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主公,烧营
楚军这边乍一看对方这乱七八糟的拼凑对伍,不以为然,各**队都有他们长年作战的特有打法,可从来没有哪一国像秦国一样化整为零,这一小方块一小方便的队伍,这是打算给他们的兵马切割碎了方便“喂食”吗?
“秦军这是急了?”
哈哈哈哈——前军主将的项虎一阵大笑,他下旗令,招呼着自己兵马包抄而上。
“杀一人头,升一爵。”
“吼喔——”
另一山头上,王翦领着骑兵也冲杀上前,骑兵摆阵也是有讲究的,三千锐角在前,左右一万撤出百米,敌军入围则三方合攻,若敌军增兵,则又散分股,这种打法用王翦的**叫——拆翼,折断对方边角兵力,中攻部分便裸露出来,再合一围剿。
将领在前,吼声被淹没在隆隆的鼓点声中,但离得近还是能听见一二。
王翦顶了顶腮肉,哼笑一声,亦高声振呼:“杀尽这群蛮楚,这天下便是我等秦人的——”
草!
口号败了!
庞稽一听怒了,越过众兵策马一路狂奔冲向王翦,王翦见对方主将要与他单挑,颀然接受,红缨长矛一舞,迎面而上。
要说秦军这一次的队伍是专门研究过楚国打法,陈白起早有称霸天下之意,自然是研究过各国的兵马,再加上她曾经在楚国待过,对于他们的一些用兵习惯跟打法了然于心,这一套制定的方案也是针对的,一开始或许不显高低,但很快楚军就会发现自己像是被圈套套住了,根本挣脱不了。
只要没有意外,没有援军的话。
一块黄亘壁坡之上,陈白起于马上纵观全局,三千墨发梳以冠束,英姿飒爽。
她神情有些疑惑。
方才楚军进攻,楚沧月却并不在主将之位。
这种时刻他缺席只有一种可能,他有更重要的安排……
忽地,心脏处好是被什么紧攥了一下,一种不详的预感侵入了她大脑。
是婚契。
她抬臂一勒缰绳,掉转马头便策马飞奔起来,风力吹起她的发丝飞扬,平坦广垠的黄色平原之中,她白马驰骋而过,尘烟飞腾一路。
山长!
他有危险!
她能想到最坏的结果,就是楚沧月带人去烧营寨了,她即刻带了五千人返寨,却见营寨中已是火光大作,连片的营帐烧了起来,她停在一里之外,清澈的瞳仁映出一片火舌腾空,眼神微窒。
身为统帅她并不太在意营寨被烧,反正大军已出寨,内里空荡一片,里面也根本不存在楚军以为的后备跟军需粮草,烧了便也就烧了,还可以借此麻痹他们的警惕,让他以为这样做能够扰乱军心,让秦国为此惊慌失措,而疏忽大意。
但是对于陈白起而言却不一样,因为百里沛南山长还在这里,一开始是为保护他的安全她让他留在营寨之中,等候消息,但却因此将他困在了这一次火烧连营中。
他、他不知道有没有逃出来?
陈白起眼中泛红,大声喊道:“山长——”
“山长——”
他应该没死,因为他们的婚契还在,但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可能受伤了,也可能被大火困住了……
“听我号令,原地待命!”
陈白起让军队等在外面,一人一马冲进了火中。
“太傅!”
大火之中待久了,连头发丝都有种被烧出糊焦的味道,她不断地巡梭在火营之中,不停地喊着,可始终不见回应,她张臂一挥,身上散开千百只光点白蝶,她令它们替她去寻人。
这时,放火的楚军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只见十几匹戴着面具的军马从山中纵跃而来,一柄柄砍刀直劈她后颈头颅。
呼呼,重力的刀锋刮出冽冽的风声,将冒尖的火力压制一大片。
陈白起偏头一瞥,月白色的小脸布满森寒,矮身臂过,再双手抓住划空的刀刃,用力朝前一扯,对方便连人连马一同不受控制地撞入火营之中,一阵啪哒脆裂的木架轰然倒塌。
剩下十几匹马上楚军见此又惊又惧,马蹄开始哒哒后撤,但见对方一个背脊削纤的女子,却有如此恐怖的身手,打算呼唤周围同伴。
但陈白起却不会给他们这种机会,她一伸臂,莹光如蔓藤缠绕出一柄剑,身影一闪,人已到悬至他们额后,剑起手落,已倒地上。
陈白起一路找人,一边解决着火营中的楚兵,火光映红了她一双眼瞳,鬓角的发丝因一番动作而碎落下来,飞缕飘扬,火星刺啦漫满空气。
直到一只白蝶飞来,它告诉了陈白起一直在等的消息。
她舍了马,一路狂奔到了营寨的后山坡,那里全是黄衣楚军,在云台上,她看到了莫荆一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生死不明,而不远处百里沛南青衣身上染血,玉白面颊惨淡冰冷,単膝跪地被一柄龙纹鳞片长剑架于脖子上。
黄沙漫漫,天地一片昏沉,侧身握剑之人穿着铺霜辉日的战甲,他仰着头,侧脸的每一顿流线巧夺天宫,举世无双,长颈优美修长,正怔神地望着那些围拢过来的奇异白色蝴蝶。
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楚军立即举兵相对,目神如虎噬人,却看到是一个穿着银粼雪甲战衣的女子踏步而来。
她那一张傲雪欺霜的脸容上染着斑斑血迹,衣服上也有,一双漆黑如夜的眼极静,却让人触及便感觉寒意遍体。
他们乍见姑子出现在战场时尚有些疑惑,但后来瞬间便意识到了这人是谁,全都心跳如擂,手心冒汗。
在战场之上,穿着铠甲还于万军之中来去自如的女郎,除了秦军统帅陈芮,再无它人。
百里沛南不经意一转眸,便看到了楚军前方的陈芮,他脸色遽然一变,下意识喊了一声:“白起——”
陈白起没有停顿脚步,反倒是几千楚军全身紧张如石,她前进一步,他们就握紧兵器后退一步。
“山长,你别怕。”
百里沛南却摇头,着急道:“白起,别管我,去救燕祈。”
陈白起却回道:“你们我都不会留下的。”
这时视线终于从白色蝴蝶身上挪开的楚沧月,淡色瞳仁看了她一眼,手下的剑更贴近几分,喉中嗌出讥冷:“你在紧张他?”
陈白起对上他的眼睛,没有避闪:“他没有参战,不过是一个后勤人员,你杀他无疑于就是在杀一手无寸铁的平民。”
楚沧月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意,他的臂微微抬起,却是朝后割刎的动作:“那又如何?”
陈白起立即喊道:“楚沧月——”
他剑一顿,额心朱砂似沁血,比冰雪还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悲憾的裂纹:“陈白起,谁都重要,谁你都要救,你对这天下人都慈悲,却为何偏偏只对孤这般心狠残忍?”
陈白起的脸也白了一下,她心绪不平,激荡得厉害。
世上安有两全法啊。
她道:“因为……你是楚王啊,你要守护的只是你的天下,而我想要的……却是所有人的天下,楚沧月,这天下乱的够久了,它也该太平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竟哑得不像样,听得楚沧月握剑的手轻颤起来。
他如梦呓般问她:“难道秦国要护的不是他们的天下?”
各国的人早就分裂太久了,也都有了各自的领主意识,所以谁能保证哪国得了这个天下不会将灭国的国民分个三六九等?如同依附强国的小国,如同被吞并后失去了一切的国家,连国之王族旧姓都不敢随意提及。
陈白起却坚定道:“我教导出来的人,是懂得天下大同、兼济无国界之分的君主,他虽是秦人,却也是楚人、赵人、周人,我自小便让他熟读各国之事,比起现存的老贵族、战国君侯,他将会更适应这个崭新开辟出来的天下。”
他闻言,却一直缄默着,久久没有说话。
“你的心……竟深远至此啊。”
他再度施施然举起长剑,陈白起却找准了空隙,一个挥手,围绕着楚沧月的白蝶便一下敷白了他的剑身,她再消失在原地,在他面前化蝶重现。
她在最后一刻拦下那一剑,龙蟠剑不愧是神兵,哪怕她用巫力抵挡,仍旧划破了她的虎口,血线从她的手背滴落在了下方百里沛南的唇边。
他唇色被染红,脸色却愈发惨白空凉。
“白——”
陈白起一把扯开他,将她推远:“山长,我已经发了讯号,秦军马上就到了,他们一到,你们就立即走。”
“焕——白起……”
他攥着襟间踉跄了几下身形才堪堪站稳,他清漪紧窒的眸子看着她的劲瘦纤美的背影,脚步却如千斤沉重迈不开一步。
楚沧月阴寒刺骨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他们一个……都走不了。”
风声大作,鬼唳一样尖锐刮起陈白起的发激荡飘起,她微瞠眼眶,急转头,却见一道金色残影从她眼前极快掠过,她即刻提气紧赶而上,她手中幻剑如蔓蔓光滕缠绕臂间一周遽间她掌心幻化而成,终是赶到他到之前将百里沛南护在了身后。
第八十三章 主公,殇情
两人顷刻交上手,来回碰撞、绞斗的身影却如在风雪之中的叶片捉摸不清,上天入地,飞沙走石。
这时大批秦军兵马赶到,烟熏火燎,楚军立即防守,双方交战,到处都是混乱跟打斗。
——
南塘郡的平山底下,一垠千里,但非茫茫一片,四面都有些高低不平的小丘,但却遮挡不了什么视野,更远的地方山坡间有百亩阡陌水田跟收割剩下枯黄稻草地。
“前方可有异样?”
一声嘹亮的喊声传远。
“探过,并无异样!”
快马一路回禀,那排长的队伍像匍匐的“长蛇”蜿蜒曲折无尽头,中间是卒兵,两侧是骑兵,一路并进。
“好,全军冲进!”
万马奔腾在原野之上,无风,却似风尘暴来袭,汹汹地裂踏碎,马蹄如雷,他们因早前探过了路,一心为尽快赶到郢都支援而失了警戒心,没想到在一望无际广扩的路面,却忽地撞进一条长长被沙土假饰掩埋的沟壕内,马匹前腿折断摔落坑内,嘶鸣惨烈——
由于赶路疾奔,这前方突然刹车,后面的队伍急停不止,一路冲撞造成了大片的踩踏,军形凌乱,楚军第一时间反应到中了埋伏,但心底却并不着急,毕竟这四周都排查过,也一眼能望尽,必不能够潜伏敌军,若是远处冲锋过来,便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让他重整队伍。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跟他们预料的完全相反。
土黄色的地面一阵翻动,就像藏在秋叶的枯叶蝶钻了出来,一大片的人头攒动出来,茫然一眼望去,竟是看不清楚敌人何数的人群包围在了四周。
楚军倒抽一口冷气,十分震疑,对方之前究竟隐藏在哪里?
他们从地面一跃而起,掀开身上的披风,簌簌的尘土掉在脚边,他们的身上跟脸上都被涂成了黄土色,乍一看竟跟地面是一个颜色,难不成之前他们一直都匍匐在地面,化身成为一块土石?
这伪装,简直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敌、敌军来袭——”
一声惊喊划破了平静,下一秒,包围住他们的敌军抽出身上的弯刀尖刃,扑冲而上……
“杀——”
“吼嗷——”
——
庞稽、项虎跟楚国许多将领在这场战役中越打越疲力,但相反秦军却是势如虎猛,各种花样打得他们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一开始他们都认为对方那花里胡哨组成的队伍不堪一击,只是没有经过实战的整个一个虚架子,的确,秦军的杀伤力因此大减,常常以防御护盾为主,但他们这种打法却有一个好处,能够灵活移动跟减少折损。
一路打下来,楚军若损失一千,或许他们那边才一百,这样打得速度是慢一点,但对于猛攻的楚军却是大量的体力消耗,他们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吞噬下来,楚军愕然发现,自己一回头,竟周围全是恶视眈眈的秦军。
“……”见鬼了?!
庞稽头盔不知何时被打掉了,头发凌乱散在肩上,一脸的汗水跟血渍,他大吼:“援军呢?何以此时还未到?!”
庞稽怒问左右副将。
本来作为他们底牌的晓虎军从地道隐密而来,但一直没有出现,而援军竟也迟迟没来,这该死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不通,他也根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副将一面纵观战局,一面接收后方报讯,但是——他脸色凝重黯淡,咬着牙艰难道:“将军,他们还、还没有到……”
“在等援军吗?哈哈哈哈……”王翦这边也一直估算着时辰,别看他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但实则内心的紧张跟焦急不哑于楚军。
当他知道北戎军应该牵制住了楚国援军,如果幸运的话,或许还能够将他们全数歼灭时,之前一直稳中求胜的打法一下就变了。
他们秘密藏落的十几万兵力也终于派上最关键的用场,截伏了楚军早有安排在山林荫道集训的楚国八万精锐暗军,这一批军队的实力堪比秦国最顶尖的甲士骑兵,若不慎露出破绽,必大败无疑。
但楚国有暗招,他们又未必没有藏一手。
“就算他们现在赶到,也来不及了——哈哈哈——”
一听王翦那嚣张猖狂的刺耳笑声,庞稽头脑一炸,血液一下冲上颅顶。
他心知,大事不妙了!
他立即想撤退向楚沧月报讯,却见王翦挥动战旗,顿时秦国先前那若有似无的战鼓声从温吞一下变成了铿锵有力的节奏,激昂高亢的号角声一路声动天地,顿时金声、鼓声、剑弩声一同追击而来——休想逃!
——
双人再度撞开,激荡的气流摧毁了一片山石矮坡,陈白起与楚沧月各站在一方,中间的沟壑经纬分明,远方是秦、楚几十万的大军在交战,近时是上千的兵马有激斗。
天色渐暗,烽烟黑雾弥漫了整个四周,烧毁的营寨传来噼里啪啦的炸响,窒闷的烟熏气味飘扬四处。
激斗了一个多时辰,他们身上多少都遗留下了不少打斗的痕迹,低喘的气息,如刀剑相击划过锋芒的眼神。
而他们两人曾经是那样亲密无间的关系,这件事情谁都不知道,除了他们自己,现在的他们,在别人的眼中只是两个敌对的两军统帅。
“白起,如你所言,在战场之上,孤只能是楚王,孤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的。”楚沧月负剑而立,优长挺立的身躯如昂月清冷,风吹过他鬓角一缕垂落的发丝划过眼睫,他眸黯似水,微红似馀血。
陈白起却笑了,真心的,她明净如镜的眸子似有淬光,颔首:“理应如此。”
因为她也是一样的,她一直还记得在南昭国时,楚国那个军师在临死前说的,妇人之仁不可取,她走的就是这样一条注定血腥之路,她首先第一个舍弃的就是自己的本心,要平定这个天下,当断不断将受其所累。
她跟他,到底都不是那儿女情长便能够抛弃所有的普通人,他们得到多少尊荣、得到多少人的敬仰与拥戴,便自知要尽多大的责任,那一个个拿命赌在他们身上的名字,绝不该牺牲得毫无意义。
“沧月。”她忽然喊他。
楚沧月一震,视线怔然地射向她。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叫他。
那样亲呢而温柔,好像他们还在关系最好的时光里。
“对不起……”她想过了过往种种,那些情、那些恨、那些怨、那些怒,那些那些……全是关于他的事情,她想朝着他笑,但眼眶先一步红了:“我,终是弃了你啊。”
而楚沧月听了这句话,却失神了许久。
终于,他从这句话中醒了过来,也像从那一场冗长的“梦”里……醒了过来。
“白起,我悔,亦不悔,若重来一次……”
他月薄般眸子盯着她,那样深、那样痴缠不放,可眼底的破碎感几近溢滴出眼,如同发誓一样地狠狠道:“我楚沧月,还是要你!”
他不称孤,只称我,因为这话是楚沧月讲给陈白起的,而非楚王与秦国太傅。
陈白起手心徒然攥紧,眼眸微闭,却是不敢再看他了。
“好。”
她举起手来,一股劲烈的风缠绕其臂,巨大的风力似要将四周的一切都绞杀碎坏,气温急剧下降,她衣袂浮起,发丝飘动,立在那里,如同鬼神一样气势磅礴,令天地变色。
刺客武技,高级技能——【暴雪杀】。
风越来越急,还在拼杀的秦军与楚军都有些睁不开眼,所有人掩住头,抬头愕然地看到他们这片天空竟然开始飘雪了,但更远的地方却没有这等异象。
“这、这是什么?!”
这是人能够创造的天象奇迹吗?
“我、我一直听说太傅是巫族的巫妖王,非寻常凡子,现在看来果然跟神仙一样啊。”
他们一时都忘记了一切,出神昂首地看向被狭掺入暴风雪中的双个人。
风刃化成千百片,然后将雪花片片染红。
她一身银铠辉泽,墨发三千飘扬,眼神盛满流光溢彩的金泽,如同上古杀伐果断的女战神,气势凌厉,手一扬,一柄与之前幻剑不同的阔身十尺长剑挥出,其剑身如绕电光雷鸣,尖铮激荡。
楚沧月颜白似雪,唇色殷红,肩胛紧绷将举剑于顶,撕破了阻挡在前的寒冽空气,一踏闪及她门面,飒沓如流星,风扯剑气扯出长长的戾冷霜白。
长剑啸唳,积压成凝稠实质的风气炸开了雪暴中心。
四周所有人都被这阵浩大的气流震飞撞地。
楚沧月从空中急速坠落,跌跌撞撞疾退十数步,才他仅靠一只手撑剑刺入地面,勉力控制住摇晃的身躯倒下。
他喘气声沉重,唇角溢出丝血,抬头时便见最后一丝霞光被黑暗吞没,天空咻咻咻地一连发来三束的白色烟弹,那惨白的颜色,那风吹烟渺成丝,最终风尽残余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楚沧月瞳孔一窒,面如死灰。
这是楚军的败军讯号,是给郢都城内的守城军的讯号……
他茫然空洞地怔呆在那里,唇瓣轻颤。
天空飘雪中落下一人,她背面是一片灰烬与火光。
他双手紧紧地握剑柄,一把抓起剑飞身而去,陈白起一挥格挡开,却见他面色阴戾如森罗,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她胸前,血一下就涌出,沾满了她的甲衣与他的剑。
她没有躲开。
楚沧月瞳孔窒息,脸一下就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他嘶哑着声:“……为什么?”
他知道,她可以躲开的。
她抓住了他握剑的手,不让他颤抖,低声道:“这一剑,就当是提前还给你的利息吧。”
下一秒,她抬手,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呃啊……
楚沧月怔然地看着她,不退,反而迈前了一步,她的剑更深一寸地刺入了他的身躯,他再一步,终于两人靠得很久了,他伸臂将她跟剑一并揽入怀中。
她没有拒绝,哀静而木然地由他抱着。
两个跟血人似的,却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这一幕何其震惊。
后方撼魂震魄的凄厉喊声:“君上——”
“主公——”
“太傅——”
“统帅——”
这时黑色的巫蝶漫天飞起,在地上的白雪与天空的昏暗中间,形成了一道隔绝一切的屏障,所有人都被阻绝在外,无论他们怎么叫喊哭锤,都冲破不了入内。
陈白起抱住从她身上滑落倒下的他,她的血与他的血汇到了一起,也不知道彼此身上的血是谁流得更多。
她跪坐在地,由他枕在她身上,她低着头,天下依旧零零落落地飘着雪花,疑是雪化的水渍滴落在了他面颊上滑落。
可它是……温热的。
“沧月,楚国谁都可以活,却唯独你……必须死。”
“你恨我吗?”
他靠在她的怀里,内心奇异地很平静,有一种疲倦悲伤了很久,终于能够归家的安宁与酸涩。
“白起,我一生都在完成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我不负楚国,不负国民,却唯独欠了你……这一世我们一直在错过,如果重来一世,你……你还会来找我吗?”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事物了,可他还是执着地看着她,没有闭上眼。
“……我会去找你,然后我们不再错过,好好地永远待在一起。”
他闻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好,那……那我会一直等你……”
他的手垂落在地。
风好像一下凝固住了,雪滞停在半空,天地一下没有了声音。
然后,被挡在外面的人看到那个抱着楚王尸首的银色铠甲的女统帅,她仰起了头,一只苍白、颤抖不已的手捂在了眼上,长发在随风飘曳,一滴泪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坠落,没有伤痛的悲泣、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但这样分明安静的画面,却勾织出一幅从灵魂深处抽出的莫大哀伤。
所有人都震怔在那里,无论是意识到楚王已死的楚军,还是看到自家统帅抱着敌方楚王伤情的秦军,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脑袋一片空白。
百里沛南扶着莫荆躲在安全的角落,他虽然不清楚她跟楚王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当他看着她那哀静落下的那一滴泪时,心如刀割般绞痛起来。
这时的他,有些分不清楚,这痛是他的感受……还是来自于她。
第八十四章 主公,黄雀
秋冬之交,在楚灭的消息还没有传出,赵国红色大军已悄然进入楚界,抵达了秦军后方……
赵国是打算这个时候派兵来楚国打算收尾。
双军交战疲惫不堪,赵军这边也彻底摸清楚了秦国跟楚国两军埋藏的底牌,此番不出军,何时出军?
