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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家静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txt下载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二章 主公,灭周(二)

    巫马重羽虽然不是一个浸淫在权谋熟捻的政客,但他有一颗灵敏多疑的脑子,他转念一想:“陈芮,你是不是打算等洛阳被楚国攻破后,便趁机收服周国那些残余旧部,以姬韫的名义、以你救的那些周氏血脉的名义?”

    陈白起乍听了这番话,还真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下意识寻向他的眼眸,看他是否是认真这样想的,他不吝用最黑的心来揣测着她的行为用意,或许是两人从一开始认识就是一种极端的敌我关系,互相伤害,导致在他心目中她的形象就从来没有光明纯白过,全是在搞阴谋诡计。

    他怎么想她,陈白起并不在意,这时她却在想,敢情她这太傅当得还不如他一介江湖人士这么的有想法,她还真没有考虑到这一岔,不过经他一提醒,好像还真能这样做。

    巫马重羽没有察觉到她这一瞬的恍神,还在继续道:“你帮着姬韫,亦相当于帮自己壮大实力,你真不愧是一个天生的谋略者,打着善者的无私旗号,却做着利己的事谋算。”

    这是在赞美?这么欠的赞美方式她还是头一遭听见。

    陈白起却是越听越觉得他将她有些妖魔化了,她谦虚道:“我没想这么多……”

    巫马重羽拦下她虚伪的否认,他光洁的指尖转顶着黑球,悠悠慢道:“亦罢,既已涉入这污浊的尘世,那便做得更彻底一些吧,不如,本尊助你夺了这天下,辅助你当上这天下之主的位置?”

    陈白起简直跟上不他思想转变的速度,她赶紧打住:“天下之主非我所图,以后不要拿这种事情胡说。”

    巫马重羽眸直勾瞥她,幽幽泛妖,却是不信,她做了这么多,难不成真的只为扶持一小儿成为这天下之主?

    要论这世上的忠贤者千千万万,可巫族的巫妖王却不该在此列,巫族亦算谋划了数十年,岂能一直甘心族人一直在藉藉无名的海岛中沉寂消亡。

    陈白起懒得跟他扯些无稽之谈,她直接申令:“巫马重羽,你只需办好我交待给你的任务,其它事情你不必多管,另则,我知你必然不甘愿一下受主仆契约所制,与我为仆,受我驱使,那不如我们定下一个君子约定,你只需替我完美地办成三件事情,三件事后,我便替你解了这主仆契约,还你自由。”

    她终于反省了一下自己先前的想法,仆人能力出众是一件好事,但就是性格太独立特行、桀骜不驯,这问题还是得想办法管束一下,否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这将是个大问题。

    他这人又傲又自负,性子还古怪刁钻,简直是那类不受欢迎人气类型的榜一选手,好说不行讲理不听,强硬不受怀柔更不受,她要拿捏住他只能用他最在意的点来利诱,才能让他心甘情愿,且不打折扣地替她将事情办妥当。

    巫马重羽猛地看向她,有些难以置信,手上的黑球停止的转动,紧紧被他捏在手心当中。

    “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巫马重羽那颗高高吊起的心一瞬掉落下来,他卧在长长睫毛下的眸子谲诡的光泽扑闪,他发现这世上的人有累累种种,全如蝼蚁,以往在他眼中,只有两种人,他跟别人,如今,他却发现了第三类人,陈芮。

    她总是做些他预料不到的事情,就像他明明看准了她的野心勃勃的贪婪,认定她会对于他的主动投诚颀然接受,然后他会利用她的松懈与信任一步一步地吞噬她的力量,但她却无动于衷,甚至还没打算借着主仆关系将他跟整个阴阳宗都吞并收服。

    真不知她这是自大还是自信?

    她就这么笃定,她最后放了他自由,他便会感激她,不计前嫌?

    巫马重羽心中掀开一股疯狂狞冷笑意,忽地一掌便捏碎了手心的黑球,那从指缝间流出的黑色粉沫飘浮在了空气中,太阳光线透过窗棂射入房间,可以清楚地看到无数灰埃在空气中飘舞,它是颗颗分明如同金色流沙。

    他在“金沙”浮荡之中,恍如神明耀眼。

    “一言为定,陈芮,希望你不要后悔。”

    陈白起:“……”

    ……我现在若说后悔了,你会不会当场来个鱼死网破?

    哪能听不出来他对她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可能怎么办,她就是馋他的那一身能力,更何况到时候具体又是个什么情形,谁也预料不到不是吗?

    “不后悔。”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坚定一些。

    巫马重羽像是看出她那有些向后缩的爪子,却忽然靠近她,风起玄色衣袂浮飘而起,他一转动手指,曼舞似燕,光影流转,那飘浮于空气中的金粉便一下被他收拢于掌心之中,且在他手中变幻挤压质变,最终成了一枚金哨。

    绝美的容貌,异色双瞳如镜平淡,但时尔却闪着睥睨万物的神彩,他道:“第一件事后,你吹响它,本尊便会如约来见你。”

    ——

    在送走了巫马重羽之后,陈府迎来了比过年更热烈喜庆的氛围,其架势与送完瘟神后差不多,之前有多憋屈再之后就有多解放,只是监督的人一走,人性的懈怠便爬占领高地,他们都再次恢复了闲鱼一般自我放松的状态。

    些许是这些年陈白起着重于秦国内部的冲刺,没什么外派,他们闲逸惯了便没有那紧张的状态,也是这次巫马重羽点醒了陈白起,她暗暗下了一下决定。

    要说嫡系跟巫族都有些懈怠在如今这安宁悠闲的时光,直到陈白起让谢郢衣跟巫长庭带着嫡系一众去周国出任务。

    出任务就出任务,放松了这么久的筋骨要动起来,他们其实内心也是期待与兴奋的。

    只是当他们到了周国地界,得知了指挥他们的顶头上司就是那个刚离开的大魔头巫马重羽时,所有人的脸都是一副惨绿色的。

    有种重回当初在太傅府内被支配的时光。

    淦!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跟着姒姜那货去捣乱了,他小肚鸡肠,顽劣成性,他嫉妒人家,便胡诌乱编一大堆理由叫他们去招惹人。

    如今混不上个好脸,谁知道会不会被大魔头穿小鞋。

    巫族嫡系一干人是担心被大魔头折腾,而谢郢衣却是一想到要见到那张刺目的脸,便胸闷难受。

    实则,陈白起也曾犹豫过要不要让谢郢衣去这一趟,人选她倒还是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想到这些年谢郢衣一直都待在太傅府上替她侍奉家翁,顾家顺带照看咸阳一带店铺,着实有些浪费他天命族少主的天赋才能,这次周国之行她安排得很是妥当,危险系数亦少,或许可以当成一次磨炼增加他履历的好机会。

    她曾私下问过巫马重羽,问他跟谢郢衣之间是怎么回事。

    要说巫马重羽自那日之后,人时常神出鬼没,风一样不着琢磨的性子对陈白起的态度一下淡漠了许多,不像之前那种盯着她周身随时想趁其不备毒上一口的迷之病态狂热。

    这事早在巫马重羽脑中翻过了篇,如谢郢衣这个人一样模糊不清,他倒是回忆了一下才记起。

    “不过是好奇他怎么有勇气娶你,便问了他几句,只是他好似很有自知自明,讲不出自身优点便时常羞愧而无言以对。”

    陈白起:“……”她觉得,他绝对误会了谢郢衣当时的心理活动。

    宗主大人能对谢少主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就是想知道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是靠什么本领勾搭上陈芮这种腹黑阴险的女人,借机摸索出些可用的弱点。

    在宗主的想法中,他从不侮辱人,只是讲出了实话。

    至于这“实话”别人听后受得了受不了,与他又有何干?

    陈白起跟他相处这些时日,也算多少摸清这人的性子,听明白他本身与谢郢衣并无矛盾,亦无敌意,一切或许只是一场误会,直男思考问题的陈白起一下没有了之前的顾虑,于是这次安排还是加上谢郢衣。

    腾蛇堂主巫长庭领队是必不可少,他性子成熟稳重,这些年行商的经验又令他八面玲珑,擅于与人打交道,有他在可以很好地调解去了周国后双方磨合期间的矛盾,他是必不可少,有他在,她会更放心些。

    就这样,陈白起将谢郢衣、巫长庭他们一众被打包一块儿送上周国的行程,为避免他们路上产生什么逆反心理,一开始陈白起并没有直述到了周国地界会是谁来与他们接头,是以直到他们都临了周国,才忽知晓到这个男默女泪的噩耗。

    大魔头看到了他们,他不单只一人来,身后还跟着阴阳宗那一帮的“妖魔鬼怪”,五、六月份的天气闷热得要命,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好像凝住了,但对面走来那一队人身上那魔化一样黑暗的气场好像将天空都阴翳了下来。

    这么气势汹汹的,莫不是想一打照面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吧?

    年少轻狂的嫡系一众暗暗不服输。

    谢郢衣他们这边的人都冷沉下脸,身姿挺拔如翟竹劲节凌云,拿出巫族的出尘气魄从容应对,半分不惧不畏。

    他们在某一瞬间,好似忘记了彼此如今的关系,一方是来接人,一方是来汇合。

    就跟红了眼斗牛一样,暗搓搓地在心里较着劲,绝不能在对方面前输了气势。

第五十三章 主公,巫族

    小雪节气刚过,冬日多霾,天边乌云浩浩荡荡集结,雷电惊蛰,雨雪交融簌簌而落,寒冷的天气将冬日骤然拉近,用时将近半年,楚军的铁骑终于破防靖城,大举兵力涉河进取洛邑,五万军首被砍,尸首浮漂于水面,将江面染红。

    与此同时,赵国后卿派兵由西向东拿下东周宜阳、武遂等三座城,不给洛阳这边有任何喘气支援的机会,意图令洛阳陷入死境,此举无疑是“同室操戈”、“祸起萧墙”的反叛,虽说两国私下结盟一事本不算多牢固,那都是貌合神离,兼图对方的利用价值,只是周或许永远都猜不透后卿会顺遂了楚国灭周之意。

    赵国的翻脸不认人是周世子一早便能够预料到的,一旦周国陷入险途,赵王只会冷眼旁观,只是他认为赵国不加援救亦是极限,却不想它还要帮着楚国将他们逼入绝地,就与楚国几近商议好的一样,一前一后配合得如此默契,连让他想从中斡旋的余地都没有。

    就在楚国大军逼近洛阳城外三十里地的杨树林,周世子领兵十数万出城迎战楚军,血红的晚霞在渐渐消退,河岸蹿起了火苗,四下蔓延,形成一片熊熊之势,这一战双方都酝酿了许久,战士一个个都冲杀上去,双方都杀红了眼,倒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倒下,直到身体被划得稀烂,再也爬不起来,再由别的人代替而上。

    这片杨树林早不复以往的安详与宁静,取而代之是摧毁无遗,死亡与毁灭,鲜血的颜色模糊了人的视线,眼前不断有人在死去,那惨绝人寰的画面在不断地重复着。

    一番鏖战过后,周王世子头上的铁盔不知何时掉了,披头散发,满脸血污,他手上长刀已湿滑得几近握不紧,有他的汗,亦有敌人身上的血,或者其中还掺杂着自己人的血,全都融在了一起,谁又能分得清呢。

    前方的将军还在拼命挥着戟,仿佛在最尽生命的最后一丝力气多带走一个敌人,那鲜帜如血的披风在烽火中飘荡,火光下呼呼作响,脚边是毫无生气的哀嚎,绝望的叫喊。

    咻地一只利箭猝不及防地射进了周世子的手臂,他被击撞得退了好几步,喉中已干涸嘶哑出血丝,再也无法叫吼出声,而身边的亲军都被杀光了,周世子用手掐断了箭矢羽头,用着另一只不熟练的手握刀杀敌,他还在坚持着,坚持到最后一刻。

    但终究还是惨败了,楚军周世子身中数十箭失血过多而身亡,周国将领死伤无数,十数万人只余数万残余部队。

    洛阳城中夜不寐闭,灯火通明,咆哮、咒骂,女人的哭喊声,孩子的惊惧尖叫,城外的战鼓隆鸣,刀戟剑击,那么远,那么的远,明明不该听到的声音——那惨死前的哀嚎,那么远,那么的远,明明不该闻到的气味——那满地尸骸流尽的血。

    啪哒啪哒——泪跟雨下,城中一部分忠士与百姓就跪在城门前,悲戚绝望的擦泪低咽,不知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周世子凯旋归来,也或者是城外地域的军马被歼灭干净后,城门被破敌军冲入。

    细雨飘落化成了雨水,地面浸湿成暗色,膝盖跪久了跟刺骨一样麻痛僵硬,冷意无孔不入地蹿入他们身上,热意在一点一点地消退,后半夜,漆铜城门终是咯吱一声被人推开了,那在这般冷寂肃沉的夜色之中,如同世界末日一样惊动的响起令他们变貌失色。

    幸亦不幸,来的并非敌军,而是来报战败消息的周军,在得知周世子力竭战死在杨树林中的消息,周王军死伤大半已无力回头时,这些跪地祈求上苍怜悯,做着最后侥幸心理的百姓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痛哭出声,呼天抢地,那哀鸣的哭声响遍了城门口,那一瞬间,整座洛阳城仿佛都听到了崩溃的声音。

    在楚军彻底攻破洛阳城门后,周公带着最后的体面与尊严,穿着整齐的一套王服在最金碧辉煌的殿宇中悬梁自尽,在周王死后大批城卫军冲入将生前伺候周王的宫人与姬妾美人齐数斩杀陪葬,那满满的宫廷一下便空寂无人,尸横遍地。

    后来,不知哪处放的一把大火将宫殿烧了起来,新宫与旧址一并连烧,熊熊火势不灭连绵了三日,风雪不灭。

    当楚军占领了洛阳,冲入王宫准备一举剿杀周王室余孽时,只见那些被烧焦在各自宫殿的无名尸首,如今他们面貌全非根本无法按年龄、容貌跟体态特征来辨别,倒是可分男女,一数尸体人数,周氏二百几十号人的数量倒是对得上,最主要的是周王公自缢身亡确认无误,周世子的尸首亦已在处置,这些主脑都在,其它人他们倒是并没有那么上心。

    十一月初九,小雪天,光弥焮洲渚,周国就此灭了。

    ——

    洛阳城那边城陷后,在新康的另一场小型战役仍在持续,在周公城破自缢之后,王城陷入一片混乱时,阴阳宗的人便行动了,鼠鼬带着他的“小宠物”们将王宫上下都摸索了个遍,找集了可以替代的男女尸首,郸妲婆与郸芸娘找准了时机让将吓得快尿裤子、在房中惨哭的人一个个给偷带走,不惊动王宫中的任何一名人员。

    二百多人想神不知鬼不觉带走着实不容易,光是用相似的尸体混淆代替便是一件大难事,但好在阴阳宗的人都各有奇能,一通配合完成得很完美,火势起时他们已经留足时间顺利地带人爬墙离开了洛阳城。

    但不敢走远,他们人数不少,哪怕借着夜色潜进,亦担心引起楚军枭探斥候的注意,他们蹲守在城郊随时注意着楚军的动静,就在城破时,在楚军大部队进入王城精神最为松懈之际,而城外已鲜少寡军的时候,他们方将人装成了残兵部队杀掉了在城外探信与戒备的一部分将领与士兵,带着人飞奔离开。

    伪装身份是有必要的,若被人发现这些人都是周氏正统血脉,楚军定不会善罢甘休,留下这些卷土重来的隐患。

    为了让他们以后隐姓埋名能够安度无险,这过程自然是不能出一丝差错的,出城后接应的是巫族的人,阴阳宗的人跟姬韫则留在城中扫尾,他们一早规划好路线,打算带人乘船从新康绕路沮河到湟水,最终目的自是秦国。

    这二百多人有孩子、妇孺跟老人,全是些娇生惯养的主,骑马奔波不便,容易耽误速度,是以一开始在安排撤离的路线时便绞尽脑汁,费足了心思。

    只是,再万无一失的安排都免不了有意外发生。

    他们万万没算到避开了楚军,却在路上遇上了另一支虎豹之军,赵军。

    原来赵军趁楚军腾不出手时,先一步拿下了武遂、宜阳,这一仗胜得太过轻易,守城外的士兵们正志得意满地在沮河篝火炙肉庆祝大胜,忽有人方便时察觉河对岸有水流哗动的声响,水流圈圈荡漾开来,要知道这片地域他们一早就肃清不准任何人靠近,是以普通人根本不敢涉足,除非是……敌军!

    “快去通知将军,有敌军埋伏!”

    这一声直接将赵军数千军马都叫来了,他们举着火把将河面映得煌堂明亮、水泽清晰,而正乘船打算悄咪咪经过的巫族跟周氏一干人一看前方火光通照,满满的人站在那里时,都有些懵了。

    初初还以为是楚军发现了他们偷天换日的把戏,派了人过来追杀,但仔细一打量,对岸那军队的服饰颜色不对,不像是楚军的人。

    “河内是谁过来?速速报上名来,否则别怪吾等手下不留情!”

    对面一道粗嗓子划破寂静的河道厉声威喝,再一看其身后已是搭弓立箭,准备随时射杀的姿势。

    一身夜行衣的谢郢衣站在船头遥望,瞳仁一紧:“是赵军。”

    巫长庭穿着一身最普通的褐灰色胡服短衣,上船前他们都已经将周军的甲衣脱换下来,这一路上打算以平民的身份低调赶路,他纳闷了:“怎么会遇上赵军?”

    说起来,只能说是他们倒霉了,偏生遇到赵军兴致来了聚众篝火炙肉,火光大作令夜晚的神秘跟阴暗都减退了几分,恰又遇上一个到河边方便的眼尖士兵,听到水声动静引人军队,要不然他们一路乘水潜行而过,哪怕赵军就在岸边驻守也不一定能够发现得了。

    “怕什么,他们若拦着,咱们就杀过去。”龙悦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一脸凶相道。

    他们用的是巫族话,船后的那些周国人自然听不懂,他们一直很安静,或许是之前被楚军破城的事吓破了胆,全都一脸畏缩地抱腿呆坐在那里,大人抱着小孩儿,一声不吭,偶尔能听到啜泣呜咽的哭声。

    子矜跟飞鸟赶紧拉了拉她:“你别总想着打架。”

    闯天摇头,也不赞同道:“别莽撞。”

    这时,谢郢衣出声提醒道:“要回话了,不然对面只怕要按捺不住动手了。”

    可这要怎么回答才会显得他们半夜渡河潜跑的行为不可疑呢?

第五十四章 主公,倒霉

    不用想了,他们不管怎么回答身份都十分可疑的,这时便要考验人的急智跟口才了。

    齐刷刷地不约而同,一众人将视线都期待地落在了巫长庭的身上。

    在场人之中,就他是圣主钦点的成熟又稳重,外交首选,回话这种文化事就只能交给他了。

    巫长庭眼皮抽了一下,本也没指望他们这些能动手绝不动口的人,他朝着前方河岸招了招手,刻意拔高声音显得紧张又急切:“军爷们,千万别动手,我等皆是逃难之人,绝无坏心啊。”

    船经河岸水色幽幽徨徨,一堆堆黛色与浅绿相间的邱阜,船身大部分都在黑暗之中,仅船头与船身处照着些许光线,远远地看去只见船头有身影晃动肢体,具体面貌并不清晰。

    “这样说,他们就能放人过河?”嫡系中最小的朶宝楠南凑过来小声质疑地问道。

    嫡系十人都转过头来齐声令他闭嘴,谢郢衣头痛道:“别出声,看情况。”

    “逃难过来的人?”赵军听完对面的回话,在那一琢磨,这个时辰路经此途乘船半夜落跑,最有可能的就是洛阳城那边的人。

    难道是洛阳逃民?他又问:“你们是从哪里逃难过来的?”

    对面很快回应:“是洛阳,楚军攻城,我们眼见守不住了,便提前带着一家老小趁夜一块儿逃了出来。”

    赵军一听这话,心道果然如此。

    想到这几艘船的人能够从战乱中逃难,必然身上是带足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既然无意中撞见,岂能让他们就这样轻易离开,这赵军千夫长顿时心生贪婪,将腰间刀具压了压,便恶声恶气道:“即刻下船查看一番,尔等若是胆敢撒谎,便别怪爷们刀上见血了。”

    见赵军要鉴明他们的身份,飞鸟勾了勾垂在胸前的细辫打圈,好奇地问道:“那咱们下不下?”

