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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家静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txt下载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二章 主公,刺杀(三)

    这些奇型怪状一看就不像活人,暴露出的危险部位无一不带着毒物昆虫的象征,比如角、牙、爪之类,当它们出现在人型的傀儡上,便变成了一种类人的怪物。

    尤其它们空有人的头颅与四肢,一张僵尸白的头上,却无口无鼻,有眼无珠,对上人时只觉黑洞洞的可怕。

    白马子啻的眼神与那些死物傀儡同出一辙,他淡漠寡情的面容上染了一层白森月光,一个转臂游转,那些傀儡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避开了楚沧月的剑锋寒刃,它们能够做到普通人类办不到的柔软折叠动作,更甚至不怕死,没有要害,全身钢架铁骨。

    它们不知疲倦地用身上的各种能够伤人的部位进行杀伐,它们灵巧多变的动作全是来自于白马子啻背后的操纵,楚沧月与其周旋了一会儿,试探了各种部位自是发现,在人类看来脆弱的部位,在它们身上却是没有问题。

    但他亦看出些门道,他越过成堆城墙拦阻的傀儡看向后方游刃有余的白马子啻,他衣袂翻飞,月下如灵,闲闲地看着这方,指尖缠绕着透明的丝线,手指关节灵活地跳动,像夜间鬼魅无形的舞者,恣意优雅地玩弄众生。

    又是一具双臂作螳螂刀的傀儡交叉过来,若是血肉之躯被横切而过,只怕是腰斩下场,他一挥袍,气滞凝成强大的真气,他一臂撑于其肩,翻身而过,却将真气注入其身躯,那强大的真气一下让其全身凌乱咯吱颤响,像失了控制的机器,发现无意识的生涩卡顿呜鸣。

    那头白马子啻一根手指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关节泛红,但下一秒他直接切断了其中一具傀儡的感应。

    楚沧月一眼瞥过,眸中深意幽长。

    果然是这样。

    接下来,他有了想法,不再跟一开始突破重围,将这些傀儡当成阻挡欲破毁的东西,而是将它们利用起来,他游走如风,将真气一道一道打进这些傀儡体内,死物无法承载真气,所以它们沿着白马子啻的玄丝冲击着他的操纵。

    白马子啻冷晒一下,几个来回便清楚他的打算,但他不打算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直接瞬间切断所有傀儡的线,失去了玄线操纵的傀儡自然如一堆死物木头一样倒了一地。

    楚沧月等的就是现在,他找准机会一剑送去,在白马子啻偏头避开时,人已闪至握剑,寒光薄水的剑身一个轮圈便横于其的颈间。

    但白马子啻又岂能是坐以待毙,他却以脚为阵,化圆成线从地底伸出线触,那软摊一地的傀儡却“活”了起来,操纵的傀儡在楚沧月背后举起十几柄利刃抵在他的背。

    两人动作速度不相上下,这下可谓是将对帅。

    “不妨看看谁的手更快。”楚沧月余光扫过背上全是各类尖锐之器,寒意成杀。

    白马子啻皮肤薄白,乌黑眸子像两颗无机质珠子盯着对方,一时没有吭声。

    “主公——”

    楚军在后方惊叫道,可谓是心惊胆颤。

    眼前的场景太过惊悚,只要谁再深入动一下,都会死。

    上方的后卿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温温懒懒地笑着,期待着那一幕同归于尽的画面。

    “这下两人僵持住了,只怕难分胜负。”娅站在后卿身后百般无聊道。

    透倒是对高人对招时的场景既兴奋又专注:“这两人一个奇巧诡诞,出其不意,一人深不可测,功力深厚,实打实招,也不知谁更胜一筹。”

    “这还看不出?”娅抄手抬了抬下巴:“这不是正上演着呢。”

    后卿听着他们两人谈话,道:“乍看之下局面平势,实则拖得越久,楚沧月的胜面更大,他的身手可是千战百万军中杀出来的,任何的花哨招式能迷惑他一时,却挡不了太长时辰,但有一样却又是白马子啻能够从中取胜的关键……”

    他的话点到为止,而娅跟透两人却听得糊涂。

    楚王既是更厉害些,那南诏王以何取胜,他的傀儡术显然对付一般人没问题,可楚王心细如尘,又胆大冒险,转头便寻到破解之处,那南诏王虽与他暂时拉锯成了平手,可现下一旦松手,再想拿捏楚王的命门却很难了。

    “主公,到底他会怎么做?”透忍耐不住地问道。

    后卿盯着白马子啻:“他与一般人不同,他身上缺少人该有的许多情绪,例如恐惧,一个什么都不怕,内心只有坚定目标的一个人,他是可以变得超越当下的自己,越强而杀。”

    果然,下方白马子啻无视颈间威胁的锋利剑刃,漠然似水,无所谓道:“好啊,试一下。”

    楚沧月微怔,见他动了,那细密柔软的丝线从他身上射出,一下缠裹住他的剑身四周,意识到他说这话时是认真的,他不怕死,更不受任何威胁。

    而他身后的傀儡冷器亦高高举起,覆下大片阴影与寒意。

    他冷沉下脸,不再迟疑,将真气一下灌入秋水剑,剑身光芒大作,像飓风旋出白刃挣断了束缚的玄丝,一个起势正欲割破他的喉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喝由远及近在他们耳边响起。

    “住手!”

    伴随这声喝止,一阵气势随着身影的闪近出手,强大的压迫力一下将两人笼罩,在他们失神之际,缴械了身后的傀儡,又一把格开了长剑。

    两人被逼得各自退开一步,都倏地看向她。

    只见少女站落在他们面前,她发间素净,长发披散,身穿着一玉兰长袍,纤素而温婉,但此时看着他们的眼神却凌厉。

    “我说过,这是秦国,你们约战在我的地界,有问过我同不同意吗?”

    少女清丽清凉的嗓音像刀锋滚落在了众人耳中,让每一个人听了都克制不住发寒。

    “她怎么来了?”

    上方的透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却见后卿神色莫测地看着下方,他看到她已经换下了那一身的红嫁衣,反而是一身素衣玉白,这一下倒是与楚沧月那一身霜白胜雪素净的袍子如此相契合。

    后卿转了转手上的扳指,淡淡道。

    “是啊,她怎么来了。”

第二十三章 主公,刺杀(四)

    陈白起能不来?

    她早就在他们必行之路布下了暗哨,就是以防这些“不法份子”在她眼皮子底下作乱,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好及时处理,以免扩大破坏范围。

    以防万一的朴实想法,倒是一语成谶。

    经此一事,她决定大力抓经济时不忘国防安全,实现强军目标,哪像现在这样,人家大摇大摆地在你的国门来去自如,你还得装作大度、装成若无其事一样的将人安然无恙地送走。

    简直……欺人太甚!

    这头愤愤不懑地抱怨一顿后,陈白起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动静,她见白马子啻不讲中原武德蠢蠢欲动准备偷袭,便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手掰起,白马子啻鹿眸微瞠,有些懵然看着她。

    太近没有这样近距离的靠近她了,忽然来这么一下,他极度不适下还有些慌。

    她身上很香,是一种说不出的花香脂粉味道,引人陶醉。

    心跳快了起来,像激跳的水泡。

    但转瞬他想起了今日是什么日子,这种浓郁的香气它又变成一种恶毒的勾刺,痛不似痛,让他克制得难受。

    “南诏王,你来秦国,可有通关路引、拜访文牒上书陈情,你私带这些,可牙璋有符?”她小脸板正,咄咄逼人地问道。

    白马子啻:“……”

    他全都没有,他就是私渡入境,不合法也不合情。

    看出他沉默不答的原因,陈白起也早知道这种结果,她费解道:“那你还敢如此嚣张地挑衅寻事?”

    白马子啻指尖射出的玄丝缠上她的手臂一拽,抵近她脸,忽觉不平:“他们难不成走的是合法通道?”

    清透干净的少年音像溪水一样潺潺入耳,有些夏日沁脾的凉意。

    他用的是他们南诏国的语言,他想跟她说说话,没有任何外人插入进来,在他心中,即便陈白起是巫族,却还是南诏国人,与中原人是不同民族的“外人”,她该是在场与他关系最亲近之人。

    他口中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楚、赵两国,不仅如此,他们也带着超规格军队,没有符节报备,既然都是黑户偷渡,凭什么就逮他一人询查?

    “当然不是。”陈白起也没有包庇另外两个人,但她就事论事道:“可我如今还奈何不得他们,想追究也没法啊。”

    白马子啻眼角有些细微的下垂,青葱少年美好得令人心醉,只是性子略显凶残:“那我替你追究。”

    陈白起怔了一下。

    他抬起水润漂亮的眼眸,看向楚沧月方向,眼神太淡,如同看件死物一样:“杀了他们。”

    这次用的是中原话。

    楚沧月虽说之前没听懂他们的话,但最后一句却是听见了,但却连眼皮都没有撩一下。

    他理了理袖摆,似笑非笑道:“现在倒是在她面前装得无害,可先前你讲的那些话要不要孤复述一遍给她听听?”

    陈白起转过头,不明所以。

    而白马子啻经他这么一激,气势徒然暴涨,眼角染上一层桃绯之色,如白壁嗜血。

    “杀了你。”

    一道急影带起惊风掠过,两人转头又打得飞沙走石,陈白起见此气结。

    明明是自己想下杀手,却将她的话故意扭曲。

    正想出手阻止,却听后卿出声道:“何必插手他们之间的事,于你而言,一个未来的劲敌,一个世仇宿敌,不管谁死了,只有你的好事,或者都死了,你一下便少了两个对手,岂不是一举两得?”

    陈白起听到后卿的声音,转过身,眺望高处站在那儿的他。

    “这是你的想法。”

    不是她的。

    后卿挑了下眉,看出她眼底未语的情绪。

    “你怪我?”

    陈白起就知道是他在背后搞事,先前走得那么干脆,却是赶着去挖坑。

    试问,今日她成婚,不过多久天下皆知,倘若楚王跟南诏王都死在她的秦国,且这两人与她都有牵扯,她这边能落得好?

    他打的什么主意,她也猜得出来了。

    好一个一箭不知道几雕的好计策。

    这混蛋一开始就在算计着秦国,他或许不会害她,但要让她懂他的痛,他的仅余的良善只能维持表面的平和,但私底下的疯狂却要让所有人来承担。

    这只是他的第一步。

    以前是他太过仁慈了,所以才有她与别人成婚一事,往后,他会让天下人都知道,陈白起是他后卿的人,他一人的,谁敢觊觎他便要谁不得安生。

    他慢慢解开襟间的盘扣,一边褪衣一边道:“可如果你跟我走,接下来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倒打一耙,仿佛在责怪她,他做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你不是允我吗?”她颦眉问道。

    将面外那件暗红袍子脱下随手抛落,他后方的属下之前取来雅致鹤纹披风罩在他肩上,端是一派温文贵公子的斯文优雅:“可闲着也是闲着,做些事情来打发时间亦可表明一下态度。”

    这些碍眼的人,当然是少一下算一个,谁还留着他们往后一块儿逢年过节啊。

    他所谓的打发时间的事就是惹起各国纷端,祸害了楚王跟南诏王两人,集各国之力来给秦国施压?

    陈白起暗骂一句疯批。

    她暗吸一口气,忍着脾气问道:“你真当我这个秦国太傅是吃素的?”

    后卿眼神微黯,微笑道:“白起,我说过,你既不愿我用温和的手段来将就你,那我便以我的方式来。”

    陈白起颔首,好像深切地理解到他的想法,慢悠悠道:“既是如此……”

    这时,黑夜之中传来沙沙的动静,大批黑甲军队涌上了山头,那悄悄吞没整个山头的队伍以浪潮一般势不可挡,将他们困围在浅滩之中,随时有溺毙淹没的危险。

    “既然楚王跟南诏王今日打算誓死血战到底,我这边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也不在乎多一条,干脆你们三个谁也别走了!”她冷冷弯唇、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与他不相上下。

    后卿感受到后方的动静,环目一圈,成山成海的人潮涌上,他带的那些人显然不够看了,他表情有些沉默。

    “……”

    这头,陈白起飞身插入两人中间,刮过的风吹起她的长发,她卷手缠住他的剑,反腿一脚踢飞了身后乱杀的傀儡。

    白马子啻眼神很沉,依旧不肯放弃,撇下傀儡绕过她,还要继续攻击,楚沧月也丢下剑,赤拳相迎,亦不肯罢手。

    陈白起被气笑,这下真的要动真格了,她额头银徽显现,当下幻影十数具,直接分别与两人同时交上手,他们对上她自不可能用尽全力,气竭一弱,一时之间都被节节败退,最终被迫分开了两端。

    陈白起收功落地,衣裙还浮着力轻渺落下,发丝稍凌乱,几缕发落于面颊,勾勒起一道清媚干净的侧脸,她清眸看向后卿:“还要继续吗?”

    又转向楚沧月与白马子啻,又问了一遍。

    “还要继续吗?”

    楚沧月冷静自持地收回了剑,一个反身奔跃骑上了坐骑,重新落入楚军当中,而白马子啻则白冷着脸看着她。

    后卿回视着她,最后拂袖转身。

    在下山坡走道经过重重围阻的秦兵时,他低笑一声,喊道:“秦太傅,你的人拦着我的路,你是当真不管我了?”

    陈白起被喊得一阵尴尬无语,却还是出声道:“让开。”

    他信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楚沧月与白马子啻,凑近她耳边。

    “你若一意孤行,那我便相陪,我不会等你慢慢成长起来,你若败了,便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大庭广众之下,陈白起自然不能与他表现得太过亲近。

    她转开脸,自然地走到一旁,比了个手势:“时间不早了,送赵王、楚王跟南诏王离开秦国。”

    “你打算让谁送?”后卿笑眯起眼状似好奇地问。

    陈白起看他神色有异:“……秦军?”

    后卿笑意淡了几分:“这便是秦国的送客之道?举兵相送?”

    要不然呢?

    他是不是忘了他曾经对秦国人民做出了何等可耻之事?

    很显然,后卿没忘,他故意偏过脸,将额角受伤的部分更好的显示在她眼里,向来和煦温和欺诈的面容有些脆弱与落寂。

    “……那你自己走也行。”

    听了这话,后卿脸上的落寂险些没崩住,他皮笑肉不笑道:“我觉得由秦太傅相送过境,才算是两国邦交和谊的见证。”

    见过黑白颠倒的,却没有见过讲瞎话讲得如此认真的。

    秦国人民恨不得跟你后卿的赵国老死不相往来,哪来的友谊见证,哪来的邦交?

    但终究她还是考虑再三,他话都挑明了,她不想在众人前落他面子是一回事,想将人安生送走却是主要。

    “我这边还有事要处理,不如请赵王先行一步,陈芮随后即来。”

    见她不再打幌子,而是亲口承认下,后卿面色才缓和下来。

    什么要事处理,不就是南诏王跟楚王这两人还立在这儿不肯走,早前看热闹的心思没了,现在他只想让他们速速消失,别耽误她给他送行。

    见那头白马子啻不愿离开,后卿现在没什么立场地开始劝人,他经过人身边,不经意道:“本来也挺好奇,她最后会救谁,可好像她只在乎秦国,你既是不甘心,可在这里缠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白马子啻眼神横向他,比起楚沧月的纯粹杀意,更添些许防备。

    他早知后卿不过是利用他来铲除异己,但他无所谓,只要达成他的目的,他不在乎起因,只是这人像条斑斓的毒蛇一般,被他缠上的人不死亦要脱层皮。

    后卿笑意显浅,不咸不淡道:“学学那楚王,不声不响,却是温水煮青蛙,熬着熬着便等待着机会出头,你虽聪慧过人,可到底还比不上他老谋深算,他先前本就受了陈芮一掌,内息不比平常。”

    “输给楚沧月,你会很难看。”

    “可若赢了,她只会更厌恶你。”

    白马子啻将他的话听进去了,虽说知道这人现下来说这些话是另有用心,但他的话又正中事实,现在的他其实也不知该怎么面对“陈芮”,他望着陈白起的方向,一张扑克脸上,眼神却逐渐“活”了,有了一个人该有的各类复杂情绪——“会再见的。”

    子芮。

    他留下这句话,便带着傀儡一道消失在黑夜之中。

    后卿“劝”走了年少冲动的白马子啻,留下一个诸多顾忌又懂隐忍的楚沧月,觉得这种情况下也生不出什么其它绮丽的事态,便安然上了马车,赵军队伍在缓行拔步,他在等她。

    另一头楚沧月骑于马上,不用人撵,便准备启程离开,却被陈白起喊住。

    “等等。”

    他扬臂,停下队伍,凤眸如水澈看向她。

    陈白起抛过一物给他:“这是内伤药,不知周王室为何会派人半路伏击,回国的路上别再出意外了。”

    接过握在手中,他手中转着圆滑的瓶身,瓶身上好似还留着些许她手心的余温。

    “后卿说得没错,你若袖手旁观,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以后她或许会为今日之事后悔,因为他不会再容许秦国继续壮大,以前的他或许可以容她开辟一条广阔的天空飞翔,但现在……他只会让她在他展开的广域天地自由,他承认他自私又卑劣,嘴上讲得再好听,心中的悔恨再深都比不上能够重新拥有她的贪婪炽热。

    他已经失去了她二次了,不会再有第三次!

    “他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

    陈白起张口就是吐槽,没察觉到自己提起后卿时,口吻有多自然亲呢。

    楚沧月紧了紧手中瓶身,但又恐力道过大捏碎,立即又放松力气。

    “白起,你在完成你要达成的目标前,一心只为辅助秦王,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是吗?”他问。

    陈白起讶了一下,下意识盯着他的脸,观察他的神色。

    他是怎么猜出来的?

    “是。”

    他这才笑了,他平时很少笑,是以这一笑才越显珍贵纳罕:“一定要记住你说的话。”

    否则……他可能会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第二十四章 主公,天下之势(一)

    自那日陈太傅与某谢氏神秘男子半封闭式成婚,咸阳城民众自愿放灯请愿,而百官朝臣对此一度缄默态度不明,已是五年之久了。

    时间冲淡了许多事情,包括一些未解的秘密,现今城中百姓与朝中百官却是余味未尽,别的事总是过段时日便被另一件事情替代,唯有一件是咸阳城上下始终不变的热心八卦——每一日一问,今日谢氏与太傅和离了吗?

    对,不是太傅跟自家夫君和离,而是谢氏郎君与太傅和离。

    也别怪他们私下这么想,这世上谁娶新妇不是为了安宅理家、传宗接代,可他们太傅却是堂堂“男儿铮骨”,要说政事国事一把手,但安于内宅的义务却是一件没见她履行过,全由谢氏郎君一代男子代劳。

    娶到这样的媳妇,哪怕他们再偏心眼儿,再颠倒黑白,也不得不承认谢氏郎君心底委屈啊。

    据闻,刚成婚数日,还处于新婚燕尔时,她便率领二十万人前北逐异域胡林戎族,占据河套,并修筑长城,为抵御后方入侵,规划合理调度兵力于别处,而非派遣大量兵力驻守。

    她用了五年时间筑成了一条西起师城到北渝约几十公里的长城,这期间不少于二十几次亲自前往督查监工,堪称当代劳模典范人物。

    成婚不足一年,她马不停蹄就开始改政策、下令招贤,广发英帖,待遇优厚,福泽家族,且不拒任何条件,连八十岁老头都可以来,只要他有专业技术,一旦录用,可申请各种补贴同,一时之间各路流离失所的人涌入秦境,秦国人口暴涨,房屋紧缺,俨然成了九州人口大国。

    她每天忙里忙外,比人家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还要绝,最后干脆就住在了临时办事处,哪里需要哪里搬,直到这场大型招聘会井然有序,无须她再坐镇,她才搬出办事处。

    要说太傅身边,时常相伴的则是左、右丞相,这两美本就传言与她有私情,这时间长了,那更是各类香艳版本尖叫传出,直叫人拍案叫绝。

    可事实上,陈太傅一心只忙着事业,两耳不闻窗外事,身处美人堆里,她却依旧活得跟个苦行僧似的,看谁都像根萝卜。

    直到有人暗搓搓地想贿赂她,给她房里送男人,她这才知道,在民众心中她威信过甚,超脱世间一般女子,让她嫁一个男子简直太暴殄天物,万一这个夫君不合适,岂不憋屈了他们太傅,就比如这个谢郎君估计不得妻宠,是以常令太傅忙碌在外,不顾家室不着家眷。

    有心人想着,如陈太傅这般奇女子,怎么着就算不男宠三千,也该三百吧,少了这个数那都叫不、合、适!

