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主公,软肋
她穿着一袭曲线玲珑的白鳞甲衣,寒光朔雪,身后披长猩红如日霞,随着她挪步朝前,空无一物的手心幻化出一柄四尺长剑,剑身萦绕着风搅云涌的雷霆电鸣之势。
系统:空气重力增至十倍。
呃!
阵中所有人第一时间感到了肩背如砸重物,百千之重,膝盖一软,险些跌跪在地,而与之相反,“陈芮”的步履承青风相送,轻快似小鸟于空,迎风而至,无视四周蓦然增加的阻力。
她挥剑劈来,万钧之力劈天盖地卷来,地表惨鸣龟裂,空气被挤压痛苦尖鸣发出如万鬼齐唳直撕耳膜。
他们本就受困于重力加身,好在阴欗芳立即发出音盾微阻了片刻,笪携他飘闪而去,而白马子啻亦在第一时间带着周王朝世子转移了中心地带,否则他们便会如同那一片翻裂炸开的废墟一般被夷为平地。
“重羽!”
周王朝世子看着好像一座杀神在靠近的“陈芮”,他们脚下的土地好似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他舔了下干涩的嘴角,深沉的眸子雾霭成城,终于有了几分危机感。
巫马重羽算是这几人之中看起来最轻松的一个人了,他倒没有因为“陈芮”那恐怖的战力而心生动摇,而是抬眸望了一眼上空,那只飞在半空中看起来不详又幽暗的蝴蝶。
说它是“蝴蝶”倒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乍一看它是一只蝴蝶的大体模样,但仔细一看里面的真实构造却是一片扭曲漆黑的混沌线团,那里面掺杂着太多负面阴暗的东西导致人眼注视久了,竟有种魂魄都要被吸食进去的错觉。
“确定要动手了?”他收回视线,语气散漫,像穿过风涧流谷的风,令人皮孜滑过寒意。
他这么认真一问,周王朝世子倒是又犹疑了一下,他衡量的是若不能够一举歼灭,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政治家行事总不是看眼前得失,而是论最后的成果,现在动手很容易将隐藏在深处的敌人一并引出……余光不经意瞥过白马子啻。
周王朝世子的思绪一下被打乱,有些嘴角抽搐地看着他。
好家伙!
他完全无视“陈芮”制造的重力空间,也没有硬撑着被压弯腰的样子,那气定神闲到懒散的姿态,就好像他一个人是“无辜”的。
对于这种差别待遇,他的心态瞬间失衡了。
他与巫马重羽对视了一眼,嘴角拉弯。
周王朝世子一笑,对前方准备再度动手的人出声道:“陈太傅,不知你可还记得那日郫县失踪的谢郢衣?”
风一滞,好似一下霜冻全川,万籁寂静。
嘶,感觉一下又回到了冬季啊。
许久,一道辨不清情绪的声音响起。
“人是你带走的?”
见“陈芮”被周王朝世子的话吸引走了注意力,巫马重羽五指凭空一抓,身上金乌暗术如浓稠欲滴的液体掉落,然后化成一具具贴地滑行的黑色纸片人,它们从地底挣扎着站起,然后扭扭曲曲、歪七竖八转圈,再一级跳一级,一跃而上,直至攀上天空之上的蝴蝶背脊,它们下一刻,黑糊糊的面上张开了两排锯齿,像蚂蚁钻一样整个钻入啃噬洞缺。
这一手,普通人看见只会觉得怪诞无比又毛骨悚然,但懂道行的人却知道,此等乃暗巫之术的高级术法,非寻常玄士可做得到的。
系统:空气重力失效,恢复正常数值。
系统的提示让陈白起立即察觉到了他们的打算,只见巫蝶被巫马重羽的暗术撕碎大半,重力结界也不复完整,她一拢袖,便收回了黑巫蝶的负面影响,刹时暗沉的天空重新恢复了光彩,但由于巫马重羽施下的雾界仍在,则他们四周的环境仍旧是浑浑噩噩、模糊不清。
那压得人快窒息的无形重量一消失,终于可以挺起腰板站起做人,周王朝世子摸了摸脸上的面具,再一抬首,两排黑衣斗篷人从雾中骤然出现,他们如铁块傀儡一样坚固在站在他身后,这种装扮赫然是当初带走谢郢衣的那队人的服饰。
这时候的周王朝世子好似一下又变回了陈白起一开始在死地时所见他的第一面,一副运筹帷幄的幕后之人,他慢条斯理道:“若我说,只要你立即让秦军撤兵,我便放了谢郢衣回来,不知太傅意下如何?”
他对上的是陈白起漠然无情的瞳仁。
“哈哈哈,果然啊果然,在你心目中,野心抱负才是你想要的,好在我也没有指望他能发挥多大的用处。”好似这个结论让他很愉快似的。
陈白起也不在乎他怎么讲,她只是用一种起誓的口吻对他道:“谢郢衣若死在你手上,那么你周王朝连星二十一座城,古月寨,死地的黑骑营,还有南漠的游牧骑军,你所有明着暗地的势力,只要我陈芮一日不死,便会在有生之年将它们一一连根拔起,连着凶手一并送入地狱给他当赔罪之礼。”
周王朝世子这下没有了笑意,眼底的暗涌起起伏伏:“赔罪?只怕他受不起。”
她竟知道这么多啊,看来她不仅通过“君授册”找到了“幽冥军”,更是彻底收服了他们!
陈白起一字一句道:“我陈芮的未婚夫,即便是拿你整个周王朝来赔,都受得起。”
听到此处,周王朝世子已是面无表情,要说反应最大的还是白马子啻,一直将“陈芮”存在视为空气的他,这一次却猛地看向了她。
他倒不是因为她与周王朝世子口头之争放的狠话,而是因“未婚夫”三个字的刺激。
她竟当众承认了谢郢衣是她的未婚夫?!
她竟真的应肯了与天命族的这一桩荒谬的婚约?
“他既然于你如此重要,为何你却不肯为他牺牲一些利益,不过输了一场仗罢了。”白马子啻似三九寒冬冰泉水一样沁凉的声音响起。
陈白起没想到白马子啻会在这个时候插言,下意识回看了他一眼:这是输一场仗就能够解决的事情吗?她若妥协,谢郢衣便会从此彻底成为她的弱点,变成别人拿来要挟威逼她的存在,这于她,于谢郢衣而言,都是无法接受的后果。
白马子啻像阴绵的细雨一样围绕在她周身、湿冷的语调渗入她灵魂:“怎么不说了?莫非是他不值得?一个你可以将他生死置之度外的未婚夫,想来也不会有多重要吧。”
对于平时常常以眼神表达一切,沉默寡言到像自闭少年的君王,陈白起对于他此刻话多起来都可以自问自答十分不适应,有一种想让他自行消音安静的冲动。
“不知南昭王现在是以什么立场来问我这些话的?”陈白起直接反将一军。
白马子啻瞳仁一震,接着面色如厉鬼一样苍白,他手臂朝后一伸,透明的弦线便刺入了黑色斗篷队伍中,只听其中有几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声,下一秒,几名身型爆涨夸张,面目却僵硬得跟灰白石头一样的人步履沉重地走了出列。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主公,争霸启
见他要动手,陈白起亦无声笑了下,眸沉如幽水,手上尺锋长剑光芒暴涨刺眼。 直接表明态度,若要开战,她随时奉陪。 周王朝世子见他刚拉开的谈判局面被白马子啻这么一瞎搅和,又是一出鸡飞蛋打,他黑下脸,头痛道:“南昭王,别忘了你我之间的协议,再者……”他忍耐着压低声线,似被气笑了:“你拿我的人随随便便来当傀儡,抹了神智的人,以后就只是一具没有思想的傀儡,你一出手便直接废了我几名高手,真不知你这是想帮我呢,还是在帮你曾经的王、妹。” “……” 可疑地沉默了一下,白马子啻看向他,微微下垂的睫尾弧度迤逦,凉凉地睨人,却是让人遍体生寒的月光惨白。 “你说呢。” 知道他这性子近些年来越发扭曲,周王朝世子还真摸不透他此时的真实想法,但至少他明白现在明显不是与自己人内讧的时候。 而在不远处的陈白起听到两人不假遮掩的对话,却是不以为然地介入:“我可以是陈芮、巫族的王,亦可以是秦国的太傅,唯一不会的便是南昭国的公主,世子若还认为我与南昭王之间还剩下什么兄妹情份,便未免太小看南昭国与巫族之间的血海深仇了。” 她的话语神色很是平淡,但越是这样冷静的表现便越证明两人之间的裂痕已是深壑到不可缝补的地步。 白马子啻听后耳膜处如同被针尖蓦然刺穿,从脚底处升上的晕眩,让他额心一涨突突涨痛,他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那抠入手心的指甲却快要将皮肉扣出血来。 这下别说是白马子啻了,周王朝世子连“陈芮”也都有些看不懂了。 之前她明明不是对白马子啻还手下留情了? 可现下的表现却又如此的决绝,她到底是真拿他当仇敌,还是念及旧情心有恻隐? 周王朝世子嘴角弯起一丝古怪莫测的弧度,他虽拿不准这两人内心真实的想法,却也无所谓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此番前来只是测一测这“陈芮“到底水深水浅,顺便看看白马子啻经上次之役,是否对陈芮仍心残余念,如今看来,两人不管心底是如何看待对方,但在战场之上鲜明的立场划分,令他们之间是不可能再恢复如初了。 不过这一趟一探虚实,方知“陈芮”此女远比他想象得更难对付。 可惜了……这样的人物当初放任她就那样随意地离开了,若早知今日,就该趁其彼弱时当杀,便不会有这后续一系之事了。 现在若集他们众人之力或许也可拿下她,但这其中的凶险却从方才的短暂打斗可见一斑,想要杀了她,只怕代价太大,另则……他竟从不知,她背后竟还有那样的人物在为她保驾护航,她的身上到底还隐藏着多少他们不知道的秘密。 内里风起云涌,表面上周王朝世子的城府足以令他表现得风清云淡,他拦下了两人之间的一场即将上演的“兄妹相残”,也不似之前拿出“谢郢衣”来威胁“陈芮”时的咄咄逼人,他刻意挡在阴森鬼翳的白马子啻的身前,与“陈芮”面对面交涉。 他面具下一双深邃无铸的眸子明暗转铎,乍看明了,却穿透不了那刻意展露的假象,他连表情都可以收放自如,无奈妥协道:“好吧,我也不想与你打得两败俱伤,这样,我们今日只当休战,我绝不动谢郢衣一根毫毛,我已将他放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你若能在明日日落之前找到他,或许他便能安然无恙地回到你的身边,可若超过时限,只怕他的安危……就很难说了。” “是以……”他有些替古人忧愁道:“时间紧迫,陈太傅只当要抓紧时间啊。” 他善意劝说的最后一句,就跟魔鬼的礼物一样,外表包裹得再好看,内里全都是“心怀鬼胎”的毒汁。 安全的地方? 若当真“安全”,又岂会有时间的限制。 果然不容小觑的心机啊,事先便安排好了牵绊她的退路,他想要全身而退,那她若再进一步,他只怕就会狗急跳墙了吧。 陈白起眸光闪烁一瞬,在她看似在“举棋不定”犹豫时,那头早与周王朝世子有了打算的巫马重羽却片刻没有松缓,他将黑伞抵柄一扬,飞起的黑伞像飘落的蒲公英一样在空中旋转,一股股黑气从中飞出,从它的伞芯内飘出的黑气化成了数百个鬼头张牙舞爪地冲向陈白起。 她颦眉,不慌不忙地张开巫力为盾一挡,咚咚咚,不断的撞击的力道让薄如蝉翼的透明盾受到一阵又一阵的震动,但即使如此,它却始终突破不了那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防线。 虽然巫马重羽的暗巫术对陈白起耐何不得,但却相当于也被黑气困住了手脚,她察觉到巫马重羽布落的雾界开始快速运转起来,那笼罩在四周的黑雾渐渐浓郁起来,像是透明世界被换成了磨砂,它们变成了浓雾将可视范围愈发逼近,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成了虚影,那站在她前方的几人慢慢化成了水墨画中那一道浅显的颜色,触水即化。 站在中间位置的世子在她的面前摘下那张普通得令人不屑一顾的面具,在模糊不清的视野内,他那立挺的五官轮廓若隐若现,但始终看不清楚具体容貌。 “陈芮,期待我们下次再见。” 在他们即将消失之际,北戎首领扎尕那慌乱焦急地冲入迷雾中,他一身污血狼狈,头盔歪斜,很明显是费了很大劲才冲出包围,他看不到他们的具体位置,只能乱转张望着大吼大叫:“世子——世子——你怎么能就这样走了?!” “北戎你们联盟,如今有难,你为何见死不救——?” “世子——” 陈白起耳朵一动,听到北戎首领那奔溃气急的怒吼,现在倒还真不意外这两人有一腿了,只怕对于秦国近期来的一系列内忧外患都与周王朝世子脱不了干系,只看这哪哪儿都有他存在的痕迹便知。 他布了多大一张网啊,以往断层的线索随着阴阳宗巫马重羽出现时,她就洄溯到当初赢稷之死,只怕在那之前,再早之前,他们就开始布局这一切了,目的便是吞并下秦国这一匹即将瘦死的骆驼,若非她阴差阳错搅和进这一趟浑水之中,秦国与小乖如今的命运焉知会如何。 “——你骗了我,你这个骗子,我扎尕那绝不会放过你的——” 他一声胜过一声,讲的是别扭的中原话,浓雾并不阻隔声音,基本上附近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败军之犬,生来何欢,死亦何惜?呵……扎尕那,自求多福吧。” 轻蔑又残忍的笑声中,周朝世子却连眼神都没有多关注他一下。 这几人如同来时那般,去时亦是转瞬无影踪可觅。 只是……他们一并带走了巨! 陈白撤下手,同时情绪不稳之际直接击溃了雾界,恢复了清晰的视界,她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紧了紧拳头。 良久,她收起了面上的一切情绪,那寡淡浓烈的一切神色好似都被她抹去了,只余下一张冷静到无情的脸。 “会再见的,一切都还未完……” 她低声呢喃自语着。 叮—— 系统:主线任务——击退进犯的北戎军,或许你该亲自领兵为将去郫县驱赶走那些野心勃勃的北戎军,而不是安排好一切让下属去完成任务,你选择——接受/拒绝? 系统:恭喜人物完成主线任务——击退进犯的北戎军。 叮—— 系统:华夏九州之战国争霸正式开启,请人物完成麒麟择主任务,并在十年内辅助主公达成最终统一天下霸业。 —— 北戎军的阴谋与野心彻底失败早在陈白起的意料之中,她对于败军之将的心历路程不感兴趣,她要求活抓扎尕那不为别的打算,只想从他口中得知巨的情报。 然而,最终她并未如愿,因为扎尕那在被俘的那一刻,便吞金自杀了。 死得很是蹊跷,神使鬼差。 毕竟在他自杀之前,他还暴怒反抗,意图挣扎逃跑,他口中嚷嚷着不甘就这样被人耍得团团转,他要复仇,他绝不会放过周王朝世子,但下一秒,他全身似过电一般,凶戾慌惶的眼神蓦然有几分呆滞,然后在所有人都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不知打哪儿快速摸出一块赤金咽入喉中。 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那寻死的决心简直刻不容缓。 人死了,也无从查明蹊跷之处。 只是当所有人看到得知此消息之后,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压快将四周空气都抽空的统帅时,都心惊肉跳的低下头盯着脚尖,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声了,生怕惊扰了她。 陈白起盯着扎尕那的尸体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便让人将尸首处理了。 接下来,她有条不紊地交待完战后事务,便领着巫族嫡系一众撤离了战场。 当陈白起不期而至地出现在双子面前时,他们略有些惊讶,但双子向来擅于察言观色,显然已察觉出圣主阴藏下的情绪不佳。 是以,不待圣主开口询问,便先一步禀上她曾派巫堂主吩咐交待下来的事。 关于谢少主被囚的方位。 朝晖道:“朝西。” 这是大体方位。 昆吾道:“山峻路绝踪,石林气高浮,岂无云路分,相望不应迷,梧桐百鸟不栖,止避凤凰也。” 这是所在位置。 双人同时又道:“祸、福难料。” 这是此行卜卦结论。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主公,前尘往事(一)
函谷关一路朝西面走,雨过淅沥的黄土泥石路,渭河分支下潺潺小溪越涧白带飞石溅沫,草绿盎盎,盘树雀鸣茂密,一路摆动路盘走来,东绕西转,上攀下山,车马不便,仅靠着两条腿人力迈动,累得双子是难得脱了一身“高人”的神秘面皮,腿软面青,两眼下垂。
天命族的人向来身体根基要比常人更孱弱些,这或许也是应了那一句话,所有命运赠予的礼物,背后都有明码标价,他们以爻算来推测人命运休咎,甚至还拥有改命的逆天之术,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一种血脉力量,然而哪怕习就了巫术法,却也只能当一名思想上高大的智者,身强体壮的标识向来不会在他们的身上出现过。
巫族中,大部分分支族都存在这种“偏课”情形,但这并非后天造成,而是先天因素,像巫长庭这般既习了巫武体术,辅修了一部分巫术的人,较为鲜少。
当然,像陈白起这种两门皆可全精的更是独一无二。
她转眼,若桃瓣状的眸子清潾潾地打量了一下四处环境,野树白花荡涤瑕秽,白溪秀丽,云雾缭绕,很有意境唯美的一个地方,风吹来幽谷旖旎的清香,让人有一种从心灵到身体都升华了的错觉。
陈白起伸出手,衣袖沿着细腻的手腕滑到了肘弯,她指尖一定,便捻住一片白色花瓣,指尖的粉,与它相映衬,却不知哪一处更娇嫩。
……需要的时候,却始终没有触发血脉预知的能力,看来想凭“作弊”来寻人,终究是空想了。
陈白起在心中无不轻嘲地想。
“这里会是姬发所说的那个位置?”巫长庭在旁也是细致观察。
姬发,就是周王朝世子,他故意用谢少主来牵制圣主的行动,他是笃定他们找不到人?还是说,这又是他的另一个针对圣主的阴谋?