    她长得娇小可爱,偏着头一双珍珠一样明亮的眼珠子圆溜溜地转着,看似精灵机警,实则却是个小憨憨,常跟着龙悦一块儿胡闹。

    龙悦颦眉插腰,道:“我看干脆直接闯过去,怕他们作甚!”

    其它人也在一旁发表意见。

    “估量着大概有千余人,于我们而言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还要憋屈地回他这么多问题。”

    大部分都支持干翻对方踏平大路继续前行。

    也有人谨慎而顾虑着其它事。

    “怕只怕打起来的动静会引来更多的追兵,咱们又不是来打仗的,主要任务还是将人顺利带远离楚军的视线。”

    巫长庭也是这个想法:“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动手。”

    “咱们这几船的人,一下去绝对暴露,别说我们瞧着就不像良民,就你瞧后面那些人,全是一副细皮嫩肉的贵族模样,经一盘问,谁会信?”还是闯天一针见血。

    缄默了半晌,巫长庭有些自暴自弃:“那先下船。”

    所有人顿时看着他。

    “下船之后呢?”楠南迟顿地问着。

    “你说呢?”巫长庭没好气道。

    总归不能是与他们握手言好的。

    其它人却笑了,笑得猖獗而得意,一个两个暴力的揉拳搓掌,船后的周国良民盯着船头这一队愈发匪气恶霸气的救援部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自己本就抱成一团的身子缩得更紧了。

    “自然是……让他们跪在地上,哭着叫爷爷!”

    谢郢衣淡定地收回麂皮舆图,已有了策划:“我们如今这个位置在浅河弯,河道窄弯,是沮河的中下游,离新康最近的城几近有半个时辰的马程,他们约有千余力,守于城外等候派遣,依赵军的规模此领兵的不过一阶千夫长,并非赵中精锐部队,我们只需在一刻钟内击败他们……”他伸手出,细细感受着风汽的流动,眸蕴星转斗移的明辉亮泽:“风力会在一盏茶后转变,西朝东加急,问题不大,只要趁着这股风力渡过这一段浅游,便能够不着痕迹地摆脱追兵。”

    巫族的嫡系听着他烧脑的一番分析后,也没打算追根究地,反正只得出一个结论,一刻钟将赵军打倒就可以了。

    “完全没问题。”

    他们眼中有神,自信地声之凿凿。

    赵军这头翘首以盼正等着“肥羊”落网,估计他们怎么都没料到如此低调的逃难队伍被赶入穷巷便会化成一头吃人的猛虎,他们一条船秃头在前朝岸边驶进,但其余几条却依旧稳稳地停在河中央。

    “怎么只过来一艘?”

    “估计是想着先派人过来交涉一番。”

    “让他们就这样靠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船上好像也就过来了十几个人,你觉得能有什么问题,总不能他们一下船就不怕死拿着刀冲过来吧,哈哈哈……咱们这么多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他们,别想那么多,自己吓自己。”

    当船身彻底在火光照耀下现出全貌,已然靠岸,从船上轻巧利落地跳下十几条身影,当他们从容不迫地走到赵军的面前时,赵军忽然有种诡异的危险气息在靠近,千夫长微眯起眼,逐渐看清楚下船的这些人的模样,一眼扫过去全都长得年轻不凡,一看就不像是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心下刹时有了警觉。

    “站住!”

    他们没有停步,依旧迈着拽不紧不慢的步伐,一道像淮河湖畔处读书的士子般文雅温和的嗓音传来。

    “不是军爷让我们下船过来吗?”

    那十分和善的笑音带着疑惑不解,河风凉意逼人,尤其前不久才刚飘过雪,与那呜呜吹来的风一刮肤,却莫名有种让人发毛的意味。

    千夫长忍不住喝道:“再不站住——”

    “站个屁!”

    龙悦冷哼一声,率先抽出长鞭一抻便挥打过去,蛇尖一勾卷住站在最前面的千夫长地硬扯过来,她一个翻转,便将人砸进了冰冷漆黑的河水当中。

    噗通的水声惊醒了发懵的赵军,这意外的变故让他们失了先手,眼看对方一下全数逼近顷刻便动起手来,赵军自然不甘示弱,立即举刀迎战。

    要说嫡系一众各显神通,用巫武的技能,基本上没有暴露巫族的能力,却依旧令赵军节节退败。

    站在河岸边临水而立,谢郢衣心中默记着时辰,眼看差不多了,便提醒道:“抓紧些。”

    一旁的巫长庭见巫族嫡系玩心不减,各种炫耀武技,纯粹地拿赵军来当沙包练手,叹了声:“罢了,我去解决。”

    他一出手,便是急风骤雨袭来,冲击不可言喻,风中的气流一瞬急骤下降,他挤入赵军的包围如鱼摆动游转,一挥袖十数人倒下,再一跃入上空,只见光影闪错闪烁,底下人的视线被刺晃,恍若一下来了成千上百在进攻,一批一批地倒下,目不暇接。

    一刻钟到,上千赵军溃败得不堪一击,有死有伤,有逃有跑。

    “哈哈哈,瞧见没有,他们跟遇上虎豹一样逃跑,吓得头盔掉了都不敢回头捡。”跟个山猴子一样最爱闹的宿百川抱腹大笑。

    “看来赵军也并非都跟赵王的那般厉害嘛,遇上咱们算他们倒霉了。”

    龙悦傲气一抬下巴:“闯天,这次比试又是我赢了。”

    “哪次不是你赢。”闯天不太在意回道。

    巫长庭摇了摇头,见他们一副天上地下我最牛逼的骄傲自满模样,十分怀念那些个在圣主面前乖得像绵羊的他们,一离了圣主的视线他们就放飞自我,一个个闹腾得不得了。

    “上船。”

    谢郢衣喊道。

    他们听到了,想起正事都顷刻间收起了张狂轻漫的神色,虽然他们性子闹腾又不服管,但却从不忤逆圣主的命令,她给他们交待的任务他们绝不会因为疏忽大意而失败。

    掐着点他们飞身乘船,果然绻绻徐徐的风力大作,轻船顿时如插翼而飞。

    “接下来应该会顺利了吧……”

    不知谁在暗地里嘀咕了一声,此时天已微微亮,即将到达沮河下游,两岸山头已较小,不再壁立拔峰山势既较和平,河水也温顺,他们放松了心情,顺游而下,却惊闻竹篁处一阵激荡晃动,惊鸟尖鸣飞出,他们全身紧绷,下意识朝上望去。

    又怎么了?!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掠空而过,那飘逸如云的衣微阳下如寒光熠熠,翩若惊鸿。

    在他经过后,又是几十道黑色身影追随而去,如一群供驱使的黑鸦阴翳了一片天空,急促洒下的阴影一道一道掠过底下的船只。

    谢郢衣跟巫长庭对视了一眼,分明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疑之色。

    “是他!”

    虽匆匆一眼,但将对方的模样几近刻入脑海的他们却顷刻间认出了人。

    是白马子啻跟他的暗萨部队!

    这时从林中传来了地壳震响的马蹄与脚步声,一支军队急冲而去,势头不减奔驰,分明是在追人,回想之前发生的事,不用怀疑,被追的绝对是白马子啻与他的暗萨部队。

    船上的人都被惊悸住了,巫族的人却是神色严峻,如临大敌,一面是因为认出了白马子啻他们,另一面也是因为认出追捕的军队正是他们避之不及的楚军。

    想到方才白马子啻逸去之时,衣上多处猩红如梅点,他似乎已经杀了不少人,虽然看不太仔细,但他经过时血淅淋淋地洒了船身一地。

    “射网!”

    楚军那头的将领招臂一挥,身后的士兵便扛着一个铁铜一样的兵器出来,对准前方蹿逸而去的暗萨发射,噗——一颗铁弹飞出,它在空中炸开便是一张大网,一下搂住了尾后的暗萨,他们从疾奔的状态下被拦截重重地摔落在地。

    其中一名暗萨身形沉重,因为他背着一具插满箭矢的尸体,却是被网罩住半天爬不起来。

    听到身后动静的白马子啻滞于半空转过头,剔透如琉璃无色的眼神徒然一冷,银丝一挥便生生撕碎了楚军的铁网弹,将底下的人拽扯出来。

    “世子!”

    咦?谁在喊世子?

    船头正在隔岸看着白马子啻与楚军对战的谢郢衣他们只觉耳膜一炸,脑袋都有些嗡嗡地作响,他们面色铁青地转过头,只见身后几只船上的周氏血脉正盯着对岸那具掉在地上的尸首,忍不住痛哭喊出声。

    “……是世子,他死了。”

    他们面色惶惶无色,像没有躯壳的幽魂一样惨白。

    “闭嘴!”

    闯天心惊,朝他们厉喝一声。

    “不想死的话,就此安静地待着。”

    原来,白马子啻将从楚军那边将周世子的尸首抢了想带走,那具残破不堪、血染铠甲的尸首,的确就是他们的世子。

    可这一声凄厉的呼喊不止前面的白马子啻听见,正在追赶的楚军也听到了。

    吁——

    他们勒马急停了下来,视线如同盯着兔子的鹰一样冰冷凶狠,转向河流中缓行的那几艘船只。

    而船上的人都一并僵硬住了。

    他们无疑是被楚军当成了白马子啻的同伙了。

    “拿下!”

    一声命令便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之前拿来捕猎暗萨的铁网弹不期然地射落下,他们的行动本就不如陆地方便,如今更是被锁在河中央,想逃都逃不掉。

    淦!

    一张张细密的铁网罩下来,连处躲的地方都没有,龙悦烦躁地扯着头上的铁网,又急又气,她忍不住对天命族少族长抱怨道:“谢少主,你难道就没有抽空算一下咱们这次的行动运程?”

    比如什么会容易遇上小人,或者一走水路便诸事不顺之类的命签如果有,就要早些拿出来警示一下啊。

    连这么倒霉的事都能遇上,他们铁定是出门没有迈对第一只脚。

    谢郢衣一时无语。

    他又不是个正经算命的,再说自行动一开始,便只能见机行事,轮到他们接手时也顾不得重择日期,事态不稳定本就会随时变化。

    “要不,咱们反了吧?”宿百川扭过头对谢郢衣道。

    虽然拿事的一直是巫长庭,但真正能决策的却是谢郢衣,他虽然与他们同样是嫡系少主,但他的身份更是圣主的夫婿,他们的主夫。

    “一直当平民还是要被抓,还不如一路硬闯过去算了。”楠南也憋屈道。

    巫长庭也看谢郢衣。

    不再压制实力突破自然不畏这些铁网,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相当于将楚军的全部仇恨值都引到了己身。

    “再等等。”

    谢郢衣的视线压低,落在了河对岸没有离开的白马子啻身上,浮浮沉沉,如一抹幽光于溺水,摸不准的深黯。

第五十五章 主公,噩耗

    虽不知白马子啻是有何企图,但从他不计代价冒险杀入楚军当中、偷走了周世子的尸首来看,他能够为他做到这一步,想来也不会对这些周氏血脉无动于衷才对,祸事既是他惹下的,由他来解决并无不可。

    白马子啻本不在意这些“路边杂草”的存在,甚至他们因受他牵连而被殃及池鱼又如何,他如今满心荒凉如旷野,百泉冻皆咽,不觉满衣寒,连自己都能弃之,何况别人。

    只是当他听到那船上有人在凄凄切切的哽咽喊着“世子”,如今能一眼辨认出那血污玷脸、身躯残破不堪的周世子,必然是曾经熟悉无比的人,是以他暂且没有离开,视线如炬微灼,将船身上一行变装过的人群面容体态仔细辨认了一番,然后一甩胧月袖臂收回了准备攻击的银丝。

    一个跃身如鹳轻立河石当上,身形轻盈如无一物,身周环绕着若隐若现的细丝,当它落到某个角度时才可窥视光线流溢过的弧度。

    谢郢衣看到忽然拔近的白马子啻时时眼眸一窒,巫长庭亦是微变了脸色。

    他空灵淡淡的嗓音在问:“你们是什么人?”

    极淡的杀意像稀薄凝聚的雾缓缓缠绕在他们身上,仿佛只要误差一句言语,便会顷刻间被绞杀成碎。

    只是不等船上的人回应。

    河岸的楚国追兵已然赶到,他们策马正涉水而来,水声被搅动得哗哗作响,乱石彻响,白马子啻那张平波无澜的面容狞笑一声,身上过多囤积的杀气如凝质的黑稠雾意,他一伸手十数根弦线便缠住了前头马上的楚军,细如发丝的线噔一声绷直,朝回一扯十几个人头瞬间掉落。

    他身上戾气因不断杀人而暴涨,这时巫族的人才注意到,白马子啻一直都是用一只手在杀人,另一只纤白雪砌的手拽着一把头发,下面晃坠着几颗黑色的头颅,那一路上洒落的斑猩血迹却是他们颈间流下的。

    他此举简直丧心病狂!

    巫族的人看到如今的白马子啻都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尤其他身上拥有了白马氏血脉不断冲溃着他们巫族的防线,巫力凝滞令人通体发寒。

    能让白马子啻到如今被楚军穷追不舍仍不肯舍弃紧提的头颅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他们正是楚军七健将之中的莫盘、孙河、庞崈与干天四人,亦是跟随着楚沧月二十多年来一起忠心耿耿打下如今楚国基业的肱骨老臣,同时他们也是这次攻打洛阳的主将之一。

    其中上将军庞稽为统帅,想必当他在得知自家兄弟被人割颅取走,自首异处而亡,定然会对凶手誓不罢休!

    这边巫长庭虽知道楚国有那些值得关注的军事人物,但却没有真正目睹过真容,因此并不知道白马子啻眼下做了些什么事情,更没有意识到情况的紧急性,但谢郢衣却是认出来了。

    他自是见过这些人的,都是曾经跟在楚沧月身边的亲随将领,白马子啻竟如此嚣张猖狂地提着他们的人头招摇过市,莫不是真打算与楚国间不死不休了?

    谢郢衣喉间发紧,对巫长庭沉声道:“我们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便走不了了。”

    但是不能暴露他们自身,是以只能利用白马子啻了。

    趁着白马子啻在对付涉河而来的楚军时,谢郢衣跟他们迅速交待了几句:“一会儿就跟船后的周王室血脉一样装什么都不知道,低下头别让白马子啻看清楚脸面,千万别让他们发现我们的身份。”

    他们都有些意外谢郢衣如此这般严峻紧急的神色,而巫长庭则更在意他那句,必须赶紧离开,否则便走不了了,谢少主是否发现了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眼看白马子啻解决完一队楚军,又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这边,好似在等待着他们“商议”后给出的回答。

    谢郢衣目前身着普通的夜行衣,身上不留任何可疑的象征,为了掩饰身份他们这些人基本上脸上都动了些痕迹,他自信一旦改变了性情与声音倒是可以蒙混过关,尤其这其中白马子啻只与在南诏国当过官的巫长庭有过近距离接触,其它人就算蒙蒙一面,他在这种情况下定不会细致探究。

    回话自然是谢郢衣,他学着那些周国人失去家园又没了亲人的伤痛,低哑着嗓子,语不成句:“世子生前便安排了人送我们离开,可他却……”

    他低下头,不住地摇头哽咽,似难以接受这般结果。

    “世子啊……”

    配合默契的嫡系一干人干嚎一声,便引来真正有着切肤之痛的周王氏血脉的共鸣,几船人都一声声的抽泣,痛哭流涕。

    既哭国破家亡山河移姓,亦命家人离世自身命运多舛,还哭往后的前途未卜、生死不明。

    他们这一船人的表现很一般,浮于表面,但身后那几船人身上的悲切痛哀的气氛却是真实有效的,且白马子啻一早便认出来了些人,不似假冒的周王氏血脉。

    是以,哪怕他也看出前面一船的人有些问题,却没有太过计较追究其中的问题,他如今孽帐在身分身乏术,自不可能亲自护送这些人安然离开,能靠还是只有他们。

    他一语不发,只用那一双如薄刃一般又利又犀利穿透的眸子盯着他们,直看得他们头顶那块皮发麻,身形僵硬如石一样紧张,阔袖鼓风,一抖臂便撕开了罩在他们身上的柔韧铁网,这些铁网一张开边缘处的钉子便牢牢抓住船体,凭自身挣扯很难摆脱。

    白马子啻冷声道:“走!”

    言讫,便与暗萨汇合拉开一道严密的防线,替他们阻挡下了楚军持续不断的进伐。

    浅岸与河滩上,刀剑戟鸣,一片金光闪烁,北风卷着毛毛细雨,嘈杂的声音不断传来。

    “谢、谢了。”

    谢郢衣一僵,却依旧低着头,心中有些诧异白马子啻竟就这样相信了他们,还如他所愿放了他们离开。

    所有人都不傻,知道逃命的机会来了,快速扒下那些划破的铁网扔到水里,谢郢衣一回头,却看到一脸诧异的嫡系悄声在问。

    “少主,你怎么知道他会帮我们啊?”

    白马子啻就在不远处,此时不宜谈事,他颦眉道:“别多问了,赶紧走!”

    船身再次划动起来,只可惜,他们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刚没走划出多远距离,只见大批军队从山林竹篁冲涌下来,敌兵滚滚而来,犹如黑云翻卷,挟带着摧倒城墙的气势,四面八方不止岸上连他们的前路咽喉处都一并被封锁住了。

    龙悦看到这一幕出现得猝不及防,顿时傻眼了:“这、这是怎么回事,楚军这是全军出动了吗?”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就算她数盲也只知道不止是千百了。

    谢郢衣白着脸怔忡,有种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心中猜测最坏的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

    到如今,他不得不告诉他们实情:“白马子啻杀的那几个人头不是普通人,而是楚国骁将将军,七健将中的莫盘、孙河、庞崈,干天,而这次领兵的统帅乃是同为七健将的老大庞稽,他们七人情同兄弟,如今七健将七不存四,凶手还割走了他们的头颅,他认为他会轻易放过白马子啻?”

    不,他会举兵覆城亦要追杀凶手。

    天哪,白马子啻这是捅翻了天啊,他这么能耐咋不上天?!

    巫族嫡系都瞪大眼,感觉呼吸都困难了。

    “不是,祸是他闯的,关我们什么事?”飞鸟撅着粉唇不满叫道。

    子衿长得跟江南士女一样纤细柔弱,她丹凤眼一垂,无辜道:“哪果告诉他们我们只是无辜群众,你说楚军能放我们离开吗?”

    宿百川嘴角一抽:“刚才白马子啻替他们拦下楚军的追截,放我们离开,这是有目共睹,咱们明显就是同伙了,再否认也没有用!”

    楠南也接口:“你看看你身后那几船的人,你能是无辜的吗?”

    龙悦深吸一口气:“那你们说,如果打起来,我等有胜算吗?”

    闯天这时不紧不慢说了一句:“我只想说,如果被白马子啻发现我们是巫族的人,方才还利用他想脱身,到时不只楚军要动手,他也会趁乱杀了我们。”

    他们遽然收声,空气一下安静了下来。

    许久,北千山干笑一声:“……咱们,都特意绕路了,还是被追上,所以一开始选择行船的目的何在?”

    龙悦怒骂道:“全都怪那个南昭王,个扫把星!”

