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主公,一腔深情带着黑
“百里丞相府上的瑰莉香煎茶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啊。“稽婴浅咂了一口,唇齿得香,余味尤长。
百里沛南瞥了他一眼,温润清淡的声音无甚多情绪道:“这茶叶是陈太傅送来的,你若想讨要尽管去太傅府试试。”
稽婴一顿,放下陶色描金茶盏,视线投注在青绿泛黄的茶水面,似笑非笑道:“她倒是懂讨你欢心,什么稀罕玩意儿都给你这边先备上一份,果然你们的关系……不如表面看着那般生疏啊。”
一提到茶是陈芮送的,顿时便不香了。
百里沛南手头上一堆事务要忙,并无闲心与他扯东扯西:“你今日来,究竟所谓何事?”
他挑了下眉,眼神之中有一种幽暗旋涡扯拽着人朝下,轻晒道:“也不是什么要急之事,我就想着,这陈太傅不久后便要成亲了,你这人向来心思细腻、礼数周全,便想来与你一道来商量一下她新婚时给她送些什么贺礼聊表一番同僚之情。”
百里沛南倏地僵住,好似恍了下神没听清楚一样。
“成亲?”
“你不知啊?”稽婴一脸浮夸的惊讶,可不就是知道他府上消息闭塞才专程跑这一趟:“这件事可是闹得沸沸扬扬的,连那守城门的士兵都略有耳闻,难为你一点信都没有收到啊。”
百里沛南没吭声。
他确实不曾听闻,主要外边的八卦向来不容易传进肃穆庄重的左相府内,正经人谁爱传这些风言风语。
“……和谁?”他问。
“不知。”
百里沛南颦眉:“不知?”
他摊手:“然也,不知这所嫁何人,但婚事却是定了。”
“荒谬!”百里沛南冷颜站起,宽大的袖摆不经意拂碰洒了案几上的茶盏,撞倒时发出清脆的哐当一声,茶水水沿着案几划成线再滴落到地面上。
他视线闻声望去,怔然失神。
“怎么就荒谬了呢?”稽婴哑然一笑,他支颐轻啧:“她这般年岁正是适龄婚嫁,再说这也算是一件大喜事,就是不知左相这般大反应是为何?”
百里沛南亦不知为何,他稳了稳心神,弯下身,将方才无意撞倒的茶盏扶正,近日“陈芮”与那田文私下扶持商盟,捣鼓着几间试营商铺,店里新上架的新奇玩意总会陆陆续续送些过来,零零碎碎的一堆生活用具。
如这一套紫砂描金茶盏五件套,四杯一壶,他觉着材质与样式皆新韵独特,便替换了他之前用习惯的那一套。
可有时候他也会自问,他并非一个舍旧谋新之人,有时反而旧物更得他心,为何她送的东西他便有些不忍它被束之高阁、布满灰尘?
答案是——无解。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的确是件喜事,我需得想一想。“
不知是想陈芮成婚一事,还是想送礼一事。
——
稽婴就这样没说到几句正事便被人十分客气地“轰”出左相府,他站在大门前,铁甲护卫守在轺车旁,亲随管事上前殷切道:“大人,回府吗?”
稽婴此刻面无表情,早无先前与百里沛南戏谑玩笑的轻松,甚至眼中带煞:“去风览华居。”
管事一愣。
风览华居?
那不是南街最大的酒馆吗?
大白日便去酗酒?
这可不像是他们大人平日会干的事。
“大人,可是心情不好?”
稽婴扫了他一眼,嘴角勾起:“怎么会呢,我心情很、好。“
好到现在就想冲进太傅府将“陈芮”给绑起来,好好地逼问她究竟是哪根筋不对,竟与世上那般愚昧少姑一般想要嫁人为妇,自甘堕落!
——
夜幕悄然降临,树影婆娑,月照花林皆似霰,房舍豆大火光中,陈白起正在堆简如堆的案几上办公,她全神贯注,直到身后投来一道无声静默的影子。
“白日去哪儿了?”
她头也没有抬,却态度熟捻地问着。
若是往常,身后之或许会对她打诨笑闹一番,但今夜他却全无心情。
“你便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陈白起握笔的手一顿,转过头来。
哑光的帘帐下,他一袭暗红衣袍拖地,墨发似水流溢肩背,光影勾勒身形纤长,活像个半夜出没在深山寺庙来勾落魄书生鬼魅妖精。
陈白起稍想了一下,平静叹息一声:“姒姜,我要成婚了。”
他一双琉璃狭长双眸一瞬不眨地盯她,她知道他想听什么,也并非瞒他,坦诚得无半分心虚。
他忽地笑了一声,妖里妖气的。
“是啊,恭喜你。”
就是这句祝贺嘲讽的意味太过强烈。
“你在生气?”
“怎会,我在高兴呢。”
“……”
陈白起其实一直都在等他,从他与巫长庭大吵一场负气离开后。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等便等到了这个时候。
她略感头痛:“别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
他走近她,一掌拂开了案几上堆积的竹简散乱一地,撑臂凑近她面目,呼吸痴缠着她,怨声道:“白起,为何是他?”
陈白起沉默须臾,措辞严谨道:“只能说,他是恰当的时机、恰当的身份与恰当的理由。”
姒姜不懂她究竟在谋算些什么,正如不懂她所谓的那么多“恰当”与她成婚有何关联,在他认为成婚唯一的理由不该是“两情相悦”、“情到深处”吗?
他目光灼灼似火舐,手指勾卷起她一缕秀发缠绕,涩色问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吗?我守了你那么久。”
陈白起倒也不避闪,她看着他眼眸中那璀璨的火光,沉静道:“姒姜,你应当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有一个目标,在达成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分需不需要,而非愿不愿意。”
“与他成婚亦是?”
“是。”
他好似在窒息前一秒回了口气,再凑近了几分,现下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超出了正常社交的范围:“那达成目标后,你会与他和离吗?”
“……不会,虽然我心不诚,但却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她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
姒姜咬牙,诘问道:“那与真成亲有何区别?”
“我没说有区别啊。”
姒姜:“……”
所以只怪这该死的责任感作祟?该尽的义务与责任她也不会推脱是吧。
他看着在烛光之中稍嫌冷淡的漂亮小脸,渐渐失神,她怎么能这么吸引他呢,能让他连与生俱来的贵族道德与高傲自尊都忘了。
“亲我一下。”他忽然出声。
那声音里,含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祈求。
陈白起一愣:“什么?”
“只要你肯主动亲我一下,我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依旧像以往一般永远陪在你左右。“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皮肤上,呵气如兰,小心翼翼的碰触,宛如蜻蜓停留在湖面。
陈白起好似被这个要求困扰住了,久久没有动。
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答应他。
姒姜知道,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只要再往前一步,再主动一次,便可以随意攫取,但是……他心底一片荒凉寂寥,如大雨滂沱下。
他真的不贪,只要她心中有他的一点位置,哪怕很小的一块儿,他就满足了。
他可以等她的,哪怕一辈子。
他早就想过了,她不懂爱,也没有为谁动心痴恋,他可以将自己这一辈子都耗在她身上等她,只要是她,也没有可惜的。
可是……她在与人成亲了。
他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无意识扯动了下嘴角,笑不成笑,却似要哭出来一般:“陈白起,你看啊,我已经在你面前卑微到自贱如泥,可是求不到的东西,终究还是求不到。”
她的发无声从他指尖滑落,他也将笼罩在她面上的若即若离的气息、身影一并撤离开,他如柔韧无依的柳枝一般站立而起,两人之间好像转瞬便拉开了一道眼肉不可见的距离,他眼波枯井无波地划过她身,便转身,步履游魂一般挪动。
走到门口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不像她平日行走那般度步轻慢,而是疾步上前。
他刚一转身,便被一双冰冷柔腻的小手捧住脸,他猝不及防被拉低了头,然后一股香甜的气息便堵在他的唇上。
他瞳仁张大,好像神魂都被吸走了,脑子一片混乱无法思考。
一触即离。
这一吻,没有多少男女温柔的缠绵悱恻,倒像是一种轻柔的安抚与无奈的妥协。
但仅仅是这样……却让他想流泪。
因为这是第一次,她对他主动了。
耳边传来一道让他心尖儿都又酸又痛的呢喃轻语。
“姒姜,如果真这么难受,便不要再留在我的身边了,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与选择。”
他耳边一炸,那些失落悲伤与哀怨离愁险些维持不住,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咬牙切齿。
“你做梦!休想赶我走,我早就决定了,这一辈子我跟你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这是什么鬼畜血腥又执着的用词。
陈白起无语又好笑:“你要跟我做仇人啊?”
他放开她,眯起一双媚长眼,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微微上挑,如同祸国殃民的妖孽一般阴恻恻地笑着:“不,我做便要做谢郢衣心中的刺,永远隔在你们两人的中间,如梗在喉。”
这是他的深情,亦是他的报复。
“……”
哦,原来是要跟谢郢衣做仇人啊。
其实姒姜隐约料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在得知谢郢衣与她的婚约时,在得知巫族与天命族对她而言的意义时,在谢郢衣为她毁容残疾时,这些一点一点演变至今,好像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结果。
他离她比任何人都要近,她的一切秘密也是看得最清楚的,他知道她的野心与抱负,比起儿女私情,她眼中更撼然不动的是她的信念。
所以虽然嫉妒得面目全非,但实际上真正的心痛早就在日复一日之中磨成了老茧成了麻木不仁,他只想守到最后一刻,看看她的心究竟丢在了哪儿。
要说什么道德观,什么操守底线,他其实感知很弱,是以与旁人不同,即使她与人成了亲,有了丈夫亦阻挡不了他。
第八章 主公,佛曰你要乖一点
他是闹过了,又得了甜头,但心中仍旧不太满足,还想借着她此刻心软之际给自己谋取些额外的福利。
他近来在人心诡谲的王宫将茶艺事业进修得愈发精进,一张口那清新的绿茶气息便令人心智溃涣、回味留长。
“白起,你如今好歹也是巫族拥立的王,这成婚只娶一人未免太过寒酸了,不如再添一个位置,正所谓好事成双,不知你意下如何?”
问得倒是客套谦逊,就是眼神太过烟视媚行,不太正派。
陈白起她觉得……这提议甚是丧心病狂。
但他的意思她领悟了,脑子一抽,竟问出:“你想要添个什么位置?”
姒姜闻言眼眸霎地一亮,如一声浸水剔透的琉璃焕发异彩,见她如此好说话,也不兜圈子了:“自古这正妻都是摆设,我也不与他争这个名份了,我就做那个最受宠的小,你只管一起娶了便是。”
好家伙,一见有苗头,就开始侍宠而娇了。
陈白起暗吸口气,压住满口粗暴的语气,想着他刚受了刺激,尽量别放太大惊着他,她干笑一声:“呵呵,若不是我没有失忆,都差点认为自己才是男儿身,你是未婚少姑,咱们俩正背着正妻,一起商商量量地讨论着灭妻宠妾大小之事。”
姒姜完全没有体谅到陈白起此刻咆哮的内心,他听她这话话糙理不糙,还挺乐意这么干的,就是怕她真拿他贬低了,故作嗔怒道:“这与是男是女有何干系,你要嫁人,那我便当陪嫁,你若娶夫,我便是你夫,总归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身边不能没有我。”
这是强行捆绑了?
她定了定神,找出他话中的漏洞:“我从未要赶过你走。”
这又如何,她难道不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吗?他要的不只是“不走”,而是“好留”。
他咄咄道:“可若以后有了夫君,他不让你亲近我,他拿着世俗的规矩、拿伦理的说法、拿自己的权利来隔绝你我,那时你该如何处理?”
“……”她想都没有想过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一时之间的确不知该如何处理。
像是看出她完全没有处理这些问题的经验,姒姜一脸被我说中了的样子,得意稍按,妖面哀怨道:“所以你瞧,没有正当身份,我们怎么能够光明正大在一起。”
陈白起有些懵,但也并没有被他完全洗脑,她稍用了些智慧将被他扭曲掰弯的事情恢复到正轨上,真诚道:“你想法很美,可是巫族却是一妻一夫制,不允许搞三妻四妾的。”
骗子!
姒姜心中冷笑一声。
他眨了下瑰色勾人的眸,低低垂下,拿手指勾她的衣角轻拽慢捻:“你不一样,你是巫妖王,左右占个妖字,行事离经叛道些也正常,你多娶几个不碍事的。”
陈白起:“……”
听听这话,这哪里是她离经叛道,根本是他在恶意唆使。
虽然她没有嫁过人,但她也知道如果真依他的想法去做,那她与天命族就不是结亲,而是在结仇了。
他心黑,总是想方设法想气死谢郢衣。
她也不与他理论这些歪理,见他不再“何事悲伤画秋扇”,便推搪道:“姒三啊,这场婚礼不容有失,干系甚大,你提议之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见她踅身欲走,他眼急手快地拉住了她。
“等等,你又在计划什么?”他眯了眯眼,狐疑地盯着她。
早知她不是昏聩无能的君王,光靠美色跟妖言祸主是行不通,是以他也是报着能行就赚了,不行就拉倒的心思。
可她这话听着含义颇多啊。
“佛曰……”
这题他懂,姒姜立马接口:“不可说?”
“知道的越多,越……“
“越危险?”
陈白起一噎,然后回想起两人之间那一堆糟糕又不着边际的对话,不由得失声笑了起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脑子装的东西竟如此奇思妙想。”
姒姜仔细分辨了一下她这话是贬是赞,然后踉跄倒退一步,深受打击:“……你现在就嫌弃我了?”
陈白起见他戏精附身,得了趣,也有意配合,她学着他先前调戏人一样的动作,拿手指缠住他一缕细滑头发,稍一用力,将人给拉到她面前。
姒姜只觉那一小搓被拽住的头皮麻痛,不由得低下头,神色怔忡。
她笑眸弯似弦月,唇红齿白,抵在他面前的脸放大,呼吸勾缠,香香糯糯,跟一块让人馋得留口水的糕点似的。
她戳了戳他的脸,陷出个小小的酒窝,压低了声线,像夜间最是私密喁喁:“佛曰,你要乖一些,别老跟我闹。”
香暖气扑面,痒意酥酥麻麻爬满全身,心心念的人儿离得这般近,最主要的是她主动的……姒姜顿时面色涨红,从未有过的羞意染红了耳尖,瞪着她半晌无语。
能想象一个比他矮一个头多的娇小少女与一个成熟男子讲这种哄话吗?
他虽然……老想让她宠着,让着,但他绝不是什么作人小娇妻啊!
完了,心脏跳得太快,感觉快要窒息了!
——
秋意渐浓,日月如梭,这二个月婚礼的筹办如火如荼,而这段时日陈白起基本除了上朝入宫处理公务,其余时间闭门谢客,不允见任何人,但她倒没有将全心关注在婚礼上,而是避人耳目离开了咸阳城将剩余“幽冥军“尽数收拢麾下,阴差阳错之际,百里与相伯他们多次上门拜访皆被拒之门外,不得单独相见。
这事姒姜与谢郢衣是知晓的,毕竟一个明里一个暗里把控着整个太傅府的风向,只是这一次他们倒是意见一致,将这些烦人精上门的事在陈白起面前遮掩过去,不让她有机会过问。
而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巫长庭自然是偏帮自己人的,想到那几个光凭外貌便能够勾人失魂的男人,总归他也是不想节外生枝,能避开便避开吧。
前几日陈白起又离开了咸阳城,她倒不是去忙她的征程霸业,而是专程去了一趟赵国接陈父回来。
这件事她一直在暗地里部署良久,一为不惊动后卿的人,二来也是因为慢慢渗透需要时间去圜转,在她觉得时机成熟之时,便亲自前往趁夜夺人。
陈父并没有被安置在森严的赵国王宫,想来后卿也觉得太惹人瞩目,是以他被人秘密护送安置在一处民间小院,此处并不偏僻也不喧闹,属于文人街的一条宅巷,柳杏梅株错落,春夏秋冬皆有不同的秀骨风情,既是清静又舒适。
她安排的人书信陈父除了被限禁出城,平日里的一切事务都妥当富裕,出入有护卫马车,宅内有美婢善解人意,揣摩其喜好,由宫中不计成本大批送上玩乐,他还时常去附近酒肆茶馆与文人交流讨论,有了知己好友,安得自在。
这周围的人都觉着这陈孛好似哪里来的皇亲贵族,因为他本人虽然低调,但他周边的一切都透着一种奢靡富贵,跟他们这些人瞧着挺有距离感的。
他们是不知道,后卿这完全是拿他当老丈人的待遇在作安排,甚至得空还会亲自作陪,聊的都是陈白起的事,这正中陈孛的心,慢慢的,他从一开始的排斥冷眼到最后心平气和拿他当一介谈吐风趣的晚辈,可以说当后卿真心想讨好谁,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
陈父在赵国的生活从书信中的字句廖语中,陈白起能够看得出来后卿是用心了的,她也放心将人暂放在他那里。
若不是为着这匆忙婚礼一事,陈白起怕陈父往后念起此事会责怪她,或许还会过些时日待她根基再稳固些再接他回咸阳城享福,她暗暗计较着,到时候再怎么样也不能比后卿为他安排的晚年生活差。
赵国邯郸
夜深人静,月光的清辉却在一片矮砖墙处截了一处,形成个三角夹道,像是硬生生将天边明与暗切了一到,黑魏巍一处早等了一队伪装了面目的黑衣人,他们将那座户宅的门通开,大门、偏门、院门、墙门一应不闭,四通八达的水渠直达,宅院内四处都横七竖八倒着不少侍卫。
驻守的黑衣人见到大门由另一队玄甲队伍簇拥而来的纤细身影当即躬身相迎。
斗篷被夜风吹起一角,她挥了挥让,让人起身。
“父亲呢?”