    要说这件事对陈白起的影响,那就是知道了这件事,她平时忙得连觉都缩减了三分之一,哪有闲心管这些,直接将人打发走了便是,可这事不知怎地被传扬开来,直接惹到了相伯右相,经过一番兵不血刃的整治之下,这下谁都知道要想给陈太傅送男人,那首先长得要比右相好,贤能不比左相差,妖娆胜过姒中尉,大度远超谢郎君,这才是人选的基本标准。

    这条件……什么鬼!

    这一下直接将准备好的人选直接一波刷完了,没一个能够够得着标准的,毕竟真正高质量的也不会被人送来当男宠之流。

    等陈白起意识到不少人私下用一种惊叹的目光打量她时,暗地里的流言已是一发不可收拾,都在谈论她跟那四人的各种版本,还私设赌注,这几人谁才是陈太傅心中最在意的人。

    直到有一个压下重金,提了一个人,这下所有人都懵住了,在那人拿走所有赌金扬长而去,他们都反驳不了。

    他提的自不是四美之一,而是当今幼主,赢璟。

    这、这谁能提出异议,谁敢说一句不是呢?

    这五年来,战争亦是频繁不断,陈太傅收复了河西之地与北部,提拔了上百名有勇有志之将,传其各种兵法学习,文盲要不得,就算不能一下现充个大将,也能成就一部分人的快速成长。

    就说陈太傅都忙成这样,还不忘亲自上阵带娃,只要不是危险的地儿,都会将幼主带在身边,这不是真爱,这是什么?

    孩子的启蒙教育就得从小抓起,陈白起本身就是一个大学教授,教人育人那是不在话下,可前提是对方是一个成熟懂事的大学生,以她的教学方式用来教导小孩却有些拔苗助长,但好在赢璟这孩子性子好,人也早慧,在她走哪带到哪儿,言传身教之下,也跟得上她的快节奏。

    这幼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长辈,从记事起身边就只剩一个太傅相伴,按两人的关系,那就跟母与子,父与子,同时亦是老师与弟子,她一身兼数职,全心全心地养大幼主,如此一来,那谢氏郎君岂不更是无望得子了?

    所以,众人才在私下揣测这新郎君,这得多好的气性才能够在娶了新娘子后,除了名份,却什么都没有地守着她,等着她?

    他坚持了五年,没有和离。

    他们不知道的是,谢郢衣这一生,都不可能跟她和离。

    他们以为他除了名份,什么都没有,但恰恰相反,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得到了名份,有了与她生同衾,死同穴的资格,其它人才是什么都没得到。

    等,他不怕,他怕的是无望的等待。

    ——

    五年的时间许多事情都变了,它结束了魏在战国的霸权,魏国五年前在秦和三年前在赵的前后进攻下逐渐衰落,短短几年连续与两个国家进行了斗争,魏国力耗损严重,十万精英兵被灭,得高望重的大将军一一折损,再加上内患一直是魏国未曾解决的弊端,令它从天下的统治地位一下滑落至最尾,天下战在进入战国白热化阶段了,却成就了秦楚赵周四方争霸。

    秦国将军甘龙受监国陈芮之命前往前韩国地界,斩首数万各国残余贵族集结的霍乱部队,这场战争不仅开辟了通往东方的道路,而且获得了韩国积累的大量战略物资。

    两年前,赵国联合了周王室向楚国发动了数次战争,楚国这些年来也是征战无数,不比赵国懂得左右逢源,借力打力,修养生息到至今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

    楚国在遭到了同盟狄戎王的反叛,同室操戈,一度战败,不仅失去了先前吞并的国家边界上的土地,而且在赵的不断进攻下,楚世子楚衍被俘,一度被逼入绝境。

    楚王震怒亲自带兵袭击了赵国,毁其数座城池,逼其返兵救援,楚国虽一度元气大伤,但有楚沧月这根定海神针,却是保住了根基未毁,迟早可以恢复如初。

    要说天下争战不休,秦国这边也并非不受影响,如果楚国被赵吞并,那秦国完全没有争霸的余地了,是以她派人捎密函一封前往魏国,亲自交由魏王紫皇手中,魏王的书房灯明一夜,次日,魏王便返信回秦。

    至此,秦魏两国联盟达成,赵国到底自视甚高,亦贪婪得紧,一面想吞下魏,一面又派兵向楚国发动攻势,但经秦一插手,局面一下就变了,她派兵增强兵力于魏国,助它击退赵兵,赵国的计划显然失败了。

    魏国险存,而楚国正危,陈白起却觉得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她也参与了战争,但她的目的是为了能够再多容秦国一些时间,楚国是赵国目前最大的敌人,它一旦被搬走,她就背腹受敌,她助魏,亦有间接帮楚缓解压力的意思。

    当然,不仅如此,她还有计划地将部队伪装在黄雀在后,在关键时刻帮了遇险的楚军一把,救出被俘虏的楚世子将其送返楚国,她借此人情向楚王那里要一个承诺,她要楚沧月向她保证,三年之内不得对秦国出手。

    楚王本不惧赵国与周王室联手,只是他低估了狄戎王的背叛,被狠坑了一把,是以才会一步错步步错,一时落下了下风,但如今她替他将楚衍送了回来,这个人情他承。

    他应下,是以这三年来,秦国得以在楚国的庇佑下,得以喘息,但三年一过,楚国便不再挡在秦国的面前,所有的风雨将由她一力撑起。

    够了,她拖延三年的时间,足够了。

    秦宫

    十一月份,初雪,宫内处一片白茫茫的白净素冷,惹人怜爱的小雪花像蝴蝶一样飘落下来,将还没有谢幕的天际包裹出一种别样的风景。

    在政事殿中,风打卷着竹帘,偏厅处烧着红嗵嗵的炭火,室内温暖而干燥,正中位置穿着黑色君主制服的幼主,小小的身子像大人一样板正坐在案几后,白嫩小手握着特制的短小毛笔,处理着太傅交待要看完的文牍。

    陈白起下朝从廊下走至政事殿,今日下了初雪,她见小乖自小也没有什么玩乐的项目,又在殿中待了几个时辰看书,便想着得空便带他着出去逛一逛。

    从殿门入内,身尤带一身寒意,宫人们立即送来手炉与热茶,她感受着室内的温度,摆摆手示意不用,然后熟步如常地行至小乖身侧,低下头一看。

    “主公,今日又读懂了几句?”

    小乖正专头研读思索,一听见太傅的声音,顿时惊喜地抬起头,那双忽闪的大眼全是光,他放下笔,噔地一下站起,便开心地扑到陈白起的身上。

    五岁的小孩身量不过在陈白起腰际位置左右,他抱住她的大腿,仰起一张萌化人心的心型小脸软声软气叫道:“太傅。”

第二十五章 主公,天下之势(二)

    罢了,孩子还小,以后再好生教导吧。

    陈白起算得一严师,她不由失笑:“这么厉害啊,那今日便不在宫中用膳,太傅带你去宫外逛逛?”

    小乖自是喜不自禁,小脑袋点头如捣蒜。

    “嗯嗯,要去,太傅抱?”他爬她腿。

    她低下头,任他爬:“都快六岁了,还要抱?”

    “那……七岁就不抱了嘛。”他揪着她的衣角,可怜巴巴道。

    陈白起不再逗他,她弯下身抱起小乖,软绵绵一团,带着一股暖暖的奶香味道,他偎进她怀中,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便伸长脖子啾了她凉凉的面颊一口。

    陈白起愣了一下,平静看他:“小乖,诫子书背一遍。”

    小乖一僵,知道方才香香的行为虽然太傅没有阻止,却不赞成,太傅觉得他马上六岁了,该学着像一个君王一样稳重,他平日在外做得很好,可是一旦与太傅单独相处,便想跟她讨好要赏,亲昵靠近。

    可太傅现在却像个老学究一样,总是设定了诸多规矩在他身上,偶尔绵不过他便放纵一二,但大多数一些孩子气的行为却是不允他的。

    他鼓起一边腮帮子,不敢违背太傅的话,便干巴巴背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听着这脆生生的童音背诵,陈白起让宫人拿来充绒小披风跟手炉,抱着他一道朝外走去。

    身后跟着一串宫女与侍卫,骥老前年因病去世了,能让陈白起放心将小乖交由照顾的人一时之间找不到,她便将人时常带在身边,若她确实忙不过来,有事得出远门办差,便将姒姜留在了宫中照看着他。

    这些年来,他将她奉为老师、长辈乃至亲人,她将他一手带大,自也是感情笃深,除了拿他当君主、弟子,也是孩儿一般的疼爱,是以他老觉得她对他诸多规矩,实则她只是想要让他能够早日独立自主。

    十至限期已过五年,她还不知道自己能够再陪伴他多久,她只希望倘若有一日她不在了,他也能够好好的,怀念却不悲痛。

    “下雪了,太傅!”

    小乖一出门,冷得一哆嗦,但他身体好,将小小身子缩成团窝进太傅怀中,很快就适应了外面的天气,兴奋地看着宫檐上飘落而下的雪花。

    陈白起望天:“是啊,下雪了。”

    “太傅曾说过,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下得早,来年定是一个丰收年,百姓定然会欢喜收成丰盛的。”

    虽说还是个小孩子,但自小便拿君王体系教育出来的人,有时候看人看物的角度自然不同于一般孩子,偶尔讲话也是一副老气纵横的样子。

    “嗯,主公说得对。”陈白起赞同。

    “太傅,你累吗?小乖自己下来走吧。”他体贴地问道。

    陈白起笑了笑:“你忘了太傅也是一个武将,这点路还不至于累。”

    他哦了一声,将小脑袋埋在她颈间:“太傅,好像快到小乖生辰了吧,那小乖可以向太傅许一个愿吗?”

    陈白起想起往年他可从记不住自己的生辰,今年倒是不用别人提醒,便早早记着了。

    看来这一年一年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想法,还懂得了变着法子来达成。

    “主公想要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他有些害羞,也有些紧张,小脸红扑扑的,他低着眼,小声道:“太傅……能当小乖的亚母吗?”

    陈白起微微一愣。

    她没想到他要的愿望竟是这个。

    “主公,陈芮既是你的太傅,便相当于你的老师,又何须多一个称呼?”她已身兼多职,当不当他这个亚母其实都是一样的,再者同是朝臣,她与他的关系远比其它人更为亲近,她再亲上加亲,只怕会惹来朝野各种非议揣测。

    自然,她从不畏惧这些,只是觉得没必要罢了。

    小乖以为她不答应,便急道:“不同的,老师跟母亲是不一样的!”

    她见他这样激动,有些奇怪,他抱着她的脖子,眼睛有些红:“老师不可以不讲君臣礼仪,不可以随意撒娇,不可以怕黑就找老师,不可以做很多事,但我看过别人的,他们就可以跟阿姆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不拘束,他们可以睡在一起,可以常常一起用膳,生病了会陪伴一夜,可以委屈,可、可以……”

    他说到最后便有些话句不通顺了,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一口些哽咽了,喉中发堵,两眼泪汪汪地瘪起嘴,鼻头发酸,想哭又使劲憋着。

    憋了许久,才将最后那一句话抽抽噎噎地说出来。

    “可以永远在一起的。”

    陈白起怔然地看着他。

    小乖很爱笑,尤其跟她在一起,她看得最多的便是他笑的样子,他很少会露出这种委屈到像被全世界抛弃的样子。

    她以为她倾尽了所有空余时间的陪伴,却终究抵不过他想要一个母亲在身边。

    他很小的时候便没有了亲生父母,小时不懂父母亲的意义,只当是两个陪伴的人,但人大了些,便懂得了什么叫羡慕与嫉妒,别人有的,人人都有的,偏生他……没有啊。

    她可以给他很多东西,未来、以后,却给不了幼时他现在最想要的父母。

    心口处泛起一片酸涩的情绪。

    他一直很乖,他知道太傅给他起的小名叫“小乖”是希望他乖巧懂事,他也知道要求一些不可能的事情只会令她为难,但他从来都不是想要那对早已不在人世的父母,他不记得他们,也对他们没有感情,他真正想要的只有太傅。

    “太、太傅,你可以答应我吗?”他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眼睛哭得红肿,水汪汪的看着她,惹人怜爱。

    她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小脑袋就跟个小动物似的本能依赖地蹭着她,她的心一下便软了,她轻叹一声,颔首:“好。”

    若这是他的愿望,她自当替他完成,此乃臣之本份。

    不就是当完老师,再体验一把为人母吗?

    行,她学。

    ——

    今日小雪,恰逢也飘起了雪,这一日节气,虽不是什么重大节日,但咸阳城家家户户都会按照习俗在家中炖煮一锅热汤,全家围在一起喝汤吃肉,迎接冬日到来。

    陈白起自进入最终任务模式后,就跟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似的,没有轻松过一日,难得有时间便邀请了些亲朋好友一道在“斋食不素”汤锅馆应个节,包了全场一起聚聚。

    她进宫带出了小乖,姒姜宫中还有些杂务要忙,晚些时候再过来汇合,她又派了人传信给其它人便与小乖一道乘坐马车一路穿过层层宫门,进入正街到了“斋食不素”的门口。

    “太傅,到地儿了。”

    “先靠边停下。”

    “喏。”

    小乖今日没有午休,在车上摇摇晃晃的行进中,便摇头晃脑地打起了瞌睡,没多久便趴在她腿上睡着了,她用披风将他包严实了,让宫人把他先抱进馆内歇着。

    这“斋食不素”是她开的餐馆,里面都是她安排的人,倒不太担心安全的问题。

    “让他先睡会儿,别吵醒了。”她抚了抚他睡得憨红的柔嫩面颊。

    “太傅不进去?”

    “嗯,我去去就回。”

    陈白起从侍从手中取过鹤氅披上,长长的衣摆堪堪没过脚,白锦线织锈云纹,清素如仙,纤韵气质。

    她张起檐帽,帽缘一圈白色兔毛细绒顺滑,衬得她小脸净白无暇,如一盘白月浮水,明雅动人,她方才在路上看到有一个戴着毛帽的小贩正站在街角店铺旁卖布偶,依她的年纪早不兴趣这些,但瞥见那红红绿绿的小布偶缝制得还挺可爱,有人、有动物还有些古传说中的神兽。

    她寻思着,小乖难得出来一趟,却因为白日功课太多,累睡着了没有瞧见街边玩趣,若他醒着,或许会喜欢,她便走了过去。

    冷不丁地瞧见一天仙似的丽人站在摊边,那正在拍脑门积雪的小贩惊了一下。

    这小贩是个老汉,五十来岁,长得矮小瘦弱。

    “老人家,这么冷还在外面啊。”

    温和轻软的声线配上这么一张脸,足以叫人放下心中戒备。

    但小贩却有些拘谨,这丽人一瞧便知乃富贵人家,一般这些人是瞧不起他们底下这些商贩的,即便要买个东西也是打发下人过来吆喝。

    “小的马上就要回家了,家中孙儿来年便要去学堂了,想送他一个小挂件祈求学业进步,老儿没什么本事,恰好家中婆娘手巧懂得些针线活,便想着卖了这些布偶便能凑够了钱给他买上一个。”

    这老汉大约提起自家孙子有些自豪,便乐呵呵地笑了一下,但转瞬又收敛了些,有些尴尬道:“小、小的话多,莫见怪。”

    陈白起倒不觉有什么,她视线落在那竹架子上绑着的布偶:“看来你孙儿功课不错,官家学堂一年才招百人,倒是有他名额。”

    她在各城设了学堂,有免费私招的名额,但却必须是入学前考核绩优的,这老汉一看便知家境贫寒,自没有能力靠钱财入学,大抵只有孩子聪慧,成功考进去的。

    “那可不是,这孩子比老儿、他老子都争气。”老汉见这女郎态度平和随意,倒是个不介意阶级地位的,他松下挺僵了的背脊,不由得多说了两句:“但我们那时候哪有如今这好事,官家免费供孩子读书,能吃饱饭那就算是这一辈子要干的头等大事,这些都因为咱们的太傅啊,她简直就是神仙下凡来,普度咱们秦国百姓的活菩萨啊。”

    “……”莫名被吹起来了彩虹屁的陈白起略显尴尬,她笑了笑:“是啊,那个……老人家,你还剩几个布偶?”

    老汉自家的东西数都不用数,就道:“七个,女郎,你想要哪个便选就是?”

    陈白起想了一下:“那我全要了。”

    老汉有些不解:“这、这女郎,你家中有这么多孩子?”

    这布偶一般是小娃娃玩耍的,稍大些跟他孙子一样都开始啃书本了,城中前二年修了一个官署“图书馆”,里面有大量的文献与书籍可供城中居民借阅,只要条件符合规矩并有当地官府开具的身份证明,便可入内,并且若“图书馆”位置不够,还可凭证抵押,外借一部分卷籍。

    是以如今咸阳城的孩子基本上年岁够了,便会去读书,没条件读的也会自学,脑子里全是太傅每日一报宣传的要做有用的人,将来报效国家,不能“玩物丧志”,要跟陈太傅一样名扬天下。

    刚说完,老汉又觉自己糊涂了,这女郎一瞧便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精打细算,她给一个孩子送七个布偶也是可以的。

    但她却笑着说:“这倒不是,只是想着光哄一个小的容易闹腾,干脆大的小的一块儿送了,都有,便不会说偏心了。”

    啥?

    老汉没有听懂,只当自己文化少不懂贵人圈的语言,但有生意来还是笑呵呵地将布偶扯下来用一个干净的麻布口袋包好递给她。

    陈白起给了他一颗玛瑙珠子,便转身要走。

    “这、这太多了。”老汉吃惊,有些不安地叫住她。

    陈白起摆了摆手:“多的便当我给你孙子送的一份祝愿,希望他将来能成为一个不辜负国家培育的人才,老人家天快黑了,卖完了,便早些回去吧。”

    ——

    天色乌沉沉的下坠,天边墨黑与深蓝交融涂在城中千千的瓦檐建筑上,一辆低调垂幔的马车从覆了一层薄雪的街道咯吱咯吱地缓慢驶过,地面雪水容易打滑,走快了容易出事故,天色晚矣,又下着雪,街边铺面都歇得比往日早些,寥寥数人匆匆低头而过,灰淡色调令暮色寂寥平淡。

    卷起幔子的车窗边一道轻曼馨香的身影经过,无处著清香,车内相伯荀惑正持卷品茗,感应到什么,不经意抬眸,见风雪中一道朝前的背影,风与雪打在她身上,像轻雾浮起的尘埃,除她之外四周都是一片黯淡,唯她的身影像渡了一层柔光。

    相伯荀惑放下手中竹简,本就不喧哗的街道好像一下连声音都消失了。

    那道在风雪中行走的身影莫名很眼熟,漫天飞雪之中,她一头青丝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长长的斗篷披及地,纤弱的肩,背脊笔直如红梅盛雪中傲骨,清冷而温婉,有种不经流年的绝艳娴静。

    同时,另有一道相似的背影深深地烙刻在他的脑海里,冲击着此刻的画面。

    他忽然头有些痛,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好像一下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喊停了马车,连避雪的裘袍都来不及披上,他快步追上去,每一步都像进入了一个片段,一个轮回,心脏跳得太快,喉子干涩得跟快要冒火一样。

    别走……

    这次,他一定会牢牢抓紧她,不会让她如梦中一样转瞬便被撕得支离破碎,满幕的血与红。

    直到他一把紧紧地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胸膛起伏得厉害,眼中汹动的情绪压抑得太深,显得深邃幽暗,如阎狱燃起的暗红。

    对方顿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帽檐下的脸微微上抬,一点一点露出的眉眼美好似名画,每一笔每一勾勒全是梦幻一样的不真实。

    “右相?”