    “好了,什么时候都能吵,圣主下达的任务绝不能失败,就算硬杀出一条血路我们都要将人安全带走!”巫长庭温润斯文的脸冷下颜时魄为摄人。

    身为圣主身边的老臣,他的威信是不容置疑的,嫡系一下都钳口不言,却有坚毅在眉宇之中,显然意志与他同在一处。

    谢郢衣神色愧疚又自责:“是我的错,我太轻视这趟任务了。”

    或许陈芮让他多出来磨炼一下是正确的,他对敌经验少,更缺乏主持大局的全面意识,他一直都是一个军师的定位,忽然一下成为主将却将事情办得一塌糊涂,他们的计划本身是没有差错的,可是一条线总是有脉路可寻,他不该只顾着在一个计划上追求完美,而忘了若这条线崩了,他们这么多人该如何应对变故。

    但他亦不气馁与放弃:“如今事已至此,绝不能让楚军赢,否则我等全数都逃不掉。”

第五十六章 主公,宗主

    白马子啻为掩护船上的人离开,主动投身陷入楚军的包围,他也是大胆而嚣张,一身白衣显眼而晃目,上面洒落的血梅面积越来越大,他用弦丝刺入了敌军的头颅额心,用傀儡术操纵其与前一刻还是同伴的楚军对砍,手上的傀儡死了一批又换一批,他毫不顾惜。

    这时军中一匹疾驰的黑马扬蹄冲来,马上之人矮身贴近马腹处一柄尖刀划过,他一回头,反应极快卷袖一挡,嘶啦,布帛被生生划破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是楚将吴阿的副将姜维,他身手不凡,动作灵活多变,擅马上刀,另一道甩着铁索的高大将领快步跃进,举捶重重砸来,他是骁将廉虢,力拔山河,双头重捶连马都能一锤击毙,很快楚军的大部分赶到,十几名厉害的将领将白马子啻一人围困在内,不断地配合着进击绞杀。

    暗萨则被阻挡在外,抵挡着其它楚军的围杀,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可当中高丘深林一下涌出更多装备精良的楚国追兵时,无论是白马子啻还是暗萨都感受到了天罗地网的无边寒意。

    周世子早知周国已是无力回天之际,便暗中盘算着令白马子啻隐退不必插手他与楚国的战事,只求他在洛阳战败后,带着他的父王与家眷子嗣一道去新城,他应下了此事。

    可当城破时,他接照既定的时辰去王城只找到周王公自缢悬吊在梁的尸首,空寂而奢华的宫殿暮色沉哀,帷纱经风吹起又缓缓落下,拂过砖上浸满的鲜血,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原来周王公自缢前便下了死令,为不让周王族的人战败后遭人囚禁羞辱,无论是嫡亲兄弟还是母氏妻氏皆一并由他的军卫一并干净地送上路。

    他的决定是自私而狂妄的,瞒着周世子与其它人,王宫不知何时兴起一把大火,大火之势之中千余名残忍杀害王族的侍卫则在火中一并为周王公殉葬。

    白马子啻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映在他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容上,一向乌润漆黑的眸子濛濛地雾萦着暗色,他傻站在宫殿前许久,双手紧攥起拳。

    后来,楚军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洛阳的“主人”,并大摇大摆地闯进了王宫,他们肆无忌惮地在王宫中搜刮着一切,寻找着剩余王族,只可惜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因为他们全都付之一炬成为一具具焦黑的尸体。

    那时的白马子啻并不知道,阴阳宗的人跟姬韫已将他们偷龙转凤地窃逃出城了,他以为他们全数都死绝了。

    他一直隐藏在暗处窥视、冷眼地看着这一切,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答应周世子的遗愿他没有做到,周王朝灭了,周王公死了,他还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到他们用一口薄棺抬进一具尸首进来,赫然是战死的周世子,他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赤红,终于现身了。

    他还记得棺木旁那几个笑言交谈的楚国将领,他想,他既然想不起自己应该做什么,那不如就先拿他们的头颅来祭奠世子跟周公的亡魂。

    眼前的红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粘稠的,温热的,腥臭刺鼻的,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来杀了多少人,从黑夜杀到了天明,若不是暗萨及时提醒要先将周世子的尸首带出去安葬,别落入楚军手中糟蹋,他或许会一直不停地杀,直到动弹不得。

    在暗萨以命相护下他从护城河中潜渡逃出了洛阳,但楚军却像猎犬一相嗅着腥味不断地追上来,直到他们遇上河中的那几艘船,当看到船上的那些人时,他明白了,又陷入更深沉的昏暗恍惚之中,原来周氏姬姓血脉并没有绝,真正死去的只是楚军绝不允许活着的那些人。

    会是谁做的?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总是清清冷冷站在人身,他一身风雅清俊如同琴师一样与世无争,却替周世子做着一些不符合周身淡泊无争气质的危险事情。

    他亦是周氏姬姓,不过是赐姓,他并非真正的周氏血脉,他的母亲好似是哪一小国的公主,后来被周王公抢来当姬妾,曾恩宠一时,后来失了宠,但却没有改变生活环境,因为先王后的仁慈。

    可若真是他,他是怎么办到的?活人可比死人难带走多了,更何况是一次性带走这么多却不被楚军发现,可他们办到了,一路走到了这里。

    算了,如今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反正,都是要死在这里了。

    白马子啻的体力透支得厉害,连基本的傀儡术都无法施展了,他想,一起走吧。

    他嘴角勾起一道神经质的上翘弧度,平缓延伸的眼尾处褶皱,那样纯白的颜色却开出秾丽蘼艳,有种开得极艳转**的死气。

    等待死亡的感觉其实并不难受……

    哗哗——

    眼中的杀意叠交成密织的凶冷,楚国将领们一心为将军们报仇,恨不得手刃这个凶手,夺回他们的头颅,眼见这个恶徒脸白得跟重病不愈的痨病者,不断地喘着粗气,他似笑了,冰冷的笑意,碎发湿沾在白紫的嘴角边,他变态质地咀嚼着,却仍旧不断地反击进攻着,不肯停歇。

    这是个疯子!

    天上忽然飘洒下了雨水,一开始激斗的众人并没有注意到什么,但很快身上传来的感受令他们反应过来,这并不清透的“雨水”质地沾上衣肤却十分软腻,他们随手一摸,是一种油质性的水,滑手沾粘,还带着一股子奇异古怪的味道。

    不对,这不是雨水!

    他们心重重地一跳,猛地朝天上看去。

    “雨水”不再喷洒了,取而代之的是炸落的火星炭渣子,楚军的身上一沾上这些火星子便大片燃烧了起来,他们反应慢了半拍,扑灭不掉的火直爬上人身,有烧着头发,有烧着眼珠子的,一时惨嚎惨鸣不断响起,好在旁边就是一条流河,他们不管不顾地冲跳入河中翻滚灭火。

    “是什么人?!”

    只有中心密集部分的楚军才中了招,其它的人一下都注意到上空的情况不对劲。

    竹潇骤风起,掀动大片竹海起伏,只见天空几十只竹鸢划过碧空,它们灵活地展现身影,忽高忽低,然后从上面掉落十几人,有男有女,还有老人。

    但他们却周身带着不善的强大气流,风卷起河流泛起白浪,赫然是阴阳宗的人。

    “怎么是他们来了?”龙悦讶道。

    说完,她又回过头来,看着其它人:“那我们现在怎么办,是等救还是动手?”

    凭为什么他们只能等救,而让阴阳宗的那些鬼去出风头,一想到以后面对他们时被嘲讽看低,他们心底就呕得慌。

    巫长庭连忙制住热血上头的一众,劝道:“最好能不动,就不动。”

    龙悦忍耐脾气,咬牙道:“堂主,咱们就这么见不得人?”

    “龙悦!”闯天不赞同地喊住她。

    这时,谢郢衣道:“龙悦,我们的任务不是来打架的,顺利护好船上的人,带他们平安地离开才是,就算杀光了楚军又如何,但凡这船上的人少一个,这趟任务都算失败,你不要本末倒置了。”

    龙悦愣了一下,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想错了,一时的意气用事是大忌,曾经圣主提醒过她。

    “对不住,是我错了。”她咬住下唇,坦诚地承认自己的不对。

    这时,盘施在他们船只头顶的大型竹鸢从上头丢下了两条铁索链子,喊道:“勾住!”

    他们立即懂起,用铁勾固定好船只前后,由他们借风力勾着船身更轻地被拉走,至于前的拦路兵力,阴阳宗的人已经动手在开路,身方的楚军不知何时注意力已经完全锁定了这几艘船,一挥旗令便紧追而来,骑兵在岸边蹄声如雷震,长戟如箭对准方位正刺掷过来,想要阻止他们离开。

    却见一道撑着黑伞的身影缓缓从空中落在船只与楚军的中间,伞面转动传来栩栩风声似清悦的鸟鸣,白色衣衫轻逸而扬,像风中的仙鹤展翅,他一抬眼,异瞳妖异,天地变色,他们的头脑如遭重击,一瞬便失了意志。

    被扼住的神智如同坠入了无边黑暗的地狱深渊,脸色一下就惨白了。

    巫马重羽的出现无疑就是一根定海神针,哪怕最讨厌他的谢郢衣都暗松了一口气,他们好像终于有几分明白了圣主先头跟他们念叨过了一句话,什么拉来的帮手能力出众是一件好事,至于性格方面可以磨合,问题不大。

    好吧,在性命攸关的问题上,他恶魔一样的性子也是可以让人暂时忽略掉,毕竟大佬谁身上没有一个两个怪癖啊。

    巫马重羽漫不经心的眸仁落在谢郢衣他们身上,依旧是那样轻渺而冷淡:“本尊从不失约,回去告诉她,她的第一件事,已如她所愿。”

    他口中的“她”,不必多猜,铁定是圣主。

    至于什么“第一件事”,他们没听懂,但也无所谓这种事,他们只知道巫马重羽这话相当于跟他们打包票,绝对让他们顺顺趟趟地完成任务回到秦国。

    沦落到被最讨厌的人救的确心头不爽,可是这种被大佬罩着躺赢的感受又是如此该死的甜美,他们的精神几乎快要被他整分裂了。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后头十几名骁勇的楚军蹬马借力,手持着锋利的长刀飞身朝着背对他们的巫马重羽砍去,他们几乎瞄准了他的周身全部破绽与漏洞。

    船上看到这一幕的巫族一众面色遽变,喉中一声“小心”亟待开口,却见他头亦不回,随意一挥袖,身后一刹蹿起数丈的黑色的雾沼化成猛兽一口咆哮朝着对方扑咬而去,它穿透了他们的身躯,留下了如同黑焰灼过的暗纹撕裂,痛意几近绞碎内脏,他们根本承受不住脱力,下饺子一下“噗通”摔落在水中,连泡都没有冒一个就沉没了。

第五十七章 主公,推船

    谢郢衣他们高高提起的那颗心又啪叽一声摔了下来,表情都来不及转换,见他这么轻易地解决掉对手,只觉得自己那就是那咸吃萝卜淡操心。

    “发什么愣,赶紧走。”

    哗啦风吹动披风飒飒作响,上方跳落一个身穿玄色斗篷的男子落在他们的前方,他转身,风吹动帽檐鼓风扬起,墨发拂过面颊,面似月清雅如歌,正是姬韫,他对巫族的人道:“前面的路都扫清了,必须快些离开。”

    巫族在此的人大部分曾在拯救谢郢衣那次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是圣主的“故友”,挺暧昧亲近的那种,哪怕只见过一次,但这样的气度容色还是让人印象深刻,眼下显然也不是问话的时候,他们一愣一愣地点头,而巫长庭则开口:“都准备好了,只等河道通畅,便一鼓作气冲过楚军的防线。”

    谢郢衣他们看向河道那边,阴阳宗火力全开与楚军的打斗几乎要将河道都掀翻的架势,这场景一开局便是王炸。

    卜老虽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便一杖举高朝河水一笃,水面便泛起层荡渐开的涟漪,那如神力吹起的水浪叠至数丈淹没了河岸上躲不及的楚军,与此同时,一道比射出的箭矢更快到达的精瘦身影冲破了水浪屏障,钢臂横扫金枪气流如飓风席卷而去,顿时大片的人扬马翻。

    这个面容寡淡如水的青年正是笪,他负枪而立,英姿勃发。

    一曲**无命听,丘坡之上的阴氏少主阴灡芳戴着幕蓠吹着玉埙,那苍凉的曲调古朴低沉,在水浪雨洒的朦胧河道旁传开扬远,空气似乎都在扭曲碾压,听闻之人只觉头脑炸裂,以头抢地。

    郸妲婆跟郸芸娘两人联手,施结咒术将卜老掀起的巨浪海涛化成冽厉的风跟雨滴,再凝结成了坚冰,从上空蓄满的力道射落在楚军的身上……

    “他们这么激动作甚?”

    巫族嫡系看得目瞪口呆,这些人跟打了鸡血一样下手怪狠辣的。

    巫长庭听他们还有闲心感叹别人的身手,真想给他们一人一个脑瓜:“别看了,既是你们遗憾不能对敌开路,憋屈了你们上进的心,那眼下倒是有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们。”

    “什么事?”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就被转移,一个个睁着星星眼期待地看着巫长庭。

    巫长庭朝他们笑得一副温和无害,某一瞬竟让他们觉得有些像使坏的圣主在看着他们,顿时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上有风力拉动,但却容易偏航,是以需要有人去推船固定加力,你们既然有一把子力气感觉使不完,那就通通下河推船吧。”

    推船?

    让他们堂堂少主跳下河去干推船这种丢脸的事,他是认真的吗?

    “为什么?!”

    巫族嫡系一脸的不情愿,只差没有咱不干。

    “总要做点事吧。”谢郢衣也在一旁附和,省得他们吵得人耳朵痛。

    巫族嫡系见作主的两位意见一致,显然这事是已成定局,霎时一张张年轻朝气的脸都黑了。

    倒也不是他们不愿意下河干苦力,而是瞧瞧人家阴阳宗的人在前方大杀四方,威风凛凛的样子,他们却要下水一身狼狈地当那纤夫,水里摆来摆去,推船卖着蛮力气,这样一对比,他们难道不要脸啊。

    “现在紧要的事只有一件,且只有你们能做,干不干?”巫长庭不紧不慢地问着,他当了这么些年的腾蛇族堂主,自然有的是法子来治这些跳脱的玩劣份子,只要他们敢闹,他就能让他们有苦说不出。

    巫族嫡系被他们目光不善的盯着,终是忍辱负重道:“……干。”

    有了阴阳宗一行人与姬韫的手底下人的共同援助,谢郢衣一众终于顺利地离开了楚军的包围圈,他们倒是不太担心阴阳宗的人,他们既敢挑起担子替他们善后,就算没本事撬翻楚军的地基,但想逃走应当不是问题。

    而关于南昭王白马子啻和暗萨他们的结果谢郢衣并不清楚,也不想去探听,他连累他们却也在关键时刻舍身护过他们,是恩是仇都如过眼云烟了,他是生是死好像都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了。

    周国灭了,他白马子啻也不过就是秋后的蚂蚱。

    要提这趟任务的过程无疑是跌宕起伏的,但好在最终的结果是顺利的。

    而在秦国的陈白起如期收到来自谢郢衣他们的飞信时,心中的担忧方放下,嘴角却噙着玩味的笑意。

    这一来就是十来封的信件,倒也不怕看花她的眼。

    这其中除了谢郢衣的消息,剩余全数是巫族嫡系大费周章从秘密通道传递上来的暗信,一开始她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一阅上面全都是各种表功跟诉苦,真情实感地写了一大堆不着调的文字后,才是向她述明这次任务的情形。

    里面正事的内容与谢郢衣那部分大同小异,但过程却更是天花乱坠得多,描述用词惊险跌宕,文笔详细得恨不得连所有人的心理过程都记载下来,她越看越好笑,这跟看一篇冒险小说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倒也不介意浪费些时间去读。

    一一看过去,她看到其中一封上面提,南昭王白马子啻陷入楚军追杀……信上只提了一句,生死未卜。

    她眼神一下便滞了一下,将信放下。

    许久,她在空无一人的安静书房轻轻叹息一声。

    这也算是好消息吧。

    至少,她没有从别人口中收到他的死讯。

    ——

    雪霁天晴朗,却也有腊梅处处香,夜里刚下了一场大雪,但天将将亮时便停了,是以宫人们正在扫雪清理路面,昨儿个在宫里值勤的姒姜懒懒地打了一个哈吹,一边喝着豆汁,一边驯着只准穿一件单衣的尉兵在瑟瑟寒风中耐寒锻炼。

    姒姜唇色被染得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一群直男的尉卫却半点没心思去了解这跟朵食人花一样的廷尉大人,有道是越是好看的男人就越危险,此话可直接印证在廷尉身上。

    霍霍!伸拳。

    嘿嘿!踢腿。

    呼呼!原地跳。

    “再用些力气~,你们莫不是没吃饭?”尾调总是那样细软勾人,但落在尉兵耳中却是魔音催命。

    “喏!”

    面上答得精神,可心底却全是流下宽泪,可不就是没有吃早饭嘛,现在宫里谁不知道,只要姒廷尉在太傅那儿吃瘪没尝到甜头,转身便会将那怨夫一样的欲求不满发泄在他们身上。

    他们恶毒地想着,这廷尉努力了这么久都没有嫁,呃不,是娶到他们伟大的太傅,这其中不是没有原因的。

    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下属是怎样腹诽自己的姒姜,一身斓红衣袍,玉带将腰掐得盈盈一握,那精瘦的腰肢令他看起来依旧如少年清隽动人,他皎洁明晰的面庞看不到一丝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潇洒美貌如当年。

    梅树下,他摆着一张滕椅恣意慵懒斜坐着,余光不经意扫到陈白起与小主公赢璟一道说说笑笑地走过来,一大一小没有注意到他这边,他腾地一下站起,下意识理了理衣服,掸了掸衣摆处的褶皱,以最完美的姿态奔赴他所爱之人。

    “别偷懒,再练半个时辰方可歇息。”

    他斜眼扫过尉兵,上佻的尾端睫毛绻绻,一脉多情的风流,但眸间的寒星般冷意却让人发寒。

    “喏!!”

    他清了清嗓子,脸色一变,端上私下练习了许久的清媚而不低俗的祸水笑容,朝着陈白起长腿摇曳多情走过去

    “主公,太傅,你们怎么过来梅园了?”

    两人这才看到他,他正向两人行礼。

    小乖今年又长高了一些,穿着端庄厚重的君王礼制玄色常服,硬生生将他一身的孩子气给压制住了,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朝姒姜抬了抬手,脸上笑意敛了敛,倒不如在陈白起面前那样随性:“不必多礼,廷尉,你又在梅园处做什么?”

    姒姜并不在意这小君王对他的态度,他维持着面上的尊敬回道:“保卫主公与王城是尉兵一生不可懈怠的职责,责任重大,时时需得励精图治,眼下国中正好无事,便好好训练一番他们,倒是主公与太傅这是相伴要去哪里?”

    陈白起看了一眼那些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鸡冻不已的尉兵,深深为他们感到同情,遇上这么一个阴时雨晴时阳的上司,随时都要承受他突发其想的“锻炼”。

    她回他:“左相引荐了一位据说是从纵奇才的人物,我与主公正要一道去见见人。”

    “能从左相口中能上天纵奇才这个词儿,倒也令我都好奇了,不知主公、太傅,姒姜可以一道去吗?”

    “无妨,就一道吧,但孤却不信这世上还有人敢在太傅面前不自谦的人。”小家伙傲娇地道。

    陈白起笑着道:“主公,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陈芮可担不起你这话啊。”

    赢璟却不服气:“总之,在孤心目中,太傅是天下第一人。”

    这孩子……陈白起无奈地摇了摇头,手被他牵着小弧度摇了摇,似在唤醒她的注意力。

    “太傅,你不信孤?”

    他仰昂着脸,一脸真挚认真地问道。

    她看他,眸波浅漾:“自然是信的。”

    见这两人一路上腻腻歪歪地讲着话,姒姜连孩子的醋也吃,他忍不住插话:“太傅,那个让左相如此颀赏的人叫什么?”

    陈白起顿了一下,回想了一下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嘴边一直挂的笑意有了些许高深莫测的意味,她轻轻吐出两字:“王翦。”

第五十八章 主公,当家

    自洛阳国破那日后,便匆匆二月过,临立春前,谢郢衣他们一行人终于回来了。

    太傅府再次聚门而迎,这次他们有惊无险、全须全尾地完成任务归来,陈白起今日沐休哪都没去,在府上等着他们,当谢郢衣一干人等风尘仆仆走到府前,一看府前扫得干干净净,大门敞开,陈白起、陈父与姒姜他们就站在那里,笑颜相迎时,一时傻呆了片刻,都惊喜坏了地快步冲上前去。

    这次府中仆役倒不如上次陈白起归家那般木讷闲着,经过巫马重羽一番调教,连忙给他们送热帕巾擦擦一脸的灰土疲倦,还有端茶水糕点在旁给充饥的,他们身上的脏衣斗篷刚一脱下就上前手接过,那殷勤机灵的模样与往前那懒怠茫然的样子不可同日而语。

    归来的巫族人得到了圣主如此盛情的接待,刹时先前有些什么抱怨憋屈全都消散了,满满的熨帖畅怀,嫡系他们归心以箭地越过谢郢衣啪啪地冲到陈白起面前,一张张脸上朝她笑得骄阳灿烂。

    “太傅!”