当初赵王后卿在朝堂的一席玩笑话,却是真的。
他派出了二十万军队去秦国,一是试探二也是一种计谋,借此掩盖真正的意图,另悄然派出二十万大军秘密抵达楚国,却是赵国真正的骑兵、弩弓精锐部队。
这完全就是螳螂捕蝉、麻雀在后。
剩余的部队留存于赵国应付秦军攻打,这番攻赵的主将是魏王紫皇,军师则是赵王同门师兄弟相伯荀惑,所有人都猜测秦国是将主力部队几数全放在了攻赵,而秦国的摄政王则一力扛鼎在楚国。
后卿不久后收到陈患来信时,便隐约察觉到了些问题,他对密函中内容既信又不信,但无防,无论哪一国输了,两国都将是他的战利品。
“焕仙……”
烧毁的秦国营寨云台上,百里沛南给莫荆上好药,就起身走向陈白起,她站在高处,身上的血已经干涸成褐黑色,硬银铠甲上,一张白玉小脸面无表情,风吹动她的发,淡淡的日光勾勒出她一身的冷寂。
她之前抱着楚沧月的尸首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却是独自一人,眼下秦楚战事平息,楚国的军队死的死、俘的俘,再无反抗作战的余力,尤其是当楚军得知楚王死了,全数如丧了?妣,一下没有了斗志跟力气,于是这场战事秦国最终造成的伤亡比预计得要少。
楚军在大败之后,郢都城中一片混乱,陈白起令全体军队将郢都城围守起来,却并没有趁机入侵占领,好像在等着什么似的。
城内人心惶惶,一时摸不清楚秦军是何用意。
有人猜测,难道……他们打算屠城?!
各类谣言传入国中,楚人吓破了胆,哭天喊地。
但陈白起并没有派人扼止疯传,依旧让军队休整在城外,而她却在云台这边驻守。
“山长,我叫白起。”她头也没回淡淡道。
百里沛南不与她争这个,她是谁,他心中已然明白,他道:“你的伤……”
话音一顿,他赶紧去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神色平静如风止云散,仿佛昨夜那一幕火中哀痛不过是一个错觉。
“他的剑偏了,没中要害。”
他即使在最恨她的那一刻,也从未想过真的杀死她。
那么重的一剑刺穿胸口,当真无碍?
百里沛南不信,墨雅玉眸似水巡查她全身,可见她的确行动自如,面色如常,除了那一大片骇人的血渍,并无其它异样。
他轻叹一声:“你跟楚王……”
“山长,你不该来这一趟的,接下来,可能还得让你在战场上担惊受怕一阵了。”她忽然打断他。
转过身,她乌黑的双眸阗静清明,却隐含深意。
百里沛南一愣,探进她眼中。
这话什么意思?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来了。”
下了云台,远处一疾马扬起尘灰踏着废墟赶到,他踉跄匆忙地翻身下马,抱拳一跪,却是斥候来报:“报——有、有大军从西境的桐梓关而来,不出半个时辰就会到达南塘郡附近。”
百里沛南先是惊讶,再猛地看向陈白起。
忽然意识到她刚才的话……她早料到了?
王翦这时带着几个主将赶了过来,全都是一番作战后的状态,衣甲破损,发丝凌乱,面染黑灰血涸,他们抱着头盔,气喘吁吁:“难道楚国还有援军?”
陈白起却摇头,她直接告诉他们:“是赵军。”
所有人都呆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赵、赵国?!他们……奶奶个腿的,这群赵狗不是被右相他们拖住了吗,怎么还会派兵过来?!”
“可估算出多少兵力?”
这一声是问前方斥候。
他赶紧回道:“约、约有二十几万,前锋乃赵骑精锐,另有弓弩兵马,全以轻便装阵,移动速度极快。”
这个数字一下让王翦他们脸色发沉。
二十几万啊,与楚军一战,秦国共三十万左右的兵力,如今只剩十几万可作战,伤残折损三分之一左右,再加上他们可谓是拼尽全力一战,如此意志一松懈下来早已疲惫不堪,何以能应付龙精虎猛的赵**队!
所有人都顿时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这时,一道清亮却镇定的声音,像一道光趋散了挡在他们面前的黑暗。
“全军守在郢都前,不得扰民,亦不可让城内的民众借此生事,逃出城外。”
他们错愕地看向太傅。
太、太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守城,那谁出兵抵挡赵军来袭?
百里沛南神色紧,抓住她,低颤的声音:“白起,你要做什么?”
情绪激动下,他直呼她的本名。
白起?
太傅不是叫“陈芮”吗?
不过话说回来,白起这个名字,他们好像在哪里听过。
也不过分神一瞬,他们立即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接下来的安排上。
“太傅,你难道另有计划了?”
陈白起目光看向云台远处的山丘黄土,红日将天与地的界线混淆成了一片,一派静穆与辉煌,每天都将是崭新的一日。
“你们的前线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
“太傅……”
她覆在百里沛南的手上,紧紧握了一下,再将它扯下,百里沛南因她手上的余温而心尖一颤。
“替我护好郢都城的百姓,还有左丞,后方交给你们,我会在前方守护好你们的。”
她从云台上腾空跃起,一声轻哨,一匹通体雪白的冷峻战马从坡间直跃而上,陈白起跨坐其上,一人一马如一支白箭穿梭疾奔,很快那清晰的身影化成白点,在茫茫黄土地上,一阵黄尘如烟轰隆腾起,从她身后大批黑色军队如浪潮飞涌聚拢在她左右,逐渐形成了数万的规模,后面持续又奔来数千人,他们徒步奔跑竟能跑得跟飞驰的骏马并列而行。
全数加起来绝对越不过五万的军队,此刻却给站在云台瞭望的秦军一众有一种比几十万楚军更让人眼前宏伟壮观的震撼。
“那、那个是传说中,太傅,太傅的秘密私军,幽、幽冥军吗?”他们像木头一样痴呆地盯着,讷讷问着。
军中有巫族的传讯人,他扒拉到前面,一面兴奋一面指给别人看:“是白、白起军,那跑得比马还快的是白起军,全是圣主的亲随军!”
有人梦幻一样不可思议的口吻道:“太、太傅这是打算要以不足五万的兵力对上赵军的二十万人?”
他们不知为何一听头皮一阵发麻。
不可能吗?
一般情况下的确是不可能,但凡事遇上他们太傅,他们总有一种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存在,她就像是神迹,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他们的三观跟见识。
百里沛南素白的手抚在另一只手背上,胸口略微闷怔,但眼神却笃定:“她会赢的。”
他的确不受控制地会去担心她,但同时他也会相信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她说过,让他信任她,现在的他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他已经学会了。
——
赵军那一头正意气风发地挺进楚国腹地,城中的暗探发来讯号,一路传达至他们手里,楚军战败而秦国也已不堪一击,接下来自然该是他们赵军奋武扬威的时刻了!
“停下——”
前锋开道的骑兵紧急勒马喝停,声浪一层一层地传达下去,二十万的赵军竟在最短的时间内不产生任何混乱停下了队伍,井然有序。
“是什么人在挡道?”
赵军的统帅乃镇东将军邽离,他虽在赵国并非名将,但却是赵王有意隐藏起来的一位干将,他的领军水平绝不逊色于戚冉这等老将。
眼见前方拦着一队起伏如黑色脊背一般钢铁锋利的队伍,寻常军队由于人数众多,有时候不论个人,看整体队伍的排列与装甲气势就知道对方究竟是一群乌合之众,还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队。
但前面这一支黑色的队伍好像两者都不是,他们的气势像是湮灭在这无尽的风吹黄沙之中,静,无声无息,若非肉眼所见对方的存在,他们怀疑若是闭上眼睛,就感应不到对方的存在。
赵军有些骇然。
这是一种直觉的危险气息。
带兵作战久了的老将都知道,这世上最厉害的军队不是那些气势磅礴,而是能够做到如鬼神莫测一般出没进退的诡秘队伍,这样的军队只在传闻中出现过,可现在,他们却有幸又不幸地见到了。
“何人在眼拦我赵军,速速报上名来!”邽离稳住心神,一声粗吼而去。
只见那方遍山黑甲军如山岳般沉寂之中,一匹灵秀冷骏的白马却是如此显眼,尤其当他们的视线集中在那马上之人时,方惊觉那是一个……女人。
一个于万军之前,日星隐曜、山岳潜行,她停立于黑色大地隆起的“臂膀”之中,却似能凭一人之力,翻动大地,摇撼山岳。
当他们的视线不由自主被她牢牢吸住时,她抬头,清冽的眼眸穿透一切的阻碍跟空间,直刺进邽离跟所有赵军的瞳孔内。
“秦国摄政王,陈芮。”
咚!
此名一报,赵军如同猛头一击,邽离的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
他呼吸窒息。
陈、陈芮?!
是、是秦国那个太傅,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有些慌乱。
也不怪他慌乱,怪就怪世人将陈芮这人的事迹编得太过神乎其乎了,他虽然不大信,但真实见到人之时,那种被对方扼住呼吸的气势,还是扛不住肝颤了一下。
那她身后的是秦军?
仔细一打量。
不,不是秦军。
他以前也曾领兵跟秦军打过,他们虽然刚猛英勇,但根本没有现在这样令人感觉到深不可测的恐怖,哪怕对方看起来人数或许不足他们一半,或者三分之一,但依旧有一种不明的静谧压力施加在身上。
“你、你拦在这里做甚?”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后,邽离是相信科学的,对方就这么点人,菜刀再厉害也扛不住乱拳。
陈白起看着对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赵军,声音涵纳着千古苍木的深厚,通过巫力,无限传达到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赵国想收渔翁之利,也得看我陈芮答不答应,既然来了,那就一并收拾了。”
嘶——
赵军倒吸一口气。
何等狂傲的口气啊。
他们现在是气得肝痛了。
对方目下无人的态度,这下也激起赵军的胜负心:“你个人再厉害又如何,难道还能拼得过赵军二十万的刀箭,战就战!”
“战——”
“善!陈芮,应战!”陈白起举起手,雷电闪鸣中长剑显出,一挥而下,一条数丈剑痕裂开地面落下了触目惊心的沟壑。
这边赵军尚在聚集大军挥动令旗进攻之时,陈芮的军队却先攻而来,完全不必声令而行。
幽冥军与一般正规军不同,起势汹猛直趋而冲,它走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曲折型,那交错飘移的队伍,如同移形换影,在赵军还没有摸清楚他们的路数时,敌军已经十分靠近他们。
完蛋,根本没有时候整令,对方的速度简直超出了正常军队行驶的范围,他们就跟手脚分离了身躯,不必听从于首脑的指令,全靠着过硬的军事素质来运作,跟传统打法的赵军截然不同。
赵军再刚猛也需要听令于将领的指挥下达才能进行攻击,如此一来,速度慢了,迎头撞击向对方的刀剑,只能凭本能反抗对击。
赵军的甲兵虽一时慌乱,但到底也是战场上厮杀下来的精锐部队,很快就反应过来,与之交战不论军阵配合,单个论武力,或伙同数人围攻,在对方无暇顾忌后背,一刀砍去,却不料只划破了对方黑甲一道白痕,这黑兵甲的硬度非同一般。
赵军震惊,下手慢了半拍。
噗——
对面冷面无情,刀起人头掉落。
第八十五章 主公,同门
赵国的骑兵一向善骑善射,但一对上“陈芮”幽冥军那精准斩杀的队伍——那匍匐狩猎如豹蹲丛,但扑跃而上却犹如闪电一纵即逝,就只能被追压着打,有句话俗话说得好,世上唯快不破。
硬咬绞着的打法对于抓不到对方尾巴的赵军而言显得有些劣势,人数围攻上来转眼又被摆脱,于是将领当机立断打算充分发挥骑士善射之长,他让后方的步甲兵跟弩兵一道形成三角势,一旦幽冥军脱离了赵军的包围圈便拔箭猛射,将所有他们移动的位置都变成箭雨范围。
这一下倒是抓住了幽冥军的脉门,他们不得不停缓下攻破的速度,防御四面八方随时可能射过来的锋利箭矢跟长矛。
“好,就这么牵制着他们,赵骑反击的时候到了!”邽离呵笑一声,拔出腰间臂长弯刀,带上一支骑兵从中冲了上去。
四周刮起的风越来越冷冽,那黄沙土丘的原野上霎时尘土飞扬,像点燃了巨大的导火索,天空的箭矢形成一道密集的阴影覆盖下来,这时陈白起纵气从万军之中腾空而升,拔地数丈,她冷白面旁后墨发飞扬,只见其身后显现一抹庞大座莅于苍穹的虚影,这一刻,底下的所有人便如同虚空下的蝼蚁一般渺小。
她双臂一张,身后虚影亦如此动作,遒劲有力,紧接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威势从空中铺延开来,那流动无漪的风化成了“气河”,咆哮湍湍波撼了整片大地。
铛、铛、铛、铛——
漫天数不清的箭雨被这一阵“气河”阻挡而外,她反哺一震,空气如同爆裂一般,将成千上万的箭头全数还射回了赵军。
噗、噗、噗——疾射的力道穿透过一具具身躯,林立的大片红色步兵与弩兵撞飞倒地。
系统:“人物请注意精神力的消耗,避免造成精神海不可逆的损伤。”
身体的损伤陈白起已经通过被动技能“吸血”补给完全,甚至还一波升到了最高级“献祭”,她如果跟人对砍,补的血要比流的血更多。
邽离跟赵军在远处看到这一幕张目结舌,倒下的那一大片士兵如同被风力切割掉的“稻穗”。
拂袖凛然落下,陈白起声厉破空:“白起军!”
骑兵压制着前面的赵军,后方的几千白起军疾步飞跃,他们是专精各类杀术,以最精干的手段完成屠杀,英勇奋斗前仆后继之下,描绘出一幅气势磅礴的画卷。
双方激斗的场面逐渐有了优劣之分,赵军的厉害之处却也是对方的强悍之处,赵军薄弱的地方却是对方的强项,再加上有一个跟开了挂的人形防护盾一样的秦国陈太傅在
二十来万的赵军跟陈芮带领的幽冥军、白起军厮杀不分日夜,这时候拼的是体力、是专注力跟耐心,手酸软得提不起来了,腿也迈不动一步了,气喘如牛,眼前不断发黑,状态不佳的人比比皆是,但这一场战没有轮回制,要么就全数杀光,那么就投降认输。
从天亮打到天黑、再到天色破晓,每一个士兵的精神跟体力都几近崩溃的地步。
这时,赵军二十万大军却只剩一半多,相反,对方秦国的兵马折损率简直低得令人发指。
不行,不能全军覆没在这里!
赵军邽离难以置信,可事实上一切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对方的这两支军队刚柔并济,且单人武力值都能顶一个武将了,再加上有陈芮这颗智脑在背后操纵,他们满身冷汗,却无计可施!
可恶!
若他赵军二十万大军输在她陈芮五万军队手上,这事传出去是何等的贻笑大方,何等的屈辱可耻!
但打不赢就是打不赢,他们的体力早在奔波赶路时便消耗了一截,还没有来得及休整备战,便入了她陈芮的狼爪虎口,这一日一夜打斗下来,连口气都无法缓一缓,早就体力不支,他们人数再多落对方手里也就跟割萝卜一样轻松。
“前军殿后,左翼右翼军全力撤退!”
赵军挡了一排军队在前,舍马用匕首插入其臀,那本也疲力的战马痛嘶扬蹄,横冲直撞地向幽冥军而去,后余部队则立即奔逃。
“想逃?只怕没这个机会了。”
陈白起怎么可能让他们就此离开,这一战,她准备得太久了,她就所有人都算计入内,将全盘计划都演算了无数遍,这支赵军将是她向已经有了一条裂缝隙的赵国强固壁垒,挥出最沉、最有力的一拳,绝不容失败。
她不顾系统的红色警告,瞳仁转变成璨金色,从后方升一道结界挡在了赵军的前面,他们不断地撞上去,又挡回来,面色惨青骇然。
后方幽冥军跟白起军像死神跟黑白无常磨刀霍霍而来……
咚咚咚……赵国的士兵双腿发软,想鼓起勇气跟他们拼命,可现实是他们已经累得快晕倒了,奔跑听令都不是靠着脑子,而是身体的本能机械动作。
这种状态下心理也跟条弦崩紧欲断,当发现连逃都被挡下时,终于心理防线彻底被击溃了。
最终,赵军选择了投降了,二十几万的军力只剩十余万部众,将领全数歼灭。
陈白起也几乎耗尽了全部的体力跟精神力,她险些跌滑在地,却被一只手臂拉住,是幽冥军的十一首领,他拘谨又担忧地看着她。
她勉强自己站稳,仰头望天,日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晨曦的清澈光芒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拓了一层金红色的光:“终于到了这一步了。”
“你……太累了。”
“可是还不能休息,还差一步……只差一步,一切都会结束了。”
——
另一头,赵国私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划玩得溜,虽然安排好了一切,但对于彼此这信息互通上却是有延迟的,他们无法得知楚国那边的事情,也无暇去担忧思忖,因为秦、魏两国结盟正合力攻打赵国,接连拿下了五座城池,其势汹猛,赵王曾派了亲信北良戚联合赵国大将一同作战,但他们遇上魏国战神配合的相伯荀惑却是节节败退。
这厢后卿决定亲自去迎战长平一带,赵王为统帅并非前人没有做过,但这种情况下却显得赵国有些岌岌可危的势态。
“我们师兄弟终有这一战啊。”
后卿左右武将在侧相护,与相伯荀惑在阵前会面,他们各自朝着自己想要的方向一路前行着,私下从没有过联络,但双方都是名动一方的人物,哪怕不必特意去打探,都能听到些支字片语。
“后卿,你还记得当初离谷时,我们分别前跟对方说过什么吗?”相伯荀惑问他。
后卿笑了一下:“道不同,不相为谋,谷中师兄弟,但踏出鬼谷那一刻,便各自为政,不计前事,不记旧情。”
相伯荀惑墨潋的眸子盯注着他:“对,这些年来,你、我越来越远,但到底还是要面对面。”
“当初我们争主公、争权、夺势,如今要争这天下,会撞到一块儿,并不奇怪。”
后卿淡淡道完,话锋一转:“我们师兄弟许多年都没有在一块儿好生较量一番了,与不如今天我们就以一座城为赌注,三局二胜,来下盘人棋。”
他约下赌局,双方各派五千兵力,不拘任何兵种,可自行搭配对战,人为棋,他与相伯荀惑为执“棋”者。
这种以小局排兵布阵,可见手底真章。
相伯荀惑与魏王紫皇商议一番,答应了。
第一局秦国以步兵三千,骑兵一千与弓兵一千,常见的近战远攻模式,想来第一局相伯荀惑打算走中规中矩的路线,而赵国则骑兵三千,步兵一千与盾兵一千与之对垒,这一方倒是近战跟防御模式。
他们在长平原野之上,双方各占一垒,临高处指挥兵力,赵国以三面色系不同的旗来调动,而秦国则用鼓、号角、长哨来传达命令。
秦兵先行,一千的骑兵猛冲在前,这时后卿让人挥动蓝旗,蓝旗代表着骑兵三千,但不是让他们出击,而是飞速散开,紧接着秦国骑兵好像一下冲入了一个黑色的大网里,眼前倏地漆黑一片。
他们如同睁眼瞎,且完全动弹不得,这时的赵军计谋得逞,飞快调转方向,围拢捕杀。
原来他们离开前,拉长了一张细丝透明的网线,这网线上涂了一种药,可令人神经麻痹,眼睛一时看不清楚事物,再加上后卿施阵以九星奇门法阵迷惑造成的假象。
“哈哈哈——秦国要输了这局!”
这头相伯荀惑却没有动容:“日月无光,不如浮水捞月。”
噗——那一刀刀下去的不留情却全部挥空了,原来秦军竟全是假相,人绕了一条道从后方冲击,惊得赵军急忙掉头,却见弓箭齐射,他们慌乱以盾相挡,但却难抵步兵机动性强,全数围上,刀剑相加。
“怎、怎么会!”赵国看战局的人都傻眼了。
相伯荀惑跟后卿皆师承于鬼谷子,各学一门奇门遁甲的术法,相伯荀惑是兵家奇门,而后卿则是法家奇门,谈不上哪一种更厉害。
这一局,后卿输了。
但他跟相伯荀惑一样不见忧色,慵笑淡然,接下来则开始了第二局。
他以全数五千骑兵入阵,而秦国那边依旧走老路子,步兵三千,骑兵一千跟弓兵一千。
这次一开局,五千骑兵势如猛虎呼啸而去,秦军稳步驻守,这时后卿施施然执起一颗白棋,只见阵局上方立刻出现了棋盘的十九路线跟三百六十个交叉点,而阵中冲锋的赵国骑兵忽然开始了分裂,数倍、数十倍的人影,从十九路、三百六十个交叉点中,虚实真假,分不清地铺天盖地而来。
相伯荀惑瞳仁一怔,片刻醒悟。
“射!”