巫长庭朝双子那边看过去,那两人也是在焦头烂额地想方设法,他颦眉道:“可这附近都找遍了,但却找不到什么线索。”
陈白起也扫了一眼蹲在树根底下摆弄卜卦命盘的双子,对巫长庭道:“他说过,必须在日落前找到人,至少说明这个地方不是一成不变的。”
“什么地方,日落后就会变得危险?”巫长庭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危险又是指什么?
是夜间出没在山林的凶猛野兽还是别的什么险恶陷阱?
“发散人先四处寻找,这个地方必然有其特殊性,或隐密,或有时差变化,或者是地底通道之类。“陈白起松开手,花瓣随风飘走。
“连鲲鹏的主仆契约感应都失灵了,这个地方绝不容易寻到。”
两人谈话期间,双子也是再耗神卜了一卦,卦相依旧含糊,只能找到大体位置,再多就不行了,毕竟这年代也没有什么gps精准定位。
这时,那缕缕骚动的风扬起一段清韵悠然的琴声,那曲调莫名熟悉得令人的心悸动,陈白起的神色放空一瞬,抬眸一看,只见流溪高崖处有一人正盘腿抚琴。
暖阳淡,风初停,洒落的旭黄光线勾勒出一道清雅如仙的身影,远处山花烂漫,一曲瑶筝写幽素,若再伴上一行翩翩白鹭,只怕是仙人下凡踏春分。
巫长庭立即变了神色,若非琴音弥扬,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对方的到来。
双子也赶紧从摊坐的状态站了起来,抻了抻衣摆,扬首而望。
其它人在四处搜寻的人听到异样动静也都第一时间赶了过来,随时准备出手。
唯有陈白起眸色动了动,眸若清华明月,澄明颐和,她抬起手来:“不必过来,继续搜寻。”
“圣主?”他们看向她,有些犹疑不定。
“我认识他。”
扔下这么一句话,陈白起便轻盈似蝶地跃身而上,来到了抚琴之人的身后。
风带过一丝说不清的温软体香飘来,抚琴之人挺直的背脊抻伸了一下,手上不停,捻拨按挑,渐渐低音中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一道幽兰白雪之曲袅袅入耳。
静静的颀赏了一会儿,陈白起嘴角吟笑才开口。
“你怎么来了?”
亲近温和的语气。
虽说这样问,但陈白起心底猜测估计是与谢郢衣的事有关。
念及当初分别时他的情况,陈白起又关切了一句:“身上的伤可好些?”
宽松兜帽下,一袭雅致如兰的长袍衣袂扬起一角,黑与白的色泽交叠翻滚,男子听到她的声音,心悸微动,他慢声道:“如果我说,谢郢衣的事你最好不要管,否则只会将自己险入危险境地,你还要坚持救他吗?”
没有叙旧与回答,他直接道明来路。
陈白起面容上的笑意渐缓,沉默了片刻,没有犹豫。
“救。”
琴音嘎然而止。
“你这性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啊。”
那一声轻叹,包含了太多的情绪,莫名让人心酸发涩。
陈白起垂下眼,想到他与那周王朝世子的关系,那纤密的眼睑因翳翳扫落的阴影而显得有几分平淡:“你不必为难,救他是我的事。”
他放下琴,起身,却是反问她:“你觉得,我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冒险?”
尾音上扬得弧度有些大,倒像是增添了几分抑止不住的薄怒。
不想与他争辩这个,因为没有意义,但有一个问题搁在心里太久了,借此机会陈白起问道:“姐夫,当初你为何会与阿姐成婚?”
这个时候喊他姐夫,谁说没有几分服软的意思。
姬韫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虽然知道她在得知他的来历时必然会有所怀疑,但他好似仍旧没有做好刨开一切的心理准备。
他顿了一下,神情遮于黑色帽檐之下,唯有形状姣好的双唇抿紧成线。
他张了张嘴,并不想躲避她的问题,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许看懂了他的意思,陈白起便循着她找出的脉路,抽丝剥茧地问道:“是不是因为阿姆,她是不是巫族的人?”
她与姬韫相识这么久,早就看出他与陈娇娘的阿姐并非两情相悦而成婚,这其中蹊跷不明的东西太多了,而陈家堡那时候也就是一个稍微富余的地主家,她不认为有哪一点值得他这样的人物乔装身份潜入多年,这其中身世明白,来历清楚的一一剔除后,最可疑的便剩下陈孛那个神秘的发妻了。
她想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且身份还不低。”
姬韫想起她现在的身份,再提及以往的事情倒是有些事过境迁的感觉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主公,前尘往事(二)
这句话包含的内容让陈白起心如铅重,嘴角小弧度地动了动,她面上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轻晒。
“或许……人的命运便是如此,兜兜转转下来以为改变了,但结果是规避不了该承担的责任吧。”
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姬韫无法无动于衷,如同心弦被人狠狠地拨动了一下,隐约的颤动却是带着痛意,于是他倏地一下睁开了眼,清润如雪的眸,眼尾处用力微红,定定地看着她的脸。
她是在说她自己,还是在……说他?
良久,他平复下满腹无法倾吐的情绪,用暗哑的声音道:“她是巫姑,却与外族人私下成了婚,或许是她违背了巫族不得与外族人成婚的铁律,犯了族中禁忌的错,所以她生下了一个天生缺陷缺魂的孩子,一、二岁时尤如智昧痴儿,而为了她的孩子,她在一切还没有被发现时,又不顾一切的返回了巫族中,并伙同一个族人一同秘密盗走了巫族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最终方治好了那痴儿。”
故事很简短,但包含的内容却很复杂。
陈白起一顿,稍一回想,便已经猜到了那个天生带有缺陷的孩子是谁了。
然而她更在意他最后那一句话,问道:“她带走了巫族的一样什么重要东西?”
她想姬韫与他背后之人或许便是为了得到那样东西才会选择来到陈家堡。
话已至此,姬韫也无妨将她要知道的一切讲透。
“天命。”
“天命?与天命族有何关系?”她下意识将这两者给联系起来了。
“你如今身为巫族的圣主,那便应当知道,巫族的历任巫姑皆承担着巫族的诅咒反噬,向来不是早夭便是病弱缠身,但唯有她是这么多代巫姑中寿命最长且还能结婚生子的,不是因为她本身有何特殊的地方,而是因为她得到了天命。”
“天命是何物?为何其它的巫姑没有天命,但她却可以有?”
姬韫拂了一下被风吹凌乱的披袍,眸望远悠,气息沉澱微许,便将他知道的前尘秘密娓娓道来:“天命是天命族的一样圣物,据闻它的力量可以替人消病挡灾,亦能抵挡了一部巫蠱诅咒,却不得离族而生,离天命而知天命,是以天命一直是由天命族族老所保管,至于具体何物,除了天命族族老、天命族族长、下任族长其及夫人之外,其它人无从窥知其外形。”
“这天命既在天命族是如此看重,为何会落在阿姆的手上?”
天命族的圣物,只怕是身份尊贵如巫姑亦是强求不得的,否则以往那些巫姑何以不曾想过借用此物来延绵寿命,安康健全。
这个问题的答案,姬韫接下来便告诉了她。
“天命除了乃天命族历任族长供奉的信物之一,同时它还代表着另一层含义,那便是承诺。”
陈白起琢磨着这两个字:“什么承诺?”
“婚约的承诺。”
有些事情姬韫并未透彻了解,所知所听皆由它人传达,是以讲述时他用词较为保守谨慎。
“据说陈母乃巫族十二干支中天命族族人,且其父母在天命族中声威不浅,她与天命族的少族长青梅竹马,是否两情相悦倒不知,但应当是有口头婚约在身的,便是这番身世与情谊的缘故,在得知她是天命族推衍占爻出的新任巫姑时,少族长便私下将天命当作聘礼赠送于她护身,此事虽说不合规矩,但最终由于她父母与少族长以命相逼胁,最后便不了了之,暂归她身。”
陈白起安静地听着他讲述。
“在陈母即将成年出巫族游历时,天命方被收了回去,留在了天命族中,只因天命只有在天命族族长成婚之时,请族老赐福时,方会现世,事关重大自不可外带,这是少族长亦不能够违背的铁律。”
如今事情的脉路大体已经清晰了,故事便是陈母与天命族少族长两人青梅竹马,本约好长大两人便顺理成章地成婚相守,却不想中途一场大变故,陈母被选为巫族的巫姑,巫姑的身份在巫族尤为特殊,如今这桩当初约下的婚事便有些尴尬了,应与不应都是一个问题,谁都知道巫姑若承受不了巫咒反噬,身体会逐年败坏,甚至活不活得过花信之年都难说。
那少族长不知是因为同情她的命运还是惦记着青梅竹马的情谊,便不顾一切将本该供奉于族中的圣物天命借予她,令她可以如寻常人一般地在族中生活至成年。
可惜,这次游历却又出现了另一番转折,每一个即将成年的巫族都需出族游历一番,而这一次天命族的族长却不再私下容情,收回了她身上的天命,天命离身,诅咒之力加身倒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妨碍性命,只要她如期而归。
但却也没有想到,在外游历之时,陈父却撬了人家少族长的墙角,导致圣姑一去不回,最后还留在了中原与外族人成婚生子,若非为了孩子的康复她只怕不会再回到巫族,倒是有种宁可快乐的早死,亦不愿憋屈地长活的意味。
陈白起也摸不准当初是否还有其它变故,因为按道理而言,巫姑是不可能一人离开族群游历的,因为巫姑由于身体的缘故,是无法习得任何巫术法咒与巫武技,这一路上自得有人看护照顾,这些人去了哪里,且还不说她这一走便是数年,这些年来难不成无人寻找过她吗?
天命族能卜会算,还有天命族的瞳探术,施此法者若是族老之辈,只要条件符合,只怕她躲到哪里都难掩行踪,但当时的他们为何不去寻她?
陈白起凝眸出神望于一处。
这些事情事关天命族的机密,想来姬韫与他背后之人亦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道:“想来……那个与阿姆一道将天命盗出来的族人,便是当初天命族的少族长吧。”
除了他,她还真想不到其它人会这样无私又有这般的能力去帮陈母了。
姬韫亦是如此猜测。
“你说这天命乃天命族圣物,那么如果天命族丢失了这件圣物,可会对巫族有何影响?”
“我只知道天命不仅是对天命族,甚至是巫族而言都至关重要,是以天命丢失这导致了巫族混乱了一段时日,但具体有何影响却无从得知。”姬韫摇头。
陈白起又想起一个问题:“阿姆偷盗天命是为了救人,但救完人,天命去哪儿了?”
姬韫顿了一下,然后定定地看着她,润音如雨澼:“是啊,如此重要的东西,在陈母死后,它却并不在陈家堡,你猜它会在哪里?”
会在哪里?
陈白起懂他的意思了。
最大可能还在那个孩子身上。
而那个孩子,便是陈娇娘。
只是在她成为陈娇娘时,回忆一下过往,却并没有在陈家堡发现任何关于“天命”的线索。
“所以你们的目的便是寻找天命,然后再利用天命来算计巫族,对吗?只是,你不是周王朝的人吗,为何要插手南昭国与巫族的事?”
事到如今,有些问题根本逃避不了:“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陈白起解嘲一笑:“是啊,当初白马子啻被囚于洛阳之时,我便该怀疑的。”
姬韫胸口郁结,为平复快要窒息的错觉,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南昭与周王朝早就已经是辅车相依、唇寒齿亡的关系。”
“你呢,你与姬发是什么关系?”她郑重道。
姬韫紧了紧神色,黯然道:“……我欠他一条命。”
陈白起闻言怔在那里,许久没有再出声。
别的还好说,可命啊……她要拿什么替他去还才能将人心甘情愿地带走?
这事,她还得好好想一想,现如今她身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姐夫,谢郢衣被关在哪里?”
姬韫缄默。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吗?你以为瞒着我就是为我好?”陈白起摇头:“他若死了,便是我一生过不去的坎,因为他因我而死,因为他……因你们而死,一条命的重量有时候或许很轻漠,有时候却是一座高山拦路难以逾越,端看此人在你心中地位而论。”
姬韫一震。
他难受地看向她:“你明知道的,我什么都可以承受,唯一不能忍受的便是你的怨恨……”
陈白起却斩钉截铁对他道:“我永远都不会怨恨你的。”
他盯着她那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眸,陌生的是那一双眼睛,熟悉的却是里面的那一抹灵魂,那双眼睛里面坦然清澈,一如以往她看向他的每一次目光,他看得出她对他依旧在意与信任,并没有因为如今彼此的身份而产生隔阂与防备。
她始终还是她,那个他认识的陈白起。
心霎时酸软成一片,有一股暖流划过他的心房。
最后,他妥协了:“好,我告诉你。”
风拂过他清润温柔的眼眸,那其中蕴含的情意化作万千的光化开了那郁黯的阴影,却最是一年好时光,绝胜烟柳。
他知道,但凡她坚持的事,他根本就拒绝不了她。
对她,他早就认命了。
第二百七十章 主公,生死相许(一)
他这一次特意过来,真的只是为了劝她放弃营救谢郢衣的吗?
难道真不是……想借着一些正当的理由过来再看看她吗?
不见时,他想得多了,心中的恐惶如丝密麻的黑夜一样将内心淹没,慢慢在死寂中窒息,至到天明才会在一场一场光怪流离的梦境中冷汗惊醒,看到窗棂外透进的光亮,意识到又是一日的天亮了,他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见时,他又是半是荒凉半是颀喜,理智与感情永远都在撕扯,时尔有一方占上方,时尔两者都被遗忘了,他会像一抹死得怨恨的幽魂一般因不得善终,心有不甘,始终浑浑噩噩地徘徊在心中所念之人的身边,明知已无法拥有,却又控制不住靠近。
“姐夫,我是不是带不走你了?”他听到她这样出声轻问。
她从不知,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问话却如同一把刀在割着他的心。
他未语眼先红。
他愿意的,他是想与她走的。
真心的。
人长大了,总是会因为经历一些事情而变得成熟而看透,不会再执着一些不能执着的事,不能再强求一些不能强求的事,可他做梦都想回到过去,哪怕过去的那些事情也不是纯然的美好,它依旧充斥着谎言与阴谋,但至少那时候,她始终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不会强忍到只要理智一松懈就会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也不让她离开的偏执程度。
他不想让她看到他被逼入穷途的丑陋模样,抬起头,天清风怡不知人间愁绪,一滴无人察觉的泪滑入鬓角再消失无踪:“白起,我可以向你提一个要求吗?”
陈白起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却没有犹豫应下:“可以。”
他偏过头来看她,眸似水洗一般清濯,弯垂的黑色睫毛似摇花浅蕊不堪散落,朝她笑得温柔而感伤。
“那好,那我便来取了。”
他嘴角的弧度轻抿,润泽唇瓣染色黯,长袍娓娓垂坠而下,抱琴托于手肘上,长指朝弦上一一抚过,再狠厉一拨。
铮——!