    露出的脸,是一张没有想到,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人。

    百里荀惑怔怔地看着她。

    这张脸,这个人,他好似一个历经千险的旅人终于寻到了一处安生之处,他瞳仁紧缩,沙哑地说着:“是你。”

    陈白起浅浅一笑,眼中似有探究:“右相,你在找谁?”

    他失神地凝望着她,那眼神复杂深黯到陈白起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她的心好像也莫名感受到了难过。

    “是你。”

    他忽地笑了,虽然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虽然此刻他依旧头痛如炸裂,但那一直蒙蔽在他眼前的迷雾终于趋散开了。

    他在跟她打谜语吗?什么“是你”。

    不是她,又是谁?

    “右相,你怎么了?”陈白起有些担忧地颦眉看他。

    这精神状态真的有些不对劲啊。

    百里荀惑摇了摇头,那个经常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此刻终于有了脸。

    不是眼前这一张,但他确定却是眼前这个人。

    他伸手摩挲着她冰凉的桃色眼角,如梦呓一般轻轻念着:“原来,当初的卦象,指的不是事,而是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亦找到了遗失的记忆。

    陈白起越听越糊涂。

    “我不是一直都在。”

    她不解的道。

    “是啊,你一直都在,没有像那个噩梦一样……”他想到当初她为了让他活下去所做的牺牲,那一幕哪怕他忘了,亦会在无意识进入他梦中折磨着他的神魂,让他在梦中茫茫不安,寻寻觅觅,撕心裂肺。

    陈白起这才有些听明白他反常,神色一松,便安慰道:“是梦吗?梦都是相反的,右相不必太过介怀。”

    相伯荀惑很想让自己表现得更正常一些,别那么神经质地吓着她,可没有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他的心很痛,头亦很痛,四肢百骸都在痛,他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被撕破了一样,再也忍不住,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全身都在颤栗着:“白起,你可知,我不信佛,亦不信神,但这一刻,我却感激一切能够创造神迹之事。”

    陈白起被抱了个满怀,有些懵然,不知道他怎么了,忽地又这样多愁善感,他这都多少年没有犯病了,她还以为他都好了。

    但他看起来好像是真的在“害怕”着什么,不知道那“噩梦”是个什么内容,真的有这么可怕吗?

    连感激神佛这样违背他本性的事都肯信了。

    无奈地伸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很有节奏,一下接一下,像哄个不安的孩子一样。

    先生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脆弱”,哎,这一把要抱多久,推开他会不会在他“脆弱”的心灵又加上一刀。

    可是这是街上,虽然天要黑了,又下着雪,行人极少,可这样一直抱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在陈白起仰着头,心中碎碎念又哀声叹气中任他抱着,相伯荀惑依旧不肯撒手。

    后方马车旁的南烛跟驭夫、侍卫等人有些尴尬、识趣地转开眼,但余光却还是看到这一对绝妙之人如此契合而温情地拥抱在一起,小雪纷纷洒洒地落在他们身上,美好得让看见的人如读一卷唯美而心动的情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回到“斋食不素”,陈白起刚一迈进去便看食厅的空敞位置跪了一地的宫人与尉兵侍卫,侍候客人的小二噤若寒蝉地贴在墙角,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而在场唯有站在二楼阶梯下的小乖正板着脸,乌瞳泛冷,显然在生气。

    陈白起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醒了,更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幕场景。

    “主公。”

    乍听到太傅轻唤他的声音,小乖本来低气压的小脸愣了一下,眼神徒然一亮,颀喜地朝门口转过头,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已先一步朝她奔来,但是走近了,才看在她身边站着的相伯荀惑,他神色滞了滞。

    “右相……”

    相伯荀惑向他行礼:“主公。”

    “右相不必多礼,快起。”小乖立即道。

    “怎么回事?为何都跪在这?”

    听到太傅淡淡地问话,小乖霎时想起,他牵起太傅的手,先一步开口解释道:“孤醒来要去找太傅,可他们全都跪下来拦着。”

    跪地的人嘴角一抽,心中腹诽,冤枉啊,明明是秦王一觉醒来发现太傅不在身边,气压一下便冰冻三尺,在问不出太傅丢下他去了哪里,那看向他们的神情好像要杀人祭旗一样可怕。

    果然不能太相信在太傅身边那个天真无邪的秦王模样,他们知道,他们根本不配主君为他们收敛本性卖乖讨好。

    陈白起听后,便替他们讲话:“主公,外面一直下着雪,你刚睡醒,受不得寒,他们阻拦你并无错。”

    小乖咬了咬唇,委屈巴巴:“太傅说得是,是孤任性了。”他转过头,仗着背对太傅瞧不见他的神情,对着宫人与尉兵侍卫道:“都起来吧,你们还跪着,是想让太傅不高兴吗?”

    依旧是孩子天真无邪的声音,却让他们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片刻不敢停,连忙起身。

    不敢不敢,这世上谁胆敢让陈太傅不痛快,别看秦王人小,他的报复心可一点儿都不小。

第二十六章 主公,抢夺

    小乖可以不顾其它人的看法,但右相相当于他另一个老师,在他面前到底还是有些收敛,他站在陈白起身边,仰起刚睡醒粉嫩嫩的小脸,委屈地问道:“太傅方才去哪儿了?”

    陈白起跟所有天下家长看自家孩子最乖一样,完全不知道别人承受了什么,她听他一问,便忽然想来了,从手中提着的布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偶:“方才我瞧见外面有卖布偶,想着主公或许会喜欢,便云买了。”

    小乖傻傻地看着那个递过来布偶。

    它应该是一只年兽,红毛兽头,有耳有尾巴,细节还算都安置在身上了,只是估计制作布偶的人对年兽的描述也是一知半解,所以它乍一看有些奇奇怪怪,但多看几眼又觉得可可爱爱。

    见小乖久久没有伸手,陈白起顿了一下,轻声问着:“不喜欢?”

    小乖回过神,眼睛有些红,快速抢入怀里,好像生怕慢一步太傅会收回不给他一样:“不是的,很喜欢。”

    这还是太傅第一次送这些无关他成为一个好君王的小玩意儿给他,他一直知道太傅耗尽心血想将他培育成一代圣君,他自记事起便没过过一日普通孩子的生活,除了各种启蒙课程跟繁文缛节的仪节,大些时候便是熟读经史、策论,虽然太傅心疼他,也会留有足够的空间让他休息,可他身边摆放的从来都是肃穆而冷硬的事物,没有同龄人玩耍,没有广阔的天空奔跑。

    可原来她不在他身边时,也会惦记着他会想要一些孩子气的物件,太傅不是一个传统心细又慈爱的女子,她的心思更多的是放在对他的培育成长之上,他以为她从不在意他的内心想法,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错了。

    太傅对他真的很好,是他不知满足,在得了她严父一般的看重,又想要慈母一般的温柔。

    可如今,她都给他了,他竟觉得有些诚惶诚恐。

    ……他怕自己得到的太多,却无法以同样的厚度报答太傅。

    “我很喜欢,多谢太傅。”

    他仰起脸,睫毛又长又卷,一双水灵乌黑的眸子全是濡慕之情,郑重地再重申一遍。

    陈白起这才笑了。

    “主公喜欢就好。”

    相伯荀惑在旁看着这一对感情甚好的君臣,他比陈白起看得清楚,赢璟年龄虽还小,但骨子里的掠夺与占有欲却是与生俱来的强,他不是拿陈白起当臣子,而是他所有的感情的寄托。

    他自小便没有母亲,他小时便有人告诉过他,他虽与太傅并非亲缘,但他身上却流着她的血,那么养大他的陈白起自然便是他对一个母亲的全部想象。

    这样也好,陈白起对他可谓是忠心不二,全副精力都付诸在他身上,他如果能回报她同样的感情,这样一来在秦国,她就能够更好的施展她的想法、完成她的抱负。

    如今整颗心都偏到了陈白起身上的相伯荀惑,再加上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心事终于解开,周身温和的气息不断长华,离普度众生的圣父亦差不远了。

    这时,“斋食不素”的大门从外推开,一阵寒风夹杂着雪花吹了进来,小二站在靠门的位置,受冷风一溜瞬间醒神,立即上前招呼迎客,今日店里被主家包下,是不接待外客的,是以来的自然都是主家的客人。

    他连忙上前接过递来的冰冷覆雪的厚裘披风,檐帽与遮风雪伞具,透过被推开的门扉朝外看,馆内灯火通明,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只见衣摆湿润的百里沛南与姒姜并排入内,两人倒是恰巧在路上遇到,既然目的地一致,便也不矫情一块儿前来。

    姒姜对百里沛南本身没有多大意见,试问谁能特地去为难一个真正冰清玉洁的君子,只是总感觉他与陈白起之间有什么道不清说不明的纠葛关系,站一块儿聊天时,明明没有什么亲密行为,可姒姜看着总心底膈应,于是两人平日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没有私下来往。

    如今他在宫中当差,身份自然是早就暴露了,右相对于他另投它主也没有过份苛责,甚至是一始既往的态度待他,可越是这样,姒姜便对他越避忌,百里沛南是真君子,可他知道右相可不是,于是每次见着他心底都有些莫名发虚,不太会跟他明着干。

    当然,私底下使绊子却完全没有问题!

    “你们来了。”

    陈白起看到他们露出一抹真诚的微笑,招呼两人。

    百里沛南打着伞具身上倒是没沾湿多少,只有衣袍下摆湿了一截,好在今日穿得厚实,倒也沁不进皮肤。

    而姒姜则是刚当差下班,他近日刚升了职,事务交接忙碌,也不得空回居所换身衣服,直接一套官服穿来,出门时见雨雪菲菲,戴了顶毡皮帽子跟披了件裘衣便匆忙出了门,这一路上他头发跟肩膀处深了一块儿,下摆处滴着水,若非半路上遇上百里沛南的马车,载了他一小段路程,只怕这一趟过来身上都淋湿得差不多了。

    他们两人为下臣,见到赢璟自然是第一时间上前行礼见君,当然也不意外他今晚的出现,陈白起派人传讯时自然也提过会有哪些人前来赴宴。

    小乖虚托了下手,小小的身躯在一群大人中,并不虚场,言辞清晰明亮:“左相、廷尉,今日太傅作东,宴客亲朋,孤身为客人前来,便不必讲究太多君臣之礼。”

    小乖给足了陈白起的面子,她的态度就是他的态度,再加上今日来的也是他的亲信一派,平日常见的熟悉面孔,他更不想彼此拘着端着不自在。

    两人谢过主公后,便欲寻陈白起搭话。

    陈白起见姒姜身上都打湿了:“怎么不披件蓑衣便过来了?”

    “怕将时间耽误了,便赶着过来了。”姒姜将坠在胸前的湿发拂到背后,找了块干帕布在擦了擦身上。

    陈白起打量了一下,不赞成:“衣服都湿了,这样擦哪能擦干,这里备有衣服,你先上楼去换了,省得一会儿受了凉。”

    她语气自然随意,姒姜也觉得还不如换一套干爽的省事,便也不跟她客气,由着小二引路上楼先行换衣。

    “左相可要也换一身?”陈白起看了一眼百里沛南的下摆湿了一块的位置,有些歉意地笑了笑:“不成想这雪越下越大,累得左相冒雪前来赴约。”

    百里沛南却摇了摇头,他只是下车时沾了些雪融化在衣摆上:“室内烤着炭火温暖干燥,不过打湿些许,很快就能风干,不碍事的。”

    她转头吩咐旁边留守的馆侍:“彦如,你去端一盆无烟炭过来。”

    “喏。”

    “右相可在偏厅稍作歇息,让彦如替你熨熨打湿的部位。”她井然有序地按排着一切。

    知她一片好心,百里沛南自没有再推脱,向秦王一众告退后,随彦如去了偏厅处打整。

    外面的风雪不知疲倦地刮着,没过多久大门再度被推开,又是一阵冷风卷入,檐下的灯笼被打得啪哒乱晃,室内的光从内洒向门外,隐约可见台阶跟街道都铺上一层层的白色“毯子”。

    穿着渐变色斗篷的谢郢衣收伞与穿着蓑衣的巫长庭两人一前一后进来。

    掀开打湿滴着水珠的檐帽抖了抖,雪水滴落地面,谢郢衣恰恰一抬眸,便看到了正中央站着的陈白起,她含笑回眸看来,他表情有些怔忡,好像真的很久没有见她了。

    他抿起嘴角,浅浅一笑,眼中明亮如星,他快步向她走过去,眼看快要触碰到她时,却被旁边的赢璟一步先挡下。

    谢郢衣愣了一下,低下视线,认清眼前之人时,他神色收敛了,立即行礼:“见过秦王。”

    “师公,外面的雪下大了吗?”小乖疑是问道。

    陈白起是他的太傅,亦是先生,身为她夫君的谢郢衣自然也可以尊称一声“师公”。

    谢郢衣回他道:“比先前大了不少。”

    “那师公一身寒气,还是先在室内暖暖身子吧,太傅前两日有些清咳,忽地靠太近容易受寒。”他腼腆着一笑。

    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就是不愿意自家太傅被别人抢走罢了。

    一旁坐着的相伯荀惑闻言,轻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谢郢衣表情一僵,但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他歉意道:“是郢衣粗心了。”

    这时,巫长庭脱了蓑衣走过来,他向小乖见礼后,才温和道:“秦王莫见怪,郢衣有半月不见妻子,只是一时想念忘了其它。”

    小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口上却软绵绵道:“哦,孤只是担心太傅,并没有责怪师公的意思。”

    巫长庭虽然觉得可能是错觉,但他莫名感到秦王那一双乌黑闪亮的眸子此刻带着不善的情绪在看他。

    这时,相伯荀惑起身走来,他一副白莲口吻道:“太傅乃国之栋梁,忙于政务之事,鲜少归家也是无奈,望谢郎君能体贴多包容莫让太傅为难于国与家的选择。”

    谢郢衣立即回道:“右相此话言重了,郢衣从不曾抱怨过与阿芮聚少离多,只要是她想做的,我都可以接受。”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陈白起夹在中间,茫然聆听,一时竟找不到插话的余地。

    谢郢衣早已不是当年被一两句话便激得乱了心神的他了,他端着彬彬有礼的态度,一句一口的“阿芮”向相伯荀惑回敬话语后,便转过视线看向陈白起,像普天下贤惠的妻子一般如水温情道:“前些日子我学着炼制了些润肺解燥的秋梨膏,阿芮若是白日清咳,那今晚得空便与我回府一趟取来和水服下,看看是否有效。”

    陈白起终于有开腔的机会,她道:“不过是上火嗓子痒,早好了,不必担心。你与巫大哥一道来的,父亲怎么没来?”

    见她与谢郢衣讲话,小乖跟相伯荀惑便没再出声,只是黑渗渗地看着他们。

    谢郢衣与她说,陈孛这几日左腿膝盖疼,弯都弯不得,自不便在外行走,所以今日没有过来。

    “父亲的腿病又犯了,怎么没派人入宫告诉我?”

    “怕你担心,父亲便让我先瞒着,如今敷了药,倒是消了肿也能动了,就是天寒不便外出,你若得空便回去看看吧。”

    陈白起一直忙碌,家中许多事情都是谢郢衣一人照顾处理,如今家中有事,她自然是没空也要抽空回一趟的。

    两人聊家常时,二楼换衣的姒姜跟偏厅的百里沛南也都出来了。

    看到与陈白起站得很近的谢郢衣,这些人都有些心情复杂。

    说实话,没有看到人之前,他们是完全将这个人的存在屏蔽了,但一见到真人,便都想起他与陈白起已经成婚了的事实。

    再加上谢郢衣如今脸上的伤全好了,身上留下的疤痕也基本消散大半,残缺的腿脚复原,只要不做剧烈运作,他走路时与常人无异。

    如此的他,站在那里如一缕清风明月,端是皎洁青云端,任谁也挑不出什么不合适的毛病。

    姒姜下楼,不似别人诸多顾忌,他直接打破了那两人谈话的局面:“太傅,你与夫君久未逢面或许有许多话要聊,可咱们还空腹等着呢,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吧。”

    陈白起闻声转头,看到他依在栏杆旁,笑得跟个祸害似的,眼尾上勾。

    谢郢衣也顺势望去,面无表情,眼神深黯。

    陈白起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冷落了其它人,便招呼起来:“换好就下来,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喊人布菜吧。”

    布菜时,首先是两人一起端抬上来一个耳把黄铜大锅,方才它还一直在灶火上炖煮,是以端上来时锅内还发现咕嘟咕嘟的煮开沸腾声响,那浓郁的肉汤锅香气一下弥散在空气之中,只叫人腹中呜鸣,直咽口水。

    这是店里的特色汤锅,一份便可供三个大男人吃撑,而陈白起这一锅还是特订的大锅,一成年男子双臂环起大小。

    这“斋食不素”里的餐桌跟凳子都是特意订做的,按照现代风格,一张大圆桌配上八张圆凳,可添可减,且随意入坐,不必拘泥于主位与客位,想坐哪边都行。

    在落坐之时,大家有意无意停了一下,陈白起以为他们是不习惯用这种现代桌凳吃饭,便有意示范率先入座一位,然后正准备让他们随意选一位置坐下,没想到下一刻,他们倒是动作一下快了起来。

    “太傅,孤要与你坐一块儿。”

    人小鬼大的小乖自知抢不过大人,便急急先声夺人。

    剩下的几个大人欲迈步的动作一下便滞住了。

第二十七章 主公,礼物

    一时之间谁也不好意思跟个孩子抢位置,更何况这个孩子还是他们的君主,位高权重的,这谁还不掂量掂量一下轻重。

    陈白起没意识到他们的明争暗斗,见小乖挨近她坐,替他调整了一下凳子前后:“自然,汤锅太烫,不方便你自己动手,想吃什么跟与我说,我替你夹。”

    还有这好事?