弓兵千只箭矢有些茫目射出,主要目标太过庞大,不知该对准哪一个方向,因此正中真实赵军很少,相伯荀惑再道:“东南方向集中射!其余防守。”
这一次,弓兵再度发射,然而终究太迟了,哪怕射中了一部分赵军人仰马翻,但大军已逼到眼前,他们刀起跟割瓜果一样,秦军五千兵力败阵。
“方才是怎么回事?”魏王紫皇讶道。
相伯荀惑平复了一下气息,才哑着声道:“他第一局便开始布下陷阱,虽败却每一步走势让他利用得干净,最后布下这一幕天罗地网阵……”
魏王紫皇沉下俊颜:“只怕第三局,不好对付了。”
第二局,秦军输。
第三局是在隔日开始,亦是各方各派出五千兵力。
但这一次双方的布兵都有些迷,令人看不懂,后卿这边还是五千骑兵,而秦军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派出了五千戟兵。
长戟是一种斧与矛结合体的兵器,矛头可进行刺杀,斧头可用来劈砍,钩子则用来钩残骑兵马匹。
从队型上来说,双方若是近身战的话戟兵更有利攻破,可这也不好说,因为倘若赵国骑兵能够越前发挥,也能够逆了这劣势。
透盯着远处的相伯荀惑,他好像天生畏寒,方入冬不久便是氅衣加身,穿得跟已经进入寒冬腊月似的。
“秦右相当真是料事如神啊。”
他们派骑兵,他们就派戟兵。
“他一向有这天赋,不过若论实战,到底还缺些火候。”后卿旭和的眸子微敛,唇角噙着浅笑。
早年间,他因为病躯而一直郁郁不志,一身本领倒是荒废不少,后来入秦为右相担国政、为施救破败的秦国,四面奔走斡旋游走,奔波劳碌,倒于战事无宜,哪怕他是绝世天才、举世无双的相伯先生又如何,刀不磨不快,要论用兵如神他还称不上这名号。
“如果是陈太傅呢,她简直就不能用常人的道理来讲得通……说起来,也不知道派去楚国的二十万赵军怎么样了。”透这两天总有种莫名的不安。
后卿缄默不语,神色像平静的湖面令人看不清底下的深浅。
透一看,立即干笑一声,转移了话题:“这魏国怎么也掺了进来,我还以为他们早就不堪一击了。”
第八十六章 主公,终战
“如果派去楚国的赵军队伍出现意外……”他抿了抿唇,话没有说完,但都明白他话下之意。
如果派去的二十万精锐赵军拿不下楚国跟秦国的残余军队,那么赵国的处境将会陷入进退维艰。
但是,怎么可能会输呢?
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啊。
秦国的兵力绝对不可能再做假,楚国那边也是明摆着的,他不可能为了跟秦国演一出戏而搭上整个楚国吧,所以在这么明显的战局中若赵军还输了,那就简直太没天理了。
“为什么陈太傅不来赵国,反而领兵去楚国,明明他们主力意图是攻赵?”
“你错了,她的心比所有人都大,她这是要一口吞下两国。”
没有什么主跟副,楚国跟赵国都是她的目标,她领兵前往楚国计套计环扣环,再以秦国跟魏国大部队来牵制赵国,双管齐下的招数她算是耍到家了。
就跟他一样,他的做法跟她很像,唯一区别就是他慢了一步,她甚至还在秦国危矣之际,便开始了筹谋大局,谁能有她考虑得长远啊。
况何她身上有太多神秘之处了,就好像……不属于他们这个世界的人,那些神奇而不可能存在的事情她都办到了。
“开始了。”
后卿截住了透想继续下去的话题,他走到搭高的云台上,一身紫色对襟宽袖朝袍,腰束金织祥云宽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额前坠落的血玉映衬得肤色白皙无暇,一双清泽玉润的玲珑眸,内转万千乾坤深意。
下面的战场是特意布置过的,前方的阵地内插着许多面旗帜,分别以二十八星宿、东南西北四方各七宿排列,今日他们将这里斗阵法。
“他会先走哪一步呢?我猜……苍龙七宿先行。”
另一边的相伯荀惑略显清隽幽美的脸陷在披风镶绒毛的领间,两弯似蹙非蹙烟眉,淡声道:“他必然会猜我要动东方的苍龙,所以他下一步将走北方玄武。”
东方苍龙七宿为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一动,便如神龙摆尾一势冲击而来。
北方玄武七宿为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一守,如坚石堡垒一般不可破防。
一切如同他们脑海的想法进行着,两军斗法斗阵,各有奇招亦各有破法。
魏王紫皇不禁惊叹这番奇斗,他问:“右相,若直接全军攻赵你道有几成胜算?”
“若后卿不在,有八成。”
“若他在呢?”
他叹息一声:“五成。”
魏王紫皇笑了一下,感慨一声:“他一人就能将整个赵国的成算提高三成啊。”
“他能将一座空城变成一座兵城,哪怕无一人在守,亦可抵挡千军万马,你道呢?”相伯荀惑不夸张地说着。
“可我们这边不是有右相你在吗?难道你赢不了他?”魏王紫皇讶问。
相伯荀惑纤长的睫毛微垂,轮廓偏秀漪仙气:“我们所学不同,我在于守,他在于攻,现在我们的情况倒是相反了,他守城我攻城,他以守为攻,倒是更显上乘。”
“若是陈太傅在,只怕后卿的优势又得降一降了。”
提到陈白起,相伯荀惑一直平直的嘴角才缓和几分:“她那边如果没有意外,应该已经替我们挣得了半壁江山。”
这一局,僵峙了一天,防不破,攻不入,骑兵这时忽然翻身落地舍了战马,群马占据了之前的星宿排列,抽出弯刀另成白虎七宿,白虎是杀伐之神,主攻,而相伯这边倘若变阵,则会溃势而败,但不变阵,又岂能以一挡二。
相伯荀惑对此变故没有事先预料,但对于各种突变他却事先做了些防范,只见他一令之下,秦军纷纷将手中长戟分别插入玄武七宿阵点,再抽出腰背藏伏的刀刃,与冲上来的赵军进行拼杀。
双方一下算是扯了个平势,骑兵变步兵,戟兵变卒兵,双双用不擅长的作战方式进行杀敌。
这一局,最终都没有分出胜负,因为关键时刻,却是赵国有急报传达,只见后卿闻讯后,脸色遽变,见久峙不下,也再无心情慢耗反击,直接毁阵举军返城。
这时秦军这边也收到了一则喜讯,却是楚国那边的消息终于传来,秦军灭楚大捷,这则天大的好消息彻底鼓舞了在赵的秦军的士气。
相反,赵国那边却觉得他们的天都黑了一半了。
与魏王紫皇一道回到军营,相伯荀惑一向病白的脸上浮起了殷红的血色,他召来传讯的斥候,连番问道:“太傅她没事吧,可有受伤?”
“太傅受了一点伤,但已无大碍,一切安好。”
魏王紫皇听后,颦眉:“谁能伤她?”
他可是知道她的能力的,普天之下能伤到她的寥寥无几。
“是楚王,太傅与楚王打斗之时,不幸身中一剑。”
楚沧月?他本领虽强,但也达不到陈芮那等鬼异高深的身手,莫不是其中另有隐情。
“那楚王……”
“楚王被太傅一剑刺死。”
相伯荀惑闻言大受震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她……当真杀了他?
相伯荀惑有些不敢相信,她曾经是那样忠诚,可为其舍身忘死,她真的……能够狠得下心来杀了他?
“那楚国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斥候回:“楚国遇上了赵国大军,好在太傅守住了郢都城,现在大军驻城,一切井然有序。”
“赵军?后卿秘密派了赵军云敌袭后方?”魏王紫皇吃惊道。
“是,若非太傅率领数万私军前往御敌阻挡,只是这一次秦军覆灭,楚国也将落入赵军之手。”斥候佩服道。
魏王紫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良久才恢复如初:“后卿此人,何等好计策啊,亦着实好胆色。这边败阵之下,却打算绵着我等在此不作为,实则另辟蹊径去了我们后方捡漏。”
若非陈芮洞察这一切,早有安排,那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给赵国做了嫁人。
“一切顺利,那就好。”相伯荀惑经过这一惊一乍的事情,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另外,太傅有一封密函要交给右相亲拆。”
斥候拿出揣在怀中的密函交给他。
相伯荀惑回神,整了整神色接过来,展开一看完,脸色却是震怔不已。
“怎么了?”魏王紫皇问。
但相伯荀惑却未先回他,而是对斥候道:“我即刻回信于她。”
“太傅说不必回信,她让右相尽管放心一搏,一切有她。”
魏王紫皇仍不明所以,而相伯荀惑却紧了紧手中信函,将它转交给魏王自行阅览时,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可真敢啊。”
——
赵国君臣正在紧急商会,一片焦躁之色,他们数次派兵出征,却一败再败,如今已呈颓势,无力回天。
戚冉二十万大军、李牧支援的二十几万大军还有派去楚国的二十万,共六十几万,几乎是他们在外能够调动征用的全部兵力。
这才多久啊,竟全数败于秦魏之手。
如今“围魏救赵”之计已是不成效了,那么只剩邯郸十来万兵力,当真能够抵挡得住在外的三、四十万大军?
后卿伸手揉了揉额角肿涨,却发现无济于事,便撤了手,幽幽视线转向下方。
“现在知道害怕了?那谁能告诉孤,是谁向秦国那方走漏了我军消息的?”
凉寒浅淡的嗓音不带一丝感情,直听得人打哆嗦。
这一句直接炸响了所有人的耳膜,他们平日作风向来不太清白,于是开始反醒回忆,惶然不安,然后互相指责,还有人申正自己是绝对没有做出任何有损赵国之事。
这些年来,赵国一直强盛在外,多的是巴结的人,这些高官大臣们在得意忘形之下,多多少少都会管不住自己的手跟嘴。
后卿弯起嘴角,讥诮道:“不说?你们当对方是怎么精算到这种地步?赵国的兵力,部署,调动,乃至行军路线这些,你们都没有朝外透露过一句?”
底下有不少大臣脸色开始有些泛白,心虚害怕之下,忙垂下眼,不敢上觑。
他们前不久,不,明确地说是在秦国发动兵变之前,曾与孟尝君私下会面,在酒醉酣谈之时,受他大力贿赂过,好似……或许……大概……讲过一些赵国的事情,具体讲了些什么他们记不太清楚了,但现在回想起来,却事有蹊跷之处。
啪哒——
案上卷册被狠掷于地,惊得他们后背一凉。
“你们可知,与聪明人讲话,见微知著,你们与别有用心之人交往,只怕早就将内底都掏完了吧,如今赵国是内外交困,不思国危,尔等皆是赵国的忠臣良将啊。”
扑通,满朝文武早已是一身冷汗,皆匍匐跪地。
悔恨交加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情。
“臣有罪啊。”
后卿倏地站起,凛然生寒的身躯对向他们:“这个罪,你们向着赵国去赔吧,孤受不起。”
话音刚落,便在内侍大臣与左右亲随的护拥之下转身离殿,不顾身后那一片惨淡惶然之色。
“君上,是时候了,再晚只怕来不及了。”跟随在后卿在侧的心腹面露凝重之色。
后卿顿步,良久,吐出三字:“宣战吧。”
来不及?
不,是已经迟了。
第八十七章 主公,终战(一)
赵国率先宣战一事在秦国这边引起了强烈反响,他们完全搞不懂对方这一出又是在唱什么阴谋诡计。
自赵国派兵二十几万精锐前去楚国袭击之事暴露出,赵国之前还稍存的优势一下就不复在了,实打实算赵国国存八十几万的兵力,已不足二十万,或者再给他估高些,可他哪怕倾尽全国青壮年劳力一块绑上,也不可能击败得了秦国加魏国的近四十万的精装兵力。
现在他们不避不想策延时,反而急不可迫地跳出来宣战,着实不按常理出牌,透着令人发散思维的诡异。
“右相,你道后卿又在耍何诡计?”幕府内魏王紫皇沉凝思索。
方才军中会议了一阵,眼下只剩他跟秦右相密谈要事。
相伯荀惑于帅案侧坐着,闻言飞暖乍寒的眸子凝于空气中:“他向来不是一个会束手就缚之人,所以他定有对策。”
紫皇也就听着这话,没什么用处,他道:“那我们应战?”
“不应你当如何,当逃军?再者陈芮的密函你也看过,她可从不是避危而躲之人,即便后卿不宣战,我方亦是要听统帅之令宣战的。”相伯荀惑无奈一声。
攻楚、赵他们皆非挂印的统帅,真正主事的只有一人,那便是陈芮。
魏王紫皇着实弄不懂陈芮的想法:“她向来谋定而动,看似鲁莽实则心细胆大,可这次她完全不谙后卿之事,亦不明眼下赵国与我军的情况,直接从楚修书一函便让我们发起总攻,总攻啊,她到底是对局势有信心,还是对我们太有信心?”
相伯荀惑闻言,却是失笑:“她这个人啊,总有些神机妙算,猜不透便猜不透吧……”他顿了一下,潋滟浅眸微弯,声音顷刻温低了几分:“我信她,都走到这一步了,除了陪着她一块儿疯,还能怎么办。”
魏王紫皇嘴角微抽,怔然地看向他,然后问:“她个、陈太傅她那夫君……好看吗?”
相伯荀惑一听人提起“谢郢衣”这个名字,便反射性地颦眉:“此话何意?”
“孤亦非那探欲别人私隐之人,不过听闻秦国的右相一向对陈太傅窈窕淑女,君子好求,是以孤便好奇,是哪一方好男儿能够压得住右相此等人间妄想啊。”
若论颜值,他绝对不输任何人。
“不过是联姻罢了,谈不上感情喜好,有何好在意。”相伯荀惑淡淡无谓,他看向魏王紫皇又道:“我与她方是天定姻缘,此非胡诌,乃有凤鸾玉为媒。”
他讲得认真,而魏王紫皇亦听得认真。
只是没懂这前后因果就是了。
不过提到媒这事,他问:“……右相是打算,大事已成,便自荐枕席?”
相伯荀惑一听那四字,清了下嗓音,有些赧然,一张绝色皓月之容更显颜色:“自是……要等她和离的。”
他也是有原则性的,绝不当小三,更不允许别人给她小三。
啧啧,这笃定自信的语气,却配上如此虚伪的谦虚神色。
他有意说到:“那若她那夫君不同意介个?”
相伯荀惑脸色瞬间淡淡,一双剔透玉眸微凉透寒,嘴角温温软软阖动,吐出饮冰字句:“不愿生离,那便死别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充满了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魏王紫皇噤声。
之前听他说得那么平淡他还真以为他不在意那个所谓的姻亲、没有感情的“夫君”呢,但真实却是嫉妒得想杀人的样子。
唉,情之一关,凡人难过,仙人亦然。
而他的情,早夭得及时啊,否则他不敢想象他也会变成这种样子。
——
既然赵国宣战,秦军大部分则分成四股,打算以疑兵之势分别进攻赵国的四方城池,一道齐破了赵国最后防线,他们兵力相较赵国充沛,而赵军却会陷入疑难之中,继而被动,等他们再重军而一股作气,彻底摧毁的赵军战力,达成灭赵之举。
此计得到幕府一众的应肯,定下计策。
一切亦如他们所预料的一般进行,赵国的确分不清哪一拨主力,只能将主力全数集中在了邯郸城四周,再派兵去探,这四城驻守期间经一波一波的挑杀,最终城破败逃,赵军败退再至退回邯郸,他们顺利占领了这代表着邯郸东、南、西、北防线的四城。
攻入城中时,败军纷纷逃逸,不作任何抵抗与牺牲,秦军鱼贯而入,却发现城中却无一百姓民众,一开始他们认为或许赵民认定城守不住,都闻风丧逃了,如此甚好,城中空荡而食足,一路奔波劳碌的秦军也不必在野外扎营休息,住在城中更安逸安全。
一座城住下数万的兵马并无问题,这时秦军倒是感谢这城中居民走得这么干净,倒像是一开始就给他们腾空了位置用来……
当夜,酣眠的秦军忽闻动静,巡逻的士兵查探,发现城中四面大门被关闭了起来,也用过空城计的秦军一下反应过来,他们可能中计了,但是还是沉下心绪,且看赵军从何处出现,以策应对之法。
没有,等了一刻,城中没有异样,依旧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自己的呼吸跟心跳。
一个时辰……
二个时辰……
赵军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同时也发现这座城只能进不能出,他们愕然呆滞。
他们好像被困在了这座城中。
这是怎么回事?
当二十几万的军队被困于四座城中的消息传到秦营寨中,幕府内的相伯荀惑立刻反应到了,只怕后这四座城就是一条饵特意用来钩他们的。
后卿舍得下五座城池,这几座城池全是他一早布置好的天覆狱阵。
他于邯郸一直镇守不出,不离赵国,便是为着这一刻的绝地反击。
“他是如何做到哪一座城来困人的?!”好精心的设计,魏王紫皇为后卿的城府而心惊。
哪怕是这种时刻了,他都可以一下将逆境反败为胜,这是何等计算,舍了四座城,却囚了他秦军二十几万的军队在内。
“这阵……非三年以上不可成,更何况是四座城池,他必定耗费了更多时间来改造城池的布局四象。”本来天覆狱阵便难结界,更何况他还是拿一座城为阵心来布阵,这一刻连相伯荀惑都惊叹他的妖孽能力。
“右相可能破解?”
相伯荀惑却是摇头:“破不了,因为这个阵法无计可破,阵心为城,你能炸了整座城池不成?”
“毁城?”魏王紫皇觉得这也是一个方法。
但相伯荀惑却不得不打击他:“我等只剩十几万兵力,四座城池坚固难破,耗时不说,若赵军来战,你又打算用什么来对付他?”
这一下情势彻底逆转,但魏王紫皇却没有气馁,他眸若星辰:“孤生平征战无数,以少胜多之战役又何曾少过?”
“可若败,你可知这将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相伯荀惑问他。
余下的兵力将是他们唯一握在手上的营救队伍,若被赵军一举歼灭,那二十几万的秦军自然将无生还之日。
“他后卿需镇定四城的阵法,他能守得住这城,还能分出心神来干预战事不成?”虽不精于奇门遁甲之术法,但他也并非小白一无所知。
相伯荀惑摇头,认肯他的说法:“确不可分神。”
“那便是了,先一探究竟,再言其它,坐以待毙非孤之打法。再者那赵国酒囊饭袋多的是,真正的能臣却少之又少,没有了后卿,且看他们能够做到哪一步。”
见劝不住他,相伯荀惑只能道:“那便祝魏王马到功成。”
在这战场上,他为将军,他则是军师,军师谋策,但主战一方还是将军,采纳与否皆不由他。
——
意图救援困军的魏王紫皇带领他的亲随军五千与新军三千一道夜潜行进到邺城,他们轻军疾行,不燃火把,不敲鼓不号角,甚至不乘罩甲的战马铁骑,趁着赵军无知晓之时,抵达城外。
冬夜低寒易起雾,空气似拧着水似的,远处一片昏暗,天下月朦胧,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瞧不大清楚,但离得近了,倒是隐约可见城池的轮廓。
“小心伏击。”
魏王紫皇交代着。
然而话音刚落,破空却射来一支利箭,魏王紫皇反应极快格剑一挡,臂力一沉,但还来不及松气,却紧随另一箭,子母连贯双箭,这是……后卿的心腹羽侯透。
由两箭而臂麻的魏王紫皇拧紧眉头,骄阳似火的俊朗面容一片紧绷。
这种浓雾天气,再加深夜的掩护,对方是怎么会这么清楚他们的来路,除非他们早就派人守在四周必经之路。
但以赵国的兵力是不可能分散兵力驻守四城,那么在这里的赵军必然不多,或许有一战之力。
“偷偷摸摸在暗处,这便是赵军的打算?何等苟且畏缩,令人不耻。”
“魏王这是用激将啊,好吧,那小爷就现身吧。”
只见前方一片茫然大雾中,一道秀挺笔直的身影步出,他手上握着一柄长弓,银盔下五官俊秀,一双猫瞳精烁,然后他身后亮起一片火光,星星点点,密集铺开一大片于雾内,何止数千。
第八十八章 主公,终战(二)
魏王紫皇瞳色一沉。
赵军竟当真派了足够的兵力在镇定邺城,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方早就看穿了他的路数,特意加重兵力驻防在邺城外守株待兔。
好一个成算在心的后卿!
“没想你们魏军还真听话,每一下都按照君上的预想在走。”透勾起嘴角,轻蔑而笑。
魏王紫皇亦不恼这番话,他手上不动声色抚过腰间缠线的剑柄:“你们的君上也只会耍这等诡狡手段,有本事与我军真刀真枪来一较高下。”
透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嗤道:“是你们自己非要穷追不舍,也是你们自己要住进城中贪图享逸,这能怪谁?兵者,诡道也。只要能赢,何需顾忌,再说你们秦国也算不得多讲古风周礼,凡事光明正大吧。都走到这一步了,赢则将是天下霸主,谁还跟你你一兵一卒硬砍!”
他们又不傻。
魏王紫皇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但下一秒,却厉喝一声:“撤!”
他也不傻。
遭了伏击还站在原地挨打。
“只怕你们走不了了。”透不慌不忙地皮笑肉不笑道。
只闻边角四周一阵翻沙石动的擦擦声,紧接着一道连接城楼女墙的地网被人从地底沙掩拉起来了,绷直的线连着网,将秦军这头被围困在其中,他们人多,又都聚在一块儿,边缘的队伍挪动不了,则里面的人被挤在其中,束手无策。
透举弓时两肩同时上提:“来了,就留下吧,这城中的水被提前污了,房舍瓦砾之下,一粒米粮不存,被困的秦军活不过三日,而你们或许……活不过今日!”
