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主公,黄雀(二)
她神情一凛,意识到情况有变,掉头转身便要追去北戎王离开的方向。
天上的月弯如钩,像一双从天下俯瞰向人世的狭长冰冷眼睛,它映着下方人世的欢闹场景,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一片兴致正浓的欢乐汪洋当中,无暇察觉暗处正进行的汹涌。
狂欢了大半夜,酒水淋漓满襟袖,全身细胞都昏昏沉迷,围绕着篝火手拉手成环起舞的北戎族在聚拢进退行踢腿摆臂动作时,有十数人突生异样,他们的眼神与周围人迥然不同,睁开眼,像一柄开锋的寒刃,透着雪亮的光。
见时机成熟,他们果断撞开了身旁欢跳乐舞之人,扫荡清左右形成一片空荡区域,便从兜中掏出一黑色圆形物体迅猛投入火中。
不知那“黑球”是何种材料做成,遇火则炸,受刺激的火星惊叫着溅洒开来,被沾到皮肤的人都嗷嗷痛叫,慌乱地急退扑打。
“那是什么?!”
他们错愕又害怕地跑开来,内心本能感到了威胁。
只见火中“哧”地一下蹿出一股浓烟,像墨水急促地将一池清水染黑,躲无可躲,避之不及,那刺鼻的味道真熏得人眼痛鼻酸,直打喷嚏。
大片的浓烟将本变昏沉的夜色仿佛兜进了黑色布袋中,一下子奔跑的人几乎迷茫得摸不准前路,但未知却更能够加深人的恐惧想象,他们一下就乱了,慌不择路,就像黑暗之中有一只庞大无形的怪物正在趋赶追逐而来。
“主上——”
话说陈白起这头不可能没有听见脑后篝火大会发生的巨大动静,但每样事都有轻重缓急,她没有停下来,直到她听到一道焦灼的嘶吼,然后是一阵冷兵器撞击交手的声响,想来对方不仅在火中投了毒雾,还派了一批刺客出现干扰。
浓烟蒙蔽了人分辨环境的耳鼻,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计惊雷,哪怕再深沉的酒意都顷刻转醒,孟尝君抚着有些发烫的门额,微喘着气,挣脱了暗卫的拉拽带离。
“主上,赶紧与属下离开这里!”
孟尝君充耳不闻,四周虽说看不清,但吵噪喧嚣的杂乱声量却不轻,混乱的脚步与着急的喊声随处可见,当然也有冷静下来维持秩序的引导声,但只发挥出微乎其微的效果,这一切都刹时间乱成了一锅粥,听着只让人头脑发炸,气息紊乱。
“你看到陈芮了吗?她刚离开……若遇上刺客,她一人如何应付?”
虽说脑子已经微醺的混沌中清明一些过来,但身体却没有恢复,不太灵活自如的身形微微打晃,他张目寻找那道纤明如羽的人影,上佻的眼角因用力绷紧而微微泛红。
“主上,这毒烟虽不致命,但待久了便会失去力气,刺客很快就会摸到这边,还是与属下一道快走——”
他不顾暗卫的反对,推开他,执意朝前摸索着走。
“陈芮——”
强迫性的乍然清醒到底还是比不上平日里那个郎心似铁的孟尝君,他太阳穴突突地肿涨着,身上一阵一阵地发烫,他没办法权衡利弊,也想不到审慎处理,只会凭本能地去寻那个想看到的人。
陈白起颦眉,生生地被这声叫喊拽止住了脚步。
半垂落的睫毛纤密如扇,打下的阴影将她的眼神遮挡住了。
不行,如果现在回头,只怕北戎王那边会凶多吉少,那么巨便会成为整个北戎族跟楚国的敌人,反倒周国阴谋得逞安然无恙置身事外,她准备了那么久,错过这一次,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将他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可是……
“陈芮——”
掺杂在一片喧嚣惊慌的喊声之中,仿佛穿越了重重人潮,他低沉锋亮的声音却是如此的清晰地传来,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在喊的人是她的名字。
熊猛的篝火被浓烟隔绝成一片淡红色的光晕在颤动着,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在那里无法动弹的样子,陈白起如今站落的位置本就靠近边缘,连细微尖细火光都福及不到,直接隶属黑暗之中。
她烦躁地吐了一口气,终还是掉转头,定准位置便一下遁入了那片毒烟之内。
——
北戎王军帐中,他被侍卫护送回来时,一路吹了夜里的凉风醒脑,醉意倒是醒了些许,只是喉中干渴,打发人去端水,便岔腿坐下,两眼昏昏盯着帐中煌忽朦胧的火光,支着额头昏昏欲睡。
风吹过火光飘荡晃动,有人掀开了帘门进入帐内,一开始北戎王以为是侍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便粗声粗气道:“将水送来。”
或许是醉意迟钝了他的感官,这种明显不对劲的反应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但隔了一会儿都没有人回声,他捏了捏干渴的喉间,怒目看去,却不期然看到一堵高大似塔的身影站在帐口入,他微微低着头,又被挡了一部分光线,脸几乎全浸在黑色阴影之中,那他那副熟悉的打扮跟身形却让北戎王一眼认出来。
“常胜德,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知道乱闯王的大帐是大罪吗?”他一掌拍在案几上,对着人便是一阵色厉内荏的怒喝。
心底却惶然不安。
他声量不仅没有放低,反而在这万籁寂静的夜里被刻意放大,为何守在他帐前的士兵没有第一时间冲进来?还有常胜德这么晚不经通报便闯入他大帐中,不声不响站在那里,完全就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叛徒,你如今是否已经彻底背叛了北戎,你个忘恩负义的走狗,你打算对本王做什么?”
他腾地站起来,但由于血液冲头,眼前一黑却是站不稳,头重身轻。
衰灯之下,那巍然的身影像沉重的阴影压在人的心头,他依旧没有说话,但望过来的眼神麻木而冰冷,唯独没有活人气,端是一具听令而上的杀人机器。
北戎王背后一阵冷汗沁湿了衣物,他心有预感,只怕他帐外的人可能都遭遇了不测,如今他能靠的只能是自己。
“你为何不吭声?是心虚,还是无话可讲?”
北戎王拿捏不准他此刻是什么心态,既不动手又不回话,就跟一块又臭又冷的石碑般镇守在他门口,令他走不出退不得,浑身发怵。
对于巨的武力值跟那一身无人能敌的力气他印象深刻,甚至可以说是童年阴影,因为小时巨曾做过他一段时间的骑术老师,他那跟块石头一样的冷硬臭脸,还有那刻板到不容情面的噩梦训练手段,简直令他痛不欲生,曾一度怀疑他根本就是想借机整死自己,好让他父王后继无人,谋取北戎王的位置。
这时,帐外好似遥遥传来一阵杂乱喊叫的声响,帐中两人皆是练武之人,自然比普通人耳力佳,在一室僵峙的凝滞环境之中,皆第一时间听到外面那不同寻常的动静。
北戎王面色一变:“你做了什么?!”
这时,巨终于有了反应,他像被扭动了转轴开关的机械,全身骨骼肌肉耸动展开,如一副强筋铁骨、雄壮有力,之间被压抑的危险气息一下涌入整个封闭的帐中,令其变得狭窄而逼仄,连空气都被剥夺。
北戎王瞳仁收缩成针,一个翻滚从案台下抽出一柄雪亮弯刀,先发制人,与其坐以待毙,他宁愿与敌人先拼个你死我活,虽然他也清楚巨相当于北戎族武力值的天花板,但让他引颈就戮也不可能。
他这一刀兜头砍去,势如破风,但巨却没有躲,直到刀刃卷起的急风刮至面目,他方探臂一伸,粗壮的五指如铁铸一样牢牢地箍住。
北戎王咬牙用力下压,明明春寒风凉的夜里他却满头大汗,对方轻而易举的一抓,他便动弹不得,像被捏住了后颈的猫,再如何张牙舞爪都伤不着。
巨微微压低庞大的身躯,手臂一紧,隆起的肌肉线条像山岳起伏,充满了磅礴的力量感。
他抖臂一甩,北戎王刀带人一并被砸到了案几上,实木厚沉的案台被砸断了腿,他也吐了一口血。
但他毕竟也不是简单的人物,哪怕对方有巨力,他亦堪堪在空中稍变换了一下位置,避免重创不起。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你不配拥有阿父赐予你的常胜德,你的中原名叫巨,一头无耻又卑劣的兽,一个像狗一样的奴隶!”
他痛骂着,发泄着。
“死。”
巨低沉如闷雷的声音刚响过,人已杀至眼前。
北戎王此刻亦气窒,一脚踢翻脚边散乱的案台残骸,举起长刀相迎。
两人过招几十下,北戎王虽有兵器在手,却无法伤及对方一丝一毫,而巨瞪开的眼睛一看就不正常,血丝布满眼白,下手更是绝情狠厉,直看得北戎王心肝发颤。
他终于意识到巨的异常,他以前虽然也沉默寡言,但却不像此刻一样跟失智一样的满目杀戮,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他根本不是巨的对手,几番交手下来,被挟持住刀具,直接一脚踢腹翻滚在地。
这一脚极其之重,他趴在地上呕血不止,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当深沉的黑影像粘稠的阴冷覆在身上时,北戎王恨极、怒极,亦恐惧极了。
他颤巍巍地侧偏过头,却见巨面无表情,但双眸猩红地盯着他,就像拿他当待宰的猪狗一样。
“你、你不怕、怕,阿父的鬼魂去找你?你——畜牲,别忘了,你、你咳咳……”
巨一瞬不眨地盯着北戎王一身狼狈地激烈咳嗽,他估计伤着了肺,吐着血沫,青白的脸上满是血污,连话语都讲不连贯了。
但巨就跟铁石心肠一样无动于衷,任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巨要杀人的决心,他弯腰捡起掉落地上的弯刀,再次走近北戎,长臂一伸,刀尖便抵在了北戎王的头上。
“你,必须死。”
极迟缓、又错顿的生硬声音向北戎王下达了死神命令。
高高举起的刀,下一秒便要割下对方的头颅,但这血腥的一幕并没有发生,因为下一秒他手腕被一股纤细却柔韧无力的力道给拽住了。
第三十八章 主公,无情
他掉转过头,却看到一道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道白羽斗篷覆地的纤渺身影,观其高矮形态,疑似一名年龄风华的女子,她抬肘拉后,袖落纤腕如一截郝雪白玉,青葱嫩尖指缠,正以一根细如弦丝的银线牵制着他。
“王,赶紧逃,我来对付他。”
她就站在方才巨所在的那个光照低度位置,容貌被“黑纱”朦了一层阴影,再加上宽大的兜帽下压,完全看不清五官轮廓,她刻意模糊了身份,缠上巨,将人扯离了北戎王。
北戎王方方经历一番死里逃生,此时正双唇颤抖、一副惊魂未定的惨白模样,如今的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析这个陌生来人究竟是谁,虽然不知道来救他的是谁,但是他只要知道对方是来帮他的就行。
“你、你且先拖住他,孤去唤人。”
勉强敷衍两句场面话,北戎王气喘如粗牛,拖着面条一样软绵的双腿,扒着帐壁从一侧一跛一拐地逃出了帐帘。
巨在这期间一直试图挣断弦丝阻止北戎王逃跑,却没有想到一个尚不及他胸前高、看似柔弱不堪的姑子,但所施加的力量竟比他更霸道,他肘部一曲,虬结的肌肉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却挣脱不了,直到北戎王顺利逃脱不见,他倒也不急着去追了。
他停下来,双重的褶皱眼皮半耷拉着,无眉无发的面相一旦控制不住表情便显得十分凶恶,像一头上古凶兽般欲一口吞下般盯着来者,眼中的黑与猩红逐渐如同重影聚焦,形成双色映影,诡异定定地看着她。
“汝是谁?”
仍旧是巨那低沉如砂石的声音,但熟悉的人却能轻易分辨他的语气却是完成变成了另一个人,声线低低绕绕,平淡而悠凉,像是他的身体内有另一个人借他的口发出。
来者似笑了一下,笑声似柔翎无害的雀鸟般轻脆乐聆。
“专程来找你的人啊。”
听着这道嗓音是个温柔多情之人,但对方却有一副雷霆暴雨般霸气的性子,顷刻出手了,那急掠而来的人影,化成数道虚实难分的白影,左右前后高处一同包抄上来。
“巨”一只手被捆紧,无法活动自如,只能用另一条手臂挥舞,他拳如沙包,虎虎生风,形成一道肉墙防御网,但对方明显除了身法玄妙无比,更是摸透了他的武功路数,急风骤雨之下,却是以柔化刚,不易触碰之风。
很快“巨”便看出来了,自己这具身躯的武力根本对付不了这个狡诈如狐的她。
他之前是怎么完虐北戎王,如今风水轮流转,对方就是怎样欺凌他,虽说比起巨下手时的狠辣,她始终慢刀割肉没什么致命伤,全是拳打脚踢的钝痛,但这种带着霸凌与欺辱的折磨,却令“巨”更难以忍受。
他如何看不出来对方在玩耍于他,他一世清高独岸,何曾受过此等丧心病狂的单纯**上的折磨殴打,他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于是,在他们俩都毫不留情的对冲之下,“彭!”地一声巨响整个大帐被暴力轰散架了。
“巨”借此机会,借夜色的遮掩飞快地朝一个方向跑去,他轻功下乘,但那一双腿力惊人,蹬起直冲如同飞射的炮弹。
那明显是为巨而来的白羽斗篷紧随其后,两人一前一后朝此时夜深人静无人问津的西处芦苇荡方向,如同猫追老鼠,前者用尽全力,后者游刃有余。
今夜显然不是一个月明星繁的好日子,昏淡黯阴一片细长青叶飘飘的湖畔旁,急火如灼掠过,惊起一片无声的萤火浮水,夜湖静谧如镜,完整地复织着整个天空的广垠与深幽。
莹绿的光拉长线飘飞在空中,将黑暗处的一大片照亮,伴着虫鸣,伴着微风,一切都是这样的自然而宁静,唯有一道融入风景却又异样瑰丽的身影落在水面之上,轻薄的披风长鹤挺立,翻迭起伏,衣浪折叠如翼羽延展于身后,长长摇曳而去。
唯有他,是突兀而意外的,不知何时在,不知何时来,当来者被“巨”引到此处时,明明没有任何可疑的动静,偏偏她就是第一眼便看到了景中画的他。
一人在岸边遥望,一人立于水面聆风听月。
他施施然转过身,盯着来的人。
“巨”一震,然后低头一耷拉,像失了魂的木偶一样僵硬站直在原处。
余光瞄到这一幕的人眼神微沉,像深井底部那幽白的霜晶凝结,但对方没有再动手了,而是与湖中如仙似妖的人对视,眼神太深,互相的试探却都摸不准对方心里。
“你终于出现了。”
微笑轻叹的嗌息在空寂的湖畔响起,好似她已经等待了很久了。
湖中之人一身衣袍甚是独特,一袭月白长袍风风逸逸,风带而起,似仙鹤来仪,岑长的绣金黑带于腰间盘绕成枝缠于臂腕,像游离的蜉蝣生物环带,不似几年前那般黑袍郁秀浓烨,今日的他像夜间苍茫空凉的魄,水色空濛介质清透,他异色双瞳幽长定睛看了她半晌,然后微眯起眼。
“陈、芮。”
笃定轻淡的语气。
见对方已然认出她,陈白起便掀开了帽子,露出底下一张墨描雪砌的小脸。
她意味不明地道:“好久不见,阴阳宗门主,巫马重羽。”
认出是她,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当世要论这般鬼神莫测手段的姑子,当属她陈芮拔得头筹。
润白似水透泽的唇漫漫轻声:“原来是你。”
陈白起心道,没错就是我方才揍的你。
他不知用何咒术控了巨的神智,巨无知觉,反倒是他操纵着一切,她方才打巨便相当于在打他,她刻意这么做,就是要让他主动在她面前现身。
要不是念着那是巨的身体,她估计会下手更黑,更狠。
她道:“想见阁下一面,当属是难能可贵了。”
确实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人引来,这过程便不缀述,这其中姬韫替她出了主力才能令她顺利见到人,姬韫用尽了办法亦解不了巨身上的术,当世唯有巫马重羽一人可办到,他自知对付不了巫马重羽,只能将人按陈白起的要求引出由她来解决。
巫马重羽虽说常年闭关修术,甚少沾染世间凡俗之事,但却并非不通事理,他从陈白起的话中很快便察觉到了什么。
本来这一次驱使“巨”来刺杀北戎王并非由他亲自前来,只是遇到公子韫由他几番说辞事情严重性,并以他感兴趣的“重礼”相请,他才破例来了这一趟。
看来,公子韫与这陈芮似关系非同寻常啊。
“你有何目的?”
“你说呢?”