    小乖惊喜地笑弯起眼,像两汪月芽儿,拉了拉她的手:“谢太傅。”

    小乖已乖巧端正地坐到陈白起身边的一个位置,如此一来,她身侧就只剩一个位置,这时谢郢衣自然而然拿出正宫的派头坐下,一边若无其事地与陈白起讲话:“阿芮,今日点的是什么锅头?好似不是店里的招牌。”

    就慢了一步的姒姜暗恨咬牙。

    看他那样自然随意便与陈白起坐在一起,他们这才想起,人家是正大光明,是理所当然,倘若连自家夫君都不能坐在妻子旁边,那别的人便更不合适了。

    谢郢衣如今这不卑不亢的姿态,让相伯荀惑想起当初逼着他当众否认与陈白起的关系,今日他终于不再百般顾忌退缩,可以当着他们面大大方方地宣告着自己的所有权。

    谁说老实便不懂得心计,谁说心如明镜之人便不计较过往龌龊,碰上人人都要抢的心头宝,再温驯的动物也会向侵略者露出尖锐犬牙。

    相伯荀惑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一下,没有什么过多情绪表露出来,他见没了希望,便也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今日攒饭局的是陈白起,他不想闹过了惹她心烦,再说有些事情“先声夺人”又如何,叫的越大声则表示越没有把握守住,他要的从来不是宣示主权,而是她的那颗不为任何人动摇的心。

    他这位置正好与陈白起面对面,其它人也都一并挑了位置入座,一时之间气氛莫名些沉默。

    陈白起有些搞不懂他们今晚的状态,却也努力打破僵局,让气氛能够活跃些,她笑道:“今日我特地准备了枸杞羊肉汤锅,恰好今日下雪,滋补暖身,你们尝尝味道。”

    每个人面前配了一套餐具,有碗有碟有著有勺,用食十分便捷跟齐全。

    不一会儿,十二盏琉璃杯叠成酒塔送过来,这里面有十二种果酒,酸、甜、涩各味皆有,另外还有各种摆盘精美的卤味、油炸小食、蒸烤糕点,这些是给小乖准备的,羊肉汤锅太燥,小孩子本就阳气足,不好吃太多上火。

    “这些都是太傅自己做的食谱配方?”百里沛南为人向来体贴,便帮衬着出声配合她。

    “也不是,以前游历时碰上些没吃过的便想研究一下,各个地方都有不同的美食,但交通不便,各国商贸随着战争越来越紧张多处不通,有些惊艳的食谱都绝迹了,我让人收罗了一些,再经过自己的改编试食味道,便有了这些最终定下最恰当的食材汤锅。”

    “我前些日子过来过一趟,点了一份叫排骨菌味汤,倒是鲜美异常。”相伯也应和赞道。

    陈白起笑道:“右相喜欢味淡的,我倒是爱那浓烈的青椒麻辣鸡煲,一口麻酸又火辣,汁水饱满的鸡肉入口即化,令人回味无穷。”

    相伯盈盈笑凝着她,道:“倒不是非要食清淡养生,只是平日口味惯了,如今经你一推荐,便觉得偶尔换一换别的尝试亦是新鲜。”

    “那说种类,还是自助食馆里面的种类多,想吃什么都能够兼顾。”巫长庭亦与他们一道聊起来。

    姒姜狐狸眼微眯:“论吃的我可是比在座各位忙人要更专精些,但凡陈芮的食家我都光顾个遍,对里面的吃食招牌如数家珍,想吃什么口味直接问我推荐便是了。”

    大人们只要有心打开话题,那便可以滔滔不绝。

    而小乖却没有什么心思参与,他平日吃的都是宫中准备的东西,哪怕出来吃东西也是被限制,今日太傅倒是没有拘着他非要吃主食,而是给他乘了一小碗香喷喷的羊汤,让他就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吃。

    或许孩子都喜欢油炸的食物吧,那种香香脆脆的口感,一下便征服了小乖,让他一门心思全放在这上面了。

    “太傅,这是什么?”他拉了拉陈白起有衣角。

    陈白起转过头,顺着他指的东西一看:“这是薯条。”

    薯条?

    什么啊,听不懂。

    小乖兴奋道:“那这个呢?”

    “炸鸡块。”

    “那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呢?”

    陈白起无奈地看着一样接一样试吃过,眼睛发亮的小乖,耐着性子一一回答:“奶炸香蕉团,茄圈跟肉炸丸子。”

    “小乖从未吃过,我以后很让宫里每日都的人给小乖做吗?”这时的小乖完全就是一个被美食俘虏了的小吃货,不懂节制。

    “不行。”陈白起一口回绝,见小乖一脸大受打击的瘪嘴样子,她轻叹一声,解释道:“到底是上火的零食,比不得荤素搭配的主食对身体好,每日不行,但偶尔却是可以的。”

    虽说太傅最终宽松了条件,可是对如今上头的小乖还是有些失望:“那好吧。”

    其它人也都一下放开了,平时都是熟悉的人,随便挑一个话题都能够接上,聊着、喝着、吃着,热腾腾的气氛终于没有了一开始的冷场。

    这一顿一个时辰吃下来,酒塔换了二轮,堆了一桌的空杯,多少都有了些朦胧醉意了。

    只有小乖还小不被允许喝酒,哪怕是度数小的果酒,但陈白起给他准备了果汁,小孩子一向睡得早,身体的时物钟一到便打起了瞌睡,陈白起见外面风雪仍旧不减,就打算今晚不送他回宫了,让他暂歇在“斋食不素”馆内,这二楼有房间,是以防万一为酒醉不便的客人预备下的。

    小乖倒在她身上要睡得紧了,身后的宫人想上来抱人,但被陈白起摇头,不假手于人,与他们说了一声,便抱起自动自觉偎依进她怀里的小乖上二楼安歇。

    在座的几人有眼,都看见了她对秦王的无微不至,不期然想起了前不久坊间设下的赌局。

    问在谢郢衣、相伯荀惑、百里沛南跟姒姜四人当中,陈太傅心中最重要的人会是谁。

    结果,选赢璟的那个人赢走了所有赌注。

    惨败的四人组感觉自己明明刚刚喝的是酒,却不知为何嘴里有些泛酸,忽然心头都有些不是滋味了,可谁又能真地跟一孩子计较争输赢,于是只能心头憋闷地开始新一轮的埋头饮酒。

    最后,微醺的几人都有些喝大了。

    巫长庭在一旁不参与、不积极,只叹自家圣主造孽啊。

    陈白起安置好小乖一下楼便看到他们有些醉酒的样子。

    虽说有些喝大了,倒也不至于神智不清,多少还是保持着一定的理智。

    见时辰也不早了,这几人今日不知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少了往日的节制,喝了几轮下来,度数再小的果酒也能醉人,如此一来只怕也赶不了夜路回府,干脆一块儿都歇在这里。

    在让人送他们上楼歇息前,陈白起想起一件事情,将搁在一旁的布袋拿过来,从中掏出五个布偶。

    “算是应个节,各自送你们一样礼物。”

    她也没有特意挑拣,直接盲选出一个便递给就近的人,分送派完。

    虽说有些突然,但他们还是一一伸手接过。

    到底是酒精上脑的人,平日里再精明的头脑都有几分迟钝。

    百里沛南有些发愣:“……为什么要送布偶?”

    好像她每一次送的礼都能让他意想不到。

    “这是拿我们当孩子在哄吗?”姒姜嗤笑一声。

    他其实真正不满的是,凭什么人人都有,连巫长庭都能有,这算什么,善人开仓赈灾,普度众生吗?

    在场唯有相伯荀惑知道,在他们之前他见陈白起的确送了一个布偶娃娃哄孩子。

    谢郢衣捏了捏手上的布偶福娃,暗道:这针线活、这布料跟这做工都十分普通,若阿芮喜欢布偶,以后他勤加练习,绝对能做出比这个更好的布偶。

    巫长庭,呃,他表示圣主的任何礼物他都会颀然笑纳,至于喜不喜欢那根本就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陈白起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神情,笑有深意道:“你们不是在意坊间那个赌注吗?那小乖有的,你们都有。”

    他们闻言,一时竟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她这句话。

    只是,他们听懂了她说这话的这份心意。

    在她心中,小乖很重要,但他们亦是。

    ——

    翌日,天边浮起一片鱼肚白,万籁俱寂,除了偶尔沉雪积压簌簌掉落地面的声响,陈白起向来起得早,推开窗朝楼外看,发现昨夜的大雪已经停了,外面一片洁白素装,空气尤其清新沁肺。

    她起身后第一时间便想去隔壁房看看小乖醒了没有,刚走出门口便看到了沛南山长从房间推门而出,时间恰到好处,他们同时转身,面面相觑。

    他对她十分有礼貌地问道:“太傅,能与你谈谈吗?”

    陈白起有些奇怪他昨夜醉酒,今日却能够起个大早,这是什么神仙毅力。

    至于他说的谈话,想来是些令人头秃的公事吧。

    想着小乖身边有宫人守夜看着,晚些去看应当也无妨,便颔首:“当然。”

    陈白起退一步入房,让沛南山长进来谈话。

    “打扰了。”他十分客气道。

    陈白起以为他进来后便会开始与她谈话,却不想他进入她房间后,不忙着与她交谈,反过身来先将房门合上,并且还谨慎地将其反锁。

    咔哒清脆的落锁声传入陈白起耳中:“……”

    事情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了。

第二十八章 主公,破冰

    到目前为止陈白起都没有误会过百里沛南的行为。

    直到他转过身,开始解袍脱衣。

    陈白起这下才惊着了。

    这、这谁能想到啊?

    她三观被震碎了半晌,才惊醒过神,忙道:“山长,你冷静些!”

    他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继续脱,直到身上只剩一层单薄绸质软绵的竹青底衣,他才扯开宽松的衣襟,露出了胸前大片白皙肌肤。

    到底是下了一夜的雪,这室内哪怕烧了一夜的炭盆留有余温,亦不是穿一件单薄衣服能够适应的,他皮肤一接触到空气便开始褪去血色,有些被冻得泛青起细小鸡皮疙瘩。

    陈白起下意识闭眼,起初不太明白他这么做的用意。

    却听他问:“这是什么?”

    她偏了偏头,睫毛绻绻轻动,若有所感,然后睁开了眼。

    便看到了他左胸房的位置处清晰卧躺着一幅麒麟兽图腾。

    她一时有些失语。

    之前很久一段时间他们俩都默契地将那晚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从没有问过她,她也没有向他解释过,所以一直她以为的事过境迁,却为何忽然发难?

    陈白起有些回避:“这个……”

    却不想,百里沛南直接替她回答了:“是同心咒,抑或者是……婚契?”

    陈白起有片刻控制不住表情。

    “你怎么知道的?”

    她问他怎么知道的?百里沛南自然知晓她的讶异,毕竟他的确花了不少精力与时间才查出来的。

    因为一直在意,他私下一直翻书查探,但巫族之事毕竟在异域都属于鲜为人知的种族,他哪怕翻遍相关也根本查不出什么,他有意试探她身边的人,又怕这样贸然行事会给她造成麻烦,最后他请求的墨家的人帮忙,费了不少时日这才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墨家的人查到“同心咒”的相关内容送来,但在他详细了解过后却发现类似却并不是,直到那一日,他偶然听到太傅府上的侍卫闲聊,说起他们的太傅与谢少主两人虽成婚已久,却始终婚契未成。

    一开始他倒没将关注点放在“婚契”上面,直到他们提了一句“婚契倒不是非结不成,或许是圣主不想被这婚契捆绑住,这婚契一结,心灵相通,那便容易被对方看穿内心,若两情相悦倒也无所谓,但主上与谢少主好似还没到这份上,估计两人的事还有得磨了”。

    婚契,心灵相通?

    他怔愣了良久,心中有一个荒谬到不可思议的念头升起。

    这可能吗?

    他忽然想起那时,他莫名好似感应到她的心思,这是一种很玄妙又无法忽略的直觉,她明明没有破绽,他却知晓她在撒谎。

    虽然在心中一直在否决着这个太过匪夷所思的想法,但他还是神使鬼差朝这个方向去查了,最终……如愿得知了真相。

    他为人师表、身正为范一辈子,道德感极强,却在不知情之下,与一女子无媒无聘私结下婚契,且对方还与别人成了亲。

    可想而知,得知真相的他,心情是何等波涛汹涌,难以平复。

    但是他还是强行按捺住了情绪,让自己勉强冷静下来,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找她质问,是因为他竟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了。

    她承认又如何,她矢口否认又如何,他想象了一下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这难以收拾的场面。

    是以,他逃避了,他试着努力让自己忘掉一切,装作不知真相,与她继续若无其事地相处。

    她不说,他便不问。

    只要不打破这个平衡,他们就还能够维持表面的和平相处。

    他一开始的确是这样想的。

    可是偏偏这世上的大多数事都是事与愿违,当他真的以为自己要忘了的时候,却知道了一件比她给他结下“婚契”更令他痴傻的事……

    他清润的双眸似朦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问她:“为何要与我结婚契?”

    百里沛南表情淡然,但却与他此时有些失智失性的逼问行为却是两个极端。

    陈白起依旧拿出当初的理由:“因为这样才能够解除你身上痛苦。”

    “那为何会痛苦?这一切都该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不是吗?”

    “我解释不了。”陈白起很是头秃道。

    “你没有跟谢郢衣结婚契,按你们巫族的说法,那便是这桩婚事只进行了一半,因为一人只能够与旁人一生结一次婚契,这表示若不与我解除,你这一生都无法与他结下婚契了,这事他知道吗?”

    陈白起沉默。

    谢郢衣暂时还不知道,他这几年一直在复原伤势,鲜少外出参事,于旁的事他甚少关心,也从不曾问过她为何迟迟不与他结下婚契。

    “那陈太傅是什么意思?”他走近她,颀长的身形高挑却并不瘦弱,有着文人的秀雅白皙斯文,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现出一副男人对女人的强势态度,那一双迷雾清云的眸子紧攥着她:“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当他得知陈白起瞒着他,与他强行结下婚契时的心情,尤其是……当他后来怀疑起她的身份,形容如同翻江倒海亦不为过。

    “左相,我真的只是一番好意,你若介意……”

    他强硬地打断了她:“我要你回答我,你究竟是谁,为何我一靠近你,便会如火焚烧,痛不欲生?”

    陈白起一声哑声,回避他的眼神时,眼睫下垂。

    见她始终像一块坚硬顽固石头一样撬不出内里的真实,他胸膛起伏得厉害,像烧开的水到了沸点,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色,他双手按在她的削弱瘦窄的肩膀上,逼迫她抬头来面对他。

    “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陈白起倏然抬眸,便撞入了他的眼睛里,他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显浅的更内里的,每一样都太过强烈深刻,令她有些被震在当场,忘了反应。

    “你活过来了,是吗?”他一向清润如溪清澈明晰的嗓音因情绪低沉而暗哑,仿佛灵魂都随着沙哑的声音而颤抖着,哽咽轻唤:“焕仙?”

    陈白起此时就像被人下了定身咒,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但嘴却跟有了自主意识一样问道:“你、你在叫谁?”

第二十九章 主公,安静

    “你还要我拿出证据吗?”

    陈白起哪怕呼吸微滞,但依旧眼神很静,她直直地盯他内敛微红的眼睛,没有移开,好像在确认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在试探。

    但据她了解,沛南山长不是一个会拿这种事信口开河之人,他行事要么疑虑不动,要么确切一击击中,他应当做不出来那种诡变耍诈的虚张声势。

    “你有证据?”她不是怀疑,只是想知道他是怎么确定她身份的。

    见她没有再否认,百里沛南反倒像被什么无形之物击中,瞳仁紧缩,唇瓣止不住轻颤。

    他恍若心神界于另一方世界,身躯被抛置于现实,木然出声:“寿族的人,一旦甘愿奉献,命契便不会停下,那次虽然被你强行打断了契约,但你身上却依旧有我渡过去的半数命寿。”

    陈白起安静地听着他道出真相,心却莫名揪痛了一下。

    她确实拿了他半条命,哪怕她现在还了他,但是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却是不同的。

    他说得没错,她欠了他半条命,是以用婚契来弥补当初造成的伤害,她以为只要她不说,他不追究,便能一直蒙在鼓里,可他却费尽了心思,查明一切真相将其披露,不留一丝余地。

    他见她失神失语,却看不透她的想法,慢慢声道:“我一靠近你,便身似火灼刑烤,便是因为当初命契只完成了一半,渡于你的寿人血脉并不完全属于你,你一旦与我靠近,本源之力便会自动与其感应,这事虽罕见但寿族曾有记载相关……”

    但上面写的内容却有些令他难以启齿:寿族一子,痴恋成狂,命祭被断,半数命渡,情深不寿,离之失魂,亲之火灼,此乃半命之兆。

    离之失魂,亲之火灼,他的情况与之描述相差无几。

    只是上述记载的乃男女之情爱痴狂,而他……对她的感情却复杂得太多,他知道她对他而言重愈自身性命,却具体辨不清是哪一种感情。

    “我猜,你应当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巫族的婚契让你跟我的命数重新汇为一体,这样一来我才能够与你靠近,不再受寿族血脉影响。”

    这才是他查到的真相。

    他这一生,只为过一个人舍了命。

    “焕仙,你可认?”他轻声问她,低沉的尾音像染湿的浮羽无力坠落,划出一道沉溺的水痕。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然后曲膝跪在了他面前。

    “山长,对不起。”

    百里沛南表情像凝固了一般挂在面上,微润的眼眸似雨打沁珠,噙着那欲坠未落的水汽,他拖着步子,极其缓慢、虚浮,走到了她跟前。

    一只宽厚温凉的手掌摸在她的发顶上,那轻栗克制的手心传达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长长的叹嗌呼出,似伤似喜:“真的是你啊,你还活着……”他吸了口气,语调终于从那风里雾里的缥缈无依落到了实处:“我很欢喜。”。

    这四字他每字之间的真情实感令陈白起愧疚不已。

    “可弟子……却做了错事。”

    不只是一件错事,也不只是无心过失造成的。

    百里沛南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他并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责怪,她能活着对他而言便已经消耗了他此刻的全部心神,他闭了闭酸涨的眼,避轻就重道:“……解了它吧。”

    这个它,自然指的是婚契。

    至于别的,为何陈白起复活却不与他相认,为何一直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她是怎么从陈焕仙变成陈芮,又为何留在秦国,她要做什么,她又是什么人,这些以后他相信都自会慢慢分晓解说,但唯独这一件事,始终令他寝食难安。

    “不行。”

    却不料,他听到之前还下跪认错的陈白起却抬起脸,眼中还残留着自责与愧疚,但神色却又如此认真坚定道:“无论山长想如何惩罚白起的任性妄为,我都领受,唯有这一件事,我当初既已下定了决心做,往后便会执行到底,不会更改。”

    百里沛南愕然半晌,然后脸色难看,艰涩道:“我是你的师长,岂能、岂能与你结下婚契?”

    “山长可以将它当成一个普通的契约,一切只是为了让你能够摆脱不必要的伤害。”陈白起软着声据理力争。

    “那谢郢衣呢,你将他置于何处?”

    这事陈白起早就想过了:“时机到了,我会如实告诉他,山长不必为此觉得烦恼。”

    对上讲不通的她,百里沛南只觉心乱如麻,怒浮于慌之上。

    “简直胡闹!”

    陈白起见他动了怒,虽说她也想当一个听他话、乖巧又顺从的好弟子,事事如他意,可是——“唯有此事不行。”

    百里沛南气窒,算是领教到了她的固执。

    陈白起见他穿得单薄在室内站了这么久,身上冷得打了一个哆嗦,便也不与他非要争执出个结果,立即从架上取来衣服给他披上,可此时百里沛南正与她发脾气,自然避挡冷颜,不让她靠近。

    是以她努力了半天,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也没给他将衣服穿上,这时忽然有人在外敲门。

    笃笃——

    “白起,起了吗?”

    是相伯先生温柔低转的声音。

    室内的两人呼吸有些滞凝,都同时停下动作。

    在相伯先生问完,旁边又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了?她不在?”

    是姒姜,他有些软懒的声音似刚睡醒,漫不经心。

    “应该在吧,房门在内反锁上了。”若有所思的语调。

    姒姜的哈欠到一半,倏地顿住,惺忪迷濛的眼眸一下清醒:“不对啊,她向来勉励,一般这个时辰早就醒了。”

    两人正讨论着,一道低矮许多的清悦童音响起:“太傅,小乖醒了,你在哪里?”

    小乖也醒了过来找她。

    陈白起刚想张嘴,却被一只冰凉汗湿的手掌紧捂住了嘴。

    她转头,见沛南山长半覆落的睫毛不安紧张地轻颤,神态窘迫不已,连耳根处都红了,见她直剌剌地看过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连忙慌乱放手。

    陈白起知道他这是急了。

    毕竟他向来干不出这种衣衫不整、与女弟子同处一室的事,若被人看见,他只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只是陈白起不知道的,另外还因婚契一事,百里沛南无法做到问心无愧,更怕以眼前这种尴尬场面面对谢郢衣。

    “山长,你赶紧穿衣,我来应对他们,你别出声就行。”她小声与他道。

    百里沛南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连忙颔首,眼神始终有些躲避地垂落,方从她手上取过衣物,便听到门外说。

    “不对劲,不等了,直接撞开门吧。”相伯荀惑声音有些凉意。

    姒姜应声:“那让我来吧!”