听到这话,魏王紫皇下颌倏然绷紧,并非担忧自身,而是得知城中情况如此严峻恶劣,心头窒闷。
“你可以试试看。”
他抽出阔剑,全身调整蓄势待发,那鼓隆起的肌肉线条在铠甲之下,却是无形的罡煞之气缠裹全身。
咻咻咻——三箭齐发,几乎不分前后,但角度却刁钻地疾袭魏王紫皇周身几大要害。
他自不会轻敌,长剑搅动起风气如旋风一下激烈,但那箭矢却破风而入,叮叮撞入魏王紫皇的剑身,但有一支却来不及,他侧身一避,刺入臂膀之中。
“羽侯之箭术,果然名不虚传。”
“魏王倒也是厉害,在这等狭窄之地,不敢轻易暴动,只以方寸之地便挡了穿云三箭,只受小伤,也令人佩服。”
两人不过商业互吹一句,紧接着赵国冲出一队戟兵,隔着砂砾尘灰的地网朝笼罩的魏军刺入,那数百柄尖器同时刺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透眼中流溢出一抹精光,似对于即将到来的完胜感到由衷畅怀开心,却不料变故也在这时发现,一队撕破了浓雾冲入的人马从漆黑的夜里急射而来。
透动作一顿,猛地看去。
马蹄与车轱辘转动辗压地面造成的轰鸣,汇成一片震耳的响动,却听一声清润沉着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弓弩营,火攻!”
一片火光射在地网上,那麻荆条搓成的绳子遇火一下就燃起了,魏王紫皇的队伍趁机用利器破网而出,再回头一看,相伯荀惑乘在战车上带着一队秦国骑队赶来,有射火箭,有摆投石,他眼中一亮,嘴角咧出大大似艳阳般的笑容。
“右相!”
相伯荀惑与他对视一眼,淡淡的神色却是从容与微笑:“后卿能够推衍出你的行程,我何不能反推出他的行动?”
他的目光一移,在赵军的火光中,盯准了透。
透表情一僵,只觉得全身有种被锁定后在剥析的凉意。
“透。”
他咬牙一狞,搭弓射箭连成一势,连发子母双箭。
魏王紫皇一个闪身,左右格挡下来,他挥下剑直指地面,冷凛昂然而立:“怎么地,被人踩到尾巴了,这是急了?”
他戏谑的眼神睨着透。
“卑鄙!”
他怒骂一声,一看眼下这情势若对上也占不了什么便宜,立即发令让赵军撤退。
魏王紫皇却不打算放虎归山,他追上去,对着他的背影挥刀一斩,透回身拿弓一挡——悭!弓身微裂。
他忍着掌心裂痛,手指一勾,一支气箭拉弦射出,魏王紫皇逼近剑气,两方的气劲相撞之下,透猛地喷出一口血。
这时后方墙上一条纤漠窈窕的身影落下,当即一鞭子挥来,那破风的呼呼声惊响成尖鸣,魏王紫皇一掌挥去,震荡开来,另外两道利落身影亦赶到,将跌地的透卷起,几人片刻不停,跃墙一入城中便不见了踪迹。
“该死!”
那几人身手皆不凡,多人牵制之下魏王紫皇终是让透等逃脱了。
“我来前便布阵好了,他们军队只会被撵入穷巷绝地,再被候在那处的秦军歼灭。”相伯荀惑看了他一眼。
魏王紫皇这时脸色才好一些。
他们到城门前,这座城巍峨黑沉,似闭眼酣睡了的兽,口鼻关闭,他们想尽了办法,刀砍不破,火烧不燃,石砸不烂,那罩在城外的阵法将他们阻挡在外,根本碰不着,连声音都穿不透。
他咬牙道:“但却始终破不了这一局,被困在城中兵将无水无粮,顶多支撑三天,而后卿稳固下那覆天狱阵,便会举兵反杀!“
他恨声看向相伯荀惑:“难道我们当真无计可施?”
相伯荀惑却看向天下虚空,月亮被云遮挡住了,只剩几颗不明亮的星星缀在黑布之上,他声音落入风声之中有些不太真实:“谁说的,有一法倒是可暂破困局,但想彻底逆返,却只能等待时机了。”
“是何法子?”
“谣言。”
“何谣言能动赵国之根本?”
“你道,眼下赵国的人最惧何事?”
魏王紫皇一思忖,想过许多的事、物,但一望进对方那一双剔透玲珑的眼眸,忽然如有神助灵感一动:“芮!”
相伯一笑:“然也。”
如今这个名字在赵国人民的心里,那绝对比一支军队压境更恐怖。
她现在就是整个赵国头顶的阴影,挥之不散,趋之不去。
相伯荀惑拢了拢衣襟,夜凉透骨,他向来弱不禁风:“后卿一人或许能挡一支几十万的军队,可他挡不了那溃散不集的人心,赵国之千疮溃疡,岂是他一人能够扭转乾坤的,人之力至圣可敌千军万马,却护不住千万人心的变化。”
——
邯郸城内徒现波澜,短短半日便传遍了一则流言,陈芮率大军即将前来灭赵。
陈芮二字,简直就是赵国人民的梦魇一样令人又惊又惧的存在。
之前常常听别国的人传她如何如何厉害,如何如何吓人,但都是听过便笑笑,不以为然,当她掉头对付起赵国,那些曾经被他们嗤之以鼻,以为是以讹传讹的夸张说法,真实发现在他们身上时,那就不是一般的惊心动魄了。
一开始他们还有些半信半疑,毕竟前不久陈芮还在楚国灭楚,哪能这么快就赶到赵国,她又没长翅膀不会飞。
但很快便听说秦军一直在扩建营寨壁垒,这是还打算装多少兵力进去啊!
实则,是相伯荀惑提议预设空营旗帜虚张声势,而后于大雾夜晚先行退兵,但邯郸城的走商将这些消息传得有鼻有眼的,言之凿凿,这下赵国朝野一下全都乱了,哪怕公庙下达何种安抚言论,都挡不住这一股惶恐不安。
深夜时分,邯郸上空飘着鹅毛大雪,城中几家大臣连夜收拾了贵重物品逃出了城,翌日,这事惹来朝中上下震惊。
后来他们发现何止是这几家,不少赵国根基的门阀富贾以重金贿赂守城将领偷逃出了城,赵国如今就跟内部破了一大洞,怎么堵都堵不上,流言一度从城内流传到了驻扎在河内的赵军营中。
赵国王城
后卿站在中庭,被雪洗透净的光从头顶倾斜而下,他一身雪白绸缎长袍覆身,三千墨丝泻于身后,血玉坠额,完美眼型下鼻梁高挺,一身无害而亲善的气息,然眸色却深沉若幽渊。
“君上……赵国的心乱了。”内侍大臣在旁叹息。
那个站在那里不动的男人一直没有说话。
他忽然吭声:“你说这些人,值得吗?”
值得什么?
内侍大臣喉中一紧,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似笑了一声,但那声音却有没什么愉悦的情绪:“难怪当初她宁愿选择危如累卵的秦国,这拨开强大的外表却是从内里开始腐烂的蛆虫国家,除了给这天下统一充当肥料,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他眸仁一片冰冽。
——
秦营幕府
魏王紫皇大笑:“哈哈……赵国内乱,朝中大臣慌乱携带家眷逃回封地,如今这邯郸只怕不必攻,就能够自破,他后卿拿此举又将如何?”
见他这般不稳重的拍案大笑,相伯荀惑有些无语。
报——斥候入帐。
魏王紫皇见来人,便立即收敛起了眼中的星辰明亮笑意,掩唇清了清了嗓子:“说。”
“前方来报,赵国派出一支武功高强的队伍,将所有叛逃出邯郸的大臣与其家眷……全数斩杀。”
幕府霎时一片安静。
魏王紫皇惊叹:“他可真狠啊,这是不打算做人了?”
“这倒是止制内乱最有效的方式。”相伯荀惑眼波平静,轻啜了一口清茶。
“他后卿可真是个大事的人。”紫皇半讽半感慨。
相伯搁下茶,垂眼,碧绿的茶水映着他一双眸子:“可这样一来,他便失了臣心,亦失了民心。”
“这种时候谁还管这个啊。”魏王紫皇坐下,俊朗阳光的面容却带着枭冷:“现在他倒是没空发动兵变了,可城中……”
“不必愁了。”相伯荀惑对上魏王紫皇望过来的疑惑眼神,平直的嘴角微微翘起弧度:“因为……她真的要来了。”
第八十九章 主公,终战(三)
魏王紫皇从帅案后站起,手不小心扫倒了堆砌的卷轴。
“陈芮……来了?!”
“啪哒”竹简摔了一地,相伯荀惑瞥了一眼:“你这么激动作甚?”
语气莫名有些微凉之意。
魏王紫皇没察觉出他的情绪,俊帅明朗的面容一片笑意:“她来了,那城中被囚的士兵便是有救了。”
他走出来,踱步在中轴线的红色地毯中央,来回几轮。
相伯荀惑一顿,盯睛看了他一会儿,瞧他没有自己以为的那种意思,语气才稍微回暖:“估计晚些时候会到,早前传的密函估计还没有到她的手上,只希望城中的秦军能够支撑得久一些。”
魏王紫皇转过头,喉中像坠了一把称坨,沉重道,:“她来了,一切就该彻底有个结果了。”
相伯荀惑拂了拂垂在蒲垫上沾落的尘灰,眉目如画般弱质纤白,他颔首:“是啊,有时候觉得一切须臾之间便走到了这一步,有时候又觉到底是岁月无情,是将每一步都篆刻得鲜血淋漓才能走到这一步。”
魏王紫皇忽然长吐了一口气,这时倒有些想倾吐一些藏在心底的话:“天下大统,才是世间正道,孤一直便心有宏愿为这天下人争一个太平盛世,可惜有些事情当你真正介入其中,才会发现哪有这么容易,一言一行皆是线,一笑一怒皆是针,编织何等山河之图的却非你自己。”
“陈芮曾对孤说过,秦国之弱,不在于人,而在于外物,只待大鹏一日同风起,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嘴角漾起一抹苦笑:“事实证明她的眼光独到,别的国家、比如魏与赵,看似强大无比,实则内虚不已,人心涣散,一个风浪打来便经受不住,但秦国却能够在风雨中闯荡这么些年还屹立不倒。”
相伯荀惑脑中某根警戒线再次拉响,他不喜欢别的男人用这般颀赏赞叹的语气提及她,他淡声道:“她做正事的眼光的确厉害,就是挑男人的眼光差了些。”
魏王紫皇一噎。
他怒笑,揶揄:“那若以后她挑了你,那右相岂不是连自个儿一块骂了?”
相伯荀惑却慢慢道:“人是总会成长,谁年幼无知之时不会瞎眼一次。”
魏王紫皇:“……”
这人这么小肚肠还腹黑,也不知道以后“陈芮”降不降得住他,要是他,他绝不要这种能炸鱼塘的黑鲨。
——
午后,斥候一脸天崩地裂的神色来报——
“魏王、右相,赵军运来了数千架投石车、还有猛火油,分别发军进发四城,已经开始放火烧城了!”
相伯荀惑一听垂眼睫羽,润泽偏粉白的唇倏然抿直。
魏王紫皇则一掌拍于案上,眼神遽变:“后卿连一天半日都等不及,直接让人投掷火石入城,这是打算将五座城池一同摧毁灭,他的心狠跟决绝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相伯荀惑冷静下来:“不能任由他们放火烧城,必须派人去阻止!”
他们匆匆布置一番,以最快的速度调派兵营的将士出发,分别行进四城,而魏王紫皇跟相伯荀惑则赶到离他们最近的邺城,他们的三军大军到达时,那高高的城墙之下,赵军旗帜鲜明,纛旗在风中猎猎招展,赵军已经开始了一阵,火石不断冲入,里内隐约能听到砸毁跟火烧房舍的声音,还有一些惨嚎声。
“杀——”
秦军如黑潮顷刻怒涛而冲上,赵军的防护军队早就准备好了,两军一红一黑隆隆撞杀在一块儿,这两支都是强大的军队,全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这一次没有将领指挥,他们都只接受到一个命令,不是敌军死就是自己死,不退、不死、不休!
熊熊的火舌蹿得老高,升起的浓烟滚滚着黑色,弥漫了整座城池,城池前死尸伏地,血流不止,城池与护城河中间的吊桥早被染成了红色,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城墙之上,由透跟娅他们护着的后卿凝望向下方:“你们莫不是以为孤会给你们时间慢慢地耗下去吧?”
对方听不到隔着这么远的声音,但魏王紫皇眼力极佳,却能看懂他眼中的神色。
魏王紫皇亦在人群之中挥杀,疯狂的杀戮,炽热的烽火,使得两军兵士的怒火与仇意交织,下手狠辣,战争越来激烈。
“你便是干这等恶事,你赵国也救不活!”他沉声,一声如雷由近及远传响开去。
“救不活,孤就重新建造一个新的国家,不服者杀,叛逆者杀!”他弯起嘴角,素齿结朱唇,笑意温曜,但眼底映着火光却一片猩红。
透同样用内力将后卿的话传入魏王紫皇的耳中。
相伯荀惑在后方的战车之上,他看着那厮杀惨烈的场面,喃喃自语道:“那投入城中有火油,砸中物件再一点便难扑灭,如此炙热火势,他们最终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只怕坚持不了多久。”
“带令给魏王,务必先摧毁投石机械!”他跟飞骑交待道。
至少,给他们留存一些时间想办法扑灭一方火势,暂留存于一片区域之中。
相伯荀惑紧了紧拳头,水翦双眸映着前方。
她怎么还没有来,再晚就赶不及了……
魏王紫皇得飞骑那边的讯号,他也想带着军队想冲杀过去,但赵军却派了重兵牢牢地护着那些大型投石车跟火油搭架,他们在护城河的另一头,挨着城墙,而他们则在护城河另一端,一时之间根本破了这道防线。
“该死的!”
他喘着粗气,脸上全是血跟汗,他一剑挥出,剑气之至四处波及,地面大片开裂,狂风怒号,十数赵军肝胆俱裂撞飞而去。
盯着前方,后卿好整以暇,他知道他们根止阻止不了城池的毁灭。
即便是陈白起来了,也是分身乏术,不可能同时救下这四座城池的秦军。
不能吗?
“后、卿!”
这时一道清丽嘹亮的声音在天边蓦然喝响起,如同光亮划破了整片阴翳而昏暗的苍穹,后卿经冽风与火光拂过猎猎衣袍。
这道声音……他怔然仰头,却见那从云霄中而来,却不畏风暴的阴遏影响、如同天空统者一般纤凛纵横的身影。
那一双清冽如昆仑山磅礴摄人的眸子,仿佛一下印进了他的瞳仁之中。
鲲鹏一个俯冲疾射,摆动着宽长数米的翅膀,仰头对天空长啸,巨大的风气将地面的尘飞扬起,赵军一时受惊愕然猛退。
“陈芮——”
她踏在鲲鹏头顶,视线在下方梭巡一圈,手中幻剑由一尺、一丈、十数丈,那阔白之光剑是人之不可想象那般延长,那几乎要将人扼杀窒息的气势一下铺展开来,阴沉的天空飘下了细雪,纷纷扬扬,一片白茫茫之中。
她一出手,便是一个高级武技大招——“暴雪杀”,极寒之气从她脚底蔓延一下咔咔地冻结上了投石器,它不停,从地面不断覆盖到赵军脚底,令其冻结不动。
“以城墙囚困我秦军……有何不可破!”
幻剑从十数丈外横扫而来,“哧”的刀茫划破了那坚固冷硬的灰色城墙,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城墙上划剌过去,那石垒厚重的二千余米城墙从东至西一寸、一丈在冰刃之下仿佛洪泻一般,轰然倒塌毁碎——
陈白起眸光如魔神复苏,金光大作,喉中低鸣一声,一剑挥过,那阻挡了千军万马的高墙城楼顷刻间化为一片废墟。
护城河前的秦军跟魏军都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幕惊傻眼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那一片广垠高阔的巨大城墙垮塌下来,尘飞烟弥,裸露出了城内那一片的火山火海,而在里面正拿污水浇透全身避火的数万秦军也跟傻了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外的一切。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没有动作,空气好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样。
直到他们后知后觉地看到在上空那一道凝结了庞大的气势的身影。
底下的人彻底沸腾了。
“太傅——”
他们污着脸热泪盈眶,发自肺腑,争先恐后惊喜、激动的呐喊响彻天空。
“太傅——”
远处的相伯荀惑、护城河前的魏王紫皇这一刻,也心跳不已,激动得手都发抖了,心里涌起了千言万语。
陈白起张臂一扬,幻剑化成了万千光茫消弥在远风之中,她冷静沉著,垂眸。
这时,底下一声破嗓惊叫:“君上——”
这道声音落入这片群情激昂的叫喊声中几不可闻,没有人察觉,但陈白起却猛地转过头。
只见厚重仞墙在顷刻间的轰倒毁塌,上面落站的人躲避不及被祸及卷入,也有人凭着高明的身手避闪于幸存的角落,但其中有一道清隽的身影却从高处迎风坠落。
那一片红色,如同在火中燃烧的曼珠沙华,受狂风影响,在半空中翩飞——
这时,一道同着红色似海棠绽放的身影从空中毫不迟疑地跟着跳落,乌黑青丝如瀑在雪白的指间滑过,在半空中将他牢牢地抓住。
“后卿——”
第九十章,主公,终战(四)
他仰头一笑,远处的火舌炽热给他极为漂亮的脸上铎上了一层火光,令他白壁无暇的面容极为神韵超脱,那嘴角抿起的弧度,像某种蛊惑人伸手的神明普度。
他单手勾住了她的脖子,掌手捂在她后颈,引颈一偏,就一口咬上了她的唇。
陈白起微睁眼睫,轻“嘶”了一声,殷红的唇珠有些刺痛。
他唇间研磨的力道松开了,没有继续,下坠之间,他偏移至她耳畔,呼呼的风声之中,他的声音却清晰钻入她耳中:“为了争这天下,楚沧月死了,你都能对他下得了手,所以……你也打算杀了我为你的霸业献祭?”
什么鬼!
谁说要拿他来献祭了?
陈白起懒得理他发疯,素掌翻手朝下一击,鼓动而上的气流风气减缓了下坠的速度,两人却是在半空中中纠缠在一起落下了地面。
她片刻不迟疑,便推开了他。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后卿舔了舔润色的唇,红服澜袍是一种深黯浸着月华的的颜色,而另一边,陈白起没有穿那件被楚沧月捅破了个洞的银色战甲,而是换了一件火凤一般艳炽的红衣战袍,上身裹不住那令人遐想的曲线,下身宽摆细片鱗甲若白一圈,红线蜀绣着凤翎尾翼,光一披洒其上流光溢彩,没有过多的修饰却尽显现高贵与不凡气态。
两人都穿着相近的红色,一深一艳,乍一看,倒有几分像是一对在烈火与血色之中反目成仇的新婚男女。
这一幕看呆了两军的战士,他们直瞪瞪地看着,不禁露出惊奇得五雷轰顶的神情。
秦军:为何我方太傅要去救敌方的国君?
赵军:为何敌方统帅会去救我方的君上?
还有,如果他们没眼瞎看错,这两人……他、他们刚才是相拥相紧地抱在了一起吗?
心肝儿打颤,茫然又无措。
这是打算抱在一起拿刀互相捅对方……吧?
打了个激灵。
卧槽,总不可能他们之间有什么世人不知的隐晦私情吧!!
魏王紫皇内力深厚,自然眼力不凡,他在护城河对岸清楚地看到陈白起救后卿的画面,也看到了两人交颈的暧昧一幕,也是一脸讶异呆滞。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后卿竟敢如此轻薄放肆于她,“陈芮”竟没有一掌劈死那祸害,她到底在想、什、么?
一股郁气像水绵花塞在胸口,他两排白牙不爽地错了错。
更远处森簇一般举戟防护的秦军后方,相伯荀惑长身而立,因为长年与文牍学问打交道,多少有些小近视,他虽看不太清楚上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模糊看到从鲲鹏上那抹红影义无反顾跳下来救人的一幕。
他倏地抿住嘴角,阴沉下脸色,幽亦似水的眸垂落,显得有些黛色哀愁,但浓稠的墨色瞳仁却翻滚着冷意。
他曾说过,她不在乎她要娶谁,因为她的心始终是空的,但若她在心上放了一个人,那么……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时透跟娅他们拍着脑袋几个灰头土脸地赶到后卿的身边,口中纷纷喊着“君上”,眼底虽然有着担忧,却没有过度的惊慌。
陈白起扫了他们一眼,便看出了问题,她眯了眯眼:“你、骗、我?”
这厮,又给她玩这一套。
后卿怎么可能会自寻短见,意外这事情都很少发现在他的身上,他承认且无耻地告诉着她:“我只是想给他们披露一件……你一直对世人所掩盖的事实。”
事实?
她掩盖了什么事实?
他突出其来的话语将陈白起给整得有些懵了。
他看着她被自己咬红了的唇瓣,眼神不怀好意,但面容上却奇异地蕴着绻绻和煦:“都到了这一刻了,你与我在世人眼里还只是一个敌对两字便能够概括的关系,这叫我如何能够甘心啊。”
在她面前他从来都只称我,不称孤,因为他一直相信有她,他在这世上便不会是孤寡之人。
陈白起看着他,眼神有些难解。
他猩色一笑,嘴角倏地抿得紧紧的,带着倨傲,亦像温润的珠玉抛掷于地,铮然轻鸣:“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你在这万万人之间,你情之所至,想护之人,究竟是我,还是他们这些。”
显然结果令他满意,亦不满意。
她心里有他,那一刻身体本能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可哪怕她心中有他,他却挡不住她灭赵的决心。
这是在……宣示奸情之余,还顺便挑拨离间了一把?
嘶——
离得近的一些人隐约听到一声动静,全都倒吸一口气。
当、当真有奸、奸情,呃,不,有私情啊这两人之间?!
可,可不是听说秦太傅早几年前便已嫁人,那他们君上岂不成了……第三者?那现在,他们打是不打?