这一声琴音完全颠覆了之前的美妙乐声,声音尖锐响亮,有种凄厉的鸣呐,似能穿透人的耳膜、云层,直达高空。
在这声让人头脑欲炸的琴铮刚起,他反手便又是一掌在琴面上用力按压下去。
咚!
掌力之下,绷紧的弦线崩地尽数断裂。
刺耳之音如波浪一下炸裂开去,让底下观望的巫族皆觉头脑风暴,眼前一黑,眼睛竟是一片漆黑。
姬韫抬眸,手腕松开,方才怀抱的瑶琴便被抛落坠地,他空出了双手,朝着陈白起张臂一伸……
风吹起他雪白无铸的衣袂与下摆如云,他向前奔赴的动作因倾注了太多柔情,一路葳蕤缠绕而过,直到将人紧紧地抱拥入怀。
咚咚咚……
不知是谁的心跳声过于强烈,胸膛相贴在一起时,连带动着另一边也失了寻常心率。
他的怀抱是那样的温暖,却又是那样的用力。
这种种度的音波影响不了精神海庞大的陈折白起,因此她没有受到影响,但因他突出其来的亲近她眼瞳微微放怔,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脚尖微微垫起,由于身高的缘故,站定不住,两条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腰侧,只能由他来支撑着整个身躯的平衡。
一阵从山谷那边的大风吹来,呜呜化作曲调,耳中化歌,她看到了他头上的兜帽鼓风撑不住,摇摇人欲坠滑落而下。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扭过头。
“全部都低下头!”
上方这一声命令作用于耳,亦震入巫族的精神海,他们一惊,根本还来不及看到上方发生了什么,已遵守身体与血脉统御的本能听令低下头,背脊僵硬地原地缄默敛神,不敢再窥探半分。
这时陈白起耳边传来一声化雨春风的轻笑叹息。
“白起,我不怕别人看见我的脸。”
为什么不怕?如今秦国与周王朝已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以他的身份来与自己这个秦国统帅见面,此事若传出去,周王朝世子会怎么想?
她垂眸,闷声道:“……我已经放弃了将你从姬发那里抢走,尊重你的意愿,但前提是我知道你是平安无恙。”
她正因为懂他说那一句话的重量,所以她没法逼他,在他还没有将欠的“命”还完,她知道哪怕她强求,他亦是不会与她一起离开的。
姬韫闻言湿了眼眶,但却始终对她笑着。
他其实也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真正的笑过了。
“足矣……”
他哽咽地将她抱紧:“如此便足矣了。”
——
在姬韫离开之后,陈白起便回到巫长庭他们当中,不等他们一副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她先一步出声道:“不必找了,我已知郢衣所在了。”
其它人被这个好消息撞头,还懵了一会儿,倒也有人很快反应过来,方才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抚琴之人只怕是知情人,这其中与陈白起较为熟悉的巫长庭迟疑地问道:“圣主,是……方才那人告诉你的吗?”
“是他。”陈白起没有遮掩。
“圣主……好似挺信任此人的?”
陈白起看他,眼神漆黑,嘴边含笑:“我自然信任他。”
看这表情……完了,谢少主,你的情敌好像又多了一个。
巫长庭有种不好的预感在发酵。
双子互相看了一眼,表情不太好。
“那他是谁?”
陈白起顿了一下,敛下情绪,淡淡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们,以后等我将人带回来,再与你们介绍。”
知道圣主不愿暴露那人的身份,她在维护他,他们自然尊重圣主的想法。
“既然知道少主的位置,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救谢少主。”昆晤严肃道。
陈白起想了下,她看向他们:“不必这么多人跟着去,只需我与巫堂主两人有个互相照应即可,其余的人先回秦营。”
“可是……”朝晖也想跟过去。
“那个地方有些特殊,人多了反而碍事,更何况没有武艺之人去了也帮不上忙。”陈白起知道双子一心记挂着他们的少族长的安危,所以也不吝多讲几句告诉他们为何如此安排。
听圣主都这样说了,双子跟巫族的人也只能服从她的命令。
他们叠掌向她施下揖礼:“谨遵圣主之令。”
临离开前,双子与圣主单独讲了几句话。
“圣主,之前的卦象虽讲福祸未知,但亦有命运同济同心之意,少主他一心……只有圣主,只愿你能怜悯他这一番情意。”
他们请求道。
陈白起明白他们的意思。
“放心,只要我还活着,就绝对会将他带回来。”
双子听到她如此重的承诺,面色动容。
“圣主,朝晖(昆唔)会为你与少主祈福,等候你们平安归来。”
——
在杂乱的密林中穿行,陈白起在前,巫长庭为示尊重慢半步紧随,他偏过头看她,只觉得自从见了那个神秘男子后,圣主有些心神恍惚。
莫非圣主还在想那名男子?
其实陈白起想的是“天命”。
她心中莫名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
但这件事情还需得问一下谢郢衣这个天命族的少族长才能够最终确认。
“圣主,你这是要上山顶?”
“不错。”
“可是我们之前不是搜寻过了吗?山顶既没有洞穴也无任何机关布置,一眼可览尽全部,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找准位置。”
“山顶就那么大……”他疑惑。
“到了自然知道,离日落已不足两个时辰,我们需得加紧速度了,你跟得上便跟,跟不上便追上来。”
陈白起说完,便如一缕轻烟乘风掠过,眨眼间她的背影已渐远不见。
巫长庭嘴角一抽。
他怎么可能跟得上圣主的速度?除非给他安插上一对翅膀。
虽然跟不上圣主,但也不能耽误太久,他只能拿出全部本事拼尽全力地追赶上去。
而等到巫长庭一身汗流夹背、气喘不已冲到山顶时,圣主已不知站在山崖边多久了。
崖边的风很大,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絮云凝成片的乌黑,或许晚些时候会下雨。
“圣主,可有什么发现?”他放大声量问,衣摆被风吹得贴紧身体,他迎风走到她身旁。
陈白起视线朝下,看着陡峭深不见底的悬崖,云海翻滚,忽然道:“他就在下面。”
巫长庭听后傻眼。
“下面?”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下方,却无论如何努力都看不透下方情况:“谢少、少主在悬崖底?”
那他们这般劳力爬到山顶来做什么?
“不是在悬崖底,应当是在峭壁之上。”
“这怎么可能?”巫长庭惊道:“这悬崖峭壁中如何放得下一个人?”
这一眼望下,边缘如削如磨,人该如何停驻?
陈白起始终面容沉静思索:“我先下去看看情况。”
巫长庭却不同意:“这太危险了!不如召来鲲鹏再下去一探?”
“不行,还不知道下面是何情况,鲲鹏的动静太大,你忘了对方是如何提醒的,日落后郢衣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这表示他的位置应当是比较特殊,我先下去探探情况再做决定。”
“可、可是圣主你要如何下去?”巫长庭看周围连一根可供攀落的绳索都没有,这处崖壁不知深浅几许,若一个不注意手脚打滑……
“我自有办法,莫要担心。”
她跨前一步,人已是如海涛巨浪之中渺小的海鸥一样,整个人都似要被崖底的风吹飞了,然后她在巫长庭张大的瞳孔中果断朝悬崖一跃而下。
“圣主——”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主公,生死相许(二)
山下的白雾让人视野模糊,罡烈的逆风更是刮的人睁不开眼睛,陈白起利用巫力制作了一个保护罩环绕周身,屏蔽掉了自然恶劣环境的侵害,下坠期间她将动态视力调解到最高,不至于错过周边事物。
“他被放在悬崖一处,我尝试过往下探索,然而三四十丈左右便支撑不住,冰崖壁立,山势险峻,北坡尤为陡峭,如同刀削斧劈,人存其中,便如那巨浪滔天中的一叶小帆,惊心动魄。”
这便是姬韫告知她的原话。
“起步便如此艰难,更别说下面才是真正特地为你打造的生死樊笼,虎穴狼巢,你当真要去?”
陈白起岂能不知这一趟的危险,该面临的问题她都考虑过,她不认为在她手上吃了两次大亏的姬发,会选择对她手下留情,只怕趁火打劫再除之而后快方是他心中所想。
“当然。”
一路如飘零的叶片下坠,她利用宽大衣袍撑起浮力稍缓降高空降落速度,穿破浅薄雾霭层云继续朝下,眼前不再有任何遮掩与阻挡,视线顿时开阔无垠。
远处的山川河流如墨画延展开来,群山重重叠叠,翠幈绿障,雄伟壮丽,她猜测从崖顶大抵已经下落了百丈。
应当差不多了,陈白起暗忖。
她举臂蓄力,一柄光剑凝成实体握于掌心,她于空中施转过身,一个推送将剑身送入石壁间。
“嗞嗞”的摩擦声从上至下划拉开一道十数米的口子,方卡在一块坚硬的突岩缝隙间,稳停陈白起下坠的身形。
她手腕处的衣袖不可避免被擦破了丝线,破了几道口子。
她调整一下方位,背紧靠着岩壁,面朝悬崖苍苍外沿,她抬眸,便看到前方茫茫天地飞过一群黑翔归鸟,“啪嗒”挥翅的声音在高空清晰传远。
她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打开了天赋技能麒麟瞳术,极力将远处的场景都尽收眼底,只见在下方不足五十丈的位置她看到分布在岩壁的黑色团状物,它们像是扇形的“黑菌”镶接着光壁石面,数量乍一看着实不少,在这些“黑菌”当中她看到一根岩缝爬滕伸出来的一根枯支木上,好似悬吊着个什么物体被风吹得一摇一摆。
陈白起的心中“咯噔”一声。
手中光剑哗一下消散化为光点,她继续下坠,在靠近所需位置时,再次故技重施地停稳住身形。
离得这般近了,她不必再多加揣测,一眼便辨认清楚,那是一个人,他双臂被绑起悬吊在枯枝下,低垂着头,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被大风吹得贴身飘动,像一具布偶娃娃似的。
她瞳仁一滞。
“……郢衣?”
她环顾了一下周围,这才看清之前误以为的“黑菌”实则是一个个利用石面凸起的部分,再以干枝与黑色羽毛搭建的巢穴,只是比起一般的鸟巢它要大上许多,她想在悬崖高处搭巢的飞禽定然是体型雄伟。
这些想法在脑中一掠而过,她眼下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谢郢衣的身上,倒没有细想过其它事情。
她如今距离那枯枝尚有一段横向距离,若想最快到达,最便捷的方式便是沿着岩壁的黑巢为踏步基点跃过去,再轻巧一施力盈立于滕干之上。
如她所料,踩踏了十几个巢穴顺利到达后,她沿着垂吊的绳子将底下的人拉了上来再一把抱住,她所站的位置只有巴掌面大小,容纳不下两人并立,他只能靠着她的力量支撑。
她伸手拨开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底下一张俊逸的脸上毫无血色,些许细碎的长发覆盖住他光洁的额头。
——果然是谢郢衣。
叫他一直没有反应,陈白起迅速探了探他的脉搏,这才暗松一口气,其它都好说,只要人还活着。
她触碰到他的身体冰凉一片,也不知被吊在这悬崖上多长时间了,这山风冷淬,岩壁生凉,便赶紧给喂了他一颗益气丹药。
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地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陈白起也不打算耽误时间待他转醒过来,她小心将他背在身上,再从系统包裹内拿出细长银索将他的四肢与她的身躯紧紧缠绕在一起,这样一来她行动时他也不会被摔落掉崖。
日光渐渐失去了暖度,远处山脉斜晖黯淡,那鹅黄的夕阳西坠,带走了白日的光,阴暗的夜晚即将来临。
陈白起方才一心只将注意力放在谢郢衣身上,一时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当黑暗不期而至时,她忽地心头一沉。
好似有什么让人不安的存在正在接近。
啁啁——
空中飞翔传来的震动让空气惊唳,一声清脆的鸣叫发出较长的音调,让寂静的悬崖上空一下紧张了起来。
陈白起倏然回头,便看到一大片黑色的云雾飘过来,不!不是云,而是一大片聚在一起的飞禽,由于数量的庞大产生视觉上的模糊。
叮——
系统:红色警告!检测到危险物种正在靠近——
叮——
系统:检测完成——血鹰,危险物种,建议人物速速撤离可攻击范围。
叮——
危险物种简介。
名称:狼鹰。
描述:群居飞禽,肉食性动物,性情凶猛,团结意识强,白日出外活动狩猎,入夜归巢,十分注重巢穴安危,遇上陌生气息会不死不休地驱赶。
陈白起呼吸一紧。
空气被搅动都变成冽烈扑面而来的刀光,她抬头一仰望,当机立断快速朝上攀爬。
这时入夜归巢的狼鹰好似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聚拢的鸣叫耳尖锐刺耳,直接俯冲了过来。
陈白起本悬于半空,只能靠某处支点才能稳住身形,自无法展开大动作,连躲避的寻觉中动作也不如平常那般灵巧捷敏。
她不傻,知道这种群居的动物,一旦动手杀了一只,那么接下来的情况便彻底难以收拾,非要死到最后一只不可,是以她隐忍着没有选择动手。
她尽量朝好的方面想,只要尽快离开他们的巢穴范围,或许不会走到最坏的结果。
受些伤亦无碍,反正只要死不了,她都可以复原。
咚!
旁边一块坚硬的石头被冲撞过来的狼鹰给撞碎,它们的喙冲击力十分强,爪子更是锋利,如同炮弹一样,她身上巫力凝结的屏障被十几只、上百只地包围撞击,她带着谢郢衣坚持着向上攀登,但也逐渐承受不住身上施加的力道越来越重。
这时,天边最后的一丝光线尽数消失,天地一下变得漆黑一片,好像天地颠倒了一方,浸沉入地狱深渊的黑森之地。
没有了光,那一双双虹光眼珠的狼鹰突地跟打了鸡血一样,开始有组织地在上方抓破石榍掉落,给她制造前行困难。
沙石容易伤眼,陈白起闭眼偏过头,面容刚毅不折,指尖如钢刺入石面,每一步都沉稳得如行平履。
这种程度的影响她还不放在眼里,但显然对方也不是这么容易打发的。
这时,从森林归巢的狼鹰更多的如黑云压境而来,它们收到同伴的召唤,都聚集在陈白起周身行骚扰、打击,远远看去,就好像被一大片黑影包裹着一个圆球,那成片成群的冲跃抓扯,不依不饶。
陈白起也不是没有想过,找到谢郢衣、确定没有什么特殊情况之后便叫鲲鹏来半空接应,但如今只怕鲲鹏来了也会被这么多的狼鹰啃成骨架吧。
陈白起封存一半听力,因为狼鹰的叫声离得太近容易刺伤耳膜,更何况是这般多的狼鹰一块儿尖叫,远比上百只鸭子威力更甚,而她将体内的巫力持续转化为防盾,不让它们近身伤害,但这样迟早也会被消耗殆尽。
它们的数量太多,也不懂得放弃转移,已经严重阻碍她朝上攀爬,她不能一直跟它们耗在这里,直到被拖死。
该不该动手?
要不要动手?
她一双桃花眸幽沉似水,流莹似地划过思绪。
这时天边一道惊雷骤然炸响,这预示着可能不久后便会有一场暴阵雨,而那些狼鹰像受了刺激,攻击更是猛烈,它们虽突破不了她设下的防护罩,但其冲击力依旧却不会因此抵消,攀登时被她半边身子被撞得手上打滑,除些攀抓不住石面。
她想,若是一个运气不好,不等她爬上崖顶便落下雷雨,那湿漉的雨水只会令石面更滑,届时她面临的困境只会更大,若不小心摔落,到时候半空被它们一拥而上,只怕在掉地前便已经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了,她顷刻间便有了决断。
“郢衣,与我赌一把吧。”
她知道谢郢衣如今还昏迷不醒,自不会回答她。
但却没有想到,偏这个时候身后的人动了一下。
“……好。”
嘶哑、细如游丝的声音在她耳边绻缱轻语。
陈白起眼眸微睁。
她转过头,眸中发亮:“郢衣,你醒了?”
谢郢衣虽然才醒,但也看懂了眼下是个什么样险峻的情况,天时地利他们一样不占,说是九死一生亦不为过。
他们会死吗?
他不知道。
但只要能与她一起,生同衾,死亦同穴,他便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他被吊在树下一日了,受尽摧残的身躯疲惫不堪,即便是醒来,精神也是孱弱恍惚的,他地将脸挨在她颈间,彼此的亲密难舍难分,他心动不已的同时,却又不懂为何同时又觉心痛不已。
他嗫嚅数次,终道出:“阿、阿芮,如果这一次……我们还能活着回去……”
“我们便、便成婚吧……可好?”