    中气十足的热情喊着,十来个人围着她打转,年轻人火气足,仿佛连房檐上挂着的冰条、街道旁那积存的冰雪都能给融化了。

    在外他们不能直呼圣主,要学着秦国其它人喊官职尊称。

    这些孩子十几岁就被各自的家族送到她身边,她一路看着他们成长,他们亦一路陪着她走过来,陈白起对他们就跟对自家熊孩子一样,打得骂得,却更护得。

    知道这一趟出门他们在阴阳宗那受到了打击挫折,她着重嘉奖了他们一番,声称少年有为,行事不急不躁,但她的夸奖却让他们臊得慌,都觉得受之有愧。

    闭门造车,井底之蛙,他们以前常跟在圣主身边,总觉得自己一身的完美,清高又骄傲,万事不求人,可是当他们离开了圣主的慧及,见识到了在外面的那些人后,才意识到自己的不足薄弱之处。

    陈白起只想让他们能够如同天下所有人年轻人犯错一样,吃一堑,长一智,今日之失,未必不为后日之得。

    “事情的经过我都知道了,你们不缺实力,缺的只是心性与经验,但这次你们做得很好,我还以为没有我监督着,在遇上赵军时便会脑子发热冲动不顾劝阻,可听郢衣来信说,你们一路听令行事,对救援只有增益全无过错,再不甘亦一直忍耐着没有违背,而是一心为护送尽力。”

    说到这,她有一种老父欣慰的感叹:“你们能做到这一步,便是进步,便是成长,这才是我想要的。”

    嫡系听着圣主讲给他们听的话,耳根烫火,又欢喜又感动,还觉得被激励了,本来觉得挺丢人的事,经圣主一重新诠释过来,那全都是闪光点。

    龙悦眼泪汪汪,脱口而出道:“圣主,你太好了,我决定这次完成任务不要那十箱金银珠宝的奖励了,因为你的话就是对我们这次任务最好的嘉奖!”

    子衿腼腆一笑,也斯文接口:“对,我也不要了二十箱笼的名卷书画了。”

    飞鸟抱着龙悦的一条手臂探过头,娇声娇气:“她们都不要,我也不要啦。”

    南楠看了看她们,心有纠结,却还是道:“那、那我也不要房宅地契,仆役百名了。”

    “不要就不要,我的黄金甲链铠甲就算为此没有了也不可惜!”宿百川一脸肉痛的表情说着大方的话。

    其它人:“……”

    陈白起闻言依旧微笑不变,“温和”地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说出自己原本计划着完成任务后向她索要的“天价奖励”。

    原来他们私底下还存了这等狼子野心的想法啊。

    十箱金银珠宝?

    名卷书画?

    黄金甲链铠甲?

    呵呵,谁会给啊。

    好在他们及时醒悟过来没有提出这等非分之想,否则这一场温馨的“父慈子孝”的场面可能会变得十分暴力。

    别说她根本没有这么庞大的家产来挥霍,就算是有,也不给这群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败家玩意儿!

    谢郢衣见他们玩闹的画面勉强地笑了笑,但眼中却有一抹黯然挥之不去。

    安慰完小的,也该轮到大的了。

    陈白起打发了嫡系,转眸看向谢郢衣,道:“郢衣,你也不必觉得自己有错,你是第一次单独带队,有偏差与错误也是人之常情,对自己过于苛责不如自我督促进步,有我在,你就算捅破了天我都会给你兜住的。”

    嫡系在旁嘀咕,这次可不就是差点捅破了天,可不是谢少主捅的,而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南昭王。

    这个道理谢郢衣其实也懂,只是对于自己的失望却不是那么容易释怀:“阿芮,我下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当然相信你办得到。”她给予他肯定,正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风中传来一道略含激动温润的男声。

    “……白起。”

    陈白起一怔,猛地朝站在她面前那一堆人的身后看过去,却见巫长庭殿后将马车上的东西刚安置好正走过来,与此同时他身边还随着另一个人。

    可陈白起的注意力并不在巫长庭身上,而是他身旁之人,话未起,眉眼先一步地笑了,喊道:“姬大哥。”

    谢郢衣跟嫡系一众见圣主的眼神一下就偏了,完全不在意他们的存在,而是快步地朝着那个青年走去,风吹衣带裾飘,她就这样一去不回头了。

    淦!

    忽然又有种雄性生物来跟他们争宠的危机感了!

    不同的是,上次是圣主自己带回来的,这次却是他们带回来的!

    姬韫伸手掀开檐帽,他正处红衰翠减的雪白光景之下,朝着她的方向?然一笑,那笑中不问曾经、不求安暖,却已是清浅时光,缱绻了岁月。

    他以为经此一年,再无与她相逢之日,他曾想着愿心如烟花,即便寂寥如斯,也要绚丽至极地消散。

    但她却咬定青山不放松,要他完璧归秦,归她。

    他终是拗不过她的“天意”。

    两人如一对丽人一般站在一堆,相视而笑。

    “都安排好了?”她问。

    “嗯,都安排好了。”

    “那这次,不走了?”

    “嗯,不走了。”

    她问什么,他都答好,百依百顺。

    “我说姐夫啊,这么多年了,你这眼里啊还是只有白起一个,你可瞧见我们也在望眼欲穿?”

    调笑不正经的悦耳声音让姬韫转过头,他看到姒姜缓步走过来,薄厚适中的红唇扬起,朝他笑得妖里妖气,但眼底流莹的却是纯粹的高兴。

    姬韫亦欢喜见他,并喊他:“三儿。”

    “别叫这个名!”姬韫一瞪眼,莹的小脸刷地一下就怒了。

    什么人啊,还是这么腹黑小气,就因为他喊了一声“姐夫”,便要互相伤害吗?

    呿,他们间友谊的小船还没有重新扬帆便翻船在了启点。

    陈孛自从食用了“青滕玉树”如今的腿脚便好了不少,还能够不拄杖行走,只是慢吞了些,他看到姬韫时,目光复杂:“姬韫。”

    他已经从娇娇儿那里知道了姬韫的真实身份,还有当初来陈家堡的原因,甚至还知道润儿只不过是周王室先后母族残留的一个血脉,当初因为某些原因不便在洛阳,一出生便交到姬韫手中以父子名义抚养了数年。

    可以说,自陈孛与他相识起,他身上便充斥着太多谎言与欺骗,一时之间陈孛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姬韫亦知道对自己对陈父有愧有歉,哪怕不曾做出什么实质性伤害,但他的不真诚与另有目的的接近就是一种伤害。

    他掀起下摆,当众跪于陈父跟前。

    “姬韫有错,家翁怪罪无可厚非,今日在此,任你打罚绝无怨言。”

    地面哪怕将积雪扫疵干净仍留有湿迹,地面寒冷不堪,他膝盖长跪于此,自是犹如冰刀刺骨。

    姒姜忽见他认罪罚跪,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在大门前,在街道来往行人的旁目之下,他这是犯了什么大错连尊严面子都不顾及了,不至于吧。

    他下意识看向陈白起,却见她一言不吭,站在姬韫旁边,亦是淡然看着陈父,却是没打算插手此事。

    有些事只能他们自己处理,她不会劝陈父谅解,强人为难,也不会与陈父一道怪罪姬韫,毕竟她一个西贝货也没有足够坚定的立场,她只会好好地看着他们,在他们困惑无助时推他们一把。

    陈父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姬韫,喉中发痒清咳了几分,其它人不知其前因亦不知其后果因此谁都没有出声插话,只在一旁静静地好奇看着。

    “你起来。”

    陈父道。

    姬韫却没动。

    “错不敢起。”

    陈父却急步几下上前,一巴掌“啪”地打在他的背上:“赶紧起来,你不嫌丢人,我家娇娇儿是太傅,朝中肱臣监国,你想让她被人非议不成!”

    这一巴掌惊了众人一下,可陈白起却笑了,她这才动作,上前拉起姬韫:“阿父的话,你得听。”

    姒姜走到另一边,也赶紧过来拉了他一把,数落道:“咱们都这岁数了,别再玩这苦肉计一套了。”

    巨站在陈父身旁,替他稳住有些气息不稳摇晃的身子,他气发完后,也没再动手了。

    姬韫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背上那一巴掌说痛,不算重,说不痛,却又带着灼热的温度,他由着陈白起与姒姜一道将他拉着站起。

    此时,陈孛、姒姜与巨,还有陈白起,他们都围在他的身边,光影穿梭不断变迁转换,好像将他们几人的时光一下又拉回了从前。

    姬韫朝他们弯唇笑了一下,眼中却有些湿意,他用几近恳求地请的语气问道:“我,可以回家了吗?”

    岁月易老,不如静守流年。

    这一刻,陈孛有些傻怔地看着他,眼眶泛红,心底那根拧紧的筋,竟是就此释然了。

    原来,他一直都想回来,回家,他认他们这里是“家”。

    陈白起也有些鼻酸,她深吸口气,笑他:“说什么呢,自然是我们在哪儿,你的家便在哪儿,回家还需问吗?”

    这时另外两道声音几乎同时道:“当然。”

    姒姜倏地狐疑地射向巨:“你不是失忆了吗?难不成,你还记得他?”

    巨面不改色:“昂。”

    “说话,别以为你装猪叫就能蒙混过关,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故意装失忆,博取白起的同情。”他咬牙质问道。

    巨两眼放空,呆若木鸡,对他的任何问题充耳不闻。

    草!

    “又装傻,你个大傻子!”

    “哼唧。”

    姬韫:“……”

    姬韫那满腹的感动与温情在姒姜跟巨两人的鸡飞狗跳中,逐渐平复了下来,除了在面对陈父时尤显愧疚,对其它人倒是进退得当。

    “外面风大,接到人就迎回府里,在外面呆站着做甚,走吧。”陈父被两人吵得耳痛,转身就走。

    “走,我们赶紧进去吧。”

    陈白起此刻心情甚好,主动拉起他的手走了几步,在迈入门槛后,又自然地将人松开了。

    姬韫轻轻颔首,这些年丢失了笑与骨子里养成的学养清雅似乎也一并回来了,他嘴角噙着如沐春风的微笑,用温柔得不可议的眼神看着陈白起。

    “房间都给你提前准备好了,你去看看可还有什么缺了的,我让人添置。”

    凭姒姜跟他的关系,这次指定不能再是荒弃多蚊的西苑了。

    在她动作寻常地牵起姬韫的手时,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瞪圆的嫡系抽了口气,当她很快又放下不见多亲近时,他们又暗呼了口气。

    在嫡系一旁,谢郢衣自然也看到了,巫长庭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权当安慰:“别多想。”

    他略为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据闻这个叫姬韫的男人,曾帮着阿芮一道救过他,说来他对自己亦算是有恩的,可他却兴不起一句上前攀谈的**,甚至……他想让他即刻滚出他跟陈芮的府上。

    垂落眼睫下的瞳仁翻滚着嫉色暗晦,唇色因用力抿紧而略显泛白。

    不止是他,所有让阿芮上心、分散她注意力的人,他都不想在太傅府中见到。

第五十九章 主公,南昭

    陈白起将人带进去,想起什么,又回头去寻谢郢衣:“郢衣,难得今日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你们也回来了,便寻个妥当的时间安排一场席宴,我们一起好好聚一聚。”

    谢郢衣忽然被她喊住,还有些没回过神,却又听她道:“阿父这两天在敷腿,这些事怎么安排全依仗你了,排场无须讲究,就全是这里这些人,只管热闹就够。”

    她对他笑得温软恬静,将这片阴翳天都照亮得格外明媚。

    谢郢衣怔怔地看着她,眼眸徒然明亮如星,心口发紧,一直感觉被排外的他此刻却有种荣幸的感受。

    他喜出望外,一下忘记了之前的小情绪,连忙点头。

    “就让阿父多休息几天,这些事我驾轻就熟,我会安排好的。”

    “那麻烦你了。”

    谢郢衣顾不得其它人,快步走前向她,越过了巫长庭跟嫡系一众,自然而刻意地与陈白起并肩而立,他端然一笑,光风霁月的神色带着亲呢温存:“与我之间何须讲这些。”

    他有些羞涩不自在,但却从她身上没有移开眼睛。

    平日里谢郢衣面对她时总有些拘着性子,不敢肆意接近她,但如今被其它人不断出现的危机感一激,他觉得他应该再主动一些,再主动一些。

    他方才那一秒忽然想通了,他才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他们与他妻子过往有牵扯,有着他不了解的不同寻常又如何,在世上除了父母,不会再有人能比他与她的关系更近了。

    他不该独自一人站得远远的看着,然后自怨自艾不甘,他就该站出来摆正自己男主人的身份。

    他紧绷暗沉的神色一瞬松缓许多,有了不一样漂亮精气神。

    姬韫好歹年长谢郢衣这么多年,哪能看不懂这小青年在想些什么,他扯动了一下嘴角,微敛住眸中外露的柔情,微微覆下的睫毛如翎毛温软,不受任何影响。

    或许相伯或者楚沧月在这里会明白姬韫此刻的淡定,年纪比小青年年长些的好处就是,他经历过的他们早就经历了,而他们已不会被那些烦扰的情绪影响,更不在意她身边跟随着什么人,若她这么随随便便就能被人勾搭走,那现在还有他们这些小年青什么事呢。

    当年那惊艳一眼的人已让他们祭献了自己的一生去等待,谁能在这场持久战坚持到最后,谁才是那个真正能够与她相守相伴一生的那个人,他们都如此期盼着那个人会是自己。

    在后面看到这一幕转变的巫长庭跟巫族嫡系都看得啧啧称奇,要说御夫有术还得看圣主啊,随便一句话便让谢少主一下想开了,并且还十分热络地帮着她招呼各路明显别有用心的人。

    真不愧是咸阳城上下一致称赞有加的贤夫啊。

    ——

    在替归来的一众功臣,还有姬韫办了一场热闹的欢迎宴后,陈白起就又得投入伟大的天下攻略任务,这本该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阴雪天,却因一则爆炸性的消息而不平静起来。

    “阿芮——!”

    书房内的陈白起正与姬韫在一道讲着话,忽然听到门外走廊却传来谢郢衣奔来张皇的喊声。

    她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他这样慌乱几近失态的声音,她神色一变,立即打开门,谢郢衣扑上来抓着她的手,手指冰冷还带着湿汗。

    他脸色失了血色,额头上也是汗,手上紧攥着一块被捏皱的信帛:“阿芮,楚国……楚国准备要攻打南昭国了,怎么办?”

    陈白起一愣,也没有料到会听到这种事,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深幽锋利,才道:“楚国为何要……”

    忽然,她的声音滞于喉,脑子清醒过来,这是洛阳那一场战火引发的祸端,亦是楚沧月一下失了四个自小一道长大的亲信的君王怒火,他要白马子啻与他的南昭国为之付出该有的惨重代价。

    姬韫在一边听到两人的对话时,也是颦起了眉头。

    谢郢衣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岔,他声如弦丝紧绷脆弱:“南昭国的民众何其无辜,还有我们的族人,他们该怎么办?”

    陈白起回过神,她紧声道:“族老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暂时还安然无恙。”

    她眉心拧紧,语气有些飘忽:“如果,我说巫族对南昭国彻底撤手,让他们全数来秦国,你觉得他们能同意吗?”

    南昭国对上楚国,那基本上就是螳臂挡车,南昭国会沉没,可巫族却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毕竟他们一直都是南昭国的敌对一方,哪怕他们与南昭国曾是那密不可分的一部分。

    谢郢衣却苦笑地摇了摇头,然后跟她说:“他们是不可能舍弃南昭国,巫族一直想颠覆了白马氏王族的政权,我们夙愿就是堂堂正正地回到南昭国,他们只怕宁死亦要与南昭国守在一起的!”

    陈白起紧攥起拳头,不再提这一茬,她反手握住他的手。

    “楚国已经动手了?”

    谢郢衣咬了咬牙,颤声道:“还没有,但估计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他们从西海岸处航海绕围住了南昭国三面环海的地界,陆地的北面亦派了重兵,南昭国……只怕一个人都逃不了。”

    陈白起见他太过紧张了,沉声安慰道:“郢衣,别绝望,我不会让南昭国还有巫族出事的。”

    “可是、可是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远在秦国,要到南昭国救援根本就赶不及……”他期盼地看着她,好像拿她当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陈白起半垂下眼,神色坚毅道:“不,会赶得及,哪怕无所不用其极,我亦会降临南昭那片天空。”

    谢郢衣闻言一震,失神地看着她。

    严格算起来,南昭国也算是“她”出生的故乡,当她还是“白马子芮”的时候在那里生活过几年,虽然身为陈白起后那时的记忆淡去了,可她还记得她在南昭国云海碧澜的王宫寰宇当中,曾有过的那么短暂的真挚纯然的快乐。

    只要一想到它的美好将在战火中被付之一炬,成为焦黑破败的废墟,那里面生活着的人被践踏尸横遍野,她眼底便是一片灼痛。

    “既然白马子啻舍弃了南昭国,那我们就将它重新夺回来。”她淡色宣誓道。

    ——

    接下来陈白起几乎是争分夺秒地下去做准备,不眠不休的二日她就集结好了精锐队伍准备出发,这一趟她再不愿也得借助秦国的力量,楚国是何其一个庞然大物她自知晓,凭她个人的力量终究无法抵御整个国家的力量。

    她那一日郑重向小乖伏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臣礼,向他请命出征,小乖哪怕还没有成年,哪怕只还是个在她的肩膀高的孩子,但他早慧而聪锐,遗传着赢稷身上的君王才能,陈白起早在他更少时便看清了他将来会是一位名君,是以她从不会因为他还小,便对他上瞒下欺,他信任而喜爱着她,用一个小孩最真心诚挚的全部待她,而她要做的,只是不要辜负。

    听完她讲述了事情的全部前后,小乖没有一句问话,直接一口答应了,他嫌还不够,甚至连号令三军的虎符都一并硬塞给了她,让她可以随意调动秦国的蓄备军力,那些由她一点一点坚固强大的军事力量。

    但陈白起却明白这是一个君王对她偏心的任性行为,秦国的兵力并非他们私有,是以秦国增兵支援南昭国这一事她也没有瞒任何人,她在早朝上将事情托盘而出,但意外的是朝中上下一致全数支持她,竟无一人分对,完全不见几年前秦朝上下一致针对她的争吵情形。

    这些年他们都是亲眼看着陈太傅是如何为秦国奋不顾身,如今她故土有难,他们老秦人自然义气当先,绝对不会对此坐视不管,甚至纷纷表示乐意充当一员前往南昭国帮他们一臂之力。

    陈白起站在秦王下方的第一顺位,她的权力毋庸置疑,但她却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感觉到,她彻底融入了秦国,她受到了秦人真正的接纳与尊重,他们与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休戚相关。

    ——

    闰年三月初七,鼍风挟来乱云,雷雨纵横角楼磅礴,海峡蒙蒙雨烟处,绵绵翼翼一字连的帆船驶来,楚军在这日选择进攻南昭国。

    南昭是一个临海国家,王宫修于海境之地的悬壁断崖之上,一干民众则在陆地城池中,是以,若楚军乘船从西海线靠岸,只需屠尽海滩上的南昭国士兵与王室军队,便可直抵陆地拿下南昭国。

    然而,南昭国的这些士兵如何能是征战沙场无数、装备精良的楚军对手,当船上的楚军一抵达海岸,一与南昭国士兵交上手,战况几乎是一面倒的情形,很快他们就从海岸一如奋杀到了泊港,沿路南昭士兵死伤无数。

    但楚军那如无人之境的凌杀终究没有顺利到底,泊港有一个占地不菲的大晒场,上面有竹木架子搭成的晒杆,上面晒着鱼干、染布料、还有鱼网,往常这里会有南昭渔民看顾,但如今这里倒的倒,塌的塌,一地的尸首与鲜血,宁静的泊港成了埋骨之地。

    当巫族的人赶到时,泊港的冲杀还在持续,南昭国的将领与士兵他们虽然明知结果,却并不退缩,他们都是长生于此地的土生土长的居民,家人、爱人、亲人朋友全都生活在这里,他们如果退缩了,那谁来守护这片地界,谁来保护他们?