秦国这边在护城河另一边,隔得远了就只能拿两眼在看,见前方双方人影在对峙而立,不明所以,但观那莫名缓和下来的气氛一时不知是该攻还是不动继续僵站着。
“走过去。”
相伯荀惑声如玉击,轻扣环响,透着金玉撞击的冷意。
他可真敢讲啊。
陈白起若是往日或许还会担心他这一番话会动摇军心,但现在她可以随他任之由之。
陈白起缄默了片刻,对他这番话不置可否,只忽然道:“你跟他不一样。”
这个“他”,是指后卿在坠落时跟她提及的楚沧月。
再说,楚沧月也没死,她只是需要做了一场戏骗过天下人,人她已经派人秘密地送到安全的地界跟他的旧部勋翟他们汇合。
后卿见她跟块铁坨坨似的敲不动,嚼不烂,根本吞不入腹。
这世上的女子千千万,却只有她最木。
“哪里不一样,是在你眼中不一样,还是在天下人眼中不一样?”他嗤笑一声。
陈白起回想楚沧月这一生,几乎是跟楚国绑定在一块儿了,楚国赖以他为生,而他则视楚国为责任,与树根与土壤间的关系,缺一不可活。可后卿这边的情况却不同,赵国于他而言不过是实现野心抱负的一枚棋子,而赵国的那些人,贪污**,一心只追求眼前利益,谁能让他们看到价值,他们就往哪边站,也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忠诚不二。
所以,她跟他之间没必要死磕,只要分出胜负、攻打下赵国便能够结束这一切。
“在我眼里不一样,所以,我只要赵国归降于秦,便不再于战场上再造杀孽。”她回过头,亦对着后方停下了打斗呆怔望向这边听取动静的赵军,如波涛声震四海:“赵若降,放下兵器,秦不杀无械无刃之俘虏,倘若反抗到底……”
“——杀无赦!”
这三字,瞬间调动了秦军的杀意,那响应的声量响彻云霄。
“杀无赦!”
“杀无赦!”
赵军那边数万军队脸一度青白交加,哑口无声,对于陈芮仅凭一人毁掉一座池城的骇人神举,他们心有余悸,手脚发软,竟是兴不起反抗的勇气。
别人打架都是一刀一剑的砍跟刺,威力强的一次三四个、十几个,她倒好,刚才那一剑,横扫苍穹盈满大地,他们怕她那一剑挥过来,没有城墙百分之一坚硬的他们就会全军覆灭了。
再者,他们咽了口唾沫。
赵王……他好像也有些叛变了?
见赵军握着兵器噤若寒蝉,有些畏缩的样子,陈白起微微颦眉,不太明白他们先前昂志激勇的士气,为何这一下便丧失了战意。
对自己的实力跟外面疯传的阎罗名号一无所知的陈太傅只觉得赵军太过脓包,不堪重压。
她收回高压视线,对后卿交待一句:“给我站在这里别动。”
省得一会儿他又横生枝节,她又得掉回头来救。
她飞身而上,噔步直升数丈,一剑化成百千道剑气横劈入城,本就摇摇欲坠的城门此时彻底轰然倒塌下去,火力猛蹿的火舌被人拦腰截断,里面的秦国士兵趁此空隙,潮涌而出。
看得出来他们这几日受尽摧残,虽说色气不好,一个个虚弱不堪,但全都都有一股精气神支撑着,眼睛奇异地发亮。
“太傅——”
他们激动的声音裂云穿石,但行进奔走时却不乱了伍队,秦军一贯纪律森严,一整队便罗列于陈白起身后,虎将虽虚,却猛牙利爪不减。
“你们能够撑着等我赶来,便已算立下一功,不必羞愧,抬起头来——”
陈白起一声清喝传啸开去。
因大意被囚的一众秦军猛地一震,紧接着眼眶都红了。
“志不灭,气不馁!”
“诺——”
后卿微沉着漆黑眉眼,她可真是一个英明又懂得调动军队士气的好统帅啊。
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因天生奇异漂亮的眼型与视人时的无害,时常带着几分悲天闵人的慈悲,他好似在感叹她在做无用功。
“你救得了这座城还能救得下其它三座?”
陈白起挥臂止下所有声响,她盯着后卿,事到如今,她也知道他这人是个面酸心冷的主,攒着怪脾气却隐藏在一副慈悲温和的面容之下。
功败垂成谁都会恼,不是他一人,也不止他一人。
倘若这一次她不狠一些,令他心服口服,他以后指不定还得给秦国作妖,那时,倘若她不在……又有谁能够阻止得了他呢?
“我当然能。”她声淡却斩钉截铁。
城内的秦军一出来如黑潮与外面进攻的秦兵一汇合,那河隆海阔之势,赵军那边的人数便显得有些不够看了,连站落的位置都显得狭窄可怜了不少。
这时魏王紫皇直接提气飞渡过护城河,落在陈白起的身侧,他鹰盔之下俊容严肃:“这座城的人救了出来,我们生擒了赵王,赶紧杀出去援救其它四城!”
这生擒了赵王几字惹来后卿垂眉抬眼,那平静遂宁的眼神却能叫人打心底里发怵。
“魏王倒是好大的口气啊。”
魏王紫皇背脊微僵,但转逝又恢复平常,想起他佛面举刀,下手屠城的狠辣行径,又想到他那不由分说的种种诡谲手段,哪怕这种时刻,他仍有着令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气态。
陈白起这时出声道:“不必。”
“为何?”他眉头皱紧。
“自然是因为没必要了。”
没必要,为什么没必要?
“你做了什么?”后卿盯着她若有所思。
“奇人异士,我也网罗了不少在麾下,你既不走正规途径,那我们都来玩一把诡兵奇术好了。”
陈白起如霜花清透的声音正好落入赶过来的相伯荀惑耳中,他微微怔仲,脚步缓顿了片刻。
她难道……在赶来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全盘安排?
可是,这一切的发生都是须臾之间不可预计的,她是怎么做到的?
——
北城,一身玄衣阔袍的巫马重羽率领着一门阴阳宗的人马赶去,他们不似正规兵马一般走横冲直撞的路线,那数万的赵军放火烧城,他们一上来便是一顿咒术咒杀。
大军压境他们各设宗门阵术,合力困境于其中,江湖人向来擅长游击战,打得赢就攻,打不赢就绕,赵军算是被他们整得头晕眼花。
这是陈白起交给巫马重羽的第二件事情。
——
而墨家的三千余墨侠则助秦去解救西城被困的秦军,他们号称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武力值一组三千可顶数万军队的实力,墨剑并列所指,锋芒毕露,完全无惧赵国守城的兵马。
一番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西城的赵军无疑被惊破了胆,在战死多半之余,自知不敌,便逃的逃,跑的跑。
——
最后一支南昭国巫族的数千人出发赶去了南城,他们是曾经潜伏在各国的细作、武将跟政客,是当初巫族为谋南昭国而散布在外的留存势力,以巫长庭跟十一嫡系为首领,上千巫武为前锋压阵,巫师则在后方干扰进军,一时合作无意,令赵军手忙脚乱,不时便溃败而退。
——
得知三城同时陷入三方不明势力苦战,且颓势败局之相已现,透跟娅他们面如灰色,反而后卿到了最后倒是不怒,反笑:“你过来。”
这话是对在秦军那方的陈白起所说。
这时,相伯荀惑缓慢的脚步顷刻加速,几步走到陈白起身边,借着拂袖阔袍的遮掩抓住了她的纤细手腕。
“小心有诈。”他倾于耳边说道,眼神却望向后卿,水濛的一双眸子却全无温意。
第九十一章 主公,未完待续
别人瞧不见,但魏王紫皇这个角度却是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他侃况玩味。
是他有诈还是你有诈啊。
陈白起见后卿那雍华兰矜的面容上一片寂然,一时辨不清他是如何想的,她令相伯荀惑放手,垂臂信步走上前,如他所愿来到他面前。
双军于灼炙锋火之中各占一方,众目睽睽之下,她与他面对面而立,透跟娅他们都退避开来,空阔的地界霎时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时,天边前后不一传来三声哨尖蹿上天的炮响,“咻~”地在天空爆炸开来,红、蓝、绿色的烟雾搅裹成团,然后再被吹吹散开来,丝丝彩云如絮如丝连千里之外都可窥见。
这是秦国这边与陈白起约好的讯号,若是黑色代表着失败,其它颜色则表示告捷。
他们同时受那讯哨吸引,抬头一望。
三方均胜,困于城中的几十万大军如今全数被解放出来,秦军不日便可势如破竹兵临城下,而相反的是赵国则是枯鱼涸辙。
收回视线,陈白起垂下眼睫,直接向他宣布了此战的结果:“你将赵国仅剩的兵力分散守于四城伏击,如今四城均败,这一局天下之争,你输了。”
想到方才他过激跳下城楼,虽为演戏,但其中当真没有几分真情实义身陷孤绝之境的愤慨?她知战败国灭于他而言并非一件平静能够接受的事。
后卿有多少郁结跟夜不能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亦知道,这天下统一之势也讲求个天时,地利,人和,他赵国倒仅是占一头地利,然楚国兵陷秦军之后,赵国也算是秋后的蚂蚱了,这滩烂乱当初他接手,切不了根也挪不动基,只能看着它一点一点腐烂下去。
若时间长了,他薅一把割切茬,慢慢也就能好,可偏遇上如日中天的秦国如卧酣的金龙醒来,青一色的青壮将士造成的铁兵钢骑,时不待他,他亦回天乏力。
“你说得没错,我输了。”
后卿语气平静,轻嘲一声,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其实早在赵国邯郸城内因“陈芮”二字而重臣惊慌逃亡回封地时开始,他就有这种败局将成的预感了,国难将至,他们却没有一个是想着要守国护家,这样的赵国能够打得过秦国?
陈白起看着他,深吸一口气,清唇轻吐:“那你……降吗?”
虽然她曾不断地分析跟演算过与他可能发生的场景,但没有那一幕会是彼此走到绝路的,但真正面对时,尤其回想起他从城墙坠落下来的那一副场景,她紧了紧拳心,却没了十足的把握。
他看她那副严肃的神色,忽然问她:“陈白起,你还记得你曾经对我许下的那个承诺吗?”
她微怔,看向他,腥风烽火之中,他衣袂飘飘,由火光融溶得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也该对我兑现诺言了。”
他如释重负,或者是经过一番被碾碎又重组的艰涩过程之后,声音微哑,他望向她,不再掩饰他的情绪,眼底终是透露几分疲倦灰淡之色,却听到他说着:“陈三,你再清唱一段诗经予我,可好?”
说完,他弯唇,朝她浅软一笑,如同初见那一刻,她是那被赵将拦下巧言善辨的商家女,而他是那披着黑色神秘斗篷的鬼谷谋士。
陈白起蓦然一震。
神魂一下被拉回了很久很久之前,她初初乍到战国,那时的她是如何模样她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但她却还记得他问过她:“听你言谈不俗,可读过哪些书?”
她回:“诗经与礼记。”
他道:“陈三,那你便清唱一段诗经关雎予我,可好?”
一切的过往仿佛轮经岁月都染上了斑驳的金黄色,她曾经固执地一路往前走,如今才知那些不经意、不深刻的回忆幡然回,却有了另一番的心酸又会心一笑的解读。
山悦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火光经风吹来,一路荆棘遍地,满目疮痍,他仍义无反顾地朝着她走来,这一路便是辗转多少年、途经多少人,费尽多少的过往啊。
她眼中一下涌上了湿意,忽然微哑着怡耳之声问:“你可知第一面便让女郎唱这等男女曲子,是为调戏之意?”
后卿却是笑,炽艳着几分风火的面容,五官风清月白的容颜氤氲,轮廓秀美如春山:“不知为何第一眼见女郎便有一种似曾相似之感,一眼便入了心,再见却是着了魔,若显轻浮风流之意,还请女郎能够思我一片真挚思慕之心而莫介怀个。”
她抬眼,清音如铮:“可,此曲赠你,与尔同销万古愁。”
她一伸手,震臂袖拂,光滕白丝缠于手上,风起她衣裙飞起,剑已执于手中。
她一跃至半空之中,金蝶翩然围绕,剑若霜雪,周身银辉,剑气如冽风:“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秦王扫**,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那骄日如曜的身姿落入数万军之中,口中那豪气磅礴的诗传遍四野九合,他们都看失了神,只觉一股激荡之情在心底涌起。
他日若遂凌云志,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森寒若冰凝的霍霍剑光中,她却婉然一转,回到后卿的身边,剑负于背,清姿卓然,风月静好,每一次跳、转皆有种感其伤,怜其哀的柔情抚慰之意。
她清唱予他一人所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一刚一柔,剑是刚,人是柔,一身战袍英姿飒爽,三千墨丝绕缠周身,她一剑仿似枯枝花骨朵儿绽放,簇簇压枝低,回剑一挥,花影摇曳,粉红的花瓣飘洒在蔚蓝的天空……
后卿看着在军前那浩然凛凌于天穹之下的英美身影,那转眸一顾,却是风然回笙,那于万骨森森之中,还他的一曲万代风华……这一刻,好似再多的不甘与傲气都被驯服了。
他对她说道:“作为对胜者的奖励,从今以后,赵国归秦,而我……便归你了,这一生,你终是摆脱不了我的纠缠。”
谁叫他输了呢,天下输给了她,人也输给了她。
她不来就赵,那他便赴秦与她和亲,忠守这余下的一生。
魏王紫皇在后方看着他们两人种种错愕不已。
相伯荀惑心底又酸又揪,他也从不知他们的过往详细,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那两人之间像密合不分的针线,细细织着别人看不见的桃花笺、鸳鸯弦般旖旎画卷。
一曲毕,她散去幻剑,那碎落的光点化成白蝶围绕向后卿,他一手举起国玺一手帅印,对所有人沉声道:“赵国……愿降!”
他的声音经由白蝶扑棱地飞散开来,越飞越高,扩荡于广域的天空之上,落于每一个将士的人耳中。
赵军全数都惊掉了兵器,一张张灰青的脸上有着无处去从的茫然,也有一种躲不掉的宿命尘埃落定的颓然悲壮。
这是一片停驻于城墙等着战后猎食的秃鹰惊悸飞跃而起,风滞火耀,天边亦是一片火云,把天空织成美丽的锦缎如同一幅绮丽的奇景。
陈白起走到了怔然怅然若失的他身边。
她偏过头看向他的脸,他却撇了开去,好似不想让她看到他此刻的神色。
她眼眸一转,轻咳一声,清清亮亮道:“我陈白起,兑诺于后卿。”
他背脊一僵,顾不得掩饰,愕然转过头,眼眶却瞿红一片。
她看着他的眼角,柔声道:“赵归秦,你归我,我应你了。”
他因她而输了这天下,总该得到一些补偿的,不是吗?
而秦军在全体惊愣过后,想起这场战争的旷日持久,激烈悲壮,那一张张黝黑的脸上全是激动跟动容,赵国降了……他们胸腔中层荡起汹涌澎湃的浪潮,紧接着铺天盖地的欢呼震吼声。
终于不必再打仗了,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刀剑戟弓立天,兴奋和激动如同决了堤的洪水,浩浩荡荡,激动得快要溢出来了。
“天佑吾大秦,天下统一——”
叮——
系统:恭喜人物,完成了战国系统最终任务——制霸战国!
这时,空间好像一下被人按了暂停的键,时间骤然停滞了,陈白起被一股神秘力抽离,缓缓升空,而底下的两**队、相伯荀惑、魏国还有后卿,他们全都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系统:“系统绑定已解除,陈白起,你是选择回到你的时空,还是选择继续留在这个世界?”
空渺浩大的声音像苍老古仆的声音传入她脑海之中。
“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告知一下系统的真实身份?”她问。
系统停顿了片刻,才道:“这个世界本该与你的世界进行同等历史脉络走向,可是因为不知明力量而造就了偏移,继而本该停歇的战争,却持续了更长时间的纷争战乱,天下苍生悲鸣,天道不仁,于是便造就了战国系统。战国系统奉天命在另一个世界挑选了一个各方面评估之下,最合适的人穿越到这个世界来完成战国拯救任务。”
“那个人是我。”
“对,你是在万万人评估之后,最为合适的人选。”
她望向下方被客格的所有人,她缄默了片刻,眼底划过许许多多张面孔,但最后她还是道:“是陈教授的执念令我坚持走到了现在,所以……我选择回去。”
系统:“确认一遍,陈白起,你的选择是……”
她笃定道:“回到原来的时空。”
系统:“最终信息接受,确定无误。”
“系统,我还有一个任务完成奖励的愿望是吗?”她轻声问。
“对。”
她微笑,如一轮皓月柔白明净的光辉映入她面容:“那我许愿,我想让留在这个时代我爱的跟爱我的人,往后余生都能够得偿所愿,幸福而终。”
系统:“愿望确认,时光隧道传送开始……”
叮——
系统:“传送完毕。”
——
四个月后,秦国统领六国,天下归一。
五月末,咸阳城举行了盛大的皇帝即位大典,皇帝大典上宣诏了大秦典则,定下国号、国运、国历……并召满朝文武跟各县郡的官员前往庆贺,各战败诸侯国的王侯公子大臣也都一并前来朝贺此等盛况。
赢璟从帝撵下来,他头戴通天冠,身着玄色御服,小脸板得严肃、步履沉键地由谒者引领步上帝座的红毡高阶,终至站于最高处,再凛然威风转身,坐定下来后,眼界一下高阔无比,但他身旁却没有了那个一直陪伴着的人了。
这一刻,他莫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感受,嘴角抿得紧紧地。
太傅……小乖已经按照你所愿登基为帝了,皇帝是你替小乖择定的君主名号,今日我便以此名号即位。
太傅,你在哪里啊?
你快些回来……
以爵位排位高低的大臣们站在高阶之下以红毛毡分隔两岸的大殿平台,武将这边以左相百里沛南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西方,文臣则以右相相伯荀惑为首,依爵次列于陛下东方,两两相向肃立,再远处方的天坛台上则是来观礼朝贺的魏王、赵王还有南昭国的国主等人……
艳阳高照这下,所有大臣与来观礼的人都顺利列就时,谒者仆射面向帝座方向一躬,高呼:“吾皇万岁——”
声以号角传响,一声便传叠一人,最终百人齐声直呼,迭次向后荡出。
“皇帝即位,百官奉贺——”
天子雅乐大起,秦国两列大臣一同撩朝服下摆,跪拜于地,朝着皇帝朝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系列的繁复沉杂的朝仪即位完成后,便轮到赢璟讲话,他本来腹稿了一堆的话语要讲,可当他在群臣与外宾当中巡视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那个他一直在等的人,他鼻头一酸,心中发恨。
“国政国议皆兴于朝会,今日礼毕,散罢。”
他心中烦躁又委屈,直接撂案一句话,甚至不坐帝辇便径自噔噔走了。
他完成了大典后,埋头直冲,全不顾身后缀着的那一串担忧着急的**尉兵,他心头一直沉坠坠,他一直期盼出现的人终究没出现,他失落极了,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待着。
“陛下,你又顽皮了,大典之上竟抛下诸臣走了,这是何等失仪之举啊。”
一声清亮明晰的声音含笑传来。
赢璟脚步一滞,似不敢相信,他愕然回头一看,却见在走廊之处,一道着麒麟玄服、容色绝美的女子缓缓走来。
“太傅——”
喉中哽咽破嗓,他眼一下就红了,撩起长坠的袍摆朝她冲了过去,泪盈满眼眶,戚戚叫着。
而远处赶来的男人们被惊动了,他们一下全数冲了过来,当他们看到那个消失了近半年的人就这样毫无预兆出现在这里,都惊呆怔愣不已。
陈白起站落在阳光下,转过脸,眸盛着光,对着他们展颜一笑:“我回来了。”
第九十二章 主公,楚沧月(上)
“白起,我一生都在完成身为一国之君的责任,我不负楚国,不负国民,却唯独欠了你……这一世我们一直在错过,如果重来一世,你……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会去找你,然后我们不再错过,好好地永远待在一起。”
他闻言,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笑意:“好,那……那我会一直等你……”
蓦然醒来之后,楚沧月面色瞿白,额上全是冷汗,睁着一双缩的眼瞳望着上方,狭长的眸无神而怆然。
他死了……还是已经转世另一生了………
良久,“哐当”一声,似什么脆器砸碎在地的声音,耳边传来一道惊喜又带哭腔的男声:“君上——”
楚沧月一僵,迟疑地转过头去,却见门边一个嘴角有一道疤痕的俊秀青年,一个蛮身熊髯一脸的壮汉朝他激动地冲过来。
地上打倒了一碗褐色的药汁,霎时那浓郁的苦涩药味一下弥散于房内。
当视线、嗅觉跟耳力都逐步恢复起来,楚沧月那焕溃的神智这才恢复过来。
原来……他没死啊。
曲肘他欲撑身起来,及胸间的薄被褥滑至腰间,胸前剧烈的骤扯痛意让他轻颦眉头:“你们……”
“君上……你醒了,我们都没死。”勋翟擦了擦眼角的泪,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掺扶他坐起,一看到他胸前那缠爻的伤口,他鼻头一酸,泪又满溢眼眶。
“你、你昏睡了近半月,翟以为、以为……没想到今天是什么神佛渡劫飞升上天之日,普度众生,令你醒了过来。”
他胡言乱语地扯了一大堆哽咽语言,又是笑又是哭。
庞稽也后面挤不过来,却也是老将垂泪,他粗着沙哑的嗓子道:“陈芮那厮也太狠了,一剑险些将君上的心都捅了个穿透,你还得拿药将养好几个月方可痊愈。”
将说来这般的伤势一般人的确药石无用,神佛难救,但也不知道那”陈芮”打哪儿整来的神药,半个月的时间竟连胸口破这般大洞的伤都能够治好。
一听到“陈芮”这个名字,楚沧月脑中便浮现出一种他心悸魂授的面容,胸口应激一痛,脸色更白了几分,他紧攥着被角掩于身侧,平静地问他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勋翟让庞稽给君上倒碗温水润喉唇,再让他通知在炊灶间的单虎重新去倒碗药汁过来,就给他讲起自那一日寿春城攻破时的事情。
当初他战败被巨抓走了,单虎也被俘虏了,但实则**本没有对他们怎么样,只是带走了去草原限制他们的行动,至今为止不曾受难或危险。
后来他才知道巨他们对外声称他们都死了,意图给楚国造成恐慌。
他们几次三番想逃,却都被对方那一支神出鬼没的白起军队抓住,无计可施,他们甚至意图以绝食来反抗,这时巨来看了他们一趟。
巨向来长得老成,这些年也都没甚变化,那一双死鱼眼依旧摸瞎看不透内底。
“你们死了,在我们眼中便死了,我不会劝你们非得活着,只是若以后你们的君上需要你们时,你们只怕也只能在地府捶足顿胸地懊悔了。”
平淡得语气,陈述如读念的字句,他就跟来完成一件尽人事听天命的任务后,干脆利落地说完这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
而他们这些被俘虏的楚国将士则动摇了起来。
外面国情战局如何他们一无所知,心中焦灼日益增加,除了等就是等。
直到他们将重伤濒死的楚王也一并送了过来,刚到北戎族的君上奄奄一息无法动弹,他们悲恸震天,几欲随之追去。
但抬人来的黑衣人却扔给他们一瓶药,并交待:“这药是太傅留予治楚王伤口的伤,若不想他死的话,记得勤换伤处,每日至少涂三次,另外太傅亦留下了十数份草药配置熬煮喂服,按伤情渐缓而更换药单,你们切记不可懈怠。”
北戎族虽然不太理会他们,但却对他们的需要有求必应,这应该也是“陈芮”交待过的,勋翟他们对于“陈芮”感情很复杂,得知她便是陈娇娘时因过往而心生愧疚,又因她力举灭楚而恼恨,现在又因她的种种作为而烦躁复杂。
在他们精心按照着“陈芮”交待下来的疗伤方法照料了君上半月后,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楚沧月听完心仿若幽魂立于麓林溟水间,上与下都无法着实地,他垂下幽徨的眼睫毛,他没有这半个月的记忆,因此醒来最深刻的记忆仍旧是在那一幕绝情的对战之中。
他尤记得她说过:“楚国谁都可以活着,却唯独你……必须死。”
当时他的心何止千刀万刮,在她眼中,他竟成了她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他们何至于变成这般啊。
如今,他没有死,她是后悔了手下留情,还是一切皆是她一早便计算好的……
“楚国……”他的嗓子出声时哑不成声,低低沉沉,字句艰涩:“如今,怎么样了?”