“尊上在内。”
再度启步,其余人都等她在前,再依序缀在其身后跟从,一路引申入内,光影从四周景物交错投射在她身上,她步履平稳,目光清澄似水。
这座宅院此刻很安静,连灯火都昏暗了一片,穿廊过巷,下阶入院,她便看到正站在庭院之中的陈父,他一脸难看又僵硬地站在那里,周围都是一圈人守着,看着那身影单薄又惊惧。
他之前问过这些是什么人,但对方就跟个闷葫芦,两眼放空没有回答。
听到一阵不少的脚步声靠近,他视线第一时间转过去,当看到率先入内之人,陈父霎那间瞪大了眼睛。
在他怔神惊讶间,却不知那围挡在他四周的人已悄然散开排列,让出一条笔直前行的道。
此时荫闭的月光从云后露出,他看到对方揭开头上的檐帽,露出那一张月下似芍药的小脸,她对他笑靥生花,那之前让他生怖的黑暗影影幢幢,这刻一下变换了种鲜活明亮的模样。
“我来接你了,父亲。”
“娇……阿芮——?”他只傻眼了一下,便面露惊喜快步上前。
第九章 主公,我想要让你留下(一)
陈白起亦伸出手,接住他,笑颜相对:“久等了父亲,这些日子在赵国玩的可还安逸?”
陈父激动地好好地看了看她,嘴角抑不住上扬,但为维持严父的尊严,方鼓起养肥了些的腮帮子,气瞪眼笑骂着:“你个不肖女,这么久才来接为父!”
见他精神气都上佳,陈白起好脾气道:“这段时日我东跑西征的,你在秦国不如赵国安全,如今我忙完了,不就来接你了吗?”
陈父此时心里高兴,其实也不是真的在怪她,他看了看周围,现在是知道这些人都是他娇娇儿的人了,也没有之前那么紧张担心了,只是他想起什么,有些迟疑问她:“……就这样走了?”
陈白起见他有其它想法,便询问他:“怎么了?莫不是,父亲还要与谁道别不成?”
陈孛见她一脸平波无澜的无情模样,暗示道:“那个……有个人,你离开前不打算与他见一面?”
陈白起眨巴了下眼,倒是听懂了,她想了一下,与她老父两眼相对,很是认真道:“他会生气的。”
陈孛却没有懂她真正的意思,他也是被后卿近段时日表现出来的和颜悦色与平易近人迷惑,全然不记得之前还曾批判此人疯批一个,他想再怎么样“不辞而别”好似有些亏心,却完全没有考虑过后卿或许根本没有打算放人。
“生气?不至于吧。”
“会的。”她肯定道。
陈孛看着她的眼睛,终于意识到她好似话中有话,咽下了口水,问道:“你、你做了什么?”
她一脸无辜道:“还没有做……”
他一哽,接口道:“那你打算要做什么会让他生气的事?”
陈白起看了他一眼,斟酌了一下,还是据实以告:“我要成婚了。”
陈孛也被这个消息打懵了头,他反应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转了好几个念头,才倒吸口气:“新郎不是他?”
由于太过震惊,连她要嫁所人都一时忘了问。
陈白起沉默。
陈孛再傻也知道若这件事情被后卿知晓那铁定无法善了,他早知道后卿那厮任他予求予取,对他像亲爹一样孝顺,盖因他对娇娇儿有禽兽想法,他本以为娇娇儿也对后卿有那么几分心思,却不想她这头将老父托给人家,另一头就要跟别的男人成亲,这事干得漂、不,干得太过危险,他们两父女如今还待在他的地盘呢。
“那还不赶紧跑!”
“不道别了?”
“又、又不是多大交情,有甚好话别的,方才为父乱说的,赶紧走,赶紧走。”
他抓住她的手就要快步离开。
陈白起看他这才后知后觉露出一副“事态严重”的紧急慌乱神色,也反手牵住他的手腕,严肃下表情:“那我们走吧。”
可当她带着陈父刚步出门口,便看到后卿早带着一队人马将门口堵住了。
——来得这么快?!
要说不是早有埋伏鬼都不信。
后卿站在威武森严的队伍前,火把焐熔,火色幽幽,光亮切割下的地界只将他一人显得异常瞩目,那一身黑鸦鸦的头发束于脑后,额间鸾翎玉坠,那眼睫乌浓稠密,淡淡瞥来,光华流转,倒是有种引人入胜的神秘感,更有种人即地狱深渊的恐怖。
陈孛梗住僵硬的脖子,一滴汗从额头上流下,他抽动着嘴角小声问陈白起:“娇、娇儿,咱们的人打不打得过?”
“单打独斗倒是可以,但是……”陈白起扫过他身后那占满整条街的人马咽下了话。
看到这双相依站一堆的两父女,石阶之下的后卿依旧和颜悦色,好似看不清眼下局势,温声向他们问好:“白起既然来了邯郸,怎么不与卿说一声,况且这么晚了,你们要去哪里?”
有种被鬼问候的阴森发毛之感。
“我、我们要回家。”陈孛心虚道。
他的确该心虚的,这段时日人家供奉的好物不计其数,他也腆着脸尽数收纳,如今闹得门口对峙,这挠脚指头的尴尬简直了。
后卿疑惑:“陈族长不是说要与卿论道、下棋,怎会招呼不打一声便提前离开了呢?”
“……”陈孛将视线瞄向陈白起。
娇娇儿,这小子太吓人,老夫扛不住了。
陈白起赶紧伸出手将陈父挡在身后,为父出头:“主要是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
这话说的客气有礼。
话到这儿好似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双方一阵缄默。
后卿轻笑了一声,声线尤其旖旎,值得在舌尖上再三品咂:“白起,你便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讲?”
妈蛋,这熟悉的开场白好像在哪里听过?
上次好像因为过于坦然直言最终闹得自己是“割肉”赔罪,这次她决定做人不必太正直,有时候可以善意的撒个谎。
主要是她料定姒姜不能将她怎么样,但后卿就不一定了,这个说实话,她有时候都有点怵他。
“没有。”怕说得太绝对被拆穿了不好收场,她又补了一句:“你别多想。”
他玩味地慢捻细磨地问着:“这么说,秦国谣传你将要成亲一事是假的了?”
那拖长的腔调,阴晴不定,令陈父一抖。
陈白起虽然没有抖,但那憨厚老实的表情有些龟裂。
这是不打算跟她迂回,直接撕开脸皮了。
她啪嗒一下打掉心头的小猫爪子,也不再躲避他的视线,两人隔着相视。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天色已晚,夜路多有不便,等我以后有空再来与你闲聊。”
后卿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双总在他梦中翻云覆水的眸子依旧清亮温软,但却不再令他心软了。
他眼底倏地浮起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血玉饱足了猩红,辗然一笑,全然是慑人心魄的精光:“不必等了,从今日起你哪儿都去不了。”
她脸色微微一变。
心头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蓦地低下头,只见一个庞大的阵法从她脚底蔓延开来,细密如丝织的光线快速编滕起来,足底的压力像沼泽淤泥直拖人下沉。
“娇、娇儿!”陈孛惊叫道。
陈白起反应极快将人拉近,直接开启瞳术,同一时间开启阵术,若是普通的阵法自然困不住她,她以阵压阵,暂时规避了力量被抽取的压力,但她周边的其它人却是动弹不得,全身无力抽搐倒地。
看来这一次,后卿是下了狠手,非要将她留下不可。
“你倒是躲得了,但他们你舍得下吗?”像是清楚她的弱点所在,后卿站在远处淡淡一笑。
陈白起抬起脸,竟是异色双瞳,一只眸漆黑如夜,一只眸却璨阳如日,后卿身后的人看到这一幕都暗吸了口气,怔然惊讶。
“自然是舍不下的。”她倒是诚实。
后卿是了解她的,听这话便知有后言。
“所以你打算束手留下?”
“自然不是。”
她好像跟他没有这么大闹一场,两人的关系还如之前那般,她探听道:“这阵法甚是奇妙,叫什么?”
他听这话倒是得了趣味,睨着她似笑非笑:“这是专门用来逮那些个始乱终弃的负心,名字倒是还没有取,不如你给取一个?”
陈白起:“……”她肯定他在内涵她,不用证据了。
“怎地不回话了,是一时想不到该叫什么,还是想得太多了,不知该取哪个?”
见他眼神越来越危险,陈孛拉了一下陈白起,跟她使眼色:“娇娇儿,要是逃不了,你就赶紧说几句软话。”
他们又不是宁死不屈的武将,用不着真弄成死仇一样。
陈白起对于逃不了这事不置可否,只道:“父亲,光凭几句软话便能让他收手?”
陈孛呐呐的半晌,听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
“那怎么办?”
除非她愿意让他得偿所愿,但不说远的,光说两人如今这擭不拢的身份,那就是一道天堑,或许后卿正是因为知道两人朝着大路两头越行越远,方不打商量就直接动手将人留下。
他果断而狠厉,但到底心中有她,这便是一个最大的弱点,但陈白起呢,她无心无情,无爱无怨,到最后伤心的还是那个用情至深之人。
陈孛正因看懂了,方想叹息。
情爱是这世上最难权衡之事,两情相悦毕竟在少数,大多数都是将就与凑和,得之是幸,失之乃命,强求不得啊。
“你说,若让他舍下一切与我走,他肯不肯?”她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与挨得近的陈孛能够听到。
陈孛瞪大了眼。
她……她竟还打着这种主意,是想家里外头通吃吗?
舍下一切?
哪个“一切”,赵国还是赵王这个身份?
虽然陈白起在陈孛心里头是个价值连城的宝,别人个拿什么来都不换的重要。
但他也不会异想天开到有人会为他家娇娇儿连一个国家、一个傲视天下的身份都舍弃了,只为跟随在她身边当一个寂寂无名之人。
他简直想都不敢想。
陈白起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天真又自私,但她脑子偶尔会有这么一个念头,她是考虑过他们的,他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东西,而她被系统束缚得动弹不得,如果他愿意舍下一切走到她面前,她……她或许也可以为了顾忌他而改变行事做法,哪怕因此会耗费更多的精力与时间。
但她知道他不会的。
不是不够爱,而是男人的本性使然,权力与美人皆想兼得,他们从不认为这两者一起有何冲突。
胸口处又抽痛了一下,系统的警告再次抽取了她的感情,她方炙热的心再度空了一块。
第十章 主公,我想要让你留下(二)
她眼神一度似被水洗涤干净污垢,清透澈明,不再余留丝毫的爱恨情仇。
后卿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意识到她眼神遽然间转变,心不知何为有些不舒服,像是被毛刺剌了一下。
她一挥手,飞裾飘扬如蓬松的云浮游而起,千万只蓝月色的蝴蝶扑棱从她身上飞出,黑色苍穹之下,这一幕美得令人移不开眼,她不知何时挪动了身躯靠近了他,如飞天一样捧起一手的蝴蝶花送至他面前。
他终于维持不住脸上的神色,冷冷注视着她,突突涌动的血液冲击下,啪地一掌挥开了她的手。
她被推搡得一怔,捧落的那些成簇蝴蝶花从中散飞了开去,在彼此眼中化成了流光坠落。
后卿一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陈白起,你将我当成了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不自称“孤”,有她,他便觉得这个自称名副其实,可她却一次一次地让他感悟到这个字的真实意义。
“拿这种哄孩子似的把戏,想一笔勾消,你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陈白起垂下眼,那缥缈虚无的身影渐渐化开了,光晕之下,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一抹幻影。
“以前我总觉得如果这个词听着有些耍赖,但现在我也想跟你耍一次赖,如果到了最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若再给你送上一束花,你会将它接下它吗?”
后卿怔然地看向她。
她是那样的认真,好像是在在跟他求一个未来,她想让他不问由来、不问归期地……等她。
呵,他觉得自己莫不是臆想越来越严重了,她根本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更遑论要与他要一个未来的承诺。
他眼中似有妖魔沉浮的幽暗,决绝道:“没有如果。”
她听到“没有如果”这四字,倒没有多少失魂落魄的感受,转眸之间,有一道清清浅浅的流光划过:“那不如来试一试。”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化成了金粉光片,与那起起伏伏的蝴蝶融为一体,后卿瞳仁一滞,进入了一种玄妙又虚无的空间。
陈白起与陈孛依旧站在几十米开外的石阶之上,宅门鲮瓦如黑兽的背脊延伸两侧,她将陈父护在身后,她身边的人无力倒下、挣扎爬动,阵法之中她一身傲骨不屈,他看着她望着他的眼神,不再是清浅透澈,而是幽暗锋利,如一池破碎冰面峭块,那凉意刺透了他的全身。
因为他的拒绝,她对他连仅剩的温情都一并收回了,在她眼中,他看到了全然陌生的冷意,仿佛她与他从未相识、相知,她已将他彻底抛之脑后。
霎时,一种全身麻木的冰结覆遍全身。
她缓缓冲起手臂,那纤白无骨的手中凝聚起了杀意凛然的剑锋,她盯注着他一瞬不瞬。
他在她眼里看到了狩猎的戏谑残酷。
她用了瞳术将他的阵法屏蔽,脚尖一点,便轻若飘云朝他奔来,他下意识想伸手阻挡,却发现根本动不了,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出。
她当真想杀了他?
那一刻,他心底激起了千层的涛浪汹涌,血气上冲,红玉滴血。
一种恨意油然而生。
这时他身后的人惊呼一声——小心,然后他们从他身后蜂涌而出,亮出各种兵器便朝她击杀过去,这时阵法大作,那如藤木一样的光条从阵法之中疾射而出,缠住了半空之中的她,将她的手脚尽数缚扯拽下。
她痛苦地闷哼一声,用力挣扎不逮,被制住了行动,便在这大好时机之中,后卿的军队自不会放过,他们如虎似狼地冲上去,不等后卿发言便刀剑加身,那一刀一剑下去,便是血流不止,那一斧一戟砍去,便是皮开肉绽……
数不清的伤口在她身上出现,她的面、发与衣上全是猩热的血,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果,她隔着人群的缝隙遥遥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目光涣散迷离,慢慢地倒了下去。
后卿瞠大眼眸,只觉喉中一腥,面白如纸。
他张嘴阖动了几晌,那嘶哑得不成话的声音才喊出。
“白起——”
他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不知道明明方才动不了,也讲不了话,为何此刻却一下恢复了,他只是像疯了一般冲上去,想要抱住那个浑身是血的人。
“滚开——”
“白起,我不准你死——”
他这一声着实太过凄厉惨鸣,前方的军士不由得被震住,然后一个个就像木偶桩子似的静止在那里,最后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嘭——
眼前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后卿整个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处,一阵清风徐徐而过,迷雾尽散,他眼前一片清明。
他不知何时已入了为陈白起所设的阵中,而他的队伍方才见他忽然失智要冲入阵中,阻挡不及,一时情急为救他也一并踏入了阵中,这个阵可不分敌我,任谁踏入都会被牢牢汲住。
如此一来,被困的便不止陈白起这一方了,局势经此一出,明面上来看好似打了个平局。
后卿扯动了下嘴角,面沉似水,余光随意扫了一圈,没有迷人神智的蓝月蝴蝶,也没有想杀他的陈白起,更没有濒死重伤的她……
一切都是假的。
明明他此时应该觉得被人愚弄的愤怒,但不可否认他心头第一个涌上来的却是幸庆。
幸庆一切是假的。
“刚才是……”
陈白起有些不敢看他那一双有些悲怆尤存的平静眸子:“不过一场幻觉罢了。”
“幻觉啊?”他喉中淡淡应了声。
陈白起摸了摸鼻子:“我自没有能力替你编造一场幻觉,你看到的一切都是你心底的真实,所以你看到了什么?”
在她身后的陈孛看了看自家娇娇儿,又看了看后卿,简直是一头雾水,不懂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这么一会儿情况就有了变化,想到后卿他们就跟鬼遮眼似的自动踏入阵中,现在才清醒过来。
看到了什么?
后卿半垂下眼。
原来,他是真的有想过要她死,爱之欲生,恨之欲死。
但方才真正看到她死在他的面前,他才恍然明白,他根本做不到,那种肝胆俱裂的恐惧与将心掏空的绝望他根本便承受不住,她若死了,他便也活不成了。
见他面尤有余悸的苍白失神,陈白起虽不知道他方才在幻境中经历过什么,但大抵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方才一时冲动对他犯下的事让陈白起有些担心他经此会留下什么不好的阴影,于是便脱口而出道:“后卿,那一切不过是假的,当不得真的。”
自然是假的,他也知道,因为她还好好地站在他面前跟他讲话。
他抬眸看她,一半神智昏聩,一半神智沉凝。
“……我看到你送我花了。”
嗯?
陈白起微讶,送花?
这个幻境大抵是勾出人内心潜藏的一些渴望情绪与阴暗想法,送花应当是渴望吧,想不到他的要求如此朴素?
“你想要花?”
后卿想到幻境之中的那个“陈白起”问他:“如果到了最后,我完成了我的使命,我若再给你送上一束花,你会将它接下吗?”