    “后退,让吾等来会会楚军的威武!”

    这时,后头传来一声让人耳膜发炸的暴喝,紧接着就是强劲的刀芒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带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地面的土地翻裂,长长的一道横亘朝着楚军聚堆的位置冲去。

第六十章 主公,背水

    巨大的地壳破裂震鸣中,楚军被一股霸道的刀气汲卷压迫,身上的铁甲因重力施压凹陷,一口激血喷出,撞倒在障碍物上摔得七零八落,无力呻吟。

    而一下缓解了燃眉之急的南昭国士兵则愕然回头。

    只见海风细雨中,一名精砾的老汉双腿横跨,灰白的发丝扎在头顶束成一个髻,他精瘦笔直的手臂不颤不抖地握着一把九尺五寸长柄大刀,身后不断刮来的大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鼓起,他这般年岁了该是含饴弄孙的状态,但此刻却举着一柄比他人还重的大型兵器冲锋杀当敌,正是这种强烈的对比的样子才让人受到震撼。

    “尔等侵略者,受死!”

    他朝着楚军方向声嘶吼而粗沉,中气十足。

    巫族的长老袍服宽袖长袍,他来时将下摆用结绳束好脚部,乍一看的道风仙骨,转瞬亦如金刚怒目,勇猛威武。

    在头顶耍了一个转圈,他脚下一蹬,刀护全身快似闪电,动作刚劲有力地纵身而上,妖刀纵横,嗜杀如流,所至之境全数避退惊恐。

    在他之后,又疾奔过来一队同样衣袍款式巫武男子,他们同样臂负一柄长柄大刀,连队山岩石壁屏障,风穿不过,雨漫不透,他们额头都统一绑着一条红布,配合默契地前砍后挡,左闪右补,如同一个浑身是刺的铁藤球冲杀入楚军堆中,刀锋寒光不停地流转,挥舞如旋风叩杀不止。

    眨眼间,他们便清空了一大片楚军,南昭国的士兵站在一片满是楚军尸体的真空地带,大口喘息回神。

    “是、是巫族……”他们的口气就跟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南昭国的士兵赤红着眼,瞪得几近眦裂。

    声音沙哑不成语:“他们在帮我们杀敌……”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一直被南昭国视为叛徒敌人的巫族竟然会挺身而出,反倒是他们信任的君王在这种时候始终不见踪影。

    他或许死了,也或许没死,但他都救不了他们,也救不了如今深陷风雨沦陷南昭国的民众。

    “他们为什么……”

    南昭国士兵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开始麻痛乏力,但他们哪怕手断了也不会丢了兵器。

    巫武背对背地挥退一直源源不断涌上的楚军,鼓气齐声大喝破空:“犯吾国土者,宁死不退!”

    听到这话的南昭国将领与士兵们眼睛一下都红了,他们感同身受,也一下都懂了巫族。

    他们终于明白了巫族此刻的行为是因为什么。

    巫族从未都真正舍弃过南昭国,当南昭国真正遇到危险时,他们依旧会跟当初一样会为了南昭国而奋不顾身,舍身成仁。

    南昭国的将领们看着他们,喉中如堵,潮水冲击一般不平静,哽咽地高声大呼。

    “巫族,大义啊!”

    这时,泊港这边的楚军见久攻不下,又派了大批赶过来支援,长戟圆盾阵的加入一下改变了当下局势,他们以铜盾在前推进,后方的长戟攻其不备刺入,挟成一个圆菊将长刀巫族的小队压退到进退不得的位置,他们拔刀砍时铜盾挡下,撤刀时长戟从盾后不用刁钻角度刺入。

    当他们施展动作的位置被压缩得最小时,已是动弹不得。

    “崖风族老,吾等来相助了!”

    四方的间道又奔来一大队巫族的人,他们快速铺展开来,手上流畅地结印,黄亮的光一道接一道的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八卦封锁的透明墙在他们身边升起,地面上的杂物小幅度的碰撞颤栗,慢慢飘浮了起来,相反,将崖风族的长刀队围困的楚军却遭受到重大的压力。

    下压的无名力量让他们屈辱,楚军咬牙抵御,骨骼发出不堪受力的脆弱咔咔声响,仅维持这个动作已让他们全身汗如雨下,困于阵中的盾戟楚军举步难艰,停下了攻势。

    中央处的巫武趁此机会运劲,飞身踢腿一圈将楚军推开,再一反身长刀砍向他们,几十人动作一致,那是力量的集结与暴力美学的结合。

    彭——楚军的盾兵手上的盾牌掀翻,无力在倒在地上。

    “小心!”

    一声在背后惊慌的呼喊。

    海岸线上的几十艘大船咻咻地射来蝗箭,那覆盖的面积太过庞大,巫族的人猝不及防不少人躲闪不及直接中箭倒地。

    “布阵!”

    巫师手上再度迅速变换结印,一道透明的光圈罩在泊港的头顶,当当当当,箭雨被尽数挡在光屏外面失了锋利的力道不断坠落,三波密箭攻势射完,他们已是拼尽全力满脸通红,汗珠直往下掉。

    这时,泊港高处的滬丘之上,在云海苍茫之间,大批巫族从四面八方聚集,高处看着,人影黑点连成一条密集的线站在山坡上,乾坤、半月、天命、腾蛇、崖风、旦曰等全数出动,巫族十二干支的人全站在那里如同参天大树虬枝盘旋,深深地扎入了这片大地,与南昭国的土地融为一体。

    “巫族十二干支窃天族老在此!”

    “巫族十二干支崖风族老在此!”

    “巫族十二干支半月族老在此!”

    “巫族十二干支……”

    他们的声音一道接一道,来自不同的人,伴随着不时天边传来的轰隆雷鸣声,从巅峰之处传遍了整个海岸天空,如惊涛拍打岸滩,朝着更远的地方传去。

    他们十二的族老基本上都已年迈,哪怕最年轻的一个都已过半百,可哪怕他们撑着一副半脚已迈入坟墓的身躯亦要带着自己的族人现身,如临冽风不惧,遇冰火不侵,身躯凛昂立直挡在了南昭国的最后防线之上,不容敌军再多踏进一步。

    远在陆地之上的南昭国民众全都愕然仰望天空,看着那一片几乎不再会亮起来的乌沉天空,他们都听着那遥远风送传来的一声一声的自报名号,那声音是苍老而低沉,亦是话语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

    全是巫族的人!

    他们的心受到了莫大的震动。

    民众在一片凝滞呆然过后,便传来一阵哗然的激动,春雨如丝,他们走奔出家门,一面笑一面哭,迎着雨水与脸上哗啦啦流下的泪水,朝着高岗山峰过后,那片泊港滬丘之上,双手交叠贴额,再深深伏入泥水混杂的土地之上,久久颤抖呜咽不起。

    “圣族,庇佑吾等吧……”

    巫族曾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被南昭国民众尊称为“圣”,后来王族打压与驱赶,他们这一支族群成了流民,南昭国民也渐渐忘了曾经的信仰,直接称其为反叛者巫族。

    南昭国与楚军双方都听到了巫族近乎宣誓一般的守护,前者大受感动热泪盈眶,心潮汹涌,后者却神色严峻、暗恨怒恼。

    他们最终以鲜血与骨骸为武器击退了楚军的第一波攻杀,当楚军收到撤令暂退时,浑身淋湿冰冷站在泊港的巫族与南昭国的士兵却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短暂的胜利而露出欢笑。

    烟雨朦胧,泊港留下的血色被不断冲刷流入海面,几近染红了大半个海岸线。

    他们仰头,迎着冰冷的雨水,发上脸上都是水与泪。

    因为……这只是刚开始,南昭国便忆损失得太惨重了。

    ——

    三月十九,楚军再次再次重整旗鼓发动进攻,而巫族元气大伤尚未恢复,勉力拼杀间,南昭国中一直隐藏着身份的王室暗军——暗萨,千余人现身助巫族一并抵御,他们与楚**队奋力厮杀了数日,最终暗萨千余人不惜发动秘术自爆牺牲,拉走了此番楚军的大半军力,方方艰难挺过。

    看到海岸那一地炸得残碎的肢骸,连一个完整的具体都没有了的暗萨军团,令巫族的年轻一辈忍不住跪地崩溃大哭。

    ——

    四月初,楚军已经打算准备集结船上全数兵力上岸,这次他们要拿下南昭国的决心十分大,而南昭国这边依然是山穷水尽了。

    ——

    泊港的仓廪府库内,一盏幽黄的灯照亮一隅,拔地半米高搭建的库房内暂住着巫族一众人,他们饿时便生啃暴晒干的鱼干,渴时集饮露水,累时席地而眠,痛得咬牙忍下,不足一个月的时间,曾有“蓬莱清浅”美称的巫族美仪之态的他们,现在却一个个像面不净衣不洁的流浪汉。

    一旁,崖风族老褪了上衣,正咬着绷带一圈一圈在缠裹着伤口,阿三想帮忙却被他老眼厉横逼退。

    毕竟年数到那儿了,伤痕累累,精力丧失,哪怕再精干锻炼过的身躯此时也显佝偻老态,像一截失了水份的枯木树桩。

    阿三心疼的无以复加,鼻头酸红道:“老祖,咱们是守不住南昭国了,一块儿走吧。”

    崖风族老冷冷撩眼瞥了他一眼:“小犊子,讲什么屁话!”

    阿三忍不住对崖风族老哭喊道:“求你了,老祖,你别再犟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气血倒逆,血暴而亡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了保持对战时一直巅峰的状态,一直偷偷背着我们服用禁药吗?!”

    崖风族老闻言没有什么情绪,只冷笑一声:“老子犟了一辈子,那又怎么样?”

    崖风族老经上次一役独力斩杀先锋,事后已受重伤,如今还要硬撑着要去守前线,他这是拿命在堵炮口,但阿三自私,他害怕他会死。

    “你就算死了又如何,南昭国根本守不住!”他咬牙一字一句道,泪迹斑斑的脸上却全是冷酷的理智。

    崖风族老缄默了片刻,用牙撕断了绷带,将滑落腰际的衣袍扯上重新穿好,才对他道:“小子,守得住。只要我们守到圣主来了……”

    阿三也想盲目相信这个期望,他真的很想,可是人总要面对不可能发生的事实。

    是以,他横着手臂用袖子擦干了泪,喉咙发出的声音跟玻璃划破了一样沙哑发笑:“可是老祖啊,你知道秦国离南昭有多远吗?这么短的时间里,圣主该怎么带人回来救南昭国,她一直被巫族的人奉若神明,可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神,她办不到的,所以……”他的眼红得再度流下了泪,恳求道:“你不要再等了,我们都不要再等了,好不好?”

    有时候总抱着“万一”的心态去坚持,是最愚蠢的,也是最可怜的,因为当你等的那个未来迟迟不肯来临、当你再也坚持不下的一刻,就是身心俱为覆灭的一刻,那是比绝望更让人接受不了、崩溃的事情。

    阿三几近凶狠的嚎哭自然早就引起了其它的注目,他们瞥开脸,闭目假寐,但腿边的手却死死地攥紧成拳。

    崖风族老一向上吊不耐凶恶的眼这次倒是软了下来,他站起来,粗糙宽厚的大掌揉了糅少年的头:“大半夜的别鬼哭鬼嚎了,阿三,相信圣主,她从不曾让我们巫族失望过,这次亦一定!”

    阿三一僵,然后低下头哭得抽噎不已,他暗暗握紧手中的短刀。

    “好、好,阿三跟你一块儿相信,阿三不逃。”

    这时盘腿打座的乾族老却睁开眼,那是一双枯井一样幽深严厉的眼瞳,他道:“不行,你们要走,年轻一辈的巫族明日全部都从密道中离开南昭,前往秦国,而南昭国由我们这些老家伙留下来守就行了。”

    阿三脸色遽变,还不等他反对,身后先一步爆发众口共声的拒绝。

    “不要!”

    在场巫族年轻一辈全部齐刷刷地站起来,少年青年们面上全是一片坚决不退之色,他们对乾族老摇头。

    “我们绝不走!”

    霖族老眉宇间刻深深的褶皱,他叹息一声,也与崖风、乾族老意见一致,他道:“此处不必留这么多人,你们都走吧。”

    本来就是背水之战,这种时候他们怎么能走?

    全是假话!

    “族老们是打算牺牲自己来拖住楚军吗?那我等亦不会走的,巫族人要死便死一块儿!”

    “族老们不是相信圣主一会来吗?那咱们更不能走了,若圣主知道我们这些人贪生怕死,留下族老们独自应对楚军,那时候她来了,岂不要责怪我等?”

    他们据理力争,说得面赤脖子粗,脸红了,眼也红了。

第六十一章 主公,一战

    “你们……咳咳……”旦族老先前巫力消耗太过,此时正值虚弱期间,被这些年轻气盛的后辈一激,他指着那一分支的族人气极呛到喉咙。

    他们有些心虚自责,却仍旧没有退步。

    “总之,我们绝不会走,哪怕族老们打、骂、撵,都是赶不走我们的。”

    族老们语滞,一时却拿这些比牛更犟的他们没办法。

    他们虽然信誓旦旦说地相信着圣主,可阿三方才所讲的话,他们又岂能没有考虑过,但人靠着就是一股精气神活着,一股信念,一种不服输,与其说他们内心坚信着圣主会赶来,不如说他们在给自己找一个能够咬牙坚持下去的理由。

    “你们若——”

    啪嗒!闭掩的门扉被一个巫族用力推开,他慌忙地跑进来,连气都喘不匀,就赶紧道:“楚军登岸了——他们这次除了盾兵、弓兵,还带了重型火弓弩军团,我们的人还看到他们正在运载着大型攻城械具!这一次,他们是打算一鼓作气地拿下南昭国了!”

    巫族一众,听到这个消息脸色瞬间煞白,而族老们则木头一样地站在那里,愣着双瞳发痴地看向那深不见底的黑夜。

    ——

    彭彭彭——

    泊港的建设全被飞掷而来的乱石砸得稀巴烂,木杆搭架、房舍仓库、哨站高台,到处都是破碎的痕迹,楚军的虎狼之师远比前的两次和进攻更为猛烈与狠辣,他们摆好十几架抛石架,先以石头砸毁了巫族费时摆置的阵法,对战两人次他们也明白对方有些巫诡之术,避免对方提前在地盘上埋伏,自然事先商议出了对敌政策。

    被楚军识破了辛苦了几日的成果,巫族自然饮恨不已,但事已至此别无它法,因楚军以破竹之势再度攻到泊港,巫族不得不现身阻挡,南昭国那边也集结了国内全部的精壮青年,兵器不够就拿农具凑,木的、铜的、石的,各种凑和材质的兵器拿在手上,身上没有甲衣护身的,就拿竹片串在一块儿穿在身上,连竹片都没有的,就削圆的柴木捆在身上。

    跟楚军的那一身精良完善装备相比,南昭国士兵跟农兵那一身站在战场是那样滑稽可笑。

    这几日气温转暖,海面的积冰在无声的融化着,吹来的海风却比冬天的更湿冷刺骨,冻得令人浑身颤抖。

    但就算这样,南昭国的士兵仍旧浴血奋战,没有逃军跟懦夫,关于南昭国人的骨气楚军这方也是衷心感到惊奇的,跟曾经许多的大国相比,这样一个区区的小海国,甚至还没有楚国的一座大型城镇占地广垠的小国,却尽出些不畏死的汉子。

    楚兵的重型斧军挥杀的刀斧,似用鲜血在画面一样,飞溅到处都是,一个南昭国的士兵被砍得身上没有一处好肉,他一边呕着血,一面爬到一个楚军的脚边,临死前都要狠咬上一口。

    高处之上,废墟倒塌的尖头碉堡上,乾族老高声道:“咱们这几个老头,也不必太怜惜这条命了,为了给巫族的子孙后辈们奔一个前程,况且往后巫族还有圣主在,巫族传承之火不灭,吾等之志不灭,虽死尤生!”

    乾族老高举起双手,他身体的巫力爆发出一道红色的光,然后射向天空,在更远与地方与相继亮起的橙、紫、绿、白等光束联接,他们将全身的巫力都抽取出来,集十位族老的力量在泊港的头顶集结成一个大型的弑杀阵法。

    楚军感受到了某种让人一种不详气氛,不知何时天上那片天空越来越暗,风却越来越冽,刮着人脸上的皮肤都泛着刺痛,。

    咚——

    心脏遽然剧烈地加快,他们都抬起头来,只见那片翳暗的天空,像被人捅破了似的掉落下来跟蓝焰包裹的“冰雹”,也像擦着冰蒺焰火极速坠落的“陨石”,那一个个跟脑袋一样大的气弹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冲击下来。

    他们瞠大的瞳孔内,映着那不断放大的……

    砰砰——

    他们刹时被击飞,地面坑洞不断泛滥,楚军的惨鸣嚎叫亦不绝。

    “盾来!!”

    盾兵赶紧集结在一块儿,将所有的盾牌并排合拢顶于头顶,蹲地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四方大型盾阵,可那“焰弹”冲撞的力量太过恐怖,他们仅抗了再人,就被冲击溃跌倒一片。

    茫茫大地,楚军却躲无可躲,不断凝聚的气弹从天而降,惊恐的军队如同爆炸的碎片一般向四周飞射出去,倒地吐血。

    “火弩军,朝着上面射!”

    一道暴喝声从混乱的军中响起,楚军的火弩兵也立刻排成了两队呈扇形,他们看到了将军所指之处,瞄准沉臂,便朝着布阵的乾族老所站的位置射去。

    火弩兵的箭头是特制的,当它一碰到物体就会自动炸开,在他们即将松弦时,这时一队巫族的人横切过来伸臂挡在了乾族老的前面,火弩兵半眼瞄准的动作一顿。

    “愣什么!射!”

    刻在骨子里的听从命令,较一般箭矢粗几倍的弩箭“噔”一下划破空气,带着尾端震鸣空气的力道朝着那方直直射去,巫武们咬紧牙关,用尽全力上前以器挥挡,拦下一支,两支,那不亚于拦下敌方的重砍一刀的力量,逐渐让他们手臂发麻,动作迟缓。

    不过刚切断一轮的弓箭,他们已是手脚酸软,气喘如牛,当他们看到火弩兵抽箭、搭弦,满弓,再度发射时,发现他们根本不能够再拦下来了,如今手脚不能用,那只能用胸膛去挡。

    他们看准了,拿手去接,拿血肉去接,但那箭头上绑有火石,一触碰到人身即炸,不断响起的炸响隆鸣声,便有人瞬间血肉模糊倒地。

    “阿三——”

    另一边与南昭国士兵一道抵御楚军进攻的崖风族老听到后方动静,掉过头一看,顿时目眦鲜红似欲滴血。

    替乾族老挡箭的其中一人就是阿三。

    乾族老丢下了所有,悲愤交加冲上前,长刀蓄足了力量横扫过去,便劈倒了一队火弩兵,他刀风霸刀重力十足,刀气如绞,将他们齐齐腰斩,大泊的血洒在地上。

    他丢下刀,扑跪在地,上前抱起倒在地上的陈三,他咧着嘴朝他笑着,胸前一片焦黑溃烂,骨头内脏都能隐约看见,他气虚若游:“族老——”

    乾族老没回话,赶忙掏出药颤颤巍巍地给他喂下。

    “族老小心!”