巫马重羽漫不经心道:“不说亦无妨,死人的秘密于吾而言,并不稀奇。”
“你想我死,可我却想你活着,你放心,顶多只是折断了手与脚将你绑起来,我会留你一条性命的。”
陈白起说起这番令人发寒的话时笑意不减。
巫马重羽长睫如铁削的黑翎利刃掀开,眸光晃动着水雾,像风雪侵袭了春意,每一寸都透着剔骨的寒:“狂妄。”
陈白起一派风轻云淡:“彼此彼此。”
巫马重羽沉下脸,脚下一动,水面便泛起了动荡的涟漪,原来他是以一柄黑伞倒立浮于水中,足以伞柄尖端为立点,由于黑夜浓烈方令人一眼不察,当他的气息搅动风云,四周随风摆动的青草荡浮起点点绿光斑点,很快急风刮来,压倒一切的巨浪朝陈白起卷来,她一跃数丈,手上一转,一柄幻剑祭出,威风凛凛,如同一位女战神一般不可侵犯。
“不着急,有一笔前帐,一笔后帐,今夜便一道与阁下好好算算吧。”她低吟如歌,细绵轻软的声线却有种将庞然大物一并绞杀了的力道。
“算帐?”他轻喃重复,深藏不露的杀意慢慢溢出。
早些年他一直在闭关,这些年才出世为周国办理些事情,要说与她之间有什么恩怨他倒真记不清楚了,但无论她的话是真是假,他却是不惧的。
将黑伞撑于白皙得几近透明的指间,他于空中轻然飘落:“阴阳宗以奇术与幻阵立世,巫族以巫术蛊毒传承,早前便有心想与巫妖王较量一番,如今倒是一尝夙愿了。”
比起陈白起对他的恶意,他表现得要平淡许多,只有单纯遇见障碍的清除意念,他的人、心,都如同他的强大,像山风拂岗,似飘雪落野,秋意萧瑟,洪波涌起,自在而随意,却足以毁天灭地。
“好啊,那便较量较量,只是这较量就必然要分个输赢才是……”
陈白起满口应下,眼波一弯,笑意不存于眼底,似笑非笑。
“若阁下输了,你便投入吾巫族之下忠生效力吧。”
要说目前为止,巫马重羽算是陈白起遇到的最忌惮厉害的一个对手,对付他,她必然是要拿出全力以赴的状态。
脱下身上略显累赘的斗篷外套,纤颈削肩,盈盈细腰,额心的银徽映在傲雪欺霜的小脸,如今的她早已长开了,五官除了明媚精致之外,玉骨冰肌无可匹,平日她总低调收敛着容色之盛,如今却是张力十足,彪飒的韵动让她得天地之造化,聚日月之光彩,任谁都无法移开视线的霸道占据。
巫马重羽眼神有片刻失神。
他从不在意别人的容貌,他无情无欲,无爱无恨,也不认为一张皮肉有何特别,但今夜他却意外将一个人看进了眼底,一个敌人……
一个女人。
第三十九章 主公,黑鲸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了,并将这从心底划过微不足道的涟漪抛诸脑后,他修剪干净玉润的指尖拂过黑伞的尖端一转,白的胜雪,黑如玉墨,交织成一幕惊艳的古韵流动画面,唰唰的凛凛风声如松竹过境,清悦长啸,然而却不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精神一震,反倒是刮入耳膜有种扯动神经痉挛抽动仿佛的错觉。
陈白起知他这柄黑伞的厉害,因此并没有松懈,当他拨出弦细丝的颤音变长金属摩擦拉长的蜂鸣刺耳声时,她当即封闭耳力,但这样做显然并没有用,它显然是作用于脑神经,哪怕什么都听不到了,还是能感觉到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涨痛像细绵的针扎。
虽凭陈白起精神力强悍不致于如其它人一般头痛欲裂,弃械投降,但毕竟这种钝刀子割肉的缠绵刺痛仍旧会影响了集中。
系统:人物受到敌方(巫马重羽)的负面影响20%。
她心想,好家伙,上一来便弄一个负面霸服,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系统包裹内这些年放了不少做主、支线任务收集起来的道具,太多了占据包裹空间,其中有些鸡肋的她直接卖给了商城换金币,有用的则留下,比如这其中有一件叫“魔音贯耳”的铃铛,一次性道具,但却能发挥出实战100%的效果——干扰。
若是往日与其它对手她并不会拿出这些系统道具,一来它些东西不同寻常,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猜疑麻烦,二来她大多数是在战场上力战群雄,这种单施的道具多数不适合,再者单挑她凭本身实力就足够傲视,需不着旁物帮衬,所以积积攒攒地存在那儿,最终都束之高阁。
难得遇上一个需要祭出全部实力的对手,好胜心一起,非赢不可,她觉得比起他这些纯熟的诡谲手段自己惯来直来直往,稍嫌单薄,只能另寻它法凑。
她掏出“魔音贯耳”,它立即从图片具现化,那是两颗十分寻常的铜制铃铛,小巧如珠,用一根编制的红色线绳串起勾于指腹毫不起眼,她晃动手腕一摇——岑铃铃……
一串细微如禅翼嗡动的声音从她手上传出,它不是静止的,它是滚动增幅的,如山上掉落的一颗轻渺石子,挟裹着雪花一层又一层最终滚落成一个庞然大物冲击而去。
巫马重羽动作一顿,若有所感,抬眸一看时,便定睛于她手中突现之物。
耳膜处有什么轻蛰了一下。
一开始是细微的痒痛。
然后,他看到她伸出伶骨枝幼手臂,从上朝下十分有节奏地开始摇动手腕,如同灵蛇抖舞,波动如浪。
铃铃——
铃铃……
来了,痛意绵结成了线,像成片毒蜂被捣毁了蜂巢成群结集而来,那震鸣声被放大变成了让人头痛欲裂的炸意,巫马重羽瞳仁微缩。
见他受了影响,停下了转动黑伞持加霸服,而是面色略微苍白地冷冷盯着她,若非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真以为他此时并没有多难受。
“魔音贯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靠意志力抵御得了的,它可比巫马重羽方才的“音杀”更加魔化,它的影响分三段,一是声,二是形,三是幻。
声音会是人潜意识最厌恶的声响。
形则是脑中被音波影响而有破坏欲裂的感受。
幻自然是厌恶的声音具象成实体一波接一波的攻击。
由于是一次性道具,且不据于对方等级而实100%的精神攻击,因此陈白起也没有对任何人施验过效果,具体也不知道他进行到了第几段,是陷入了形的混乱,还是已经陷入幻中丧失了理智,但她却不准备再等了。
巫力幻化的剑可随她心意变换形态,她此刻面对一人,为配合刺客隐匿如影的潜速,自然选择的是一柄薄削的短剑,她于夜间如闪动的般若,一瞬已欺近了巫马重羽。
冰凉的长发飒过耳畔,刀刺入其肩窝,没入小半截,有一股淡淡的铁锈血腥的味道弥漫开来,陈白起猜测,他现在连痛觉都迟钝了,只怕是进行到了“幻”了,正当她欲撤刀刃时,一只骨节分明、美得像艺术品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幻剑。
陈白起倏地抿唇时含住了一缕沾了血味的发丝,柔软的睫毛如钢刀犀利扬起。
明明只能在她手中操纵的幻剑,却犹如实体被巫马重羽把握,它在扭曲挣扎、一阵一阵地爆发着刺目如灼的光,时烈时黯,像被掐住脖颈的猛兽发出尖鸣。
陈白起撤不出,如何用力都一样,她朝巫马重羽望去,他亦正在看着她。
一双异色双瞳,如夜漆黑,月影重煌的银,混在这片浓重又绮丽诡和的芦苇湖中,是那样别致神秀的惊心动魄。
他唇色本就偏水色的淡,此番经历一番不知如何的折磨,更是偏了一种冷淡的白,但他的眼神却不受影响,静谧到残酷的狞:“陈芮,痛意有时倒是一种良药……”
轻淡的嗓音,比白色羽毛飘飘荡荡坠落碧落更轻渺无声。
陈白起一开始没听懂,直到见他跟疯了似的握住她的幻剑狠狠地朝她刺入的地方再深入几寸,血珠因激烈的力刀而溅到了她的面颊上,眼睑,与他的泛白的唇畔上……
那一抹白被染成了铅朱的猩红,微勾的弧度,令他那张脸一下殊丽妖异了起来。
“越痛,便越清醒。”
她眼珠子怔住地盯着他。
像在看一个疯子。
他竟用痛意来抵御“幻”的影响,很好,是个比狠人还多一点的狼人!她佩服。
系统:“魔音贯耳”道具时效已到,所施加的负面影响也一并消失,请人物注意。
随着系统的提醒,陈白起感觉到此时的距离十分危险,当机立断直接震散了巫力,幻剑一下如光斑散化开来,除了在巫马重羽身上留下的一个刀口,她一个化影,人已移了位置,但转头回望时,却见一股股黑色如稠的影子从巫马重羽的黑伞上飘出,那跟沥青一样粘稠的影子从黑伞的表面凝聚,形成一条条的细长捆向她的四肢。
她的脚踝处一凉,便被拖拽得身形一踉跄险些跌入湖中,但很快她却发现这种侥幸才是最险恶的陷阱。
天上湖面的光照一下黯了,连细微的光都一并被吞没,形成一片黑球一样的屏障将陈白起困于其中。
她棋差一着,没来得及撤离,被困在了这个黑色的巨大“球”中。
“为何不说话?”他无视胸前潺潺的血洞,问她。
陈白起划破追踪的影条,它们却是斩不断,每一条断了又可以重生,一复返一复,令人烦不胜烦,陈白起隔着一层黑膜看他,暗讽道:“我以为你是一个不喜欢在战斗中呱聒的人。”
巫马重羽一只孱白的手按于伤处,掌下焕发一阵绿芒青光,再移挪开时,却是止血了。
他倒不执意她开腔,反而提了一件事:“巫族,与阴阳宗,渊源颇深。”
陈白起对这个不感兴趣,其实她先前也有过一些猜测,就算他与巫族与南诏国有关系又如何,这都改变不了什么。
“巫马重羽,就算以前巫族跟阴阳宗如何,但以后两者却不能混为一提了,前事自有古人分晓,但现事却是你阴阳宗与巫族已是敌我分明,今日不是你打败我,便是我摧毁你。”
“你以为我要说这些?”
他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虚伪的怜悯。
“不,吾只是想告诉你,陈芮,巫妖王,你从来便不是谁的救赎。”他将黑伞斜靠在肩上,半掩着脸,冰稠一般柔亮的墨发在身后拂拂扬扬,姿态写意,只露半截的下颌白得晃眼。
染了血而像夜间出没的鬼魅的唇,一张一阖。
“巫族拿你当神,以为你能够让他们摆脱叛主的诅咒,实则……你亦不过是诅咒的一环罢了。”
陈白起这次终于神色有了变化:“你这话什么意思?”
但巫马重羽却在挑起了她的兴奇,又收了回去:“很快,你就知道了。”
巫马重羽抬起伞缘,惨白的月光洒在那张不兴波澜的面容上,他眼眸划过一丝笑意,像一张虚假的石浮雕面具,刻意勾绘的上扬弧度
首先,是要狠狠地击碎了她的一身傲骨,这才能够让她屈服在他的脚下。
脚下浮起一圈暗黑的阵法,天上,不,应当是黑球里滴落着黑色浓稠似沥青的“雨滴”,那水掉落湖面坠起水珠反哺,上面是黑雨,下面的水珠浮起,然后空气渐渐湿润了起来,就像一场不详的预兆即将到来。
陈白起四周的环境变得十分糟糕,恶劣的天气,湿润的空气,还有越来越紧迫的空间,她一时分不清这是幻术还是真实,于是开启了能够看穿一切真实与虚幻的麒麟瞳,这是一种不属于巫族的能力,黑球之外的巫马重羽感应到了,并引来他的侧目。
他眼底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你的眼眸……很美,你果然还有其它秘密。”
而看穿一切的陈白起:“果然不愧是被人称为阴阳宗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竟能够将幻术与咒术完美融合在一起。”她不吝赞赞了他一句。
一开始只诧异她的眼眸的特殊,如今听了她的话,再联系前后她的反应,巫马重羽懂了。
“你亦有一双真实之眼。”
与他不同的时,她的真实之眼可以随时隐藏。
看了看将她牢牢锁住的“黑球”,她舔了下唇,那张温媚的小脸不自觉带了几分在军中不自觉沾染的痞匪气:“巫马重羽,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好像在身上加了一层又一层的遁甲,意图将我隔离,是不是因为你害怕近战?”
好像一般法师跟智者都是远程的高手,近身的弱鸡,她或许一开始就不该跟他拼mp(巫力),要知道她除了是一个巫师,还是一个武值巅峰的刺客,近战亦是她的拿手好戏。
巫马重羽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淡道:“你有本事靠近本尊?”
“狂妄。”她回了他当初评价她的这两字。
巫马重羽难得被噎了一下。
“陈芮……”
越来越逼仄的黑球里面的水汽淅沥淋成了雨幕,陈白起此时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头上身上全都淋湿了,水漫了上来淹到了她的腰际,可她始终找不到法破开这黑球,她最后被困在了水球内,里面没有氧气,行动也因水的重力而拖沓。
耳朵被水堵住,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另一边,水外的他,嘴唇在动,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所以他很慢,很清晰,哪怕不懂唇语的她也看懂了简单的唇型变化。
出、来、啊。
淦,这是在挑衅她吗?
陈白起眉睫浮在水里,发散如水草萦绕身周,真以为她出不来了?
她喉中咕噜一串气泡,然后朝黑球边膜游去,但她一动,水球也在动,听过望山跑死马吗?就像一个看似很快到的山,却越跑越远,永远近在眼前,实则远在天边。
她游不动了,但胸膛的压迫却在紧逼着她。
这水并不是完全真实的,但缺氧却是真实的。
这时,那些原本飘浮在水中的黑色雨滴开始剧烈颤抖着,跟妖邪受了召唤在水中汇成了一条黑色巨鲸,它只是形似,并不是真正的鲸鱼,它张开一张血盆大口,摆动鱼尾气势汹汹地朝她冲咬过来,这一口足以吞下两个的陈白起。
在水中,就是它的天下,在这球中,它就是如鱼得水的霸主。
陈白起眼神一凛,蹬腿朝上一纵,避开这一扑杀,但对方灵巧游弋得好似半分不受影响,摆动一个方向,就再度恶形恶状地朝上追来。
外面看着这场追逐的巫马重羽手上趣味盎然地转动黑伞,轻风绻绻,夜色漫漫,他像操纵一切变化的邪恶意志。
里面却是一场生死搏斗,心跳如擂,诡波汹涌,血与汗交织成的风起云动。
陈白起虽避开了被撕咬,却一次一次被撞飞,被拍飞,当再次被撞到胸前,腹排处的尖锐痛意急剧袭来,那一瞬几乎让她眼前一黑扼过去,她苦笑地估计,或许她断了一根肋骨,也或许是两根,她自傲的速度在水的重力之下,远不如这黑鲸灵活自如,她的力量也被削弱了几层,拼蛮力也干不过它,等她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估计下场就是被它嚼巴嚼巴吞入腹中……
腹中?
等等,陈白起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她找到破解之法了……
第四十章 主公,结契
黑鲸快死了,它的肚腹越来越空,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掏空了全部的器官,直接凹瘪成了一张薄薄的皮,但它还是不肯认输,它在水里跟失控的游艇一样横冲直撞,它的肚皮时而朝上时而朝下,翻腾着拼命挣扎着,尾巴在水中激烈地扑打着白花,两颚的锯齿咔哒咔哒地咬合交错。
但大大张开的口腔中慢爬出的蠕动物体却在内部越吸越紧,它紧接着抖了一下,像一根线绷到极限后“啪”地一声断了。
最终,它在水中静静地凝固不动了,随着渐渐平息的水波而一扬一缓,没有了活动的迹象,那薄透的肚腹破了一个洞,一股股浓稠的黑色如墨化开来,将清澈的水染成了一片污色。
由于水中太过混沌,一时看不清楚内里的情况,巫马重羽在外面哪怕一直盯着,也只看到了黑琼一口将闪避不及的陈芮吞入了腹中。
他本以为陈芮会在鲸腹中窒息而亡,但没想到后面却是黑鲸跟吞了千根银针似的,满塘翻滚嘶鸣,按道理黑鲸乃他之灵咒之术幻化之毒物,无论口咬或腹噬皆为绞杀之利器,不可能如同真正的血肉之躯从内部击破,它本就没有口腔器官,全身乃黑之念力所铸,她是如何做到将消解的?
巫马重羽是惊异的,他布下的这个法阵叫“鲸吞”,顾名思义黑球亦是“鲸”,人入球中,泅于水,这水看似是普通的水,实则它的存在是一种削弱,从精神到**,那黑色雨滴乃念力化鲸为吞,困住猎物于腹中绞杀嚼碎,只是没有预料到,她从猎物的角色,转变成了猎手,而倒成了吞噬的角色。
他只怕永远都不知道,陈白起早年间收服的蛊王早就成一个能够吞纳万物的黑洞,哪怕最终破茧成与巫蝶之形态,但它本能的吞噬却比黑鲸一类的毒咒更凶残。
咔咔——
好似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然后“啪”一声,水球整个炸开,那里承载的力量掀翻了整个湖面与四周的草坪,巫马重羽第一时避开。
伞乘破冽的风力,他如蒲公英一般飘远,但洒落的细密水汽之中,白寒的雾意像长鞭破空飞入而来,他腰身紧紧一勒,被止住了身形,随即一道浑身湿寒的身影近贴在他的身后,他干爽的衣物与那湿漉阴惨的寒意交换着温度,那一刻哪怕是他也禁不住寒意爬上尾脊骨上。
“跑什么?”
微微沙哑的女声像漆黑的湿地生物一样阴冷的气息喷洒在他颈间。
那语调幽幽跟个死不闭目的怨鬼似的。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巫马重羽心脏砰地跳了一下,他唇一抿,手上动作极快,黑伞一甩一经离手,便飞速转动立于身后之人的头顶,伞下呼啸而出的鬼头一张张狰狞可怖扑咬在她的身上,扯咬着她的发丝与在外皮肤。
眨眼间,她就被一股郁深的紫黑鬼气淹没了,巫马重羽一转动手腕,黑伞便重归于他手中,但不等他要远离,只见那一团黑森得看不清内里的雾中突兀地伸出一只苍白伶仃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巫马重羽的手腕,冰冷地,湿漉漉地,像毒蛇的湿冷皮肤,不适感与极度恶心的滑腻感一并涌上他的心头。
可他挣脱不开,她的力道像蛇缚一样越收越紧,最终他身形不稳,一个前倾也被一并拖了进去。
眼中、口鼻全是一种令人头皮毛麻的寒腥气息灌注,巫马重羽呼吸一窒,不见天日,只能感受到与他一道被困于其中的另一个身影。
她全身都湿了,不止是水,还有被“鬼头”撕咬下的血肉,那扑面而来的铁锈味道几乎要将他淹没,猝不及防地他也一并被拖入这沼泽鬼气之中,两人之间挨得太近,他不怀疑他的前襟与腰腹间的衣物也一并被她染湿了。
“……这种程度可弄不死我。”
她无力地将下颌搁在他的肩颈处,似笑了一声,跟一个神经质的疯子一样,这种情况下还能够笑。
巫马重羽颦眉,渐渐感受到一种被腐蚀的刺痛感,皮肤上传来的湿、冷、痛,反馈给他的是一种几近痛苦感受,他的体魄远不比陈芮强悍,自然拼谁熬得更久一定是个输字,可他推不开她,心一狠,咬动舌尖,血哺以咒,以一种颤音震动的音调念出,然后一条布满尖刺的黑红链子从他背部簌簌地缠上她手脚,将她的四肢缠起,再狠狠地撞开。
彭!
强烈的对冲气流将包裹的厚重粘稠鬼气撞散,她脱离开黑雾,从高处往下重重撞在湖面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碰击声响,水花四溅,再坠入水中,顷刻间那从湖下涌上的血便将湖面染成一片暗色。
但巫马重羽却并没有因此手软,他没有停顿,长袍猎猎扬起,像盛怒的羽炽朝着冒犯者对准,连续十几条黑红链子刺入水中,不断地翻搅动着湖面,波浪翻沸,响动震耳如雷。
“不是说让本尊别逃?那你呢,不敢出来了?”
比朝来寒雨的夜风更凉的声音在湖上荡远开来,气贯虹霓。
他盯着始终没有动静的湖底,慢慢停下了动作,湖面重归于平静,像一块墨玉的湖中看什么都嵬嵬漭漭,她消失了?
不可能。
他仍旧移目四巡,那些黑红链子在他身后扭动弯曲,一节一节地扫动着空气,只可惜之前在芦苇荡上飘着的萤火因湖上的恐怖杀意早已逃之夭夭,除了茫茫苍凉的黯淡月色,便只剩一片昏沉不明之景。
这时,墨色的湖面泛起了点点的光,起先是一颗、二颗,然后是一串接一串,最后泛滥成了一大片,定睛看去,才发现这些光点是一只一只白色翩翩的蝴蝶,它们不知从哪里而来,却一下将整个湖面占据,那些分开或许微弱的光连在一起却不容小觑,一下便将湖面照亮,连水被风吹动的波纹褶皱都一清二楚。
骤然出现的光亮令巫马重羽漆黑的面容亦映出了星斑水泽,若是别人或许会被这一幕唯美的景色吸引入胜,可他却感到了打内底泛起的威胁感,事出有异必有妖,他当机立断不给它们成形气候的时间,将身后的黑红长链掺挥过去,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长鞭一样的链索长长拍击在了水面,水丈起白柱腾飞,溃散了聚拢的白色蝴蝶,光线一下便趋暗了一大片,当他再继续时,那些白色蝴蝶却一下附上了他的黑红链子,任它用力掀,推进入水上天,都摆脱不了,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所有的缝隙都被白色蝴蝶填补,最后好像给它的表面铎了一层白色的银辉。
“耍这种把戏,又有何用。”
巫马重羽双眸精光迸射,单手快速结印,一则繁复而优美的咒法刻绘而成,满天的暗色一下汇聚于他身,一条没有实体的巨大黑蟒在他身上盘缠一圈,便嘶地扑向长链上的白色蝴蝶,它所至之处,风声冽冽,一圈绞转喷而来,白色蝴蝶碎翅断翼残落大片,像秋日的银杏落在湖面悠悠荡荡地铺阵开来。
“或许呢……”
消失已久的秾软女声空空淼淼地从上空传来,却不知从哪一个方向,四面环音。
巫马重羽捕捉不到声音的来源。
水面那些残落的蝴蝶骤然化成了比湖水更幽暗的紫黑色,它边渡一层不详的紫红,瞿染层叠的深蓝,汇成一种令人心惊的色调,然后它吐舌一卷将黑蟒连带着长链子一并咽入腹中,那一下爆发的强大吞咽之力几近强悍无比,其中还有模拟着腹绞肌肉收缩压辗,像是金属咬合机哪怕再坚硬的物体被搅入都会啃得粉碎成渣。
巫马重羽后撤用力,却被牢牢地吸拽着朝下,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前端破碎开来,他忽觉一股难以忍受的痛意袭来,远比肋骨打断更猛狠,他嘴角溢出了血,面色惨白,剧烈颤抖的眼眸朝胸前一瞥,只见舌尖血施下的咒术被破。
陈、芮!是她做了什么,破了他的咒术!
不待他的痛意缓过劲来,黑色的蝴蝶穿境过隙,掠过湖面,扑楞的扇翅声有了啪哒啪哒的回响,像一张黑色的网向他罩来,他躲闪不及,被裹入其中,如同先前陈芮被鬼头啃噬一般,他在这些暗黑蝴蝶的夹击之下,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手上、颈项与脸上皆不可避免。
“你还有什么本事没有施展出来的,我都可以一一领教,在你最得意、最自傲的领域胜了你,这才叫作赢,否则胜之不武,你大抵是不服气的……”
天空中分布着的黑蝶像一只只暗夜中睁开的蛊惑眼睛,在这其中渐渐显现出一道霜色湿润的纤瘦身影,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掌不由分说地向他推去。
他便重重地撞向岸边,擦过半人高的草地滑动数米,然后截止停下,翻身呕吐了一大口血。
她至上空踏光而来,白色的蝴蝶像慕恋花蕊地围绕在她身边,她身上的血渍被湖水冲刷干净了,风吹白了光线,清凉幽嬛欺世罔俗,眉目秾冶,眸如墨研,水藻般的发丝流溢于一身。
一只精巧的小脚踩在他的胸前,他抬目,迎上的却是一只浮光追逐无一丝质色的漂亮小手。
她扣住他的颈,令他的头被迫仰起,一下五指收紧。
缺氧的窒息令他苍白的脸开始涨红。
她凑近他的耳廓旁,低声道:“为了令阁下心服口服,陈芮可是没有用上其它手段,很单纯地与你斗法。”
大约在他快胸腔快爆炸时,她又骤然放开,看他控止不住本能地大口喘息,狼狈得像一条落水狗,估计他这一生,从未有现在这样的屈辱、不甘、愤恨无力的感受。
她受的,她都记着,并一一还给了他。
“可你还是输了。”
她道。
她、在、羞、辱、他!