他气息很虚弱,短短的一句话,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陈白起闻言有些反应不过来。
成婚?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主公,生死相许(三)
谢郢衣得到的是她长久的缄默时,便也没有再开口了,他无力地闭上眼,似有什么悄然从他的眼角滑落至陈白起的颈间时已是冰凉,苍白轻颤的唇自嘲地勾起。
……这恐怕已经是用尽了他这一生的全部勇气了。
她从不愿与他成婚,他是早知道的。
这本也就是他一厢情愿的固执。
要说失望,未免太过矫情了。
他只是忽然替她觉得不值得……
为了救一个根本无关紧要的他,连她也一并赔进去,便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忽然懂了他看到她独自来救他时,明明心动又开怀,为何转瞬却又觉心如绞痛、满腹酸楚。
因为人性本能的贪婪渴求让他明知如此危险之境,还颀喜她能为了他而前来,不顾一切,为此证明了他在她心中的重要性。但同时理智又清晰地告诉了他,他这种想法有多卑劣,她并不想与他同生共死,救他不过是为了同族责任与她心中的道义。
他多么的可悲啊。
分明拖累了她,还要为此颀愉自满。
他多么的无耻啊。
当这两种完全不对等的感情发在他们身上,他累她因此付出了性命,他于心何忍!
他为此羞愧又自责。
“别管我了……”
暗哑惨淡的呢喃嗌出口便化成了风。
陈白起不知道这段时日他经历过什么磨难苦楚,导致他的想法如此悲观,但他要让她放手,那是绝不可能的。
“郢衣,别说傻话了,我是一定要带你回去的。”
她无法体会到谢郢衣此刻的心情,她只有一种坚定的信念,她一定要将人给带回巫族。
她飞身一转,墨发飚驰如寒星,一招手,雪瀑洒落,那一圈无形的波纹震开将围狙的狼鹰撞飞,它们被雪光波圈一碰到就急冻成了冰坨子,然后如同结冰雹一样“哗哗”掉落下去。
狼鹰被撞落不少的这一幕激怒了它们,它们再次疯狂地啄抓上来,陈白起亦不再打算躲避了,她的肩、手都被尖锐的喙爪挠出了血痕,因为她将主要防御全加在了谢郢衣的身上,自身的防护倒是可有可无。
她暂时击退了一批,便趁着它其没有反扑时,又蹬身上攀。
如此,一边击退狼鹰的围困,一边跃攀于悬崖壁间,巫力与体力同时大量的消耗令她气息逐渐开始沉重。
“……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的。”
谢郢衣跟她说道。
他习千机策术,岂能看不出来,她为了护他周全避忌退让的做法,越拖到后期便越艰难,或许一开始有对半的赢面,也会变成最后的挣扎求生。
“只要再撑一下。”陈白起咬牙回他。
她安慰着他,亦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谢郢衣看向她被汗湿的侧脸,她本就长得跟小仙女一样不染尘埃,眼下却有些狼狈拼命,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她被汗打湿贴于面颊的凌乱发丝,温柔而细致:“阿芮,我不想让你为难,我也不想再追要什么答案了……”
他身上带着她的余温,风声冽冽,尤觉天寒地冻,天一片漆黑,没有星星跟月亮,他什么都看不清,眼中只有一个她,但那无孔不入的侵害与划破耳膜的飞禽鸣叫,足以让他认识到周边是那样的危险,尽管如此,但她却将他护得很好,仿佛一切的伤害都不能够越过她,伤及他半分。
她需要放手一博。
因为他,她始终忍耐着。
这让他比起被她拒绝,更觉得难受。
他想,他眼下好像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了她的。
他还有什么?
如果有,他愿舍了一切,来换她。
……他要,不计一切地要给她制造一次反胜的机会。
“陈芮,别忘了我。”
他想,他还有一样。
谢郢衣双臂收紧一瞬,又果断地放开了,其实他早就在准备了,所以没有什么停滞,便干净利落地扯开绑在他身上的结索,缠绕在两人身上,将两人捆得密不可解的银索一下便松开了,他双掌抵于她的背,反作力一推,便像一叶扁舟落入洪涛之中,被风吹开。
“快走——”
身后背负的重量一轻,陈白起就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猛地一回头,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白起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是慢镜头一样,他张开了双臂,袖摆似翼展扬,面上的表情好似在笑,又好似在依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她便看到他被黑夜的潮水吞没。
“郢衣——”
而那些狼鹰这下如同看到腐肉的蛆一下转身冲向另一个方向,眨眼间,它们已经将他裹了起来,像一个黑色的羽球。
啪啪啪——
它们舍弃了“难啃”的陈白起。
陈白起因为激动的情绪冲击,眼尾处红得似有滴血,她动作很快,一把扯开银索便抖直着抛下,人也跟着飞下去,好在她视力极佳,哪怕是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亦准确缠住了谢郢衣的脚踝,将人硬生生地扯了回来。
“滚开——”
她直接使出高级武技“乱刃斩”,那如环星爆炸的血雾一下将空气都染荤成红色。
现在她根本已经想不起来她原先的打算了,在谢郢衣打算为她舍命求生时,她已经不在乎这样做的结果了。
她一把抱住瘦弱不堪的谢郢衣,此时,他已如同一个血人似的,她的手掌跟身上都被染湿了。
她反掌一手攀在一块岩壁上,牢牢抓紧,另一只则紧紧地托住他的腰,紧声喊到岔音:“郢衣、郢衣?”
许久,他晕晕沉沉地,似有所感地睁开了眼,但瞳仁却是涣散失神,他张了张嘴:“是不是……因、因为我没用……”
一滴血恰好从她的眉毛处溅进陈白起的眼睛,瞳仁被晕染成一片红色。
她半垂下眼睫,血便从面颊处划过,如同一道凄厉的诅咒。
“傻子,不是因为你没用。”
是因为她没用。
她猛地抬头,那眼中有火光,亦有着比天边雷电更威盛的力量,她一抬手,素手下巫力汇成一片不详的旁紫黑色,一只庞大令人惧悚的黑色蝴蝶展翼莅临。
她召来巫蝶将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好肉的谢郢衣轻轻地放在上面,然后再喂了他一瓶小型生命药剂。
“你是不是认为是你拖累了我?”
她被他这样吓一吓,好像有些明白他之前那种万念俱灰的状态的原由了。
“明明你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的自负与无能,这一切从来都不是你的错啊,你这么想,只会让我更无地自容。”
她轻柔地放下了他,他伤得太重,她甚至害怕只要风再大一点,都会让他伤上加重。
不再看他,她站了起来,方才面对谢郢衣时的情绪复杂已褪得干干净净,她面无表情,眼眸更是冷酷无比,手上的幻剑一瞬爆涨成了三十几尺。
“既然不能善了,那便看看是你们撑得久,还是我屠得多!”
手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线,她便迎冲了上去。
她不会飞,这半空也没有落点,但这不是还有这么多、这么交错的狼鹰前赴后继吗?她以这些狼鹰为踏板,飞速四处游走,霎时一片血雾残肢洒满天空。
陈白起也不退了,她的狠性此刻被完全激起,只想以杀止杀,而狼鹰这些逞凶斗狠的禽兽便更不懂退了,它们太多了,死了一批就会填补更多,同类的血腥激起了兽类的凶性,完全不畏不惧。
她不知道她杀了多少,身上也相应地受了多少的伤,但好在她有一个被动技能“吸血”。
吸血:可以汲食敌人的血气而少量补充生命值。
靠着这个她以寡敌众,不至于失血过多而亡。
越到后面,狼鹰也意识到灭族的危机,便也不再莽撞地群而攻之,它们不再聚集成群,而是分散开来,不给她机会欺近。
如此一来,陈白起倒是不能够大范围的移动,只能等对方先动手,再进行反击,同时她也意识因为要顾忌两方,自己的巫力消耗过大,根本撑不了多久,怕会维持不住巫蝶的实体,她收回了幻剑,将力量用来制造百来只小型黑蝶前往这些狼鹰巢穴,迷惑它们,让它们误以为她要摧毁它们的巢穴。
事实上黑蝶并无实体,她只是利用幻术制造的假象。
这是她意识到这群狼鹰其实还是拥有一些灵智,至少它们懂得在关键时刻改变战略,这样一来她的调虎离山计成功率会大大提升。
如今的狼鹰已被她大刀阔斧地杀尽不足原来的三分之一,一旦它们被黑蝶迷惑撤离一部分,剩余的已对她造成不了多大的麻烦,她就可以趁机带着谢郢衣离开。
果然,它们看到大批黑色的蝴蝶朝着下方鸟巢飞去,天生本能守护居住地的安危,令它们愿舍弃一切返回。
眼见大批的狼鹰离开,陈白起当即返回巫蝶,正欲带着谢郢衣离开,却不想,她方才用力过猛,长时间的高度集中战斗让她一旦脱离战局,精神力崩溃,精神海有片刻的空白,失去了精神控制的身躯便脱力,险些从半空坠落。
“阿芮——”
这时,一只血淋淋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是承托于巫蝶上的谢郢衣,他不知何时醒来,并拖着一副惨不忍睹残躯来拉住了她。
她朦胧睁开眼,感觉到什么湿热的液体不断地滴在她的脸上。
那腥冷的味道令她一个激灵,她霎时清醒过来。
但下一秒,她看到上方,脸色一变。
“走。”
他不知,若非她拿珍贵丹药与小型生命药剂来吊着他的命,他如此折腾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谢郢衣灰败如鬼一样惨白的面上却全是偏执,他从齿缝中挤出字:“我、不、走!”
好似看出她此刻的状态不佳,没了她的恐怖牵制,余下的狼鹰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几十只盘旋在上空的狼鹰一逮着机会,便攻落下来,陈白起见他不听劝,只好借着他拉拽的力量方堪落在了巫蝶背上,抬眼便是狼鹰那尖锐可破金石的利爪,来不及反应,却先一步被谢郢衣紧紧抱住,啪嗒啪嗒扇翅的声音,一阵混乱牙酸的撕咬下,他的背部被狠狠地咬下一大块血肉。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主公,生死相许(完)
“你快放手。”
“放开我。”
“谢郢衣,你会死的!”
陈白起听到狼鹰撕扯啃咬在他身上的声音,它们在阴冷潮湿的黑夜中无孔不入,行使着最恶劣的犯罪行为,在他的身上反复的扑抓扯拉,浓郁到令人反呕的血腥味道让人头皮一阵发麻,她浑身发寒僵硬着,不敢去猜测他背对着她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已经被这群畜牲啃噬得白骨嶙峋、血肉狼藉。
她指尖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发青,紧紧地攥着他湿腥的衣襟,也不知道谢郢衣此刻身上哪里来的一股子狠劲,双臂似铁环按住她的身形,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
他好像已经忘记了躯体承受的痛苦,也感知不到外界发生的一切,但这并不是一个什么好的现象。
陈白起觉得他就像一根将自己全部生命力用作燃料在燃烧的蜡烛,一切不过是在硬撑罢了,只为他在灯烬油枯之前,为她再做最后一件事情。
陈白起想用力地推开他,不想他再继续这种傻事,但她却不敢。
他如今已经伤痕累累,只剩一副没有多少血肉挂体的骨头架子了,她若强行挣开他,他只会受更重的伤害。
“不要紧的,我不会让你死的。”她将控制不住轻颤的牙关咬牙,如赌咒一般对他道。
如今她其实也是强弩之弓,用着微薄的巫力维持着巫蝶的实体承托两人在空中,精神始终紧绷,不敢有片刻松懈。
她太阳穴突突地发涨,这是精神力损耗过大造成的后遗症。
不能浪费谢郢衣舍命救她的这番心血,她必须得冷静下来。
她没有推开他,反而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她蓦然抬起头,比大漠苍月更冷寂的视线从他肩头望上去,那一双漆黑的眸仁此刻却是绯色一片,如血月大地不详,那群狼鹰惊悚分散开来,喉中发出如掐脖的诡异尖叫,一声比一声激昂凄厉,它们慌乱无章,再次发起进攻。
“找死。”
一只素白纤弱的手准备无误地抓住了一头偷袭狼鹰的头,五指看似随意一收紧,一瞬间却“啪”地一声捏爆了它。
发动麒麟血脉天赋——麒麟臂。
血浆噗嗤溅洒了一地,她瞳仁死一般寂静,连眼睫都没有眨一下。
“过来。”
巫族血统领域开启。
天空濛濛的云雾遮避了月亮与星星,没有光亮与颜色,只能习惯黑夜深沉的吞噬。
之前所有啃咬过谢郢衣的狼鹰好像被什么牵制住了,疯狂扇动的羽翅掉落不少羽毛,它们引颈嘶叫,却不受控制地一只接一只从空中俯冲了下来,再全都被她无情残忍地掐爆,直到全数被歼灭。
巫妖王有统御所有巫族听令的天赋,它们多多少少都啃食过谢郢衣身体的血肉,自然也是无法拒绝来自于王的命令。
君王一怒,伏尸千里。
她要它们死,它们就必须死。
陈白起在杀完剩余的狼鹰后,便呕吐了一口血,她面上亦是惨无血色,随意用袖子擦了一下,再轻轻地拉动谢郢衣的手臂,想让他放开她:“郢衣,没事了,你放开我,我带你离开。”
她知道他现在可能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于是反复的说了好多遍,谢郢衣这才有了些许反应,他麻木空洞的眼眸覆下,双臂像失去功力的发条,一下松驰垂落在地。
陈白起反应很快,在他倒落前将人抱住。
她喉中一哽咽,感觉到他好像更“瘦”了,摸着全是骨头,那即便没有意识,却仍旧在本能痛到痉挛抻缩的发颤身躯,让她连碰到他一下都感觉到残忍。
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微弱,几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了。
她将额头轻轻地贴在他头上:“你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一定会救你的。”
她知道他伤得太重,再多瓶的“小型生命药剂”都无法让他回复如初,除非她有“中型生命药剂”。
没关系的,先保住他的命要紧,她会想办法多做任务来获得“中型生命药剂”,她不会让他一直这样的。
陈白起也没有余力再动用巫力,所以她挥散蠱王巫蝶,只余在巢穴捣乱的黑蝶。
在给谢郢衣喂了一瓶“小型生命药剂”,让他将命暂时保住,再背着他一掌一个血手印攀上悬崖顶。
——
眼看着太阳落山,巫长庭简直心急如焚,多次都想不顾陈白起的命令攀下悬崖一探情况,尤其听到下方传来的动静,但由于看不楚具体情况,脑中更是胡思乱想着各种惊险场景。
天空响起的炸雷令巫长庭脸色难看,天边蔼蔼低沉,黑沉一片,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落雨,会是什么样一种后果,他简直不敢深想。
不,他不能再坐以待毙,他必须也去下看看情况,哪怕事后会遭到圣主的重重责罚,他也会毫不反抗一一受着。
正当他按耐不住准备不顾一切下去时,便听到崖边传来动静,他定睛一看,只见两个血人似的爬了上来。
昏昏黯黯的断崖处,一切似隔了一层浓雾,他一时看不太清楚他们的面目,但这种时候这两人除了会是圣主与谢少主又能是谁?
他立即急奔过去,惊喜交加,心情还从未有此刻来得激动。
“圣主——”
陈白起跟溺水人爬上岸一样将谢郢衣解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一手撑地低低喘气,她长发滑落肩头,血汗交融,一张雪白的小脸凌乱狼狈,一时竟提不起精神应他。
离得近了,那冲鼻的血腥味道一下让巫长庭怔住了,他滞住脚步。
不光是因为这个,还因为两人此时的惨况。
尤其是谢郢衣,匆匆一眼,他眼眶发热,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
“谢少主他……”
陈白起稍缓过些神,又撑起精神爬过去给他喂了血瓶,她查看他身上的伤势,伤口大片的撕裂跟缺失,虽没有办法愈合,但至少也没有再流血了。
但他这一身伤……
“看看他。”
她巫力耗尽,已经没有办法查看他体内的问题。
巫长庭郑重颔首,他撩起袍摆,半蹲下赶紧用巫力探入谢郢衣身上,一番检测下来,发现一件惊奇意外的事。
他受了如此重的伤,但却本源之火始终不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源源不断的提供着生命之息,只是他的求生意志并不强烈,平和如同一潭死水。
他半是惶恐半是惊喜地将这种情况告诉了圣主。
陈白起倒是没有多少意外。
“小型生命药剂”虽无法治愈他的外伤,却可以让他生命值持续恢复到正常数值。
至于求生意志不强,他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情,全是抱着舍身成仁的赴死想法,他早就已经认为自己会死,强撑着不过是为了给她博一线生机。
陈白起握住他的一只手,好像酝酿考虑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谢郢衣,你不是问我,如果这次我们都活着,我愿意与你成婚吗?”