    这时,旁风一支飞箭射来,崖风族的人见此惊喊一声,同时跃身挡住,直接被那一支破风箭穿体而过。

    他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不断地呕吐着血。

    崖风族老手上的药瓶哐当一下掉落在地,他猛地回头,瞳仁一窒。

    “呃啊啊啊——”

    他喉中嘶裂的大声吼叫,反掌一吸,长刀握手,几步疾冲上前,那厚沉的长刀所至之处,楚军全是五马分尸的惨状,连楚军最英勇的将领见到他这般癫狂的杀意而感到肝颤发寒。

    阵中的流气弹依旧不歇,但族老们却根本支撑不了多久,他们十人脸色比大病一场更青白,唇色泛紫,心脏处那几近捏碎的痛意,他们连呼吸都困难,但即便这样,却还是在支撑着,支撑到倒下那一刻。

    楚军这一次好似被巫族彻底激怒了,哪怕为夺下这样一个小国而损失了远比之前估计更大的代价,却依旧咬着不放,意志坚决不肯退。

    楚军虽然大批阵亡,但巫族与南昭国这边的士兵亦是死伤无数。

    “杀——”楚军在烽火中不断冲击。

    “不能退——”巫族在死伤中坚挺不畏不屈。

    不断地拼杀,不断地抵挡,不断地、不断地,这样度日如年的时间究竟过了多久,他们脑子一片混沌麻木,根本就算不清楚了。

    天或许早就亮了,可却又好像一直黑着,天空青蓝色,浮云腾腾,海面是不可测的深蓝,他们期盼的太阳依旧没有如期升起来。

    他们努力睁着的眼中一片干涩发涨,无论是巫武还是巫师都筋疲力竭,丹田掏空,已经累得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看着警惕似狼一样的楚军正在慢慢朝他们包围过来,发现连抬眼去看都显得疲倦无力。

    “欧~欧~”——

    海上传来高亢嘹亮的清脆叫声。

    那是海鸥。

    紧接着,一道金红色的光从海平线升起,它照辉着大地,远处的海面金波粼粼,沙子在阳光的照耀下,跟金沙一样,照亮了他们的眼眸。

    巫族的人缓慢地抬起了眼,但太过强烈的光让他们又倏忽眯起了眼。

    天终于亮了。

    今天会是一个明媚的晴天。

    死在这样一天,或许是上苍给予他们最后的一丝善意吧。

    就在他们满心颓然赴死前,却有一道不合时宜的惊中带喜的声音在喊:“你、你们快看啊,快看海上!”

    海上?

    他们一怔,或许是某种心灵感应,也或许是某种神使鬼差的猜测,他们这一刻,竟觉得冰冷的手脚被日光照着回暖了几分,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只听到自己的心砰砰地剧烈地跳动,似乎要碎裂了般的有了些疼痛。

    心里神经质地重复念着,海上、海上、海上、海上……

    海上能有什么?

    海上会出现什么?

第六十二章 主公,圣光

    他们颓垮掉一半的身躯相互支撑着又重新站了起来,像一块块塌软掉的肉坨又重新长了坚硬挺拔的脊骨,那郁暗灰淡的脸在光转下一点一点明亮起来,楚军与巫族交战三次,败绩二次,心中自生忌惮,本打算碾粉了他们的傲气骨头令其束手就擒,而在几近成功之际却被他们此时异与寻常的反应惊到。

    他们为何忽然间好像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折磨仍旧没有摧毁掉他们的意志,但这遽然的变化不该是毫无缘由的。

    回想到方才有人喊着“快看海上”,于是他们也皱眉狐疑回头一看。

    只见海面的白浪翻滚着,天空中有三五只海鸥在空中翻飞盘旋,一垄垄的海浪依然向海边涌来,那白沫浪花上绠边似缀着一圈黑边,太远了瞧不仔细,但乍一眼望去会诧以为有人影能够在浪中踏海而来。

    这种事……不可能吧?

    楚军努力聚焦一看,有些不敢确定是否眼花看错了.

    而被逼进穷途末路的巫族却是另一番翻江倒海的汹涌感受。

    时间好像停留在这一秒似地,周围的空气都凝固着,但下一秒有什么静止的东西被彻底打破了,他们争先恐后、仿佛从肺腑中爆发出的一道道惊天的喊声:“圣主——”

    带着哭腔的尖锐高亢喊声刺痛了楚军的耳膜,他们愕然看回巫族。

    什么圣主?

    谁的圣主?

    天命族巫师中有人不顾现在是什么危险的境地,面青面白却用尽最后一丝巫力施展了瞳术“千里目”,他终于看清楚了,他激动地高声叫嚷着:“还有腾蛇堂主跟谢少主,还有、还有龙悦、闯天、宿百川,他们、他们这些混蛋都一起回来了!”

    喜极而泣的哭就这样夺眶而出,他跟旁边同样又哭又笑的巫族一起跳起来,抱在了一块,使劲地捶着对方的背部。

    “咳咳,老子身上有伤,你想捶死我啊!”

    “谁不是啊!哈哈哈……”

    乾族老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是不敢相信,却又如此殷切的期盼着:“当、当真是圣主他们来了……”

    他年岁大了,自然没有年轻人这般的眼力看得那么远。

    天命族的巫师推开同伴,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跟起誓一样的肯定道。

    “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

    其它族老也是同样呆滞神色,崖风族老背着气若游丝的阿三,老眼通红,用着嘶哑的嗓子梦呓一样地说过他听:“阿三啊,阿三啊,你快睁开眼来看看,看看咱们一直等着的人真的来了……”

    可只剩一口气强撑的阿三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但他或许听见了,那干涸焦黑起皮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似在笑。

    远处天边,一只羽翼丰满巨大的鲲鹏与几十只大鸟从海上飞来,它们舒展着身姿俯冲入海,再一个扑楞急遽扬翅,双爪一探抓住了什么,再一纵重新腾飞上空,如同黑云翻墨地向海岸,天边碧空白云,它们乌鸦鸦地由黑点逐渐拉近,展现了全貌的雄英之姿,并带来了一阵卷地飓风。

    “上面有人!”

    忽地海岸线驻军的楚兵中有人惊呼一声。

    大片的黑影从他们头顶掠过,一黑一亮之间,已是飞向了泊港的方向。

    它们扇翅停在楚军与巫族一众的头顶,那不断吹过的风声在耳边嗖嗖地吹过,让人耳膜发嗡失聪,随着呼呼的风力失重,他们一会儿控制不住左倾,一块儿右倒,而那深压而来的黑影就像恐怖片,令楚军打了一个哆嗦。

    而泊港这边的楚军努力睁大眼睛,看到那鲲鹏上载着人,在光线晃眼下不明显的长链条从上垂落一截,上面挂着一串身影,下一秒,好像一个信号一样,他们同时松开了手,一同急速地从空中跳落——

    那一道一道下坠的身影像无所不摧的炮弹一样呯!地一下空降在地面,霎时激起尘土飞扬,强大而狂暴的气流扫荡着周围的一切,前方所站的楚军根本来不及反应,便成排成队地被撞飞仰倒摔了一地。

    天边的厚重云铅彻底散开了,金色的太阳照曜下来,这些人从地面为减重而微膝蹲落的位置慢慢站了起来,拔挺而昂立的身姿凌厉异常,锋芒毕露,在他们的身前,玉落一位如神临一般乘风欲去的缥缈轻盈身影。

    激荡的风冽冽不止,她所立之地,瞬间撕破了空间,绞杀了一切尘土飞扬,空气如水洗一般清澈透明,那雨后新明如她,她在风中摇曳的鸿衣玄色羽裳,华冠丽服,缥缈飞天,仿佛凝集了全部的光。

    她由这些天降之兵簇拥着,神明遗幽,他们身上渡了一圈金边,上方是一群远古基因遗传庞大的飞禽走兽,下面是忠信气恃风雷,殃顽凶。她轻轻一抬眸,压力几近是挫骨扬灰地呼啸而来,如临深渊,风吹过他们被光染著的金甲缕与火红一般的危险的发色,这一幕却是如此的震撼人心。

    楚军一众手脚发凉,不知何时竟忘了反应跟动作,直愣愣地盯着那光影轮廓中如同神摹细告,不似人间女子,开口:“在吾之国土上肆意欺凌屠霸,你们问过吾之意见吗?”

    那道比在战场之上是如此空荡平静的声音让他们一阵头皮发麻,竟克制不住本能的惧意后退一步。

    人跟动物一样,都有着天生对危险的感知,这其中的区别在于,敏感程度,但现下在场离得最近,感受得最受的楚军的接受灵敏程度是一样的。

    危险!

    可怕!

    她就是巫族口中的圣主吧!

    没有疑问,哪怕在场一下出现了那么多的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每一个挑出来看都是不好惹的,唯有她眉目天生带着圣洁张华的温吞,看起来是最无害又漂亮的那一个,但没有人会错认这种感觉。

    楚军的斧兵将领一开始便傻了眼,等他终于确认了某种震惊的事后,推开旁人挤上前,瞠大眼睛:“你……你是陈、陈芮?!秦国摄政王?!”

    自周亡那一刻,周王朝统治下的一切礼崩乐坏,秦王赢璟便用上他全部的权力赐封陈芮为秦国摄政王,将她的权臣之路再一步拔升到任何人都达不到的高度。

    这天下之人,如今或许有人不知秦国幼主之威名,却无人不晓秦之摄政王“陈芮”之堂堂大名。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连多余兵马都蓄养不起的南昭国竟会惹上这样一个人物?他们更不知这些巫族人竟奉其为圣主。

    “看来你认得吾,那就记住吧。”

    她的话音刚落,声还在原处,人已近至斧兵将领的面前,那止不住骤急吹来的风将他面部的皮肉都掀动,他瞳仁滞缩,那一刻心脏连同呼吸都一并停住了。

    一只温凉、又软腻如玉的手慢慢按在他的脸上,或许只有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放慢,他清晰地看到她进行的每一个动作,但他动不了,像是被人封固住灵魂在躯体内,灵魂在咆哮尖叫,身体却是麻木而呆讷,而其它人却连她移动的身影都没有看清。

    头骨在收皮传来的痛意让将斧兵领浑身冷汗涔涔瀑流。

    “记住,巫族的圣主便是我陈芮,当你们持强凌弱地在这里欺负吾之族人,现下,又该拿什么来熄灭吾之怒火?”

    最后一句徒然下沉凌厉,如同千刀万刮的冽风刮向所有楚军。

    彭——

    斧兵将领如同爆弹一样朝后猛猛撞去,所撞到的人都一并被撞飞,直直拖行出百米的长度,他才撞碎一块灰岩石头停下。

    楚军被惊了一跳,所有人都脸色遽变,白着一张脸,惊愕地看向她悠悠淡然收手,背负于身后。

    那张依旧是那么美、那么恬静圣洁的一张脸,此刻却让人有种反差极大的毛骨悚然。

    “圣主——”

    身后那些被一幕幕惊得跟傻子似的巫族,终于醒过神来了,南昭国的残余士兵也瘸着腿、靠爬着、断臂摇晃着聚拢过来,这时巫长庭、谢郢衣还有嫡系一众转过身看向他们。

    他们看到了自己的族人伤的伤、残的残,还有倒地永远不起的那一些人,有巫族也有南昭国的士兵,一皱眉,一股怒火不由得从两肋一下窜了上来了,瞳仁可怕地收缩着。

    “族老,我们……”

    他们愧疚、难过又愤怒,他们恨恨地转过头,盯着那布满整个泊港的楚军,活像一只忿怒地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豹子。

    他们的表情既难看又难过,明亮的清澈从他们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幽暗与复仇的赤红。

    “——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但一直都背着沉重的压力、心情阴郁、哪怕击胜了楚军都没有开怀过一刻的一众巫族,在这一刻,却对着圣主的方向咧开嘴,惨兮兮又畅怀地笑了,迎着那道刺目的光,如膜拜他们信仰的光一样,笑泪而下。

    原来不是他们的幻想……

    是真的!

    圣主她为他们创造了奇迹。

    她真的出现了。

    要说分支族老们都活了这么大岁数,是许多人的一辈子了,按说也是见过不少大场合、经历过太多的意外跟惊喜,但这或许是他们一生最震撼最难以忘怀的时刻了。

    直接穿过满心忿恨着要替自家族人出头的谢郢衣、巫长庭跟嫡系一众,不顾他们一脸僵硬伸手欲言的表情,乾族老、崖风族老他们啪嗒啪嗒地快步奔向圣主的方向。

    “……”

    是他们站在这儿的一堆人不够多,挤得不够密集,还是站得位置不够显眼啊。

    卧槽,他们就这样被自家族人明晃晃地忽视了?!

第六十三章 主公,船毁

    “圣主,我等,终是等到了你……”哪怕一向内敛要强的乾族老此时此刻也激红了眼眶。

    陈白起一挥臂,鲲鹏等飞禽便拔高入云,尖锐绕空的啸鸣穿透云霄层,波荡开来震摄万里,她楚腰纤纤一转身,轻裾随风远。

    陈白起对上族老们那一双双灼热滚烫、信任无比的眼睛,心底有一种难受如水漫上来,心脏被淹没窒闷,她低颦眉低眼,叹声致歉。

    “抱歉,我来迟了。”

    她其实已经拼尽了全力赶来,甚至不惜耗费了全部财力,在系统商城兑换了一件橙黄极品道具——万物驱使,它贵得要死,还是一次性道具,但从结果上来说却是物超所值。

    系统:名称:万物驱使。(稀有道具,一次性销毁)

    使用说明:将其直接捏碎散于风中,范围在“万物驱使”捏碎的粉沫飘扬距离内,随机则可驱使重量单位高于五十,低于一千值的任何炭基生物。

    备注:可参考重量单位值范围,以人为基准100——170炭基值,花草树木为1——40炭基值,动物猛禽80——3000+……

    她打开系统地图,展开了整个九州大陆的舆图,这舆图是现世达不到的精准与详细,看到这张原本旦灰色的地图上已点亮了大半,不知不觉这些年来她的足迹如此广阔,几乎横穿过整个九州大陆的全数重点版块,她花费了一些功德值,让系统测算出一条距离最近抵达的路线,然后挑上自己的亲信甲军先生出发,这一路她几乎囊括了海陆空三种方式,如此马不停蹄日夜不分才能在此时赶到。

    整个行程时间她硬生生地将其缩短了近三倍。

    可是当她在上空看到泊港与海岸线那尸横遍野、血红染就的惨烈,那扑天盖地、哪怕在高空都能顺着风嗅到地面上那浓厚的铁锈血腥味,她就他们坚守在此地寸步不让,是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能够将如狼似虎的楚军抵挡在外。

    霖族老长长深吸一口气,然后重重吐出:“不迟,只要南昭国还在,我们巫族也还在……就不迟!”

    巫族所有人都被霖族老这句话给说动,心潮澎湃,亦异口同声道:“对,国不灭,家还在,一切都能够再重新开始!”

    “好,众志成城,何愁不能将敌寇驱逐国境。”崖风族老一脸血渍,但此刻却难掩激情斗志。

    陈白起仰首朝海岸线望去,那在海上浪中而来的一片黑色的点终于变成了让楚军以为是错觉的人影,她用“万物驱使”在深海处召唤了各类大型海怪,战国时期的海洋还没有被人类深入涉猎过,它们是既神秘又危险至极,更重要的是,那里面的大型海洋生物许多都是没有天敌,无限地膨胀生长,什么稀奇古怪的品种都有。

    若非这个“万物驱使”有限制,只能控制重要单位在1000以内的炭基生物,陈白起恨不得直接从古渊深海召上一只跟城池一样大的巨型海怪,到时候还打什么打,直接一个上岸表演个翻滚便能够压死完海岸边上布满的敌人。

    可事实上,1000以内的炭基生物也就是一头五、六米左右长的海洋生物,她的选择不多,但却是物尽其用,她乘着鲲鹏在高处,取出鸡蛋大小的碧玉模样的“万物驱使”轻轻一揉便碎成了粉沫,直接一口气将那一片海域符合条件的鲨鱼、鲸鱼、海豚、乌贼、水母全部都召了过来,让它们成为她将士的骑乘,一日千里,乘风破浪。

    对于她能够驱使如此庞大种族的水生怪物,连一向接受玄之又玄的巫幻之术教育的谢郢衣他们都被吓了一跳,更别说是其它人了。

    但这时陈白起的巫妖王身份就是一个最好的掩饰借口,她本就是集巫族血脉最强的诞生,能够拥有一些常人不可及的通天达地之能,倒也能够接受……才怪!

    巫长庭与嫡系一众他们表示……一下召来这么多恶型恶状的海生怪物就太过份了啊!

    这完全已经不是他们能够理解跟接受的范畴了!

    可管他们相不相信,反正最后陈白起将所有人一块儿套在她召来的乖巧“宠物们”的身上,一声令下,如同雷鸣闪电一般破风而去。

    而被迫进行的人在风中凌乱,形同疯子,吓得惨叫声划破长空。

    但别小看人的弹性,日复一日复一日复一日……他们习惯了海上的生活,他们面色淡定,哪怕圣主的这些“小宠物”们有时候会比较调皮,不在浅水面海游,而是完全不顾他们的感受一下钻入了深水下起伏游蹿了个几十下来回,他们都完全不带变一下脸色的。

    对,他们那颗苍桑而麻木的心灵,早就不懂什么叫做惧怕了。

    一番水里来险里去的玄幻历险磨砺后,他们的心境如同被打磨得坚硬无比的石头,甚至那一身孤狼一般坚毅气势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型海生物无法靠近内陆,离近了容易搁浅,于是军队直接一个起跳跃入如中,灵活得如同鱼生乃第二型生物形态,当一颗黑色人头接一颗黑色人头从海面浮现时,蔚蓝的海水中飘来下一片黑色阴影,他们身着健壮贴身的玄色甲衣,全身湿透面无表情地走上岸,身上带着比之楚军亦有不遑多让的嚣杀之气。

    她的军队,她的剑刃,来了。

    陈白起星目含威,当片羽的光线射入那薄透的瞳仁时,却清淅映出那底下霜结冰晶脉络。

    “战火由他们点燃开始,但要如何结束,却由不得他们作主了!”

    ——

    地拔不高的滬丘山衔接着大海,在这浩大的蓝宝石似的海面上,有十几艘风帆饱满的船只,这正是楚国补给与休养的军舰,它们正毫无知觉地停泊在海峡崖壁间,却不知船身下方正悄然潜伏过来一大片黑色影子,那庞大的阴影将楚军的所有船只都笼罩住了,活像一条条巨大的海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又消失了。

    倏地,惊变发生,平静的海面一下泛起了波澜,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涟漪,接紧着海水中似乎有什么体形巨大的生物在剧烈翻滚,汹涌澎湃的海浪拍击着海岸,溅起一阵阵浪花。

    船上的楚军慌乱地从船仓内奔出,还来不及探头从船杆向下查看,只听“嘭“”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船身上下摇晃得更加厉害,如遇在暴风巨浪中摇曳失控。

    “船、船身破了一个大洞!”

    有人吓得声音都嘶裂了,在船头位置大声喊叫。

    “快张帆拔锚,有、有水怪,水下有怪物,是它们撞——啊——”

    一个猛烈冲击,船身那一个大口的破洞碎裂得更大,不断发生的强烈晃动,令船上多少站不稳脚的楚军如同下饺子一样“噗通”掉下了海中。

    “啊——救命——”

    “那是什么?!”

    一头延伸十几米长的乌贼正用吸盘牢牢地粘在船的身上,船身因它的重量而倾斜了一边,它的触唰唰一甩,卷缠住帆杆包裹紧一用力,咔嚓一声便从中间断开倒撞在船杆上,噼里啪啦压出深深的褶子。

    它是那样嚣张玩劣,不断地挥着长鞭一样的触手,狠狠地砸在船上,啪!啪!啪!木头做的船身经不起它不断地摧残,啪啦腰断成了两截,缓缓朝两边倒去,最后沉没在海水之中。

    另外的船只底部十几头七、八米的虎鲨正不断的撞击着船底部,破洞越凿越多,船上漫上的水也成了压力将船慢慢地、用力地拽入了海底。

    “这是些什么怪物?!不能让它们再继续下去,攻击它们!”船上的将领焦急又愤怒地咆哮,但下一秒……

    他没了。

    噗——

    另一只体型较之前那条小一半的调皮的乌贼爬上帆上,乌汁从空中准备无误地喷出,那跟颗黑色炮弹一样大的墨汁球一下砸中了将领头上,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淹没。

    嘶——楚军们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在甲板上青着脸举着兵器,却是绵软着手脚发软,前前后后地来回试探着,始终不敢冲上去。

    呜呜……他们这一生都没有经历过这样令人崩溃头皮发麻的场景,对战的对象都特马的不是人了!