    什么?!

    百里沛南如遭雷殛,浑身僵硬。

    而陈白起头皮一炸,来不及做其它掩护,一把扯过衣服便赶紧给百里沛南快速披上,刚一回头,只听彭——地一声,紧闭的房门顿时摇摇欲坠,可对方没给喘口气的机会,下一秒,直接重力踹开。

    “啪——”两扇脆弱的门板就跟纸糊似的没经受住暴力的摧残,“重伤”卡卡朝内倒去。

    当少了一道门的阻隔,门外的人自然一眼便能看清楚房内的情况,此时,空气好像一下被抽空了,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第三十章 主公,偏心

    要说陈白起在刚经历过与百里沛南波澜争执的相认事情之后,她此刻也难被眼前这种小打小闹的事情激起更大的情绪,硬要说她此刻的心情只能是有些无语跟一些好笑。

    话说,一般人敲门不应一开始门内不应声,便再多问几声,或者使劲拍门,他们倒是果断得分秒必争,毫无顾忌,直接就上脚将门给暴力踹开了。

    相伯荀惑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面具微笑,眼中似极快闪烁过一道幽光,阴恻恻地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大白天的,你们为什么要锁门?”姒姜笑意嫣然,朝前一步,看似轻巧的一脚踩下,便折碎了倒地的门板。

    赢璟瘪起桃粉小嘴,眼泪汪汪道:“太傅,你醒了为什么不来找小乖?”

    一连三问如迫击炮轰来,陈白起眨了下眼,一时倒不知该先回谁的。

    此时,除了打前阵的三人之外,后面还站着赢璟带来的宫人与兵尉,他们十几人罗列开来将一条长长的过道都几乎占满了。

    这时,百里沛南指关节泛白抓紧身上松垮披肩身的袍子,好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他此时背对着所有人,背脊与颈间相连的位置微微弯曲,感受到后方那些看来的视线如针在背,他贴在陈白起身前,羞以启齿般对陈白起小声问道:“焕仙,现在……山长该怎么办?”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难堪尴尬,先前一腔愤勇激进冲昏了脑,尚不觉那般几近毁灭般撕裂真相的举动有多不妥,如今被人撞破,他如同一盆冰水浇头清醒过来,他虽没有做什么逾越之事,但衣衫不整地与女弟子共处一室便已是过了,尤其还被人当众以视线来批判议论。

    陈白起下意识看了百里沛南一眼,只见山长面红耳赤,好家伙,一会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他的脸上来了,**辣的,好似碰上去就要烫手似的……他这模样谁遭得住啊,他拘谨僵硬地靠着她,明明他站着看起来要比她高大许多,但那难为情又自责的样子却一下激起了陈白起体内的全部保护欲。

    她立场一下就变了,对站在门前的那群人板起脸,严肃道:“这是我的房间,我乐意锁门有何不可?”

    如果对他们说现下的情况一切皆是误会,他们信不信且不说,主要是她也不能让自家山长穿着眼下这身一再不体面受人侧目,再由她跟他们慢慢解释吧。

    他们看清了陈白起翻起脸不认人的全部过程,一下都哑声,脸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难看。

    这是明晃晃的偏袒!

    将下滑的衣袍重新给山长披好,陈白起将人给挡在身后,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你们先出去吧,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他们这样大剌剌地盯着,让本就将为人师表包袱背得紧的山长如何当着他们的面穿衣修整。

    相伯荀惑却不愿就这样简单地被打发了,他扫了一眼百里沛南,阴阳怪调道:“你有什么事需要单独、锁门与衣衫不整的百里沛南讲?我亦有兴致加入,不妨加上一个我?”

    姒姜可没有相伯荀惑这般隐忍暗讽,他眼中火焰似要将眼前这个奸夫焚烧成灰:“为何要等一会儿,我觉得现在时机正好!你说,你们方才在房中做了什么?”

    “姒姜,别闹了。”她近乎无奈地道。

    “明明是你——”姒姜咽下冲口而出的恶语,又是心酸又是恨声道:“你明明就跟我说了无心于此,现在却出尔反尔,你对得起我……你的夫君吗?”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陈白起咬牙挤出一抹微笑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再说,你踢坏我的房门这事我还没有跟你算。”

    姒姜倒吸口气,气极指她:“你、你……”

    倒打一耙,顾左右而言它,她凭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出轨的明明是她,她还对他这个受害者疾言厉色,她怎么能这么负心!

    “怎么都堵在门口,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时候,谢郢衣听到动静也从楼下走了上来,他一来,其它人反应稍有些大,都自觉让开位置,容他一路走到陈白起房门前,当他的疑惑不解,看到砸坏的房门,房内以一种太过暧昧不清站在一起的两人时,也是呆立定望,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巫长庭在后,探目扫过一眼,握拳轻声咳嗽一声。

    “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啊。”

    陈白起见情况越来越乱,她都感觉到山长开始打颤,一是因为没有了门室外的寒风加剧了气温骤降,二是因为眼下这种解释不了又被围观尴尬的境地。

    一看到谢郢衣,姒姜便像找到一个有力又绝对支持自己的盟友,尤其他一副比自己更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恶意挑拨道:“谢郢衣,你不知道吧,方才这一向自诩百世之师的左相,却背着你与你的妻子锁门——”

    “够了!”陈白起拂过一道疾风喝住了姒姜。

    她倒是无所谓由他们编排,但她知道山长根本承受不了这种话,尤其一开始错便在她处。

    姒姜怔然,指尖微颤地抚过冰冷的面颊,委屈嗔怒地瞪着她:“你凶我?你敢做不敢认?”

    陈白起见谢郢衣此时也面无表情地望过来,明显等着她解释,她只好掐头去尾地直述要害:“我们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她说得很诚恳,可落在别人耳中却成了一件绮丽暧昧的情事一样充满了桃粉色。

    她说她在讲正事,他们却听成邪门歪道。

    “谈什么事情需要这样……底下不穿衣?”

    “左相,你一直不吭声是心虚呢,还是不敢面对?”

    很明显相伯荀惑也没打算息事宁人,他是巴不得将事情闹起来,既能破坏谢郢衣与陈白起之间的信任,又能打击百里沛南令他今日过后知难而退。

    陈白起暗吸一口气,她算是明白了,他们根本也不打算要个什么答案,就是故意堵在门口想要羞辱百里沛南。

    她沉下神色,平静道:“我说了,一切只是误会,我不骗你们,但也不想容你们继续闹下去。失礼了。”

    她不再试图辩解,直接一挥手,金蝶扑棱如粉尘闪掠过他们的眼睛,他们下意识避开脸。

    趁这时,陈白起已带上百里沛南移形换影,飞速穿过他们周身,带着人进入了他的房间。

    但这一次,她谨慎在门外,没有随他进入,她将取来的衣物递到他手上,将人轻轻地推了进去,陈白起阖上门,只余留一条窄窄的缝隙,她站在门边,有些踌躇顿住,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保证道:“山长,没事的,今日之事不会有任何人会传出去的。”

    百里沛南方才被她雷厉风行地带到昨夜安眠的房中,人还有些恍惚,一听她那有些担忧、如起誓一般的话语,便盯着她的眼睛,明媚漂亮的眼型,黑溱无垢,就像是一汪温泉水一样滑过干涸龟裂的心田,他原本沉郁的神色不由得松缓了许多。

    他与她与门缝中相对,歉疚道:“我是男子,你才是女子啊,是山长行事鲁莽令人误会,山长于你道歉,此事我会亲自去向谢郎君解释清楚的。”

    他越过陈白起的头顶,隐约看到那幻化而出的瑰丽金蝶化作一堵密实的“墙”将其它人隔离在走廊的另一边,没有让任何人过来打扰。

    她温声细语,信誓旦旦道:“山长,别担心,这事我会与郢衣解释的,包括婚契一事,本就是我造成的这一切,理应由我来解决,你快些入内去穿衣吧,别受了凉。”

    不待他再分说,陈白起便将门掩闭好,她一转头,金蝶阻挡的“墙”便化飞为烟,了无踪迹,她看到走廊对面几人看着她,一个个跟要吞了她一样虎视眈眈。

    陈白起眼神闪烁了一下,摸了摸鼻子。

    “……我、我还有政务要处理,便先行一步回宫了,你们且个自随意安排。”

    陈白起仗着自己身手好,飞快抄起一边懵然委屈的小乖挎上,如一阵风从窗台边飞掠而去,飞檐走壁,如过境之鸟,飞速远离。

    “陈白起!”

    解释?

    ……暂时还是算了吧,反正什么也都没有发生。

    ——

    年后下了一场大雪,将浓郁的年味削减淡了稍许,无论是高庙朝堂还是僻野民间都过了一个时局动荡的新年,眼下秦国虽还未波及完全牵扯进几国混战,但随处可闻的四面八方风雨聚会,将紧迫事态序幕揭拉开来,谁都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乱世之中的人也早已做好了随时战乱的心理准备,只是安得一日无恙便尽力过好一日。

    这天,陈白起下朝走在长长的宫巷,两侧是毗连的楼宇,白壁黑瓦,笔直而上是一片湛清的天空,几片羽翅振动的声响,陈白起偏头望去,意外接到到一封射来的熏香飞笺。

    “什么人?!”

    她身后的侍卫立即严戒以待,一部分留下护在陈白起四周,一部分人则分散人群疾速追捕搜查。

    陈白起微微颦眉,这条宫巷已出内宫庭京畿队巡查的范围,乃往外街之必经之路,若有人事前埋伏在宫墙之外,倒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确切是宫中的细作还是宫外的人。

    她低头将夹于指缝中的飞笺转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处地点,字迹陈白起认得,是属于一个久违的故人。

    她定了定神,叫住了前往搜捕的侍卫。

    晚些时候,她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身边没有带人,独自前往上述地点赴约。

第三十一章 主公,值得

    小雪若有似无地下着,白色覆盖了周边屋顶与街道,白茫茫一片看起来草木尽萧疏,但偶尔路边看到一串串挨墙角野生的小朱红果,倒是有些林花明日将开的春暖期景。

    她披着一件窄袖玉带堇缠臂的狐裘、撑着一柄黑白竹伞独自来到郊外南山寺,这里有一棵每逢七月初便挂满木刻铭版的榕树下,树盖如冠,积压的白雪中掺杂着垂落的红线,树下倒是干净整洁,没有滑腻湿沾的积雪与淅沥的泥渍。

    早些年有富贾看中这边的地势欲修庄院,为此不惜花了大价钱修了一条路,为妆点周边路景,这棵难得一遇的百年茂枝虭根榕树下也用青石铺平展圆坛,设下神坛石阶,虽说后来因为秦国各种政策与土地改革的原由搁置下了,但修好的地段倒是引来不少人游驻祈愿。

    雪下得小了,再加上有树盖遮挡,陈白起便收起了伞放在一旁驻着,她衣裾迎风轻扬,方静立了一会儿,身后便传来沙沙踏雪而来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到从雪中走来的一身青袍鹤氅男子,发如墨染披于背,以一根素简的玉簪起,岁月仿佛十分优待他,清雅如歌,风月如琴,他依旧是那样的风神俊秀,尤其那一双与玉墨交织映辉的眸子,微微一弯,仿佛连冬日的寒风都绕指柔了。

    “好久不见。”

    他顿步,朝她笑了笑,四月南风山棠红,转瞬便是一段不逊春日暖阳的美色。

    陈白起看到他,分神了一瞬,最后亦扬起一抹微笑:“好久不见。”

    好久不曾见过他这种模样了,明清月朗之人,何故被世俗的烦愁枷锁牢牢困住了手脚?

    若他能日日舒心安详,明媚而畅怀,便该是这般春山如笑、骨青髓绿长美好的样子。

    “倒是长高了些。”

    也更好看了。

    那被光渡柔和的面部线条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反而似芍药最烂漫璀璨之际,秀眉霜雪颜如桃,眸含朝烟,她成长得比他想象之中更好,亦更令他心动。

    他描摹着她的脸,那样细致而温情,不敢用太贪恋的灼热目光,所以他有分寸地克制着自己激昂的情绪。

    陈白起笑道:“五年多了,自然不能还是一副黄毛丫头的样子,倒是姬大哥,看来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懂得照顾自己,看起来消瘦了不少。”

    在他眼中,她此刻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真实与鲜活,一点一点填补着过去的日日夜夜压抑着不能相见的遗憾与渴望。

    他表情柔和而温情,思及什么,他内疚道:“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收到你的来信,但从未回过你一次,你可曾怪过我?”

    她一直在等他,他知道的,因为她从不吝啬地告诉着他,若非如此,他恐怕会惶恐不安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之中,不敢确定她的想法,是她一直不厌其烦地找到他,告诉他——我从未放弃过你。

    “我知你难处,也知你想法,如何会怪。那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她期待地问道。

    这次是他主动提出的会面,时隔数年,她曾一直忍耐着不打搅他,除了用巫族秘术按时送信件之外,并无其它手脚,她尊重他,按他的意思去完成他的“报恩”,现在他主动来相约相见,她自然认为他是想通了。

    提及这个,姬韫神色一滞,勉强一笑:“……快了。”

    那就是说,他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

    陈白起看不懂他这个神色,却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试探性地问道:“姬大哥,可是遇上难事了,你这次来找我,只是单纯与我会见一面?”

    虽说有些失望,但她更担心他有事瞒着她去独自面对危险。

    姬韫见她真情流露的担忧,心中一暖,他本迈上台阶,从细雪中走入树荫之下,与她相立而站,他走近她,却又不敢靠太近,只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将视线从她身上拔离开,落在挂在榕树上的那些线绳结祈愿铭牌上,风吹动脆铃岑岑,虽说一早就打好了腹稿,但话到嘴边还是有些涩然道:“白起,周国注定是要被覆灭了,无论他们再怎么挣扎,这场混乱百年的战局终是赢不回来了。”

    他说的事陈白起并不意外,她发散的暗探遍布各地,对时下各国各地的分布局势亦是一手掌握,周国的处境亦早有预料,其实周国一开始便走错了棋,选错了盟友来坑,若说楚国是山林中最豪横的霸虎,那赵国便是那沼泽地中最阴险狠毒的狼,与虎谋皮或许会输得狼狈,可若与狼共舞,只怕会吞得连渣都不剩。

    只是陈白起没想到的是,五年时间周国已经被赵吞得只剩下一张豹皮,乍看之下能够唬人,实则外强中干。

    周世子再老谋深算,可先天条件不行为一桩,周国内部腐坏陈旧已久,他哪怕谋划了许久想力挽狂澜,却未达到预期的效果,比如一开始收复幽冥军、毒杀楚王折戟沉沙后,与旧部贵族、反叛异族联手针对秦国的计划落败,再到后来对魏国的鲸吞夭折。

    当然这些硬件条件获取失败令他无法如虎天翼,与赵、楚的势力持平,于是他只能选择迂回的战略,拉人结盟,但他却估算错了一件事,就是后卿与楚沧月这两人。

    他以为他能够利用赵国来牵借力打力,毕竟很久之前他便与赵国私底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存在太久的牵扯令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便是赵国如今当家作主的人是后卿,他可从来没有什么忠君爱国的前朝遗情,对周国在他眼中从来只有利用、反复利用的价值。

    周国想要借力,甚至让他们两国先两败俱伤,他好从中获利,只是他没想到最后事情的发展却远不如他想的那样顺利。

    要说这世上最了解彼此的除了亲近之人,便是对方的敌人。后卿与楚沧月两人如同天敌一般,相互厮杀作对十数年,早已将对方的某些路数想法看破,虽然从来没有过沟通,却在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将周国变成了试探或者说献祭的食物,你一口我一口在吞食入腹。

    待周国发现被人反当枪使时,早已无力回天。

    要说后卿对待别心用心的盟友,那是绝对手狠手辣的,当他意识到周国一次一次地失败,或天意或失利,达不到他预期那般好用,也撼动不了楚国,便直接当机立断舍弃,将它拿来当垫脚石,供他更上一层楼。

    而楚国自然是最了解后卿本性之人,当他看清楚他的路数后,便用了应对之策,他派人多次秘密觐见周王,策反周国却不是为了拉拢结盟,而是令周国惊疑间与赵反脸与不反险犹疑之际,趁虚而入,其目的明显,分裂再吞并,分而食之。

    如今的周国已不再信任赵国,又被楚国穷追不舍,如此境地束手就擒并非周王世子的风格,他正打算殊死一博,以挽求王室最后一丝生机,而姬韫自知前景无望,但即将背水一战之前,有件事他却必须亲自告诉陈白起。

    “楚国此番派出主力七健将与狄戎王,而世子打算利用了巨与戎狄王的关系进行刺杀,此番无论成功或失败,巨皆会受其牵连,我却无法阻止他。”

    他提及此事,眉宇间郁色沉重。

    陈白起颦眉,问道:“我记得阴阳宗曾参与楚国与六国联盟的战役中,且代表的是楚国一方,为何现在却与周世子一起,还巨的事,他是怎么落在巫马重羽手上的?”

    姬韫解释:“阴阳宗明面上虽是江湖派系,不参与各国战事,但实则一直以来都是为周国秘密效力,虽然曾有一段时日奉世子之令,博取楚国的信任,替楚国的前相国孙鞅办事,可到底忠心之人并非楚沧月,甚至楚沧月的蛊毒便来自于阴阳宗,而阴阳宗背叛的代价亦令楚国损失惨重,巨也被操纵成了傀儡,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

    提及巨,他甚是遗憾伤感:“可是我救不了巨,我亦尝试过很多方法,可若没有巫马重羽亲自解术,他就根本无法清醒过来。”

    巨……

    陈白起一想到他沦落为阴阳宗、周王世子他们手中的挥动的利刃,染满鲜血,无力自主地由人操纵,便怒意丛生,她双眸沉静,如深海之渊,心底却如大火焚烧。

    “周国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猎时分。”

    “那赵国这边又是什么态度?”