巫长庭在旁听到此话,一脸懵然地抬头看向她。
如此危机时刻,圣主还在述情?
陈白起道:“我答应你。”
“只要你醒过来,我们便成婚。”
巫长庭正在愣神期间,忽觉谢少主之前胸口瘀堵不通的心脉一阵激烈跳动,巫力顺利流入,微不可闻的脉博终于也有了起伏。
巫长庭顿时有些傻眼:“他、他活了。”
是他太狭隘了,原来圣主的一句求婚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听到巫长庭所说的话,陈白起断定谢郢衣定然有了求生了意志,意识坚毅不放弃,定能捱过这一次生死劫数。
一直担心的事情解决了,她一直被紧扼沉重的精神终于也可以放松了下来,身躯的疲软一下将她击倒,在倒地之时,忽然一阵暖风欺近,一道熟悉气息的人接住了她。
“姐夫……”
一只温柔的手掌轻轻抚在她的眼睑处。
“好好歇一会儿吧,我会守着你。”
她闭上眼,安心地昏迷在他的怀中。
“你——你不是?”
巫长庭因为顾着谢郢衣而动作慢了一步,便看到之前离开的抚琴白袍男子去而复返,还巧好接住了昏迷的圣主。
他也看得出来圣主只是一直强撑着,如今精疲力尽身体承受不住才昏迷过去的。
看到两人亲密依偎的姿态,他很难说服自己,圣主与这名男子只是普通相识的关系。
姬韫心疼又自责地看着陈白起为救人落得的一身伤,若是可以,他宁愿替她受过,可惜即便付出性命,有些事情他也无法代替她办到。
“我身上有伤药,不时便要落雨了,他们周身都是伤淋不得生雨,先去寻处避雨的地方吧。”
姬韫像最珍贵之物在怀一般轻柔又疼惜的抱起陈白起,侧过头与巫长庭话道一句,便率先离开。
巫长庭在其后颦眉沉凝,他与他素昧平生,自然是不相信这名男子,可是他也记得圣主曾当面对他们说过,她信任他。
既然是圣主信任的人,想来也不会是他们的敌人。
叹了一口气,他有些手麻地抱起血人一般的谢少主随后跟上。
注意力又转回手上抱着的人身上。
说实话,若非方才用巫力检查过谢少主的身体,他真以为他现在抱着的是一个被野兽啃得面目无非的尸体。
想到圣主方才承诺,只要谢少主活下来,便与他完婚。
若是以往他定然会替圣主与谢少主高兴,可如今这种情形,也不知两人以后成婚是否会幸福。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主公,与他,他配吗?
巫长庭安静地随着前方雪袍男子一路行径过林,夜深人静,脚步窸窣的踩踏声也极为响耳,他的心如同这要落不落的雷雨一般紧悬着未放。
在半山坡一处落淋溪瀑处,只见棕林大叶下有一间四方窄小的茅草房,大抵是山下猎户上山搭建的简易居所,糊得潦草,墙角有兽白骨摆架为威慑,篱笆柱旁两排木头架上吊着些晾晒的干货。
他走在后面,一路观察留意,是以行慢了些步调。
再一转头,人已不见的踪影,一寻思,只见茅草屋前柴木门被推开半掩着,他见四处黑沉一片,倒是屋内很快便亮起了透隙火光,他轻呼口气,也抱着谢郢衣走了过去。
“箱笼里放着些衣物,你替他上好药便换上。”
刚进去,男子清润淡雅的声音便传来。
巫长庭顿步。
与他们这般异域人讲中原话的声调不同,他的中原话就像是每一个字都在字符上跳跃奏乐,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听觉享受。
他想,光凭声音来魅惑他们家圣主,是否已足矣。
咳咳。
清了下嗓音,止住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
“多谢。”
巫长庭没有拒绝,因为眼下谢少主的确很需要这些。
箱笼摆在角落处,旁下还搁着一瓶药,他将谢少主放下,拿起药瓶拔开塞子嗅了嗅,察觉不出什么问题,便替谢少主解衣……
哗哗——
屋顶被骤雨打得噼里啪啦,外头忽地下起了倾盆大雨,本就封闭的空间,这下整个世界都陷了一片喧嚣的声浪中。
姬韫也在替陈白起上药,他脉脉无声地注视着她的伤处,她伤的部位大多数遍布四肢,只需将衣服撩扯起即可。
另一头,巫长庭也没有完全放心白袍男子,时不时抬头观察着他的神色态度,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番忙碌下来,这四面墙下的四人,有两人陷入深度昏迷,另外两人因为不熟悉也是缄默相对,各忙各的。
可手上要忙的事总会结束,巫长庭料理好谢郢衣身上的伤,替他换了一身蓁青色袍裤,见脚边的火被吹得忽大忽小,便起身走到柴门前,将手上的血污借雨水洗净,再把门合上。
先前一是因为独处尴尬,二也是因为防着对方,他进来时倒是虚掩着柴门,并没有合闭上。
“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或许是外头雨声太大,也或许是对方一副心肠全浇筑在昏迷的圣主身上,他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反应,见此巫长庭也不想再问了。
巫长庭又迟疑地走返回谢郢衣身边,他其实想去看看圣主的情况,但莫名觉得这样会惹怒对方,他抱着圣主的模样太像一种执念成魔的守候,谁与他抢人,他便会不分敌我地伤人伤己。
“她方才……是不是说,要与别人成婚?”
倏地响起的声音让巫长庭头皮一麻。
巫长庭猛地向他过去。
他静静地盯着怀中之人,凝固不动的不仅是他的身形,亦有他眸中的光。
“我一直没走。”
所以,从她带着人爬上悬崖,再到她讲的每一句话,他都听见了。
巫长庭摸不清他这么问的意图,只那句“别人”倒是有意思,他这是拿“自己”来对比的吧。
“我不知道你与太傅是何关系,但是太傅的确亲口应允要与谢郢衣成婚。”他瞥对方,见他始终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讲下去:“你若与太傅认识,便知道她金口玉言,答应的事绝不会改变。”
巫长庭认为,圣主的“别人”不该是谢少主,而他也不会是圣主的选择,他该要认清事实。
姬韫解下身上的黑色披风铺在地上,再轻轻地将陈白起放在上面,再撑身而起,一袭白袍胜雪,尤如冰霜琼玉之姿。
巫长庭本就拿他当刺头警惕着,也顺势一并起身,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但下一秒,在对方抬头时,却有片刻失神。
对方果然如他所料,长得好看,但却又不能仅仅用广义的“好看”来形容,在他的眼眸之中,巫长庭看到风雪俱灭的寂静,是那种他若是那一阵风,便能让人心头繁芜多葳蕤,清绮哀艳。
他身上有着经世的风华,广陵散的高洁,兰亭序的优雅,那亦是谢郢衣这种年纪不能够达到的韵味。
姬韫没有理会巫长庭的失神,他静步行至谢郢衣的身侧。
谢郢衣半靠在墙角,身上铺着堆积的干稻草,穿着一身干净的普通农户家的长衣半裤,隐隐透着些许血迹。
他长发无束披散一身,一张苍白虚弱的面容看不得多颜色,有种惨淡暮落的灰败。
他身上的伤多,但面上倒是没伤着多少,是以哪怕如今颜色尽褪四、五分,然五官俱俊,尤尽得少年的迷人青春。
姬韫视线久久停驻在他脸上。
倏地,他浅润的嘴角浮起一丝明讽而无辜的笑意:“与他?他配吗?”
巫长庭回过神,顿时有种被噎了一口血的感觉。
你长得好,你就能理直气壮地埋汰人?
他正色反驳道:“配与不配,是他们两人的事,别人再配又如何,奢求不到的缘分,强求亦是孽。”
姬韫以往不是那般咄咄逼人的性子,他曾经亦是温润似水,宽怡待人,从不计较口舌官司。
可现下,或许说早就听到陈白起为救此人而奋不顾身时,他心中的一股罪孽便强按不住了。
他平静道:“你说……死人也能成婚吗?”
巫长庭脸色一变。
“你想做什么?”
他正言厉颜的喝叱让姬韫愣了一下。
然后,他嘴角浮现的笑更深几分,有些诡异,有些明晰,更有些让人看不懂的深沉,他摇了摇头。
“你不懂,我根本不必做什么。”
他收回落在谢郢衣身上有些危险的眼神,返回到陈白起的身边,他蹲下,揩起温热的指尖蹭了蹭她冰冷的面颊,细腻柔软如丝绸,温存依恋。
“我出来的太久,现下必须得离开了,等她醒来,劳烦替我告诉她一声……”
他收回手起身,走至门边,他的视线由她身上落至门外那一片茫茫漠漠的雨夜之中,冷湿的风汽吹起他的衣与发,无人看见他胸前慢慢地沁出了血红色,也无人察觉他浅淡的唇色并非夜色减逊的黯淡,而是一种病态的虚弱。
“成婚时,派人来告知我一声,我定如约而至。”
而在人融入夜雨之中消失无踪之后,静默了良久,巫长庭才后知后觉到对方的神情不太对劲。
那好似并不是一种要来送祝福的叮嘱。
反而像是……
他抚额无奈。
这是打算掐着点来砸场子的文雅式放话啊。
——
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整夜,天亮才停下来,窗外花枝乱颤,淋漓散洒的杂色花瓣沿溪流入涧,夜里后半夜谢郢衣发烧折腾着,巫长庭还是有些医学常识,用雨水浸凉布替他降温,守着人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过。
翌日,清寒的晨阳趋散了一夜的朦胧水雾,陈白起才醒来。
巫长庭见她坐起时,困顿酸涩的眼睁大了两分,连忙上前说话。
他告诉了陈白起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说完谢郢衣的情况,对于那个神秘的白袍男子也随口说了一句:“他不等圣主醒来,便连夜冒雨离开,不知何故倒是匆忙。”
明知圣主伤重而不守至清醒,想来也无多少真诚耐心,与谢少主这般生死相许,倒是落了下乘,想来圣主得知此事,亦会在心中对两人衡量再三,再行取舍。
他这般偏颇猜测着。
但圣主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
陈白起缄默了片刻,才对他道:“他应是不得不如此为之……”她起身,巫长庭立马伸手抚起她,她道:“我昏迷不醒,你需得守着照顾重伤的谢郢衣,他安置好我们,或许是去替我们引开姬发的人。”
姬发费尽心思挑选了这么一个地方给她布了个死局,若不派人盯哨着怎知最终结果?所以,她猜测对方定在这山中也埋伏了人手。
巫长庭闻言后,难言地看着她:“圣主,你就不曾质疑过他?”
陈白起弯腰拾起垫在她身下的黑色斗篷,静默注视良久。
“他也受伤了,是我伤的他……之前为了我,他伤势未愈又独自下悬崖探路,想替我救人,免我伤苦,我不知他是否又受了更重的伤,我没问,因为……”她顿了一下,情绪好像一下涌进了胸腔内,让她连发声都带着酸涩:“因为,我还要去救谢郢衣,所以我无暇再分心去关注他的情况。”
巫长庭震愣地听着她的话。
昨日,他是带伤抱着圣主走了一路吗?
那他……还真能忍。
“其实不用问的,他肯定已经连动一下都觉得艰难痛苦,否则他怎么可能选择雨夜匆匆离开,他想瞒着,不想我知道这些。”
见圣主对于对方的心理状态如数家珍,看得出来,两人之间的默契与熟悉当真是旁人难以插入的紧密。
巫长庭替谢郢衣心塞不已的同时,也想起了一件事:“……圣主,其实他走之前,还留了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她看他。
原本巫长庭觉得这种话无关紧要,以后有机会再提也一样,但现在他却觉得若不说出来,倒有些亏心了,主要还是他认为圣主应该会在意。
他没敢看她的表情,如实而道:“他说,圣主若是成婚了,便派人告知于他,他定会如约而至。”
陈白起怔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
“……原来,昨日他听到了啊。”
第一章 主公,她声名鹊起
“他不会有事吧?”
巫长庭兴叹。
若情况真如圣主所言,对方一身的伤势还替他们冒雨赴险,岂不危矣。
他并不知姬韫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与圣主有故之友,是一介无辜第三方者。
陈白起一时没有开腔,她垂眸凝思,心绪游离,翻开掌心,沟壑浅平的素白小掌上金光笔毫摹绘出一只精巧的蝴蝶,它飞落在她掌中,几番轻盈飞伏,最终又隐于掌心不见。
巫长庭见过圣主施展这类术法,寻人或者灵魂烙印,只是这只金蝶好似又与旁人的不太尽同。
若硬要形容,那大概就是普通与精装的区别。
“他应该……平安回去了。”
她曾祭以心头血为他护了一双金蝶,一只在他身,一只在她这边,两者可以感联到对方的位置与部分情况。
后面,他们便也没再讨论姬韫的事了,因为谢郢衣这边的情况依旧不容乐观,虽然她用系统的强横逆天之法暂稳住了性命,却那一身缺失的皮肉与精血哪是普通的医药可以一时恢复的。
陈白起招来了鲲鹏,御风乘云载着三人返回了秦营。
双子与巫族的人一夜未眠,望春雨落,等春雨尽,早早便候在幕府前企盼着他们顺利归来。
没让他们失望,圣主的确平安带着谢少主回来了,只是事情远没有他们以为的幸庆。
圣主与谢少主都是九死一生回来的,尤其谢少主伤得很重,哪怕活下来或许这一生也都只能躺着度过余生。
双子得知这个噩耗时,简直如遭雷殛,谢郢衣乃天命族心照不宣的下任族长,族老钦定的接任孙族辈,他的存在与位重不言而不喻,是以在书写传讯回天命族时,都难以抑止颤抖的双手。
他们的重责自不可推卸,如今更重要的便是如何能医治好少族长。
函谷关这边的战情已暂告一段落,躉旗俱休,万军将养生息,战后各方安排暂代由左庶长与上将军处理,但要做决定的大权仍在统帅手中,是以陈白起一归营,连口气都没有歇喘的余地。
秦军的秘密营地里,中军大帐的灯火通宵达旦的亮着,她沉着稳妥地安排完一切之后,便打算率先带着谢郢衣回咸阳城医治。
天命族这期间火急火燎地来了两批人探望,最后是天命族族长亲自前来,他想将谢郢衣带回巫族医治,但却叫陈白起拦下。
中军大帐之中,陈白起看着老夫含泪激愤的天命族长,没有推脱责任,将前情往事讲明,便向着他一揖到底。
他们见此惊退,身体本能“扑通”一下,尽数跪地相对。
陈白起不起,他们亦不起。
“郢衣变成这样全是我的责任。”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医治好他,请你们应允将他留下。”
天命族一众有些不安地面面相觑,让巫妖王给他们行礼恳求,这简直让人惶恐不已,但事关谢少主的往后安排,他们倒也自知资格插不上话,于是他们最统一言不答,让决定权交由天命族族长来应答。
天命族族老一脸悲痛交加,他亦颤伏着身躯跪在前头,见圣主为了谢郢衣对他们摆出如此谦逊诚恳的姿态,这于礼不合,却又合符情理。
这一次,圣主亦自负伤,她气色一下有些苍白,袖袍下的手臂至指尖都包扎着药味浓重的纱布,墨发以丝带束于脑后,完整露出一张沉稳华美的小脸。
他并非责怪于任何人,只是他身为一族之长,顾虑的更多:“圣主,郢衣如此情形留下,只会拖累你,还有你们的婚约……”
陈白起这时起身。
那一刻,她身上无形的王族力量压得他们险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温凉的眸子落在天命族族长的身上,不怒而威,寂静的眼神,有着看透一切虚无本质的清透明丽。
“我已应允与他成婚,于公于私,他都是我的,若族长不介意,我愿提前履行夫妻间不离不弃、福祸与共的义务。”
这是在责怪他讲出“拖累”这话了。
他不该在话里看轻谢郢衣,亦不该看低她的诚意。
天命族族长愣愣地看着她,脸上有些动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明明一低他两三轮年纪的青葱少女,但在她身上却违和地令人能够看出泰山人物一般的一诺千金之重。
他儿……或许并非是一厢情愿的奔赴。
他与“陈芮”相处得不多,天命族与其它十二干支族的人不同,有些问世不出世的意味,换句话现代话说便是“宅”,不爱与外头打交道,但自家族内的人却护短得紧,亦团结得紧。
“父亲,你总提醒我,情字上头,要余三分理智,三分自我,方可爱人,可我做不到,我心有十分,却总想为她付出十二分,理智与自我,它们早已干涉不了我的决定了。”
想到当初与他那一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天命族族长总觉得事情会变成这样早有预兆,他挡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替他做决定一世?