巫马重羽呼吸粗重,白壁有瑕的面容一片阴森冷凝,他口中全是血沫,但却没有陈白起以为的愤恨羞恼,而是很快地诡异平静了下来:“……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
他一把拉过她,在她反应不及时,一口恨咬在她的颈肉,他是用上了狠劲,齿肉一交错,属于另一个人的腥甜便涌入口中,他将口中的血咽下再将他的血浸入。
陈白起痛哼了一声,直接肘撞开他,然后捂起后颈倏然站起。
而倒在地上的巫马重羽低低地喘息,偏起半张脸,如仙堕魔,眼尾猩红,同色妖孽的唇瓣似扬:“结、契!”
陈白起瞳仁一窒。
忽然心底涌上一种不妙的感觉。
两人脚下同时亮起了契咒,她低头一看。
“汝会成为吾之仆下,吾之结契者。”
他虽被她整治一番浑身狼藉凌乱,青丝如盘逶迤于耳畔胸前,湿衣紧贴苍白的肌理起浮,眉与睫,墨黑如画,湿泽润湄,但眼神却像钢刀坚锐,一字一顿,好似在享受着摘取这酝酿了许久的胜利果实,慢慢品尝着:“当初巫族是如何臣服于白马氏,尔便会如何臣服于吾巫马重羽。”
草!
陈白起听到系统的通报,才确定这是什么鬼的主仆契约!
可是为什么,他可以与她契约主仆?
除非……陈白起脑中灵光一闪而过:“你、你是白马氏一族的人?”
巫马重羽深深地看着她:“现下知道,为时已晚。”
她立即反驳:“不可能,白马子啻都做不到的事,你怎么可能做得到?”
当初白马子啻不是没有想过与那个懵懂不谙人事的“白马子芮”结契,但是巫妖王强横的血脉之力又岂是随便谁都能够令其为仆的,所以她根本没有想过巫马重羽会对她做到这一步。
事到如今,巫马重羽亦不怕与她讲出一则隐秘的过往:“南诏国本就是被白马氏舍弃的一支脉,只有阴阳宗才是正统血脉,是以巫族才会有机会利用诅咒的漏洞,以巫姑代替,由上古巫族祷告上苍,只要是源于巫族血脉,哪怕是巫妖王,亦必要受契约束缚!忠诚,屈从。”
尤其他方才渡了一口他的血,虽然无法完全混淆她的纯种血脉,但一时的压制却是做得到的。
陈白起感受到身躯传来一阵一阵的灼热,她看到地面的结契咒纹开始爬上身体,若契约结成,哪怕是她亦会被束缚。
该死的,是她一时大意了,巫马重羽的城府远比她以为的更深,他早就想好的对付她命门的办法,只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便一击击命。
他说的想杀她,不过是一则糊弄她的谎言,他真正想要的是降服她!
系统:检测到人物受不明血脉压制结下契约,成契完成度45%。
可恶,竟被他摆了一道,她得益于巫族血脉,就跟那句老句所讲的,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如今该她付出代价的时候。
血脉,血脉,等等,陈白起慢慢凝聚起瞳孔,她好像……可不止有巫族一种血统。
而她最大的依仗也从来不是巫妖王这重身份。
主仆契约依旧固若金汤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她挣脱不了,他亦陪在另一头,但此时此刻的陈白起心境已全然不同。
她瞳仁蘧然亮起,如流金璀璨的河流,那是比琥珀更透泽的颜色,她额上的银徽消失了,与之替换的是她身后浮现出一头庞然巨物,它没有具现出实体,但当它的虚影一出现,气势却一下连天地都要匍匐臣服,连同周边的黑暗、空气以及任何物质甚至时间都凝固了,明明四周温度没有发生变化,却令人感觉到冰封千里的彻骨之寒。
巫马重羽愕然,怔然抬眸看着。
这、这是什么怪物?!
那一片如雷霆威势的虚雾之中,一双金色兽瞳在团雾中闪现,冰冷而高高在上,仿佛看过了世间交迭变迁千百万年,看透了一切真伪虚假,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一切都显得如此渺小而透明。
咚咚咚——
心脏的跳动乱了,如今莫名感到心慌的人变成了巫马重羽。
血脉压制,契约逆行。
系统:检测到人物正与白马氏血脉结下主仆契约,成契完成度55%……65%……73%……100%。
陈白起在巨兽之下墨发飞扬,笑得两颗刚长出的尖牙若隐若现,一扫方才晦暗失意的模样,她受麒麟血脉的影响,雪肤之上有着漆金斑络,从眼角勾勒至眼尾处,盛颜仙姿之貌,如今却多了几分傲气凌人的尊贵无比。
系统:完成度100%,契约结成。
轰!
当契约结成之时,巫马重羽终于意识到身下的契约阵法的不对劲,当他看到本该出现在陈芮手上的隐形漆黑咒印镣铐却在他手上,而链子的另一头连接着陈白起的指中时,那一刻,他发现自己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了。
主持戒链,仆锁镣铐,一方施放,一方受承。
乱了,错了……明明一切都如他所设想的那般进行,但偏偏在最后一步,却全部脱离了原有轨道。
第四十一章 主公,恶仆
巫马重羽由主沦落为人仆从,这其中的落差可谓天渊之别,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且在最志得意满时被反杀直接撸白了,所受的打击可想而知。
他一身惨白风露地摇晃撑地而起,先前受到的**创伤令他维持不住铮骨挺拔的伟岸身姿,在他记忆中他很少体会这种纯然的皮肉折磨,不,应当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是以机体的不适应反而将这种感受扩大了,痛意漫袭,朽骨钝痛,这是“陈芮”留给他的痛苦,绵长而持久地折磨着他的皮肉筋骨。
无妨,这种苦,她吃的,他亦吃得下。
长长的湿沉深色衣摆委顿垂落在脚边,腰身勒得秀竹一般纤瘦,黑伞失了原先的格调萎萎跌落在一旁,他视而不见,却撩起猩红斑斑的袖摆,抚摸着手腕处的镣铐,细致而魔怔,状若失魂魍魉。
漆黑的镣铐并非实物,它作用于更深层的魂体,那上面扭曲着布满了金色如蚊?的符咒,细烁着的光芒不是柔和明媚的,反而是暗晦阴冷的,每一个,都刻着“奴”的耻辱印记。
陈白起在完成了契约便重新将麒麟血脉重新封印在体内,她那威盛太过的容颜也重新焕起了桃蕊葳蕤、春风拂面的状态,她跨步走上前,姿态娴雅从容弯腰拾起地上的黑伞,试探性地举于头顶,得趣把玩着伞柄,手上拉扯动作间,牵动着另一头巫马重羽的镣铐哐哒哐哒作响。
她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想什么?”
如此平静又随意的询问,就好似忘了之前他们之间的那一场殊死搏斗,鲜血淋漓。
手上代表着“奴”的镣铐无形的束缚一动,那哐当哐当的撞击清脆声便提醒着巫马重羽,它是如此刺眼而屈辱,他指尖狠狠掐紧了链条,指甲泛白:“……你怎么做到的?”
知道他这是“死不瞑目”想得到一个能够令他将满心不甘与崩溃说服的答案。
可陈白起凭什么要满足他的想法。
她举起手,轻晃了一下代表着“主”的魂戒,抿唇一笑,和善如壁龛内受人供奉慈悲的佛像:“你猜啊。”
“……”
巫马重羽白瓷般的容颜像被一颗石子砸中,完美的面具终于从中碎裂开来,他眼神终于不再平淡,那目空一切的傲慢被人无情地践踏蹂躏,陈白起实现了她曾说过的话,她成功摧毁了他的高高在上。
她做到了!
他缓缓地抬起眼,眼角处似眦裂一般,沁着猩红的色泽,水珠银丸一面数九寒天,漆黑如渊的一面燃尽地狱之焰,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舍弃一切疯狂的复仇者,幽浮的衣袍与丰沛的墨发如鬼魅兴风作浪扬起,他双手快速结印,肉眼只见一道道残影,他身上汹现一股薄喷嗜血的寒意,但气候未成,下一秒他却抑不住一口血喷出,要硬撑着身形才没有跌倒在地。
“不、会、的……”他咬牙,黑的发,白的脸,红的唇,交织成一幕浓重的怨冥行凶的画卷,他不肯放弃,手上沾着刚喷出的心头血,选择继续虚空绘咒符,但是无形的天道规则将他整个人压垮,“啪”地一声他单膝重重跪地,他闷哼一声,将即将嗌出的痛呼死死地咽回喉中。
他的双臂被金色链子一圈一圈地缠缚束紧,高高地抬起张开,上半身挺直仰起,任他如何回抽都挣脱不了。
看到他几近歇斯底里抵抗的样子,陈白起微眯起眼眸,此时的心情很好,好到都可以稍微不去计较他之前做出的种种针对她的恶事。
“巫马重羽,这自作自受的感觉如何?”
她收起黑伞背于身后,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跟前,蹲膝撑臂地与他对视。
她其实此时这一身也都是伤痕,束扎好的头发乱了章法,泻披了一身,衣服被湖水浸湿透了不算还破损了不少地方,破破烂烂的布料勉强还能够遮住身躯,从别人的视角看来,估计他们两人此时的凄惨程度大抵是不相上下。
一个惨胜,一个惨败。
“现在想起要杀我了?可是晚了啊,你已认吾为主,弑主前只怕你会被契约反噬先杀死。”她细眯的眼眸中闪烁着精光,遗憾地朝他慢声道。
巫马重羽双臂大张,衣襟因激烈的挣扎被松散开来,扯开了大片冰玉水莲一般惹眼的肌肤,长颈如脆弱的鹤含着冶情,谁怜好风月,他就着这种屈辱又羞耻的姿态面对着她,他胸膛起伏着,鼻息凌乱地盯着她那一张恶意嘲弄他的面容,她就是故意在羞辱他,她就是想气他,想让他理智全失受她摆布。
“怎么?这是想着杀不了我,便打算自杀一了白了?”
自杀?
巫马重羽像被这两个字灼痛了心脏,一种漫过心脏的窒息紧逼之意令他瞳孔动荡起伏不已。
“羽儿,好好地活着,是阿父对不起你,阿父怕是撑不下去了……”
“重羽,别任性了,你阿父是爱你的,他只是太痛苦了,所以才会觉得生不如死……”
“累吗?难受吗?不,你不该有这些情绪,因为你不配。你要恨便恨你的阿父与阿姆,他们自私地抛下你自杀而亡,留下阴阳宗这一堆烂摊子给你,你必须学会在痛苦中成长,别学他们一遇到自己接受不了的便想着逃避,自杀是这世上最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做的事情,是会下阿鼻地狱,永世不得复生的!”
脑中太过多声音一下杂乱地充斥而出,有虚弱歉意的,有劝说叹息的,亦有恶意恨斥的,他的童年围绕的全是这类声音,它们一次一次地提醒着他,他是被抛弃的,他承受的那本不该过早压在身上的重担,全是因本应在这世上最爱他的人却不肯为他恋顾这世间。
他没有了至亲,他学会了在孤独中坚强。
他没有了童稚,他学会了如何猎杀背叛者。
他没有了人性,因为他过早泯灭了人性。
许久,他剧烈起伏的胸腔平复了许多,上扬的肩胛骨紧绷着随时准备攻击的动作变成了收复“羽翼”防御胸前的举动,他似乎被“自杀”两字而刺激到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一生最痛恨的便是随意放弃自己性命的人,他不会去做那般懦弱的人,他绝不会让自己变成他曾经最痛恨的那一类人!
当那种极端的情绪全力发泄过后,属于他本性中的冷酷理智又重新占据了,他虽然自视甚高,却不是什么清高到不容玷污自的学子,也不是那视清白名声如性命的妇孺,他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在龙蛇混杂中弱肉强食的江湖人士,只是他一生顺风顺水,能力拔群,从来不曾败于他人之手过,是以一时难以接受自己跌落神坛,更遑论因一时的傲慢大意而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陈芮,你想做什么?”他问她。
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虚若蜉蝣,亦像水底暗不见光的淤泥,沾之便满手湿冷嫌恶。
哪怕在心中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输了一次不代表着什么,可是巫马重羽仍旧没办法即刻轻易地迈过去这一步。
陈白起古怪又意外地看了他两眼,他此时眼底的疯狂之色隐了去大半,只余些许勾缠藤蔓丝状的腥恶爪子,因他的脸长得太好,抬眉扬睫间,像一个被坏人折磨俘虏的貌美孱弱郎君。
“……你倒是意外的,能屈能伸啊。”
这么快就冷静了下来,分明先头还是一副与她拼命同归于尽的架势,他要不是被刺激疯了,那便是一个心机深沉到可怕之人。
疯嘛,先前倒是疯过一场,如今……他自当是后者。
但这样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好,陈白起半点不担心弯起恢复粉桃色的唇畔,因为这么的人以后就会是她的了。
她施施然起身,一拂抖袖袍,一股雾霭便从她衣间飘散开来,水汽带走了她湿衣的垂坠感,风起衣裾飘飘然,她道:“你我既定下主仆契约,这代表着主人所吩咐的事,仆人必须达成,现下主人我这儿呢便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听她开口闭口的“主人”“仆人”,对于她进入角色这么快,巫马重羽此刻只觉得此女面目可憎。
她在起身之际,便松动了契约链,那将他吊起的链条松落,酸痛的双臂重获自由后,巫马重羽脱力便跌坐在地上,身上的血仍旧在细细潺潺地流,他面色已白如纸,漆黑湿濡的纤靡睫毛,映着白蝶那同样白炽的光线,似几近透明的薄胎瓷随便碰一碰便脆弱碎裂。
这个主仆契约有一种诡异的心理暗示,便是下者对上者油然而生的亲近感,令他心底的恨与恶意无法从中兴风作浪。
他一获自由便想爬起来,但努力几次都无济于事,太过无力的躯体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胸口处那火辣辣的痛意,快要将他整个人都灼焚成焦。
陈白起瞥下视线,太过粗重嗡鸣的喘息声昭示着他此时过于糟糕的身体状况,她知道她下手时有些迷度了分寸,想反虐他的心态失了平衡,这才造成了他如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虚弱模样。
她倒是“好意”伸手搀扶了他一把,不顾他身躯本能的僵硬与抗拒,强硬地将人拽扯了起来,待他站定好了,就迅速松开了手。
碰到他,膈应的又岂止是他。
她打开面板,上面记录着关于“巫马重羽”的人物资料,如今负面影响15%,精神力受损过半,血量过低,总之整体形容就是一个被玩坏了的破败的布娃娃。
出于某种现实考量,陈白起对他道:“你身上必然有医治伤势的药物吧。”
她不想救他,他就自救吧。
他看了她一眼,翳翳松散垂落的碎发半掩那皎洁无暇的眉眼,再淡淡覆下。
见他半死不活地温吞模样,陈白起又恶趣味地补上一句:“主人不允许你死,你就得好好活着。”
可难得这一次巫马重羽没有动怒,他白玄双色袍下湿映着底下蜀绣的凤尾翎若隐若现,手一招,那一柄在陈白起手中握着的黑伞便刷地一声撑开,然后脱离了她掌探,旋转着飞回到了他手中。
陈白起看着空落落的手,又看了看她曾眼馋过的东西,挑眉,原来这东西还认主啊。
从伞底中取出一物喂入口中,巫马重羽一震袖风中便有一股金银交织的流莹之光缠绕着他指尖,越发衬得他的那只手比月色更绝色,他衣袂浮扬而起,湿粘似水藻的青丝寸寸发干,柔顺依软地披散在他背后,当他再睁开眼眸时,整个人的气色依然大为改变。
虽然天生玉白的唇色依旧不比其它人康健,但看得出来他已经恢复了些过来。
好家伙,这人的底牌果然不少,要不是他一开始便打着想俘虏她为仆的阴险主意,他们只怕还得你来我往斗个天黑地暗,不知年月,只可惜他棋差一着,如她所讲,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巫马重羽,现下可能使你做事了?”她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巫马重羽扬起黑伞前沿的伞橼,露出半截挺直的鼻梁与水色唇瓣,受契约所困,心中再不愿,还是淡声道:“尽请吩咐。”
陈白起一瞬收起了脸上的嬉言玩笑,然后掉头默不吭声地朝着一个方向徒步走去,巫马重羽不解其意,顿足了片刻,亦随之跟上。
芦苇荡那一片丛丛郁郁的地界被铲平了一大片草地,超过半人腰高的粗长草杆,跃高伏低的白蝶泛着白炽光在前开路,它是巫蝶吞噬了黑鲸后开发的新功能,它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伤害力,照明跟探路,作为侦查却很有用。
乌漆嘛黑的窸窣草杆间,陈白起扫开阻挡的杂草,走到了巨所在的位置,他依旧静静地伫站在那里,麻木不仁,河水清清,水波折射着的光映在他的脸上。
巫马重羽跟随而来,顺着她的视线,自然也看到了那个北戎人。
他跟盘桓在水中的石头一样,不畏寒冷,不惧雨霜,木然而了无声息。
但很快他却发现了些不一样的现象。
那就是这个北戎人所站的位置竟是方才唯一没有被他跟“陈芮”战斗波及的干净,连激落的湖水都仿佛有意避开这片地域。
他怔愣着出神。
陈白起没有去关注身后巫马重羽在想些什么,她身上虽经过方才的战斗亦是血与污渍,没有了往常的干净与整洁的体面,但她却很是随意,就像大雨滂沱中仍旧可以安逸前行的自在。
她站在巨面前,他没有反应,其实早就丢失了自我,一直都是巫马重羽在操纵着他的躯壳在动作。
眼底有某些隐痛的情绪在扯动着,陈白起看着他在浮光水纹波泽中显得硬朗呆然的脸,沉声道:“替他解了咒,令其恢复如初。”
巫马重羽忽然茅塞顿开,之前没有理顺的线索如今都一一串连了起来,她不远千里特意出现在这里竟是为了……他将奇异的视线落在那具笨重壮硕的身躯上。
老实说他从未将这么一个人放在心上,在他眼中所谓的北戎常德胜将军也只是是一个趁手可利用的工具人,自周朝世子将人带到他面前,让他将此人抹杀掉意志,炼制为一具傀儡躯壳,自此他只需要做为一把刀、一件兵器的存在,是以他无须了解此人,也根本不曾关注过他的过往。
但这人……竟与巫妖王“陈芮”有关系?
他忽然心头难得涌上一种名叫后悔的感受。
若早些知道这人对她有这么大的价值……
忽然一道凉薄似讥轻问:“现在想这些有用吗?”
巫马重羽抬眼,正好看到对方侧过身来,两人的视线对上,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强者,还都是多智近妖的人物,只一眼便能够嗅到同类的味道。
“你已经翻不了身了。”
她朝他温和一笑,不必摆出一副尖酸刻薄的神色,便已可以将他一击击溃。
巫马重羽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尽,他眸似幽水,越是极致的深,越衬得肤色惨白。
很好,他心底扭曲地狞忖着,他颀赏她此时的小人得志,不过来日方长,他相信迟早会将这一切一一还给她的。
“喏。”
他没有开口问任何问题,如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向来都等着别人主动开口凛明,自不习惯样样垂下询问。
她让他给这么一个四肢粗壮却头脑简单的人解咒,他恶意地想,只需随便对上一点手脚,这人就会完全地废了,昼时他倒是想好好颀赏一下她那有趣的神情。
主仆契约只能够约束不能够伤害“主人”,可不包括其它人,他多的时杀人不露痕迹的手段。
“别想耍花样,若他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你必摧心剖肝,痛不欲生。”陈白起盯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玩笑地出声警告着他。
她口中的话对于被契约绑定的巫马重羽而言相当于金科律言,他缄默半晌,面无表情地冷冷吐出四字:“小人之心。”
第四十二章 主公,忠犬
陈白起也摸不准他是暂时按耐着锋利的爪子逆来顺受,还是想借机搞风搞雨,是以倒也是不介意自己先小人后君子。
诡计被事前破坏的巫马重羽也不气馁,更不会有心虚的感觉,甚至倒打一耙也是他理直气壮的基本操作。
解咒只需他的一些鲜血绘咒,他无不嘲弄地想着,他如今浑身上下的血多的都几近用不完,倒也不必特意再割取了。
漫不经心从衣上按沁出一些,他走到这个比他还要高大半个头的粗鄙丑陋的大汉面前,白皙指腹上蹭的血轻按于他额心之处,心中嫌弃面容却平淡无波,另一只手在空气中快速结印,一道暗紫光芒一闪而过,他的血自行纹制出一道朱红的咒符刻在巨的皮肤上,这过程很顺利,并无遗漏在展现在陈白起眼前。
她紧紧地盯着巨,不想错过一丝变化,在咒符渐现渐隐过后,巨木然呆滞的眼神颤动了一下,然后一道一道的彩线浇筑其中。
巫马重羽收回手,却颦眉地看了看指腹处快要干涸的血迹,他道:“解了,只需稍待些时候便能恢复神智,可还有事要吩咐?”