    “赵王后卿对周国的求援视而不见,想必不会插手两国之事。”

    陈白起沉吟了许久,才苦笑道:“你可知,两方之战其实皆有他之手笔,他利用周国与楚国历由来的不和,从中作梗,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姬大哥,秦国不能插手此事,否则便给了赵国起兵之由,秦将变成主动衅战之嫌。”

    姬韫面色遽然一白,有种被人看破真实想法的难堪。

    她歉意道:“站在秦国的立场,我无法对你的期待做出回应。”

    他喉中哽塞,想否认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不想她误会他,有些慌乱地吐露心声:“我……只想保住最后一支王室血脉,谁都好,并非人人都如世子一般是激战者,这其中甘愿和平的无辜之人在逃脱这一役后,他们便会败退隐匿,至此不再参与天下之争。”

    毕竟是同族血脉,血肉至亲,他自然是想过在最危险的时刻能够攒集力量保存一息,而这其中他自然清楚他认识的人之中最有能力做到这些便是她,只是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央求陈白起替他做这些事情,是以他至始至终不曾开口,也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开口。

    只是她太敏锐了,哪怕他没有开口的事,她也即刻察觉到了。

第三十二章 主公,求嫁

    他嗫嚅道:“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深吸一口气,避开她的眼,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眼中掩饰不及的受伤,自然岔开了话题:“戎狄狩猎季节一般在四月份,尚有两月有余,到时我会传迅通知你来带走巨,这段时日我也会尽力从阴阳宗那边套取解术的方法,若能令他恢复神智最好,若不能,你亦要先将人强行带走,不能再人再留在巫马重羽身边。”

    他沉缓出声:“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该走了,寒寺天冷,你也早些回去吧。”

    他已无法再从容面对她,转过身,修韧的腰肢带动衣摆扫过阶上的清雪,似有些仓促欲行。

    但陈白起没有顺从他意,她伸手一把抓住他:“等等。”

    姬韫被她拉住,被她一声喊停,便再迈不动脚步。

    他心中仿佛无力反抗一般地叹了一声。

    同时,身后传来一道清软如春鹋枝头花蕤般的声音。

    “我话还没有说完,秦国虽然不能插手,但……我会帮你。”

    陈白起斩钉截铁的声音好像要每个字都砸进了他心底。

    “巨,我要救,但你我也不会放弃。”

    周国如何她自不上心,她在意的仅仅是他。

    他心心念念的,甘愿为之赴死的,只有这么一个愿望,她怎能不为他达成。

    姬韫极慢地转过身,半条手臂好似发麻一样僵硬,痴痴地看着她。

    “白起……娇娘,你太傻了,你不必为我牵扯进来……”他似极力控制身躯的轻颤,垂下眼睫,眸中含泪,嘴角抿紧。

    其实他今日来,除了给她带来巨的消息,亦是想最后再见她一面,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前途未卜,只是不甘心就这样走了,他想,无论如何都要挣扎着前来见她一面。

    她不赞同地看着他:“你才傻,明知道是必死之路,还不肯放过自己。”

    他一怔,然后眨掉眼中的湿意,心中一直蕴着的那团火烧了起来,他有些冲动地向她保证道:“这一次,是最后一次,前尘事了,我便跟你走。”

    陈白起终于从他口中得到想要的话了,她故意板起脸严肃道:“用你说,这一次哪怕你不走,我绑亦会将你绑走,等巨的事了,等你的事了,便不能再反悔了。”

    她抓紧他手臂,示意他看清她的决心。

    姬韫扯动嘴角,似甜似涩地笑了笑,忍不住回身摸了摸她的鼓着的小脸:“此生有幸能够遇见你,于愿足矣,不悔的。”

    他此时的动作有着一种温情的亲呢,像是亲人之间那般自然,陈白起并不反感,坦然由他:“明明……就曾为我受了那么多苦,遇见我并非那般有幸吧。”

    她知道,当初她“身死”后,他抛下一切身上的责任,辗转几国费尽心思替她查探身故真相,想替她报仇血恨,他为她做下的这桩桩件件的事她都没有忘记。

    可现下想来,她为他做的事却很少,他能为了她曾不顾一切,她现在自然也想替他做些什么。

    周国她救不了,亦不想插手,但他的那些无辜亲人她会替他将人妥善安置送离,只是这事得在暗处谋划进行,毕竟她是秦国太傅,这秦国与周国早年间早已决裂,甚至还是敌对方,她若明晃晃去救人容易引来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不苦的。”他满足地笑着,柔而浅软的眸子熠熠如星:“每次只要想起你,就觉得日升日落,日复一日不再只是麻木的流逝,而是期待的重逢。”

    见他说得认真发自内心这样认为,陈白起也感慨道:“那白起也有幸能够遇见你,缘法奇妙,匆匆十数载岁月,在这乱世中,我们分离了这么久,你还能够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到时候你、我、巨还有姒姜、父亲,失散分离的我们几人又能重聚一起,就跟回到陈家堡那时并肩作战的日子。”

    姬韫听着她的讲述是那样的温暖而美好。

    姒姜啊,他倒是他们之中最幸运之人吧,当他被迫与她分离,当巨身陷囚笼消失这么多年,他却能够始终一直陪在她身边。

    姬韫对他是羡慕的,却不嫉妒,因为有他在替他们好好地守护好她,他是感激的。

    他调起兴致与她应和道:“好,等救了巨,我们几人好好聚聚,听闻秦国有一味美食名汤锅闻名遐迩,只能预定不可现点,是以订位十分困难,有机会倒想好好尝试一番。”

    陈白起闻言,眸弯似月,有些得意道:“不困难啊,因为那店就是我开的,到时候姬大哥想点什么锅就点什么锅,不用付一分钱。”

    姬韫讶异:“斋食不素是你开的?”

    “对啊,还有自助餐馆,风间成衣定制铺,百姓客栈、驿风速运、百宝糖铺……以后你来秦国,衣、食、住、行都会发现是最舒适方便的,我会将秦国打造成一个美好的国度,会让你们以后在秦国都生活得开开心心,如鱼得水。”

    他心跳了一下,失笑地道:“你……哪来的这么多奇思妙想,听你一说,秦国的确是一个令人向往热闹的地方。”尤其,这里还有她。

    陈白起勾起滑落的一丝发丝于耳后,与他慢慢讲道:“一开始行商,只是想赚钱,你不知道啊,六年前的秦国可太穷了……”

    “可这当太傅当久了,什么事都会往安居乐业方面思考,还有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们,我总想着,如果我有能力将秦国变成一个令人来了便舍不得离开的乐土,那么不仅是我的亲人、好友因此受惠,那些慕名投奔秦国的人也能够与秦人一起过上好日子,天下大同,不分国籍,战乱与纷争造成的苦难总有一日会结束,那么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最终是我败了,至少我打造的这片繁荣之地会被留下,我输了不要紧,可我在乎的人我想让他们平安、幸福地在这片土地上活着。”

    姬韫忽然有些心疼她讲出这番话,她虽然给人的印象一向是坚强到无所不能,但实则她并不狂妄傲慢,她想胜,却并不是不能接受输,这样的人一直都是活得太理智,但同时亦是一人背负起所有一切的孤独。

    “这些年来,你太辛苦了。”他对她的疼惜流溢于眼。

    陈白起却粲然一笑,扫荡清了眸中的雾翳,那一双比水洗更清澈的眸子明亮:“可是我很幸运啊,因为我无论逃到了哪里,你们也都不曾放弃过我,是你们锲而不舍找到了我,然后一直守着我,让我不致于被看不清的黑暗吞没失去自我。”

    “这其中……也包括我吗?”

    “这还用问。”

    两人就像重逢的青梅竹马一样重拾年少时的熟悉与深厚情谊,友情,亲情,年少悸动或者别的,一时说不清,但加起来相识了十来年的两人,哪怕后来聚少分多,但只是没有忘记彼此便能重新叙上,经年如故,他们慢慢地聊着,聊心情,聊过去的回忆,聊着目前两人的生活。

    一日慢悠闲怡却又在时光中飞快地流逝,他们却珍藏着对彼此来不及慢慢倾诉的关怀。

    这一次,他的离开不再是沉重悲哀的心情。

    来日可期,不急于一时。

    ——

    叮——

    机械的电子音在陈白起脑中响起。

    系统:主线任务——谍杀,周国派出刺客巨前往猎场刺杀楚国主将赫克哈赤,你受姬韫所托前往破坏刺杀计划,拯救忠仆巨,接受/拒绝?

    这是先前与姬韫对话时忽然触发的主线任务。

    陈白起与姬韫自南山寺分别之后,她便回了城,这一路上心中却思索着该如何做。

    比如,第一步该怎么秘密潜入异域王的狩猎场呢?

    这狄戎的春猎一年一度,虽然这个异域王如今成了楚国附属国,却是一国两治,他们毕竟并不是中原人,排外是与生俱来的,向来任何活动都不会邀请外人,更不会跟中原诸侯国的人打交道,并且由于是围猎场,那都是划分好界线驻守,潜入不易,一个生面孔很容易便会被人查出端倪。

    陈白起回到太傅府,让底下的人好好查查有没有好办法先混进去。

    最后倒是查到一个好消息。

    那就是目前秦国便有这么一个人有办法替她掩饰身份,带进狩猎场。

    此人便是——孟尝君。

    要说现今哪个人情面最广,可跑商九州都有关系疏通,那必然要数孟尝君了。

    他当王算不得多贤明高端,可做奸商那绝对是顶尖那一拨的。

    连异域那边他都埋好了后路,他与他们贸易打开了通道,并不经过朝廷这条线,而是私下进行买卖换置,他常年供应对方盐、布、米粮,再收购他们的毛料、药草跟马匹等,这一来一往,时间久了自然交情也深了。

    若是他肯带她去,必不用被盘查身份。

    可是她该怎么说服他呢。

    陈白起转念一想,何必说服呢,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想必他也不会不同意的。

    于是她为表诚意,也不依仗身份进行传唤,而是亲自去了一趟田府,只是刚走到府门前,便遇上一场别开生面的火爆求嫁场面。

    只见一个芳华正茂的红衣女子站在田府大门前,她柳眉杏眼,琼鼻窄翘,略有些刚毅的面部轮廓配上那细巧的五官并不难看,相反融合成一种独特的风韵。

    她傲气地抬起下巴上前敲门,将奴仆留在身后身后守着抬来的那十几个大箱子,还有几辆马车的东西,她用铜环敲打着门板,对门内高喊着:“孟尝君,你不是说你只为利故吗?那今日本姑娘便为你带来了十几箱珠宝,七车的不传古籍,这些东西价值连城,我就问你一句,你可敢收下?”

    起先,陈白起站在围拢在田府的人群之后,一时没看不懂这是在做什么。

    直到她身前有一人在与旁的相熟之人八卦,这才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看到没有,这美人霸气啊,竟然直接带上丰厚的嫁妆来田府门前叫门求嫁,着实彪悍啊!”

    “我倒瞧不上这般不自重之人,要说自从这陈太傅当政后,这世间的姑子那都凶悍了许多,你瞧她这财大气粗、无所顾忌的模子,不知情的还以为她这是上门来下聘礼的爷儿们呢。”

    陈白起:“……”

    她朝那边看过去,不得不说……这人说话虽然不中听,但却还是挺中肯的,这红衣美人的确气势迫人。

    “小哥,这她来多久了,为何田府一直无人来应门?”

    她也凑上前,与他们一道看起了热闹。

    乍听一道清甜如泉般好听的女声,前面的几人都同时回头,这一看,都有些傻眼了。

    ……这小姑子,着实长得太仙了些,跟他们这些粗糙糊成的人比,瞧着不太像真实存在的美好。

    尤其她态度温软,笑眼弯弯,又甜又乖,直叫他们完全将“防人之心”“陌生人”这些防备警惕的字眼从脑海中屏蔽掉了。

    “来了差不几一个时辰了吧,可府中一直没有人应声,连一个奴仆都不曾出面。”

    他们迫不及待地跟小仙女汇报情报,本能地想讨她欢喜。

    “莫不是……孟尝君不在府上?”她问。

    有人肯定道:“不,他在,之前有人曾看到他回府了,这会儿不肯应声,只怕是不愿意见人。”

    陈白起问完想知道的事,便跟他们谢过,她看了看眼下的情况,觉得今日孟尝君只怕不宜见客,她算是白来这一趟了。

    正当她决定改日再来时,却听到那红衣姑子终于忍耐不住怒怨地喊道:“田文,你个懦夫!我陈蓉都追你追到了秦国,为你舍下脸皮,抛下了一身骄傲,你却不肯来见我,哪怕是拒绝,你有种当着我面来跟我说啊!”

    陈白起的脚步便滞在当场。

    这姑子……叫陈蓉?

    她不知是何感想再次转过头,正巧田府的大门便在这时缓缓打开,孟尝君一袭紫衣雍容华贵站在那里,一双剑眉下是一对看似多情却无情的邪魅冷邃双眸,他身边有一老者抱剑而立,后方是跟随的武士客卿,仆役从门内鱼贯而出,将红衣姑子跟她带来的人都围了起来。

    但红衣姑子却对这些视而不见,她此时一颗心都激动地挂在那个俊美绝伦的男子身上:“孟、孟尝君,你终于……”

    冷淡绝情的两字打断了她:“聒噪。”

    那又冷又邪的语调叫人心头发紧。

第三十三章 主公,薄情

    “我要嫁你。”

    陈蓉也不怕丢人,她修剪柳裁细长的眉固执地颦起,杏眸发恨地盯着他。

    孟尝君随意扬了扬袖,风流写意,像掸走什么缠绕厌烦的灰烬尘榍,跟听了一侧笑话一样,淡淡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本君会娶你这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江湖女子?”

    陈蓉被他的贬低激愤红了脸,可到底她并非普通女子,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没错,我并非什么高门贵女,要不过一介孤云野鹤打守一片山林的匪首之女,我的身份配不上了,可难道我带来的嫁妆也还满足不了你?”

    她几步上前,想与他理论,却被田府的武士给拦下,他们沉容冷眼,手中寒刃拔出,威摄逼退着她的靠近。

    被人隔挡在她与孟尝君中间,陈蓉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她胸膛起伏不定,尤其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模样,便怒声道:“你若于我无意,为何当初要在湔江桥上与我主动攀谈,助我平定寨中内乱,与我念诗定情?”

    哇……

    围在田府街道边群众一直翘耳偷听,劲爆的内容一句接一句,直听得他们的八卦之魂热血沸腾,这是孟尝君莫不是拿着渣男始弄终弃的剧本?

    嗨,还别说,孟尝君天生便长了一张不羁放荡爱自由的渣男脸,可偏偏这种邪魅又神秘的气质却该死的诱人,不知多少无知少女少女跌入了他的美色陷阱而无法自拔。

    这个红衣匪里匪气的姑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定情?“孟尝君似觉得荒谬好笑,他磋磨着这两个字,然后抬起薄睑眼皮,问她:“本君做什么让你误会了?”

    陈蓉被他那如蝮蛇一般森冶的目光盯着,头皮一阵发麻,她不安地握了握腰间缠绕的荆鞭,梗起脖子,强撑气势据理力争道:“误会?你当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问了两遍我的名字,你还曾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首诗我虽不曾听过,但我问过别人,这是一首深情不悔的诗,你邀请我与你一道游湖,还派人暗中保护我,你为了做那么多的事,你……你敢说你不曾对我起意?”

    好生酸涩委屈的结尾。

    哦,这些啊。

    孟尝君扯起一抹薄凉的笑意,很是干脆道:“不曾。”

    问她的名字,不过是因为她的名字恰好叫“陈蓉”,诗是那人曾无意中念过,他便记下了,不是念给她听的,这是念给自己的,游湖与暗中保护都不过是为了利用她获取她的父亲匪首的信任,在他眼中她跟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姑子一样,不过只是一个模糊又没有意义的存在。

    见她还在绞尽脑汁地搜刮“证明”,他直接冷酷道:“哪怕有,亦不是对你,而是你恰好叫了一个陈蓉的名字。”

    她闻言震然当场,眼中有着破碎的水光。

    “你……你在说什么?”

    他呵笑一声,很是轻蔑地扫了一眼她带来的那些“嫁妆”,就像底蕴丰厚的世家看着那些没有自知之明的嚣张暴发户:“就这样东西,便想让本君娶你,着实不够啊。”

    陈蓉忍着心碎的伤,冷冷一笑,反讥以唇:“你嫌少?你可知这可价值一城,当世姑子肯拿出我这般身价之人,无出其右。”

    “是吗?”孟尝君却是半分没放心上。

    这时,他百般无聊的视线不经意扫过人群中那个容貌肤色显眼又与周边看热闹的人混在一起如此和谐的人时,玻璃暗猩的眸子定住,微微眯眼,然后勾起薄红的嘴角,戏谑地拉长声线:“可本君却认识一人,却是你远远比不上的。”

    “谁?”她愕然后,却是一脸怀疑。

    自孟尝君如鹰隼盯着猎物一样犀利的眸光锁住时,陈白起便僵住了看戏的神色,略有些尴尬,毕竟她与孟尝君算起来也算是多次合作过的老熟人,看老熟人的热闹,还看得津津有味……这是什么塑料友情,她想转身,又觉得这样走了,以后想找他办事可能会被记恨刁难。

    于是她端起一副无害又无辜的样子站在原地,没有走,当然……也没有插手。

    她想着,看见就看见吧,反正这么多人都在,又不止她一个。

    只是目前他的“私事”亟待解决,她这也不好掺与进去,谁知道这是女方强行求嫁,还是遭遇渣男,总之搞不清楚情况的状态之下最好还是保持观望且沉默的态度吧。

    孟尝君看着那人变脸自然,不走不动像沉稳不动的万年乌龟一样处事不惊,眸底泛起细密的毒泡,喉中含着蜜糖般粘软地说道:“秦国太傅,陈芮。”

    在他报出这个名字与身份时,底下听到的人先是一脸懵逼,紧接着便是哗然大作。

    在看到那人也与旁的人一般同样懵逼地瞠大眼看他时,他脸上的笑意加深,心情好像一下换了一种天气。

    而陈蓉却是怔然。

    “谁?”

    “别说你不知道,秦国的监国摄政王啊,光凭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便足以傲视全天下女子,更别说她有着别人无法媲美的头脑,大胆开通秦商货运遍及九洲,她底下能人何几,商铺何几,无人得知,可谁都知道她在短时日内便能够囤积大量的财富,整个秦国空虚的国库全靠她才丰盈起来的,你觉得你能与她相比吗?”

    陈蓉刹时哑然。

    她、她的确是比不上陈芮,但是……她不服道:“她的确举世无双,我承认我比不上,可惜她早已经嫁人了,就算她与我之间如同天渊之别又如何,难道孟尝君还能求娶她不成?”

    孟尝君随意拨动着手上的红玛瑙扳指,不以为然:“谁说不能?”

    陈蓉看到他这种态度气结,咬牙反讥道:“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陈太傅是何等英明出尘人物,怎可能弃夫再嫁你,哪怕你曾高高在上,如今坐拥着秦国商富,世上一般庸俗之人或许会对你痴迷,她定然不会的。”

    她也不怕这话会影射到自己身上,她就是一庸俗凡人,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太大,倒是兴不起攀比嫉妒之心,她也是听过陈太傅的各种传奇事迹,同样身为女子,她敬佩她的为人,更崇拜她以女儿身成就一番伟业功绩,这样的女子是她们这一辈人向往的楷模。

    孟尝君不受她话语的影响,只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不如,我们亲自问一下她本人?”

    本人?

    什么意思?

    陈蓉讶异地睁大眼,下意识转过头,在后方张望寻找。

    听到这,混在人群当中事不关己的陈白起忽然意识到不妙,这是要殃及池鱼?

    果然,下一秒,她听到孟尝君已经在门前高调又柔情蜜意地喊话:“陈太傅,你来了这么久,想必也听到了始末,不如上来替我回答一下?”

    他声线本着磁性低沉,若再刻意含词绵句深情而温柔,那便是让女人完全抵挡不了的勾引魅惑。

    陈白起的心率的确比平时快了半拍,她心道,轻率了。

    其它人也没耳聋,听到孟尝君隔空喊话,都左右惊看身边,直到他们发现人群后那个鹤立鸡群的人。

    她一下被隔立在中间,与其它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乌发雪肤,漂亮的眉眼无一不精致清丽,头发以流苏发簪简单束起别在耳侧,风起摇摇曳曳,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天气,别人都是一身臃肿而厚态,她却腰身纤纤,衣袂轻渺随风远,活像不经意从云中下凡来的小仙女似的,如此脱俗,简直不带一丝一毫的人间烟火气。

    或说一开始大家的注意力被田府门前那个红衣姑子与孟尝君发生的那点爱恨纠葛给吸引住了目光,如今当他们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个一直混在他们附近的姑子的存在是那么显眼。

    陈蓉亦看到了她,掩饰不住眼中的惊讶与惊艳。

    被这么多人火热而窒息的眼神盯着,事到如今,陈白起只能硬着拳头……呃,不是头皮,嘴角微上弯,笑貌露出温柔出声道:“我从未想过抛弃糟糠之夫。”

    真、真的是陈太傅啊?!

    听到她开口回应了孟尝君的话,这些没有亲眼见过陈太傅的人这才如梦初醒,眼中暴露出狂热,就跟粉丝偶然遇见明星一样激动又兴奋。

    “她……就是陈芮,秦国太傅啊……”

    而陈蓉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陈太傅话中的意思,她眼中一亮,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孟尝君,陈太傅回了话,她说她不会和离别嫁。”

    孟尝君却没有一个眼神落在陈蓉身上,他对着陈白起挑眉笑了笑,很是大度宽容道:“不抛弃便不抛弃吧,本君又不是养不起多一个人。”

    哈?