“哎,罢了,求仁得仁,亦复何怨啊。”
他摆手兴叹,苍老的面容上却是苦笑连连。
陈白起一直注视着他,见此紧拢的眉眼一松,身上端着气势不再如此逼咄,知他这是应允将人留下的意思了。
巫族的医疗水平她知晓,或者说目前整个世代的医疗手段她都了解过,他们光凭一般的寻常手段是治不好谢郢衣身上的伤,若天命族族长当真有把握能将人带走治好,她不会不放手,可他分明只是打算尽人事听天命,那与其这样还不如留在她身边,只待她攒够功勋值,倾其所有在商城换购一瓶“中型生命药剂”,令他恢复如初。
或者运气好,在做主线任务中获取一瓶“中型生命药剂”,那便不必等太久了。
在天命族族长打算离开前,陈白起单独留他谈了一会儿话。
她没有前缀些客套话,直接问道:“族长可知你们族中圣物——天命?”
天命族族长讶然,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圣主怎知……莫不是听郢衣讲的?”
这倒不是谢郢衣讲的,但这种时候最好让他这样认为,否则解释起来容易平添麻烦,于是陈白起只是一脸平淡,没有出声。
倒是天命族族长却将她的沉默当成默认,提及“天命”,他忽地一喜:“对,对,还有天命!”
但下一瞬,他又黯然失落,忧叹连连。
“然,天命早已失踪多时,要寻回它谈何容易?”
见天命族族长如此神色,陈白起心忖,看来“天命”对于谢郢衣的伤势亦颇有益处啊,这令她愈发想将“天命”寻到。
“族长,不知天命是何物?模样如何?若有希望寻来与郢衣,定当竭尽全力。”
见她如此有心,连他都没有想起的事她都考虑到了,天命族族长也不再避忌,与她讲道:“天命老夫亦不曾真实见过,当初身为少族长的族弟将天命遗失之后,便引咎自刎了,老夫继任后便再没有见过天命,但听族老提及过一次,天命乃一块夏蝉般大小的白玉。”
白玉?
陈白起回忆起“陈娇娘”小时发生的情形,她父甚为溺爱她,的确送赠了不少好玉供她把玩,但最终这些都不太珍惜地搁置在笼箱之中,有遗失的,也有毁坏的,但陈白起想,这些大抵都应不是“天命”。
“白玉常配戴者,能够稳魂守性,病厄远离,除了能够戴在身上,还能有其它用途吗?”
族长被问住了,他当真不知这些,若非当初他胞弟不堪任命,自刎自亡,亦轮不到他为族长。
他不确定应道:“这……老夫还需得问问族老。”
陈白起一脸严肃告知他,谆谆叮嘱道:“族长,我这边倒是有些天命的线索,望你仔细询问族老后再传迅告知于我情况,越详细越好,如此一来,我有信心可以找回替你们找回天命族中的圣物。”
天命族族长听了这话心中亦是一番激动,哪能不应允。
他叠掌贴额,声声切恳:“此事老夫立去办,绝不耽误,请圣主静候佳音。”
——
话说咸阳城那一边,沛南丞相亦在多方准备,以宗室珍宝奉送换取秦周附属国的战应,大量购买兵种与战车良驹等等,为战败再兴二次局面做准备,但他准备的良多对策最终都没有派上用场,因为最险渡的函谷关在陈太傅手中反败为胜了。
他在咸阳收到一封封战报,惊、怒、急、喜,纷杂起伏的情绪连番转迭,简直快要了他半条命。
每一场险战,每一次危境,每一次突发事件,每一次前线突变,还有内部叛变,外部环伺敌群,意料之中的敌人,意料之外的强袭,这种种类类,光听都让人目不暇接,更何况是要抽光了情绪,抹平了心中的惊惧,去冷静处理。
但她办到了,比他预想的、比他祝福的可能性,都还要做得好。
他觉得这一次换作任何一个人前往函谷关赴战,都不可能比她做得更加让人拍案叫绝了。
陈芮,是一个绝世奇才,也是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对手,相信这一点,经此一役,九州之上,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二章 主公,有女名陈芮
另还有一桩喜上加喜的事,便是相伯丞相亦如期战胜归来,且收获颇盛,说来他这一场前往戎族平乱,倒没有函谷关那边**迭起、峰回路转,他用兵布局熟捻老练,对方本就有挟火趁乱之隙,而在布略战局之上不见得有多深思熟虑,安排得万无一失。
若是别的国家遇上这群凶悍的游牧战马民族,或许还会有所畏惧,然秦人启始亦是在战马上争夺的一国之地,是以拼骑兵战力孰胜孰负还不一定。
经他翻手风云,所兴不过是以铁血手腕镇压住了所有反叛势力,大刀阔斧地解决掉了潜伏的异族野心。
倒是战报上曾有一笔,让人触目惊心。
上万余降军激哭求饶,战力尽失,主将相伯荀惑却毫不动容,直接下令尽数斩了其左臂右腿,残肢送返族群见宗,只见长坡血染几十里,伏尸数万具,余党得信毛骨悚然,念及家中妻儿老人,赶紧送上降书,半献上族中珍宝财帛无数,永世臣服。
百里沛南心惊相伯先生的残忍做法,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才能杀一儆百,对方是狼,不杀到他们怕,不用血腥雷霆手段深深震撼住他们,他们往后得了机会只怕还会再度卷土重来,如同这一次他们私下的联盟反叛。
秦先祖当初心慈容忍下来的祸端,这一次经由相伯荀惑血洗山涂,以万具残躯尸体为警告,当可保秦后方之境至少百年安虞。
在相伯荀惑归期在即,陈芮亦定了搬师返朝之日,算起来路程倒是相伯将近些。
忆起她当时在朝堂之上与众臣立下军令状,所行所言所诉,如今皆一一达成,她不仅跟所有人证明她不仅是武力超群,其政治军事能力亦是无与伦比,马尘不及,尤其她还这般年轻,其潜力无限。
函谷关处的战况咸阳城中虽一直有斥候来往迎送,却密而不发,但别处的探子却无这些顾及,为安抚民心,百里沛南便不禁止贴示公告,却不想一得了消失甚嚣尘上,如今“陈芮”在秦国那是声名大噪。
这么一说吧,秦国知名度因“陈芮”而再度翻了几翻,之前因赢稷身亡、后卿算计而跌出强国之列,现在又因她连国力评估都跃升重挤入了强国之一。
这一次,她要成为监国,只怕是无人反对,亦无人敢反对了。
百里沛南抿起唇角,想起那日她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不禁莞而一笑。
他也亦如此,输得心服口服。
——
在陈白起回朝那日,万众期待之中,沉重的城门被城卫列队拉开,只见长道高高挂满了彩色灯笼,幌旗招摇,街巷坊间名士雅客高谈阔论,民众引据接耳传唱之声溢满街市,这一日,可比以往盛典更隆重狂欢。
小儿老人在街道再旁盼头相望,手提篮中瓜果鲜花,美妇少女则彩衣娱舞,吹拉弹唱,在一片狂欢热闹之中以最大的热情来迎接陈太傅的军队,这街头巷尾皆是人满为患,唯有城门口那处没有人敢沾染,直到近午时,空旷的城门才远远迎来一支被城中民众夹道欢迎的黑甲军队。
领头者坐于马上身姿挺拔昂立,蜀锦征袍软皮铠,身后红披殷红似血铺在的卢马上,云鬟婀娜之中展卷英姿添飒爽,陈太傅从城门口乘马落入殷殷期盼的众人眼中,却莫名一哆嗦,只觉她与以往给人的感觉都不太一样,或许是刚从战场上厮杀奋战中回来,那一身来不及掩藏的血煞寒凛之气让人远远看见便心底打怵。
以往只觉得惹怒了陈太傅,那可能会被她的暴打一顿,可如今这气势却带着血杀之气,再不长眼怕是会是要命了。
空气好像一霎时便安静了下来,众目睽睽,紧张莫名。
……怎么办,好像这条街弄得太热闹有点不符合陈太傅如今这高岭之花的喜好啊。
他们是不是该……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为好,省得惹得她不高兴,还是费力来拔剑砍人?
原本围拢欢腾迎接的群众随着这支严纪清冷的军队逐渐靠近,一股清风扫落叶的冷酷无情扑面而来,而慢慢噤弥了声音,心有戚戚,畏手畏脚,尽头之处,慢慢散开了人群。
那里等候多时的人露出了身影。
只见,站在城门前是一身朝服礼袍的百里沛南与相伯荀惑在前,两人之色,夺彩万物,而他们身后还跟着陈牧、南烛与莫荆等人,另一侧稽婴与孟尝君不在首位,他们身后跟一群神色尴尬讪讪的朝臣,全是当初与“陈芮”对赌立下军令状的,不敢在前争锋,权当一回绿叶衬托了。
在看到先生与山长两人在时,他们今日是隆重打扮过,从头到脚细致打整,本就天人之姿的两人,如今更是“压艳群芳”,只为前来迎接她首捷大战归来,这份心意全落著在今日这一举一动中。
陈白起神情微怔,周遭事物都开始虚化,看到他们那一刻的清晰,让她终于有一种“归来”的感觉。
她清冷沉着的老成神色渐渐消融,朝着他们方向露出一抹清丽绝伦的笑容。
那一刻,所有注视着她的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心跳失速。
这谁遭得住这盛世美颜放大的暴击啊。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一个在战场上铁血的女罗刹,在放松姿态之下,真心一笑会是这样的让人怦然心动。
她虽然不是对他们笑的,但谁还管这个,她那笑就像沐浴在阳光之下明媚,连空气之中的冰冻隔膜都一并融化,变得温柔了起来。
几乎同一时间,相伯荀惑与百里沛南亦回她一笑,但各人心中的悸动汹涌却无人得知。
有一种默契就叫,我懂你所想。
这一刻,他们眼中也只有她的身影,亦如她一样。
这时,身后重制桐木奢华的马车上,宫正抱着赢璟下来,他身后一队尉军开道,越过左、右丞相,迎上陈太傅的军队。
陈白起没想到年幼的赢璟竟亦来迎接她,她当即翻下马,将缰绳递给随旁在侧的巫长庭,快步奔赴过去。
“太傅,恭喜啊。”宫正笑着道贺。
陈白起对他浅笑颔首,转头看向雪稚可爱的赢璟,神色一整,严肃单膝跪地抱拳。
“主公,臣幸不辱命,大捷归来。”
哎呦,使不得,宫正连忙抬手,有些慌乱想让她起身,行不得如此在大礼。
在旁明里暗里瞧见的人,都变了脸色,想法倒是与宫正相差无几。
不看别的,端看她为父为师之位,赢璟无论记不记事,都得遵师重道免她跪礼,更何况以后小主公要依仗她的事还很多,万不可令两者生了罅隙才好。
在场唯有相伯荀惑对陈白起的心思拿得最准,她当众摆出隆重的行礼姿态,倒有些像是在先礼后兵啊,看来她是打算将这“忠诚”的名头戴得死死的,将来再在朝中借宠臣的名义好“兴风作浪”,哦,不,该是乘风破浪。
但他同时也了解她,她的“野心”从不是那等欺君犯上的谋逆之心,所以她的某些心机做法,他向来看破不说破。
这头一岁多些的赢璟讲话口齿还不是太伶俐,他刚睡醒便来了一处陌生的地界,本还迷迷糊糊的,但很快他便认出了陈白起,他是打心底里喜爱依赖着她,她离开的这些日子没来看他,他常常莫名哭泣,在人堆里寻她。
如今看到她,他是一见她便开心的笑了,露出几颗白糯糯的大牙,有几分傻气。
伸手要抱,他娇气地喊着:“傅傅……”
这种年龄的孩子忘性大,难为她离开这么一段时日,他还记得她的专称。
陈白起起身,亦是一脸笑容地看着他,她从宫正手中抱过了他。
他小肉手臂一下便紧紧抱住她,就跟怕她抱一下便会撒手走了似的。
陈白起笑出了声。
这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又沉了些,看来没少吃。
君臣见过面之后,她才看向其它人,朝臣们都是有眼识的人,看懂了风向立即上前与她讲话,字里句中全是赞叹恭贺,倒是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没有靠近,相伯倒不是不想与她讲话,但这种明面上全是人的场合下,有些属于私己的话便只能等她应酬完了。
而沛南山长的情况属于特殊,他看着人群之中谈笑风声是她,莫名有种前所未有的芥蒂油然而生。
为何,所有人都能够离她如此近,可他却偏偏不能靠近她?
眼下臣朝之间的气氛是前所未有的和谐,之前军队入城的严肃紧绷得到缓解,孩童没考虑那么多,歌谣一唱起,便四处洒花欢笑。
三皇五帝夏商周
朝朝代代新人出
赫赫诸强战不休
今朝有女名陈芮
秦国太傅震九州
这时,静滞的迎欢会再度按下启动键,停下的欢歌载舞再度走起,他们秦国君臣和睦,贤臣能臣俱有,未来可期啊,这是一件多么值得庆贺的事啊。
所以,狂欢吧,他们亦要为秦国的蒸蒸日上而挥洒汗水,传颂歌唱,祈祷上天,佑吾大秦!
第三章 主公,风光之下的监国
此番回到咸阳之后,陈白起的待遇自当今非昔比,她不再是一个赋闲之人,相反政务繁忙得上行下效,皆毕竟如今都拿她是个香饽饽看待,有些事情众人是心照不宣了。
在她回到咸阳二月休整后,左、右丞相与御史大夫一同推举荐陈太傅为秦国监国,代年幼主公留于内廷处理国务,代理朝政。
之前或许朝野上下会对此非议纷纷、据理力争,可如今谁都能看清目前局势,谁敢去触这霉头,生怕被这陈太傅惦记让秋后算帐,他们除了附议赞同,表面笑哈哈内心妈卖批外,还能做什么?