淡淡的嘲弄语气,但陈白起却完全不在意,或者说她此时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巨身上,哪管巫马重羽这黑心鬼讲了些什么。
见“陈芮”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心挂念着那个黛黑无毛的蛮奴,他微眯了眯眸,心中对她的审美与眼光简直鄙夷到可笑的地步,他掸掸了袖摆,径直朝静粼湖水边去净手了。
而陈白起则一直守在巨的身旁,她没有喊他,也没有碰他,只等他慢慢恢复神智。
巨的意识在这之前一直沉陷入一片黑暗沼泽之中,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一直虚幻地飘荡在不知明的地界处,不知冷不知热,感受不到饥饿也不知时间的流逝,他就像一抹游魂随波逐流,茫然若失,直到最终消亡在这天地之间,可他预料的结局并没有到来,一道强烈的光将他的意识拉拽了出去,他久违麻木的感官开始有了知觉。
风凉的惬意拂过皮肤,草地独有的湿潮泥土气息钻入鼻腔,他眼中开始从黑白两色增添着虹色,其中那在夜色之中跳跃起舞的白光吸引住了他的全部目光,他仍旧不太清晰,眼神茫然而不自主地追随着飘浮在他四周的光。
他静静地注着一处良久,这才逐渐感知到四周的情况。
哗啦的水声就在旁边,比起眼睛的捕捉速度,这次他拉长的耳朵更快察觉到动静。
他挪动不太灵活的木讷视线转动,当看到阴阳宗宗主巫马重羽的身影时,哪怕他根本还没有将人认出,但身体的本能却生起一股嗜血的狠戾气。
巨对他怀抱着强烈的杀意。
嗬!
喉中如兽类一般低吼了一声,他全身的肌肉调动形成鼓囊的攻击状态,就像一个巨型的碉堡准备发动。
“巨。”
这时,一道温软轻绵的脆生女音占据了他的全部听觉,唤醒了他的理智,他一震,然后愕然又惊惶地看过去。
只见他侧手边不远处站着一道娇小的身影,在他这得天独厚的身高眼中,很多人都比较矮小,可她不同,她在他心中是带着一个“娇”字,令人心头发软,想卑微地讨好,小心翼翼,更想要好好地守护与靠近的“娇”。
他近几怔忡地看着她的眼睛,浅色木质纹路的眸子一紧一扩,最后翻腾汹涌成晦黯的大海。
他不思议喊道:“……女郎。”
喉结突起处滚动,似堵住了一样,只能讷讷地喊出这两个字。
陈白起惊喜道:“巨,你认得我了?”
她上前迈近了两步。
真的是她!
虽然容貌又变了,但他不会认错,是他的女郎。
他眼下早已忘记了上一秒对巫马重羽的仇恨,他呆呆傻傻地上前,却是扑通一下跪在她面前,伸臂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脚踝处,没有用力,似不敢,怕会揉碎了她。
他对她的珍惜刻入骨髓。
陈白起被他这一番出乎意料的操作整懵了,等他像一头恶龙守着宝物一样拿尾巴圈起守护时才安心时,才哭笑不得道:“你快起来,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与以前一样动不动就跪在地上。”
巨个头大,做什么事情都显眼,虽看着憨厚呆傻,实则每次他有所求才会这样固执地跪地不起。
她看懂了他的肢体语言,他嘴笨讲话常常过于简短令人听不明白,是以通常是动作多过于用语言来说。
她用手掌按起他宽厚贴地的额门抬起,才发现他竟出了一脑门的汗,心头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她叹息道:“有什么便说,我哪样不曾允过你。”
他抬起头,硕大一个脑袋,依旧木讷无神的脸,但蒲扇大手却紧紧地攥起成拳,内心紧张又激动。
粗噶的嗓音用低沉的语调,很是慢、重,笨拙道:“巨,不想再走了,不要将军、不要功名,只想跟从前一样。”
哪都不肯再去,他想永远陪在女郎身边,为恶犬走狗,为前锋哨兵,他害怕她再赶他走,这一次,他死也要死在她脚边。
陈白起鼻头莫名一酸,只觉得她跟他好像兜兜转转历经年月,辉煌过、落魄过、生离死别过,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原来人生最美好的日子却是还能回到最初,故人重聚一堂。
她好似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好。”她点头。
巨一开始心底还觉得女郎可能不会轻易同意,但结果却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梦寐以求渴求的东西眨眼便自动落入了他怀中,他难以置信,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仿佛在问,是真的吗?
这傻子。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故作坚硬凶狠道:“我这一次本就是专程过来接你回家的,即便你不跟我回去,我也是拖也要将你拖走的。”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是以**本没有时间去思索女郎出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原因,也没有想过自己之前究竟发生过何等恶劣的被掠夺行为,直到意外遇见了女郎,他感觉一切都虚幻美好得不真实,像梦里一样,诚惶诚恐着接受着一切。
“是为了巨……”
巨粗颈处的青筋隐忍地紧绷起,眼眶一下便红了,他低下头,那塔一样深俱威慑性的身躯却不显凶恶气势,反而跟被领回主人家的忠犬似的呜呜低鸣讨乖。
“站起来,巨。“她喊他。
巨一抖,身躯应激地撑地站起,当他完全站立时,巍然的身躯一下便将陈白起面前的光线挡完了。
“女郎……”
他意识到自己挡到光了,忙挪侧在一旁,当那白蝶的光洒落在她身上,巨这才意识到之前忽略的一些情况。
“女郎,是何人伤的你?!”他面色遽变,两只无神的眼一下戾气横生,血腥充斥。
夜色昏暗,他的感官本就恢复迟缓,是以这才看清她衣物多处撕破,暗红血渍早涸凝在衣服上,明显在不久之前她曾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见他一副打算跟她的仇人拼命的模样,陈白起这才记起巫马重羽这一号人的存在。
“你刚恢复神智,有些事情我晚些时候再与你讲,我目前在秦国当官,我既已接到你,自然是要启程回去的,你想好好想一想,可有什么事情要去处理的,若是紧急我便与你一道,若能缓便延迟些许时日,你便与我一道先回秦国。”
这事说来话长,她没打算在这里跟他慢慢解释,于是转移了话题。
巨有些没有从刚才的暴烈情绪中回过神,但他向来对陈白起的话奉若神谕,哪怕心中还在虎视眈眈想揪出伤她之下,但嘴上却回道:“巨,记不得了。”
陈白起讶道:“什么记不得了?”
她有些紧张地又连问几句:“你不是记得我吗?你忘了什么,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吧?”
巨挠了挠脑袋。
“巨,我。”
“记得女郎。”
“还有呢?姒姜,姬韫,北戎王,这些人你还记得吗?”她问。
巨闻言,低下眼似在用力回想,但最终无果,他抿了抿厚唇,那张寡淡而刀刻深邃的面容上全是认真,憋了半天才道:“巨,只要记得女郎。”
陈白起怔住了,张了张嘴,最后却不知该怎么问了。
而旁边就在十几步路距离净手的巫马重羽,自不可避免全程听完两人的对话,却是半分兴致都无,他此刻只是满脑子在思考着该如何摆脱这主仆契约。
摆脱?
若是陈白起知道他是这么想的,估计会对他的异想天开嗤笑一声,他是没看到巫族这么费尽心思、机关算尽,可这百年来都始终没有彻底摆脱掉白马氏对其的影响吗?
更何况系统定制的主仆契约可比他原先那个更霸道牢固,除了她自愿与他解除,否则只怕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掉这个主仆契约。
“巫马重羽,巨是怎么一回事?”陈白起喊起事不关己,慢吞吞地湖边净手不归的人。
巫马重羽一听,便掸了掸手上的水渍站起,转过身道:“可不曾听过会有失忆的情况,你不要将什么寻不着缘由的烂帐都算在我头上。”
方才那个笨犬好似想对他对手,只可惜被那多事的女人阻止了,否则那笨犬现在只怕不止是失忆,而是直接失智变成一个真正的大傻子了。
第四十三章 主公,偏心
仆人能力出众是一件好事,但就是性格太独立特行、桀骜不驯,但问题应当不大,陈白起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当初这咒术是你下的,如今人出问题了,问一问你亦无可厚非吧。”陈白起觉得他的发作有些莫名其妙。
巫马重羽也觉得自己心态失衡导致于过阴阳怪气,他沉吟了一下,“好心”建议道:“他只怕是脑子有问题了,你该寻个名医替他医治一番,或者……我替你搜查一下他是否是真的失忆了。”
改?
是不可能改的了。
陈白起真想呵他一脸,这是在内涵谁呢,她不善地看了他一眼:“巨是不会对我撒谎的。”
“那难不成你认为我在骗你?”巫马重羽亦脸色微沉,水潋意态朦胧的眸子顷刻上挑,压迫瞥她。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之际,这时,巨一个闪身挡在了陈白起的面前,他虎背熊腰,尤其还穿着一件漆鼠棕油毛皮,手腕跟脚腕处各绑着皮质结带,愈发衬得其关节粗壮,肌腱壮硕出奇的高大,他往那儿一站,就像半垛城墙竖在那里,此时他双膝岔开微蹲,对着巫马重羽方向凶神恶煞地盯视,好似只待一个信号便会冲上前将人撕碎。
“巨……”陈白起眼前的光线一暗,她抬起头便下意识喊了一声。
巨听到了,转过头,他的五官较中原人更为立挺,像古希腊中的雕像,但却不是那种传统性三庭五眼的长相,只能说他每一处都是天地风雪粝磨刻出来粗犷。
“他,危险。”
陈白起偏过头,看向他的眼睛,一时不知道他这话是因为他自己还是因为她,他既然失忆,只怕是不记得巫马重羽对他的控制跟奴役的事了,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你,还记得他?”
“不……”他摇头,却露出犬牙,眼皮因半垂掩住半颗瞳孔,一盯人便显得麻木而凶狠:“他对女郎,有杀意。”
所以说,果然是兽类天然精准的直觉令他对巫马重羽一开始便警惕与反感?
陈白起自然知道巫马重羽对她是何感想,但这又怎么样,他反抗不了契约的意志,无论他怎么想都只能屈服于她,她拍了拍巨比她腿还粗的结实手臂,想让他让开,但巨却却将她拢后。
巫马重羽淡淡地看着巨,一般很少有人能读懂他的眼神,那无谓平淡之下他的神色轻蔑,就像在看一只渺小的蚂蚁一样。
“看来你当真忘了……”
忘了,曾被抹掉了神智支配的恐怖。
他话音刚落,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将巨笼罩,他瞳仁一窒,手心发汗,咬紧牙牙龈的力道几近出血,他抵抗着身体乃至灵魂的颤栗。
他不屈服,仍旧用力地瞪着巫马重羽,巨对他的反感油然而生,像天生的仇敌一样,他只要一看到巫马重羽便克制不住嗜血愤怒的冲动。
但这个人,又令他本能地感到了极致的危险,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想让女郎靠近他。
巫马重羽用一种看虫子类似的怜悯目光,高高在上,但实质却是冷酷而恶劣,当他正准备动手,却不期然对上了蠢狗背后的那一双如寒雾笼月的清明眼眸,那里面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只要他再轻举妄动,下一秒她便会杀了他。
之前,她遍体鳞伤,都不曾有这样的毋庸置疑的杀意,现在只是他随便震慑一下她的笨犬,她便要杀他。
对啊,他想起来了,她不想杀他,特意交待他给自己治伤,都不过只是为了这个蠢货解咒,如今他不再有多重要了,随手抛弃又何妨?
巫马重羽从没有这样憋屈过,连教训一个冒犯他的人,亦要隐忍着不发,他甚至愿意冒着被契约反噬的伤害杀了这个蠢货,但他的理智却及时止制住了他的疯狂。
不值得,他提醒着自己。
最后,他却只能说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陈芮,是他在冒犯本尊。”
几乎是气音从牙缝中轻淡嗤出的声音。
陈白起很顺口地接了一句:“他方方才从你的咒术中醒过来,头脑混沌,不过言语几句冲突,你就不能忍忍?”
很好。
巫马重羽只觉一种上来又下不去的气正堵在了胸口处,让人窒闷。
他忽然感受到来自于弱者带来的天然优势,凡事都要别人迁就才能够活下去,偏还有人认为这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
陈芮,她偏了心。
可偏心这不是病,是没有药可以医的。
陈白起将人怼得无言以对后,这才对巨解释着:“巨,巫马重羽曾是我们的敌人,可如今他与我结下了主仆契约,不得违令于我,所以今后他不会再对我们做什么坏事了。”
巨自然是相信女郎所说的话。
他皱起眉,硬邦邦地批评着:“他不好。”
陈白起看他确实接受不了,便教育道:“他好与不好,于我无关,他只需能做事便好。”
巨这下听懂了。
他勉强收起身上带刺的敌意,重新再看了巫马重羽一眼,诸多不满都潜进了心底,之前一直紧扼心脏的感受松驰了许多,既然女郎觉得他有用,想留着他,他便不会再执意反对。
而听着这对主仆就这样当着他面讨论着自己的事,巫马重羽面上是一点好颜色都没有了。
——
顺利解决完巨的事情之后,陈白起便让巫马重羽带着他按他们之前计划的路线撤离,她相信巫马重羽的本事定能安然带着巨离开,而她还需要留下来与孟尝君他们一起面对北戎族的后续问题。
只是巫马重羽这人天生反骨,为保障巨的安全,她对他下了死命令,绝不充许他以任何的方式伤害巨,见她跟保护一个宝宝一样对这么一个彪形大汉的事进行无巨细的安排,巫马重羽只觉可笑。
商定好汇合的地点,他们便先行离开,而陈白起从系统包裹内拿出一套干净的新裙衫换上,又重新扮成了侍女“阿芮”回到了营地。
这次巨刺杀北戎王的事情自然会在北戎掀起轩然大波,她在营地里是有印象的,不少人见过她,如果她就这样消失,只怕会给孟尝君带来麻烦,她必须回去与孟尝君待在一起,避免被北戎人怀疑上,只等他们查出些端倪眉目,与他们扯不上关系,才能够顺利脱身。
死里逃生的北戎王第一时间便派人在围猎场营地内四处搜查巨与他的队伍,篝火场上的刺客基本上都抓的抓了,杀的杀了,这些人与巨无关,抓了也问不出什么具体确切的内容,而北戎王他早被陈白起置换了一段记忆,他只记得被人刺杀,但却记不清楚是谁动手了。
但无论如何,巨跟他的人一并失踪一事自然成为重大的嫌疑。
嫌疑到底不是明确了犯罪者,她要救的只有巨一个人,可不会替周国将这些腌臜事遮掩过去,她扫清了关于巨的痕迹,自然也留了不下别的线索引导代替。
她回到营地之时,也懒得装惊慌失措的受惊少女模样,而是直接小脸一低,默不作声,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小白花气质油然而生,没有人会怀疑这样一个无害又弱质纤纤的漂亮少女,她自然很快便被人带到了孟尝君的跟前。
孟尝君这边与他的扈正经北戎军的盘查,他们的态度还算和善,估计也认为孟尝君他们嫌疑很少,只是例行询问一些线索,当看到陈芮被人带过来,那北戎军忽然神情有了些许变化,正准备上前,却被孟尝君先一步越过,他长臂一伸将人拉过护在怀中,那姿态全然是不容染指的霸道。
他抬起深邃的眼眸,唇畔含着笑:“她一介弱女,方才只是被本君事先藏躲了起来,她的事本君愿一力承担。”
陈白起伏倒在他身上,小手撑着隔离稍许,不让距离彻底成负,她那娇小而体态匀称的身段被高大的男子虚拢在怀中,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了大半,任谁看这两人都不像是单纯的主子与奴婢关系。
见他执意要维护那婢子,他们倒是不好得罪孟尝君这个商业大君,在问过一些细节后,又多看了两眼事发当时一直不在孟尝君身旁的“阿芮”,心下暂按捺住,便道:“不敢,请这两日里孟尝君不要随意外出,等查明刺客的底细与旁人无关,王便会亲自前来致歉。”
孟尝君倨傲颔首,淡然一笑:“那便希望贵族能尽快查明一切吧,毕竟本君的时间可耽误不起。”
“自然自然。”
大批的北戎军急匆匆地离开了,同时也带走了晃如白昼的火光,只留下了一部分兵力留守防备,营地内经过之前那番惨烈的变故,四周仍旧一团乱糟糟的,倒在地上的尸体被人抬走了,地面不可避免留下了大片的血渍未干,盛大的篝火在后半夜已然是残灯末庙。
全部人都被勒令不准随意外出,除了严阵以待的巡逻军队,再无其它闲杂人等在外行走。
入帐后,孟尝君挥退了左右,借着烛火打量她,问道:“方才一转眼便不见了,你去哪里了?”
第四十四章 主公,清醒
陈白起早前与那黑心白面的巫马重羽一番斗智斗勇下来,要说不觉疲惫劳累那都是假的,那一身的血也不是假流的,虽然他或许伤得更重,但她当惯了办公人员的按部就班的作息习惯,高度精神集中后便会进入昏溃的休眠时间,眼下夜色深沉,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困意阵阵。
她挨着案几坐下,臀下圃垫松软,室内静谧香馨着一枝山野檀月枝花,蕊粉瓣白俏生曳于水中,她支撑托腮懒怠回道:“北戎王不能死,自是去救人。”
如今人已成功救走了,该安排的事也都安排妥当,所以陈白起觉得任劳任怨的“婢女”身份也该正式下岗了。
“所以将本君安置在北戎军中,便眨眼消失不见了。”
他也隔着一张褐红梨木案几在她对面坐下,铜兽睨吐赤焰将帐中的摆设映得亮黄,影影绰绰间,他亦支颐慵懒斜靠,与她亲密地低语细喃:“你要做的事,便是去救那北戎王?本君倒不知,你何时与他有这般交情了?”
这完全讲的便是反话,她要真与那北戎王有交情,何至于来一趟北戎春猎还得求到他头上帮忙。
她睫毛绻绻垂下,撩起一眼,漫漫道:“我说的救人,不是指北戎王。”
见她困成这样,都不与他讲实情,孟尝君有些不愉:“你这般吞吐话语不详,莫不是不信任与本君?”
只是累,想睡……
“是我一个旧识,你都不曾见过的……”
他淡淡地截了她的推脱之词:“是北戎的那个常胜德将军吧,说起来,好似许多年前曾在楚国的春日宴上见过他一面,那异与中原人的高大奇特模样,至今仍记忆深刻,倒也不算完全不认识。”
陈白起顿了一下,瞌睡都被他的话惊走了一半,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好奇反问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她其实想知道,是否别的人也看出来了?
孟尝君斜睨着她,冷魅的桃花眼折射着浅辉色的光泽,有种奇异的温柔流转其中:“你要救的,无非是将会陷入险境之人,而那个被北戎王猜忌避讳,如今又可疑失踪的常胜德将军不就是现成的人选,所以你将人藏到了哪里?”
也不难猜,只是其它人没有他了解她,更不知道她这样一个潜藏在外来队伍中小小低微的婢女的真实身份与目的。
陈白起指尖轻点着案面,有一下没一下,也没必要再隐瞒:“他离开了,但他不会成为这场对弈的牺牲品,我会让他彻底脱离这重身份与这些阴谋诡计。”
有些事不必言明,仅从她的语话跟神色便能探知,孟尝君原以为这个北戎前将领不过是“陈芮”想要获取的一件有用工具,但听到这里却觉得他只怕是想错了。
“他于你而言如此看重?”他呵笑一声,挥袖一扫,坐起了身子,却没有先前那般好心情与耐心态度了:“这旧识倒是打哪儿认来的,本君只知你来自巫族,海外之民,自来秦为官便一直驻守于秦国四野,而秦国与楚国互不相通许久,你是如何与这蛮人将军有旧的?”