    这话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听傻了,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若陈太傅不与她夫君和离,那她就还是已婚状态,他是打算娶了陈太傅,还接纳陈太傅的夫君一并入府的意思吗?

    陈蓉反应很大,震惊、屈辱跟崩溃,几乎要暴跳如雷:“你疯了?!你、你要二夫侍一女?”

    孟尝君终于舍得分她一丝关注:“有何不可?”

    这句轻描淡写的反问,像极了三观不正的插足者,毫无羞耻悔改。

    “你……”陈蓉张了张嘴,两眼瞪得像铜铃,却怎么也没有办法再多吐出一个字,她现在发现孟尝君的离经叛道远不是她能够想象的,她已经放弃跟他说话了。

    她只能掉头去找陈太傅,无论他怎么一厢情愿,只要陈太傅这头不答应,他都勉强不了。

    陈蓉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祈求地看向陈白起:“陈太傅,你不会答应他的,对吗?”

    陈白起心想,这种荒唐无稽的事当然不可能会答应啊。

    她温和一笑:“当然……”

    这时,一道阴影将她笼罩其中,陈白起语话一滞,只见孟尝君高大的身影已站在她面前,他衣上有一股郁馥冷冶的熏香,强烈而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将她包围,饱含威胁的笑意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附身贴于她耳畔,呵气道:“做个交易吧,你特地跑来我府前,总不能是路过吧,你若帮我将人打发走了,我便答应你所求之事,如何?”

    陈白起闻言眼睛刷地一下亮起。

    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待他站直身形恣意慵懒地站在她旁边,听到她慢吞吞道:“……要想一想。”

    吐了这么大一口接上的字,令所有人不禁傻了,更是如雷电劈头一样震惊。

    不是拒绝,也不是答应?

    想一想是什么鬼?!

    陈蓉受到的打击最甚,她脸色一下惨白,难以置信:“你怎么可以——”

    陈白起却打断她,目光像包容万物生长的光照一样柔和温暖:“慢着,你先听我说,这个想一想,是指你,非我。。”

    “你要说什么?”陈蓉目光复杂地回视她。

    陈白起问她:“你说你非要嫁孟尝君,不惜付出全部身家,可你有想过嫁人只是你未来人生开启的第一步?”

    她拧着眉,不懂她说这些的意思。

    陈白起耐着性子,继续讲下去:“你现在一腔热情正上头,的确是非他不可,可是未来的你经历过冷落、无视、欺辱、背叛后,热情减退,便只能靠着一股倔强继续硬持着生活,你或许在后宅内院会受到姬妾的各种算计,你会怀子、意外堕胎,然后看着某一日他另有所爱,然后你会被愤怒与怨恨蒙蔽了人性,做出各种恶毒之事,然后事情败露,遭受各种指责、怀疑、辱骂、关押、惩罚,那时你有口难辨,有苦难诉,因为所有人都会觉得这一切都是你强求而来的,所以所受的罪你都该……”

    随着她缓慢而平淡的述说,陈蓉仿似真的被她的话拽拉进了一个尚未发生这一切事情的未来,她还是陈蓉,却又不是现在的陈蓉了,她被她强求来的婚姻变得面目全非。

    “等你中年时,无儿无女,只余一具残躯,无知心人诉苦,无钱财傍身,那孤苦寂廖的无望后宅便是你的一生,你可甘愿过这样的生活,你可还是要一头不管不顾,不思不虑就朝下跳?”

    陈蓉不过一个二八少女,不曾见识过这世上狗血虐文剧情有多洗脑,瞬间被她描述的可怖未来吓白了脸。

    “不、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会……”

    见她不太接受这个求而不得的恶毒女配悲惨人设,那她再给她编一个白莲女主的虐恋情深剧情:“因为他不喜欢你啊,嫁错了人,便等于错了一生。好吧,假如你觉得你如果拼了命地对他好,用你的好来感动他,为他奉献出一切,他也在狠狠地伤害过你之后憣然醒悟,被你的深情打动了,可那时,已经一身惨痛狼藉的你,可会像现在一样依旧热情、依旧执着、依旧心无芥蒂地接受他?”

    她茫然又无措地顺着她的话去想,下意识摇头。

    她身为匪首唯一的女儿,自小自由随性地被人娇宠长大,骄傲了一辈子,若真被人这样伤害,怎么可能会选择原谅。

    没有意外她的反应,陈白起也是在观察过她,在身上看准了这一点。

    “这世上向来是一物克一物,你降服不了浪子,便势必会被他的多情与无情伤害,撇开你如今的一时冲动,认真地审视你要嫁的这个人,你可看清楚了,他是否值得你托付终身,你敢替未来的自己担保,绝不会后悔今日强求来的结果吗?”

    未来的她?

    那个疯癫歹毒、又凄惨无比的她?还是那个牺牲了一切去换来一个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男人的她?陈蓉此刻像是一个被人逼入绝境的小动物,不敢看向陈太傅那一双看透人心的雪亮眼眸,她一时竟答不出来。

    说不嫁,心不甘,说嫁,又恐她描述的未来成真。

    这时,孟尝君像是给她的不确定再加上一道裂缝,他笑得恶意:“你若强嫁,本君自然不会对你这种送上门的有半分怜惜,以后你在内宅是如何遭遇,便只能自个受着,本君除了能给你一个夫人的名号,其余的你争得了便是你的,争输便也是你要受的。”

    “你真的,真的不曾对我有意?”陈蓉哑着声、眼眸透红地问他。

    孟尝君静静地看着她,这还是这么久他第一次认真将她看进眼里,他缓缓收起脸上的漫不经心与轻浮之态,低沉如琴的声音冷酷道:“本君这一生薄情寡义惯了,唯心动一次,却并未有好报。”

    这世上多的是求而不得,所以,他又凭什么要成全它人?

    陈蓉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盛满的泪终于不堪负重一下便掉了下来。

    她自嘲一笑:“……都是求而不得啊。”

    最终,她被说服了,不仅是因为陈太傅一席话撕开了一直蒙蔽在她眼前的虚幻美好,还因为她终于心死了。

    她一直以为孟尝君只是一个不懂情的人,她只要一直追随着他,不放弃,或许未来有一天能够争取到他的心,但如今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不懂,而是他的一腔深情早就给了别人,并将心一起埋葬在了过去,一个没有心的人,她硬要来一副躯壳有何用?

第三十四章 主公,撩情

    她陈蓉可以为了爱而奋不顾身,但绝不会让自己变成一个可悲可怜之人!

    陈蓉此刻心绪浮动得厉害,一下如汹涌的深黯大海,一下又似结冰的白川河流,她忍住崩坏的情绪跟喉中涌上的哽塞,红着眼看他:“孟尝君,现在看来,你也不过如此,我陈蓉也并不是非你不可。”

    抛下这句挽尊负气的狠话,她擦干了眼泪,挺直了背脊、仰起脑袋,像一个骄傲的公主一样带着她那“价值连城”的身价走了。

    而陈蓉一走,田府门前的侍卫便趋赶走围堵在街道边看热闹的行人,肃清干净了四周,孟尝君这时神色有些沉寂,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陈白起背着手问他:“倒是个敢爱敢恨的烈性姑子,就这样将人气走了,不会后悔?”

    他回过神来,斜眸勾乜,很是无谓轻淡一笑。

    “你觉得呢?”

    他见她小脸板正、不苟言笑的样子,又联想起她之前一本正经对陈蓉说的那一番有鼻子有眼的推测,仿佛亲眼见识过内宅妇人的勾人斗角、落寞悲惨,连他都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还真觉得陈蓉若嫁他便无疑与落入魔窟一般最终沦为凄惨无比的下场。

    虽说她的确是在另辟蹊径地帮他,可他也没有那么差吧?

    有些被气笑,他撩起她胸前一缕发丝嗅于鼻尖,对陈白起勾勾缠缠:“若是你嫁我,你对陈蓉所说的未来便不会发生。”

    “为何,因为你会护我?”她镇定自如地扯回自己头发,不受他撩拨。

    他就喜欢看她对他一副冷淡自持的模样,可她越对他不上心,他就越想看她变脸,他失笑出声:“因为啊……你不会让自己落入这样的境遇,连一个国家都能拿捏在手的人,本君这等凡身肉躯又如何能抵挡住你的魅力啊,你甚至只需稍动些脑筋,本君便会自动落入你的掌控,到时有口难辨,有苦难诉之人只怕会是本君。

    胡说八道,她真能有那本事,她早就一统天下,顺利回家了。

    陈白起以前拿他当主公,是以收敛了本性样样顺着他心意走,不敢以下犯上乱了本份,可如今她与他可谓是平等相交,在生意场上合作无间,总得囊括下来勉强也算熟知好友了,有些话她本着远香近臭,不好听也就顺口劝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就是时常一副不正经的浪荡的模样才会引来这一场闹剧,这家业是挣不完的,还是早些收心娶妻生子,好后继有人,享儿孙满堂之福。”

    孟尝君早听惯了这些陈词滥调,呵笑一声:“本君这不是在等,看你什么时候肯嫁啊?”

    “我已经嫁人了。”她白了他一眼。

    “不是本君,那便不算数。”

    这无赖话。

    陈白起无情反怼:“你说的,才不算数。”

    孟尝君似失意哀怨啧叹一声:“明明方才还当众应了要嫁我。那我答应你的事,是否也可以不算?”

    两人都是知道对方在开玩笑,是以说话也无所顾忌,但原则性的事情在陈白起这儿却不容拿来嬉戏。

    “这个玩笑不好笑。”她眉眼像晨风吹云渺散开,山岳峥嵘凌厉,略含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知触及她底线,孟尝君忽然有些好奇她今日来找他的原因,想来对她而言绝非寻常之事,一提及这个连脸色都严肃起来,他邀人入府安座奉茶后,便问道:“所以,陈太傅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有什么事要找到本君一介闲人?”

    陈白起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言明目的:“事情可能有些麻烦,我想让你带我去狄戎王的春猎场。”

    去异域人举办的春猎场?

    回忆起以前无聊受邀约去过一次那野蛮寒酸的围场,孟尝君神色懒散无聊,他一向奢靡矜贵惯了,着实有些瞧不上异域人的那些个“热闹”聚会。

    “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他倒是不用问她是怎么知道他能帮这个忙,他多少知道她这些年利用商路发展了一个庞大的情报网,比之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救一个人。”

    语焉不详的回答令孟尝君不满:“救谁?”

    陈白起却没告诉他,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这事你先前应下了,便不能反悔,安排好出发时便派人通知我一声。”

    孟尝君眯了眯眸,在心中嗤笑一声,他直起身,懒懒拢了拢宽大的袖袍,轻颦眉头便摆出有些为难的表情:“你方才说什么,哦,这事何止有些麻烦啊。”

    陈白起就知道他没有这么好打发,没好气道:“你还有什么条件不妨提。”

    他刹时愁云散尽,破颜一笑,眼尾勾起又坏又邪气:“再提条件便属生份了,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我帮你,你帮我,本君不耐烦被女人死缠烂打,若以后再遇上这种事,便只能再劳烦太傅出马替我挡了去。”

    “你正经找个人娶了不好?”她很是无奈。

    孟尝君却比她更无奈:“可是除了陈太傅,本君一直没有遇上合心意之人啊。”

    信他个鬼。

    她苦口婆心劝道:“其实今日那个叫陈蓉的女子便不错,性格坚强有又原则,是一个能同甘亦有同苦、为贤妻的不二人选。”

    孟尝君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比之你如何?”

    “我与她并无可比之性。”

    她又不会跟他发展出超友谊的关系,有何可比?她适合称霸征途,弄权务政,却不适合当一个小女人宜家家室,她不深情,不温婉,不贤惠甚至连专一都做不到,所以以娶妻成家为目的,她远不如陈蓉更适合他。

    但孟尝君却深意幽暗地看着她,但眼神却没有太聚焦,而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你说,见识过雄鹰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麻雀?”

    陈白起觉得他择偶的方面有些猎奇,没忍住嘴角抽搐:“你这爱好挺特别的,竟喜欢凶狠的。”

    孟尝君闻言,不以为耻反而为荣,乐呵呵地接受良好道:“对啊,本君只喜爱如陈太傅这般凶狠的。”

    陈白起:“……”

    这混不吝的,三句不离就知道调戏她,是笃定她不会将他的话当真吧。

    “不过,你对她似乎有顾忌,若是其它什么人只怕根本闹不到你面前,便被私下解决了吧。”陈白起一开始猜他或许对那个陈蓉是不同的,所以才会这般容忍她,但后来经过试探,却又不这么想了。

    若不是为情,那么只能是因为她对他还有价值,所以他的“拒绝”才会显得温吞而心慈手软。

    孟尝君笑了笑,学着她之前敷衍的态度,模棱两可挑眉:“谁知道呢。”

    陈白起维持着礼节性的微笑。

    心下腹诽,他可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鬼。

    ——

    孟尝君虽说不正经起来令人恨得牙痒痒,但真要办起正事来效率也是值得期待的。

    二月早春,东风解冻,河边垂柳泛起青的颜色,田府派人给她传来消息,说是她让办的事已行安排妥当,月中旬左右便可出发,知道她是个日理万机的人,孟尝君提前预告便是给她留足半月准备的时间,这份体贴之情倒也让陈白起记在心里了。

    出发那早,陈白起并没有与孟尝君的车队一道出城,而是选择与他的队伍在泾川汇合,她孤身上路,做足了行程保密工作。

    一望无际的麦田小道两旁,碧绿的麦苗一层叠一层,一阵骤风吹过,麦田里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绿色波浪,发出令人心旷神怡的沙沙响声,田间风景最是洗涤人心,不急着赶路的马车商队慢慢驶过土泥地,一路上十分平稳顺趟,悠闲自在。

    倏地,前方马蹄急踏,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发出老长的嘶鸣,像是突遇什么事,本就慢行的队伍在半途停了下来。

    这阵动静根本瞒不住中间那一辆珠鸾华贵马车上的人,而外面的队伍却对此也没有多余反应。

    车厢一阵轻微的摇晃,孟尝君在一道身影飞快地跳入马车后,方搁下手上玉片捧卷,斜卧而靠软背的身形微挺直,随意抬眸,却在看到她这一身不同以往的打扮有些怔然。

    她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今日却编了两条蓬松娇俏的辫子,以绿绸带婉出一股葳蕤清新的气息,发间缀着翩翩欲飞的蝴蝶,那张漂亮得过份的小脸上此时也稍作修饰,黑了,也粗糙了,乍一眼看去少了几分出尘惊艳,但底子在她的五官依旧精致美好,她穿了一件很符合她目前发饰妆容的淡绿罗裙,如一朵芙蕖出水,一个娉婷盈盈跃于纸上的侍女形象。

    他失语:“这是……改行了?”

    陈白起低头扯了扯垂于胸前的长辫子,颔首:“对啊,从今日起便给你当侍女。”

    孟尝君闻言似来了趣味,魅惑长眸流光溢彩,笑道:“那好,做一个恭敬的神态给本君瞧瞧。”

    陈白起从善如流,两手环拱,手背向外,向前推出后再收回至胸前,向他行礼:“下女陈……芮儿,见过君上。”

    “抬起头来。”

    她没有迟疑地抬起头。

    孟尝君指尖扣紧手心,面上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想不到,陈太傅还有这样的一面。”

    “哪一面?”她好奇问道。

    孟尝君不着急回答,而是弯起一指挑起她下巴,让她以一种低下仰望的姿态展现在他面前,颀赏了半晌,他才慢悠悠道:“巧言令色。”

    陈白起对于自己婢女的身份接受良好,毕竟以前也做过他下属,在进入这副身躯之前,更是做过不少卑躬屈膝的小人物,她心如磐石不可摧毁,那么她一时是何身份又有何关系。

    “这不是一个下属与生俱来该融汇贯通的本领吗?”她抿唇一笑,很是淡然。

    孟尝君向来惯于想打破她脸上的平静,他不在乎将恶劣的性子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一把将人扯进熏香盈鼻的怀里,他好像低沉地笑了一声,那张邪魅的脸因为这一笑而充满了说不出的妖黯:“那以色侍人好像也该是一个侍女该学会的本领吧?”

    正经侍女谁会以色侍人,人家卖的是劳动力,又不是美色。

    陈白起反手捏住他的手腕,止制住了他继续,两人虽靠得很近,但却始终隔着一层空气,没有真正的贴在一起。

    只要她不愿,即使这薄薄一层衣料间隔的距离,亦无人能够再进寸一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君上请自重。”

    “如果……本君偏要潜下呢?你莫不是打算犯上?”他锁住她的眼睛,那张秾烈如丽的脸逼近她。

    没想到他竟然有几分认真。

    陈白起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神色一收,却没再与他打嘴仗,而是问:“你怎么了?”

    他有些不对劲。

    他见她一副疑惑探究地看着他,心梗犯了,顿时有些意兴阑珊,他松开了她,斜躺回了车厢软垫之上,像一条斑斓的大蛇盘踞懒洋洋地吐信。

    “无趣的人。”

    陈白起坐起,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见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搞不清楚他这阴晴不定的性子究竟是怎么养成的,琢磨着他的话,她道:“你倒不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孟尝君算是明白了她就是一个榆木脑袋,毫无情趣,亦无情调。

    他看着她好不容易换了一副勾人心痒女人味十足的打扮,但一对上她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便如冰水浇头,騒动的心跟躁动的身体都一并得到了冷静。

    他口气不太美好道:“到了异域,你要做什么都须与本君商议,你是本君带过去的人,若出了事本君一问三不知岂不笑话。”

    她一愣,立即保证:“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气不顺,可好像又没有理由发脾气,只阴阳怪道:“希望如此吧。”

    两人之间一下便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沉默。

    陈白起有些后知后觉。

    原来他们之间的互动一直都是孟尝君在主动,一旦当他想结束对话,他们之间的气氛便会如眼下这般沉寂而冷清。

    ——

    商队不紧不慢地走了半个多月的路程,这种大型商队、有武器、有雇佣武士,还有商徽旗帜开路,一般的劫匪绿林都不敢欺惹,另外跑商经常会露营野外,也怕会遇上狼群中野兽的袭击,但孟尝君的商队早习惯了路上的各种惊险,自有一套应对的办法。

    是以,他们在路上并没有遇上什么意外,由于不太赶紧,大多数还会在宵禁前赶往城镇宿夜,是以他们在三月中旬左右才慢悠悠到了楚境,由于楚国的几座重要城池戒严,需要办理关卡路引等手续,由于时下县府的办事效率低,浪费时间更是寻常,他们有时耐着性子等,有时便绕着路,又花了小半个月时间才到了雁北春猎场。

    孟尝君与北戎族私下常有贸易往来,是以他的到来受到了热情的招待,他排场一向足,特意换上崭新的紫金蟒袍,头束金冠,私扈比军队仪仗更严明笔挺,可谓是将外物入侵的势头压得死死的,可对方却一点不在意,收到消息后早早便派了人前来迎接他的队伍。

    北戎王如今在大帐中设宴,将人直接迎入帐中,更是奉上好酒羔羊招待他。

    柔媚的几位胡姬穿着极具异域风情的服饰翩翩起舞,抬手举足之间,叮铃铃的手环脚链撞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孟尝君与北戎王一人坐一边位置,饮酒笑谈着事情。

    “闻君传讯要来一趟,本王着实大大的惊喜啊。”北戎王很年轻,国字脸型加上黑黛的肤色倒是不显年稚,他刚继位没几年,但却是一个很有想法跟能力的人。

    孟尝君故作神秘地道:“来参加春猎不过是想顺道见识一下北戎年轻儿郎的风姿,最主要是有一笔大买卖想与北戎王谈。”

    哦?