在令礼部详议大典礼仪之后,推衍出具体授印年月时辰方位后,常奉便于宗庙中请出神焚敬香的玉玺,由赢氏王族长辈捧至御座前的香案上。
这日,晴空万里之下,彩棋扬帜分左右立殿檐之下,而上大夫以下的文武百官均朝服列于长阶之下,而来朝贺的楚、赵、魏等大国与附属小国专程赶来的使臣则排在队末。
这可算是上天下地独一份的尊荣了,以往连王候登基都不见得会有这么多国家诚心遣派使者前来观礼,尤其眼下几国局势紧张,更不存在奉承交好之意,最大可能便是他们看中“陈芮”这个人,为她作势。
一想到这一点,秦朝中原本对“陈芮”尤心存犹疑意见的人,又惊又敬,这下都偃旗息鼓了。
后扈内大臣率侍卫将政和殿与广场内外布下防哨,宫正与廷尉则着礼服带着自家小主公乘舆前往监国大典,一路之上,由礼部常奉等文官前引,后有军畿大臣随从,浩浩荡荡的队伍与早已布置等候的人员汇总。
这一日,宽垠空荡的广场上挤满了秦国中最有权势的人群,他们等鼓钟敲响三下,吉时已至,随着鸣赞官一声“敬”下,宫正抱着赢璟一步一步迈上台阶,而其余臣众一一执勿下揖,黑色的朝服展眼望去尽是庄严郑重。
这是在等人了。
案台之上摆着今日要宣读的表文,宗氏好乐,尤其重大场合更是乐扬,摆势,乐止,行读,宫正这时抱着小主公赢璟已至高台的案表前,上有文书与玉玺。
从殿后宫门一打开,身着一袭长摆蓝染金凰礼袍的陈白起拾阶而下,她今日一身可谓华贵繁琐异常,仅是那一顶特制旧的金冠,随鸣赞官声“兴”,朝臣起立,仰首望着上方而下的女子。
今日她这一身隆重的装束倒是让她平添了几岁成熟与历练,是以用少女相称倒是有些不太合适了,她一步一春秋,一步一更迭,时间线被拉长,她便是永恒,她便是那一颗耀星。
援玉桴兮击鸣鼓,浮云如金光麟甲展开,看到她海蓝袍下金色逶迤如腾细浪,如海神降临,一桢一幕全是令人目眩神移的绝代风华。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她,心惚神移,震撼莫名。
赢璟已经一岁多了,平日里也会联系走路,今日他娇小的身子被放置在案前,由旁宫正与宫人看顾着,待陈白起走来,他按照之前反复练习的那样,本该故作板脸严肃,但他向来一见他家“傅傅”便是心生欢喜,眼中含星。
是以,小乖乖笑得跟个糯米团子似的,努力板正地走近她,只是小手伸得太快,要抱要亲亲的撒娇姿态过甚,宫正在旁瞧得无奈叹气,又觉好笑,他也顾不上规矩,拉了拉自顾冲前卖萌的自家小君王,将玉玺小心放在他的小手上,由于玉玺对于他这般年岁的孩子还太过沉手,是以再由他的力道托举着一并交由太傅。
陈白起撩袍半跪于地,伸手接过两人交予的玉玺,他站着她面前,小小的一个人儿,她半跪于地,身躯昂直而优雅,双眼相对,他朝她笑得天真纯真,就像她是他全部的依赖与喜爱,她亦对他笑着,但语气却郑重响亮:“臣,陈芮,在此立下重誓,定不负所托,愿得展功勤,轮力于明君,忠诚印寸心,浩然存两间。”
现在的小赢璟还听不懂她话中的份量,但其它人如何不懂,在欣慰的同时亦觉先王慧眼英明,早早就这样一颗明珠当作保命礼物赠送于自家王儿。
她起身,并将赢璟一把抱起,他习惯性地凑近她的脸啾了一下,然后乐呵呵地笑着喊着她,那软腔粘腔的娇气声直叫心肠坚硬的人都软化似水。
“主公,静一静,臣有话要讲。”
赢璟听得懂些话了,他咬了下唇,便乖乖地闭上嘴,不再闹她玩了,将小虎脑袋挤进她颈窝蹭了蹭。
“孤乖……”
他求赏道。
陈白起忍不住又失笑了一下。
她已经与他完成了麒麟认主契约,从此,赢璟将是她唯一的主公,此生相伴,此志不渝。
她深吸一口气,收敛起面上的情绪,站在高台之上,所有的风声与喧嚣到了她这儿,都变得寂静而平缓,她欲开口,所有人都在屏息倾听。
她抱着赢璟,两人站在同一高度,她将早就写好的表文平静的读干净了,在末,她放下表文,想了一下,嘴角勾起,那张风清云淡的表情一下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像是飞上了浩瀚天空的苍龙舒展开身躯,恣意而傲慢,目空一切的肆意自信,很难想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她对着下方众臣,一字一句将每一个字都打成烙印刻在他们的心上、脑中。
“秦之未来,必君临天!这不是在妄言,这是在预言。”
嘶——
底下朝臣只觉一阵头皮发麻,有种莫名的激动与战栗爬上背脊,让他们倒抽了一口气。
但这种情绪转瞬又变成另一种的狂喜与兴奋,老秦人向来不畏惧任何挑战与生死殊斗,他们天生基因中就有狂战的因子,所以她的话正中他们心坎。
“秦征天下,大秦万岁——”
“大秦万岁——”
下方震嚣鸣耳的人群中,赵国使臣“戚冉”由扈将隔着其它人的冲撞站在一处,他一双在阳光下浅靡转浓的玲珑眸子微眯,将她风光在上一呼万应的场景尽收眼底,对于能够亲自到场见证她成长的每一荣耀瞬间,他嘴角浅浅一笑,有种变态的餍足。
要说国与国之间还讲求个战礼,比如交战期间不斩来使,比如国庆大典之类不闭门赶客,是以这一趟来贺的诸列强国都本该是秦国拒绝来往的拉黑名单,但人来都来了,还礼数周到的备上厚礼,且来的人份量都不轻,是以礼官们哪怕再黑沉着个脸不满,也还是放行让他们来观礼了。
……就是安排的位置有些偏隅就是了。
看不着吗?
也不是,就是得站得高些,眼力再好些。
耿直的老秦人在他们家陈太傅身上也多少学来了些腹黑小心机。
人群堆当中,已经是楚国世子的牙索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抱着幼主,许久不见,她好似有些变了,隔得太远,他竟有一种分不清楚那个盛装打扮之下、傲视群雄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当初他执念想要的那一个了。
她坚定地与秦国幼主站在一起接受万臣朝拜,山高为峰,光芒光丈,很美,也很遥远,这便是她不肯去楚国而留在秦国的选择?
秦国尉兵中不起眼的沉默士兵,来参礼的官员,还有类类种种的变换了样貌的人,他们费尽心思潜入这一场盛大授印典礼,只为了陪她一起走过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也为记住这一刻的她。
但同时,许多人心里都认为她不过在秦国历练,拿秦国为踏板来积累自己的身价。
要不然她图什么,为了一个还在吃奶尿裤子的孩子去争天下?
没关系,她有任性的权利,亦有重选的权利。
他们以为,终能等到她幡然醒悟对秦的错误选择,但却没有想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却会先一步迎来彼此彻底的决裂。
——
数个月后,初秋
自从当了这个监国陈白起首先感受到的不是权利的美好,而是身处高位者的殚精竭虑。
她都快给累死了,聊及以前的秦国是经常性打仗,内战外侵,它属于那种一言不合便打开的类型,前几十年那些个文官几乎摆设,武官横行,后来百里沛南被请来当丞相时还好些,秦国还懂得建立个外交部,搞搞文化纳贤什么的,再遇上些事,不大的便以理服人,事大了再派兵以武服人,热血上头,谁来阻止都不好使。
就由于秦国这国风彪悍豪横的缘故,一介文人讲求中庸之道的百里沛南推行了一系列民国富强的政策,发现与老先王(赢稷之父)彼此三观不合,硬凑也磨不圆滑,便也撂担子不干,选择回去书院当山长教书育人。
打仗这玩意儿向来不管输赢,那都是劳命伤财的主,是以,在陈白起代幼主接掌秦国一切事务后,才发现如今的秦国那是要钱钱没有,要人人稀缺。
没办法,人才这一块儿是急不得,她还能将就着用,毕竟咱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那是一顶百的好用,她没人才,可他们手中却攒成串儿似的,但钱这一块儿却是必须得急了。
如今打仗归来的将士工资、奖赏发完,本就不富裕的库存再度缩减一半,一想到往后还得支援战事、购买粮草、马匹、打造武器、灾害建设等等,哪样不需要花费?
第四章 主公,人生三大喜事
国库这边穷得叮当响,各县辖区的农民估计也都是勒着裤腰带在生活,强税是要不得的,这想要暴富,还得自己另想办法。
好在陈白起在后卿那件缺德事儿上早有预感,秦国国库虚得紧,是以智者远虑,早早与孟尝君这隐形富豪搭上了线,便想借乘着他这一艘“巨舰”一块儿去远航。
早前孟尝君那边私瞒下买了一座金矿,金矿易得,开采艰难,但这些遇上陈白起这个作弊器便不是事,她利用一些平时积攒的名望值积分兑换了一份金矿详细分布开采攻略,找了一批泅泳行家,再用上一堆现代黑科技。成功地挖出第一整座水下金矿。
在事先谈好的条件下,陈白起靠着这一笔横财,成功将咸阳城资产翻了一倍之余,这一有余钱她也没有存定期,而是拿来投资钱生钱。
孟尝君真没有想到他的一座金山,她还真的有办法给他搬空了。
虽说他也因此大赚了一笔,可到底比不上陈白起的空手套白狼,金矿他出,人他出,连运输线也是他搞定,甚至她还恬不知耻地跟他贷了一大笔钱款,一样值钱的抵押品没有,全拿她所谓的监国信誉为担保。
钱他借了,主要是他也看出她是一支潜力股,当初查出她跟她底下那些人开的自助食馆便是与众不同,很快将生意做得火热遍布秦国,这一有了钱,更是拉帮结派截了东商那批探子的生意,明里暗里都拉起了自己的关系信息网。
他也看出她的野心,还有与之匹配的实力,想着这人倒是有趣,秦国的人多少有些仇视商人,士、农、工、商,这商倒是一直排在末位,偏她堂堂一监国,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倒是不清高,偏要与他这类在世人眼中认为自甘堕落的人打交道。
于是,他也不急着叛逃出秦国了,反而搁置停之前的计划,与她联起手来,想看看她到底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果然,一个懂历史,知道借鉴最成功的商人为范本行事,一个有本钱更有人手,是以并不意外,两人的合伙直接创收业绩巅峰。
钱这事一有盼头,源源不断涌入,陈白起才终于有时间歇口气了,与以往回府第一件事相同,她先去换下一身厚重的朝服,身着轻便清雅的深衣软步小靴,便是去清静的怡园看谢郢衣。
身为监国,她本该早就收拾细软埋头奋斗在王宫的事业当中,但谢郢衣这头却不愿随她去宫中养伤,为着他,陈白起也只能无奈地两头跑着。
“郢衣?”
她站在门外,轻扣门扉唤他,这几个月中除了请医上药、送食召唤,他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愿见她。
她知道,他是因为身上那褪不掉的伤痕,他的伤虽愈合了,但几乎落下一身的伤疤,体无完肤,包括面容上,还有腿脚那因为伤势过重落下的残疾。
其实按当初所预测,他即便活下来,也会一直躺在榻上下不了床,但因为相伯先生妙手回春的医术,才让他比当初预想的情况好了不少,但这所谓的“好”上几分,并不能让谢郢衣幸庆并平静地接受。
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更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陪在陈白起的身边,他曾是多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啊,所以自从他醒来,清楚地明白自己变成了怎样一个怪物时,便将自己封闭在房中,逃避着一切现实,不肯见任何的人。
陈白起明白他的感受,也替他心酸难受,所以她也不逼他面对,给他冷静平缓的时间,并反复跟他保证,她定会想到法子让他恢复如初。
这并非假话,从天命族族长那里,她已经猜到“天命”在哪儿了,只是这还需要最后一步的验证确凿,所以她并没有将这些不确定的事情告诉他,若成功还好,不成功便等于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彻底绝望,只怕他会再也走不出来了。
但谢郢衣如何能信得这荒谬、一听便知道是安慰慰藉的假话。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之处。
他宁可当初在那悬崖下被那些狼鹰吃了个干净,也不想这样残败不堪地活着,他知道他这样想很懦弱无能,可是只要一想到他爱的人见到他这般丑陋残疾的模样,他就浑身发寒、血液逆流。
一开始,她每日来,他都不吭声,死死地咬着牙龈,房中如死了一般寂静。
后来,她还是每日来,站在门边自言自语与他讲些话,有关于她的,也有关于他的,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扯闲话拉常长的人,但为了他,她开始学着跟编故事一样有趣地跟他分享着自己身边的事情。
到现在,他偶尔会回应。
“你走吧。”
他总赶她走,他自厌自弃的情绪如此浓郁,连说起话来都弥漫着一种了无生趣的死气。
陈白起知道他此时的情绪很矛盾,于是她好脾气道:“你不想见我,那我们便这样说一会儿话吧。”
里面缄默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好。”
陈白起面上浮起一丝颀慰的微笑,以为她这段时日的努力让他有所好转,便道:“郢衣……”
但不等她开口,谢郢衣已先一步打断道:“陈芮,我们解除婚约吧。”
陈白起一哑,慢慢反应了一会儿,她缓缓转过身,仰头靠在门上。
她深呼口气,不厌其烦的再次说道:“你的伤,我会替你治好的,你相信我,只需再等些时日。”
可里面的声音跟铁了心似的坚定道:“我们解除婚约。”
看来这话题是过不去了。
陈白起揉按着额心:“你再给我些时间。”
“我说,我要与你解除婚约!”
有些歇斯底里的再次重申令陈白起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放下手,傍晚的天空有种明丽的蓝色,夕阳的余辉染红了在蓝天里游荡的白云,她漆黑幽静的眸子从远处拉到近景,看着庭院中在夏日如火如荼的凤凰树在入秋后变得枯黄萎靡,一丝愁绪,几抹悲凉,日落黄昏晓,她眸中复杂而失望。
在这一场冗长的沉默之中,是陈白起率先选择妥协。
“好。”
如你所愿。
她艰涩掷下一字,便起身,她投落的身影逐渐拔离开门扉,下了廊檐下几级台阶,便到了庭院处。
在她应承下来,在真实地听到她的那个“好”字,紧闭门窗的谢郢衣整个人都傻住了,呆呆地陷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答应了。
她真的要与他解除婚约了。
他本撑着桌沿的身躯因这一打击而失力滑倒在地,披着的风衣委顿拖曳在身后,如那飘落的枯叶一般失去了安适的归宿,而被碾落成泥。
她怎么可以……这般轻易地答应了?
谢郢衣难以置信,他虽然一再强硬要求,却没想过她会这般轻易就答应了他,是以太过震惊而导致精神处于半痴半呆的状态。
她之前对他说的、做的那些都是假的吗?
她说,只要他们能够活着离开,她便会与他完婚。
当时他虽然昏迷不醒,但冥冥之中这句话却像一束光投落在他一片混沌黑暗的脑海之中,他听见了,所以他拼了命的挣扎着要活下去,要醒过来。
虽然最终醒过来后发生的一切让他如堕噩梦一般,但他始终心念着她那一句话,午夜时分如同偷来的一般从来只敢暗中窃喜,不敢表露分毫。
她日日来看他,日日与他说话,做着以往她从不曾为他做过的事情,她体贴他,包容他,会主动来找他,这样样桩桩他都如获至宝,暗藏于心,每每回味都觉眼眶发热,心口发烫。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只不过是虚情假意吗?
她在骗他!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眼眸通红,几欲滴血。
他爱她,爱得心肝都痛了。
他变成这样,他觉得他不配再爱了。
可偏偏让他看到了她的改变,看到了当她如此用心温柔待一人时,那人该得多么的幸福。
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爱得如此卑微可怜?
谁愿意往后余生孤单度日,谁愿意离了爱人孤苦一生,若不是情到深处难自禁,又怎会自觉自己不配让对方幸福?
他举起双手,怔怔地看着手臂上凹陷不平,皮肌扭曲长在一堆肉块,喉中痛苦的呜咽一声,像负伤的兽独自蜷缩成一团舔着伤口,痛到猩红的眸子由爱转恨。
——他忽然有些恨她了。
恨她如此轻易地就放弃了他。
他知道有许多人私下爱慕着她,她是如此强大而美丽,身边自不会缺少爱慕者,可只有他才是她命定的未婚夫,只有他才能光明正大的站在她的身边,他就该牢牢地抓紧她、不放手,与她往后拼了命的抵死纠缠,让她对他舍不下、忘不掉、离不了,与他举案齐眉、相伴终老。
脑中忆起当初巫长庭跟他讲的那一番话,谢郢衣心头一动,然后却是一发不可收拾。
爱情有时候其实挺简单的,不是我爱你,便是我恨你,若两者融淆在一块儿复杂得分不清了,那便是——我在想你。
他一向理智而大度,常为顾全大局而委屈自己,但只有这一次,他想,让他任性一次吧,让他自私一次吧。
他只想要一个离她最近的身份而已。
他很想她。
很想很想。
他想见她。
很想很想……
谢郢衣的胸口烧起了一团火,那股燃烧的火一路烧过他的四肢百髓,皮肉筋骨,那种痛意将他原本麻木的精神一下振奋了起来,也让他晦暗的面色如同被风吹散了云翳阴暗,渐渐明朗了起来。
她要走了。
或许以后都不会再主动过来看他了。
不能让她就这样走了!
门“彭”地一下被人从里面急切地拉开了,由于掀开的力道过大,门扇啪哒一下撞到了墙壁而回弹了几下。
第五章 主公,大婚是其一
谢郢衣从内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他有一条腿陂着,小跑起来便控制不住身形,他肩头的披衣因过于前倾的动作而从身后滑落拖地。
弱不堪风的瘦长身躯就着一身细绸细布的湛清宽袍,那水质般滑顺的布料乃陈白起特地为他定制的,独此一家,他墨发披散一身,如风中飘零的残蝶,一把扑上前从后抱住了她。
许久不见光明,只适应黑暗环境的眼睛此刻看什么都是朦胧虚影一片,那扑簌掉落的光让他有些难受。
他低偏过头,半敛的睫毛魏巍颤颤地抖动,唇色青白,有种玉碎的脆弱之感。
她没走!