    这期间被逼赶上甲板的楚军都试图攻击,但一来海中生物太过密集,一直撞击着船身太过摇晃,二来也是当他们看到下面那都不到边际的阴影内时不时暴露令人无法想象的恐怖一角,他们全都慌了、乱了、怕了。

    再说这可是海上,是属于海怪们的天下,他们这些凡人岂能有反抗之力?

    所以结果是那样显而易见的。

    但被海怪袭击的楚国船只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招惹上了这些海中一霸如此针对破坏,非要将他们的船只一条接一条地击破沉海,将他们都撵下海里……

    ——

    西海岸线状似弯月的沙滩上,从海里爬上来的湿漉漉的军队一身冷峻萦绕的黑色煞气,因皮肤因海水浸泡过度而肿涨泛白,乍一看好似水鬼一路施施然而行,但一碰上他们那双沉寂黑暗的眼眸,更像阴间地府夺命鬼差。

    他们一上岸便猎杀掉了在海岸线上放哨驻守的几百名楚军,手起刀落,动作干净利落。

    这千人精锐是从陈白起离开巫族时便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队伍,他们前身是腾蛇堂的巫武,本身的身体素质在人群中就是百里挑一,但陈白起没有让他们止步于此,她对他们有更大的野心。

    前几年她一直私藏着他们,安排他们在无人之地进行着各种课程秘密训练,后几年她不再让他们与世隔绝“闭门造车”,相反她让他们去融入人群,他们曾跟过幽冥军在里面寂寂无名地当着小兵,亦曾混迹在秦军中做着各种兵种的人与他们一起冲锋陷阵、驻守边疆。

    他们这些年不断适应着各种军旅生活与战争,她一直有意压着他们的一身本领,不让他们出头,一直细磨慢炖着他们去做一件事,直到……它独占鳌头,成为他们身体呼吸的一部分。

    他们是陈白起最忠诚的亲卫军,只为她一人而生,一人而死,他们抛弃了以往的身份与名字,重新起名,他们叫——白、起、军!

    他们每一个上了战场以一敌百皆不成问题,更何况他们早就练就了千人如一的本领,他们千人的默契与思想在上了战场时就没有自我思想,全数统一只铭记一个人的思想,比如圣主想杀一个人,他们一个人已举刀,第二个人已想好处理尸体的办法,第三个连埋骨之地的选择都准备妥当了……

    他们很普通,陈白起将它们扔进各路军队里他们可以适应得很好,收敛一切不该露的特征气质,像变色龙一样将自己融入其中不露破绽。

    他们很不普通,因为当真正属于他们的战场来临时,他们可以比任何战士都要强,他们是战士,变是刺客,是圣主所隐藏于世的秘密武器,他们要为她所向披靡!

    他们从后方抵达海岸后就目标一致,眼中只有一个地方在不远处,那是圣主所在的土地,他们要扫清一切挡在面前的障碍,抵达在她面前。

    不管任何事、物……他们缓缓抬起眼,锐利的双眸中,隐隐的透出舐血的黑豹已经呲开了那发着寒光的尖牙。

    无论任何事、物,都得给他们让行!

    白起军势头一路如鬼魅斩杀过来,他们杀人时很安静,连武器划破血肉时都只有血喷飞溅的细微声响,但这并不表示他们动作的慢吞,他们更像一队无视人数跟质量的绞肉机一样,所过之地满地的残块尸肉……

    ——

    泊港专挑浅海垒石铺平的白色晒台上,陈白起跟巫族站在一起,她抬手一接,两只扇动着翅膀翩翩白蝶轻盈落在她柔皙骨秀的手背上,上面带来了她想知道的内容。

    鲲鹏将她的命令成功传达给了那些“小宠物”,它们正埋头苦干着,而已经成功抵岸的“白起军”也正在清扫干净沿海岸处布防传讯的楚兵,现在……

    “郢衣,巫堂主,还有巫族嫡系的少主们,接下来的战场暂交给你了。”陈白起一挥,白蝶便在光中化为碎粉光斑,那浮动游离的银辉洒落她恬淡的面容,连纤长的睫毛都染成神圣的纯白色泽。

第六十四章 主公,一放

    被圣主叫为“嫡系的少主们”,这令龙悦、闯天一干人等都有些赧然耳红,他们十一人虽然都是当初巫族选拔出来供圣主驱使的十二干支的嫡系血脉,但到底各分支支族间总有存些私心顾忌重的,不愿将他们心目中真正倚重的子孙推出来鞍前马后。

    而他们这些因天资平庸、性格桀骜不服管、家中万年老二等原因被挑选出来,自然这其中大部分人都并非族中选择传承族长之位的少主。

    但这是一开始,自从他们跟在了圣主身边,古话常言近圣者向来水涨船高,再加上这些年来圣主的威信越来越高,族中的人为了与圣主间的关系更加紧密,亦为拉拢他们,族老们抬高了他们在族中地位与身份,一并成为了各分支族群的少主。

    他们因她而荣耀,他们也一直在心中暗暗起誓——

    少年们心中的火团是炙热而一往无前,他们就像沐浴在阳光雨露中、疯涨的幼苗一般不断地成长着,他们鼓足了一股气要令族中人刮目相看,也想要让圣主终有一日也会视他们十一人为荣耀!

    嫡系十一人站在了所有巫族人的前而,东方升起的太阳普照着大地,自然也没有遗漏他们这些正茁壮成长的“树苗”身上,他们此刻夺目而耀眼。

    或许他们还没有彻底成长到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宽厚结实的背影,但少年、少女那坚韧无比、又赤诚热情的挺拔身姿,却已经可以铸就成一面有力的墙挡在前面,替整个巫族庇佑风雨侵袭。

    各分支族老与族中的长辈们其实早都看到了,他们虽然之中虽然有些人曾经有过偏心跟失望,但到底都是自家的孩子,血脉相连、骨肉亲情,这些从来都是割舍不掉的。

    是以,这些年来他们也是通过各种渠道关注着他们,让他们成为分支族的少主,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更不是因为想要利用他们攀结圣主,而是因为……

    这些孩子们,这些年来在外面成长得比任何人都好,他们从一个个未经打磨的璞石,变成如今能够独挡一面、连背影都闪耀发光的样子,他们足以匹配得上少主这个名头。

    未来,由他们来撑起整个巫族,他们也终于可以放心了。

    天命族的族老并没有参与这场战斗,他已经老得动不了了,但天命族族长却带领着族人都在,谢郢衣既是天命族少主,亦是圣主的王夫,圣主将这一场战役的开响炮交由他负责,他责无旁怠,这是信任亦是倚重。

    他回过身,向着自家父亲跟族人们施然一礼,发丝滑落颊旁,素雅的青肷披风也倾斜在地,这一拜起身后,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战场。

    天命族族长看着他泪盈于眶,但面上却是扬着微笑。

    吾儿,已堪当大任!

    天命族的人一向巫力强大,基本上全部都是巫师,且因为所习之术偏于辅助类型,相对的是他们武力值极其低下,十个人里面挑不出一个能打的。

    但这些年来谢郢衣一直在暗地里习武,只是他们天命族的根骨七分天注定,三分靠打拼的他即便刻苦却始终没有成就,陈白起看在眼里,就专门给他找了一本厉害的武功秘籍兼配套内功心法,他一直在练,如今虽然仍不是个什么武林高手,但是勉强能够在三流高手中自保。

    巫长庭与他并肩,嫡系十一人,一同朝着陈白起方向,双臂一张合拢交叠于胸前,低下头行贴额礼。

    “吾等,遵从圣令!”

    陈白起看着他们,眼中的乌珠因光照而显肃穆的苍青色,那里面注完了令人信仰力量:“无须顾忌,有吾在,放手一博。”

    她会在他们的背后看着他们,若胜利她会为他们贵显荣耀、欢喜庆贺,若他们战败她会为他们披甲持戟、血洗沙场。

    她会成为他们的支柱,他们的身后最坚定的后盾。

    谢郢衣、巫长庭跟嫡系十一震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与厚重,他们本就激昂迫不及待的心情,如今更像打了鸡血似的亢奋不已。

    “喏!”

    他们飒然一转身,神色徒然变得可怕,他们终于不用再跟在洛阳出任务一样事事被拘,样样被束,必须腾让出主力给别人炫耀展示,憋屈着隐藏实力,现在该是他们展示这些年来他们刻苦训练的结果了,一个个屈膝蹬步朝前如射出的利箭,飞奔而出,二话不说便开始大杀四方。

    巫长庭早年用的兵器已经更换了,近年他最爱用便是圣主替他打造的一柄黑玉尺,尺长约近二尺(一尺合今23.1cm ),较一般竹尺、骨尺要长半寸多,他持尺端一截,扬臂挥落,若击中人身,重则骨碎脏裂,轻者皮绽肉开。

    那十几人一朝出闸便入虎山啸林中,他们身边顷刻间围攻上几百人,敌军的数量是他们的几十、甚至上百倍,一旦压轧而上,几乎都看不清楚他们存在的身影。

    巫族中的每一个分支族人都紧张着自家少主,尤其他们如此鲁莽一冲而上,反倒被楚军覆淹围困,正在暗自担忧慌乱时,却瞥见圣主一如既往冷清淡定的脸,她身姿缥缈轻盈,尤其一身束腰袍衣猎风的衬托下,但任谁触及那一双星泽睿静的眸子,就会发现那里面有着山岳海洋一般千钧深重。

    忽地一下,他们发现自己的心情一下就豁然开朗了。

    他们暗忖着,就凭圣主这万事不惊的淡然神色,那些个哪怕成长不少还不脱猴性的小子(丫头)铁定挂不了。

    只要人活着,别的都还好说。

    怀着一股盲目的信任心情,他们也不惊、也不慌了,稳得一匹地跟着圣主一道观察战事发展。

    加上谢郢衣,嫡系少主十二人若知自家长辈们竟是这般心态,只怕会再度郁卒不已。

    事实上战局并非巫族人一开始所想那样敌我悬殊,他们一入敌军,便被压着打的情形并没有出现,巫族嫡系所站落的位置皆有讲究,谢郢衣紧随其后,瞳术一施展,青泽碧玉的光渲染了整个瞳孔,他给每一个人快速地定位,令他们落定后。

    谢郢衣道:“飞鸟——缚!”

    一声令至,轻盈娇小的飞鸟一个飞跃而上,她人小手也小,十指白短像青稚的孩童,但双手结印时速度惊人,一个呼吸落下,一道十几米长的结网落下,底下一大群冲涌而上来的楚军被困,这个结网不像普通的网绳可以扯割,它们又软又沾,十分棘手。

    挣脱不了的楚军在网中相互奔走,又被拉扯到一块儿撞倒在地,边上的楚军立马拿刀砍、拿枪挑,却怎么也办法将人从中拉扯出来。

    这时,谢郢衣第二道令再至:“龙悦——冻!”

    “好勒。”

    兴奋激动的龙悦从不穿淑女漂亮的裙子,她作男生打扮,将长发梳成最利落干净的辫子,英气勃发,龙目精烁,她深吸一口气,双臂如同天空浩翔的鸟类扇动翅膀,一个摆臂飞展的动作,从她脚底开始咔咔的冰晶顷结块,成片,然后一下沿着地面袭向网结后奔来的楚军。

    这些冰晶凝住了那些后方正准备过来救援的人,令他们拔不起腿,只能晃动身躯焦急地干站在原地。

    “闯天——伐!”

    闯天大步朝关奔跑,双臂摆动,然后掌心朝上一拢,地面上的沙石、刀、剑便浮集在他的身前,他厉喝一声吐出,掌手朝前一堆,这些尖锐之物便齐齐朝前射去,瞬间打倒了一大片楚军。

    不过一个照面的对战,楚军已是损伤不计,楚军将领咬牙切齿,心中对这群巫族的硬骨头暗恨不已。

    但他们毕竟与敌军对战无数,在战场上失利的事情也遭遇不少,这时候必须冷静下来,寻求突破,绝不能被他们钓着走。

    谢郢衣这边,瞳力大开,他习千机策术,惯于洞察事物,连两片看起来同样的样子他都能够瞬间分辨,是以什么细微动作在他面前都会一度变得缓慢,比如楚军的行动,他们的转变,他们的暗中策划。

    他凡事总能先一步到达,令他们计划永远落后一步。

    其实若论单人作战,巫族这类辅助型不太行,但若与战力非凡者配合造成慢耗,甚至可以集大合之力造成成倍的伤害。

    之前的巫族常年稳居于岛中,没有经过像谢郢衣跟巫族嫡系一般系统性的训练指挥,常常不懂合作,自扫门前雪,最终天命族跟旦曰族这类没有什么杀伤性力量的分支族群,没有发挥其该有的作用,只能算是来在旁边放个术、念个咒、喊几声、凑个人数。

    乍见他们这样默契地配合下,竟造成这样大规模的伤害范围,着实有些意外跟惊讶。

    在这点上,陈白起却是将谢郢衣与嫡系十一间的力量运用之完美。

    楚军一度被其势汹汹的嫡系配合谢郢衣,补刀巫长庭,十三人敌数百,打得节节落败后退,尤其是真正的推手秦国太傅陈芮始终冷眼旁观,并没有出手。

    他们不由得还要分出几分心神时刻警惕着她参战,这时,后方远处传来急促而尖锐的竹哨声,三长二短,这是布防的海岸线处的哨兵发出的事态警急,有敌袭的意思。

    楚军将领一惊,立即由人掩护,登上高处,眺目一看,只见海线沙滩上一路杀来的黑甲军开辟出的血路尸积如山令人心骇神惊。

    “该死的,竟然……”

    将领不再迟疑,立即吩咐楚军改变策略,全数撤空巫族范围,拉开了距离。

    楚军如同退潮一样迅速来到了泊港的椰树林,他们摆在此处有十数架投石机,火弩兵先前的弩弓与箭矢被崖风族老与其的长刀巫武砸损毁坏,但他们在此处同样预备了兵器。

    “上弓,射!”

    他们摆开了位置,大石砸落,疾射成雨,谢郢衣一众迎头去挡,却忽地发现那并非寻常重石,而是漆了火油的火石,那头火弩箭不往人身上招乎,全射上火石引起轰炸,他们一惊,连忙急急地险险避开。

    “退后——”

    一声清喝,却是陈白起腾空而起,无数白蝶从她身后扑棱一下飞出,风兮扬起她的三千青丝与秋色染枫的衣袂,她手臂一震,手心一柄光莹的幻剑现出,她在空中一挥……

    呯呯呯呯呯——

    接二连三、最后连绵成一条线,那些飞石与如蝗密集几近占满天空的火箭,就尽数炸碎在半空之中,天空一度变成一片火焰的赤红之色,惊红了所有人的眼瞳,最后碾粉成了火星灰灭。

    陈白起落地时,一个挥袖动作,面前那些火星碎片与烟尘尽数趋散,犹如盘古大刀阔斧就劈开混沌、分出天地,她的侧脸飒然而冷酷,让远处看到这一幕的楚军两眼发悚,浑身颤抖。

    她……不是人,果然世人的传闻是真的,她是仙修的阎罗道,佛面魔心,她一人,便可杀尽千军万马!

    在一阵震耳发聩的轰炸声过后,场面一度陷入一种死寂一般的安静。

    谢郢衣他们早已护着巫族的人撤后与主战场拉开了一段距离,是以那一场天空轰然爆炸的余火没有牵连到他们,他们现下精疲力尽已是无力再作战,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恢复与修整,接下来他们的安危自然是由他们来守护。

    “别怕别怕,圣主一人就替我们全挡下了!”南楠一向没有神经,他看到前面那一场在天空都炸响的“盛宴”烟火,哇哇地兴奋叫喊了几声,便对着自家族人们炫耀道:“看到了吗?圣主的巫术更加厉害了,这么猛烈的攻击都能一击尽数挡下,要问当世谁有她这样的身手?”

    巫族一众在惊吓过后,正在喘息平复,闻言却是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心底也是同样的想法,同样的自豪,同样的与有荣焉,但他们不说,他们矜持着呢。

    不待还没有被这一场惊撼的场面回过神来的楚军,忽闻一声长箭拔高“啪”地一下在空中炸响,这是船上的紧急召令,他们一寒,想到前不久海岸线传来的哨声,心中顿时有了不详的预感。

    禁不住不安的心绪他们朝着船只停靠的位置看去,他们这个位置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海峡滬丘崖下的位置,但他们却再也看不到那十几艘高大的船身,只有一艘接一艘的楚船沉没后,水面上飘浮着的全是船只的“残骸”木头还楚军。

    “这是怎么回事?!”陆地上的将领们都傻眼了。

    巫族这边的人也听到那道讯号,因为没有别的杂色干扰,它是那样突兀而响亮,是以他们能听见并不奇怪。

    这时的他们也很意外,他们正处地势较为高,其实并不能够看到楚军船舰那边的位置,但海面飘飘浮浮过来的船只碎裂的木块片越来越多,还有正在拼命游动上岸的楚军,他们自然也看到了。

    莫不是他们还有援军绕到了楚军身后去破坏了他们的船只?可是,他们的行动力这么迅猛的吗?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搞沉了他们十几艘船?!

    在时代还没有火炮炸弹,要搞垮一艘军船那样的庞然大物,非一般人力能够办到的。

    是以巫族心底的惊疑很正常。

    而陈白起却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这一切都是她做的,她让那些“小宠物”在帮她彻底毁了楚军的退路,让他们如同的南昭国一样,进、退不得,只能被死困于孤岛之中。

    “是不是你,你到底……到底做了什么?”

    楚军的将领一张脸青白交错,朝着远处风中孑然独立的陈白起嘶吼着,她衣袖飘拂如张起的双翼,不染尘世,静谧安然。

    陈白起淡淡地瞥向他,像是在提醒,也像是预告一样,她对他温和说道。

    “做了什么?”她想了一下,然后道:“不急,这句话你问早了。”

    她什么意思?

    控制不住内心升出的恐惶,这次楚军共派出十位将领,他们虽然并非楚国顶尖的那一批,但也是征战无数的下将军,他们的傲气与楚人的记仇心态让他们不会轻易认输。

    虽然从海岸线一路快杀到了泊港的黑甲军亦给楚军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但那又怎么样?

    他们楚军的人数几近他们的十倍,且每一个人身上都配备着精良盔铠,兵种齐全,可攻可守,他们全数加起来不过区区几千人,又能做一直这样精力充沛地抵挡到什么时候?

    只要他们稍有松懈的那一刻,他们的死亡大刀将架在他们的脑袋上,这是战场,并非什么武林江湖斗殴,个人再强,也抵挡不了兵力充足的碾压。

    只是,他们远远没有预料到,他们航行与补给的船身会被毁掉,十几艘啊,国内最顶尖的战船,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摧毁得一艘不剩。

    这对他们而言绝对是奇耻大辱,更是一种让他们几近吐血的致命打击!

    他们不得不暂时停住全部的攻势,在那些残兵败将的眼前,在那寥寥十数人眼前,还有那一个站在最前方,以一己之力颠覆了整个战局的人眼前……咬碎了牙关一样的痛恨之中,撤返回去救那些海中的同伴,挽救海上飘浮远的物资。

    但是……他们绝不会因此善罢甘休的。

    楚军如潮水急涌撤退后,陈白起拦下所有人,并没有趁胜追击,她的顾虑与楚军能想到的一样,他们终究是寡众悬殊过大,一时的胜利并不能够决定最终的战局,但没关系……她向来擅长打击所有的自傲与自以为是。

    她意味深长地轻语:“第一次。”

第六十五章 主公,二放

    楚军两次无功而返,本以为这一次稳操胜券,毕竟敌人都给打趴下了,还拿不下这场战役的胜利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但、是,人生的反转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他们无疑遭受了军旅生崖以来最沉重的打击。

    他们虽极力挽救了一部分生活物资跟军用物资,但却挽救不了他们被砸毁的退路,现如今他们背临大海,海上还有跟下了降头一样针对他们的海怪虎视眈眈,是以想要离开,只能够攻破泊港、拿下南昭国才能够离开四面汪洋的西海岸线。

    清点完被海水泡胀了的生活物资,衣被、武器、装备大部分都已沉入海底,要么就是破损得用不上,而捞上岸的粮草也只够半个月左右,他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一番修整与商议制定计划,楚军的斥候不想被动,便以一队轻便的装束潜夜入泊港探测敌情……

    邦邦、邦邦——

    南昭国的士兵正在夜里巡逻,他们每隔一段距离便会敲响一声铜锣,这能让仓廪府库内的巫族听见,倘若锣声停止超过规定的时间,这就表示外面出事了,他们也能够第一时间警觉发现。

    楚军斥候矮膝蹲下在残岩断壁的阴影之中,一直紧盯着南昭国士兵走远后,一招手,全体起立,飞速疾奔遁入黑夜……

    夜深、人静。

    翌日天刚破晓,楚军在海边临时扎营的中军大帐中,便有人急急来报——“大事不好了将军,昨夜去刺探敌军的一队斥候没有一个人归来!”