勋翟在经过这么久的心理斗争与折磨中,已不如一开始那般难以接受了,可他怕君上会受打击与刺激,便含糊道:“君上,你眼下还是先养好伤,有些事情等你的伤彻底好了再说——”
“说。”淡淡一字,不容置疑。
勋翟现在有些后悔赶走庞稽自己留下来了,他挠了挠脑门,长吐口气,眼睛再度红了一圈,心口如重锤敲击:“外面传言你已经在那一场秦楚大战之中英勇护国战死,楚国已经归降于秦国,各国都在拆王城……”
楚沧月闻言缄默了很久,呼吸一度沉重。
勋翟在旁就跟定了身一样,不敢动弹也不敢吭声吵到君上消化这些无疑是晴天霹雳的消息。
“她呢?”
两字似用尽了全身力气,他削瘦却强硬挺拔身姿晃了晃。
勋翟一惊,喉间一阵抽噎,忙扶住了他。
国破山河在,这茬事搁哪位君王身上估计都得难受好久,好在目前这命保住了,名声也保住了,为国战死这虚名虽然当生不好听,但到底在史记那儿能够落下浓重敬佩的一笔。
也不知道那陈白起对君上演的这一出是残忍还是仁慈。
见君上偏过脸盯着他,那眼中巍巍篁篁,似竹过清风而静谧幽凉,他忙答道:“失、失踪了……就在赵国四城皆破之日,赵王以兵符与国玺奉降秦太傅的那一日,她却忽然间消失了,国中与大军都散遍四野寻了足足一个多月都不见她踪迹,那秦右相因此大病一场,险些是被抬着班师回了咸阳。”
楚沧月倏地睁大眼眸,胸口一急,气岔在喉间,却是一串的急咳。
他压趴在床榻边,勋翟轻拍其背,恨不得以身代之,急得转圈:“莫、莫急啊,君上你的伤口会崩裂的……唉呀,都怪我这张嘴。”
他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气喘着,一字一句:“你说什么?”
“她不见了?”
在她替秦国完成了统一大业,在她殚精竭虑这么多年之后,她怎么会突然之间就消失了?
他一下想到了当年在楚国,她也是在为他舍生忘死谋取下楚王之后,遭人残害致死,而他当时却一无所知,他在醉生梦死,而她却尸骨冰冷。
他每每一想至此,便悔恨交加,他掀开被褥准备起身下床,却被惊慌的勋翟拦下:“君上,你冷静点,你的伤还没有好,你就算要去找她也要等伤好了再说啊,再说陈白起她那么厉害,连赵国、楚国都给她一力打下来了,谁还敢动她啊。”
楚沧月冷着一张比雪更白凉的脸,置若罔闻,却执意要起身。
这是勋翟忽然脑子灵活起来,他说:“这天下她都打下来,她可能一时之间失了奋斗的目标,选择出走去散散心,但秦国发诏将在五月底称帝即位大典,到时候她得信绝对会去参加大典的!君上你也知道她有多看重秦王,到时候我们直接就赶去咸阳,这不比君上你一头茫然地四处寻找来得好?”
楚沧月一怔,静默了片刻,慢慢抚胸坐回了榻上。
这一折腾下来,他胸前的白帛已晕染出红色,气息虚弱,阖目仰首。
这是庞稽跟单虎也过来了,一个端水一个捧药,激动地入门,却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再一看君上的伤口竟然裂开,当即如临大敌般紧张上前……
再之后的日子里,楚沧月每日潜心养伤,看着大草原上的日出日落,本来该是与往日相同日月,但此时却有异于往常的美,白日惠风和暖,穿行过草原远处薄雾里的高峰长岭,夜晚星罗棋布,明净的天空幽谧而深邃。
他在这处过着幽静而平淡,这是他从来体验过的另一种生活。
没有纷乱的战争,没有繁杂的谍报,没有阴谋计策,没有一睁眼便压于眼前的紧迫感……
过往的生活,他没有觉得好与不好,如同如今的生活,也没有好与不好。
他只是不适应,总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好像缺了好大一块洞却找不到东西来填补。
近日来他睡眠清浅,人不累,却心累,思忧过多导致睡梦之中,时常半眠半醒较多。
这日,他睡着之后,却听到有一道古钟一般震耳发聩的声音在问他:“楚沧月,若允你余生所求唯一样可达成所愿,你所愿为何?”
楚沧月是知道自己还在睡梦之中,但就是怎么都醒不过来,并且神智也跟被人勾着一样,无法不随着这道透彻脑海的问话而思索起来。
他心中自然有求。
他盼楚国长久不灭,安宁和平。
他愿国民衣食无忧,国运昌盛
然则楚国事已了,天下终究统一,这些日子勋翟也从北戎民族的口中得知了不少传言,楚国的百姓在国亡之日的确悲恸欲绝,但是时间久了,一切都没有改变,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真正改变的只是上层的人悲欢离合,底下的平民只要没有遇上暴政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甚至他们还会庆幸从今以后各诸侯国之间不再有战乱,不再有牺牲跟残杀,他们的亲人可以平安归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安安心心地耕种牧畜,走商贩卖,一切的磨难跟悲伤都慢慢被平静地接受了。
他有何不甘,有何……
有的,他一直都有的。
撇开楚王这层身份,是楚沧月的不甘与所愿。
他听到自己在跟那一道声音用坚定的口吻说道:“吾余生所求,唯愿与一人相守至白头,我要寻回她——吾妻陈白起。”
而系统在听到这句话时,连叹息都懒得叹了。
嘟囔一声:“你们这些人就没点新鲜的愿望,这都几个人了啊……”
想到陈白起临走之前所许下的愿望,系统无奈啊,当初陈白起受系统规则所缚不得不去完成系统任务,现在的系统也一样,天道的规则一旦定下,只能遵循。
“罢了,如你们所愿。”
这个“如你们所愿”也不知道是单指楚沧月他们,还是饱含那个临走前挖了个坑等着它的陈白起。
蓦然清醒过来之后,大多一场,楚沧月胸膛起伏不定,神色仍旧茫然失魂。
他颦眉揉额,有些不太记得梦中的内容,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种用力想要抓住某样重要东西的感受。
勋翟听到动静后在外面担忧地喊了一声:“君上?”
楚沧月抬眸一看,已是大天亮了,他整理好衣冠步出牛皮帐篷,对他道:“如今楚国已无王侯,不必再唤君上。”
勋翟一听这话心头有些不是滋味,但他也懂这木已成舟,再不乐意也无法子:“那主子,咱们现在就启程去咸阳吧,我召了些楚国旧部,一路上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咸阳这些日子有何动静?”
“前些日子秦国布下了多项典律,诏书也已经颁落到咸阳各大官署跟郡县,明定了诸多事宜,眼下几乎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此事,连北戎这等犄角旮旯也能听得着。”
楚沧月道:“可记下是何内容?”
勋翟倒还真让人誊录了一份送过来,他交给楚沧月。
楚沧月定睛一看完,一直寡淡漠然的俊美面庞终于露出一丝微妙的神色。
“废封建诸侯,建三十六郡……她果然做到了她所说的话了……”
天下大道者二,王道,霸道。
天下治式者二,诸侯制,郡县制,可从今以后,天下力行郡县,封建诸侯不复存,国土的统治将亦将不复存在,所有国侯只剩下一个“君”的名号,如同当初国灭的齐王田文自封为“君”,重拾旧号孟尝君。
天下大统,自是律法一体,官制一体,治权集于国府,决于皇帝,上下统一政令。
勋翟心头一时酸酸的,有种不知该如何安置的难受,但理智一方却让他同时看得明白:“天下大统,总归是件好事吧。”
行车一路上,他们听到县邦城镇内的人都在说着皇帝大典、还有秦国太傅“陈芮”,现在人人都称其为新的【战神】,她的名号响亮整个十四洲,人人提及她都无不赞叹感慨,哪怕是一些别国的新民。
显然她失踪的事并没有广为流传,勋翟能得到消息靠的自然是楚国旧部的特殊传讯密函。
一路听着世人传颂赞美她的种种事迹,倒也不觉寂寞,楚沧月在轱辘转动的轺车内,隔着幕蓠的黑纱,仰头看着不远处渐现的城廓高墙。
他想见她。
迫切而期待。
第九十三章 主公,楚沧月(中)
皇帝即位大典开始之前,楚沧月入了咸阳,才觉从一片清净平淡走入了繁华人世,城中为贺秦王登位皇帝,全国统一,喜庆地用着红、黄、紫等绚丽色彩妆点着家家户户门牌,闹市无不喝彩笑谈,过巷无不人流密集,那较他见过的所有城市都要热闹又鼎盛的画面。
战争平息了,往后每一国的百姓想来都能够迎来这样的生活吧。
巨曾让北戎的人给勋翟他们留过讯与地址,料想他们是会去寻人的,楚沧月由勋翟领着去了一趟太傅府,应门的人管家听到勋翟的名号,细想了一下好像交待过,便将人迎入了户内。
陈孛乃楚人,在听闻楚灭之日,也是老泪满脸,哀声叹息了一夜,当他看到楚沧月时,并不惊讶只是意外,因为巨他已经告诉过他,楚沧月没死,一直将养在北戎疗伤。
意外的是,他竟来了咸阳。
两人会面,曾经的一君一臣,倒是流年易逝,过往难咎。
楚沧月说明了来意,只提想入王城一趟寻一人,不兴事不生祸,陈孛思量一番,到底是顾念着过往君臣情份,便唤了姒姜让他帮着楚沧月进宫一趟。
这时的陈孛还不知陈白起失踪一事,所有人都瞒着他,只道她在外忙军事,回来一趟来不及归家便窝在王宫内忙诸般典仪登位的事情。
陈孛也曾是见识过他家娇娇儿就跟个拼命三郎似的,三过家门而不入,只时常派人给他送些东西以慰老父的牵挂之心,这将近半年的时间,他也曾生疑过,但他不愿朝坏处想,别人愿意骗他也就受着,只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外出会友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时常跟个孤寡老人一样坐在一隅失神发呆。
这一次楚沧月入宫,于陈父而言是某种奇异的感知,他对于陈白起的感情如何,陈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他来秦国寻人,除了他家娇娇儿,还能有谁?
只是楚沧月在外人眼里就是个死人,是以他眼下身份模糊尴尬,既不是秦国朝臣亦不是四方来贺的宾客,如今也只有手握宫闱的廷尉姒姜能将他带入了宫中,两人多少也牵绊些过往人情,至于是好是坏,且不好说。
姒姜一开始是不乐意的,谁知道楚沧月进了宫了会做出什么事来,但他又怕楚沧月会在陈父跟前说漏了嘴,便应下了陈父。
楚沧月私下问过了陈白起的消息,姒姜那张雪狐一般清而绝丽的脸上却是不冷不热:“不见了,她惯于玩这种失踪的把戏,也不顾别人得讯时受得了受不了,眼下都三次了,反正我这辈子就跟她耗上了,就不信找不到她!”
说到最后他有点赌咒的负气意味。
楚沧月一听,原来她真的失踪了,至今未曾出现。
楚沧月心头乱烦,面上依旧清冷,如雕如锉的眉眼平澜无波。
之后在回廊间不经意撞见了卸了甲衣的魏君紫皇,他着一身雅兰紫袍,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皎皎如玉树之临风,一同相伴的则是有容色冶的孟尝君,他们遇上姒姜,自然上去寒暄了几句,不经意看到了姒姜身后引领的楚沧月。
他头戴一顶幕蓠,面貌不详,一身玄袍低调无纹无绣,只是质地瞧着不凡,更衬对方如玉山丽,自有一番通体气派玄奥。
紫皇打趣:“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物,却是姒廷尉亲自来引路?”
姒姜心道,可不就是个大人物嘛。
“陈父的客人,这一趟是来观礼的,不得不从啊。”他半假半真的轻呼一口气。
“客?”
孟尝君琢磨着这个字,却总觉得这人看着有些莫名的熟悉。
这时,从游廊的另一头,赵君后卿也与他们正面迎来了,相随的竟是秦右相相伯荀惑,这对鬼谷兄弟俩的风姿都别样惹眼,蒹葭倚玉,岩岩清峙,难得汇到一块儿,只是眼下两师兄弟气氛不太好。
这时,一袭官服严正的百里沛南过来寻相伯荀惑,他向是向后卿行了一礼,便道:“右相,大典即将开始,谒者仆射正在罗位,我等要入列就位了。”
相伯荀惑瞥了一眼后卿,对百里沛南颔首:“有劳左相了。”
姒姜在前边儿也听到动静,他是负责举起旗帜、引流跟维护秩序,巡视大典的不法、不得体行为,他扭过头对楚沧月道:“我要去办事了,你且在前面的梨溶院中四处逛着,我忙完便来派人寻你一块儿去观大典。”
说着便与魏君、孟尝君、赵君还有左、右相一干人等一块儿离去了。
在姒姜走后,楚沧月倒也不在意被人忽略冷落,他步入垂花门,站在一棵百年苍古、铁干虬枝的梨树下——
——
一道不太显眼的光束照射入咸阳王宫的偏僻角落,一道窈窕纤渺的身影从光中逐渐现身。
“这是什么时间了?”
“五月末了,今日便是秦王的即位大典。”
“才五月末?”
陈白起刚刚穿越回来,还有些摸不着头绪,她听里系统道:“我提前将你的时速调整了1:50,现实那边的陈教授已经寿终就寝了,若不是当初你许愿的人幸福指数太低,愿望始终无法达成,我何至于将你时光回溯又重新将你拉回这个世界。”
“可是……”陈白起故作不解地问:“愿望是由你来完成吧,你拉我回来有何用?”
系统沉默了很久,好像在平复那不稳的情绪,最后有些咬牙:“他们的幸福与你戚戚相关,你去将他们的幸福值刷满,不然这愿望完不成,我被天道规则毁灭,你也留不下来。”
陈白起一听可以顺利留在这个世界,笑言:“不就是幸福指数吗?我来,反正被系统安排做任务也做习惯了。”
“系统与你已经解绑了,不会再给你发布任务,但会给你一个简易指引跟数据提示,你自行看着数据刷满便是。”
“这幸福指数要怎么刷?”
“自行摸索。”
“……行吧。”
系统离开后,陈白起深吸一口气,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囊括了她几近半生的欢喜与愁苦的世界,当一切苦尽甘来,岁月悠长后,好似坏的都被遗忘了,倒是一些美好的事情始终萦绕在她脑中、心中。
她的确达成所愿,不负卿来也不负曾经的自己,可问题是……一下又来了个紧急任务,若刷不满这幸福指标……系统完蛋,她也会被传送回去原来的世界。
想到现世已经成为一具骸骨的她……
也不知当初她的这个愿望到底是坑了系统还是坑了自己。
陈白起脑中有一个“幸福指数”的板块图形,其中有【人物】【数据】两顶,的确是简易版,只供查询跟指示。
她点开【人物】项一查,顿时懵了。
怎么……她要刷的人数竟这么多?!
——
其中数值最低的人要数楚沧月了。
那幸福值只剩下1%了,也就是说这一点跌完就到了零,想到他年少征战沙场,与亲寡缘,青年时与兄反目为仇,命运多舛,中年时国破家亡,还被她捅了一刀伤得不浅,他倒是真成为了名符其实的一个不幸的人。
唉,造孽啊。
难怪系统着急将她拎回来解决愿望的问题。
所以目前最紧急要刷幸福值的人就是楚沧月了。
她将人送去了北戎,想来他还在北戎将养着,赶急也不上趟,不如先去观赏了小乖的皇帝即位大典,她先去换了一套搁置在夏凉殿的朝服,然后去了大殿,她虽然失去了系统的辅助,可积攒下来的本领却没有被收回,她步烟而掠至金黄瓦檐高处。
这无比辉煌又热闹的盛典可谓是以往前所未闻。
陈白起看着大典上小乖那不足十岁的身量却已然初见帝王威仪,能亲眼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成为一代圣明帝君,这般感觉既奇妙又自豪。
这场盛况从卯时进行到了午时,烈阳高照,一切都预示着美好而光明的未来,只是在宣诏时小乖忽然情绪失控,丢下一句来日朝会再仪,便丢下仪仗跟持旗的尉兵疾步走了。
这小子,脾气渐长啊。
她连忙在后面追上去,在后面喊了他一声:“陛下,你又顽皮了,大典之上竟抛下诸臣走了,这是何等失仪之举。”
小乖不可置信地回头,在看到她那一刻,眼睛一下就红了,飞跑地扑到她怀里。
“太傅——太傅……”
“好了,别哭了,你如今已是皇帝,这般失态叫人看去,太傅只能拿这些无辜之人灭口才能保你一世英明了哦。”她笑哄着他,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
后方赶来的依仗队伍还有尉兵看到与皇帝相拥的那道身影,全都惊喜地愣在原地了。
是太、太傅,她回来了?!
小乖却揪紧她衣袍,吸了吸鼻子,质问道:“你、你去哪里了?!”
那小脸因激动而红扑扑的,眼含泪花未干,更显可怜又可爱。
这孩子惯爱在她面前装显**懵懂,好似这样长不大便能够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她轻言细语地解释:“不过去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罢了,如今倒是回来了。”
“那……你还会走吗?”他问得好不可怜,跟自己曾经被抛弃过一次似的。
陈白起闻言只想笑:“这次,不走了。”
该做的都做完了,该过去的也该过去,现在她只想为自己而活。
哦……还有为那些等着被她刷满幸福指线值的男人。
第九十四章 主公,楚沧月(下)
在小乖的即位大典之后,陈白起收到了【幸福指数】播报提示,楚沧月的幸福指数……直接归零。
她盯着那个“零”审视了良久。
他这是遇上什么心灰意冷的事情,导致整个人生都完成灰黯了?