幻境之中,他决然拒绝了,但现实中铺天盖地的悔意却是随之而来。
他喃喃道:“……我要,即使只是如果。”
他的话陈白起没有完全听懂,毕竟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复杂而矛盾的,尤其是像后卿这类深沉之人。
就像他不爱金玉不爱宝物,只爱花这种挺娇弱的与众不同的爱好,他不说她是怎么都发现不了的。
见他还有些沉浸在那一场幻境之中出不来,陈白起抓住机会一把拽住陈孛,无视阵法的重力加持,飞身跃上,鲲鹏如一片大云从头顶掠过,两人已稳稳落住。
上空传来她如泉水般干净清润声音。
“赵王,我的属下便劳你暂时先留着了,我以后得空便会来接,那时候我会记得带上花,还有赎人要什么条件也随你开。”
她为了脱身再次恬不知耻地丢下人给他养,只拉着有些恐高腿软的陈父便跑了。
后卿震神,一抬头便被飓风冲刮得衣发飞舞,他在下方被阵法所困,想追又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他没想到她竟真抛下这些人走了,她是笃定他会因为顾忌她而不会拿他们怎么样是吧。
一想到自己被这个女人吃定了,后卿便恨得牙痒痒的。
在外的甲士挡臂张望,同时问道:“主公,是否立刻传讯让城墙张刺网将人拦下?”
在知道陈白起有一只飞禽当坐骑,后卿自会有后手安排,若是之前他或许会毫不留情地下令,由着一股嫉恨之意支撑着自然不免想给她些教训泄愤,但眼下他却黑沉着脸。
“不、必、了。”
经历过方才那一场幻境,他心中的戾狠之意已被她浑身是血倒地的模样吓退大半,只剩酸酸涨涨的自我折磨,自也无法对其下狠手了。
在世人眼中他向来是个心狠手辣的,对别人狠对自己亦狠,但偏偏却栽在了一个骗子手上。
他阴恻恻道:“陈白起,你想与别人成婚,你做梦。”
她这么急着赶回秦国与别的人成亲,那他就看看这场婚礼最终成不成得了!
第十一章 主公,婚礼(一)
秋意浓浓,浅秋的风飒飒,藏着几分夏末的余温,昼温晚凉。
十月二十七,宜嫁娶。
在斜阳铺开的柔软红锦道路上,唢呐声声,强势的倾入人的耳膜,一串长长的红色长龙由远及近。
十里红铺长绸,挽成花团牡丹,各方来贺,这一场盛鼎婚礼却提前了将近半个月,将许多人打了个懵头。
婚礼的会场布置用的是各色品样极佳的花卉布置,总色彩主为红、紫、黄色调过度,林苑张灯结彩,倒是没有设在太傅府,而是别开生面在户外举行,如此一来,场景自然更加多添置新颖唯美。
这一次可以说秦国上下该来的人都来了,由于时间改得猝不及防,许多人都在私下猜疑,但也不敢耽搁,一番收拾备上前往恭贺观礼。
这段时日国库有了稍许富余,稍有些破败的咸阳城自也在陈白起扩建加固的计划中,这一次她新辟了一方地在南山寺后,那处有一片野生枫林,经过修整圈缉,卵石铺径,人深入其中,远望那一大片时季的枫林,宛如一大团燃烧的火焰,几近染红了天际。
这处初成庄院规模,一番布置打整,倒是适宜用作成婚场所,百人排成列队,穿着同一系列的紫红色衣服为仪仗,打扮得喜庆和乐,中央的星芒地毯上,是举行婚礼仪式的喜台,城中无法前来观礼的人,为他们太傅祝愿祈祷,不约而同扎了万盏许愿灯飘向上空。
黄昏当头,马车数量如长龙贯满一串从行道头到尾,两旁站落的人守礼一旁,宫中调来的黑甲侍卫腰间系了条红带维持着秩序,护送新娘的高规格马车粼粼而至,她没有靠任何人搀扶而下,也没有头披盖头,从马车后的队伍随之站成两排,她下车那一刻,一抬一笑,足以让流动的时间都静谧凝固,只为她而停顿。
陈白起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浓如墨深的乌发全部梳到了头顶,乌云堆雪一般盘起,两边插着长长的凤凰六珠长步摇,她雪眸清湛,皮肤甚好的她不如往日那般不着妆面,今日她口脂瑰红,粉黛薄施,肤白更胜往昔,半边脸用金沙描摹了一只鸾半翼,飞入耳鬓。
今日的她或许是因为妆容打扮的缘故,身上的稚气好似一日褪尽,平日的仙美成了令人失魂的娇媚。
她由着身后十数人并排拖着繁复的嫁衣后摆,慢慢地朝着婚台走去,那里,新郎早候而立,与新娘同款的新服,半张脸亦如金沙描了一只凤半翼,合一起一双翅膀,便是喻比翼双飞。
几十米的路,铺着厚厚的红色地毯,她没有用娇柔的婢女,而是统一用健壮威武的军士,他们比衬得她更加洁净而明朗,嫁婚的羞赧,倒显成了威严的仪式,一路走来,她两旁守候观礼的巫族心潮澎湃,依次跪落迎接,十数乐师摆案几于后,齐调的凤求凰的喜曲飘出。
谢郢衣看着陈白起,她是如此高不可攀,带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他眼中薄出一层水润,唇边含笑等着她来。
她真的来了。
这一切不是梦,却更似梦。
他早已心乱,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平静下来,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得太过手忙脚乱,他要配得上她,可是他心跳好像完全不想配合,心如鹿撞,心砰砰的跳个不停。
前来观贺的宾客之中,因着今日场合特殊,特地挑了一件颜色稍微鲜艳一些的百里沛南站在人前,他身侧跟着陈牧,耳边除了奏乐的喜庆声响,倒是第一次看到婚礼场上不闹不喧哗只懂直勾勾看着新娘出神的,他们对她心态着实敬大于一切。
别的人成婚新娘那是香娇玉嫩,让人觉得浮想联翩、相视而笑,但他们的太傅却跟天下少姑嫁人不同,她那是软娘硬嫁,那一身气度堪比贵公君临,着实令人无法随心放松,甚至都觉得嫁人这事本身对她而言便是一种亵渎。
这简直了!
百里沛南倒是没有这些有的没的想法,他还是隔这么久了第一次可以无痛平常离她这么近,近到她从他眼前缓步而过,明丽的容颜清晰入目,衣裾拂过他不自觉伸出的指尖,不知打哪儿来的属于她的香气萦绕鼻尖,惹来他心绪一阵繁乱。
他不由得想起了前几日她趁夜潜入他卧榻,那本该是一场在夜间突如其来闯入的惊吓,但如今回忆起来那一幕幕好似染了一种颜色,却是旖旎而心跳不已。
她抵开窗棂,翻墙而入,如一只灵巧的黑猫一样潜入他卧房之中,当时他已就寝,正合眼昏昏欲睡之际,却被人冷不丁地捂住了嘴。
他蓦地睁开眼,眼底的惊悸透着水亮光泽。
她没有遮掩面目,月下泠泠,房中熄了灯,只有清而淡的月光洒下,如流水一般,穿过窗台落在了卧榻旁,却再难进一步。
他心跳如擂,落帘挡了一部分光线,她坐在他床头边,长发垂落于肩,有种柔柔的曲线起伏,他倒是一时没有通过眼睛将人看清楚,但身体先一步传来几乎将他焚烧成灰的痛意让他轻易将人放出来了。
“陈、陈芮?”
他吐息在她掌心之中,断断续续地唤她,声音几乎听不清。
“对不起,让你又痛了,但这一次我是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的。”她不让他看到她,一边用巫力输入他体内替他缓解痛意,一边用充满歉意的声音在他耳边道:“以后,你就可以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痛苦了。”
她输入的巫力的确有效,暂缓了他身体上的灼痛之意,但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他身上已激起一层薄汗。
“怎么解决?”
他心底霎那间浮起这个问题,她若真有办法,为何不在白日来登门拜访好声说明,却偷偷摸摸地半夜探来他房中?
他有些羞恼地颦眉,身上的粘湿之意,与她靠得这么久的不适应令他烦燥,想挣扎着推开她的辖制。
这简直有失体统,有辱斯文。
“先说好,这并不是在耍流氓,而是在医病。”
她不想惊动外面的守卫,小声跟他申诉,小脸板正很是正直老实,但她的动作却没有这么正直了,她将他摆动的手抓住放置头顶,她的力道用于他这种文弱书生而言简直无法撼动,且这种坦露上躯的姿态对于山长来说或许稍微有些羞耻,但她也是为了防止他一会儿挣扎才不得而为之。
“你——你先放开我。”沛南山长瞪大了眼,气息粗重喘息,显然真动气了。
陈白起正忙着,选择性失聪,她伸手在他领间边缘摩挲,然后干净利落一把扯开了衣襟,要知道此时百里沛南本就穿着单薄,只有一件亵衣,她这么粗鲁一扯,直接一大片雪凝胸膛便坦露在外。
胸前一凉,百里沛南傻眼。
“陈芮,你……你在做什么?”他倒吸口凉气。
“都说了是在治病了,山长,你是否能够别再动了。”
陈白起当然知道山长估计是误会了,可这种事该怎么解释才能够显得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所以说,这种怎么看都觉得挺猥琐的事情怎么可能白日光明正大的来。
“简直荒谬!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你简直胡闹!”他耳尖非红,又急又怒压声道。
她也放弃了让来他配合了,手上再用力几分,另一只手用手肘抵在他想起来的胸前,如此一来两人便挨得更近了,她的衣扫着他的肌肤,那种又痒又凉的触感简直让百里沛南呼吸不畅。
“陈芮,你放开我,这是什么治——唔!”
“嘘。”
她眼明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唇,她凑近他那一双因羞愤而明亮炙红的眼睛,原本的理直气壮好像一下破了个洞,有些漏气了,但她还是强硬的用眼神对他道:再动,她就只好采取更强的手段了。
百里沛南唔唔了几声,黑鸦的睫毛落下翳长,方才看不清她,心底总是惶惶不安,眼下她离得近,倒是看清那一双漂亮又气人的眼眸,莫名心底一定,倒是冷静了几分。
见他暂时安静了下来,陈白起方移开视线,然后对准他胸口心脏的位置。
“别慌,我不会伤害你的。”
耳边传来她似安尉又似轻哄的软绵声音,他感觉到黑暗之中,那道浅浅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那敏感的位置,百里沛南此刻的羞赧、紧张与不安到达了极点。
他在想,她这番究竟是要做什么?
治病?
这世上当真有这般古怪又破廉耻的治病方法吗?
就在他脑子乱糟糟一片,胡思乱想之际,倏地他感受到一柔软又微凉的触感坚定地压在他胸前。
那是……她的唇。
彭——
在意识到她在做什么的那一刻,他只觉头脑爆炸,血气涌上脑,连脖子都一并红了起来。
这头陈白起心无旁骛地开始按照巫族婚契的流程,将巫力凝聚成一道光渡入其心脏,在那最脆弱又最强大的位置缔结契约,百里沛南感觉心脏的位置忽然好像被什么尖锐的物体注入,一种奇异又酥麻的感受从那处的尖点扩大然后蔓延全身。
第十二章 主公,婚礼(二)
这是什么?
那股说不清打哪儿来的感受在他空旷寂寥的身体内化作清风明月,淡淡扫过他身体残余的灼烫痛意,舒爽与解脱并然而生,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低下头朝陈白起匍匐在他胸膛前黑黑的头颅看去。
无端光怪流离的黑暗之中,他被囚在寒冷湿热交杂的床榻之上,下一瞬竟觉全身发麻。
只见在他与她相触的位置,他激烈跳动的心脏,那一片皮肤好似被人用针刺沾染颜慢慢地黥出了一个奇怪的图腾。
他模糊看不大清,便惊疑问道:“这是什么?”
陈白起一边正处关键时刻,全身巫力抽取为“墨笔”来绘制婚契的图腾,一时并未作答,直到那个属于她独性图腾完整地印在他的心脏上,她才抬起脸,低息稍有些紊乱:“它只是一个咒印,但有它在以后你我便可同旁人那般正常相处了。”
他听得迷糊怪异,沉默了一下,却问:“为何?”
为何有它在,他与她靠近便不会痛,这个用如此亲密乃至暧昧的吻痕为图腾是何意义?
“若它有用,你为何以前不肯,偏要在你成婚前行此一举?”
百里沛南一旦脑子冷却了下来,便揣疑重重,她像是故意在隐瞒着许多事情,譬如他为何会因她而如火焚炙,譬如为何她知道解除办法,却迟迟拖延至今,譬如他为何每多见她一次,便在她身上多体会一次浓淡咸苦的滋味,靠近不得,又远离不了。
她避而不答,只轻声询问:“还痛吗?”
因为是系统提供的办法,她不确信是否一定有用,便想着从他口中检验一下效力。
或许是觉得自己问得太模棱两可,她又详细所指:“山长,你还会因为我的靠近而难受吗?”
百里沛南方才身体的折磨令他意识游离于混沌,眼下他清醒地听清楚了她唤他“山长”而非“左相”。
自从他重新当政为官,便不再是樾麓书院的山长了,她既非他过往学生又非他旧识,为何总执意唤他“山长”。
“身体倒是不痛,你看我的眼神……”他顿了一下,复又不知拿哪种心情咬牙讲完:“会让我偶尔觉得难受,陈芮,你到底是谁?”
陈白起听着自有愧疚,她叹声道:“以后不会了。”
将该欠的软弱感情还完了,她便会让自己尽力云遗忘过往种种,专心于国事战争与霸业。
之前她的确犹豫过,但随着婚礼将近,她却终于有了决定。
说她一厢情愿的赠愿亦好,说她自以为是的为他好亦好,她会将“婚契”的真正含义从此之后好好瞒住,不叫他晓得,不叫他为难,亦不叫他知道她在他不知情之下,对他做了何等欺师大逆不道的事。
但百里沛南听她这次如此清晰界限了曾经模糊边界的关系,却有些莫名的慌神,他本该更沉得住气的,至少比陈芮这般年岁的少姑而言,但现实是她总是将一切事情拿捏得游刃有余,而他却总是一副心神不宁。
有些话便这样不经大脑脱口而出:“陈芮,你……你是不是认得陈焕仙?”
陈白起将自己的情绪把控得很好,她若无其事地坐起来,只淡淡回道:“不认识。”
“你说谎。”
他颦眉反驳,方才忽地感觉到心里有一个声音,直觉告诉他她说的不是真话。
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白起视线瞥向他,倒是意外他会如此笃定她撒谎,毕竟凭他没有锻炼过的眼力在光线微弱中,自辨别不清她的神色,而她自问她语气平稳如常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
这时,里系统好似知道她的疑惑,给了答案:婚契亦名同心咒,他偶尔能够感应你的真实想法。
陈白起愣了下。
这、这婚契还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功能?
那她以后岂不是在他面前根本瞒不住话?
里系统:……只是偶尔。
陈白起却觉得自己不是杞人忧天:这个“偶尔”的词,本身就代表着把控不住的意外好吧。
里系统:如果担心意外,那就离他远些,距离越近婚契约的牵绊自然越重。
她倏地站起了身。
“左相,既是无碍,那今夜便打扰了,告辞。”
这个场合下的文质彬彬代表的是一种疏离感,任谁都听得出来。
她抽离得太过快,百里沛南有些愣神,她一离开,掀了锦被坦露一片胸襟的他被夜间的凉意挟裹住了四肢,这时他早已没有了之前那被强迫下火热冒汗的感觉,一下凉却的湿濡温度像一层冷冷的蛇皮贴身让他无所适从。
“陈芮……”
她没走,在原处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再开口,只当他随口一唤,转身离开。
如她来时那般,她离开也是……翻窗。
活像个不负责、偷香窃玉的采花贼。
余留些陌生清冷香气的内卧室间,一片清净澹淡,在人离开后许久,百里沛南才从榻上撑臂慢慢爬了起来,他借着窗棂外的月光盯着胸口心脏处的位置。
此时乌云被夜风趋散开来,室内一下明亮了许多,而他也早适应了可以在黑暗中勉强视物。
那个图腾没有消失,在白皙的皮肤上像一只柔软蜷缩一团的金毛小兽,巴掌大小,每一次心脏跳动它也会随之跃动一下,。
他入神凝盯半晌,方头一仰,背脊靠在坚硬的床柱上,用手臂挡在了眼上。
夜深处最容易勾出人心藏匿最深的东西,只道前情不知多汹涌,跌宕起伏过后,最终却只留尾音几不可闻的惨淡灰烬。
隔了太久的后续。
“……别走。”
——
在百里沛南陷入回忆怔神之际,另一边龙首位置的相伯荀惑也看着一身红色嫁衣的陈白起从他面前经过,他倒没有像百里沛南一样特地礼式感的前来,而是如往常一般常服蓝染织线澜袍,腰封压着玲珑玉佩,素白若嫩葱的手从宽袖中伸出,闲适而文雅的无害模样。
他面上噙着几许浅笑,眼波却平淡深幽,如同其它观礼的人一般站在队伍之中,观赏着这一场不知打破多少人认知的婚礼,他的平静无动于衷有些让朝中官员摸不清头脑,就好似之前下朝后,不顾人围观非议、强硬地拦住陈太傅的人不是他一样。
那日,不知是时隔多久,他终于见到了她,不是在私人场合,而是在严肃而庄重的朝会之后。
他明白如果她不想见他,他哪怕本事通天,她也能够让他找不着人,于是那一刻,他不顾四周看热闹的朝廷官员,温和却又强硬地道:“太傅,我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聊一聊,可否移步?”
