永不迷茫。
但每一战,她何曾真正心安过。
天色破晓,意味着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也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虽然今天或许会是一个晴天,但气温却很低,北风一阵阵刮来直叫人打哆嗦,秦军已没有多余的衣物跟被褥添加,若到了真正的下雪隆冬日,必将大难。
“最新的运输辎重何时能到?”百里沛南穿着一件蓝色斗篷与陈白起一同站在去云台之上。
这与其说是一个问话,不如说是一声感叹。
陈白起视线遥落在远处仅冒一个尖头莽莽的那一片黑色林地,那是被一片大火焚烧过的浓烟熏燎的土地,秋冬的草木枯萎发黄,倒真是火烧遍野不存。
陈白起忽然有兴致对沛南山长念一首诗:“山长,我以往听过两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百里沛南细念一遍,道:“倒是寓意深远。”
“对啊,这一把火,只不过是来年开春草林更猛长势的助力罢了,灰烬为肥,草木更深。”
——
清晨的太阳跃出遥远的地平,厚重的云层似被金光刺成千疮百孔的漏洞,洒下的阳光将灰色的大地溶成了金红色,远处楚军的黄色旗帜飞扬如秋林萧萧炽立,山坡上号角响彻天空,只见秦军比汹涌的涛天巨浪更凶猛的气势冲来。
万骑长刀为第一道防线,弓弩队却不成排蹲射,而是机动性极强地跟着万骑兵马后,飞箭在后,他们曾训练传通的立定射击,但陈太傅也训练过他们在移动时瞄准射击,经过不断的反复练习,其准确率几乎达到70%以上。
卒士分成刀阵、剑阵、戟阵与盾阵,四组二千人为一队,这种新型的组合兼具了攻、守、防,极其考验默契跟配合性。
但这对他们而言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这种打法他们几乎秘密训练了三年。
总之,这一场战斗秦军已经抛开了一切,全力以赴,拿出这些年来他们不惜汗血训练出的连纵成果,誓要力量所指之处,一切障碍全数扫除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