她紧了紧拳心,垂眸。
估计由于目前事态有些严重,【幸福指数】直接给她在人物“楚沧月”下面,用红色字眼标注了对方的具体位置,还有一个箭头,指着他地图上行走路线的虚点。
陈白起:“……”
这一看,她才知道他并不在北戎,而是来了咸阳王城,目前在即位大典的观礼台附近位置。
陈白起一下就想明白了他的心事。
这是“哀人易感伤,触物增悲心”,只怕是看到皇帝即位,再一联想到自己如今这般进退不得处境,心中一时悲愤交加,以致于心情直接跌入谷底。
不行,系统提过倘若幸福系数低于“零值”人就容易抑郁,到时候进入病态就麻烦了。
她要找到他,她还有话还没有告诉他……
她正打算去找人,却发现他在移动,看路线移动的轨迹,这是打算要离开王城。
不要让他就这样离开了……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原本缓稳的步伐逐渐加快,一路上穿廊过园疾步,宫中的内侍与尉兵但凡见到她时,皆崇敬矮首行礼,压压后势一片,她却目不斜视,三千墨发衣如一掬水涟,鹅黄绣金裾飘飞,不着凌罗裙,却步烟踏水波而去。
她心有急切,想在宫道尽头截住他,却不想他行捷迅速,眨眼人已出了秦宫。
她止步于宫墙下斜晃阴影之下,见这样步行终究是太慢。
仰头,天空高阔一眼任凭遨游,她一挥袖,如一片轻云飞于半空,扑棱一下身形化成了白色栩然蝴蝶幻影,直接用上了技能去寻人。
在半道之上她经不意掠过一堵红畿墙角一捧盛放的花卉,紫色铃兰模样,摇摇曳曳,它叫花荵,她认得,这是一种可医人亦可观赏的花,寻常不可见,这会儿倒是意外在墙角无人之处绽放。
一声轻轻低吟颤动过,白蝶幽径引相从而过,那束花荵已无影踪。
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她好像也他送过花,来增加好感度,她这人向来木讷呆板,不行那浪漫之事,唯一办过的只有这一件。
她就这样一路追到了城外,远远地看到一辆青铜轺车在瘦长的官道上行驶着,晴朗的湛蓝天空万里无云,后面前面各四匹骑兵护道。
她从空中一掠拦上前,风过衣裾裙摆翻然飘落覆身,她的身影在白色蝴蝶的簇拥之中显现,如丝墨发披泻于背,人淡灵堇,尘萦于芙蓉面。
“吁——”
护道的骑兵一惊,及刹勒马。
“何人造次!”
突受惊吓,驭夫勋翟叱喝一声。
但当他烦躁抬眼一看时是谁拦道时。
顿时傻了。
他愕然地指着她:“你、你——”
“何人拦车?”楚沧月漠然平静的声音在车厢内淡淡响起。
陈白起在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后,眼睫微微轻颤了一下,有多少年了,她在另一个世界时便学着遗忘这个时代的事情,所有人的音容颜色,努力而顽强地活着。
虽然她也曾憧憬过或许有一日还有机会回到这个时代,但她不敢太过渴求,人对于努力过后只能听天命的事情,总该让自己过得平静而淡然,不然余生疯癫、失落、悲苦,她又该如何熬得过去啊。
她失控地朝他的方向上前了几步,但又理智地止步。
对他而言或许不过才过了半年的时间,而她却在另一个世界活了整整一辈子,她的心境改变了,也摸不清楚他如今对她是何心态。
拎着一束保存得完好的娇艳欲滴花捧,她昂首如柳绰约,风一般清铃的声音:“小女陈白起,久闻楚君赫赫威名,心生仰慕,料想君或许会途经此处,便心生迫切前来拦一拦,不知君可否出来一见?”
言辞恳切,不紧不迫。
她想,他倘若还怨恨着她,那她就慢慢来,用所有的时间来抚平他内心那些不平忿懑伤痛。
车厢内的楚沧月在听到“陈白起”三字时,身躯徒然一震,一只手按在车棂杆上,指头几近嵌入木中。
他猛地抬眸,眼神怔厉地射在车帘上,仿佛可能穿透这一层遮挡的虚妄,落在外面那个说话之人的身上。
是他已然疯癫不清醒了,导致产生了幻听?
一问一等,一怔一伤,双方一直这般沉默着僵峙许久,勋翟回头,有些不安地朝内询问:“……主子?”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白起一开始期待的火热在这一段缄默中慢慢凉却了。
她以为他不愿意见自己,神色有些僵硬,手臂垂下,花捧也低焉地耷拉下来。
“君不愿见我?那……白起也不勉强,可这花娇艳刚摘,若不惜怜,时间长了只怕该是枯萎了,不知你可否愿意看它一眼?”
她清润而温软的声音没有责难与见怪,她和声和气地问着他。
不是说好了吗,要慢慢来,不要着急啊陈白起,想想你曾经对他做过的事情,你“杀”了楚王,带兵灭了他拿命来守护的楚国,令他成为了亡国之主,他没有国没有家,就算活在这世上也不过是一抹“孤魂野鬼”,以后只能这样隐姓埋名地四处游荡。
他恨你,怨你,这也是人之常情。
勋翟可是知道自家主人的真实心思的,他连伤都没好完全便跑来这咸阳不就是为了找陈白起,他还记得刚刚出王城的主人,那眼底是生无可恋的一片灰黯冰淡,他没有找到失踪的陈白起。
可眼下人自动找来了,他倒是为何不肯出来与她相见?
倘若陈白起一个恼了,掉头就走了,那他不得为此刻的沉默不语追悔莫及?
想了想,勋翟自作主张跳下车,朝陈白起伸出手:“我、我替你送过去。”
陈白起愣了一下,然后对他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勋翟耳朵有些发热,不敢有别的心思,就是对方用这样一张星月相映的容颜对着他一笑,这谁能扛得住啊。
他接过花捧,心底在想,如果主子出来见到陈白起,估计她只要对他笑一笑、随便哄几句也就只有投降的份吧。
“主子,你看一眼吧……”勋翟将那一捧紫花从车窗那边送进了车内,隔了一会儿,里面有人伸手接过。
楚沧月看着那一束娇嫩艳丽的花,她采了一大把拿一根妃色绳带将根部捆成一扎,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带子质地昂贵,边角绣着针角细密的福纹,应当是她从头上扯下来的,还带着一股属于她身体的淡雅香气。
他将脸凑近了花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上面有新鲜的花香还有她的气息。
那一刻,眼眶一下酸涩得发涨,心脏好像也刹那被紧攥得发痛。
他缓闭上眼,纤长的睫毛颤动着……是欢喜还是害怕,他已经有些分不清楚了。
花已经送完了的陈白起两手空空,一时也不知道该继续纠缠多说几句好话,还是别太刺激他,先预谋性撤退以后再徐徐图谋,她对于这种事也没有多少经验,一时干干地站在那里。
见车内还是没有动静,也不知道他喜欢还是不喜欢,毕竟这“幸福值”也跟便秘似卡在那里的一动不动,没点提示。
“那、那我先走了……”
她吐了一口气,转过身刚没迈开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动静,然后一阵疾步追赶了上来,她一回头,一阵风吹来,她的一边妃色发带委婉飞起,轻盈的裙边衣袖飘扬……
下一秒,她被一道力气拽住了手臂,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堵带着冷香的结实怀抱里。
他的玄衣沉肃与她轻渺淡雅衣裙纠缠在一起,她的后颈被一只宽存大掌捂住按下,半边脸颊紧紧地贴在他的心脏位置,他身上的气息跟那激烈的心跳声将她笼罩起来,她就像被囚进了他的孤寂又冰冷的堡垒中,无法挣脱,只能陪着他一同沦陷。
她微微瞠着眼眸,听到头顶传来偏凉的声音,如金玉撞击般磁性悦耳。
“你要去哪里?”
他声线带着微不可闻的紧张跟声哑的颤抖:“你要丢下我,去哪里?”
系统:楚沧月幸福值+1。
勋翟跟骑兵们看到这一幕,全都脸红耳赤,立即调转过身,不敢看这太过虐狗的一幕。
陈白起听到他的质问,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终于肯出来见她了。
【幸福指数】:检测到楚沧月内心渴望被你回抱,完成后幸福值可+3。
陈白起没想到这个【幸福指数】还有这种检测功能,完全是给她这种直女晚期患者订制的最大福音,她时常会因为跟不上对方的步调而陷入懵逼的状态。
没有迟疑地,她伸出手,环在他颈瘦韧劲十足的腰上,搂紧。
楚沧月微微一怔。
“……终于可以真实地触碰到你了。”她嘴角噙着一抹微笑,将头安心地埋在他的怀里。
系统:幸福值+3+3+3,幸福指数暴击10%。
不过就是这样简单地回应他一下,他的幸福值得一下涨了这么多,陈白起开始有些愧疚自省,当初她的感情被系统封印了,如同一副铁石心肠,对他下手时虽有留情,但始终并无多少怜惜,倒是为达目的实施了快、狠、准的方策,如今回想起来,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或许都是在伤害着他。
她嘴角的笑意淡了下去,闷声闷气地问他:“对不起……你的伤,好些了吗?”
楚沧月忽地伸手抬起她的脸,眼底有着压抑的猩红色泽,他不可置信道:“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陈白起,我反正已然碎掉了,所以我不在乎你的伤害,你可以再刺我一剑,可是我……”他指腹摩挲着她细白的小脸,既轻又柔,那慢慢溢出的痛苦与脆弱从眼角泄出,声音一下低了下去,竟似哀求一般:“可是我,却承受不住你给了我的温柔,最后又残忍地收回去……”
“你这样做,比一剑杀了我还要难受……”
陈白起呆怔地听完他说完,一把抓住心口快要窒息的位置,调息了好几下,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哑不成声:“对不起……我从来都不是真心想伤害你的,这些话现在来说,其实都是于事无补,所以我不会恳求你的原谅……但是,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信我,可好?”
楚沧月定定地凝视了她良久,亲了一下她通红的眼角,将头靠在她颈窝处,轻轻吐息:“白起,你曾经问过我,你恨我吗?我当时没有回答,如今想来,当初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意难平的,可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不恨你,相反能死在你手上一次,我好似……已经可以跟过去的自己和解了。”
他又问:“可你还怨我吗?”
陈白起早就不再介意过往的事情了,她说:“我也不怨你了,我们都忘了过去吧。”
当初她一直否认怨过他,实则他们彼此都心中明白,那芥蒂一直存在,当问话一直都没有得到正面回复,那就是对方的心中仍留有余地,但现在经历一番生死波折,他们的心结好似都一并解开了。
哪怕他现在抱着她,仍旧还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会跟我走吗?”
陈白起这次没有犹豫,点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人生,我该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楚沧月没想到她会这么简单地就答应了他,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一个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按照他心意发展的虚幻。
他收紧双臂,失笑问道:“我在做梦吗?”
笑声中有着丝丝自嘲自问。
陈白起轻轻地拍了拍他没什么肉的骨感背脊,心中发酸,温声道:“人生本就如梦一场,因为它很短暂,我们已经蹉跎了前半生,所以我们应该更珍惜余下的日子。”
系统:楚沧月的幸福值+20,幸福指数30%。
——
楚沧月说既然庙堂容不下他,那他便想去游历山川河流,见见江湖的峥嵘景色,行泛水云畔,想她陪着他一道去看每一个日出日落,他们没有带任何人,就两个人一起。
跟他游历名山之巅时,两人聊起了各自小时候的事情,楚沧月说他小时候他曾想当一名侠客,陈白起说:“那我们就去当一回鸳鸯侠客,如何?”
楚沧月觉得不如何,小时候的事谁长大会当成一件正经事去完成?但因为是跟她在一起去完成,就好像一件普通的事情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你要做什么都放手去做便是,我都依你。”楚沧月将她颊边一缕发丝挽于耳后。
陈白起兴致勃勃,因为她曾经也有过这种“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的豪气侠义,再则仗剑行侠义之事,持剑独行江湖是一种很“时尚”的事。
当然,她也不是单纯只为了给楚沧月与她圆一个武侠梦,眼下天下虽统一,但小地方的乱局却并非一日一时能够解决的,她给他换置了一套侠客的布衣,自己也是女侠装束,还准备了两张面具,省得容貌太过瞩目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们游历在最混乱的地界,但凡听到不平事之处,便去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同时她人在外,也不忘给小乖跟陈父回信报平安。
两人武功奇高,几乎是踏平山川无敌手,楚沧月陪着她闹,看着她笑,而她解决完内患后,则开始征战海外,拉着他一块儿就去四海平定,令海边的子民可以不再受到外族的侵扰。
他们两个人总有一种默契,不为个人之利,时常考虑的天下民生。
没办法,当惯了领头羊,这思想一时也扭转不过来,不过有时候也会遇上宠妻无底线的楚沧月忽然间吃醋黑化了。
被关在房间好几天的陈白起从床上爬起来,身后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半夜偷偷爬起来,是打算瞒着我去做什么好事吗?”
“沧月,还有一片海域没清理干净,我想……”
“你不想。”楚沧月淡淡一句挡了回去。
陈白起望天:“你关了我四天了。”
楚沧月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亲了一会儿,冷笑一声:“你若再在外面招花引蝶,我或许便要关你一辈子。”
陈白起给自己喊冤:“那个海贼头子擅自喜欢我,跟我没有关系……”
他咬她耳朵,色翳转黯,危险气息弥漫:“你的桃花来一朵,我便斩一朵。”
陈白起忍着痒意,翻了个白眼:“我压根儿就跟他不熟……我是去收拾他跟他那一帮祸害渔民的海盗,你都说到哪儿去了……”
“是吗?”
“对。”
“那也是你的错。”他轻轻地揪着她的小脸。
“为什么?”
他意有所指:“你若是在外换一个称呼,或许别人就不会这样惦记你了。”
换个称呼就能阻止他黑化,陈白起表示完全没有问题啊。
她谦虚地接受他的指导:“那你说,要换什么?”
他臂弯环在她头顶,慢慢靠近她:“自然是……楚夫人啊。”
陈白起听后愣了好半晌,然后讶然地望进他那一双狭长偏清冷的眼眸,但此刻那里面却全是认真与浓浓的深情不悔,或许……还有一丝被藏得很深的紧张。
他这是在跟她求婚啊。
她还以为他要忍多久呢,抿唇一笑,眼底如星辰璀璨:“好啊,楚夫人这个名号多念几遍好似听着也不错,主要是……”她对他轻声耳语:“与你很配。”
——
婚后,她也不在外征战忙碌了,主要是她带着楚沧月太过努力,眼下四海升平,完全没有需要她出力的地方。
于是她的注意力又全数放在楚沧月身上,她那贫瘠的追求路数只能日复一日,每日会给他送上一捧鲜花,领着他去吃她认为好吃的小食,去看好看的风景,去玩好玩的事情,热闹时没有片刻停歇,闲时便拥在一起看风、花、雪、月。
他还为她学习了烹饪,因为她总怀念现代的种种美食,有时会跟他念叨几句,他便全然不顾君子远庖厨的话,她想着她也该投桃报李,行夫妻之义,便也学着给他裁新衣,从生疏到熟捻。
他们经常会听到人讨论哪哪在举办盛典,便会一块儿去逛逛,听到哪哪有名士在讲课或会堂辩论,也会去凑一凑热闹。
她还会带他去秦国,见见小乖跟陈父,他们的人生每日都不曾虚度过,她要将他的人生填满了五彩缤纷,她曾暗暗发誓,她曾令他失去了一个国家,便定要还给他一个更美的世界。
近来,他的幸福值好像到达了瓶颈,始终差一点刷不满。
陈白起愁苦地问他:“沧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愿望没完成?或者,你还有什么没满足?”
他不会还想当皇帝吧,以前也没见他对这天下之主如此有执念啊。
楚沧月听她这样一问,倒是认真想了一下:“说起来,的确还有一样空缺未曾实现。”
“是什么?”她问。
“自然是,我想跟你……”
他将人压倒在床:“有个结果。”
结果?
翌日,依旧是生龙活虎起床的陈白起感叹,还好身体素质锻炼得好,再看旁边的男人,幸福值高达99%,所以到底还缺个什么?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对楚沧月说:“我们可能真的有个结果了。”
她看向肚子。
楚沧月闻言呆然了半晌,也看向她的肚子,然后狂喜地抱起她,朝着她露出一个天地失色的纯粹真心笑容。
“白起,我信你了。”
系统:楚沧月的幸福指数100%。
陈白起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幸福指数一直没有达到100%,是因为他一直不敢相信她是真实存在的,直到她像一抹阳光一点一点融入他的真实,趋散他心底深处的阴霾,他才相信她是真的,她说会与他共白首也是真的。
她说:我不会再骗你了,你信我,可好?
他回:白起,我信你了。
第九十五章 后卿——欠的债总是要还的(上)
自打秦国天下统一之后,曾经挥斥八极的男人们一下便失去了奋斗宏图霸业的目标,秦王赢璟听取了朝臣意见与参考相关律令,便对降国魏、赵还有一些自愿附属的诸侯小国的国君,罢其封地的统治管辖权,封赐其君的封号,各自回归属地后担相应爵位官职,领其俸禄。
但谁也打算去封地,自陈白起消失半年归来之后,既没有再变一张脸,没变成一个男人,也没有跟他们相见不相识,总之就是原模原样地回来了。
后卿、楚沧月、姒姜、相伯荀惑、百里沛南还有孟尝君他们本还对她不告而别心存芥蒂,但当她对他们展颜一笑时,那好似穿越了洪流与时空而归来的安心与温柔,心底再多的不满与怨怼好似都一瞬间消失了。
他们在颀然若狂之后,却是一个个拿她当随时会逃跑的贼一样日防夜防,后卿一伙、楚沧月一群更是堂而皇之窝进太傅府各据一地,而这在咸阳城有府邸的倒是一时没有了理由介入。
如今这太傅府东、南、西、北四宛被占满了三,南宛是姒姜、巨跟陈白起,西宛是陈父、后卿、姬韫,东宛则单独住下了楚沧月这座大神。
楚沧月在经历过生死一次之后,在北戎草原养伤的那一段平淡而宁静的时光洗涤之下,心性少了一开始国灭的暴戾与不甘,尤其在得知陈白起失踪后,他更是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一直奉为牺牲一切去担当的国家,已然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与承担了。
自此他也不再是楚王,而只是一个不能以真实面貌现世的普通人。
他的余生自可按照他想要的方式跟自由去安排,不必顾忌,不必隐忍。
他找到了陈白起,不以初衷情肠之由开口,而是以客卿的身份暂居于太傅府内,这事陈白起自然不会反对,最主要的是她也良心受谴责,别的国君好歹有块封地有爵位跟俸禄,他却被她撸得一清二白,这事她不负责谁负责。
至于后卿……她就更心虚了。
那日系统忽然宣布了战国任务完成,她也是猝不及防,但最终她狠下心还是选择了回到现实世界,虽然她想过如果后卿心底认定的幸福与她有关,那她便会如期归来,于是她走之前匆忙取了一截头发塞到他手上,也不知道后来的他……看明白没有?
他一直没找她算帐,她也只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太傅府当初修建时便朝着越大越好的格局布置,当时是为了安置巫族族人,如今倒也不会住不下人,只是再加时常前来蹿门夜归借住的相伯荀惑、百里沛南、孟尝君等人后,陈父就很头痛了。
陈父头痛在于,这府里再有钱,也快养不起这些个住在这儿奢侈无度的主。
楚沧月是陈父曾经效忠的国君,如今他对楚沧月依旧怀有敬畏之心,他自不能克扣他的衣、食、住、行,全往精良的整,还有他那几十个曾经的同僚,没事,养一个是养,多养几、几十个也问题不大。
陈父对待后卿那自然也不能厚此薄彼,主要是一对上他那一张亲善如佛陀般温和的脸,他就莫名放下警惕,对他好感度倍增,他家的透跟娅也算熟悉,借居赵国时他们还时常来陪他聊天逗趣,这一伙又是几十个人的吃穿用度。
还有姒姜,这小子老缠着他攀比,他不得也给他拨高了份额。
既然他都有了,那一向对他孝顺的姬韫也得有,至于巨……他长得又壮又糙,绫罗绸缎不相应,山珍海味如牛嚼牡丹,就……就省了吧。
巨的死鱼眼看了他一下,又默默地垂下,高大如塔的身躯走到角落,就像失落可怜的败犬。
陈父:“……”
算了,多一个人……不算多!
直到后面相伯荀惑时常借由府中需翻新建修前来借住,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一脸不好意思但又公务要与陈白起商议的相伯荀惑晚归,顺理成章住下,还有理由都不太找直接送上一箱子财宝的孟尝君前来包下一间厢房。
除了孟尝君财大气粗,其它人陈父嫌他们不交生活费,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主要这大部分都是他家娇娇儿的过往桃花,一个个都不好惹,他能怎么办?
他曾私下问过陈白起:“娇娇儿,这么多人之中你最喜欢谁?”
正忙着校对与学宫博士还有御史一道改编全国统一文字的陈白起,焦头烂额之际,随口一问:“是不是后卿让你来问的?”
这些人之中最能给他洗脑成功的当属后卿,当初前往赵国时陈父对后卿多有颇词,但回来之后却对他是赞誉有加了。
“当、当然不是,外面老传些话,说太傅养了一府的男色,这、这不好听啊。”陈父心虚结巴道。
“是他让你撵人?”她手上不停,字字校对。
他娇娇儿就是个神算子,一说一个准,陈孛还能说什么。
但不说不行啊,他又提起话题:“其实,我听巫堂主说了,这南昭国啊有很多一女嫁多夫的事,兄弟同妻也不少见……”
陈白起越听越离谱,似笑非笑地瞥了陈父一眼:“父亲,这话你敢当面去跟后卿说?”
陈父:“……”
他不敢。
“娇、娇儿啊,有一件事情,为父、为父得跟你说一声……”老父心底愁啊。
见他终于进了正题,陈白起也搁下了笔,耐着性子听他说:“到底怎么了?”
陈父唉声叹气:“就是为父之前欠了些债务……”
陈白起听着好笑:“什么时候?”
“在、在赵国的时候。”
“那欠多少?”
她暗忖,凭她如今的财力倒也不置于还不起吧。
陈父清了清嗓音,小声道:“大、大抵就、就价值一座城?我、我也算不太清了。”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问:“欠的谁?”
“后、后卿。”
陈白起颦眉:“他坑你?”