陈白起只笑了笑,却没有多说什么,她控制不住打了一个秀气的哈欠,眼皮渐渐垂落,困顿地盘起手,将下巴撑在手腕处:“他不会再是什么北戎常胜德将军,他叫巨,这个名字是我以前给取的……”
孟尝君听得很清楚,他默然不语。
见她像快要融化成液体状态的懒猫一样整个人都趴到案上了,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动,道:“你分明记得许多人,不是这世,而是上世,那为何你却偏偏不愿与我相认……”
陈白起此时已经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室内很温暖,底下还铺着一张舒适的毛垫子,春寒的凉意侵不进帐内,她不一会儿便打着轻微的酣声,安眠的睡颜恬静美好。
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是令人心惊深黯的痴缠,只有在她看不到的时候,他才会放任自己放纵,他撑臂起身走到她的身侧,弯腰将她轻巧地抱起,小小一团不敢用力,力道温柔缓慢地放在了他的床榻之上,褪了鞋袜,盖上带着他的气息余味的薄衾。
“无论如何,你终究还是回头了……”
他回想起在那一片被毒烟勾兑得稀离妖异的大火之中,他眼中映着薄红,执着要在那一片混乱杀戮中寻找着她,不肯离开,直到那些撕开了北戎皮的刺客杀来,他堪堪躲避开一剑,顺势抄起对方的手反剑刺入,尖锐的剑锋没入肉腹之中,鲜血止不住咕噜咕噜地冒出,他转头的目光一片冷冽沉戾。
毒雾吸入久了,会逐渐令人四肢麻木,出汗、头晕乃至呼吸不畅的反应,一时半会儿不致命的一种大面积扩散的毒素,远比致命的更好控制与寻找,只要再加上这些可以如无人之境杀人不眨的眼的刺客在,那便会是一场难以抵挡的灾难。
他们有意在密集的人群当中制造混乱,杀人不是为了泄愤或者怨恨,只是一种冷静无比的手段,不拘泥于身份,见人就杀,而在遇到孟尝君一队人时,他们遇到了阻碍,像在平坦路途上遇到一块拦路石,但这并没有令他们退缩,这些人显然是一群死士,没有人性亦不惧生死,一心只求完成任务。
他们大抵事前服用过解药,不受这些弥漫在四周受火炎催化的毒烟影响,但孟尝君的那些武士却渐渐感觉到了体力不支,一些人在前对付刺客,不断倒的倒、伤的伤,现下逼近眼前想逃只怕也晚了,因为刺客已经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另一边大批北戎军倒是赶到了,那密集响动的凌乱脚步声不容错辨,只是他们在审时度势后却不敢贸然冲进去,只是调动了所有兵力将篝火大会的通道团团看守住,他们谨慎地在毒烟外圈薄弱处接应着那些侥幸逃出的人,却不敢深入毒烟深处,那一片篝火周边的危险地界。
只待过些时辰,毒烟经风吹淡了,视野清晰后才入内抓拿刺客。
他们看不清内里的具体情况,也自然不知孟尝君他们被刺客围截,因为这批硬茬子久攻不下,还死了不少自己人,他们倒是成了刺客拦杀的主要对象。
“君上,快走,我们来拦下他们!”
只剩下七八个武士呈包围圈将孟尝君护在身后,抵刀挥舞嘶吼着,孟尝君额间流下了汗,他舔了一下有些干起皮的唇,却没有后退,反而夺过一个武士手上的刀冲入刺客群中,他这些年浸淫在奢华物资中,养尊处优的生活令他钝了当初为少君时锻炼的利落身手,但习武多少的本能依旧不丢,他刀落砍下,一刺客格挡在肩颈处,他眼神一狠,用力下压。
由身后划来的剑被武士及时挡下,他横刀一抹,便杀掉了一个刺客。
“别废话,给本君杀!”
这时,斜面又是一个刺客挥剑刺来,他及时侧身一挡,一个武士挺身而出,替他挡下一剑,他压下阴沉的眸,将人推开,一刀砍在刺客的手臂上。再一转剑花,割去其项上头颅。
一个、两个……连续不断冲杀而来的刺客就像蝗虫一样令人不胜其烦,孟尝君这边的人气息越来越急促,胸口像塞了湿绵花一样沉重,他手臂酸软得连简单的劈砍都显得那样笨重,时间的流逝好像没有了意义,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放长,他一眼扫过去,仍旧还有十几个刺客在伺机而动,不断地在逼近,像恶劣戏耍着无力反抗的猎物。
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武士们手中紧紧地握着刀,汗如雨下,梗着最后一股气劲喊道:“誓死保护君上。”
武士抚了一把脸上不知是血是汗的湿意,他们已经是强弩之弓,只能拿命给君上杀出一条血路,能多拖几个下去也能给君上多拼出一条生路,他们咬紧牙关,眦目裂唇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刺客进行最后的拼杀,哪怕他们之间此刻有着明显的实力悬殊。
孟尝君大口喘着粗气,原本梳理得精细的发冠已经斜倒在一边,凌乱的鬓发落在脸颊两旁,他看着义无反顾送死的武士背影,胸口如火灼得发痛,喉中哽塞涩意泛滥。
他,今日便要死在这里吗?
不甘,极度的不甘令他眼眶都赤红。
他重新握紧手中的剑,剑尖直颤,虚软的脚朝前一步……
却在这里变故突生,只见前方平缓流动的毒雾屏障像被一道无比强横霸道的力量撕裂出一道口子,那个令他望眼欲穿的窈窕纤渺身影带着绚烂光幕骤然赶至,她一出手,刀枪林立,白炽冷电以山石崩摧的气势朝刺客席卷而去,局势一下就变了。
噗——
前一秒站立的刺客下一秒全都给躺下了。
“不想死,便最好站在原地,什么都不要动。”
与此同时,一道清越明澈的女声淡淡传来,清晰无疑地传入他们耳中。
站得远的刺客神情全数僵在脸上,完全被来人那雷霆出世一手给震惧当场。
武士们还举起刀站在那儿,对于眼前太过猝不及防的变故反应不过来,傻怔了半晌,方意识到什么,他们瞪大眼睛,猛地看向少女方向,惊喜得几近热泪盈眶。
“哐当”手中长剑落地,孟尝君努力止住脱力不止颤抖的手臂,冷白的唇抿紧,也是心潮滂湃,紧紧地盯着她的身影。……
她来了……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不甘,竟大半皆源自于她。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陈芮如果没有选择回头他会怎么样。
后面听到她说,北戎王不能死,他才意识到她这次来北戎的目标或许是北戎王,但是,他才是被她选择的那个。
当时刺客突然发作,必然是为刺杀北戎王而预先引起骚动,将北戎军的注意力吸引到热闹人多的篝火会上,这表示可能同一时间北戎王那边会遇上了另一拨精心准备的刺杀,她的忽然失踪不见显然是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准备第一时间赶过去救人。只是因为他醉酒时固执的寻找,因为他没有及时撤开而陷入危境之中,最终她还是为他回头了。
她放弃了一开始的目的,却选择了先救他。
他能不能认为,在她心中,他始终是重要过其它事情。
正当他为这个发现而心脏悸动不已时,她后来为什么却又要告诉他,她要救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北戎王,而是另一个人。
那个人,比起他,才是她倾注精力的全部。
他枯站在榻边许久,才慢慢地躺下身,轻声侧睡在她的旁边。
“你到怎么样才会甘愿落在我手心呢……”
他伸出手掌抓住她微微蜷缩成团的小手,大掌几近将她的手整个握在手心,然后他亦闭上了那一双疲倦酸涩的眼睛。
——
翌日,陈白起意识先一步醒来,在眼睛还没有睁开时,便感觉到了身旁有人,但由于对方是她熟悉不设防的对象,所以她的身体没有本能地排斥与第一时间进行攻击。
睁开眼一看,发现果然是孟尝君。
昨夜的事她想了起来,估计是战斗过后的躯体自行修复期间太过于疲劳才这样毫无防备地睡下,身为一介奴仆,她在帐中自然是没有安置睡榻的,是以她是怎么爬上榻睡的她自己也不清楚,但这张睡榻是人孟尝君的,她无故霸占了一半,他没有将她撵下床,只占据另一半倒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昨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他们都累得够呛,计较太多繁文缛节倒是没必要,她见他还没有醒,便打算轻手轻脚地起身,却不经意看到他袖袍中有什么东西滑落掉在床上。
她不是一个喜欢探寻别人**的人,只一眼她便瞥开了视线,只是她莫名觉得这条素色发带瞧着有些熟悉。
等等。
她没忍住,又掉转视线多看了一眼,直到她看到发带尾端处用青线端正地绣着一个“仙”字,神色微讶。
难怪觉得瞧着眼熟,只因这条发带曾经是属于她的。
她有些呆然地收回视线,然后不动声色,在不惊动孟尝君的情况下爬下榻,她慢吞吞地稍整理了一下睡得有些褶皱的衣裙与头发,确定全身妥当周整方掀帘离开了大帐。
而榻上本该睡着的孟尝君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弯起了嘴角,用手指勾起细长的发带攥入手心。
第四十五章 主公,败局
隔了两日北戎王才出面见了孟尝君,这是一个信号,大抵在他那么尝君一行人是摆脱了嫌疑,他踏入中军大帐之时,才发现帐中不止有北戎王,还有来自楚国的使臣。
双方打过照面,孟尝君便向北戎王提出请辞的想法,按理来说,北戎王这头正因刺客一事焦头烂额,只不会拦着不让客人离开,但偏生他与楚国使臣暗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客气歉意地推脱着此事,意图还要多挽留他几日。
孟尝君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他既不愿放人,若太过强硬只怕会闹僵了关系,孟尝君面上也只当盛情难却,没有固执己见非要急着离去,只是在回去之后他便与陈白起商议起了这件事情。
“看这北戎王却是比不得其父威严硬气,自继位来北戎是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还受那楚国的使臣摆布,一言一句皆授其意,你惯于观摩出别人心思,你道他们不放人是何意思?莫不是真怀疑我们与那刺客有干系?”孟尝君道。
陈白起眼下没有与那北戎王接触过,倒也不好下定论,她只就事论事道:“楚国的使臣倒是来的及时,但就是太过及时反而事有蹊跷,我怀疑北戎王被刺杀一事或许另有隐情,如今北戎族的事挪交到了楚国处置,这表明楚国将会干预,并将事态有意放大,只怕新一场祸端即将来临。”
这些事情孟尝君也想过,他沉吟片刻,道:“若继续留在这里,岂不被这些牵扯进去?”
其实这事本就无他无关,更不该让他来操心,陈白起清亮的桃花眸盈水映光,郑重其事跟他保证:“你放心,有我在,你自会让你怎么来的,便怎么安然无恙地护送你离开。”
孟尝君倒不担心这些,他倒不至于没出息到需要她护着,他只是看不懂她究竟在做什么,北戎春猎的这一场刺杀她一直表现得跟早就知晓一般,不慌不忙地暗地里安排着些什么,她时不时的失踪他替她打掩护,她救走了那个北戎嫌疑犯,他也不曾声张权当同流合污。
“刺客来自何一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他拿眼看她。
陈白起现在也没那么多顾忌了,便捡些可以透露的事情说:“是,我来之前便知晓一些事情,早前我收到线报,得知周国将在北戎春猎时派人刺杀北戎王,而恰好这个刺客是我的一位故人,他受人操控身不由己,我不能让他陷入左右为难的险境为其一,二者我想亲自来查探一些事情。”
听她难得没跟他打哑谜,据实以告,孟尝君总觉得这样与她谈话有一种与她比任何时候都来得亲近的错觉,他心情甚好,也耐得下性子,拉着人坐下打算促膝长谈。
“周国与楚国的事本君自有耳闻,只是周国为何要偏派人去刺杀一个异域族的伪王?杀了他能对战局有什么影响?”
陈白起却道:“传言楚国将对周国用兵,且派北戎王为统帅之一,这件事本该是秘密,然则周国却不知从何途径得知此事,比起其它兵将统帅在固若金汤的楚国,这有闲致雅兴春猎的北戎王可就全身都是脆弱点,那周国只怕是狗急跳墙,意图杀一儆百。”
其实还远不止这样,他们派来的刺客与北戎、楚国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牵扯,他们有意利用巨的身份来做文章,倘若北戎王死了,北戎族自然就会群龙无首,巨虽为乱臣贼子,但这些年他在北戎却是功高盖主、威负远赫,届时他若举杆起义,那他的那些旧部北戎军便会顺理成章落入在他手中,而被周国操纵的巨直接会成为周国与楚国对弈的锋利尖刀。
“这些事情只怕在周国内部都属于机密吧,看来给你传来线报的细作只怕非普通人。”孟尝君深深地看着她。
陈白起挑眉,轻巧将这个话题转开了:“不过凑巧罢了,只是周国意图起死回生,且还要生楚国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这话是何意?”
陈白起却适时停下这个话题,忽然她有些想跟他谈谈心,推心置腹道:“孟尝君,不知你对如今的秦国是怎么看的?”
她问着他,笑眸清浅,不澜平波。
孟尝君似笑非笑盯着她半晌,口吻随意道:“有人曾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说我怎么看。”
“你这些年来辗转于各国间,汲汲营营,却无家无后,你难道就不想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置个家?”
“如今这九州可没有哪个地方是可以让人一直安定的。”他兴致缺缺回道。
陈白起不赞同道:“现在没有,但不久的未来一定会有的。”
“那便到时再说吧。”
“为何要到时,现在你有能力,为何不肯为天下安定献上一份力?”她现在就像一个传销组织正努力发展下线,说什么也要将人拐入自己的下游。
孟尝君好笑地说她:“难道你非要让我与你一般为秦国舍身忘死才罢休?”
陈白起却不放弃洗脑:“以后天下会更乱,我不想跟你有任何成为敌对一方的可能,所以……你不要再左右摇摆、左右逢源了,所有别人能给你的利益,我自问都可以给你,我们合作这么久,应当了解我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合盟对象。”
他好似没想过她会将话坦诚到这种地步,由于太过意外,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为什么?”
他忽然道:“你莫不是看上本君了?”
陈白起懒得对他的骚话回应,只道:“你好好考虑一下。”估计还是有些担心他思想偏差,心存侥幸心理,她又不轻不重地补了一句:“丑话说在前头,基于各种考虑,我是不会放你离开秦国的,所以你的答案最好是我想听的。”
她说完,便走到帐中的另一边,与他特意隔开了些距离,留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好好想想。
陈白起摊开手掌,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蝶幻化而出,她手一挥,它便穿过大帐,融入帐外暖白日光,然后悄然无声缀落在北戎王的中军大帐上,正在进行窃听直播。
这时,北戎王正跟与那个使臣谈话。
北戎王用着口音浓重的中原话说:“让孟尝君一直留在营地也麻烦,可放走了只怕秦国那边也很快会收到消息,影响了我们的计划。”
“司马早已安排好一切,秦国就算知道你这边的事亦不会猜到更多。”
“安排好一切?本王险些被人杀了,你们当初不是说绝对会护好本王,可刺客都杀到面前了,你们的人呢?!”北戎王气恼的声音响起。
“莫恼,着实是当时埋伏在四周的人没有用上,可你竟没有看清刺客,还有那个救你的人是谁?”他揣疑地问道。
“本王说过了,那个刺客好像是蒙了脸的,或得,是用了什么妖术,总之本王根本想不起他的模样,至于那个救了本王的人,本王起先以为是你们安排的,自然根本就没有怀疑过什么。”
“当真不是常胜德将军?”
“你以为本王会骗你?本王也巴不得指证是他,可是如今没有人赃并获,且还有北戎军曾见到他与他的队伍潜入夜色,急匆匆地离开了营地,再加上篝火旁死伤的刺客身上搜出来的周国线索,他已经可有可无了。”
“说起这个,那些刺客都是孟尝君与他的武士杀的?”
那些刺客都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凭他跟他那些武士竟能够在毒烟中杀出重围,楚国使臣都有些不可置信。
“应当是吧……”北戎王也不确定,那些刺客的确被杀个干净,且身上的致命伤的刀口且与孟尝君一等人所持兵器相吻合。
“为谨慎起见,暂时还是将他留下,我怀疑孟尝君或许也知道些什么。”
“他不过一介商人,即便知道什么,也不会掺入进来的。”
“这世上谁的立场都不会一成不变的,你焉知他明面上是商人,暗地里又是何一方的人?”
北戎王似迟疑了一下,便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好,就依你所言。”
“总之,你尽快将周朝派人刺杀一事宣扬出去,然后以北戎附属国的名义联合楚国一并讨伐周朝,再加上之前我们放出的风声足以以假乱真,周朝或许还以为你跟那几人是主军统帅,注意力皆放在你们身上,却不知我楚之泱泱铁骑已悄然上京包围了洛阳。”
接下来,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其它事情,但都没有涉及太具体的内容,要么是两人都只其一不知其二,要么就是谨慎得过份防着对方、也防着四周。
陈白起安静地听到最后,才驱散了白蝶,心中隐约已有预感,周国的败局已定了啊。
连这次的刺杀都是被人反设计利用的一环,用不了这些阴谋诡计来奇胜,仅凭国力军队的硬件来拼,周国哪能是如今的楚国对手。
陈白起这头窃听完了一桩大秘密,另一头的孟尝君也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没有出声打扰她。
她转过身,见孟尝君正在炉边煮茶,茶叶是她送的那一罐,他抓了一小把洒进滚开的水中,茶香氲氲升起,茶香扑鼻醒神。
“我想,北戎王只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了。”她也有些渴了,走过来跟他一道跪坐在蒲团上,等着炉鼎的茶煮好盛一碗喝。
在外条件简陋,孟尝君有些嫌弃地用茶箸在水中轻轻搅动,看那绿澈清香的水波转圈:“你又知道了什么?”
方才见她站在角落一脸入神地聆听什么的模样,她这人身上总藏着些玄玄妙妙本领,他猜她估计在做什么不为人道的事,便安静地等候,不去打搅,直到她主动转身与他攀谈。
“我去救北戎王一事他们怀疑与你有关。”
后面还有一句没说,还担心你不知是哪边的人,怕你离开走漏了消息坏了他们的大事。
孟尝君漫不经心道:“那本君是认还是不认?”
人,的确与他有关,只是她做的事却不是他指使的。
陈白起眼眸不离茶水,嘴角浮起一抹温淡的浅笑:“既然弄清楚我想知道的事了,那么要留还是要走,便不是由他们决定的了。”
他听着这话,抬眸看了她一眼。
好像在问,你打算要做什么?
——
翌日叶间晶莹的晨露欲坠未落,黑蓝色云霞方方透亮一丝金光,北戎的春猎场与分划出的营地便被一支如同黑云压城的铁骑军重重包围,风声好像到了这里鹤唳惊蛰,迟迟迎不来的日光好像在为他们披一层威摄的凶光。
当北戎王与楚国使臣收到消息时,从榻上险些摔跌在地,他们一脸心惊地跑出来,初初还以为是周国去而复返的敌军,但隔着防哨遥遥一看,又不太像,对方以一种精妙的军阵排列,他们无一不身材魁梧身披铠甲,昂首挺胸,身骑汗血宝马,那气势如虹如现雄兵百万的架势,直看得他们眼皮直跳,一身冷汗。
与他们一比,亦是高大健壮的北戎军却看起来一下无助弱小了起来。
“这是什么人?!”
北戎王努力绷紧脸皮,不露慌张地询问下属。
“问了,可、可他们不答。”
有人咽了一口唾沫,小声道:“他们就这样冷然凛冽地站在那里许久了,却一直没有动。”
北戎王想了想,领着一众上前,畏着前方那跟下刀子一样落在他身上的锋利冰冷眼神,他没靠太近,渗得慌,只大声问道:“敢、敢问,诸将来我北戎猎场,是为何事?”
如若双方实力相当,他必不会这般萎了气势地喊话,可到底是对方强势,他这番春猎为设下陷阱诱敌深入,并没带足兵马,可对方兵强马壮、装备精良,一看就是骁勇善战的军团,若非必要,谁愿意拿命相拼一场必输之战。
然而对方像铁浇铜铸的巨人像,矗立如同城墙堡垒,森森相对,一声不答。
这时,跟在北戎王后方的楚国使臣挤了挤上前,眼尖倒是看出些端倪,对方这身黑甲冷面,一身如同幽冷黄泉血祭复生的罗刹队伍,瞧着倒有几分像传闻中……
不,不可能的!