陈白起抬眸,清眸若水,见他一脸坚持,一边对姒姜嘱咐将案册拿回政事殿,方颔首与相伯一道去偏殿谈话。
他们身后百里沛南见相伯荀惑将人带走,不由得颦起了眉,却听旁的官员小声嘀咕着:“看来右相对陈太傅当真是情根深种啊,明知太傅即将要成婚了,还是要争取一下。”
“你说,会不会抢婚啊?”
“这还真说不准。”
他们私下嘴杂,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神通广大打听出来,这新郎便是太傅当初新府宴客时那位主事安排宾客的谢郎君。
那时,便有人察觉到右相在府宴上的莫名针对太傅这个好友时,想来那时右相便有预感对方会是他未来的情敌吧。
结果,还真是。
只能说,天降的惊艳终究还是无法打败日久生情的青梅竹马。
——
宽敞安宁的偏殿乃平日官员忙碌稍作休歇的落脚之地,墙角摆了几面书架子,挨着矮案几上摆着棋盘,办公之余也可休闲一下。
站在殿中,明亮光几的地面是烧制的平整青砖,两人相对而立。
“不知丞相想与陈芮说什么?”她面上挂着温和的浅笑,待他倒是一如往常。
但在相伯这里酝酿了太久的情绪却无法收放自如,他克制着不让漆色眸子的病态占有太过明显,用着另一种蛊惑温柔的意态浮起一层水润色泽:“你要与谢郢衣成亲了,是吗?”
陈白起答得很快:“是。”
“我以为……你不会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他探究着她的眼神,嘴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的眼中没有提到未婚夫婿的羞赧情意,就像她正在做一件该做的事,无关喜好与偏爱,只是应该罢了。
明明就还没有开窍,却要急着嫁人,她可还真会折磨人啊。
“我不想骗右相。”
她总能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撩拨人心的话。
相伯荀惑面露苦笑,内心却一片冰凉之意道:“陈芮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我也一直都在等你长大,可你为何偏偏要选了旁人,难道……”他走近她,将自己的身子蹲下,配合着她的身高,让她能够看清楚他眼底的受伤与失落:“我就不行吗?非他不可?”
陈白起略睁大眼睛,抿了抿嘴角,然后瞥下眼眸,有些为难道:“先生,你们相识这般许久,我一向敬你重你,拿你当先生当长辈……如今陈芮要成婚了,倒是要懂得适时与人的距离,不可再犯轻浮误会之举。”
长辈?
这话……可真的有些刺伤了相伯荀惑高傲又敏感的内心了。
但他是一个十分懂得伪装自己的人,他示人的喜、笑、哀、叹,多数是他想给人看的,当他不想让别人看出来,便谁也不会知道他的内心想法。
看来这小家伙的心的确是铁做的,想融化它非得用一身的热血去浇注淋灌后,看最后才能不能开出一朵花来。
软话温情与美色皆不能够动摇她的意志,她可真比堡垒还难攻略。
但是,不急,嫁不嫁人于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由始至终要的是她那一颗独一无二的心,只要它还在,他就只当她还小,喜好外面的花枝招展,等玩够了自会懂得归来。
另则,他一早便收到赵国潜伏的细作的信件,连后卿疯起来毁天灭地的人都没能够将她留下,他自是不能施同样手段。
他有的是耐心与她慢慢耗,年纪大些的好处就是耐心足。
长辈便长辈吧,老牛吃嫩草这事向来讲究缘法,不讲道德,而他……向来没有什么道德三观在。
料她此时是最为防守之时,他不妨以退为进,温水煮青蛙。
相伯荀惑站起身,穿过她望向殿檐下娇妍牡丹,长睫微弯,抚了抚她的发顶:“罢了,你只当我方才在胡言乱语,作不得数,你从不儿女情长,我是了解的,你要做的事,自有你的考量,我不会阻挠的,只是我想让你明白,当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这边。”
“右相无须如此。”陈白起见他强颜欢笑,心底也有些不好受。
相伯荀惑看她,少女眼中清清柔柔,不染纤尘,他求不到她的情意,要来了一份在意亦是好的,他温柔道:“这本是我的心底话,并不勉强。”
一说开,再之后两人的气氛由于一人有意引导一人有意配合,倒是十分和谐。
毕竟政务在身,姒姜那边还在等着她,陈白起很快结束了话语,礼貌地向相伯先生告辞。
相伯荀惑最后似不经意提了一句:“以后,可不要再对我避门不见了,想见你一面还得在重要场合,若朝上传出太傅与右相私下不和的谣言,于秦国不利。”
避门不见?
什么时候?
陈白起怔了一下,觉得她没干这事啊,但稍一想,便大抵知道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欺上瞒下了。
“……抱歉,以后定然不会了。”她有些尴尬应道。
“那便好。”
他若柔翎浮水般和善一笑,也不是在怪罪她,他只是在给某些人上眼药。
在她离开之后,好像将室内的温度一并给带走了,乌云恰好遮挡住了阳光,忽然暗下来的光打在地上,相伯荀惑静静地站在偏殿内,半边身子都被黑影折了去,眸底翳翳深深,勾缠着阴诡的神色,不知何时面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
空荡的室内响起他依旧温调怡人的声音。
“想让我失去你,仅凭这样的伤害只怕力度还不够啊。”
他早就为她舍身成魔,一日不渡她为他痴生**便不复归人间。
第十三章 主公,婚礼(三)
喜台以六芒星形状为基底平地起,台面铺了一层黄色地毡,意喻星曜的守护,亦是男女结合喜结良缘的祝愿,从高处吊坠着一团牡丹花开的红色绸布,一层叠一层如红海翻浪,台阶上用紫滕花扎了一条鲜花甬道,一道一道似虹桥穿越,而新郎谢郢衣正站在那处等着她。
他为了今日也是费心准备了不少东西,他背部皮肤凹陷不平,行走站立时不注意倒是不察觉,但稍打量一下便可以看出他背脊稍弯曲佝偻,不再如以往那般笔直挺拔,是以他忍着痛在背部用上十字棍来固定身姿,那拉扯紧绷的皮肤让他很难受,但为了今日给“陈芮”一个完美的婚礼,他可以忍受这一切施加的痛苦。
他的一条跛脚他特意让裁衣在鞋底打了厚度,他训练着自己平时走路节奏步调,以此来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他藏在衣鞋底下的残缺。
陈白起是知道他的情况的,她知道为了今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遮掩他不完美的地方,她走到了他面前,他率先伸出了手,指尖却微微颤抖着,她凝着他的眼,抿唇浅靥,将手递到他手上。
这时礼官在后从篮子里抓了一把花瓣洒向天空,高亢的乐声如凤鸾展翅盘旋于众人头顶,他激动地唱道:“桃之夭夭呦,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呦,宜其室家……”
那拖曳冗长的声调用男中音传唱开来,那悠古流长的雅风诗经,让人不由得沉浸在这场美妙的词句当中。
情意绵绵的氛围将一切都熏染成了花样颜色,他们看着这一对年轻又容貌出众的新人,有别与平日她一副中性庄重的打扮,今日的新娘妆点得她如此之美,就像夜空簇拥飞升炸开的团团璀璨火花开在了他们的心中。
当然,这其中有融入这场和和美美的婚礼当中的人,亦有格格不入冷眼旁观的人。
陈白起握住了谢郢衣伸汗湿发凉的手,无声安抚着他紧张的情绪。
他感受着她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怔仲地看着她,心头各种滋味都有,只觉眼前的一切跟做梦一样不真实。
“芮、芮儿。”
他试着喊她,以一种最亲昵的身份来更贴过她。
“我在。”她应声。
他眼中的迷茫一下清醒过来,反手握紧她的小手,眸中的沉郁之色被隐匿进了更深处,孤云散去的星月熠熠,他下意识模仿了相伯荀惑那张欺世的假面具,嘴角亦漾出一丝柔情似水的笑意。
“我知道。”
喜台上站着的长辈们见到他们如此“恩爱”相牵对视的场景,都欣慰一笑。
那深情的腔调又唱到了:“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两个执手的人步上台阶,后面抬着裙摆的人便退身而下,陈白起与谢郢衣两人相牵相依地走上喜台,而观礼者都留在了下方。
喜台搭建得甚为气派,格局上面有祭天的六牲六畜台案在中央位置,弧形两旁站的是女方与男方的亲人亲属,姒姜与巫长庭等皆在其列,主位则是陈白起的父亲陈孛与谢郢衣的父母。
按照巫族的婚礼习俗,一祭天神,结婚契,二拜父母,见证明,三谢大地,宴宾客。
结婚契一事,需得男方为证明坦露出心脏位置,落下女方的独特烙印,当然女方则不需要,但天命族的人考虑到谢郢衣身上的伤痕,尤其此事他十分介怀在大庭广众之下露出满身伤痕,便事先商量着先掠过了这一项,婚契在两人婚后私下结亦可。
于是祭天神,在奉上香后,两人朝天行礼叩拜,司仪在旁辅助。
由于陈白起身份奇高,巫族的人哪敢受她参拜,只是行屈礼都有些兢兢战战,这拜父母是巫族小辈的尊敬,但搁在她身上便不合适了,于是这一项也草草掠过,改成了父辈的祝福告诫。
“人这一辈子很久,亦很短,只望你们成婚之后,能够相互扶持,尊重敬爱,不离不弃。”
陈孛一时感慨颇多,今日是他的娇娇儿成婚,也不知是嫁人还是娶夫,总之她说了除了这一场婚礼,一切与以往一般照旧。
他本来还想着若以后他这娇娇儿嫁人了,每日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夫君,他岂能让她受这等委屈,如今好了,她自己挑了个省事的,家里外头她全权作主,这下他也安心了。
再说谢郢衣这孩子,倒也是人貌品性占齐了,虽说眼下受了伤不比以前振作、意气风发,但想着娇娇儿说他是如何舍身为救她,才落下这一身伤残,他也就释怀了,不再有异议,全然看她的想法。
天命族族长自不敢向陈孛一样端着长辈的身份对陈芮讲话,他自知对方不仅是他的儿媳,在这之前更是他们巫族的王,王之尊严不可冒犯。
“郢衣,记住你是谁,你可以失意,但却不可一蹶不振,否则你将不配站在陈太傅的身侧,你生来幸运,身份、地位甚至最美满的婚姻,都不是靠你自己得来的,但上天注定是公平公正的,你也将为此承受更多的压力与磨难,你该自省自我,努力让自己德能配位,而非一副委屈恨天不公的模样。”天命族族长毕竟也不年轻了,几番为谢郢衣的事奔波劳碌,疲态愈发催其老态。
他语重心长地叹息着,以往顾忌着他打击太大,讲话总是点到为止,但今日他却想敲醒他,让一向傲气孤高的他明白,人什么都可以丢,唯有一样东西却是丢不得,那就是怀揣希望地活着。
谢郢衣听到父亲的谆谆教导,一时触动心潮,想起小时他摔了跤委屈哭泣时,父亲眼中心疼,口中却严厉教导他,不要缅怀痛楚,必须爬起来,伤痛会让他记得教训,下一次行路才会更谨慎。
他的父亲,是一个严父,亦是一个慈父。
他微微垂下眼睫,掩下眼眶的红意,郑重抬手贴额道:“郢衣定谨记父亲的话。”
这时陈白起自当夫唱妇随,她不自持身份,亦向男方长辈们行了一个晚辈礼:“陈芮亦谨记父亲教导。”
两人默契的同一动作,直看得双方父辈一阵心情复杂,眼中有热意。
“好、好,赶紧起。”
第十四章 主公,婚礼(四)
最后一项谢大地,则是需将粮食酿制的清酒洒在地上,巫族敬天神,亦遵循着古训传统,以农耕民以食为天酬谢土地赐予的恩典,凡大事都会由此一举。
她与谢郢衣一人捧一钵酒,再从高台斟倒下地面,这时下方各方宾客也一人从侍从托盘中得到一杯清酒,在上方致以敬谢前来时,与之一同饮下。
这酒是陈白起闲事捣鼓的高粮纯酿,纯透似水,度数自比普通的杂劣浑浊黄酒高了不少,一入喉只觉辛辣绵软,回味无穷,是为餐馆最近推广的酒品。
一开始他们还不习惯这种过于冲头的口感,但尝试过了浓烈的,回过头却发现寡淡就难以满足了,勾足了他们的馋瘾。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礼成。”礼官在喜台下开腔悠悠唱远,另一番声柔曲调的奏乐缓缓而起,站于喜台六角位置的守卫走到碁柱位置,按照约定的时辰与暗号,将绑定的索条一扯,只见喜台上方折挽叠成红牡丹的绸布吊顶忽地一下从四而散落了下来,那宽长的红布如水朝下蔓延,顷刻间将喜台整个罩住其中。
下方宾客都惊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又去看四周面色平静的侍卫,看起来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偷袭,倒像是事先有这么一出安排。
“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是太傅准备的什么新奇把戏?”
他们直犯嘀咕,有意向朝中智脑代表的左右相讨教,却不想探脑转眼一找,却在原处没有寻着这两人,他们不知何时离开了,他们竟无一人注意到。
喜台被红布罩住,但内里的空间却并不狭隘,光线微暗,一片红色,只是像草原搭建的大型帐篷一样,封闭了四环,将里面的人暂时遮挡住。
陈白起在第一时间便拉住了谢郢衣,也让人看好了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陈父他们,她与天命族族长对了一个平和深意的眼神,微微颔首。
天命族族老暗吸了一口气,厚实大掌一挥,来自于天命族的长辈们如早有商量好一般,迅速站满六角芒星台,他们闭眼手中迅速结印,施放强力的巫力汇于陈白起与谢郢衣所站的位置上空。
“这是要做什么?”
喜台内的人都有些不解其意,陈白起见谢郢衣也是一脸茫然疑惑的表情,道:“我之前承诺过你的事我一直都记着,今日时机成熟,我便送还你一个奇迹。”
“你在说什么?”谢郢衣越听越糊涂,但他心底却有一道声音在告诉他,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一些让他吃惊的事情。
“你听不懂的话,那我就做给你看吧。”
清丽悦耳的声线划过他悸动凌乱的心脏。
她将他拉近,一手按在他后脑勺上,将他的头压低,她则垫起脚尖,将头抵在他光洁饱满的额头,两张同样出色的脸挨得那样近,那描于面上的绘彩翅膀终于合并成了一双比翼双飞。
谢郢衣微微瞠大眼眸,盯着她近距离的脸,圣洁而美好,像朦了一层柔和珠光,让他生出既不敢玷污又强烈想要亵渎的扭曲情感。
这时天命族结印一团斑斓光罩落下,她与他额间一片光亮铺开,强烈的气源冲击的大风扬起他们的发与衣,她额上的圣银徽显现一刻,便化成了乳白色的光条缠住了谢郢衣的头部,她稍稍拉开彼此紧贴的距离,一团光球从她额心飘出然后直直地飞进了谢郢衣的眉心处。
他此时的感受很奇异,呼吸微窒,怔忡不已。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怔住了。
“这是天命,我现在将它还给你。”她对他轻声道。
天命?
“天命”谢郢衣曾听父辈提及过的,自然也了解其特性,但这样遗失许久的圣物怎么会出现在她身上、还是以这种方式转递给了他?
除非,是她特意为他寻找来的。
可是丢了这么久的东西,天命族也一直都在找,却始终没有线索,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给他找来了?
它是真的吗?
由于太过渴望与激动,谢郢衣此时的心情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患得患失,他怕自己期待的渴望太过强烈,以至于最后失望落空承受不住。
再则,天命据闻确有奇效加身,却不曾听闻过它可以治疗一切外伤旧疾,但他要求亦不多,只要能够让他断掉的腿恢复如初便好,他不想永远当一个有残缺的跛子站在阿芮的身边,惹人非议,给她丢脸。
但很快,他便不必去纠结真与假了,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他感觉一股灼热以一个点辐射成线冲击着他全身的血肉,一种幻想的啪啪血花在身体中炸开,随之而来的并不是痛疼,而是一极度难忍耐的痒意,就跟伤口结痂熟透时,让人想要狠狠抓抠掉让它快些褪落。
在别人眼中他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虽然“天命”无法即可令让他恢复如初,但他身上那些断掉的经脉肌理正在逐步修复,已经能够让他不必依仗外物便能够挺起背脊,跛掉的那一条腿时常扯动的筋痛也消失了,他站在那里,一如以往的挺拔如松、清俊无匹。
他胸膛起伏得厉害,神色紧绷用力,他低着头,看着那条曾一度无法用力,也无法自主弯曲的腿,终于下定决心,尝试着迈步走了一下。
第一步,他惴惴不安,第二步,他呼吸急促,第三步,第四步……如同常人一样平顺行风的步伐,不再是艰涩隐忍的缓慢,他全身止不住轻微颤栗。
“阿芮……”他如获重生一般哽咽地转过头,对陈白起难掩声线嘶哑道:“我能走了,我不再是残废了。”
这一句,包含了他太多曾经无法诉之于人的卑微痛苦,但从今以后,他可以解脱了。
陈白起能看得出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与喜悦,她微笑回应着他:“那恭喜你了。”
他快步奔过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间,温热的湿意浸打在她的衣领。
“你没骗我……是我、是我一直没有信你,是我……太过懦弱。”
她轻拍他的背脊,安抚他此刻压抑得太久爆发出来的激烈情绪。
天命族族长与其族人收功喘息,想来这一次结阵亦耗费了不少精力,但一见谢郢衣一改之前的颓废低迷,整个人如焕新生一般的模样,便知他得了“天命”的裨益,受损残破的身躯已大好,都不由得面露出颀喜释然的笑容,尤其是天命族族长,他老眼盈泪,一时既是感激圣主又是替谢郢衣得此际遇感到高兴。
第十五章 主公,婚礼(五)
早在之前圣主说有办法找到天命时,他确也是半信半疑的,遗失的时间太长,而始作俑者也早已化作一抷黄土,无论他们派出的人如何寻找都一无所获,这事必然有他兄长在暗中打掩护的过,亦有圣姑不知用何法屏蔽了他们的探索,带着“天命”一去便消遁无踪。
在后来,兄长向天命族主动请罪,在阐述下一切罪状,便从少族长退位,并自愿进入巫族最残酷寒冷的雪溶洞受戒三十载,只愿族老放圣姑一条生命,不再追究她带走“天命”的过错。
这件事情族老其实早知他为同谋,但只当他一时糊涂犯错,将此事大事放小不朝外宣扬,却不料他自己倒是当众担承一切,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族老气不可遏,便问他:以她资质,拿了“天命”离开巫族也不过换来往后区区十数的寿命,然而你却要在洞中,不见天日地承受苦寒寂冷三十载,她负你,欺你,你还甘愿替她承担一切?