    “莫不是被巫族的人发现了?”有人讶道。

    “这些巫鬼头子,向来爱搞些古里古怪的把戏,这次只怕我们掉入了对方的陷阱中。”也有人愤然拍案。

    济济一堂军事人才的中军大帐中,一人吆喝几句,便哑口无语,他们一时好似陷入低回无计,进退维艰。

    “那怎么办?是继续刺探,还是干脆不顾那么多,直接冲上泊港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将军沉吟片刻,亦是赞同此法:“的确,若纡回之计,少不得需拖延时间,我等水粮稀缺,已是熬不起,再则巫族蝇营狗苟的手段层出不穷,与他们绵时间,亦非上上之策。”

    这时军师挺身而出,抱拳一揖:“将军此言有理,我通宵不眠研究过这西海线地形,已想到一条妙计。”

    “军师请言。”

    “请看……”他卷出他昨夜在海边盱眯着眼、转了好几趟位置才勉强借月光绘画出来的一张简易线条拼凑的舆图。

    没办法,没有灯,没有火石,更捡不到干柴,太阳一落山,他们都是摸黑在干,若有风和日丽的晴天还好,晚上还有白月光,若是乌云闭月,星光全无,那就只能收拾收拾早些睡吧。

    将军听着军师一脸运筹帷幄,手指在那张他完全没看懂的舆图上东划一下、西划一下,最后总结出来的计谋,一开始激动的心有些凉却了,他迟疑道:“此计,听起来好似感慨激昂,可是这做起来……”

    压根儿跟他们方才所讲的快、准、狠的决策沾不着边儿,好吗?

    军师脸色一变,一脸不赞同道:“将军,鲁莽了!”

    将军:“……”

    别以为军师装得一脸“一切皆以大局为重”的正直不阿,他就不知道他实则根本不敢与陈芮正面刚。

    想到“陈芮”这座无形的大山终究还是牢牢地压在了他们头顶之上,令他们心情沉重,行事时畏手畏脚,倒是缺少了一开始的步眄高上、无所顾忌。

    将军抚额长汉,一时心中感慨烦闷,久久不语。

    “将军以为如何?”

    军师跟其它人都一并看着他,等他拍板定案

    将军撤开手,皱着张飞浓眉盯着他们,心中以为不怎么样,但是将军如今也计愁,一时料到也没有更佳的办法,只能神色沉郁地摆了摆手,勉强同意。

    ——

    咚咚咚——

    话说楚军在海峡的穴窟内找到一处不必经路泊港便能通达爬上滬丘山的路,只是这条数百米的路被山石横挡、且隘口狭窄不足以一人通过,需要众多人力提前凿路清石,也正因为这样被南昭国嫌鸡肋,弃之不用。

    可如今,楚军倒是要用上了。

    楚国将领挑选了几千名臂力上佳的楚军过来清路,埋头苦干、白日黑夜地,破损了多少兵器不论,砸伤了多少双手不论,总之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条小路收拾出来。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通过这条山壁小路他们就能够秘密绕到滬丘后山,再到达泊港那几排并列的仓廪府库,将一众还守着泊港不退的巫族就此围杀,一想到这幕激动人心的血腥、大仇得报的场景,他们凿山石凿得头晕眼花、手臂软得都抬不起来的疲倦一下就全部消失了。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雪霜尚未化尽的针树林山中,一道站在崖边的风姿绰约的纤丽身影,聘聘袅袅,风林沙沙吹起,水声叮咚,她的身形在高处、白云雾绕间,飘飘忽忽,隐隐约约,令人捉摸不定。

    陈白起饶有趣味地盯着下面山窟之中挥汗如雨撅石的楚军,她已经过来看了几天了,看着他们熬了七、八日,终于将那一条乱石嶙峋、狭小窄陂的石洞隧道清理通畅,一番苦尽甘来,他们激动兴奋得无以明状,甚至都来不及派人回去禀报路况撅通的消息,就全部争先恐后一鼓脑全数冲进去了,想看看洞窟后面是怎样一番天地……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这一冲,便顺势掉进了巫族早就设好的陷阱之中,陈白起用她的巫力洞窟后的那一片针叶林子中布设下了一个迷阵,入之则不出。

    他们在被迷阵彻底吞没时,脸上僵硬的笑容逐渐苍白……

    另一头,楚营中军大帐之中,又是一顿急报——“大事不好了将军,这些天一直在凿石洞的楚兵昨夜没有一个人归来!”

    相似的内容,同样的配方。

    “一夜未归,难不成便没有人去查明问题?!”将军勃然大怒。

    下面的小将领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我们……我们以为他们是求急心切,连夜凿洞,这才……”

    军师忙出来打圆场:“现在追究这些已无济于事,还探清人究竟去了哪里,这几千人,不可能凭空消失。”

    “简直欺人太甚了……”

    将军黑沉着脸,一掌劈裂了身前那张因浸海水过久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槐木案几。

    “除了巫族,还能是谁干的!”

    “这、这他们怎么知道……”军师也是一脸惊怒。

    他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当初他独自前去摸索周边海岸地形的时候,好像在“无意中”发现那个洞穴前,是被一只十分特别漂亮的白色蝴蝶吸引,然后一路跟随,最后神使鬼差才发现这条秘道的。

    嘶——他脑子闪过一个画面,顿时暗吸了一口冷气,神色慌乱。

    “军师,你怎么了?可是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将军狐疑犀利的视线一下落在他的身上。

    军师背后冷汗涔涔,双腿心虚发软,但面上却是与他们一样的同仇敌忾,他悲愤道:“方才气极岔气了,险些一口气撅了过去!”

    他们没想到军师看起来斯斯文文,却原来竟比他们这些武夫的气性更大,担心他一时气坏那副瘦弱不堪的身体,都勉强压制着火气,不走心地安慰几句:“军师,事已至此,气大伤身,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无论如何,下次他们绝不再派遣士兵单独行动了。

    这出去一次就被割一茬羊毛,再厚实的毛也得秃啊。

    军师抹了一把额上冒出的冷汗,虚虚垂下眼:“总之,还是先去探探实况。”

    ——

    一位统帅将军、十位下将军将领一致决定一块儿前去石窟洞那边查探情况,但穿过峡壁通过昏暗窄小的隧道后,被前方一道惊声喊停了脚步。

    “先停下,你们看看地上!”

    他们一道赶到上前,洞外一截处已然是光线充沛,他们低头一看地面,掉落了不少有豁口、有卷刃的兵器,这些都是楚兵拿来撬石凿壁造成的痕迹,毫无疑问,他们人不见了,随身的兵器却丢在这隧道出口处。

    “人只怕是在这前面出事的。”军师笃定道。

    将军叫了两人身手不错的副将到面前:“你们去探探路,切记,小心谨慎。”

    可是……人一出洞,刺眼的光线将其包裹一吞,就莫名地消失在眼前了。

    “……”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咽了一口唾沫。

    什么鬼!

    军师见多识广,不被摄魂迷住心神时,也是一个神机妙算的智者。

    “是迷阵!”

    他惊道。

    这下他们终于都知道,消失的那几千人、还有方才去探路的两名副将,都是被前方设置的“迷阵”给吞入腹中了。

    那还能给吞出来吗?

    “军师,你既知是迷阵,可有破解之法?”

    “见多识广”的军师遗憾地表示:“我、我也只是闻其名……却不懂解其术啊。”

    众将领闻言,想到那大杀神“陈芮”,又想到巫族一众的玄巫之术是何等诡秘,皆隐晦地看了他一眼,其中的鄙夷与失望显而易见。

    也不怪楚军以众军敌寡亦一败再败,主要是我军军师太废,他们也甚是无奈啊。

    军师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

    他是“见识得多”,但不一定见过的都学得会啊,他倒是亲眼看到过“陈芮”,可他也没变成她一样名啸九州、威摄天下啊。

    “当真无法了?那我们岂不白白浪费了七、八日,又折损了几千兵力在此!”将军喉中似盛怒的老虎呼噜咆哮着。

    在场的人脸色全都十分脸难,握紧拳头。

    军师不堪承受着这般沉重的压力,他缩着肩,小声道:“我会尽量想到办法去试一试,看能不能够破解得了……”

    被石路前那精妙的阵法拦下,他们始终无法再前行多一步,在原地想尽了办法破解,却始终攻不破,最后他们只能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与愤恨原路返回。

    这时,在他们身后,风中似送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呢喃软语。

    “第二次。”

    楚军正在朝前走的步伐全数一滞,如遭雷殛。

    ——

    又历时了半个月,楚军终究没打破迷阵的桎梏,完成他们一开始计划好的“宏图大志”,再加上粮食紧缺,哪怕他们可以不顾腥臭,日日去啃食那些生的海鲜鱼类,可他们没有淡水来源供及便不能活多久。

    于是楚军终于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打算直取泊港,生死不退。

    没有再自负狂傲到不做任何布局就直接冲杀上去,毕竟来时七、八万的兵力如今折损过半,这是他们来攻取南昭国前打死没想到的。

    楚军做好了万全之策,才敢动手,主要是上两次遭遇的一切让他们一度丧失了必胜信心,想要重获军心斗昂,志气不灭,那必须是要准备充足,以外物来盈填虚虚的内心。

    火油跟箭矢都被海水冲走了,火弩兵跟投石器只能被弃之不用,斧兵上次凿石路废了不少,只剩三分之一兵力,眼下楚军四、五万人之众,能堪当主力的不过一、二万,其余的刀兵、戟兵与盾兵的兵器破损大半,船仓为毁导致货供不足,自然没有足够的兵器分配给每一个人。

    他们这些人只能暂时充当普通士兵,但赤手空拳到底不成事,于是军师建议打造一些能够用得上的利器暂时先用着,牙口再利也不能一口咬死人啊,但一根尖木却可以。

    将军被说服,于是让人去周边砍椰树、去抬大小合适的石头、去海里捕猎些骨架较大的鱼类,用这些东西来制造兵器。

    当这些简陋的尖器制成,再一一分发到赤手空脚的楚兵手上时,他们心在痛,心在抖,回忆过往的辉煌,再看眼下的窘境,直叫人心酸流泪。

    想前不久他们还暗地里嘲笑过南昭国士兵拿着那些木剑、农耙上战场,而如今他们更惨,一朝直接给回到原古时代了!

    这时若有旁白,只怕会给他们此情此景来上几句。

    ——且看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出来混的迟早要还。

第六十六章 主公,三放

    楚军在丑时与寅时交接、人睡得最沉的这个时候,开始发动了总攻势,他们在脚下包裹了一层柔软的布巾,在不影响速度的情况下减少响动,快速潜夜从海岸线上奔向泊港,在渡过一条架木走道后,便是泊港的大型晒场。

    如今的晒场上早没有原先的搭架与晒网等障碍物,且应当是连日打扫洗刷过了,地面上的敌我尸体与掉落的刀器全都不见了。

    目不斜视地穿过晒场,接下来是南昭国渔民们在海市修建的贩卖场,两边修了一圈石基碉堡,他们一路疾奔向着仓廪府库方向,路上并没有遇上巡逻队,一路通顺得毫无阻拦……

    半个时辰了……

    “将、将军,怎么还没到啊?”一位副将领气息不稳地问道。

    将军领头在前,跑得也是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听了这话也觉诧异,扬臂让后方全数楚兵都停下来。

    他转过头:“军师,将地形图拿来!”

    半天,没有人应声。

    他正欲发火,旁边的将领才提醒一句:“军师在后头。”

    军师体力不行,越跑越慢,最后完全被其它人超过,缀在了队伍最后头一边跑一边摇晃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他觉得他要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因为跑太久而断气的军师时,前方的队伍一截一截地停了下来。

    将军派人将他提拎回去,继续管他拿地图,可军师一听却懵了:“将军,我们哪来的南昭国地形图啊。”

    当初是谁没有将这弹丸小国放在眼中,直接向上锋请令便调动兵马出征,若非为彰显楚之大国威严召集了这么多兵马,只怕依他所见这次讨伐一半兵力都嫌浪费。

    眼下,被打脸了吧。

    将军一听便黑沉下脸,钟馗一样黑巍的神色在这黑灯瞎火的夜色中,着实吓人,军师马上改口道:“不过,我了解一些南昭国的地形,这叫海市的集市占地不菲,走下来倒也确是要费此时间,再之后便是南昭国的国府库房——仓凛府库。”

    “果真如此?”

    “自然、自然。”

    这时,天上的星月之光渐渐泯灭了,丝丝缕缕的黑云飘来,光线大暗,将军与众将领对视一眼:“继续走!”

    于是,他们又朝着原来的方向一直跑……

    最后成功回到——原处?!

    十位将领左看右看,瞠大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这憋小昏暗的连排摊位市集,不正是他们方才路经之地吗?

    有人小声道:“莫不是天色太黑,摸不准方向……最后又给跑回来了?”

    “我也觉得,要不然就是这海市地形太过相似,或许我们根本就没有跑回去。”

    听他们这样一说,倒也是没错,市集两边都修着样式相等的排房,几间一连,隔一条窄巷,又是几间一连,他们这一路奔来周边景致相似雷同,一直没有太大什么变化,在这一片昏昏暗暗的夜色中,一时看岔了眼也并非不可能。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啊。”亦有将领心头发慌道。

    将军冷着脸,嗤一声拔出配剑,在一间排房的石墙壁上刻了一个杀气腾腾的“斩”字。

    “继续前行!”

    一听这话,军师苦逼的脸更苦逼了。

    约近半个时辰后……

    当将军跟将领们再次看到那个“斩”字时,好像都并不太意外这种结果。

    他们果然是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地。

    而从不信鬼邪的人此时都有些寒毛竖立。

    鬼打墙?

    军师小跑过来,撑着膝大口喘气,一边断断续续道:“将、将军,我方才想、想到了,只怕我们是入了巫族的迷阵了。”

    将军闻言脸色铁青:“这种事你为何不早说?”

    军师觉得自己比窦娥还要冤,这才想到的事,要如何早说?

    但他见魁伟恶煞一样的将军面色不善,心头一怂,便将原先要回的话咽了回去,只连忙认错:“是我愚钝,没能及时告知将军。”

    “又是巫族!太可恨了!”

    将军气极,一剑劈塌了一间摊位,其它人何尝不是这样想,他们被巫族一次又一次地戏耍玩弄于鼓掌之中,方才又硬生生跟个傻子似的跑了近一个时辰,如今又累又饿,还气得肝痛!

    火大,想发泄,砸东西吧,反正这些东西全是南昭国人的,砸损踢坏多少都不必心疼。

    听着周围噼里啪啦打砸声响动一片,军师连忙叫住他们:“哎哎,别打别砸了,都省点力气啊,军中早已没有余粮了啊。”

    他们的动作徒然一僵,然后陆陆续续地收手,终于冷静了下来。

    对啊,没粮了,越使力气越饿得快,这还没有遇上敌人呢,他们必须先保存住体力。

    这时候的楚军一脸颓靡而恍惚。

    军师见他们这样,有心想要让他们重新振作起来,便道:“这迷阵与当初在林子里遇到的并不一样,毕竟要弄这么大一个精密结界也是十分耗神的,我想那陈芮定然没有这么快恢复,这个应当是巫族那些人合力设下的迷阵,他们的力量与陈芮不可同日而语。”

    他一番打气鼓劲的话让他们迷茫的众军多少燃起一丝丝希望。

    有将领赶紧问道:“军师的意思是,这个你就可以解了?”

    军师一噎,对上他们那么多双期待的眼神,他怕他诚实地说完自己不会,接下来面临的将是一顿疯狂暴揍,于是,他咬咬牙道:“我、我试试吧。”

    “军师。”将军忽然喊住他,那眼神多少有些残忍的打量:“这次,你若再让我等失望……”

    未尽之言的威胁谁都听懂了。

    军师打了一个寒颤,勉强挂起一抹苍白的笑容,道:“不会、不会的。”

    就在其它楚军原地休整保存体力时,他一体能废提着酸软的两条腿,便在这迷阵之中,左一圈地逛来右一圈地逛去,这边摸一摸,那边敲一敲,动作跟神色倒是挺认真的,就是干的事完全太低能。

    将军一直盯着他,眼神越来越锋利,而军师心中也流下了瀑布泪。

    他太难了……

    不懂装懂只为保命,他混到这种卑微的地步,巫族的人绝对难辞其咎!

    或许是瞎猫撞到了死耗子,也或许他当真不负“见多识广”智者的名号,之前“陈芮”施术布下的大型迷阵精深得令其摸不着头脑,但这种简易版,一半靠猜一半靠经验,最后竟真让他摸索出其中的窍门……

    “我懂了!”

    他惊喜地高呼一声。

    坐在地面休整的楚军一众拔地而起,将军跟将领们冲过来,此起彼伏地问道:“真的吗?”

    军师正因解开了一道难题而兴奋不已,他自信满满道:“这个迷阵是借以这些石墙壁与挂在摊位上那些彩色布带造成……所以只要我们逐一打破它们相连的空间,再将这些彩布条毁去,只等天明时刻,便能够破阵而出!”

    这么说来,那他之前阻止他们施暴做什么,说不定误打误撞就给破阵了呢。

    现如今将军也没心情去计较之前的事情,他让人去传令下达指示。

    “还不赶紧!”

    于是,楚军万人开始在市集中大肆破坏,一阵乌烟瘴气过后,原来平平展展的海市被楚军没耗费多少时间便夷为平地。

    主要靠人多。

    “这样就行了?”将军皱眉。

    其实军师也不太确定,但口头上却不能这样回答:“差不多了吧。”

    “然后呢?”将军现在也多少能够看懂军师几分表皮几分内里了。

    军师赶紧解释道:“然后还是要等到天亮,迷阵被破坏了阵基,效力大为减弱,昼时有光线指引出阵心,我们便可寻准方位破阵而出。”

    将军他们虽然没听懂这其中原理,但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井井有理,便姑且便再信他这一次。

    于是,他们开始闭目养神静等天亮,其实按照之前他们浪费的时辰来算,应该也不用等多久了吧,但事实上……他们等了很久。

    时间的流逝是缓慢而静无声的,但是按照身体生物钟的本能来估算,绝对又过去不止半个时辰了。

    然而,迷阵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产生。

    “军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军师也傻眼了,他结结巴巴,大胆地猜测着:“或许迷阵还有能够让入阵之人错误估算时辰吧,我、我们再等等……”

    楚军在这迷阵之中也不知道被困了多长时间,但又饿又渴又冷的感受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来越清晰,终于,一缕细微的光落在废墟的一个角落处,先是一小块斑点,随之越来越大,变成了一个圆柱大小。

    这时,军师忽地两眼发光,激动地大声喊道:“快,将军,我们跟着那道光的方向走!”

    楚军听到军师的高声叫喊,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抄起放置地面的武器就列队成行,一队接着一队脚步如有风般冲出去……

    当他们全数从迷阵中跑出来后,当他们嗅到了在迷阵中没有的海风腥咸味道,也感受到了阳光晒在身上的温暖,风吹在脸上一阵痒意,他们竟一时开心得忘乎所以,只想仰天大喊——

    我们终于出来了——

    “你们终于出来了。”

    前方,一道在他们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恐怖印象的清幽女声传来,这下吹来的海风味道一下变得猩冷,阳光照在人身也不暖了,寒意顷刻袭满他们全身,经过她身边的风,都似幻变成一把把冷冷的刀刃刮在他们脸上。

    他们愕然抬头,却见“陈芮”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并且一直隐匿在苍凛府库的巫族一众也现身了,他们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如众星拱月,她朝着他们的方向看来,眸色淡漠,唇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那样高深莫测,比起一开始不笑之时,更令人不寒而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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