他打了一个哆嗦,立即否认了这个想法。
这怎么可能呢?
他脸色有些苍白假笑。
他这是自己吓自己,这绝对不可能是那支军队!
第四十六章 主公,我的
“你、你这是怎么了?”
北戎王正头疼地揣摩着那黑鸦鸦一片军队压境的意图,本打算找这楚国智囊问问眼下情形如何是好,回头一看,却见那年纪轻轻的使臣却跟一副重病不愈的孱弱苍白,简直吓得比他们还厉害的样子。
不至于吧,堂堂楚国的左司马,能以如此年纪与资历越众而出成为司马副手,成为朝中权力中心那一拨人中的一员,总不至于心理如此脆弱,一见大场面便怯场退缩吧。
他是不知,楚国使臣能混到这般地位,那自然并非一般人物,他的眼力界那是公认的强,他心底一直在默念祈祷着——千万不要是秦国太傅陈芮的亲随幽冥军,千万不是!
倘若不幸万一……是,那至少那个女罗刹千万不要亲自到场!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双睁不太大的单眼皮努力瞪到极限,探头左右看都没有找着人。
旭日东升,雾气渐薄,强烈的光线普照着整个大地,红日金光透过树梢军绿的叶片,将帐篷尖顶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天彻底亮了,而这时那些跟钉在原地一样岿然不动的黑甲军终于有了动静。
光照在他们的黑甲上似渡了一圈金边,那是一种从黑夜一瞬烁亮的热度,直灼得人眼睛发烫,北戎一众受不住那折射而来的光线,偏侧过脸避其锋芒。
咔咔——
铁器硬甲摩挲擦磨响动的清脆声响,在这寂静的墨林远山、水泽草地的廖清环境有种放大的感觉,他们像收敛排列整齐的鳞甲逆刮而起,队列落差成几行,一动一行都干净利落,训练有素绝不拖沓,几个瞬息便形成了尖刀的阵法,风过滞凝,强势破竹而起。
北戎军约千余人,在营地设置的木栏刺栅前零零碎碎地布散着,手上有握铜器、铁铸器跟木质尖矛,他们一时受对方气势所摄,心跳如擂,怔傻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吾等前来恭迎主上,北戎敢拦?”
声声如雷,先是沉闷又撕裂的低低滚动,随着狂风肆虐搅乱了漫山遍野的植被。
北戎王耳膜被重重地捶响,他踉跄地退了一步,那带着一股腥锈的风气自黑甲军周身吹得他脸色铁青,一脸懵然。
站在他身后的人群亦都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也跟着连退了好几步。
北戎王没多少参与大型战役的机会,他出身不高,亲母乃一个楚人,当初继位也是因为先北戎王急病去世只留下他一子嗣,他生下来时正处于楚国与北戎水火不融的时期,是以在族中受了不少冷眼与歧视,长大后他也不如他阿父那般骁勇善战,雄才大略。
他的思想比较偏向中原人,或许是因为教养他的母亲是一个中原人的缘故,他那一半的游牧血脉只令让他的外表如北戎族一般健壮高大,但内心却更偏向安逸壮大族群、修养生息,他不愿再常年领着族人征战扩张地图,掠夺边境商队,骚扰中原国的村庄疆土,是以他带领族人顺降了楚国,让族人不再去过那些刀口舔血的日子。
从本质上来讲,他是一个懂什么叫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猥琐发育的人。
惊吓过后,北戎王却很快捕捉到他想要的信息。
原来他们是来找人的啊,北戎王高高悬挂起的心终于重新有些落回肚腹之中,他庆幸对方至少不是来屠族的。
他仰头,看着高头大马上的甲士,觉得有些压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退出他们的阴影圈,为避免起不必要的冲突,他道:“此乃北戎春猎营地,你们是不是找错了地方,不知你们那主上是何人?”
别扭的中原话他尽量讲得诚意些,他想,或许是误会,他们这里的人他都认识,可没有哪个瞧着有能耐是这些神威之军的主上。
只可惜,风大太了,一口冷风夹渣灌入喉中,声音的音调都打了个旋儿,更是让人听不清他叽里咕噜地讲不清的完整话。
“退开!”
他们根本没有将这个眼神闪烁的北戎王放在眼底,厉喝一声,然后就势冲入猎场,他们如决堤的黑色洪流涌入闸道,直奔入营地,那马蹄奔腾踏破大地的巨响一下让北戎军白了脸,连忙急急避开,下意识让开了路,省得被这些武装到马身的铁马冲撞飞,血溅一地。
他们一走,留下就跟飓风过境一样的灾难现场,什么设防都挡不住他们的进发。
“快,快跟上!”
眼看抵挡不了,北戎王也不做垂死挣扎,他喊上人就跟在烟尘屁股后头急追,扶着歪掉的帽子奔跑,就想知道这些人到底在找谁。
——
孟尝君眼下也睡醒了,这两日闭在帐中无所事事,他睡得早起得亦早,而他的贴身“婢女”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大佬,他哪敢劳烦她,只得每日自己起身洗漱整衣戴冠,过得甚是清苦。
摆整发冠时他多少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动静,有些距离,所以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而帐外守候他的侍卫正有事要禀,他在想,这北戎春猎倒是多事之秋。
当他撩帘而出,还不等神态有些紧张的侍卫与他说些什么,却先一步听到震响耳膜的隆鸣声,伴随着烟飞尘气的景象,当他有些僵硬地看到前方以骄横气势压倒一切的铁骑,就无疑跟看见滔天巨浪海啸一样庞大,而渺小的人几乎要顷覆在这场灾难中。
他整个人一下没有了表情,因为太过猝不及防,这一大早的,才刚醒来,哪能一下面对这样气势浩大的窒息场面。
“主上——”
孟尝君的侍卫都是一张吓白了的脸,一时也不知是该拉着人跑还是该挡在他面前,但无论哪一种选择,好像都只有一种下场,不是被撞飞吐血死就是被溅踏成肉泥死。
冷、冷静,孟尝君额上冷汗滑下,但下一秒,他却忽地瞳仁一窒,破嗓大喊一声:“陈芮!”
这个孟尝君下意识喊出来的名字,好像跟有什么魔力一样,那眼瞧着锐利铁踏的腥冷之气即将扑到面鼻,下一秒或许会冲锋踏破大帐的黑甲军却像被人按到了暂时键,忽然齐齐勒马而刹,动作一致整齐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样一支千一如一人的军人素质,绝对是高强度训练下才能形成的应激发应,本能刻在了骨子里。
骏马打了个响鼻,闹哄哄的场面一瞬都安静了下来,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除了后方那些追上来的凌乱不止喘息声。
绕着忽然停下来的黑甲军跑过来的北戎人,其中有一道震惊的声音响起:“这、这是孟尝君的人马?”
人的两条腿哪能跑过畜牲的四条腿,追上来气喘吁吁的北戎王看到黑甲军正停在了孟尝君帐前的这一幕,而孟尝君则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表情明显错愕不已。
孟尝君此时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实则方才也被吓了一跳,还慌不择言地喊了一声“陈芮”,这是不受控制的,就跟谁刚睡醒看到床头趴着一个鬼头一样,没有心理防备下受刺激,肾上激素上升,心跳一并乱了节奏。
是以,他对于北戎王的话反应慢了一拍,倒北戎王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又气又有些埋怨地沉下脸,恼道:“君若要离开,只可说,何故如此之态?”
他有这等凶残的兵马在身后保驾护航,干嘛要如此委屈求全,一大早闹这么一出,这是想吓死谁呢?
孟尝君暗暗吁了口气,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哑阗着声:“这不是我的人。”
北戎王傻了一下,反驳道:“不是你那是谁?”
人找主上,都急吼吼地找到你帐前就停下了,不是你,难道是这座大帐啊?
孟尝君抬起眼睫浓密,他的眼是浓色系,看起来深邃而多情,但此刻这双多情的眸却跟见了鬼似的。
眼见这些黑甲军在帐前安静驻守,他忽然觉得这支精锐之师那跟忘川之河浮上来的鬼森恐怖形象,倒是跟某些传闻之军有些契合,他又瞥见他们臂甲处那处菱形麒麟的标志,孟尝君眼眸微瞠,那是某人的图徽,他忽然想起昨日陈白起对他讲的话。
“既然弄清楚了,那么要留与走,便不是由他们决定的了。”
这难道是……当真是陈芮那支所向披靡的幽冥军?!
也不怪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毕竟这支幽冥军的神秘与他的强大是同样出名的,他打哪儿有机会窥视过他们神秘面纱后的真面目。
她、她竟然直接让幽冥军踏平了北戎猎场的“门槛”,不打算偷偷摸摸,而是要光明正大地离开,简直让他叹为观止,是他忘了,她可不是什么无实权的贵女,她拥有何等强横的实力。
就在他认出这支军队属于谁的那一刻,一道在一群钢硬的雄性生物中如同最是名贵的花骨朵儿盛放的清悦声音响起。
“是我的。”
伴随着声音的同时风雅若月的身影亦从帐中步出,她一只弱不禁风的柔美手腕拂开帐帘,步履如度般迈出,她跟在场所有人都有着严重的违和感的纤美娇妍。
这是谁?
第四十七章 主公,陈芮
一开始,他们并没有太注意她出来前讲了句什么,只是对她这么一个与周围严肃紧张氛围不融洽的淡然温婉女人出现,感到了讶异。
哪里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
他们心底是用这样轻蔑甚至冒犯的心态打量了她一眼。
不过……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好看,不,不仅是“好看”两字形容这么简单,仔细一瞧,大为惊艳,哪怕明知这时候还分心关注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有些不对,但他们北戎天生生养粗糙惯了,生平哪见过像她这样精细风流的人物,她简直就跟个翩若轻云出岫的仙女似的,白璧无瑕,如雪砌冰堆,无一不是他们这种人难以描摹想象的精致与美好。
现在还眼巴巴地盯着美色看好像不太好吧,可是……他们该死的有些挪不开眼睛!
但下一秒,那些鬼气森森的幽冥军竟翻身下马,然后齐刷刷地弯下那高傲的身姿,朝着大帐方向请礼。
“恭迎主上。”
耳朵再次被炸响,他们顿时被惊得一个哆嗦,忙拔开眼睛,什么心思都没有,连混沌的脑子好像都被一下劈裂清醒了,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女子出来前好像说了一句什么来着。
“是我的。”
对,是这三个字。
可什么是我的?
再往前回忆一下,好像是北戎王问了一句:“除了你那是谁?”
然后孟尝君闭口不答,紧接着她出来,很是轻描淡写接话了一句——是我的。
嘶——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着两眼发痴地盯着那甚至手腕还挽着一个份量不小包袱打算归家的贤惠女子。
所以,这支队伍不是他们以为的任何一个人,而是这个姑子的?!
不,这怎么可能?!
打死他们也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事。
“你,你是……”北戎王在风中凌乱半晌,努力聚焦眼中恍惚的的神智,一开始他没有认出这是谁,毕竟他大小也是个异域族群的王,哪会去关注一个整天跟在孟尝君身后的小小婢子,或许是一开始看过几眼,也就是一个普通意义上好看的姑子,因为与孟尝君关系暧昧,为不得罪孟尝君他也下细地猥琐多看。
但如今她洗净了铅华,面容又番新了一番,他仔细辨认了一下觉会认为面部轮廓有些眼熟,那还是因为他对好看之人有些印象的熟悉。
“你是……”他嘴上反复念叨,总觉到话在嘴边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吐出,可当他视线不经意扫过一旁的孟尝君时,忽然,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你是跟在孟尝君身边的那个婢子!”
他刚为自己的猜测而心惊不已时,却见那沉默是金的黑甲军遽地抬起脸,眼神如厉鬼噬人,齐声对他喊斥道:“放肆!”
北戎王被吼得虎躯一震。
两眼瞪得跟个铜铃似的。
经过这么一会儿,孟尝君也跟如梦初醒,他似笑非笑瞥了一眼那个拎着包袱、笑得一脸温和无害的女人:“本君可不敢担这名。”
北戎王急于知道真相,他咽了一口唾沫,问他:“……孟尝君,你老实说一句,她到底是谁啊?”
但没等孟尝君回答,北戎王身后一道惊颤的声音先一步道出:“你这还看不出来,这世上有几个姑子能够使唤得对幽冥军,她、她就是秦国的太傅、监国,陈、陈……”
楚国使臣哽了哽,那个名字好像某种禁忌一样,陈了半天,也让他始终无法顺畅地吐出。
北戎王指着她,手指颤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满脸不可置信道:“她……谁?”
陈白起没有兴致与他们继续站在这里玩你猜我猜的游戏,她随意将包袱一丢扔在了孟尝君身后的侍卫身上,方才在里面耽误了些时间正是在收拾行李,她盈步从容地走到了幽冥军前,一抬手,意态高贵而洒脱,而一直对所有人的声音都视而不闻的冷漠态度不复存在,他们跟驯服的兽一听得令便齐整地站了起来。
她转过身,轻轻地掸掸罗纹宽袖沾染上了尘灰,白色绣玉青兔绒的长披委长垂地,青丝温婉挽于耳鬓,发簪流苏轻晃,她悠长的眼神深邃,华度高岸:“陈芮,是也。”
晴天霹雳亦不过如此。
除知晓真相的一干人等,其余的人都跟石塑的雕像一样呆傻了似的看着她。
很显然,“陈芮”这个名字不在他们能够接受的心理准备范围内。
看他们这般模样,孟尝君难得对这些人兴起了些同情心,对北戎王道:“方才北戎王好似说了,本君想走时说一声便可,是否当真?”
北戎王如今就跟脑子转不过来,只本能地回了一句:“啊,对,对。”
幽冥军将事先准备的几匹马牵出,其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由陈白起骑上,她身姿一下拔高而挺直,由人奉上一件黑褐色麂皮斗篷披上。
“这几日多谢北戎王的盛情款待,只是陈芮政务繁忙,不能久留,以后有机会定亦要邀请北戎来秦参与千灯会,或者其它节目。”
她一马当前,所有人都以她马首是瞻,她淡淡垂眸,漆黑的眉眼不经意流转的锋芒毕露,令不敢直视。
这一刻,他们才有一种真实感。
这个看起来完全不像“陈芮”的人,当真是本人,那个从无败绩、那个将秦国从一步一步从绝境中拉入了强国逐鹿天下的强者。
北戎王虚虚不敢与她对视,脑子一团乱糟糟的,干巴巴道:“谢、谢过陈太傅。”
“这一趟我收获颇丰,全依仗北戎举行的篝火大会,这个人情我记下了,只待后会有期。”
北戎王:“……”
他还能说什么,继续谢谢她吗?
她将无用的寒暄客套话说完,便也不在乎他们是怎么想的,可当她准备拔军离开营地时,那个一直站在北戎王身后,脸青脸白的使臣却勇敢地冲上前,忙喊住她:“陈太傅,且慢。”
陈白起正骑马落站在幽冥军开出的通道之中,她一停,幽冥骑兵也一并停下来,其情势莫名一下紧张了起来。
她转眸看了他一眼,墨玉的眸子温凉:“楚国使臣,有事?”
他克服了许久,才将话说出来:“主公眼下就在离畔之境,他一直念着阁下,若知你在北戎定然会很开心的,你……能去见一见他吗?”
他这样透露自家主公的行程实属大胆,可是……她难得露面一场,若能引她去见主公一眼,他绝对是功臣一名。
楚国使臣,曾是七健将的副将一名,是以他跟在将军身边时见过她的,在当初的南疆,在死地的沙漠,他见证过太多的秘密,他升得快,也是因为他向来懂得分寸与把握时机。
北戎王听到楚国使臣的话,扭过头一脸吃惊地盯着他,简直不知该如何反应,他就这样透露出这么大的机密了?
还有这陈太傅为什么要跟他去见楚王,两国虽说目前各有麻烦还算相安无事,可谁不知道发生战争的日期绝不遥远,他这样随随带一个抬手能够灭掉一个军团的女罗刹暴露出自家主公的位置,他当真不是准备要投秦叛楚?
陈白起好似也没料到他竟当众与她讲这种事,她微眯起眼,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我与他无话可讲,相见,不如不见。”
见她拒绝后毅然果决地离开,哒哒的马蹄与那在风中翻迭扬起的披风划过尖锐的长空,楚国使臣叹息一声。
主公,她始终不愿见你啊。
哪怕他耍了心机,拿人情跟情势双重来诱逼她,她还是心意不变。
——
离开了北戎春猎场的视线范围,陈白起吹响了长哨,这是她特制的枭哨,所吹的哨声只有自己人才可以听懂,当别人听起来只会觉得这声像什么凶戾的鸟禽发出的尖锐长霄,让人觉得阴森发凉。
跟在她身后奔跑的幽冥铁骑得令,开始一拨一拨在离队,孟尝君一路跟随自然有所察觉,那雷鸣的马蹄响有了空缺与稀疏,他看了一眼后方,见人数骤减的幽冥军,却没有问,因为他知道陈白起自有她的安排与打算。
当他们那支庞大的军队将人护送到一处峡谷时,已所剩无几,如来时,他们消匿时亦无人察觉,仿佛真的是从冥界而来。
到了安全地界,陈白起也再继续骑马奔驰,孟尝君看她那无动于衷的平淡神色,没忍住问她:“你说那话是何意?相见不如不见,听着倒是与那楚王亦关系匪浅啊。”
陈白起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那又如何?”
“你不担心那北戎有别国的细作,将楚沧月的行程泄露出去,然后被周国人或别的有心之人刺杀?”那个楚国使臣看似莽撞出言无畏,却是试探她到底对楚王有没有心。
陈白起却道:“别将任何人看轻,或许他说的是实话,但绝对还有没有说完的话,他是不敢拿自家主公的命来随意冒险的。”
孟尝君闻言沉默了片刻。
他自己这些年活得跟一摊烂泥似的,看似风光却低俗奢靡,可观她却是步步高向,位极人臣,朝她向往的地方一步一步靠近,当初那个他记忆中的人是个什么模样的,他有些记不大清楚了,但好似她们心硬的程度却是如出一辙的深刻。
“你倒是活得越来越理智。”
陈白起听出他的声音有些异样,但却又没有听懂他想说什么。
“当你身上肩负的东西越来越重,你就会明白,你不能有丝毫的行差踏错,感情有时候只是一种牵绊。”陈白起抬头看天空,她在想落入她眼中的苍穹是否与别人是一样的。
孟尝君却冷艳地呵笑一声:“我看你是在高位上待久了,便忘了要回头看看。”
她收回视线看向他,有些认真:“你是说我不懂得审视自己?”
孟尝君见她依旧跟个没开窍似的菜鸡似的,没忍住伸手拍了一下这个高贵的头颅:“是让你别忘了你身后一直不离不弃跟着的人,你独自走得太快不要紧,可是你别只顾着朝前看,总有人会走得慢一些,你不必等他,可至少别忘了那曾陪你踏足过的人。”
他说得动情,竟有几分酸涩浮动于眼角,但又被他很快地掩饰掉了,他转过头,任和煦的晨风吹拂着他鬓角的碎发,可任是风和日丽,松也肃穆,石也清秀,影也婆娑,可却什么都映不进他眼底。
陈白起闻言怔了半晌,然后垂下眼:“我没忘……”
她记性一向很好,自然是不会忘记的。
——
陈白起特意召来幽冥军将人捞出北戎自然不会是单纯的显摆跟造势,她自有她的用意在,另则她亦有要紧事要让幽冥军去办,她自负武艺高强只需带着一批改装过的侍卫与孟尝君便可安然打道回府。
孟尝君也算是个闯南走北的老马游人,辨路不在话下,他观察了下道:“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她带路却不是回秦的方向,走的有些偏岔了。
陈白起道:“回秦国之前,我有事要先去一趟千鹤湖接人。”
孟尝君一下反应过来了:“你将那个北戎弃将安置在那里?”
她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是纠正他:“他叫巨。”
孟尝君冷眯起眸,他见鬼的才会关心他叫什么,他沉下颜,道:“本君要入城重新安置行程,你若要接人,那便将本君在此放下吧。”
陈白起见他忽然变脸,不解之余也耐着性子劝他道:“千鹤湖离寿春城不离,你随我一道办完事,便入城办置马车衣物,随行用具,你言下如何?”