兄长是一个固执又冷淡的人,但这样的人一旦对一个人上心,那便是一生一世的,哪怕对方辜负了他,他也永不回头。
他跪在地上,沉默了良久,喉中咯血般低哑克制:“族老,从她被选为圣姑那一刻,便已受到了世上最严厉的惩罚,我只是想让她在苦中稍尝些甜意,上天不给她,我给。”
族老见劝不动他,也怒其不争,便由着他去了雪窟洞苦修,那里面长年结冰,朔风刺骨,人在里面时间待久了,便会受风湿骨痛的折磨,而身体长年处于低温,也会长满了溃烂冻疮,但他生生在里面熬了近五年,每日都独自一人站在山壁穴口,受凛风刮面,唇色苍白中泛紫,嘴角裂口,不言不语,双眼麻木而漠然,如一座冰雕塑。
直到有一日,他忽然一改往日沉寂,忽地在洞窟内癫狂大笑,外面的守卫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动静,连忙冲进去一看,只见他扯开胸襟位置,双眼赤红,情绪一看就不对劲,还不等他们上前,他的笑声嘎然而止,泪爬满面,那绝望又灰黯的眼神将他们震住。
然后,他便没有丝毫犹豫在岩壁上一头撞死,那猩红的血沿着石头缝隙流了一地。
他弥留之际,只留下了一句话。
“她走了……”
这一幕着实让人胆颤心惊,以至于他们一时之间脑子都是懵的,隔了许久才想起去喊人来。
谁走了?
这件事情留下了一个谜团,后来族老衍星占卜一算,才知新的圣姑已诞生了,这便意味着,先圣姑已身故。
原来,兄长口中的这个“她”指的是先圣姑。
可是许多人疑惑,兄长一直待在雪窟洞中,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守卫将那日他自杀的情景复述了一遍,声称他当时扯开了衣襟,先是大笑,然后又绝望的哭了,最后毅然决然地撞头而亡,族老闻言苍老的面容一阵苍白痛心。
“冤孽啊!”
他一听便明白了。
原来,这两人竟早已私下结了婚契,男女结契,男方胸前必有一巫族女留下的独特咒纹,而胸口处的烙印一旦消失必有感应。
咒纹消失,则代表着结下婚契的另一方不在人世了,契约自动解除。
婚契,来源于巫蛊同心咒的改良版,谁改的便前情难追溯,但这个婚契能够在巫族广为应用流传,视为成婚必备流程之一,只用用过的新婚夫妇都称赞其——好。
与同心咒这等邪门之术不同的是,它结契需得双方心意相通、最简单也得互生好感,信任对方才可结成完,这其中有初试版,完全版跟终极版。
当然,这世上还没有哪种咒术是强扭的瓜不甜、便不能扭的,只要一方强势过甚,亦可无视对方意愿强行结契,甜不甜的人家无所谓,反正能解渴就行。
只是“甜度”不够的话,婚契的功能却会大大减少,之前提了几个版本,依次递进,“不甜的”是初试版,能偶尔有个心灵感应便算是不错的了,而“甜蜜”的终极版,则是双方心意相同,且愿意共享寿命。
他们并没有成婚,却结下了这婚契,想来也是兄长一厢情愿的做法,只为能与她共享生命,替她绵延福寿,却不想,她最终还是早夭,这代表着什么,想来兄长心中已是清楚明白,所以才会心灰意冷之下,一头撞死。
有句话叫“情深不寿”,可悲可叹。
另一边,在得知圣姑身故的消息,族老一向寄以厚望的兄长也随之而去,族老一度承受了不小的打击,选择了闭关,族中其它人一时群龙无首,重新规划接下来的事,这事便一直被搁置着,虽然说没有放弃,但也没有放在第一位。
时过十几年了,正等救命的时候事情却有了峰回路转,他无计可施,这或许是谢郢衣目前唯一的希望,他不愿意就此放弃,便多方向长辈打听关于“天命”的种种线索汇禀于圣主。
后来圣主靠着他提供的感应方式去找,据说已经确定了“天命”的位置,只是仅凭“天命”以往展现的功效并不能够治愈谢郢衣身上遗留下的创伤,她必须先将“天命”在体内炼化,让它彻底变成一计威力足够的良药方可修复好谢郢衣。
他当时惊讶圣主提出此等做法,她的意思是将“天命”所有的能量一次性发挥在他儿身上。
这件事情听起来便相当困难,圣主当真能够做到?
事实证明,她的确做到了,用了近二个月时间,只是她说“天命”在她炼化期间与她体内的巫力纠缠在了一起,凭她独自很难抽出,这需要天命族依靠他们与“天命”的特殊感应结印将其召唤出来,她再将它渡于谢郢衣体内。
他当初的确并不知道“天命”还可以融入人体内,只当找到“天命”便交给谢郢衣运功治疗,原来“天命”真正的功效也可如同神迹一般,这是之前想都不曾想到过的事。
或许族老知晓一二,但族老从不曾尝试过这种方法,毕竟谁又真的舍得将“天命”此等圣物当成一次性效用。
但如今谢郢衣需要靠它才能够重新振作,为了他唯一的儿,他又哪会不舍得。
一番私下商议后,圣主便决定在婚礼当日抽出“天命”,再转于谢郢衣体内,他也提前做好了准备,直到事情如同当初设想的那般顺利达成,他那一颗紧张到颤抖的心脏,这才恢复了正常跳动的节奏。
见他儿抱着圣主喜极而泣,他亦饱含热泪,心中颀喜激动。
在喜台上的人从一开始的愕然观望,到最后好似“圆满完成”,其实都没太看懂发生了什么事,但却都知道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应当是件好事吧,因为新郎看起来,好像跟之前的感觉不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
“掀开喜台红布。”
一声清亮的吆喝传出,那落罩于喜台四周遮掩的红布被下方听令的守卫重新拉扯起来。
喜台下方等候多时的宾客闻声,再朝上一看,下一秒,却都瞠大了眼睛,好似遇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只见不久前还满满当当是人的喜台,如今竟只剩一道身着逶迤拖地的绣凤嫁衣、火红的得炙热的身影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方才喜台之上的其它人呢?怎么连新郎都不见了?”
这喜台虽说气派宽敞,可到底也是入目可见的大小,方才红绸罩住时,里面分明站了不少人,他们怎么可能看岔了眼。
“为什么人不见了,这、这也没有见有人下来啊?”
喜台的通径只有那几十步的台阶,其余位置全是数米悬空,他们虽说只占满了一个位置的视角,但那么大一群人从上面落下来总不可能看不见吧?
他们在下方议论纷纷,既是惊疑不定,又觉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好像昭示着不对劲。
“太傅,这是怎么一回事?”
底下的官员开始有些不安了起来,哪有婚宴半途之中,新郎与其双方亲眷皆全数消失不见了的,从红绸落幕起,一切的发生都透着一种莫名的诡异。
陈白起独自昂首站立于喜台边缘处,目光湛清平静,好似在等着什么,她看了看天色,眸光前一秒还柔情似水,下一瞬却已是一片雾意令人捉摸不透。
“倒也是该来了。”
静谧的枫林不知何时有了异动,除了树叶沙沙的轻摇声,密集如鼓擂的“哒哒哒”清脆马蹄如细流汇聚成了旺洋大海般从四处汹涌而至,令人心惊不已,别人耳力浑浊或许辨不仔细,但陈白起却如数入耳。
陈白起这时将分神的注意收了回来,她低下眼,看着下方情绪有了变化的宾客,微微一笑,礼貌又客套地道:“感谢诸位百忙之中前来参加陈芮的婚礼,只是眼下时辰已到,接下来的事或许有些暴力血腥,是以你们也该退场了。”
暴力血腥?
退场?
她在说什么?
这话前来的宾客听着不明所以,但也用不着他们明白,只因下一秒他们脚下好像地壳运动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他们心惊失措地低下头,只见他们所站的位置下方竟是塌陷的陷阱,那庞大的“大口”一张,他们连惊呼都来不及,便跟下饺子似的迅速掉落。
等下面所站的人都掉下去后,“大口”再饱足一般合拢,一切又恢复如初,除了……消失的那些人。
第十六章 主公,婚礼(六)
将该清走的人都清走干净了,如此一来这场摆整得还盛大热闹的婚宴,如今却除了陈白起一人独站在高台之上外,便只剩下方罗列队的守卫站岗,他们对于先前发生的一切皆没有多余表情,如同一具具钢铁躯壳坚守在位置上。
忽然空落下来的宴会,倒有些风雨欲来的前夕宁静,她仰颈望向远处,风吹起她的长发凌乱飘于背后,她勾指挽起一束挂出耳后,眸中一片暗寂。
不多时,弥漫寂静的空气薄膜似被外部利器刺穿,一阵充斥耳膜的强烈震动从无孔不入的枫林间传来,那经巧手布置下温馨喜庆的婚礼现场一下涌入了锐气不可挡的人潮。
南山寺后山有一处幽谷川流,没什么遮挡屏障,这秋风一旦没有约束肆虐起来,时常将枫林路旁的树木刮得飒飒援晃,日晕白光下,树头都刮歪了,还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从高处瞧着那荼艳的红颜料涂在了枫树上,好似翻涌的火焰在滚动,一浪接一浪。
太过强烈的颜色强势占据了眼球,那红衣军远比那枫叶的红更炽眼,他们从林中踏碎了地板一样的力道冲进了婚礼场,那清脆的马蹄声如同湍急的河流发出的声响,合奏出一首雄伟的乐章,那声音充满了力量,它穿透了一切的障碍,像声浪一样传荡开来,诱发着人内心最紧张、不安的情绪。
这时在场的秦国士兵都免不了受到了影响,并非惧怕对方而产生的恐惧,而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强硬对峙,这就像遇到同类的雄狮,遇强越强,像被对方挑衅了一样全身充满战意。
转瞬间会场就被这支红色队伍给控制了起来,在分裂的红色潮水中央,一人一马越洪而出,被马蹄践踏的花卉被凛冽的风扬起摧残成片,花香弥漫在这萧杀的气氛中,来者伸出骨结分明的白皙手指轻巧解开身上的斗篷被风,凭飒然冷恣的风将披风扯飞飘远。
他的动作在万军之中,像一幅色彩从浅到浓的水墨画,在静滞的动态中,缓缓抬起了脸。
乱花飘逸之中,那是一张让人四周都黯然失色的容颜,眉色妖娆,眸中清辉似雪光,赤泠泠的万树寒峭,一片渺净涟漪的天地,叫人难以转开视线。
秦国的守卫一时看傻了眼,不少人认出了他,凭军队识国徽,再传闻中其眉心一道诛砂痣,颜色奇绮,容色却偏冷峻华瑰,那与天地争辉的气势,光凭这种种的推测,他们也能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来者,十有**就是当世无双的楚国君王——楚沧月。
他的出场是如此强势而迫切,或者更贴切的是泄愤一般冲入,直接将婚礼布置的现场直接给践踏了个大半,他好像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为之。
与他周边火焰一样炽烈的军队相比,他一身月白色长衣及绣,霜滚琼枝玉华,浅淡而素雅,发不束冠,以发簪别于脑后,不饰贵物,连胯下坐骑都是匹白马,这一身素缟的打扮,不像是来参加婚礼的,反而像是来奔丧的。
……虽然,他本就不是来祝贺,而是来破坏。
他看到喜台之上不辨喜怒的少女,今日日头不大,勾芡温淡的光线有层朦胧的虚光打在她身上,让她的轮廓都柔和得不可思议,她今日真的很美。
往日很少见过她穿得如此浓烈,或者说,他从未见过她穿这样颜色的衣服,冰肌藏玉骨,这一身红艳的嫁衣好似将她身上的娇娇柔媚都逼了出来,若非这一身是为了别人而穿,他当真会为此而神魂颠倒,忘了今朝何夕。
但眼下这一身,却只是刺伤他的眼。
他今日前来,特意调整好了状态,也染黑了发,他想让自己在她眼中不是永远都那样的狼狈苍白。
他朝她弯唇一笑,如千树花枝摇曳烂漫,极尽低转徘徊:“白起,我自知没有资格去置予你的任何决定,你想做什么我都由你,哪怕你想翻了这天,覆了这地,我都不会阻挡你分毫……”他说到这,像是来到了一个转折,语气倏地一变,唇色如泣血般殷红:“唯有一件,你嫁给别人……不行。”
陈白起静静地盯着他,从他出现之后,她的神色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楚王,我要做什么,不是由你来决定,而是由我,我早已不是曾经的陈娇娘了,如今我是陈芮,你管制不了我,我也不会对你言听计从的。”
这是她开口跟他讲的第一句话,既不是质问他如何闯入秦关,也不关心他来此的目的,她对他绝情到让人心寒的地步。
他面色白了白,雪颜红唇,冷冶而瑰丽,他克制着胸膛内气血汹涌,却让自己面上不露半分情绪。
他淡淡扫视一圈,却并没有在婚场上看到其它人,这场婚礼好像就是一场空城计,来参礼的宾客与亲属、甚至连最主要的新郎都一并不见了踪影。
若非这四周遗落下来的痕迹证明了这一场婚礼确实举行了,他都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欺诈的闹剧,只为诱他上当。
但稍转念一想,他便知前因后果了。
她故意将婚礼提前,让他猝不及防,将准备好的一切计划都打破匆忙赶来,却原来是她这方早做了准备,调开了所有人,不让他有任何机会伤害到谢郢衣。
他看向她,面无表情,但眸中却浮起密匝如线的哀色,那网织的深黯似要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他哑着声道:“无论现在你是谁,但陈白起,你对我公平一些……”
他稳了稳情绪,放缓气息:“我错了,却错不致死。我守了你那么久,也等了你那么久,这世上没有你,我便了无生趣,可你活了,我便连老都恐惧不已……你的事,我舍不得逼问你一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你是怎么变成另一个人的……”
“你可以忘了楚国,忘了所有人,也包括我……你可以抛下一切地转身就毅然离开,而我甚至连追都不敢追上一步,我一直强迫自己站在原处,为你忍耐着,只等你偶尔能够回头看我一眼,可你……怎么能够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就选择嫁予别人?”
他说到最后,情伤悲凉,唇色煞白:“——你真的想逼死我吗?”
陈白起听到他提及“公平”,竟是将自己的卑微情感公诸于众,只恳求她能够给他一次机会。
她指尖微颤,心脏处亦有一种被拉扯的细绵痛意,但面上却是无动于衷,甚至是冷漠无视。
她时常觉得这些年的岁月让她成长了不少,至少她不会再无辜迁怒别人,可原来他看懂了她,而她还一直拿洒脱来当借口遮掩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一丝怨怼。
对其它人,她能够做到的宽松与理解,却对他做不到。
因为她曾对他,动过情的。
哪怕不深,亦是当时绝无仅有的。
因为他是她第一个辅助的主公,她没经验,也不懂套路,对他可谓是全心全意,种种感情汇融在了一起,他就变成了一种高于使命,重于自身的存在。
是以,这男女之情倒是在她心中占据最少的一部分。
可正因为她对他的绝对信任,她从未想过,有一日他会以他的私欲作茧,将她捆住了四肢,最后被一直藏在暗处伺机谋动的毒物一击击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
她不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体会过死而复生这种事情,但复“生”之前的“死”绝对会让人留下深刻的阴影,尤其她是在那种即将功成名就,大展抱负的时刻惨“死”,而谋害她的人是他一直最深任的心腹,这人手中的“剑”是他递的,这人拿来围捕的“权”是他放的,还有那些曾经与她并肩作战过的同袍背叛她,残害她的亲友,全是为了怕她功高盖主,妖颜蛊惑了他。
她不知道她到底哪里做错了,是因为她与他走得太久了?是因为她是一介女流之辈站得太高?是因为她太过没有防备之心……她到底是哪里错了?