他心中狂喜。
她还一直等在院中。
“我反悔了。”
他双臂用力,颤着细微无措的声音,却发狠地对她喃喃道。
“我变成如今这般鬼样子,死不了又活不下去,你当我无耻亦好卑鄙亦罢,我绝不解除你我的婚约,我死后成鬼亦要挂上你陈白起夫君之名,你……你莫要负了我。”
陈白起被他雪松一般清凉的气息笼罩着,那丝丝冰滑的发丝飘落在她身上,他弯腰枕在她颈窝处,她想转过身来,却被他抗拒地抱紧。
哪怕都这样了,还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样子。
她无奈,只好继续背对着他。
她问他:“当真?不后悔?”
谢郢衣早被自我的反复折磨得精神不稳,再被她如今故意一激更是理智全失,此刻在他心中的憎欲占了上风,自是一腔奋勇,绝不回头。
“我不后悔。”
连看都不敢让她看一眼的人,也就这种时候嘴硬得紧了。
陈白起低眸一笑。
只是,她却不会再给他反悔的机会了。
她收起面上玩味的表情,菱唇一阖一启,用着不用商议、而只是直接与他宣布结果的霸道姿态道。
“那好,三个月后我们便在咸阳城中完成婚事。”
呃?
婚、婚事?
三个月后?
她的话让谢郢衣只觉惊雷晴空一劈,将他电得有些痴愣。
他、他们方才不是在讨论着要解除婚约一事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连成婚的时间地点都定下了?!
等等,他方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陈白起既是已讲到这种程度,自不会再给谢郢衣反悔犹豫的时间,她趁热打铁提醒他:“谢郢衣,我不逼你,可这是你自己选择走出来的,我只是没有离开一直站在原处迎接了跑过来的你,可你如果还想退缩回去,那么我绝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反悔了。”
谢郢衣这头脑子还没理清楚头绪,但听她这么一说,手却先一步紧攥起她的衣角,只觉整颗心都乱成了一团,他彷徨而犹豫不决。
“……你当真要与我这样的我成婚?”他张了张嘴,自嘲地问她。
“这样与你讲话好似不太有礼节……”
陈白起没急着回他的话,而是握住他环抱在她腰间滚烫如烙铁一般的手心一扯开,然后在他反应不及时已先一步转过身去,她仰起脸,如新蕊绽放的雪白娇嫩,终于与他面对面了。
他看着她,眼神有些发怔。
他脸上有几条爪子留下的细长疤痕,虽说白玉有瑕,但实则却也没有多少影响。
他在她望来的那一双秋水明眸中,仿佛快要溺毙,呼吸一滞,反射性地想要转过头。
但陈白起却先一步捧住了他的脸,不让他退避闪躲开她的视线,她有话要当着他的面讲。
“郢衣,你既然选择了抓紧我,便不要因为一些随随便便的理由而轻易放手。”
原来,她看懂了他潜藏在心底最龌龊、卑劣的心思。
他此刻如同无处遁形的影子,眸中痛苦几近溢出:“我……”
她这下的态度变得强硬的许多,直接打断他:“我会当真的。”
谢郢衣一下忘了要讲的话,只愣愣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我会认为你是真心不愿的。”
自从被系统剥夺了情丝那一根筋后,她理性那一块儿加强了,但感情那一块儿便相对被挤缩得更少了,尤其感情这一块儿,她领悟力极其要命,常常因与他们这群男人言语沟通中的想法偏差过大而显得格格不入。
她讲得那样认真,谢郢衣怕她真的当真就这样绝了念放弃他,立即抓住她捧在他脸上的手,有些慌乱地反驳着:“不、不是的。”
陈白起想了一下,故作思索道:“我听闻世有痴男怨女多波折,曾有一心高气傲之女因容貌意外受损却迟迟不愿接受男方求婚,于是痴情男子为表决心,竟毅然狠心刀刮面容,毁其容貌与女子一道作伴,最终女子感其用心之深,便最终哭着接受了,所以你是不是也要我……”
谢郢衣一开始听着她讲的故事,还颇有几分感同身受的苦楚,当然根据情况类似他代入的是女方心理,但听到最后他听懂了她的打算,她这是拿自己当男方了,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几乎惊魂失措道:“不可,你千万不可这样做!”
陈白起不听他的,她煞有其事地打算着:“其实以我的体质单纯的割一刀估计也毁不了容,要么多划几道,要么还得直接割掉一块肉才行。”
谢郢衣真有些被她吓到了。
“不……”
陈白起看他,桃花眸不媚亦氲着几许天生带来的蛊惑之色,她认真问问:“你也要我对你这么做吗?”
“不、不要的。”他连忙摇头,生怕陈白起真的就这么做了。
陈白起见他被自己吓得脸都白了几分,顿时颦眉,有些自责地轻哄道:“我其实这话也并非想威胁你,就是怕你觉得我长得太完整,会配不上你。”
“不,配得上,不是,是我配不上你,你很好,我喜欢你长得完整,不是,总之你万不可为我而做下毁容此等傻事,不值得的。”谢郢衣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陈白起见他乱了,便笑弯下眸,问道:“那你会乖乖与我成婚吗?”
这次,谢郢衣答得很快:“会,我会的。”
主要是他怕再作,陈芮还会想别的法子来吓唬他,但凡她伤了哪儿,光是想一下,他发觉自己都会受不了。
陈白起见他这样,这才愿意消停些,她换了张脸皮,温温和和道:“那好吧,想一下,如果婚礼上一对新人面上都带着伤,倒也挺奇怪的,不过若有人问,也可以说是夫唱妇随,一人脸上留一边印记,就当作是前世许下的约定,而今生相认的凭证。”
谢郢衣听她讲得面热了一下,顺着她的思路走,也觉得如果婚礼上一对新人都挂着彩的确挺奇怪的,但很快他醒过来,将脑中的胡思乱想打住,只是觉得酸涨的心脏此时跳得有些快,有些雀跃。
前世许下的约定,今生相认的凭证,这般用词硬拗的字句直击他内心触动,让他莫名觉得很美好。
“我……你以前从不讲这种话。”
陈白起见他不再回避她的视线,便松开了手。
小姑娘这种年纪本就面嫩,她一回家便卸了一身厚重的装扮,更是青葱软白,只是她常混政治圈的大环境,说话行事久而久之便总给人一种老成持重,让人常常忘记她的真实年龄。
但每当笑意清浅,专注地看着一人时,秉天地之风气,身上总有一种可以拂清人苦愁痛苦的魔力,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但人却总想将自己的情感需求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因她喜而愉,因她悲而伤。
陈白起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映晃着清透的泉。
“最近翻了不少哄人的书,我记性好,看多了可能以后还会时不时地冒出这么几句,你若听着还好,那也算我没白花时间看这么多杂书闲志了。”
谢郢衣怔怔地看着她。
想笑,有又有些眼眶发酸。
他没有任她放开,而是将她垂下的手牵过握在掌心,他喉结滚动,发出的声线低哑缱绻:“我从不知,原来梦可以如此真实,我……我愿付出一切来留住这个梦,只盼望着它能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往后再苦、再难,我便嚼着这些甜,也能够苦着走下去。”
陈白起脑中原本准备好的说词一下好似变得无用武之地,她自然知晓他心底的自卑与埋藏的痛苦不会她这简单的几句话、或一场谈不上恩爱两不疑的婚礼而消失不见,但不要紧的,当他肯迈出这最艰难的第一步,剩下的路她会陪着他一块儿走下去。
说实话,她对他是有愧亦有欠的,她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一路走到如今,无论从哪个层而上来看,都从不是一个心思纯粹的人,连婚姻于她而亦都不是,但谢郢衣却一直是。
“许给你的,便是你的,不必让,不必怕,有什么我与你一起担着便是。”
她想,若别的掺杂了太多撇不清的干系,但至少她该给他一份他应得的保障与承诺。
她也会医治好他,然后让他重新变回那个她当初认识的谢郢衣,或者经此裂变,会变成一个更好的谢郢衣。
第六章 主公,总有吃瓜群众
陈白起要成婚的事情,在第二日便传疯了整个咸阳城上下,更是在不久之后传遍了整个九州大陆。
陈白起的确也没想过要瞒着,只是怎么也没有想过会这么快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这消息走漏得太过猛迅,她怀疑是别有用心,让人一查,竟发现起源竟是巫长庭跟姒姜两人不顾场合争吵起来引发的锅。
陈白起要与谢郢衣成婚是件大事,无论是对秦国还是巫族而言,她政务繁碌尚不能脱身,自然是需要另挑统筹之人,帮忙下去准备一切婚礼事务,她想过很多人选,都一一否决了。
最终她将这件事情第一个告诉了一直暗地里给谢郢衣当“狗头军师”的巫长庭,打算由他代她来向巫族说明宣布,再派些人前来安排布置。
虽说事情来得有些突然,但巫长庭也算早有预感,他自是应允照办,只是事到临头时,他莫名有些心情低落沉闷,就好像一盘念念不忘的糕点放久了,你再捻一块儿放进嘴里,却发现味道如何都不对,他出神走在路上正巧遇上来找陈白起的姒姜。
如今姒姜在内廷也混了个中大夫职位,平时就陪着陈白起出入朝堂处理政务公干,相当于贴身秘书一职,她这段时日为着谢郢衣的事情下钥便会准时回府中,姒姜心疼她,为了让她多空暇些时间出来歇息,就留下来代替她完成她搁置的内务,有时候忙起来为节省时间干下脆直接歇在了宫中。
他正巧回府,便见巫长庭一副神思不守的模样,基于时常见面结交下的塑料友情,他便好奇问了他一句。
只见巫长庭用一种奇怪莫测的眼神打量了一会儿,便顺口将陈白起要与谢郢衣成婚一事据实告诉了他,却不料姒姜当场直接翻脸。
他不相信巫长庭所说的话,质疑他在胡诌,散布谣言。
巫长庭性子一向沉稳好气性,知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并不与他计较,只道事实如此。
但姒姜看到他越平静便越是控制不住几欲炸裂的崩溃情绪。
两人间的争吵惊动了太傅府周围做事的人,再加上没人出头警告噤口,巫族这边的人喜闻乐见,巴不得圣主与谢少主尽快成婚,是以这件事情如同洪泄堵不住悠悠众口被宣扬了出去。
要说这事传也都传出去了,本就不作假,但这凡有听闻的人都跑过来求证是个什么意思,她成婚一事便如此奇怪吗?
对,就这么奇怪,没有人认为女身男儿心的陈太傅会突然成婚,他们虽然没有仔细想过,但一直以为她会纳婿或者是豢养男宠,盛权在手,人长得漂亮还武功盖世,理当过着权贵们习以为常的奢靡醉生梦死的生活,她不是一直都干着离经叛道事,如此规矩嫁人简直惊悚。
当问起男方是谁,这知情人倒是统一的口径一律保密。
只是听说成婚地点,设在咸阳城,女方的地盘。
这么一说,与招婿好似也没什么不同,男方随女方生活打拼,这事本来落在一般人口中,那就算不口诛笔伐,那也是鄙夷冷眼的,但换了个人,他们却很是容易便接受了,主要是女方太强,搁谁都觉得普通的婚嫁事宜会太过屈就了她。
也对,这世上有哪个男人敢娶他们的陈太傅啊,要么有资格地位的,比如九州正值壮年的楚王、赵王和魏王等人,但那都是隐形仇敌,以后为争地盘翻脸是妥妥的,要么是根本没资格妄想的,比如他们这些仰望之姿的人。
哦,不对,还有一些有资格也有身份地位、还不是敌对方的,比如他们秦国顶尖那几位大人。
只是没想到,暧昧总是让人受尽委屈,这些日子以来这几位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纠缠着的“爱恨情仇”,说实话明眼人都瞧在眼里,但最终太傅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愣是一个都没选,反倒被不知道哪里跑来的野男人先给截了胡。
想到那几位若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受到的沉重打击,他们都忍不住……同仇敌忾。
太过份了,不嫁何撩,咱左(右)相都这把岁数才终于春心荡漾一回,容易吗他们!
不行!这事再怎么样他们都得为自家左(右)相出头,问清楚太傅到底是要与谁成婚,这人到底是哪一路神仙,竟迷得太傅连人间妄想相伯右相与人间理想的左相沛南都没选,只为他一头摔进婚姻的坟墓之中。
关于这件事情别的人或许还在猜测,但相伯荀惑却是知道一些详情的。
当初在鬼谷中陈白起便与他挑明了与谢郢衣的关系,只是那时他并未当真,也并不认为这个人会是一个障碍,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当真要与他成亲。
初初得知这个消息时,相伯荀惑呆然站在八角亭谢中良久,湖边凉风骤起,枯荷湖水剪影碎光,掀起他蔚蓝白纹衣袂翻动,他神色怅然若失,光影流转间精致似仙的眉梢低落。
“先、先生?”
南烛在后轻唤他。
他反应慢了几拍才缓缓转过头来,却将南烛吓了一跳。
“先生,你冷静些,千万别冲动!”
相伯荀惑偏头,一脸无辜轻叹道:“我现在就很冷静。”
南烛嘴角一抽,不敢与他对视:“不,你现在很想杀人。”
相伯荀惑耷眼一垂,恰到好处掩下眸中倏地笼上层嗜血的寒意,意态怠懒,神色忧伤,如娇花不堪受凌虐,凄凉拖长调道:“可是红事变白事,她会难受的,她一难受,我便……”
南烛迟疑地接口:“那你便算了?”
“算了?”他咀嚼着这两个字,阴阳怪气,然后抬眼,一脸“你在无理取闹”地嗔怪睨他,慢条斯理道:“她难受,我便舍了自己来好好安慰她,左右不过一个不重要的人,时间长了她有新人相陪,便也就将那无关人等忘了。”
南烛:“……”
先生你可知道你现在很不对劲吗?
他怕先生当真一时冲动去将谢郢衣给暗杀了,要知道那陈芮可也不是个好惹的主,若事情败露两方不仅结不成亲反倒生怨,而依先生这敏感脆弱的性子,只怕最后不是将别人折磨疯便是将自己逼疯,总归是个死局。
便大起胆子好生劝着:“也许是假的呢,你也知道近段时日关于陈太傅的谣言太多了,关于什么都有——”
他本是一番好意好解,但对方完全不领受那就是一场独角戏了,他的声音在相伯先生寂静幽深的眼神中消失了。
“南烛,是真是假我自会分辨。”
他此时心肝直颤,忙应声道:“先、先生,我不说了。”
相伯荀惑转开眼,风下的碎风拂过他光洁白皙的额头:“为何我常常会做一个梦……”
南烛一懵,下意识问道:“什么梦?”
什么梦?
他没有回答,而是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
一个自“陈芮”出现便不再困扰、但近日好似又“旧疾复发”的噩梦。
梦中场景,是让人不安又烦燥的白与红的色调,在一片苍茫而冰冷的世界,周围环境都是扭曲而单调的线条,眼前一直重复着一幕幕令人看不懂的悲伤。
一个他看不清楚面容的女子站在雪中,她张着嘴,好似在与他说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他什么都听不见,整个人似被困在那冰冷无望且的世界,光是看着她,都有一种悲痛欲绝的情绪萦绕心中。
他过往忘掉的究竟是什么?
失去的又是关于谁的记忆?
——
陈白起本人还没有意识到她无形之中为谢郢衣招来了多少不怀好意,但是在婚礼未举办之间,她想过为避免多生事端,新郎本人的信息是暂时保密。
她由于情况特殊,不存在男女各自准备婚嫁事宜,她干脆男女一块儿办起走,反正他的家产与娘家人也都是她的,是以他出不出面问题都不大。
主要还是三个月时间好像也挺赶的,她没有太多时间准备,该布置安排事宜交给了男方天命族跟她的亲信巫长庭他们,这事没有牵扯进秦国之方,主要是她另有成算,她欲借此机会,向世人一步一步铺垫出她的身世与来历,让巫族能够明正言顺加入这一场天下大局。
她需要巫族的帮助,他们也将会是她往后的强力后盾。
而关于巫长庭跟姒姜两人闹出来的麻烦后续,她也没有费心另行处理,反正结果都出来了,她只是懒得应付上门包打听的众人,于是直接在门口帖了一张亲笔告示。
内容便是向外澄清——不造谣,不传谣,所谓陈太傅三月后成亲的谣言,是真的。
这下实锤了。
若说之前的风言风语还可以说是谣言,但这都公示贴门上了,这完全是走明路向广众宣示。
得知这一确切消息的人民群众简直沸腾了。
短短一日半的时间,满大街都在讨论着陈太傅成亲一事。
左丞相府
稽婴突发兴致冒昧上门拜访,正与百里沛南在雅居室内煎茶品茗,他们各坐一端姿态闲雅大方,只是流淌在两人间的气氛不太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