“分头行事岂不另节省时间?”他问。
陈白起实诚道:“这次你带来的武士大多数折损在了篝火大会,眼下这寥寥数几的侍卫我担心保护不好你,所以你最好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才能安心。”
还是那句话,孟尝君是因为她才来北戎遭受这一切的,人就是她的责任,她将人带出来,自然也是要完好无损将人带回去。
可这话落在孟尝君耳中便成了她在哄他的情话,有心人听什么都容易产生偏差,哪怕孟尝君的脑子一直在告诫他别多想,可他的心却酥酥麻麻的,跟尝了蜜似的甜。
第四十八章 主公,男人
人终是被陈白起几句好言好语给说服了,没再闹着非要独自离去。
他们一道前去千鹤湖接到人后,为照顾身娇懒怠的孟尝君一路能够舒适无忧,再加之以前那些累赘的车货装载都撂在了北戎,如今只得又去城里重新置办一套,可陈白起私底下给孟尝君取这“孟娇娇”的名号那可不是喊假的,寿春城不是什么贸易城镇,内里民风淳朴,环境幽静,人缘单纯,用大白话讲那就是一个字,穷。
要这样,没有,要那样,有,但是品质低劣,不要。
还有这样、这样、那样、那样,全都什么玩意儿,楚国这座土墙瓦砾建造的风土水乡城镇的贫脊让孟尝君这一趟,除了装了一肚子的不满回来便什么也没有买着。
于是,路上“孟娇娇”开始发作了,挑剔中带着三几嘲讽二分尖酸刻薄一分自暴自弃,再加上一个脾气古怪、随时想搞阴谋的巫马重羽,两人明着不对付,王见王,陈白起这一路上努力地维持着沉默是金的原则,能不插话便尽量拿自己当一块石头摆件,就是有些对不起巨了,也不知这两人哪来的那么大意见,不相互撕杀,却是对着无辜的巨各种挑剔排斥。
无耻。
柿子专挑软的捏。
陈白起能管天管地可管不着别人心里怎么想,她只能自己来看管好巨,将人随时带在身边,亦步亦趋,不让他们给私底下欺辱了,巨长着一张木讷面摊的脸,但人却不傻,他乐得被针对,那颗木头脑袋上倒是开了一朵摇曳的小花,可孟尝君跟巫马重羽却心情更恶劣了,时常拿要笑不笑的表情盯着两人,跟绿了眼的狼似的。
回程的速度加紧,比去时花费的时间足足减半,一回到咸阳,孟尝君就跟坐牢出狱的犯人一样麻溜地跟陈白起分道扬镳,回家吸仙气去了,省得一天到晚看着她身边那两个碍眼的家伙满腹暴躁。
而陈白起则带着人回了太傅府,刚一进门她便迎来了一群站在门边热情的人员。
好家伙,出门办公一趟,她竟不知他们是如此期盼她的归来!
陈父腿脚不便拄着跟杖在前,谢郢衣则一脸贤惠站在其旁搀扶着,剩下的家眷与家仆全都围拢站在门边迎接,虽说看着有些乱糟糟的挤在一块儿,但陈白起却感受到了一种“家人”的氛围。
他们早在她入城时便收到了消息,于是一行人都放下手上的事特意来迎接她,身为一家之主,她该有的排场那是必不可少。
另则,也是有人听说她除了与孟尝君一道回来外,还多带了两名陌生男子回家。
在太傅府,一提及“陌生男子”这四个字,那就是地震一般的反响,因为这座府苑的雄性生物简直快人满为患了,若再添置一些绿茶妖精来分“羹食”,他们岂不是连“汤”,呸,连太傅的面都见不着了?
怀抱着各种好奇、不满、敌意的复杂心情,他们难得全都跑回来堵在门口来围观今日陈白起带回来的男子,只见除主人家陈父、谢郢衣外,姒姜、巫长庭还有巫族嫡系来了七、八个,还有这些年受陈白起所邀常年借居的陈牧都一并来了。
他如今已长成一翩翩少年郎,他有着与其兄极为相似的秀逸如仙的眉眼轮廓,只是一双如兰质惠心的眸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能令人轻易分辨出这对兄弟。
陈白起虽说第一次被这么人迎接有些懵,但适应得很快,全都是熟人也用不着见外,她走向他们,身后跟着的两人亦随之一起。
但全数人如今的视线都不在陈白起的身上,而是她身后带来的两个人,这么多人一下都静了下来,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古怪。
陈白起那一脸的荣幸有些僵在脸上,等等,他们在看哪儿,难道他们不知道视线拐弯会令她的存在一下变得有些尴尬?
算了,她这下也看明白了,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陈父与姒姜看到穿着一身短衣齐膝胡服的巨时,一脸震惊,好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要说,巨那无眉毛、无头发的经典造型一眼就能够让人认得出来,他还是记忆中那副德性,两眼傻不楞登地不管搁哪里都只盯着陈白起看,长得高大跟头狗熊似的身躯一板一眼地站在那里,见到他们时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跟瞧见两件木头桩子似的扫一眼就不存兴趣。
陈父首先反应过来,上前拉过陈白起:“他、他是巨?”
不是说,人死了?残了?失踪了?到底哪个是真的?
哦,死了跟残了绝对不是真的,因为人正好手好脚在站在那里,目光不善带凶地盯着他拉着陈白起的那只手。
姒姜也是惊喜,到底是曾经一个战壕出来的旧交,能够再见到人,他眼中一闪一闪跃跳着颀愉的光:“你怎么找到人的?”
陈白起也笑了起来:“这事说来话长,总之他以后不会再走了。”
“当真?这么说来,我们当初几个如今倒是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姒姜欢喜地感慨道。
他看向巨,几步走到他面前,这榆木疙瘩看到他们一直没什么反应,大抵也是开心傻了,他正期待着与他来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时,对方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就十分自然地绕过他,走到了陈白起的边边站着,一副主人的狗不给其它人乱摸的忠心样。
姒姜:“……”
草。
“他怎么回事?”姒姜脸上的喜色一下掉得一毛不剩,羞怒交加地指着巨。
陈父在旁看得好笑。
陈白起这才想起她忘了告诉他们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巨,他失忆了,除了我,谁都不记得了。”
姒姜跟陈父闻言,都愣了一下。
“这失忆……还挑人?”姒姜半信半疑。
这瞧着就跟以前那护食的狗德性一模一样,要说变了,就是跟这些年离了陈白起后将自己改变得面目全非的巨不大一样了,这失忆还带反璞归真啊,一时之间姒姜也讲不清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陈白起拉过巨,对着陈父跟姒姜道:“这是我父亲,这是你以前的故友,你想想还记得他们吗?”
巨没吭声,却睁着一双牛眼看着他们,那认真的程度有点像考试,为追求高分而全神贯注。
谢郢衣不知那人的身份,可见陈父与姒姜一下就接受了他,并且是真心在为他的加入而开怀高兴,显然这四人之间那牢不可破的融入成一界是他不能触及的,他眸色转黯了些许,却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不露出一副失落的样子。
不说谢郢衣了,其它巫族的人也都有种好像插不进他们之间的感觉,看着心底酸溜溜的,倒是陈牧安静站落在后,看着巨有些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看来,这其中一位是阿芮你们相识的,不知另一位呢?”谢郢衣出声提醒着他们别忘了还有一个人。
姒姜的确很高兴能再见到巨,之前这个傻大个就跟他关系不错,吵吵闹闹都被添上一幕暖黄色,再加上他对于巨很放心,觉得他那粗犷蛮人的长相不会成为他的威胁,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听到谢郢衣提及的另一个男人。
要说,巨虽然长得面容奇特身形高大,仅仅是往地堆里一矗便足以惹人注目,但与那人站在一堆,很明显大部分人视线都会偏侧不自觉落到那人身上。
主要是人都是视觉性动物,总会不自觉被美好漂亮的东西蛊惑吸引,哪怕只是一张表皮。
这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绣滚金凤玄袍、腰身瘦窄的男子,有着不逊于陈白起身边所有男人的容貌与气质,甚至他身上带着一种玄妙神秘的色彩,春日阳光明媚,照在门楣的檐瓦上,暖人却不晒人,可他却偏生要独树一帜,撑着一柄古里古怪的黑伞站那里招摇过市,半张脸含羞不露的样子,怎么瞧也不像是个纯善之人。
肚里腹诽了一大堆,但实则姒姜的眼皮却不住地在跳:“他是谁?”
陈白起跟他们介绍了一下:“这是阴阳宗门主,巫马重羽。”
谢郢衣听说过阴阳宗,甚至在天命族还有一份关于阴阳宗的卷载,世间分阴阳,审辨由阎罗,阴阳宗分成两派系,一为阴氏,二为阴阳宗,两者统一为一宗派。
阴阳宗虽然不常为世人口耳相传,但在场的大多数乃巫族族人,自然也听过阴阳宗这个门派,这源至于同类相斥戒备的熟悉。
姒姜不解地看着陈白起:“阴阳宗?那不是帮着周国攻打函谷关的敌人吗?你将他带回来作甚?”
陈孛一听神色一变:“此话当真?”
谢郢衣亦颦眉,淡声道:“此事不假。”
嫡系一众当初参与过此战役,自然知晓此事,当即目光灼厉地瞪向巫马重羽,全身戒备摆出动手的架势。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陈白起伸手拦下。
她觉得自己这回草率了。
第四十九章 主公,招惹(一)
回来之前应当先传信事先报备一下的,若按往常的习惯她会这么做,可这一路上为调解这三人的关系她闹得脑子发涨,一时偷懒想着到时候回来再说也是一样,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一回来便是这么一大家子的人等在这里。
关上门,她择重点解释了一下巫马重羽眼下的情况,主要内容全靠胡编乱造,她提到他跟巨是被周国派来刺杀北戎王,却被她拦下了,当然两人之间不可避免地动起手来,一番较量下对彼此的玄术造诣有了些惺惺相惜,于是便打了一个赌,赌注是向对方提出一个绝对不能拒绝的条件。
其结果自然是她侥幸得胜,于是她让他保证绝不会再帮周国做出任何伤害秦国的事情,他答应了,并且以此事与她当众立下了誓约,做不得假。
话里是真的很少,假的全是,一是为隐瞒了她与他契约成主仆的事,主要这事关系着人要脸树要皮,巫马重羽好歹那是当世顶尖拔高的那一类人,表面看着一副风轻云淡、下一秒或许就要化羽登仙的模样,实则却是个傲气自尊心强的主,这一路上因为始终解不开这主仆契约而时常阴晴不定,耍脸子撩冷话,惹得一路的人都怨声载道。
是以当众将他的那一层遮羞布掀开完全没必要,且容易引起他的逆反心理。
二则,她眼下并不想让这么多人知道她跟巫马重羽之间的这层密不可分的关系,他在暗处替她更好办事,是以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倒是不怕他,可她不是超人做不到一天二十四小时监控他不在别的地方使坏,能在小事上安抚就先安抚着,反正大事上他也耐何不得她,还是那句话,仆人能力出众是一件好事,但就是性格太独立特行、桀骜不驯,但问题应当不大。
巫马重羽这边做好了被陈芮当众羞辱一番的准备,可意外的是她竟在人前维护了他的颜面,别怪他拿小心之心来揣测她,要知道之前两人单独相处时,她可是一口一个主人在他面前叫得欢,他还以为她乐得逮着机会便向大肆宣扬他堂堂阴阳宗宗主败于她手,为她那忠仆傻个大解恨。
但转念一想,这“陈芮”能成就如今的地位,自也不是一个小肚鸡肠之人,满心惦记着私怨来恶意的羞辱与打压,她应当也不屑于做,她这是在跟他玩怀柔政策呢。
呵,想让他屈服,做梦。
而听了陈白起的解释,他们之间有没多想的人便接受了,也有多想的在质疑着,可既然她将话都讲明了,自然不能够再继续追问下去。
“那、那他以后也一直住在这里?”陈父问她拿主意。
家里有他这父亲坐镇,谢郢衣虽然主持在大小事务,但基于对陈父的尊重一般会先询问过他。
陈白起心底对巫马重羽早有安排,便保守估计道:“他还有一个宗门要负责,只是暂时在秦国盘桓数日,你拿他当客人好好招呼着就行。”
跟巨自不一样,巨是要长居,这人还得归家。
这番“押”他来秦,却是拿他客人,还要好好招呼他?
巫马重羽扫了她一眼,优美的睫毛落下一道略弯的弧度,他走上前,对着主事的陈父道:“此番来府行事匆忙,只备薄礼,不足之处还望陈翁见谅。”
他的手跟变魔术一样朝黑伞内一伸,便掏出一个漆黑匣子递到了陈父面前,四方巴掌大的匣子,这质地一看就挺贵重的。
这伞是个什么宝贝,怎么什么都能往外掏?
陈白起瞧着挺眼热的,其它人只觉得超乎认知范围内的事情都挺毛骨悚然的,这是事先摆置好的,还是真的可以闹灵异事件啊。
陈父有些推拒,神色上迟疑地道:“这也太客气了……”
他心里也有些发毛,这东西拿了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巫马重羽将他仌那愚昧的心理活动尽收眼底,既然“陈芮”拿他当客人招呼,他自不能空手入府,他更不屑于占任何人便宜:“莫不是陈翁嫌弃,此物乃青滕玉树的根,用其磨成粉沫服用,自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青滕玉树,这是什么?没听过的人一头雾水,只觉得这名字听就挺不寻常的。
而陈白起也没听过,经系统查询,才知道这玩意儿已经绝种了,所以它的根系十分珍贵,效用也是比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更稀罕,他讲的还算轻描淡写,寻常人用着的确增益很大,实则重伤到只剩一口气的人含上一片,都能够躺那儿拖上好几天不死。
看来传闻不假,世间分阴阳,审辨由阎罗,但真应那句话,阴阳宗可辨生死,有阎罗之本领。
而博览群书的谢郢衣却是这些人之中识货的一人,他有些讶异阴阳宗宗主竟一出手便拿这般贵重之物献作礼,他先是对陈父道:“此物甚为珍贵。”
又对巫马重羽郑重道:“宗主之礼太过贵重,还是先收回吧,你既是阿芮的客人,便是我们的客人,不必多礼。”
这个人……
巫马重羽也听说过秦国太傅陈芮成亲了,可她本人没什么自觉,为梳装方便出门也不常挽妇人发髻,而是随性洒脱学男子束冠,是以常常被人忽略她已嫁作人妇的事。
这便是她所嫁的男人?
稍一打量,眸光就像薄透的刀轻易划破他的表皮,看穿了他的脏腑肌理,最后,他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只评价四字——不过了了。
他那如实质一般的审视视线谢郢衣自然感受到了,那天然压制的眼神令他全身僵硬,不敢动弹,但他那不假掩饰的冒犯视线却不是令他最难受的,令他最难堪的却是他对自己审视后的结果,他眼神内那淡淡的失望与无趣像一条长鞭打在他身上。
巫马重羽对谢郢衣的存在漠视,依旧对陈父客气矜贵道:“不过一件小玩意儿,陈翁自拿的,本尊暂居于府上,叨扰了。”
他将礼不容拒绝地放在陈父手上,诚意实足,他这人有时候看着冷冷清清,但只要稍微软化下姿态,便很容易令人接受。
陈父其实早退居于府宅,并不知朝堂上许多弯弯绕绕的过程,只听到陈白起说这是他们的人,便对他也没多少芥蒂,他如今年龄渐长,而陈白起又偏生跟个在外奋斗的男子一般忙得常年不见人影,他含饴弄孙的愿意一直搁浅在那儿没有实现,是以他有些不服老,私底下常常会捣鼓些能够年轻的法子,多活些年岁来照看着她。
简而言之,巫马重羽误打误撞地这份礼可算送到点子上了。
陈孛面相倒是显小,但到底岁月不饶人,当他面上露出了和蔼颀然的笑容时,眼角细纹也随之深展开来:“你们一路舟车劳顿,别站在门口了,我去安排一下,入府好生歇息吧。”
他又跟陈白起道:“你那边换洗的衣物与洗漱郢衣都准备好了,别干站在这儿,赶紧梳洗好了,迟些时候一道用晚膳。”
“省得了。”陈白起回。
说完,他捧着礼物拄着杖调头便要走,谢郢衣迟疑了一下,看向陈白起与巫马重羽却没有动,倒是姒姜眼珠子一转坏水一肚,说了句我去帮忙,便在拐弯处追上拦下了陈孛,他看了后方一眼,小声道:“等等,家主,你要安排他住哪里?”
陈父本想开口说将人安排在南苑,但见姒姜一脸防什么似的不愿,便道:“北苑吧。”
“不行。”北苑离陈白起的居所太久,他狐狸眼眯眯一笑,一副善解人意地建议道:“还是西苑吧,那里如今花卉成荫,环境最好。”
“……”
可那里不是临街吗?一到早晨便车马如龙,人来人往,闹腾得紧,再者那边的确种植了不少花花草草,环境优美,可这天正是招蚊惹鼠的时候。
“家主,你在考虑什么?”姒姜一脸期待地盯着他,眼底全是狡黠的光。
罢了,到底人都是有亲疏之分,陈父还是想顺了姒姜的心,便道:“那好,我唤人将北苑好生收拾一番,安置客人。”
那头姒姜暗搓搓地在使小坏,而陈白起这头不知,她还在意外巫马重羽还能有这般礼节周道的时候,见他表现得如此良好,她将他留在府上也放心了许多。
只是,看了眼面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谢郢衣,还有巫族的其它人,暗忖,还是多少得跟他们叮嘱一下,别太招惹着他了,他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只要不主动去招惹他,陈白起发现巫马重羽这人还挺宅的,一动不动地打坐冥想来消耗时间,一天可以连一句话都不讲,这也是她在路上观察所见。
带回了一直心中挂念的巨,又安置好巫马重羽后,陈白起最后还是没有跟他们一起用膳,而是先收拾一番入宫觐见自家小主公,汇报一下此行结果。
另则她那办案上堆积的卷案估计快成小山了吧,她这一入宫便深似海,又开始往日常态,上朝、下朝、办公、见官员,与左、右丞相还有御史大夫商议国事,继续办公,忙得不沾家。
等她稍喘口气打算回家一趟时,却发现一进家门就跟不认识了似的。
家里的仆人也都跟换了一批人似的,眼力劲渐长,那卑躬屈节的神色,令至物到,每个人连走路都带风,简直比军队的士兵更雷厉风行。
她一进门,递上干净温热的手帕的门房立即上前,还有婢女替她温柔小意解披风,另外还有替她赶紧搬上案卷政论回书房的,这一溜串麻利的殷勤动作看得她是一脸茫然。
她再一看庭院内,一开始只觉得忽然这府上看起来精神气都不同了,待她再打细一看,只见有些冒枝杂乱的景观修剪得一丝不苟,盆栽花卉摆放得井然有序,且还严苛地按照着深浅浓淡的颜色呈现,还有那地面与砖缝之间,干净得连一片落叶泥土都看不见,着实罕见啊。
他们什么时候去进修的园丁技艺,这一下就有了突飞猛涨的水平。
这太傅府从上到小,基本塞进来的都是巫族的人,他们不像真正的家生子一样干起杂务活来细致熟捻,只会照本宣科地干着认识之内的任务范围。
对于这部分的疏忽不是不知道,但陈白起跟谢郢衣那都是各有各的忙,哪会关注这些细碎小事,陈父有腿疾,也是个爱玩的纨绔个性,万事不管,家里也没聘什么正经的管事,而别的人也没住过什么高门大府,没见过真正的门阀贵族的吹毛求疵,全是一大帮过得糙活的大爷性格,是以诺大一个太傅府的卫生只要看得过去,没有十分明显的脏乱差现象,便也都将就着过。
可眼下却一下有了质的飞跃,甚至有了一种精致到金碧辉煌的感觉。
这地擦了,这花草树木都修剪过了,这门窗瓦墙都有些锃光瓦亮,景观湖水清澈如镜,枯叶跟飘落的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打捞过一遍了,游廊掉漆的部分也重新修葺复原,连假山上的陈年积灰好像都给冲刷干净了……
这……好像有些不对劲吧。
陈白起停下脚步,转过身回着身后一众仆役,问道:“这府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觉得她不该再替他们找借口了,这些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么高的觉悟。
他们仿佛一直在等她察觉到异样,主动询问,如今她终于问了,在首的长仆顿时花眼盈泪,苦不堪言地嚎道:“太傅,你带回来的客人……太可怕了!”
她带回来的客人?
说到可怕,巨那么憨厚忠实,自然不可能,那就只剩下巫马重羽了。
陈白起好奇地问道:“他做了什么?”
看他们都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无病亦无痛,所以他对他们做了什么,让他们如此的委屈与愤懑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状,而是等她问了才干嚎一声打算诉苦。
他们一脸急切地看她,张着嘴,似有千言万语,却涨红了脸都没有说出什么来。
“他给你们下禁制了?”她眯了眯眼。
第五十章 主公,招惹(二)
不能对别人说出任何关于他禁止的内容。
他们喜出望外自家太傅竟如此聪颖一眼能够看出来自己的难处,连忙点头认肯。
陈白起泛氲的桃花眸略有深意,又问:“这府上的里外变化,都是你们一手做的?”