还是说,她哪里都错了。
要“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只要否决她做的所有努力,并告诉她,她付之一切做下的所有事都是错的,她就会被一点一点的毁掉。
她虽怀疑过自我,可她没有被毁掉,因为她有系统,亦有一颗远比常人更强韧的心,所以她又重新换了一层身份站了起来。
夜深人静时她会自省,她拼死拼活做下的一切一切,全都付之一炬,只因她低看了人性、人心,她的错她认,但要让她无法不恨,不怨,她却办不到。
有句话讲得对,人们往往对越亲近的人就越严格,越是纯粹的感情越容易受到伤害。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当初的主谋,但对于楚沧月她却一直都有些拖泥带水的,过往她面对他时,只一昧想疏远、避而不见,此生相识不相认,但事临之际,又做不到当成陌生人一样,冷眼旁观。
后来,她也是真的从心底放下过往芥蒂,但造化弄人,他们却注定无法再回到过去……
她后退一步,袖袍拢于胸前,文仕韵雅地施以一礼,久久未能起身:“能得楚王青睐,陈芮三生有幸,只可惜如今罗敷有夫,只能遗憾此生与楚王无缘。”
楚沧月瞳仁映出她向他谢绝行礼的身影,眼中破碎了光,他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心像被人挖空了一块。
他半覆下狭长的眼睫,阴影打下一片暗光于浅透明色的瞳仕,他僵硬地笑着:“没关系啊,等孤杀了他,你便又恢复独身了。”
不过死了一个便宜夫婿,不打紧的,余生他可以守着她、补偿她,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
第十七章 主公,失去(一)
陈白起倒是听见了,却权当没听见。
她见他始终不肯放弃,就像固守在风雪之中的城池,被寂静湮白,覆满雪霜寒冷,始终不会挪动半步。
她能怎么办?
她一下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缓缓挺直身子,面上不合时宜地浮现一丝温和笑意,像春暖的江水浮绿,缀着一层春光又浮一截水凉。
她忽地提起声量,像不解似的问着:“既然都到了多时,何故不愿现身相见?我以为你是特意来见我的呢。”
她的声音用上了巫力,将近距离说话的声音传播开来,直震得枫林枝叶沙沙响动,片片飘落。
楚沧月微沉下面容,意识到她这句话的含义时,凝神听注四处。
哗哗,这时枫林内再次响起一阵骚动,只见分别从几条山中岔道上的铁甲精锐队伍倾斜而下,原本还稍有空隙的婚场一下被挤满了,为腾出足够站立的位置,什么花卉盆栽、紫滕花拱门等装饰布景那是毫不留情,一顿鬼子进村的场面。
陈白起:“……”
……这下,婚场算是被毁得更彻底了,刚来了一波土匪,又迎来一波强盗。
他们总归是看她这场婚礼不顺眼,明着暗着跑来捣乱一气,非得让它面目全非不可。
只怪陈白起太狡猾,他们本不打算拿这些“死物”泄愤,但偏寻不着那个被她藏起来、保护得严严实实的新郎,便只能将碍眼的东西先铲除。
跟楚沧月一身戎马行戈的军伍出现的利拓净索不同,它们布了个四排尖阵,锐器对外,令楚国骑军不由得退避了些位置,以防误伤,他的骧骑军就是如此嚣横跋扈地直趋而入,簇拥着一辆四辕奢靡的马车粼粼而至。
马车就停在楚沧月不远的位置,他注意到车徽赵国的标志,天子驾六,这六匹华盖马车,这等君王规格的马车不是谁都敢乘骑,来的自是国君后卿。
竟是后卿!
楚沧月那一刻,眼神幽深得吓人。
车身停下时有些摇晃摆动,车门前颗颗圆润价值连城的珍珠串成帘,啪哒撞击如雨石清脆,一只皓白更胜珍珠光辉的手从中而出,然后踏及下落一人。
身后厚重的衣摆用黑色线勾勒出朵朵曼珠沙华,缓缓滑过踏及,今日倒是穿着一身红衣,仅袖口与衣摆处用异色刺绣了端庄华贵压色,这一身与他以往装束的偏好皆不同,有种异样隆重的惹眼高调,远远瞧着倒是与陈白起如今这一身火红嫁衣相得益彰。
但与楚沧月这般一红、一白并排而站,在今日这场合下,这两人就挺独立特行的。
与楚沧月有意隐满了与陈白起的关系,导致宫中消息上达延误不同,他早就在秦国安插了不少细作,不为谋秦,只为收集陈白起平日的点点滴滴。
是以,他收到消息之后,心中嫉恨愤怒之余,亦以最快的速度在赵国做下了天罗地网,却还是被她逃掉了,眼下,他在秦国也做好了部署安排,他要她在新婚当日抢婚,令她弃新郎而去,他会将她带回赵国,至此彻底与秦国分道扬镳,但陈白起又岂是他能够完全掌控的……
“我只当你将婚期提前,却不想你连举行婚礼的时辰都一并给改了,当真是用心良苦啊。”他抬眼看她,眼角处微红,长久不得休息得疲倦与冷腥汇杂成一种阴郁的可怖,此刻他也维持不了平稳的心态与她述话,他只想……杀了那个男人!
成婚嫁娶能做到像她这样随心所欲,其它人还任意配合进行,无人反对,他确也佩服她收服人心的本领。
他终究迟了一步,她的婚礼已然顺利完成,为防止他们牵扯无辜之人,也或者不想将她与他们相识的情感纠葛宣之以众,受世人闲话谈资,除了她的人之外,其余人员一律不曾留下。
她早已摸清了他们的行动,不急不躁,将一番心机全用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有备而来却错失良机,只为了能够顺利地嫁给另一个男人。
既是如此,她早知他们会来,也铁了心要嫁人,自也有法将他们“拒之门外”,但她偏偏没这么做,只改了日期与时辰,选择独自留在这里等着他们。
她到底想做什么?
后卿优长的眸黑如墨,不点而漆。
“你不该来的。”她眸色中有着让人看不透的深邃,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看久了似虚假的笑颜,她又重复了一遍:“真不该来的。”
后卿听不懂她这话的意思,也不想再去猜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了,她如今成了别人的新妇这件事对于他而言早已刺激得他神智全无。
“你自然不想我来……”他冷嘲一声,然后调转头看向楚沧月,往日伪装的和煦温和一贯不见了踪迹,只兴澜平淡道:“今日孤有私事要与秦太傅相商,不知楚王可否腾出个地让我们单独聊聊?”
他虽说话客气,但他身后代表着强权背景的骧骑已是剑拔弩张,随时准备亮剑一战。
这不是商量,而是威摄。
可楚沧月会惧?
他淡淡睨了后卿一眼:“就算不论一个先来后到,仅论亲疏,也该是你后卿退避。”
他身后红杉军也是怒目铮铮,气势如虹相对。
见他不识趣,后卿轻掸了下袖摆。
“还真是阴魂不散,命亦硬。楚沧月,你早已被掩埋在了过去,又何苦跑来纠缠不休,难道你真以为自己还有资格站在她身边?”后卿温温吞吞吐着刀子,盯着他哪有破绽便猛插哪里。
楚沧月呼吸一沉,唇色紧抿得有些泛白,他声音凉得泛起雾意,反讥道:“那你呢,孤好歹还算过去,你说孤苦苦纠缠不休,可你岂不更更可笑,你连过去都算不上,这么多年了,你算什么?”
他伸手,指着喜台之上的陈白起,眼底浮起的讥冷笑意:“她宁愿嫁给一个才相认不久的人,都不肯接受你,后卿,难看的人,我看是你吧?”
互相插刀子,倒也痛快,痛得,痛快。
后卿死死地盯着他,忽地一下笑了:“你懂什么?”
他慢悠悠地又重复了一句:“你懂什么。”
楚沧月的确不懂后卿,但也没有什么兴趣懂,他现在满心暴戾尖锐,只想做些什么来发泄心中的窒闷与不肯停止的心绞痛,眼前他正是这个最好的对象。
同理,后卿亦是这样想的。
这时,陈白起恰当其分地从喜台上走下来,站在了两人中间,阻止了楚、赵一场小型战争的爆发,她出声打断了他们两人的谈话:“婚礼你们赶不上,但谢宾酒我特意为你们留着,试一试?”
他们同时转眸看向她,她好像半分不受他们影响,依旧笑意盈盈,态度随和寻常,好像游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无视他们那遮掩不住的嫉妒发狂的可笑模样。
“尝尝吧,这是我亲自酿的,失败了不少,只有这么一小坛是成功的。”
她让侍卫给他们端来三杯清酒。
她取一杯,敬他们。
本以为他们两人不会喝,但两人盯注了半晌,竟都分别接过,再一口饮尽。
但喝完,脸色依旧不太好看。
她看到他们毫不犹豫地喝下她递上的酒,微微一笑,眸中雾意越来越深,让人更堪清不透。
他们好像可以放任她去做任何事情,暗地里会为她保驾护航,只要她要,只要他们有,都不会吝啬,但她知道,他们有一个底线,便是她必须是属于他们的。
“这第二杯,是感谢你们之前在函谷关手下留情,明明来了,却不为趁火打劫,而是雪中送炭,我知这一切是为了我。”
她送上第二杯酒。
他们听到她提及旧事,想到当初在函谷关时,她为将帅领兵前线,那冲锋陷阵的英勇而飒爽风姿,她布的局如此漂亮,赢得也让人心潮澎湃,眼中都有着不同程度的迷朦心动。
她举杯而候,想与他们对饮,两人沉默着,再次一口饮尽。
陈白起为什么明知他们今日要来抢婚,也早就做好应对的方案,婚礼顺利完成,却仍旧要留下来?
就是为了与他们彻底讲清。
她举办这一场婚礼,亦有这样的目的。
他们根本不可能容忍她嫁人,他们的骄傲与自尊不允许他们再继续追逐一名有夫之妇,她之前是这样想的,但见了楚沧月后,她发现她有些估错了他的感情,明明那么痛那么恨了,却还是执意不肯放手。
不破不立,要在天下这一块大饼上“吃饱”,靠的绝不是对手的手慈手软,或者靠着对方的感情来索取,应该是谁技高一筹,便由谁得到。
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才是对的,不要优柔寡断。
“第三杯也是敬你们,认识至今,推心置腹,生死相依,你们欠过我的,我亦欠过你们的,但今日之后便让这一切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吧。”
她不需要他们让,虽然此时他们的确比她更强,但她更不想让他们的关系在暧昧不清之下,谁又欠了谁。
就算最后她得偿所愿,但却是让他们为她牺牲、容忍得来的,她并不要这种结果。
她要的只是一场公平。
她会对赢璟的绝对忠诚,会助他完成天下霸业,这意味着她不能够对他们手下留情,她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吞并赵、楚,她选择了做他们的对手,所以她要他们亦一样,不要受感情的影响而畏手畏脚。
公平一战,获得这天下霸业,是输是赢都拼尽全力,无论是她,还是他们,因为这本就是他们逐鹿战国的最终追求。
她要让他们彻底明白,她不再只是陈白起,她如今还是陈芮,秦国的太傅,秦国的监国。
如果他们不懂,那就从这里开始,就从失去她开始。
第十八章 主公,失去(二)
他们自听了她那一番陈腔软调的“尘归尘、土归土”后,本就难看的面色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他们冷冷地盯着她,好似想剥开她的皮肉骨血看看,她的那颗心究竟丢在了哪里,究竟要做到何等见血程度才肯罢休!
却再怎么不肯喝下这第三杯酒,而这一次陈白起跟早就料到这种结果,也没等他们,先一口入喉。
她喝得太急,酒的辛辣一下冲鼻,令她眼眶微热,喉中堵哽。
她仰颈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慢慢消化完这阵难受,方撤开衣袖,缓缓放下杯口,神色表情已是恢复如初,除桃花眸较往常清润了些。
她模样生得精致,皮肤又白细娇嫩,轻声细语讲话时,温温吞吞跟没脾气似的:“酒既然喝完了,我们……便彻底做个了断吧。”
她捏着手中的薄胎恣酒杯,白玉指尖反复环着杯缘摩挲,终是清媚眸子一凛,然后高高举起,欲碎了这杯子,以示决心。
看见她高举欲落的摔掷动作,在他们眼中变成了一帧帧慢动作,也被赋予了某种深刻的意义。
杯子,辈子。
彻、底、了、断。
她这是要……断了与他们的一辈子?
后卿倏地微瞠眼眸,头脑嗡嗡作响,心中如同破了个大洞,呼呼地灌入冷风,让他手脚冰冷。
不能让她摔!
楚沧月面容一僵,想都没想便顷刻出手,这一刻,他们脑中的频道难得一致,遂同一时间出手。
陈白起的动作果断,下掷时被楚沧月一掌撑肘上托,她对他的阻挠不明所以,但身体在遇到攻击时反射性格挡开来。
陈白起一袖卷起罡风挥开楚沧月的欺近,侧侧一避,手中酒杯本就虚握欲坠,这般一动,便从眼前掉落,楚沧月不顾她的格挡,忍着攻势出手。
他横伸一只手从她眼前掠过,陈白起心中兴起一抹荒唐,她随之一指弹过他腕筋,这力道不伤人,却会让整条手臂酸麻,可他哪怕手上痛麻亦要抢走那只酒杯,她也不知与他争什么,直接反掌一蓄劲想逼开他,却不料,他就跟被人操控住了似的不知闪躲,直直受她一掌。
陈白起一愣,匆匆撤回了部分的力道,可因此反受其害,胸口处一窒险些闭气。
她低低喘着气,瞥了楚沧月一眼。
楚沧月却是气血汹涌喉中腥甜,她功力深不可测,哪怕是拂及亦令他伤了,他身形踉跄,想都没想将酒杯一挥,扫向了后卿方向。
而那头后卿看准了机会伸手接下,陈白起颦眉横眼一扫,也不去抢了,就怕他跟楚沧月一样疯,不管不顾地身替死物,直接弹指一劲风,砸向他指缝,“哐哒”一下那干脆的杯身便碎裂成块。
或许是不想它在他手中破碎,他用力一拢,掌中碎片飞溅不经意划破了他的额角,一丝血顺着他眼角落下,他看着手中碎片有些阴沉怔神。
陈白起一怔,眼中映入他被伤的位置,那猩红的血让她脸色有些难看。
看到他们两人,眉头紧颦,此时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绷紧的弦欲断未断,紧张的让人的心脏都被攥紧。
他们身后各自的军队倒是没有贸然插手,他们躁动不安,掌心冒汗,只因上峰命令不可擅自行动,哪怕见主公因为夺一枚酒杯受了伤,他们也是脚下生根一下硬拽着身形固定原处,但眼神却犹如实质一般的杀意射向“陈芮”。
尤其是双方亲信,那叫一个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按捺下来。
这个“陈芮”竟如斯不知好歹,但偏生他们的主公却跟着魔了似的栽在了她手上,杀不得,打不得,连骂都不行。
可恶!
可气!
明明他们来了这么多人,哪怕她武功再高强,岂能拿不下她区区一血肉之躯?
可主公却像巨兽甘愿紧紧束缚住了手脚,只敢用凶狠的声音与表情来叫嚣心中的委屈与不甘,却不愿用实质来伤害她一丝一毫!
这边楚、赵两国的人对“陈芮”那叫一个恨得深沉,而前方他们的君主却她却是爱恨交加更为复杂。
这喻意着了断的“酒杯”终究还是碎了,她太狠了,他们两人执意阻挠,却拦不下一个人的决然。
他们僵硬着动作站在那儿,表情有些回不过神来。
后卿失笑,倏地哑声一笑,有句话是不是叫,酿酒的人总是分外清醒,醉酒沉溺的从来是他们这些喝酒的人?
他嘲讽又自嘲地抬眸看向陈白起。
“你非要碎了它不可?”
陈白起回过神,撇开了脸,黑纤的睫毛像羽毛敛低,线条柔美的侧脸透着冰雪的白净。
温软却又无情的声音再次传来:“以后我不需要你们在我背后帮助,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暗中守着我,护着我,但我不愿欠你们任何的情,这会让我的立场很为难。”
“我既嫁谢氏为妻……”她微顿了一下,调整好气息,平稳道:“至此,便再无它想,于公、于私。”
这句刀子的软话简直比她拿真刀割更伤人,他们都盯着她,眼中都有着个自的情绪汹涌。
而陈白起向来不会演戏,偏生他们都是看穿人心的个中高手,她垂眸静默看地,不与他们视线交流,袖掩下指尖掐入手心,让自己始终保持着应有的态度。
但落在他们眼中,她便是漠然无视,一副脱离在外的无情之态。
“你便……这么容不下我?”楚沧月黑瞳晕了一圈红,将喉中的血生生咽下,唇齿间稍抿出的一丝红染上浅白的唇,如堕仙一般妖异黑暗:“你想要什么,我从来都是愿意双手奉上,但你还是不要……你还要我怎么做才肯满意?”
她不要他,所以也不要他的东西。
他即使做再多也挽回不了她……
后卿胸口泛起一片刺痛感,狠狠抓紧手中碎片,手中鲜血淋漓,他似不察觉,他眼中的光亦湮没成灰,他道:“陈、白、起,你说够了……”
“你凭什么……”他气窒一声,声音堵着半天吐不出来,他喉中滚动一下,挑眉冷笑一声,才缓缓、极慢,用一种气音吐出来:“凭什么以为你不想要了,我便会如你愿地放手?”
这话一出口,后卿猛地一震,神色有些怔忡苍白。
不说别人,连他自己都快不认得这样的自己了。
他到底在做什么?