陈父立即摇头:“不、不不,也不是,就是他说,之前在赵国对为父的照顾以及奉送的各类珍、宝、绘、籍,那、那都是他拿来孝敬未来老丈人的,但如果你不肯应婚于他,那就是骗婚,他自然是要拿回他那些媳妇本,如今他的处境不比以往,手头也不富裕,总不能因为以后拿不出聘礼而打一辈子光棍吧……”
陈白起脑海中一下就浮现出后卿那厮一本正经地哄骗陈父的模样,最后以无奈又认真的眼神将陈父唬得一愣一愣的,真跑过来跟她借钱还帐了。
“他送你的东西呢?”
在她的眼神下,他头越来越低:“这、这有些丢了,有些送知己好友了,还有些便享用了……”
“还有些不舍得还了,是吗?”陈白起笑眯眯问他。
陈父一下就泪目了,几十岁了这性子越来越像个老孩子似的:“娇娇儿,那金镶玉的棋盘我都用了好几年了,你若拿走岂不是要剜了为父的心?”
看他一副耍赖的样子,这下轮到陈白起头痛。
“算了算了,我亲自去找他谈谈。”
——
这段时日回到秦国,陈白起便一直忙着处理国家大事,主要她缺席半年,朝中上下但凡逮着她便是一顿哭诉指责她不负责,因为之前大多数政策都是她负责拟定实施,有项目跟条例,却无具体实施方案,这一来,可苦了朝中大臣了,全被她的思路拎着走,但又始终走不上正道。
为此,他们没少挨皇帝的冷眼飞刀,只差没有说——都是废物,全不及我太傅一分一毫!他们可谓是大半年都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如今她回来了,她若不多揽些活干,只怕这些人得拿眼泪淹死她。
如此一来,她便有些忽略后宅之事,这还是她第一次单独找上后卿,只没想到这一谈,连她都得跟陈父一块儿还债了。
后卿跟陈父住在一个大院,里面最大的房间是陈父的,而绕到高院拱门后侧,一条鹅卵石道开路,两旁葱郁青色竹林,尽头一座独立小园,只见远岫出云催薄暮,重帘未卷影沉沉。
檐廊下,他凭阑而立,墨发如稠披肩而下,轻软的衣袍随风而逸,倒有些士子风流勾人的韵味。
陈白起缓步顿了一下,又匀速走前,后卿似早知她会来一般,先声夺人:“当初你到赵国,带走了陈父,留下了一队人马,你曾说过你会回来赵国接人,届时条件便随我开,还记得这件事吗?”
陈白起一愣,本来高八丈的气势一下就萎了几分,她回想:“是、是有这么回事吧。”
吧?
呵,她的记性可不像这么差的人啊。
“估计你忙人多忘事,这人也不必你去接了,我给你亲自送了回来,可这几千人欠下几年的食、宿费、看管费、还有运送费,另外还有那个任意提的条件,你眼下可有空一道结算一下?”后卿笑盈盈地问她,一副商人在要帐前伪虚好商量的语气。
陈白起一下表情有些僵。
原来,她这儿也还欠着他的帐啊。
一下没有了立场的陈白起感觉这一趟兴许来错了,羊入虎口也就这么回事。
“咳……你说,要怎么结?”
第九十六章 后卿——欠的债总是要还的(下)
后卿凑近她,眼神跟会勾人似的:“这笔帐你先记下,还有谁当着赵军、秦军还有魏军的面,应允了我,赵归秦,而我……归她的?”
怕看了着魔,她垂下眼,小脸正气:“我并无反悔啊。”
“可我这无名无份地住在你太傅府上……时间长了总归会有些闲言碎语,还是说……”他眼波潋滟,温淡的唇勾着些许轻嘲的意味:“你想让我后卿给你当外室?”
她一直被他压着说话,可见他这话越说越离谱,眼睫一撩,反身却将人压制在阑杆上:“说什么呢,哪有外室一直住在府上的。”
外室一般都是见不得人被安置在偏僻宅院,他这样大摇大摆地住进了太傅府,哪有半点外室的谦逊与低调啊。
他倒是不恼,后仰着腰,就着这个姿势乜她:“所以你让我当正室啊。”他好颜色地应允颔首,然后搂住她的小蛮腰,两人几乎是贴着站一块儿:“依你,那赶紧去跟那谢氏和离吧。”
陈白起:“……这件事容我思虑周全再说。”
与谢郢衣和离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哪有这么容易说断就断。
这渣女的推脱之词哪能令后卿满意,他和煦的面容稍冷:“你难不成还真想学那些个负心之人,三夫四郎?”
“自然不是。”
“若不是,那便是你想反悔,你允下的每一样,对别人倒是言出必行,可偏生对我是没一回当真,你当初所说的话,只怕也不过就是因势所逼,既然你如此不乐意,那我也不必回回来自讨没趣了。”
他推起她,抻了抻略微有些褶皱的衣袖,转身便是要闭房谢客的架势。
陈白起则下意识拉住他一片衣角拽着,不兴他走。
这一言不合便要甩脸子冷战,这到底是将“债主”的范儿摆得实足啊,可没法,就算知道他现在在给她挖坑也得装瞎往里跳了。
“没反悔,除了马上和离,你提的任何条件都可以商量的。”她诚恳道。
他也算是见好就收:“当真?”
“当真。”
“不会再跟我耍赖了吧?”他就着她纤细的指头将人拽回怀里。
陈白起嘴角一抽:“我就一欠债的,哪敢耍赖啊。”
“那好,明日不是朝廷沐休嘛,既然全部人都齐在府上,我倒是有一些提议跟想法,到时候我只想听到你给出肯定的回答,如此一来我便也不逼你和离了,如何?”
“只有这个?”她仰头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他要干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呢。
“对啊。”
他温柔地俯身笑着亲了亲她。
摸了摸脸颊发烫的位置,没有彻底色令智晕,总觉得有坑,她补了一句:“若你说的话太过离谱,我不应亦可?”
这时后卿倒是好说话:“当然,除了否决,你愿答或不答都随你。”
他闹了这么一出,只为了提这个条件?不等她脑子多转几圈醒过来这世上还有默认这一档子事,后卿已抱起她回房,打算继续用美色来勾得她晕呼呼,足以忘记探询其它深意。
翌日,因为沐休的缘故,陈白起没有起早,而是难得睡了一个懒觉,一醒来盥洗一番,便准备去用早膳,却不想走到“珍馐厅”堂便看到一屋子的人都来齐了。
连借房客相伯荀惑、百里沛南跟孟尝君也在,且气氛十分紧张,一群人有坐有站,所倾向偏重的位置好似对都对于一人——后卿。
这是什么场景?
大战群儒,还是力排众议,或者说是……千夫所指?
一时之间,陈白起脑海之中闪过一连串的不详成语,因为她莫名有预感,这一场无声的硝烟接下来她也脱不了干系。
现在掉头就走,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了,因为下一秒,姒姜察觉到她站在厅门,便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奶凶委屈地张口一句。
“他说的是真的吗?”
这个“他”是特指后卿,因为姒姜直接指着他说的。
陈白起就很想问一句,他说什么了?
见她一直盯着后卿不出声,姒姜眯起眼,醋海横生:“你瞧他看什么,有话自己说啊。”
这时后卿轻也飘飘地来了一句,温柔提醒:“白起,昨夜你应下我的事,还记得?”
陈白起没得老年痴呆,隔了一夜的事自然记得清楚。
所以……眼下,无论后卿跟这些人胡扯了什么事,她都只能回答肯定的答案,或者不回答,却不能否认他?
陈白起顿时为昨夜放松警惕的自己感到羞愧,她怎么能认为他后卿挖坑只为“风和日丽”世界和平呢,他向来是个“搅风搅雨”不省油的灯。
因为确实不知道什么事情,她问姒姜:“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陈父凑过来,给了她一眼心领神会的眼神:“他说诺大的太傅府如今住了不少闲杂人等,为父腿脚不便,以后你与太傅府上的起居饮食与居家客旅皆由他来负责……”
陈白起:“……”
这件事情听起来,问题不大,要说堂堂赵国前国主纡尊降贵地给她管理太傅府,这还算委屈了他吧。
这时姬韫也一脸为难道:“他还说……”
还有?
陈白起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姒姜这时气冲冲截口道:“他还说,我们这些人非仆非亲,身为常住客,容易引起别人的流言蜚语,再则好逸恶劳地吃住也超出了陈府承担的范畴,还让我们择日另迁佳居移府,那他呢,他为什么不用?他说你对他说了,他不一样,两头他占了后一样,算不得客,这话当真?”
巨在一旁也是苦大仇深,他如今名头上担着一个北戎王,名义上自也不能给陈白起为仆为奴,所以他也算是非仆非亲那一类。
陈白起:“……”
这就有些过份了啊,如果不给他那些天价赔偿费的话,她觉得陈府还是养得起她这些旧部亲属的。
这时孟尝君瞥了淡定自若面对一众指责的后卿一眼,古怪一笑:“他说你们早在与谢氏成婚前便私定了终生,且此事陈父也早已知晓,并应允了?”
陈白起真心服气,她不过就缺席这么一小会儿,他们的话题就已经聊得如此深入了啊。
这时,后卿起身,他穿天青丝袍常服,银丝木槿衮边,晔晔照人,亦将那份雍容弘雅的气派衬托得淋漓尽致。
“家中主夫不在,卿不过代为主管一二,你们何至于如此大动肝火?”他用最无辜又不解的神态询问。
这不废话吗?
凭什么主夫不在,他就跑来暂代?谁不知道一府上能主事者,皆为主人家,他这是硬生生划出两条道来,一边是他跟陈父、陈白起站一块儿,一边是隔离出他们这些人。
“至于府上供应这么许多人这件事情,也是偶然间听陈公苦恼近日开销过于庞大,白起的俸禄一向是交由陈公处置,产业所得亦多数奉于秦国力办学堂、补助旧城修建,跟救灾赈民,如今还有这些人需要她养着,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他一脸善解人意的模式道。
其它人则白眼。
呸,说不过去也不该由你一介外人来提这事!他这分明是想夺权,再将他们这些碍眼的人赶走,好跟白起过双宿双栖的日子,他们岂能让他计谋得惩,称心如意。
后卿又补上一句:“至于最后一件事情,你们可询问陈公、白起,可是属实?”
身为两父女目前最大债主的后卿含笑地看向他们,那里面没有明着威逼,没有暗着利诱,只有一派温情脉脉。
陈父寒了一下,他看向身旁娇娇儿,想看她是个什么表态,却见她神情很是“高深莫测”,既是没有应肯,但也没有否认。
陈父一看,没看懂,但却知道一件事,她或许是默认了。
于是他也迟疑着点头了。
于是后卿满意地笑了。
百里沛南见此,清润的眸子微黯,垂眸只道:“多有打搅了,欠的房钱稍后便派人送来,以后府上不便……”他顿了一下,终是厚着脸皮道了一句:“可过我府上商谈,主要是政事不便耽误,只能麻烦太傅了。”
说完,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赧然,于公于私,哪份占多头他也不敢细辨仔细,只是面对后卿的咄咄逼人,他不愿就此退避忍让。
其它人都是人精,能争能赖能反击,陈白起倒是不担心,可一听自家山长真老实地要交钱,还要连带以前的钱一块儿交,他向来家底单薄,她若真拿了他的房钱,岂不是不肖弟子大逆不道了。
正当陈白起打算开口时,倒是后卿先一步歉意道:“是卿考虑不周,忘了沛南右相,你于白起的尊师,为师亦如父,卿与白起自该好生孝顺你,万不可拿钱令白起难做。”
这话本也是陈白起准备要说的,可同样一席话由后卿的嘴里说出来,便变了一番味道。
陈白起倒是一时没品味出什么“碧螺春”茶味,只道后卿闹归闹还算明事理,而百里沛南听后,却是神情不太好。
姬韫在旁看着这一幕,叹息一声,后卿这是打算“我花开后百花杀”?
这时一直沉默的相伯荀惑却忽然关怀地问了一句:“白起,你为何一直不说话?”
“对啊,你从方才进来便一直一声不吭,你被点哑穴了?”姒姜也看出不对劲了,眼神不断在后卿跟她身上兜转。
陈白起本来还想明哲保身,但又被拉进了战局,她想着她现在也是身不由己,容易造成冤案,便提议:“此事,不如明日再议?”
明天她绝对公正、公允、公开。
相伯荀惑一眼看出了问题,他淡淡瞥向后卿:“为何要明日?是不是他拿什么威胁了你?”
后卿哧笑一声:“师兄,如今我不过一无权无势的亡国之君,拿什么来威胁秦国如日中天的陈太傅,你不妨问一下她,我方才一席话中,可有哪一句不是真的?”
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陈白起,那眼神之中充满了各种期待、质问与哀怨,好像一言不和她就成为了后卿的同伙,他们的叛徒。
她叹息,后卿果然到哪儿都能凭一己之力拉满了仇恨,让之前关系平平的一众可以集结成团、同仇敌忾。
“白起,你若不愿回答,便由我来说吧。”后卿朝她温柔一笑,体贴入微。
但陈白起哪能真由他乱来,方才一歇默不作声也算给足了他面子。
“没有不愿。是,你说的都是真的,只是我说的却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一开始这拗口的话没听懂,但很快他们就醒悟过来。
她的意思是,后卿的话她承认是真的,但她这句话本身就是假话。
这话既没有违背昨日跟后卿达成的协议,又很好的解了眼下困局。
跟她玩心眼,别忘了她也是弄了一辈子权谋。
孟尝君一掌拍在桌上,嗤声:“好你个后卿,果然是你在背后捣鬼,什么授主人所托,代为掌管府上事务,全是你自己在那里一派胡言罢。”
“他若掌管府中权力,那我们还有活路吗?”姒姜扯着陈白起腰间垂落的流苏卷扯,哭唧唧。
相伯荀惑也是一脸失望,还清咳几声,以示虚弱难与他争辩的气态:“这般容不得人的心性,只会给白起增添烦恼。”
方才可惜只差一步,这满院的人多少能够清减一些,他倒是乐见其成,只可惜……功败垂成了。
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是不能够表露半分别的心思的。
姬韫清俊风雅一笑,却为他说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想来赵君也并无什么坏心意,寄人篱下难勉多了些心思,大家亦莫在过度指责于他。”
这是拿他的话来反酸后卿他自己了。
楚沧月冷冽狭眸微眯,一上茶盏表面凝了一层冰霜:“后卿,你的心计少用在白起身上。”
唯山长跟巨一言不发,一个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向来寡言不语。
陈父这下倒也是置身事外,这一屋子的男人乱起来他是半句话也插不上的,不是权高位重,便是其智如妖,也就她娇娇儿被这么一群超群绝伦的人围住还能够游刃有余。
后卿一下被陈白起反将一军,却好似早有预料,她若真这么乖地任他揉捏那便不是陈白起了,对于他们杂棍带棒的话,他根本不以为然,只用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口吻道:“我与她这种你来我往的男女情趣,你们这等孤寡单身之人如何能懂?”
此话一出寸草不生!
一厅子的单身汉都感觉到被冒犯到了,气温再底跌下零度。
这人的嘴,真损!
陈白起虽然以前也见识过他是怎么一个人气疯了秦国满朝文武,可没有想到他此时的威力不减当年,他也不怕别人直接君子动手不动口。
她头痛抚额,心想,一会儿楚沧月他们动刀,她是劝着些,还是避着些?
这时,门房一路兴奋从拱门跑来——
“太、太傅,回来了回来了——”
“谁回来了?”陈白起起初不解。
“阿芮——”
在门房身后,一道伴随着思念与热切的声音响起。
众人心头一跳,讶然齐目望去。
却见应当在南昭国当政的谢郢衣却衣锦而归,他解开领间盘扣扯下披风交余门房,步履越来越急促,似有些情难自禁。
后卿也有些怔神,眼神飞快闪过一道翳光,手上慢条斯理地一把拽住了陈白起。
这是太傅府真正的正夫……回来了?!
“郢衣?”陈白起看到他也是有些惊喜。
细细数年,他们也是许久未见了,姒姜这些人常戳在她眼皮底下她习惯了,乍乍一见久违的熟人,还是会有种重逢之喜。
但很快有几人以更快的速度截挡了道,先一步隔绝了两人的靠近,姒姜装作欢喜地迎向谢郢衣,其它人不亲近也不疏远地站着,却第一次觉得谢郢衣这个碍眼的存在今天如此顺眼。
人就怕对比,跟后卿那难缠的老狐狸一比,小谢当着这名义上的夫君好似也不错,至少……他要比目前住在这府上的人都要好对付得多。
由于谢郢衣的回归,后卿想主揽大权、排挤、打击一众对手的想法算是落空了,这是人算……不如天算?
——
原来谢郢衣这一次来秦国除了是来见陈白起,也是为了替南昭国开通贸易、海港跟盐碱地,这件事对于秦国而言也是一桩互惠互利的好事,欢迎了他一顿扫尘宴之后,便送一路风尘的他回房安歇了,他原有意想与陈白起单独谈话,可架不住她身边那一堆捣乱的人。
倒是陈白起趁着乱局,便去找了缺席没来赴宴的后卿。
她以为他心情不好,但过来一看,他站在竹林羽尾下,月光与檐下灯火煌映,勾勒出他那清濛至美的面容,他倒是神色如常,显然她低估了他,这些小打小闹的事情并不足以打击到他。
也是怪哉,明明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却还是总会担心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落难受。
“怎么不去珍馐厅用晚膳?”
以前除非大聚宴客,一般都是在个自的宛院内送餐用膳,她请了他,但后卿却没有来,只派了透来支个借口。
“你道为何?明知故问是吗?”他笑睨着她,眼中没甚笑意。
陈白起见四周没有守着他的人,只怕是早料到她要过来,打发走了他们。
“你的心思向来如大海深晦,随便提个要求,就险些让我众叛亲离,现在我可无债一事轻了,以后少不得得多问一下才敢跟你打交道了。”
陈白起赶紧提醒他自己之前干了些什么事,别一副理直气壮要索赔的模样。
“谁说你的债还清了?”他讶道。
陈白起皮笑肉不笑:“我在你这儿不会就没有还清的一日吧?”
后卿从紧贴胸口处掏出一个素面荷包,没有花色跟绣功,从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她眼前。
看着厚实了许多的黑发,一半黑粗一半要细幼,显然是两扎不同人的发丝缠在了一块。
陈白起微怔。
“你当初离开,却留下这个给我,是何意思?”他问。
她一直以为他不会问,或者没有将这束头发与她联想起来,但原来他一直将它珍重视之揣带在身上。
她沉默了片刻,面上浮起了笑,问他:“你既不知其意,为何要将你的与它缠在一起?”
他盯着她的脸,她该是看不到自己此时的笑有多蛊惑人吧,夏日的暑热好似在这一刻蒸发出了暖玉温香。
“凡是你的,不管是物还是事,都想与你的一切兜搭纠缠在一块儿,所以……现在该给我一个正式的解释了吧?”
而一向憨钝于感情之事的陈白起却有些臊意,她握拳于唇上,清了清嗓子,声调一下也不敞亮了,倒像是耳语于一人般轻浅。
“我曾读过一首诗,叫【留别妻】,当时因不得已的原由必须即刻抉择离开,是以才匆匆留下一样物什想给你留个念想。”
后卿一直认真地听着,心中一动,眼尾低垂,温声轻语:“留别妻?倒是与当时的情景契合,所以,诗中的留发是有深意?”
陈白起在他刻意制造的暖风缱绻春意之中,道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后卿垂眸怔然,重复着念了一遍:“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
念完一遍,却有种大脑已经失去指挥自己行动的能力,久久回不过神来,但眼底的光好似会流动一样,从眼角流转于整个面部表情,整张脸都在月下发亮。
想到自己这么些年与他的分分合合、聚了又散,当时离别时不懂的惆怅,如今感情回归倒是明白清晰了起来,她这个人向来谨慎与克制,一颗心藏得匿着太深,有时候连自己都摸不清楚位置。
回想起来,她对他从不是一见钟情,因为她没因他见色起意,倒是在不知不觉相处之中,被他勾缠得日渐倾心。
陈白起轻叹:“当时,脑子里并没有多余的念头,留下这束头发,怕你懂,又怕你不懂……”
他一辈子都没有输过,只对她认了输,她辜负过他,也欺骗过他,更伤害过他。
可在她灭了赵国,几近摧毁了他一身桀骜与半生打落的基业时,他却依旧对她说:这一生,你终是摆脱不了我的纠缠。
他这一生将全部的狡诈诡计都给了别人,唯独奉献一颗赤子之心遗落在她的身上。
她想,即使她是“固若金汤”也得败给他的“矢志不渝”。
“原来你还欠了我这一条情债啊?险些给忘了。”他看懂了她眼中未倾述出口的话,她向来内敛而矜持,逼着退后,勾着不动,说她是块硬木头倒也没错,但是……她难得为了他而开了窍,灵光起来,还懂得以发寄情,他很是欢喜,喜到若是不稍加克制,可能会吓到她的程度。
这种欢喜,也足以抵消过往的种种磋磨跟伤痕。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将她靠在青竹上,俯身亲呢在她面颊上轻蹭,那缠绵的温暖香气呼入她耳廓内。
“那你可真得还一生的债了,因为……我爱你太久,也等你太久了。”
但他空缺的岁月终得她幸运弥补偿还,他于愿足矣,高悬于天上的明月今日又亮又大,银辉洒在这重叠在一起的两人身上,正值初十六,比十五的月亮晚了一天,但好似却更加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