他们一听到这个,心头一梗,又是一脸被逼迫的凄苦悲愤,赶紧点头。
陈白起听着,眸弯浅浅,只觉又好笑又奇怪:“是他逼着你们打扫整个府邸?”
他们又是一阵疯狂点头。
对、对、对。
事实上,那个魔头可不止是单纯地逼他们打扫府邸,而是要求他们要将整座占地感人的府邸清扫到一尘不染的地步,他踏过的路,要不染尘土,完履行步,他路过的湖景,要纤羽不落,明湖如镜,他经过的房幢,要完好如初,长新如故,他赏过的花草,要讲究摆放,浅浓皆宜……总之,他提的那些苛刻要求达不到,他们这些人全都将不得安生。
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爱好啊,竟逼着人打扫卫生?
陈白起对他这种行为表示不解。
“他现在在哪?”陈白起转开眼,乌润眸子看着如同焕然一新的太傅府只觉一阵神清气爽。
这个问题能答,长仆一副同仇敌忾的捏拳:“太傅,他做的何止这些,你还是赶紧去正午厅瞧瞧吧。”
去看看他究竟在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干了何等“好事!”
一边催促着,长仆一边用一块湿帕子替她掸了掸下摆不知何时沾糊上的一些褐黄色尘土,那细致的奴化模样完全是被洗脑成功后的下意识动作。
陈白起:“……”
他到底对她这些无辜的族人们都干了些什么?
一进正午厅,身后原本簇拥着她来撑场子的仆役一众眨眼间便溜清光了,当陈白起看到厅中陈父这个时辰竟没有心野跑去跟相熟的人喝酒下棋,有些讶异,只见他穿着一身福禄绿帧袍子,一脸苦相地坐在厅中喝茶,这一大壶的摆那儿,他一杯接一杯,若说是解渴,也未免喝得有点太多了吧?
转眸再一看,巨在垂落的帷帐圆柱的大型盆栽旁边站得板直,头顶一个比成人还高的瓦缸,正一举一放,一举一放……
他这是在锻炼身体?
再一转视线,她又看到谢郢衣在偏厅内正满头大汗、聚精会神地翻阅书卷,他手旁已堆了比他头还高的一卷卷竹册,连她来了都不曾察觉。
而姒姜一向放假只会懒散看些坊间小人书打发时间的他,竟在挑豆子,没错,他面前放着一个簸箕,里面装着许多杂色的豆子,他一脸疲惫痛苦地睁着眼,一面在一颗一颗地挑选出杂色豆,眼看着他眼皮子打架,头一耷拉着便要睡着了,可下一秒,他似受到什么惊吓,蓦地惊醒,又再重复先前的动作……
陈牧不在,巫长庭也不在,巫马重羽倒是也在,且看他还是在场唯一无所事事、自得其乐品茗悠闲时光的人。
陈白起站在厅前,看了一圈后,方出声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听到陈白起的声音,他们所有的动作顿时一滞,然后争先恐后地朝她看去,那热切又激动的目光与先前想让她拯救的仆役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如出一辙。
可这眼神看着看着便泛起了乌云幽怨了起来,仿佛她干了一件天大的错事害了他们一样似的。
“儿啊……”
“白起——”
“阿芮……”
这戏腔般拖长的呼喊直叫陈白起嘴角抽搐了一下,他们登登地停下手上的东西,朝她奔来,她忙避开了一些,省得他们一窝撞过来,她瞧着挺吓人。
“陈太傅回来了,可要喝杯茶。”
巫马重羽装得跟真的才发现她在一样,玉白的唇微弯,赞叹道:“你府上的茶味道难以言喻,与别处不同。”
陈白起倒没急着立即兴师问罪,甚至没有理会她家人齐磊磊站在她面前要她给他们“伸冤”的愤慨模样。
她坐到他的右手位,隔着一张茶几,给他介绍道:“这是雨前毛尖,谷雨前采摘刚到的一批春茶,采用最嫩最新的芽尖揉制而成,可谓珍品,我都忙得忘了坐下来悠闲品茶是个什么滋味,你倒是有口福享受到。”
巫马重羽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他原本腹口打稿的话一时到嘴边又给咽回去了,这种感受令他有些烦闷,不复先前那般自在得意。
“我如今不过一介闲人,自然不比太傅事务繁忙。”他淡淡回道。
陈白起朝他一笑,但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所以,你是因为太过闲着无事,才对他们做了什么?”
任谁都听得出来,若他答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后果。
“不知太傅此话何意,本尊是做什么了?”他放下茶盏,一脸忽然被问到难题的茫然表情。
要问他做了什么,这站在那满腹牢骚的“受害人”却最是有发表权了。
首先跳出来的就是姒姜,他眼下黑青,跟被怨鬼吸了精气神似的,两眼无神,那张皎洁明艳的小脸都减了几分颜色,他瞪着巫马重羽恶狠狠道:“还敢问做了什么?他在西宛放毒,将西宛的全部蛇虫鼠蚊都赶到咱们那里,害得我晚上根本就睡不着,他还逼我白日拣豆子,若拣不齐晚上爬上床的虫子只会来的更多,还有我白日晚上都睡不好,只要一打瞌睡闭眼就全是噩梦!”
说到最后,旁人都忍不住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陈白起:他竟如此歹毒?
巫马重羽挑眉,不紧不慢道:“本尊只是觉得贵府的蚊虫过于猖獗,整个西宛虫蚊满为患,便想着替你们除除虫,原来……只是西宛如此啊,倒是本尊误会了,但这虫子不过是些无脑玩意儿,又岂能听吾之命,至于噩梦……此事又与本尊何关,莫不是你心虚事做多了才会这般容易梦魇?”
姒姜睡不好而一双红眼症发作,一口气哽在喉中,吐不出又咽不下。
陈白起:西苑啊,她记得那边因为过于吵闹不宜居室,便挪用来种植奇卉花草吧,所以……姒姜给人安排到西苑去了?
接下来是陈父,他唉声叹气,生无可恋道:“他说为父的痛风与嗜酒过度,给我用了一味药服下,我本以为是替我拂了喝酒的弊端,哪知服了药后,我如今只要一闻到酒就觉恶臭难闻想吐,且持续数个时辰,他道只能拼命喝茶来压味方可解。”
巫马重羽在他话落,便接口:“本尊说的乃实话,且陈翁当时亦是自愿的,如今倒全是本尊的不是了。”
陈父胸口一窒,他反驳不了,陈父他想哭,想嘤嘤嘤。
陈白起:这戒酒……好似也不算什么坏事吧,就是这过程嘛,略惨烈了些。
哎,她一直倒是狠不下心来监督陈父戒酒,主要她还忙,是以这事倒是一直记挂着却也一直耽搁着。
巨方才锻炼了一阵,此时衣浸汗湿了一圈,皮肤因运功而泛红,脑袋却有些焉焉耷拉:“……打不赢,认输。”
“不过是随意的切磋,你输了能够自省上进,倒不算蠢……愚钝得完。”巫马重羽不太真诚地随意夸了几句。
陈白起: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曾多次嘴滑想骂他蠢。
还剩一位,陈白起看向谢郢衣,他不自在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只简单低声道:“巫术反噬,他使诈。”
巫马重羽幽深的眸扫过他:“使诈?谢少主巫术不精,但这颠倒是非的本领倒是一绝。”
谢郢衣背脊一凉,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像强忍着怒意不发作。
陈白起经过他们一轮对话,也算是听懂了这半个多月以来这一屋子之间发生的“恩怨”了。
这时,在另一个地方略受摧残的嫡系的一干人也收到风声,得知大忙人太傅终于回府,并且还打算替不太无辜的群众讨伐大魔王巫马重羽,也赶紧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凑热闹,他们也是不同程度受到了巫马重羽的祸害,其过程跟结果……说起来都是一把泪。
听到厅门外一阵啪嗒啪嗒的匆忙脚步声赶来,一看,十一个好好的人如今都跟灰里来泥里滚过似的脏乱狼狈,唯有一双如狼一样的眼神精烁着,他们没进正午厅,慢弄脏了厅中那擦干净得几近泛光的砖石。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才问:“你们也有话要讲?”
他们一愣,然后又凶又虚地瞥了一眼巫马重羽,然后一脸“我这年纪承受了我不该承受的重负”的倒霉孩子样,最后,不甘不愿又委屈巴巴地摇了摇头。
要知道,这么多人众筹都阴不过他一个人,这是何等耻辱啊。
是以他们虽然委屈气恼,但他们也没打算告状,只能含泪咬牙忍了。
中原有句话讲得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考虑到他们之间的差距,十年估计也报不了,但二十年绝对还有点希望的!
陈白起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但无奈所有人都等着她说些什么,她水泽乌润的眸子扫过一圈人,她不能拿娇气得哭唧唧的长辈说事,只能对另一位主事的主人家谢郢衣道:“不是说了,待客要友好吗?”
无关前事恩怨,她既交待了以客相待,巫马重羽便是来太傅府做客的人。
第五十一章 主公,灭周(一)
她倒不是想指责他,她只是在提醒他,她曾跟他叮嘱过的事他没有办到,他以为她那话是在维护巫马重羽,实则却也是在维护他们。
她心下叹息,巫马重羽是何等人物,连她都不敢说再来打一场她能够完胜,若划个等级来评价,人家那就是王者,玩他们这些青铜那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事,他们这样一个接一个孜孜不倦地上赶着给人虐菜,这又是何苦呢。
见谢郢衣抿紧着唇,经她不轻不重的一句话说了,面色有些泛白,却一声不吭的倔强不服的样子,陈白起到底不想当众落他脸,况且她了解他,他以往从不会这般刻意去为难某人,如此针对巫马重羽定亦是有他的缘由。
于是,她便对巫马重羽道:“宗主,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们不过对你好奇了些,并无坏心。”
无坏心?只怕不见得吧。
巫马重羽虽然不常跟人练习口舌之辩,可据理力争的本领仿佛有天生的领悟力,他道:“本尊不过是替你帮他们纠正一些恶习,如你这正夫,管理府上态度温吞,得过且过,导致下人怠慢,连一间小小的客房都收拾不好,还用些陈被霉褥冷茶剩饭,行事不够仔细,身为一家主夫,连这种小事都管束不好,想来也是他闲时不增益学习,少读书,不懂事。”
这番数落可谓当众打了谢郢衣的脸,哪怕这些事情并非他指使,但他的反驳在这种时候只能显得他在狡辩推诿责任。
陈白起方才亦知是怎么一回事了,心知他们的确私下做了为难他的事。
总结来说,那就是这一屋被整治了的人先前曾联和起来想给人家下绊子,可最后却反被人一锅端了。
他们莫不是真的以为,有她管束着,这阴阳宗宗主就能任他们来欺负吧?
说完谢郢衣,巫马重羽又看向姒姜:“如你这下属,惯于人前人后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也该教教他什么叫夜不能寐,少行些内宅妇人那般可笑的伎俩。”
他看巨:“这傻……这巨,他也就一副子力气可看,得时常有人叮嘱其锻炼进修,不可懈怠。”
轮到陈父:“太傅的高堂的身体日渐愈下,这与他的旧疾有关,亦于曾中了巫蛊术损了精气神脱不了干系,他若再继续这样嗜酒懒态下去,只怕这条腿很快也就要不得了,只能卧榻在床受人照顾。”
嫡系一干人等:“还有你的这些亲信,一个个自以为是,蛮横嚣张,不经打磨何以成器,你太过心慈手软,要知道打磨利刃岂能不用上剔骨雕肤的火侯?”
难得听他一下讲这么多的话,他那高岭之花的包袱哪去了,陈白起都怀疑眼前这个站着的巫马重羽莫不是被人调包了?
完蛋,他一席话算是一点颜面都没有给他们留,他们羞愤中带着不忿,恼怒中带着悲催。
都想回他一句,关你什么事,但总觉得讲出这句话吼出来有些气弱,更甚者是他们到底有些心虚,因为巫马重羽讲的那些事情都汇集成了笼统的言语,实则他并没有将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事情通通告诉太傅。
陈白起一看,巫马重羽一人在这里巴啦巴啦数个半天,其它人却一声不吭,便默了片刻:“所以,你的气出够了?”
巫马重羽又是被她出乎意料的反应而弄怔了,他发现他总估算错她的心思,但好像每一次她都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心胸与气度还比不上一个女人。
他终于笑了一下,他不常笑,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在陈白起他们面前笑过,这一笑简直如同顽石开花,犹秋窗染上曙光,风回一镜揉蓝浅,雨过千峰泼黛浓,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连陈白起如此定力之人都看闪了眼。
谢郢衣有些心慌地看了陈白起一眼,见她看着巫马重羽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心中又冷又酸。
姒姜也看到巫马重羽朝陈白起“风骚”一笑,然后他暗暗饮恨地发现在美貌这块儿他是越来越没有优势了!
巫马重羽唇色寡淡,眸转绯玉相盛衰交映着,他道:“这次,倒没有偏心得完。”
这话算是看透她的小心思,错先在她的人那边,他虽说小小地惩治了他们一番,她也不会颠倒是非替他们出头责怪巫马重羽不该,最主要是他这“惩治”还算在陈白起接受的范围内,要不然她估计也得翻脸,但哪怕他们有错,陈白起也没打算让他们为此事道歉认错,只让事情至此为止就此揭过,是以她还是偏心了。
“父亲的事让你费心了,你既看出他身体的旧年沉疴,便劳心你继续调养一番。”她半真半假地给他戴了一顶高帽。
她突出其来的客气让巫马重羽一时既不好拒绝,也不想轻易应下,可如果当场拒绝,岂不将先前那番理直气壮变成虚伪借口?
他面上的笑意残留一瞬褪得干干净净,不冷不热道:“自然,我在一日,便尽心一日。”
这下,轮到陈孛的脸一下白了。
“娇、娇儿……”
一激动,连小名儿都叫出来了,他绝对不要再受此人的监督了啊,他就跟长了十八双眼似的,他稍闹点动静就会被这人看穿,那种在人前完全透明的感觉太恐怖了。
陈白起权当耳朵不好,直接忽略了他的反对。
“至于其它人,你既已消气,那便解了他们身上的禁制吧,你堂堂一阴阳宗宗主,却要来替我来管教府上的人实属大材小用,他们自有去处,不必麻烦你了。”她朝他温文一笑,语气客套但言下之意却是不容拒绝。
巫马重羽垂眸漫意,漆黑的睫毛比起女子的还要秀长,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张翕:“这茶,不错。”
他看着茶几上那罐只剩一半的毛尖。
“你喜欢啊,那送你几罐拿回去慢慢品尝吧。”陈白起顺着他视线看去,大方应允下。
这话相当于一个信号,巫马重羽自然明白了。
他抬起眼眸,异色双瞳,令他有种说不出的异域神秘莫测:“本尊自懒得管你府上这些闲事,只是有时看不过眼……你该找个更能耐一些的贤内助才是。”
这话无疑又是在内涵谢郢衣,也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或许是没发生什么,想到之前孟尝君与他也是彼此合不来,就仅凭一个眼神?
他的话再次刺痛了谢郢衣那根脆弱的神经,让他回想起之前巫马重羽在被仆役慢怠后寻到他,他的眼神依旧高岸而冷漠,目空一切,但当那一双琉璃般异色双瞳落在他身上时,却如万钧之力施加于肩,令人不堪承受。
“她竟会嫁与你这般的庸俗之辈为妻,着实令人诧异,难不成她这人还有慕弱的爱好?”
那清水寡淡的语气却是将他贬低得一文不值。
初初听到此话,谢郢衣是错愕与惊怒的。
他凭什么说这种话?
他又凭什么瞧不起他,觉得他不配站在陈芮身边?
虽然心底一直在告诉自己,不必在意一介外人的话,可是当一个样样比照自己却更出众的人站在面前轻视他时,那种感受像吃了一口变质的腐果,哪怕吐了出来,还是既恶心又难受。
如今他还当着陈芮的面前诋毁他的名声,谢郢衣眸中蕴火,正要怒起发言,却被陈白起先一步拦下。
陈白起可以不计较他的“以牙反牙”,却不能容忍他当众给谢郢衣的难堪,她道:“郢衣于我而言便如半月恰好契合成圆,宗主未成婚自不知夫妻间最重要的是和睦、默契,至于其它倒是次要罢了。”
她这是当众为谢郢衣撑腰,不容别人质疑他的地位。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变了,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谢郢衣身上,巫族的人自然是与谢少主同一条心,见圣主对少主当众护夫的行为十分颀慰与羡慕。
而姒姜却是听得不爽,但也没有这个时候去捣乱,毕竟他也听不惯那巫马重羽的一番言论。
若说当世成婚的人都得样样匹配得上,那只怕在座的人都赶不上陈白起,再者她要找的是知心爱人,像他这样善解人意又貌美如花的男子却最是恰当匹配的。
谢郢衣忽听到陈白起当众向人宣示他们夫妻的感情有多圆满,因为太过意外而有些怔愣,然后反应过来便是面上微红,他抑止不住的喜悦的笑挂在嘴边,只觉心头那一片刺痛的荆棘好像一下经她扫平,只剩一片盎然葳蕤绽放。
要问巫马重羽信她这话吗?
当然不信。
他生来便是得天独厚的天才,所以他根本不懂这世上的普通人是怎么样的,就跟云端上的神俯视大地上那些芸芸众生,渺小而多如牛毛,生亦何欢死亦何哀。
他虽明着暗着想弄死陈白起反身作主,可是能让他承认的“同类”也只有她,他以己身度她身,认为她跟谢郢衣的婚姻迟早会因男女间的差距过大而破裂。
陈白起见他有话要讲,可她却没打算要继续听下去,她这趟出宫除了来看看他在府上的情况,也是真有事要办。
“你与我去书房一趟,我有事要与你单独谈一下。”
她心忖,不能让他再继续祸害他太傅府上的人了,虽说他做的事面上是整治,实质却没有损害任何一人,只是调教了一番又还给了她,但他这唯我独尊的性子真不适合跟别人一道住,他不惯,别人更不惯。
对巫马重羽说完,陈白起又对其它人道:“都去做自己的事吧,你们身上的禁制方才宗主已解,过往的事都在今日翻篇,他不会再随便管教你们,可你们也该懂事些,别再胡闹了。”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噤声不语,状似忏悔,嫡系、还有躲在门外的那些仆役都呐呐应喏。
——
闹了一场下来,所有人都是一副心身疲倦的模样,便就地各自散了,回到书房中,陈白起对身后的巫马重羽直接道:“你该出发了,你自北戎消失后的行程我已数抹杀干净,不会有人怀疑你与秦国有关系,你依旧是你的阴阳宗宗主,我要你在完全不被人怀疑的情况下,将我交待你的事情办妥。”
巫马重羽在室内不便撑黑伞,取而代之是一颗黑色的球,表面看起来光滑如磨如琢,但偶尔光折射在上面又有浮雕一般的凹凸纹理,一手把握,它在他指间缝隙随意玩弄着。
陈白起多看了两眼,心底想着,果然宅男欢趣多。
所以,这黑球又是个什么厉害的玩意儿,跟黑伞一个级别的?
巫马重羽站在临窗的位置,身后的青丝扬扬洒洒,白的手,黑的衣,吹着岚风,他洁净似轻烟乍敛一瞬:“你令我背叛了周国,却又让我私下救走那些周氏血脉的后裔,你到底要做什么?”
陈白起不欲多解释,只道:“不过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
“无关紧要?为何要帮周国,那些人,其实说无辜,也不算无辜吧。”替周王室留下血脉这种事,怎么看都不该是她这样一介无关人士需要费心去做的事,若说来自于她口吻中那些稀薄的善良,那这些血脉得益于周王室的权杀之力、野心追逐,一荣俱荣,他们有些哪怕一直不理政事安居于后方,参不上一把手,可真能够完全撇得清自身吗?
所以,她的借口听起来是那样的敷衍。
“这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你要做的只须不遗余力助姬韫在战乱中平安带走那些人,并将其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我相信你办得到。”
她答应过帮姬大哥的事,她自不食言,之前的安排因巫马重羽误打误撞的一场主仆契约而全数推翻,她眼下已替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帮手。
她又继续道:“楚国那方已行起兵,要神不知鬼不觉将周氏血脉带离洛阳王城,得抓紧最关键的时机,不能让任何人察觉,你的时间所剩不多了,为保万无一失,我会另派一支人马给你秘密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