这样苦苦哀求的神态,简直太难看了。
他抬起眼,白皙指尖揩过眼角快要干涸的血痕,那择人而噬的眸光一片死寂平静:“你既然不屑于孤的庇佑,那从此你陈白起与赵国、与我后卿,便是敌人,我对于敌人的做法你一向知道的。”
很轻,很平和的声线,但其内容却是字字如刺剌肉,再不见以往亲呢无间之感。
既无法善了,那便将她全身的傲骨折碎了囚在他身边,他没有那么大度可以放手容她与别的男人双宿双栖、白头偕老,哪怕最后落得个同归于尽,也比起再无干系、形同陌路得好,他宁可将彼此磨成粉混兑在一起不分彼此,遇火燃烬,遇水融成一体,遇风缠绵不分。
陈白起耳力很好,听到了血滴在地上的冰冷声音,她也如愿得到她想要的结果……
后卿忽地想起什么,玲珑玉眸微勾,磁性干净的嗓音低转砭骨:“还有你的好夫婿,你最好时刻守着他,否则……”
陈白起没有说话,缄默地听着,好似他们说什么都影响不了她的决定。
楚沧月对后卿的事情充耳不闻,他面色很白,有一种病态的灰青覆朦其上,他狭长清冷的眸子垂落下一片阴影:“既然等不了你回头,那我又何苦为他人做嫁人,我什么都可以妥协与容忍,却唯有一样底限,那便是你……容忍与退避的等候换来的只是你头亦不回地离开,那我只能重新拿起武器,这天下与你,我都不会再放手。”
既然秦国禁锢了她的意志,令她一心向秦,那便毁了它,以后她除了楚国,无论为哪一国效力,他便摧毁哪一国,直到这个天下只剩他楚沧月一国之主,她别无选择。
至于她的那个未婚夫,却是没多大放在心上的,他除了对她贸然嫁于别人这件事情本身嫉妒发恨欲狂,却是了解她的,她并没有爱上谢郢衣,这桩婚事更大的存在价值并非两情相悦,因为她的眼神始终没变。
所以,在楚沧月心中,谢郢衣根本不是威胁,只是一种碍眼且厌恶的存在罢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但周身气势一下有了变化,不张怒不猖扬,但那不安动荡的风到了他周边便似被吞噬进了黑洞,他幽幽望来的视线,足以冰结一切事物的深邃。
陈白起巍然而立,不受任何影响,听到他们的宣战,轻轻抬眼,这才看向他们,乌黑的眸子温温,声音好似因压抑过久,而显得有几分暗哑、冷淡:“那便拭目以待,我力争我所图,你们追求你们的山河霸业,各凭本事,且看这天下鹿死谁手。”
第十九章 主公,失去(三)
这本是她的目的,如今秦周的政权交替已扫荡干净,国情与河内的狄戎已不再是隐虑,余下的只剩下外敌入侵,她要做的事情是替主公制霸战国,自然不可避免会对剩下的强盛国家出手。
她自问不能这么无耻,一边受着他们为她提供的便利来壮大秦国,他们的庇佑与容忍,再一边理所当然地侵占着他们的势力,蚕吞着他们的国家,这跟为了前途娶了有钱有势的正妻再拿人娘家的钱去养“真爱”的凤凰男有何区别。
当一切说开了之后,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不畏输,亦不惧与所有人为敌,他们尽管拿出他们的真本领,她也会倾尽全力,这天下最终归谁,就靠个自的本领来争……
“赵王、楚王,天下只有一个,谈感情就太伤国了,毕竟我们都不是孑然一身在世,我们的背后是一个国家,是千千万万的国民,我退不了,你们也退不了。”她看向天边,那一片红霞映红了月白枫林,山巅庙宇的暮冷萧条。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以私人身份与你们见面,往后,我是秦国太傅、监国,你们是赵王、楚王。”
她意识到,黄昏过后,天便要黑了。
“陈白起,既然你已向孤宣战,孤若不应战倒显得有些怯懦,你嫌先前对你的方式太过温柔,往后那便只如孤的意思行事,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
后卿此刻倒是看起来平静下来了,只是眼底黑得不见任何光亮,他温雅一笑,不叫人感觉温煦亲近,只有那冷入骨髓的眼睛盯着她那张清媚如芙蓉清水的小脸,今日她唇色抿朱,仙中生花蕤,端是百花艳煞,那种美色却刺伤了他的眼。
陈白起心中叹喟一声,口上只道:“你是后卿,赵国的主君,你本就该按你的想法行事,你不该为任何人折损自己的骄傲。”
她是真心诚意的讲这话的,她愿他们分开,他能活成他希望的样子,不为任何人而屈就改变。
此时,落日落下长长的影子,天空血红,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连他们的面目神色都一并隐匿了。
在咸阳城中的百姓尚不知枫林发生的一切变故,他们按照原计划日落西山,天边无一丝余光,便统一点放孔明灯,将自己的祝福放飞天空,让天上的神明与地上的太傅能够看见他们的心意。
城中的欢快嚣闹汇成一片热流的海潮,成片的孔明灯飘摇上天空,黑幕星星点点被点缀起明珠瞿亮,如光带的灯被吹带到了枫林上空,黑暗的林中因为天空的光带飘曳而明亮了起来,萤火的光照在他们的脸上,黄暖一片。
他们不经意抬头一看,那一刻,每一个人的情绪好像都有些失控了,或许是因为黑暗总会将人内心最深藏的一面拉拽出来,而乍如其来的光亮又将一切暴光。
“这是什么?”
风凉凉掠过他鬓角的发丝,他声亦凉凉地问着。
光落不尽他眼底的翳影。
楚沧月亦仰首天空,那成片的孔明灯像极了当年与她看过的月湖荷灯,梦中境几回,他轻轻地阖上眼,唇瓣轻颤。
“不过一场闹剧,有何值得漫天神佛庆贺?”
好似知道这些孔明灯因何而放,又宁愿不知晓。
“射下来。”
异口同声的下令,一道似冰雪的清冷,一道漫不经心的慵懒温淡。
早已在这种气氛中憋得快喘不过气的二军一听,精神大作,分别举起手中兵器或弓箭长矛,对准上空将掠过头顶的孔明灯一盏一盏地射落下来,被刺穿的孔明灯遇火则燃,呼呼火焰如同坠落的流火,从空中掉落,点缀了满地的黑暗。
明星坠落成火星在脚边,不过几瞬的时间,只是这孔明灯乃满城的祝福,数量不可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努力也消灭不尽。
陈白起由始至终都没有阻止过这两人,却有些无语这种停不下来的幼稚行为,她收回视线:“射下来又如何,发生的不可更改。”
“陈白起,我从未后悔过自己做的所有事情,唯有一样,便是那日心软没将你留下来,否则今日你也不会有机会跟我讲……”后卿情绪不明地笑了声,将话继续:“发生的不可更改。”
陈白起也想到那一日在赵国的情景,是她耍了心机带着陈父顺利脱身,那时候他会没有后手吗?不尽然吧,可他还是妥协了,只怕最终鱼死网破,想给他们之间留一丝可以“两情相悦”的余地,不将事情做绝了。
可最终,将事做绝了的却是她。
她承认自己有时候挺渣的,可她不是没有心,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的付出与改变,可她不能够动心,不能够喜欢,因着压在身上重重的壳无法脱身,她什么都不能够给他……
陈白起终于对上他的眼睛,那双将她牢牢锁在瞳孔不放的优长眼眸,她张翕着唇,不受控制地问道:“如果……”她的声音在半途倏地停下,因为她余光扫到楚沧月在后卿身后静静地注视着她,光打在他脸上,高挺的鼻梁下半张脸都是阴影,不知何时他没再看孔明灯,而是在看她。
他面无表情,但看她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深切、那样的安静,却又让人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孤寂空凉。
“你想说什么?”后卿迟迟等不到她的后话,他莫名觉得她接下来的话对他很重要,便上前一步,追问道:“如果什么?”
陈白起一触及楚沧月那双平静的眼眸,蓦然清醒过来,话却再难续上。
如果什么?
她话语一转,出声道:“话既已谈完,便请二位离开吧,今日城中大喜,城门延迟一个时辰关闭,现下出发正好可以赶上,否则惊动秦国尉兵,只怕你们这些人马难平安出秦国。”
她挣开手,一转身,身后秦守卫便上前挡开他。
透在后方越看越憋气,尤其看到“陈芮”要走,便直接搭弓一箭射入秦卫身前,那箭尖带着迫人的风气直逼胸前,秦卫感觉到危险手足无措,脸色煞白,却是根本躲不过。
“透!”娅惊呼一声。
他怎么敢,现在这种场景根本不是他能够插手得了的,万一惹怒了哪一方都是件麻烦事。
这时,身方一只手搭在他肩膀,及时将人扯开,那箭落空直直射进了后方喜台的阶梯,那覆了真气的一箭威力巨大,十几级木头阶梯毁了个大半塌垮下来。
“谢、谢太傅救命。”
死里逃生的秦卫看到这恐怖的一幕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方才若不是太傅去而复返拉了他一把,此刻他只怕是开胸破腹了。
陈白起让他们离开些,再抬眸,凉凉一眼向透的方向瞥去。
透一身银甲梨树白净俊傲,虽觉来自陈白起那一眼的压力加身,脸白了白,仍旧傲气抬了抬下巴,却不避不躲地嗤笑一声:“他们算个什么东西,亦敢拦在吾主面前?”
他不敢对她动手,因为她是主公所爱之人,但若谁敢挡在主公与她之间,让主公难受,他会拼了这条命不要,遇神杀神。
“你是想跟我动手?”
异常平静的声音反而让人背脊发凉。
透脸皮一僵。
娅亦急了。
后卿这时走过去,挡住了陈白起看向透的高压的视线,问道:“那你是想跟我动手?”
他看着她,一双眼眸如同一块暖玉浸水似乎能包容一切,亦像春阳下漾着微波的清澈湖水,令人忍不住浸于其中。
当然,这一切都是只是假相。
透顿时压力一减,不由得暗松一口气。
他对自家主君的维护感动又激动,在心中加油呐喊,干得好,我的主公!
陈白起一对上后卿的视线,气势滞了滞,然后便沉默了。
像一头凶兽刚一露牙,便遇上天敌,不想面对,毛绒绒的身躯一裹便滚成一个圆球遮住眉眼,干净团成一个无害而无辜小动物眼不见为净。
后卿看到这样的她,心中既是气又是好笑,原本心中如泡水的堵塞暴戾与对她的怨怼恨恼,也奇异地也消散了些。
他虽早知她的态度,却仍旧不死心道:“跟我走,你要这天下,我给你,你并非秦国不可。”
她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我非秦国不可。”
主都认了,还能离了咋地?
他不懂,她也没办法跟他解释清楚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说的是实话,可落在别人耳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见她这般冥顽不灵的选择别人,后卿眼中刚升起的温度一下又冷了。
“若我……非要带你走呢?”他低下声音,那又磁又慵懒的声线一下便染了危险的音调。
他身后的军队也开始有了蠢蠢欲动的征兆,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即可为他冲锋陷阵。
陈白起也看出他的认真,他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来带走她。
她也早就料到或许会有闹翻动手的可能,是以提前做了足够的准备,只是非到最后一刻,她不想在这里与他兵戎相见。
见她不吭声,但有时候沉默便代表着答案,后卿却还是问道:“你铁了心要留在秦国?”
他又问了一遍,是坚持要她亲自回答。
陈白起吸了口气,清晰道:“是。”
他欲抬步上前,却见一直站在后方的楚沧月走了过来,并挡在了陈白起与后卿之间。
不说后卿,连陈白起都有些意外他此时的举动。
“楚王,这是何意?”后卿似非笑非地看向他。
两个同样出色绝伦的男子相对而立,一个雪衣如昆仑山巅久年不化的雪魄所铸的玉人,一个红衣如罂粟般神韵高贵而优雅。
后卿见他那副挺身维护的清冷高岸姿态,眸中深黯一闪而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后卿,有孤在,你要带她去哪?”
他淡淡出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
两人之间的仇敌身份可回溯到少年时期,十几年的恩怨早已刻入骨髓,但却没有想到,这一次他们会是以这种形式与对方见面。
正所谓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情敌更是。
后卿漫声道:“楚王你不觉得,你真像一条被抛弃的狗,哪怕主人将你赶走,还是可怜地忠守在门口不走?”
楚沧月面色不变,被嘲为犬亦不恼怒,只是神色更为冷峻低温。
他只淡淡反讥以唇:“现在赶不走的人,究竟是谁?”
后卿与楚沧月两人身量差不几,一红一白,如同红白梅枝开两极,盛放傲视,这个自主公要打擂台,他们身后各自的队伍亦剑拔弩张起来,直指对方。
当着她面他们要对上,陈白起自然不会放任不管。
“别在我这里动手,否则我只能亲自请你们离开了。”她的声音如一柄亮剑划破凝滞的空气,直直插入众人心口。
只见枫林一下有了异响,树叶沙沙,风声沙沙,安静的枫林好似一下有了不一样的不安感觉,黑暗之中有什么让人警惕又危险的视线盯注在他们身上,就像山中出没的狼,冰冷而杀机,它们伺机在暗处只待猎物最放松的那一刻,一扑咬杀。
这股视力远比他们在场的人数更为庞大密集,赵、楚两军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全身紧绷。
“为私,我可以当作今日没见过两位,可若你们将事情闹大了,这便是公事,身为秦国监国,我将无法置之不理。”
两军的人马愕然地盯着这个今日成为新嫁娘的少女,恍惚之间好像忽然冰水灌顶,异常清醒,她总能让人在无意间对她放松警惕,又在某个瞬间发现她的强大无比。
是啊,他们怎么能够忘记,这是秦国,而她,是当世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秦国太傅,陈芮,一个以女子之身压倒整个秦国朝堂众多丈夫英勇,成为一国监国,行主君之职,代国之政权。
她如今可以说是秦国朝臣的权力巅峰。
要知道从她默默无闻到天下闻名,这才用了多久的时间,她便做到了许多人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
第二十章 主公,刺杀(一)
在别人的地界,就算是条龙也得暂时先盘着,这道理谁都懂,之前嚣张的两军一下有了些许危机感,不再专注于死钉对方,而是有意提防起四周的动静。
于是两方对垒,变成了三方对角,谁也没有轻举妄动,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平横,只待他们家下命令的人的指示。
看着四下早已埋伏起的幽冥军团,后卿并不意外,她做事向来就是走一步看十步,老谋深算,她都料到他们今日要来了,岂能没做准备。
自陈白起开腔打断他们之后,后卿便一直看着她,清清淡淡的小脸哪怕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有种说不出来的绯丽,哪怕在万千枫林当中,她亦是最致命的吸引。
他知道今日是带不走人了。
不是因为楚沧月,也不是因为幽冥军,而是她的意志没为他动摇。
不……或许曾经有那么一刻有过。
他看着陈白起,她如今这张脸很好看,比起“陈娇娘”与“陈蓉”那会儿都更精致漂亮,但他看她,从来不是看脸,他总是在追寻她那一双眼睛,认真而专注,那是一种让他心颤的目光。
没见到她时,他脑子里转过无数的手段可以用来拿捏她,毁了她,毁了她就好,这样一来,她就会独属他一人,他明明这样想的。
但一见到她,人便不受控制地对她心软、妥协,乃至恨到心尖发痛,亦在想着为她留退路。
多么可笑啊,他的追逐换来的是一次一次的被放弃,可他的腿就跟废了似的,偏生要固执地留在原地不肯离开。
楚沧月说得对,撵都不肯转身的人,是他。
可能怎么办,人这一生都有一个命定的劫数,迈不过也避不开,除了沦陷得越来越深,别无它法。
她就是他的“劫数”。
他——在劫难逃。
想起她的那个言语未尽的“如果”,不知回想起什么,他越过楚沧月,脚下踩到一盏被燃烬残骸的孔明灯架,咔哒的断裂破碎响令他顿住,他垂眸,看到孔明灯有一部分没有被火烧完,上面有人用朱砂淆墨写着八个缠绵悱恻的小楷。
多想不折手段地将人带走,她的不愿、她的想法全然不顾,他对她的贪欲日复一日,早已缠绵成一种植入骨髓的病态,可他的心显然不够她狠。
谁能想得到,被各国朝臣君王称作狼子野心,行事从来手狠手辣,无所顾忌的这么一个人,到了她那儿就跟换了一副心肠似的,她随意一揉捏,便软得一塌糊涂。
他定眸失神了半晌,然后弯腰从孔明灯上撕下那小半块没有烧毁的焦黄纸,他掸了掸上面的灰,字迹仍清晰可见。
“陈白起,我知道你方才要说什么,我允你。”
陈白起一愣,一开始不明所以,但稍一回想,便讶异地看向他,瞳仁有细微轻荡的波动。
一圈一圈泛开的涟漪,越积越广,最终掀起了波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她颦眉问道,有些看不懂,他是怎么理解的。
他抬眸,玲珑玉眸微潋,薄唇勾起浅淡的弧度:“我自然知道,倒是你,还记得你留在赵国的那些人质?”问完,不等陈白起接话,他盯着她的眼睛,又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但凡让我知道你与谢郢衣成为真实夫妻,那么我就将他们一个个剁成肉泥,做成吃食送到秦国太傅府上,让人分而食之,你知道……我做得到。”
真实夫妻?
他是让他们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妇?
陈白起受到他的“威胁”,想起些事,便道:“这是你的条件?”
当初她离开时的确答应了他,赎人时任他提条件。
“这怎么会是条件呢?”后卿不以为然,他与她说着话,一边走近她,这一次楚沧月没有插手,他将手中折起的纸轻轻放在她的手心:“这才是,我的条件。”
陈白起下意识看向手中的纸,纸上有斑斑血迹,这是后卿手上沾染上的,不多,因为他的伤口不大,血已干涸止住,她知道这是他方才从地上孔明灯上撕下来的……这上面,写了什么吗?