    北戎王果然感兴趣,眼睛一下便亮了,他之前还怀疑过孟尝君何曾对这种千篇一律的狩猎感兴趣,如今听他“坦然”相告,这才放下心中疑惑。

    他知道孟尝君本是齐国人,如今虽卜居秦国,却仍旧是一个不受拘束之人,心野得很,与他做买卖并不担心他会偏袒哪一方,中立的人才是他放心与他来往的最主要原因。

    两人在酒酣兴尽过后,北戎王由他的姬妾照顾着回帐歇息,而陈白起身为孟尝君身边唯一人的贴身婢女,亦上前搀扶着醉步摇晃的孟尝君回帐。

    这一路上,孟尝君因酒意浑身燥热,眼角熏红如染,他故意挨靠着她,将力道大半泄在她身上,他醉意朦胧的眸子看着她认真沉默的侧脸,舔了舔干躁的猩红唇瓣,低低地笑着。

    “笑什么?”她问。

    孟尝君凑近她耳朵,热气烘耳,咬字粘腻暧昧:“本君为了你……喝了半宿了酒,你今夜可得好好伺候好本君,才、才算报答。”

    陈白起一本正经道:“自然。”

    他觑见她波澜不惊的模样:“……你不怕?”

    他的“不怀好意”她莫非没听懂,为何如此平静?

    陈白起停下脚步,在夜色凉风之中轻软的声线含着笑意:“为何要怕?你又打不过我。”

    孟尝君:“……”

    一阵风吹过,凉意从脊骨蹿上头顶,孟尝君醉意清醒大半。

    果然是酒意上头了,他险些铸成了“大错”。

第三十五章 主公,气急

    三日后春猎结束北戎的勇士们将分别献出一部分猎物来举行篝火大会,入夜后的热闹与欢庆才是春猎的重头戏,陈白起这几日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白日伴随在孟尝君左右,安静柔顺,低调内敛如一道没有思想的影子,而入夜后却是暗黑生物猖獗的时分,她暗中布下警戒并潜伏套取北戎谍报机密,为各种未来做着准备。

    跟预料的时间差不几,这日围猎场驻守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沙林坡出现了一队陌生人马,人数并不多,但却是目的明确朝着围猎场而来。

    陈白起此时正陪着与孟尝君在芦苇荡中雅兴垂钓,她伫立着悠闲,他坐着懒洋洋地,轻风相送芦苇间淅淅索索,听到有人前来汇报情况,得知这一消息,当即心中便有了预感。

    他来了。

    她眉眼一动,忽道:“主上,厨间炆炖的鲫鱼药膳时辰估计差不多了,容婢女先行告退。”

    因吃不惯北戎地区的伙食,孟尝君这两日食少寐短清减了许多,陈白起对此有些过意不去,得空便亲自着手配菜给他改善伙食,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能要来的有用材料有限,只能变着法来就地取材换花样。

    这鲫鱼就是他自己钓的。

    孟尝君坐在一块平辗的灰石上,长腿微曲撑肘,头亦不回:“让别人去。”

    陈白起却道:“虽说时辰估算得差不多,但还是需要亲眼观察一二,别的人婢女不放心。”

    这会儿他也听出些意味,她的坚持总归不会平白无故,于是孟尝君偏过头,剪影落翳,眸映一片长天白云的水光,他似笑非笑:“那……快去快回。”

    陈白起面无异样,温和应下:“喏。”

    人走后,孟尝君便一下扔掉手上虚握的钓竿,完全没了先前的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兴致,就好像陈白起一走,便带走了他全部的明媚好心情。

    在虚实变转的簇拥郁青叶丛中,一道悄然无息出现的影子在地面缓缓爬至岸边停下。

    “主子,你当真要帮陈太傅?”

    这人是孟尝君的心腹之一,擅暗术与隐匿。

    松懒微淡的声音:“这话怎么说?”

    “她或许会连累你,能让她亲自出动的事,必不会是一件普通的事,可一切若由你牵头……”

    剩下的话无须说全,他只是不懂,孟尝君一向是一个左右逢源之人,模糊的立场,跟逐利的本性,皆是他最安全的保护色,可他却要插手陈太傅与北戎,或者说是楚国之间的事情,这于他并无好处,这根本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情。

    孟尝君倏地笑了,他眼睫垂落,十足野性刀刻的俊美面庞无可挑剔,眉斜飞入鬓,殷红的唇勾起:“你倒是去拒绝她试试?趁她好言好语时便顺坡下了,若真等到她动起手来,你觉得还能保全颜面地全须全尾地站着?”

    心腹闻言有些错愕,也有些心惊胆颤。

    他以为主子会告诉他这么做饱含内情,却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的人间真实。

    其实……屈服于强权之下,这只是人的本能吧,可是陈太傅……竟私底下行如此暴力行径胁迫?

    现实的她这些日子改头换面就在他们跟前晃悠,日常待人接物温婉带笑,轻言细语,一副静月岁好的模样,时常会令他们忘记她的真实身份,还有她这张面孔下那个真实的她。

    一想到主子跟她之间的武力差距,若真在秦国惹恼了她,哪怕加上他们这些暗卫捆绑算在一块儿,只怕也难逃她的魔掌啊。

    “不想死的话,就别让本君听到你再说这些,退下吧。”他摆了摆手,冷淡慵懒。

    “……喏。”

    ——

    另一头,陈白起慢步前行,这些日子她也在既定的路线环境中混了一把熟脸,她长得好,说话时不必刻意放低身段,亦是温温柔柔的小家碧玉的邻家风,让人见了既觉亲切又易心生好感,路上的守卫与她打招呼,她都耐心回应,她来到特意开辟出的隔间小厨,编织的帷幕后是换岗哨站,时常有人来来往往。

    她低头揭开瓦煲盖,查看猩热柴火上炖煮的高汤,顿时轻渺的白烟与浓郁肉香扑鼻四溢,那炼乳白的汤水翻滚着肉榍,看起来令人胃口大动。

    不多时,隔壁传来说话的声音。

    “听说……回来了,可他的位置早就被……你说,王能与他重归旧好吗?”

    “……瞧见在发脾气,不过他们之前感情一直很好,自先王逝世……”

    他们用着北戎话闲言杂语,由于在换甲卸兵动作期间,传来的话断断续续,陈白起就站在那里,专注缄默地听着。

    “他是个人物,先王一直很倚重他,可新王一心拢权……篝火会他也会参加,一会儿大帐……”

    他们东一句西一句讲着离开,很快便再也听不到了。

    陈白起慢条斯理地端着一盅药膳走向孟尝君的大帐,这个时间他大抵嫌晒,已经回来了,她视线不经意远远地落在另一边,白色大帐前两面虎头旗帜飘动,那是北戎王的大帐,此时有一队人守在帐前等候,从他们的穿着判断并非戎族,而是外来人员。

    她顿步,静静地驻伫了片刻,只见大帐被人从内掀开,一道高大如塔的壮硕的身影躬背而出,他比一般人要高大许多,至少将近二米,当他挺直了虎背熊腰的身躯,那四周的人一直就被显衬得矮小薄弱。

    他的出现,一下便扼住了陈白起的视线。

    “芮姑,你在看什么?”

    身后一道年轻的男声问道。

    陈白起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回头,来者是北戎族的一个小将领,叫乌图森,虽然才十七岁,却因为戎族游牧基因而长得牛高马大,看起来跟二十好几岁一样,他被北戎王指派负责平日照顾孟尝君的一切生活需求,而作为孟尝君身边唯一的婢女,自少不得要与他打交道。

    她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乍见外人,一时好奇,便多看了两眼,芮姑逾越了。”

    乌图森对于少女文绉绉的中原话总是听得一字半解,迷迷糊糊的半猜半估,但他这人又犯贱,就喜欢听中原人说话时那种讲不出的风雅韵味。

    “外人”什么的他听懂了。

    他也朝那方看了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怀念激动、疑惑与崇拜,他不由得感慨了一句:“那是咱们北戎的常胜德将军……我小时候还见过他,都这么多年了。”

    陈白起故作讶异地问道:“难怪瞧着不似寻常人……小将军小时见过,莫不是这些年他一直不在北戎?”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常胜德将军所在的北戎早就不是以前的北戎,只怕他亦不是原来的他了吧……哎,与你讲这些作甚,对了,我来寻你,是你家主子见你去端个膳食久去不归,让我来催催你。”

    他说到最后,一脸无语:“还让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话?”她还在想别的事,是以回话有些漫不经心。

    他有些尴尬,有些别扭道:“他、他说,他郁结在胸,不欲食,只欲……你。”

    陈白起:“……”

    草。

    ——

    与乌图森分开后,陈白起脸上便失了笑容,她没有贸然去接近巨,她不清楚他此刻的情况如何,但肯定的是阴阳宗的人没有给他解术,他依旧受他们操控,方才她观察过,他此时神智正常,亦认得北戎的人,那么她呢,他还记得在五年前发生的事吗?

    从这些北戎军的闲聊,与乌图森这些人的态度来分析,北戎已经容不下他了,新王霸道拢权,自不会留下一个对他有威胁性的人在,没关系,他们不要他,她要,人她会带走。

    陈白起回到孟尝君的身边,心中揣着事,幽深漆黑的眼眸一望无垠,但面上依旧含着温吞的微笑。

    孟尝君见她终于迟迟归来,眼神自她身上转了一圈,见她神色有些不对劲。

    “不是去端药膳?汤呢?”

    陈白起看他,想起之前的事,不淡不咸地回道:“听闻主上胃口不佳,不欲食,于是我便将药膳顺手送给了乌图森补补身子,以免浪费了,方才着急赶回来探望主上情况,可眼下见主上面色红润,气息绵长充沛,想来是我多虑了,主上想来只是与乌图森与我随口的讲笑罢了。”

    听出她这明嘲暗讽是在算帐,孟尝君却不在乎,他可是拿捏着她的要害。

    只是汤没了,着实有些可惜,尤其这汤是她亲自给他炖的,孟尝君心中有些搓火。

    他在帐中跟条软筋蛇似的靠躺在榻几上,紫衣领口松散开来,露出大片结实的肌肤,他身上揉和着一种阳刚与性感的勾人气息:“今晚篝火大会,你想去?”

    陈白起眼眸一闪:“当然,特地来一趟,这么热闹的场合,怎么可以缺席。”

    “可本君却忽然不想凑这热闹了。”他嘴角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盈醉桃花眸轻佻。

    这口吻跟先前陈白起将汤送人时一样随性无辜。

    但这话却威胁不到陈白起,她“哦”了一声,然后道:“方才乌图森邀请我了,既然主上没兴趣,那我只好与乌图森一道参加了。”

    孟尝君一听,笑意尽敛,脸色还有些发黑。

    “好一个过河拆桥,难怪属于本君的药膳到了别的人碗里,原来是你早有别的选择,利用完本君便想一脚踹开?”

第三十六章 主公,黄雀(一)

    对于孟尝君的胡搅蛮缠,陈白起永远有一个应对方式——以不变对万变。

    无论他讲些什么,她只要不顺着他的思路,就不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那主上对篝火大会眼下可有兴致?”

    孟尝君冷冷地盯着她,一脚踹翻了榻几旁的脚踏滚了几个囫囵,最后挨在她脚边停下。

    “并无。”

    陈白起瞥了一眼没动,好脾气地问:“那如何才能有?”

    孟尝君坐直了身子,一手撑膝,紫金冠高束起的墨发披散于身后,整个人风流不羁,他讥笑道:“行啊,你将本该端在本君面前的药膳原模原样地送回来。”

    陈白起讶然地看向他,似有些为难:“只要这个条件?”

    孟尝君挑眉,一口笃定:“没错。”

    “这样啊……”陈白起淡定颔首,表示听明白了,她弯腰扶起脚边翻倒的脚踏,口上留了一句“请主上稍等片刻”然后转过身便走出了大帐。

    孟尝君瞪着眼,不明所以,直到她很快重新返回,手上用一只玉碗端着一碗白稠似牛乳的汤水过来,那霸道的中药与鱼肉融合在一起的特别香味直勾得人嘴里泛津。

    陈白起微微一笑,慈眉善目:“方才我记错了,我只是让人先拿去分装,如今药膳物归原主,主上应当是不会再出尔反尔了。”

    孟尝君一时语窒。

    “……你耍本君?”

    “这怎么能叫耍呢,这叫礼尚往来啊。”她笑得跟个没脾气似的泥人儿。

    孟尝君一面被她戏耍觉得没面子,一面又因为她没有将鱼汤送人而心情愉悦起来,两相冲突,他不知该摆出哪种神情,只能面无表情道:“罢了。陈芮,本君大度,不与你计较,你将汤端来。”

    陈白起却多瞅了他两眼,揣疑问道:“那答应我的事?”

    “喂我。”他深深地看着她,扫了扫宽大的袖袍,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坐着,他偏过脸,眼眸似有钩子:“本君带你去。”

    陈白起没动:“不是只有一个条件吗?”

    “本君带你跟那个乌什么的人带,你觉得哪一个更方便你行事?”他不紧不慢地反问她,也不怕她拒绝,只要她是真的对篝火大会势在必行。

    陈白起静默不语。

    这还用问,乌图森不过是一个被派来伺候客人的小将领,哪怕参加篝火大会也能是安排在边缘的位置,可他不同,重量级客人,自是会被妥善安排在北戎王旁边,她如果要阻止巨突行的刺杀,这无疑是看得最清、离得最近的位置。

    最后,陈白起笑了笑,无谓地妥协了。

    连折辱都谈不上的一件小事。

    她温文有礼地道了一句“失礼了”便虚挨坐在榻几上,用她带来的餐具,一套玉制的五寸羊胎玉碗,一只同材质雕琢的玉勺,她也算是搞餐饮的人,是以在吃食方面有条件就弄得精致些。

    她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婢女,低眉垂目地一口一口地喂着,这期间孟尝君难得配合默契,没有再讲一句话,两人之间除了喂食的互动,便一直缄默,但这种突破一般男女的亲密的举动又无形之中带了一种暧昧的氛围,但一人眼中太清醒,一个眼中太过幽深,就像都在个自的世界游离,固步自封不肯朝前踏足一步。

    孟尝君喉结滚动,味蕾的咸香与鲫鱼的浓稠软糯过后,余留的中药回甘令他品出一种苦涩。

    你曾说过,陈蓉才是最佳良配,你并不适合本君,可文能安定家室,武能定国邦,你才是一个男人一生之中的梦寐以求。

    可惜了……本君能抓住你也只有这段短短的时日,你飞得太快、太高,你的世界是整个浩瀚天空,哪怕本君伸手垫脚去够,去追,手中落空心中空廖,也只能仰望你远去的身影。

    情绪上来,他眼中不禁泛起了酸涩的肿涨之意,不愿被她窥探出端倪,他垂落下眼,殷红的唇弯起,分不清心情好坏。

    “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直没有问过本君,为何你婚礼那日没有去参礼?”

    他忽然问了一个让陈白起意想不到的问题。

    陈白起舀了一勺,喂在他嘴边:“没什么好问的,你乐意便去,不乐意便不去。”

    “你不怪我?”

    “那日……”陈白起顿了一下,似在考虑怎么措词,然后才接下去:“后面发生了很多事情,你不来反而更好,有什么可怪的。”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但孟尝君却不这样想。

    “可你这一生,只会成亲这么一次,错过便是一生了。”他喉中有些发干地道。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没有去,只是想知道她是对这件事心存芥蒂。

    陈白起听到这话神色很是平淡,随口笑道:“那也是我的一生,不是你的一生,你错过便错过吧,并没有那么严重。”

    孟尝君一时脑中空白。

    脑海一直回旋着她的话重复,她的一生,与他……无关。

    陈白起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话说完准备继续喂时,孟尝君却猛地推开了她的手,力道突然,陈白起八分满一勺被撞得溅洒一大半。

    “够了,你先出去。”

    他没有看她,侧过的颈项筋粗泛青,似鼓着力,肌肉紧缩。

    陈白起怔然,拿眼看他,不知道他忽然怎么了。

    可孟尝君现在受不住她的任何撩拨,哪怕一个平平无奇的随意眼神,也会让他觉得溃败愤怒。

    他下颌骨绷成直角,控制不住脾气地沉声道。

    “出去!”

    陈白起再七窍玲珑,也看不懂他此刻的阴晴不定,她见他是真心想一个人独处,便从善如流地放下碗,从容不迫地起身,抬起手,合拢向他行了一个礼:“喏,那君上便好生歇息。”

    在那道总扰得他心神不宁的身影消失在大帐内,孟尝君整个人像脱力一般倒在榻几下,墨长如瀑的头发散乱,眉目浓丽到有些妖气的深目阖上眼,他似讽似疯般低低地笑着,最后将铺褥蜷缩成一团,从胸腔到喉中鼓动传出的低鸣笑声,离近了听只觉似惊蝉,远了却是令人魂伤一般的无声悲泣。

    果然是她吧,连没心没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

    ——

    暮色四合,一片空阔的绿野草原上被布置起来,合十几人宽大篝火的火光映红了墨蓝天空,北戎的山民几乎都来参与这次的盛典,人山人海的场景,他们穿上最好的衣服,从头到脚打扮得精细,在火堆旁用最淳朴的歌舞表演,没有专门打造的舞台,没有专人谱乐奏曲,但是这些并没有防碍他们的兴致高涨,在篝火中跃动的身姿就像美丽的剪影,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与伟大。

    北戎不似中原国对于尊卑界限十分注重,他们与民同乐是常态,北戎王也换了一身鲜艳的衣服参与其中,他还年轻,若非子承父业如今他也该是在篝火旁舞动的轻年人之一,传统上年轻人都乐意向族人展示自己的魅力。

    受这些人热情又开朗的影响,一天都脸色阴沉的孟尝君也没有那么“不食烟”,他也在热闹中与北戎王喝酒,学唱他们的北戎山歌,词句不懂不要紧,音调跟不准也不要紧,跟着一字一句地学也是一种乐趣。

    北戎的苦禾酒酿口感微苦,还有些酸,不够纯净,但孟尝君这一次带来了秦国的新酿,篝火大会用的就是这种,尝过这浓烈香醇的口感后北戎王对他更热情几分,他们也可以很好客,尤其是这种大方又能拿出合心情礼物的客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是春日狩猎的庆贺盛典,最好最烈的酒毫不吝啬地奉送出来。

    在篝火中,他们要举行隆重的祭祀活动,祭天地、祭火、祭祖先、驱除邪恶,祈求六畜兴旺、五谷丰登,完成祭祀活动后,所有人都不再拘束,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尽情地喝酒、唱歌、跳舞,畅怀欢乐。

    陈白起跟在孟尝君的身边她也一些初初认识热情的北戎人邀着喝酒,盛情难却,她也喝了一些,自知酒量普通,怕耽误后事,她便用内力故意将酒意熏发,露出一副面红耳赤的柔弱醉姿态,他们也知道她平日里斯文弱气,见此也不逼迫她,她倒是躲了清闲。

    她眼波粼光,在牵手圈转欢笑的篝火人群后,看到了巨,他与他的随从也来参加了,但他们却像跟所有人格格不入一般,站在了边缘位置,火光橘红如涂,将他脸上与身上染成一片通红,唯一双浅色木讷的瞳仁像死鱼附上了一层隔膜,光却完全透不进去。

    他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

    她暗忖着时机。

    月入中天,北戎王这一晚上被各种由头敬酒,喝了一肚子的酒水,再加上今年孟尝君送来的酒度数不小,最后实在扛不住酒意上头,不能再继续逗留在篝火大会看歌舞,便被随从搀扶着送回了大帐。

    陈白起已打算今夜让北戎王不离她视线片刻,于是她看了一眼与打诨懒意与旁的北戎大将聊天喝酒的孟尝君,与孟尝君的随身武士交待一句要护好主上,便离开了队伍混入人群之中,她下意识转过视线去寻巨他们的踪迹,却发现原位置上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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