她没有急着看,而后卿也没有催着她看。
至于他所说的威胁,那是真的威胁,除非她真的不在意她手下那么多条人命。
陈白起不在乎吗?
不,她当然在乎。
所以,这对于后卿而言不是拿来谈判的条件,因为他手中有筹码,又何需多浪费一个“条件”。
后卿跟楚沧月到底不是头脑发聩便一怒为红颜的小青年了,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引发这一场小规模的三国群战,但这场战争,迟早要来的,这是他们心知肚明的事。
不在此处,却会在以后。
后卿上了马车,撩起黑蛟纱帘,视线落入光照不到的黑巍幽林之中,赵军规列整齐在后待命,肃静的黑夜里,他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凉。
“陈白起,你要记住,今日之事在我这儿……永远都过不去了。”
她穿着嫁衣嫁给别人这件事,会永远像根刺一样留在他记忆中。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陈白起的心上,在他带着赵军离开了很久,陈白起都站在那里,没有动一下。
“你在意他。”
陈白起听到楚沧月在说,但她没有回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陈白起……没用的,我不可能放弃你的。”
她转过身,眼神莫名地看向他。
他淡淡道:“就好像,你会放弃你的命吗?”
陈白起怔然。
他朝她笑得苦涩而温柔,像他又不像他:“后卿与我不一样,他可以在你那里得到优待跟宽容,但我没有,因为那些早些年便被我挥霍掉了,所以我没有资格强求你做什么。”
可后卿却可以理直气壮地诉求跟发怒。
后卿走后,楚沧月也没有久留,他没有强迫,也没有要带她走,当着她的面,他不会做什么,他只会按照心中所想,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让她再无别的选择。
他临别时,留了一句话给她。
“我等你,这一生,到我死的最后一刻,我都会等你回头。”
当婚礼现场再次空荡一片,只留下一片凌乱的脚印跟狼藉,陈白起看着跟飓风过岗的婚礼现场,乌黑的眸子清清淡淡。
她觉得呼吸有些不顺畅,火光摇曳将影子拉扯得支离破碎,她一手撕扯掉了身上价值不菲的新嫁衣,里面穿了一件贴身单薄的玉兰蔓枝盘扣常服,袖臂窄直,下摆如兰花散绽开来,她视线不经意扫过地上摔碎的杯子,然后定住了。
这样一个普通的杯子,上面是有暗红的血迹,但方才的他们却好像争夺什么至宝一样重要。
它有什么特别的?
她伸手,这时,她看到手中无意识捏紧的纸,这是后卿离开前给她的“条件”。
她慢慢将它摊开。
借着火光照耀,上面清晰写着八个字——鸳鸯璧合,终身之盟。
陈白起勾唇笑了一下,然后却又笑不下去了。
“鸳鸯璧合,终身之盟……”
她轻轻地念了一遍,脑中却想起他的另一句话。
“陈白起,你要记住,今日之事在我这儿……永远都过不去了。”
她低下头,神色融入一片黑暗之中,无人能察觉。
身后的秦卫迟疑地上前:“太傅……”
“走。”
她只轻冷地吐出一个字。
他们忽然有些察觉到气氛不同,犹豫了一下,便带着人退离开来。
当只剩她一人独处时,陈白起抬起脸,眼中无泪,但眼睛却红得像快要哭了一样。
她像自言自语似的问着:“为何要这么做?”
叮——
系统:恭喜人物完成主线任务——“恩断义绝”,所获奖励已发放,请注意查收。
任务详细:主线任务——“恩断义绝”,身为秦国监国兼太傅,百官之首,理应做好表率,你有义务以身为责与别国君主肃清干系,保持该有的立场,请以决然的态度以示明心。
注:此任务不可拒绝。
失败即s级惩罚。
s级即最严厉的惩罚,这表示这个任务只可成功,不能失败。
达成目标要求:(1)必须明确讲明自己的立场与对方划清界限。(达成)(2)以物明志,以示破裂的关系。(达成)(3)言语伤害或行动伤害择其一达成。(达成)
“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主线任务?”她平静地问道。
里系统这时出来了,它冷冰冰的电子音没有任何情绪:系统所有任务都是通过精密计算最有利用人物升级成长而发布的。
陈白起克制着发冷的情绪,道: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可有些事情我不想被逼着去做。
里系统自不会知道她的心情,他只是一组没有感情的道ai数据:天下只有一个,多余的感情并不会让你更顺利地完成任务,你该学会取舍。
她冷嘲:“你们系统还懂人性啊。”
冷冰冰的电子音依旧平静:“不懂……陈白起,你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牵挂这些情爱,你被召来这个世界的本来目的就是为了辅助天下之主,你只剩下十年时间,你已经开启了最终任务,所以你不会再有转生机会,也没有多余的寿命挥霍。”
“你若无法在规定时限内结束这个乱世,达成制霸战国,统一天下大任,那么除了你自己会受到身消魂散的惩罚,这个世界也将会因为分裂、君侯霍乱,持续再上百年的战乱,届时天下大乱、灾祸连绵,你在意的,不在意的,皆会受其所害,不得善终。”
她听后,缄默了许久,才哑声道。
“这是你的预言?”
“这是根据大量的数据推测出的最坏结果,若没有系统干预,这将是这片九州大陆毁灭的伊始。”
“那么完成了最终任务,是不是我便可以彻底自由了?”
“是,到时候系统会与你解绑,在你完成最终任务之后,除了送返你回到你的现世,还可允你一个愿望,什么都可。”
愿望?
什么都可以啊。
她知道系统的能力,它许诺的愿望的确值得人期待。
她会好好地想一想怎么用它。
“十年啊。”陈白起轻叹一声,想到她的十万里长征之路才刚整列好队伍踏上征途,十年听起来长,实际上真正投入进天下这般纷乱的棋局之中,它却是变得分秒必争。
“那就来吧。”
她仰望天空,之前的孔明灯被射下了许多,如今只剩寥寥十几盏在空中飘荡浮游,在一片漆黑的夜里,它很显眼,却算不上多明亮璀璨。
“我就拿这十年来赌一个将来。”
——
楚军低调又迅猛如黑海浔龙一样穿梭峡谷崇山峻岭间,马蹄包裹了棉布,借着星月微弱之光照明前路,即使如此,他们骑兵冲震动地面造成的响动仍旧惊动了四周野林的动物,时不时有受惊的动物从黑黢黢的林间飞掠而去,鸟雀扑楞飞天。
这时,前方两道隘口横切出一队人马,寒光像雪花一样大面积扫来,前哨开路的骑兵眼睛一时被迷住了,但却知道不能闭眼,他们忍着酸痛,直接弃马往旁边处一滚落,只见一马当先便被分尸撕开了几瓣,血像泼一样洒了满地。
后方的队伍接续赶上,察觉前方不对劲,便急勒住马匹,楚沧月在一群高大的军汉簇拥之下,一身披霜戴寒在前,他肩上罩着繁纹月白披风,利拔挺姿,清冷俊美的眉眼似天神一般令人畏惧。
他看到前方血泊之中的军马残躯,漆黑的眸子一片深黯,稍一转念,便明白了发生什么。
“后卿,半路埋伏在此截道,不觉行事卑鄙?”
冷到人骨子里的声音在空旷辽远的峡道传响开去。
“楚王这便有些冤枉人了,这可不是孤做的。”半山坡之上,一棵歪脖子山楂树边,后卿摘下檐帽,玉面温卿,额间血玉光华流转,不经意一笑,让人如怡春风。
月光之下,他面容虽有些模糊不真实,但那刺眼的虚伪笑容却清晰地映入楚沧月眼中。
他的人在身后驻守,延伸至整了山头,方才埋伏在隘口处人马的装束不像军戎的刚硬利拓,反而似游散的阴柔刺客作派。
楚沧月知道后卿这人虽谎话连篇,惯作虚伪之事,但却有一样,他会弄玄虚狡诈布局,却不会做过的事不承认。
这么说,今晚还有第三方人马来了。
第二十一章 主公,刺杀(二)
他从后卿身上收回视线,冷冷地看向前方,只见黑暗山壁与壁影之间,攀足凹陷的位置有人趴在石头上跟壁虎、爬虫毒物似的屏息蛰伏一动不动,若非视力极佳,不易分辨出那是个人形弓背蜷缩趴着。
两道分插夹缝的正中央半空上,有一道瑰冷的身影凭空而立,仔细看,从冷壁石隙中穿插布满了数不清的玄丝织就的一张网,他便踏在网上遥遥朝这边望来。
来者不善,那风雨欲来的架势光凭对方摆出的姿态便可窥一二。
山涧乌云散开后的月亮又圆又大,起伏巍巍的山坡树影婆娑,好像月光的碎片被风吹了起来,只见一个容颜足以叫人移不开眼的少年,他如黑鸦般的发丝垂落腰间,鹿眸眼型天生自带纯然的无辜感,撇开现下阴森鬼蜮的环境跟气氛不说,他身上有一种干净稚然的美感,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异域人?”
他虽皮肤白皙不同于北狄人那般深色,但那极具地域风情的装束却是与他们中原人不同,他没有束冠,头上用一根红绦长绳高高扎起,两条细长的绦线从发间垂落胸前,既有一种少年的英气飒爽,流畅的面部轮廓线条,尖细的下颌,亦让他有种妖异的中性美感。
一片色的长袍,不似当下的宽袍样式,而是恰到好处的松紧,开肩处飞檐,比起胡服少了些粗犷,腰间束紧,从胸腹处收敛,比起深衣又少了些飘逸风流,它更适合少年一动一静,让他如少年高手般俊雅流动又干净利落。
“白马子啻。”他偏粉的菱唇淡淡出声,偏偏一头,清渗的眸子融不进光照。
这个看起来既像带少年气又似青年一般莫测的男子,有一种让人在惊艳后徒然生起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楚沧月却琢磨起这个名字。
陌生,却又似哪里听过。
对面的人抬眸,像落鸿坠落一片落叶,起风,又平息,平静波澜的眸子锐减了几分他面容上的年龄弱气,让他多了一种帝王才有的君临霸气:“孤的名讳。”
孤?
再联和一下少年的衣着气质,谈吐话音,一个人的形象与之重叠在了一起。
——南诏王。
“是你。”
楚沧月记起来了。
他台案上曾摆置过一份他的资料。
少年君王鸦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在死地你侥幸活了下来,但不会次次如此幸运。”
楚沧月闻言笑了一声,但他的笑却别人不同,那是一种月光浸霜的冷质感,那舒展开来的眉眼,煞气凝结成了浓重的杀意。
“周王朝的人啊……之前的帐还没有跟你们算呢。”他微微上倾些身子,低压声量,眼神却扼住白马子啻周身:“来得正好。”
他的颓废与无谓早在得知陈白起还活着的那一刻便消散无踪了,如果这阳间还有陈白起,那楚沧月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他不舍得去没有她的世界。
所以,当初在他有意无意随之任之的事,事后彻查,便也非全然不知这其中内情。
他又看转过视线,看向上方只差摆案品茗一样悠闲看戏的后卿所在:“当初在死地发生的事也有你的手笔吧。”
后卿弯唇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孤只是作壁上观一事外之人,你们之间恩怨总扯不到孤的头上吧。”
“恩怨?”
楚沧月并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恩怨,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后卿看了白马子啻一眼,这里倒是好心跟楚沧月解惑:“话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哦,你或许不知,陈芮,曾经失智过一段时日,那时她叫白马子芮,便是这位南昭王白马子啻的王妹。”
楚沧月的确不知道这些事情,但这也并不能影响他。
一提到“陈芮”,白马子啻的心情一下便恶劣几分,他本就不喜这些啰嗦的开场白,直接手臂一扬,暗处一直静谧背景的人形怪开始有了动静。
咔咔——
关节摩擦的生硬声响,累累汇总如风吹起沙细细密密,像阴戾的老鸦从林中嘎声扑翅,成了一种让人牙酸的诡异声响。
楚沧月不动声色地感应四周,眼色倏地射向白马子啻,眼神已然变得不一样了。
“是吗?”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不以为然,或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即便他与白马子啻结怨是因陈白起那又如何?
“一个要杀你,一个要救你,你说如果是她来了,会选择谁呢?”后卿本来隔岸观虎斗心情还挺愉悦的,可惜一提起那个狠心的,好似这心情便不如他预料的那般好了。
一个曾经拿命相护的前主公,一个失智后全心依赖,朝夕相处的前兄长,两人与她的关系都曾经那样亲密无间,提起就让人心情恶劣。
如此正好,自相残杀起来吧,最好谁都活不成。
白马子啻没有动静地站在原处,但他身后渐渐聚拢了许多阴影,形成一片让人不安的压势。
“主公——”勋翟召集队伍准备行阵。
楚沧月却伸臂:“你们不必插手。”
上头还有一个不怀好意的后卿还在,要说他跟这周王朝跟南诏王之间没有任何干系,他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他必须留下后手,以防万一。
勋翟等人显然知晓他深意,沉着脸颔首。
楚沧月伸手于腰间取出一柄剑,这次他没有重剑蟠龙,而是选择了一柄冰心秋水剑,此剑身薄软,蛇一般灵巧柔韧,出行贴身携带更为适合。
本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场战斗,但既然遇上了,万没有退缩躲避的道理。
白马子啻见楚沧月一身月白素袍,面容俊美,如天山之雪高傲绝尘一世不可触碰,这人倒是生得好,虽说应该不年轻了,却长了一张看不出实际年龄的脸。
也难怪能哄骗得“陈芮”对他与众不同。
“你为什么会来她的婚礼?”白马子啻道。
他的声音在夜色微凉之中,有一种没有情绪的空灵感。
楚沧月并不打算回答他。
“她今日美吗?”
他朝前一步,衣袂腾空翻起,细丝缠绕他周身,月光下像光线一下若隐若现,而他,如修行妖灵临世一般。
这时,楚沧月终于开口了:“白马子啻,既是如此好奇,你为何不去参礼一观究竟,却守在这里?”
他低下眼,神色有些古怪沉吟,自复述一遍:“为了什么?”
他好像想明白了,然后朝楚沧月一笑,那张面容乍看之下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纯净,非烟尘人间,满是星河,但往深层一看,那白森的牙一下有了嗜血的弧度。
他喟叹一声:“自是为了让她后悔啊。”
“杀了我?”楚沧月闻言没有什么表情,但喉中却不明所以嗤笑了一声。
白马子啻难得跟他多讲了两句,他用一种平静的诉述口吻道:“我了解她,她好像有一个重要的目标需要实现,是以绝不会为了一个不重要的人浪费任何时间,可她却愿意陪着你,为了救你的命一路相陪随行,她在意你,在意到连她要办的要紧事都可以延后,以你为先。”
楚沧月从他口中听到陈白起对他的在意,心情复杂,只觉这是一件让人不禁神魂摇荡又觉荒谬的事情。
心尖倏地泛起一阵密密的痛,但从缝隙中又溢出丝丝的甜。
“可她要救你,孤便要杀你。”
可楚沧月却有些沉浸在与陈白起曾经过往的点滴相处,从难堪回首中抠出甜意,他眼底的冰封像破裂了一样,慢慢浮起轻轻摇曳的光晕。
“你很高兴?”白马子啻很是懂得欲使其疯,先使其狂的道理,将先扬后抑完美地发挥在敌对手身上:“可是你那点特别,好似已经到头了,她今日成婚了,她这一生一世,都永永远远地属于另一个人,至此她的一切,将与你无关。”
他偏过头看他,恶劣地问道:“你还高兴吗?”
楚沧月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当被刺痛了最在意的柔软位置,仍旧难以控制心潮起伏。
他额心的红痣如梅落诛砂,比红更红艳,一张冰雪般的面容微白,冷笑一声:“孤既不重要,那何来你认为杀了孤,会令她后悔一说?”
“无所谓。”白马子啻淡淡撩动眼皮,又上前几步:“宁可杀错,不会放过。”
今日本不是他来的,但他却想来,只为看她一眼。
但最后,他却并没有去见她。
他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甚至,他们还是仇敌。
他生来便注定是一件南诏国用来复仇的工具,他一直被关在水底,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教他什么是感情,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去体验什么叫正常人的爱恨,他也不需要这些情绪。
可是这些他不懂的,在他还没有察觉时,她已经悄然地教会了他。
而这也正是他灾难的开始。
回想至今,她总能叫他感觉到难受,比起欢愉的感觉,她留在他身上的痛好似更多。
“白马子啻,你其实真正想让她感到后悔的,是她放弃了你,选择了巫族吧。”楚沧月用一种看穿了的眼神盯着他。
白马子啻神色一下空了,一瞬,他伸手遮挡住红意蔓延的眼睛处。
“烦死了。”
顷刻间,白马子啻戾气冲发,那一涌而上的傀儡如云速度肉眼难辨,一大片黑影如同乌云密布地笼罩在头顶,楚沧月一抬头,只见杀气如激泉冲流而下,若是一般人瞬间便会蒙蔽了眼鼻,绞杀成肉碎,但他却气敛于周身,瞄准其围攻的薄弱点,剑气为先,划破出空隙位置,破阵而出。
他衣浮如云,袖袍猎风,闪立于半空,左侧一下扑来一道凌利的黑影,他反应极快,反身一剑,剑落在比铁更硬的躯壳上只划出一道划痕,他颦了颦眉,攻其背部、关切、头部、颈项,一一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