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主公,国士无双
“这一局,你、我皆输于陈芮,她远比我们更敏锐地察觉到事态的严峻性,此次咸阳城叛乱,她怕是早有预料,护幼主,清叛乱,据说对方有备而来,然守城将领兵士死伤却寥寥无几,城中亦破损毁坏,还护得全城人安虞无恙,仅仅一夜之间,便将该是一场惨烈轰动的战事消弥于无声之中。”百里沛南一口气将胸口中堵着的气吐完,停顿了一下,他才接上道:“一般人,根本做不到这种程度啊。” “是啊,她确实已经成长到让人惊叹的地步了。”相伯先生一提及她,他自己不知,却是一副笑靥凝情,温情脉脉的屠狗模样。 百里沛南却觉他这句话说得有些奇怪,就好似他与陈芮之间相识了许久,这是一种知根知底才会发出的感慨吧。 撇开心底的猜疑与莫名压抑,百里沛南又道:“如今执内宫事务的骥伏已死,国府大乱,想来国玺不出意外已落入太傅手中,要想再让她掏出来,倒也没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了。眼下一半虎符在你手上,另一半在左庶长手中,我掌管府库(兵器制造),倒是还需得互助互相利方可成事。是以,我认为以后不妨让太傅一并参与政议会,她已展示出她的能力,不该再拘泥于她是男是女,有能之才自当任用。” 这便是他真正的意思。 让太傅不再是当一个吉祥物一般的摆设搁在那里,而是物尽其用,让她真正参与进秦国争霸的征途当中来,她如今已取得秦**事政权,经此一役,王城军对她信服敬佩,是以万不可再由她生变起事,再兴风波。 玺,乃王君的御印,只有盖的御印的军令才能有效,否则不得执行。 是以国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般乃来国玺是在历代君王手中,然秦王仙逝,幼主无法掌政,当初国玺一直先王最信任的内侍骥伏代幼主保管,若要行政令,需得九卿三公商议一番之后,至少其中五位统一意见方可请国玺盖印下达军令。 如今骥老已身故,王宫内郎中令与卫尉正正审查叛军,国玺之事一时还没有人提及,但若真落入太傅手中代为保管,她既为先王钦定的亚夫,又为当朝三公太傅,若论上硬理,倒也没有人可以质疑反驳。 相伯先生难得见沛南山长一口气对他讲这么多的话,他意味深长地惊叹道:“左相,我一直以为你对陈芮如此冷淡疏离,乃是因你不喜她,反难女子为官,可如今看来却是不尽然啊。” 百里沛南对于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喜与不喜? 不,他们之间的问题好似不是这般简单便能够说得清。 他甚至不知,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是否与她有关。 他不记得曾经见过她,但从第一次见面她对他的态度便是不同寻常,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揣测,是否是她对他做了些什么,才让他的身体变成如今这般自不由己,但凡是靠近她一些便会痛苦难受。 但莫名地,他又觉得她并非这样的人。 况且倘若真是她做的,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他无法想通这个问题。 人向来是趋吉避凶,他亦如此,他的理智警告着要离陈芮远一些,他尝试着这么做了,但内心却时常莫名会涌出一种强烈的不甘与落寞。 百里沛南与他的正事谈完,脑子又回到别的事情上面,一团乱糟糟的理不清头绪,他揉了揉额角,虽说与相伯荀惑私底下并非什么深交好友,但他如今想让一个人替他指点迷津,无疑右相此等聪慧经世之人,应当会有不同的看法亦不一定。 百里沛南客气地问他:“不知可否请教右相一个问题?” 相伯荀惑看他这副神情,好似遇到比国家大事更头痛的问题了,他掩下眸中的趣然,诚挚道:“左相无须这般客套,不妨直言。” 他踌躇了片刻,才迟疑道:“倘若……你发现你越去靠近一个人便会令你越痛不欲生,你该当如何?” 一般人听到这个问题,应当都是劝着珍爱生命,远离渣渣吧。 但相伯先生却给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他高深莫测道:“这个问题……其实左相心中应当早有答案了才是。” 百里沛南不解地看向他,不太懂他的意思:“我……有答案了?” 相伯先生理所当然道:“难道不是?一个能让你痛不欲生的人,你不怨恨报复,或者疏冷远离,却在此多番犹豫纠结,乃至不甘愁苦到询问别人答案……这难道还不是你内心的答案?” 他的话,让百里沛南霎时怔忡不已。 “这表示你不愿放弃,你仍旧会一直靠近,这才是你内心真正想要的。” 这一句定准的话,无疑是一下将百里沛南眼前遮挡的迷雾一下拨云见天。 相伯先生看着百里沛南那失神震愣的样子,暗忖着,没有人喜欢痛苦的滋味,但哪怕痛苦仍旧不肯放手,那便说明问题了。 也不知他提及的人是谁,原来他也不是当真一心只顾山河朝政,无心身边风月的老究,倒也悄悄地心上藏了一个人啊。 —— 翌日,政事殿召集了重要的朝官进行廷议会,这一次的事态发展远比之前更为严峻了,议会上每一位官员都几近愁眉不展。 左、右相相继谈论了目前秦国的局势,几方的夹击造成了秦国成了海中孤岛,若不尽快撕开一道口子突破包围,那便会被四面八方的恶浪涛天一口吞噬入腹。 九卿上大夫们都觉危难当头,一时有主战派,有主合派。 陈白起这边倒不赞成派兵去剿灭北方蛮夷叛军,她的意见是:“北戎蛮夷之连势尚未成,若以游说离间,或能缓解此局,可若派兵围剿,便等于是在后方直接拉开战局,兵力因此分散于首(函谷关)尾(北戎草原),胜与败,两头都在打仗,于秦国而言都绝非上策。” 游说离间? 众人听后,仔细一想倒也觉得是一种不消分散总兵力的文攻好办法。 话说佩戴上“国士无双”称号的陈白起,无形之中便能影响着许多人那不坚定的思想,反对的迟疑,摇摆不定的直接就给投票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主公,姓陈的挺多
“只是这事,派谁去游说合适?”有人在绞尽脑汁地想着这个问题。 此事可谓是事关重大,要有面对这群野蛮未开化的游牧民族的无畏无惧,又能拥有令他们敌对情绪软化的巧言舌辨,最重要的是想要化解这一场内部叛乱,为显诚意不可多带兵力进行武装威胁,若对方执意来个鱼死网破,去的人只怕相等于对方祭杀开旗的“牲品”。 这是一件十分危险又需要急智应对的差事,许多人心中惴惴不安地想着。 陈白起心中却早有成算,她故作慎重又为难地看向相伯荀惑,道:“此事倒是非右相不可了。” 她如此直言不讳地将差事落着了右相身上,这让右相一派的人都改变了脸色,态度开始不朗起来。 这一次她守住咸阳城这件事虽让他们对她改观,但说到底她仍旧没有资格在此处主持朝议,指派调遣朝中任命。 尤其对象还是右相,她此举有些逾越过界了。 倒是相伯先生被人点名任务却是好脾气,但换个人试试?他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太傅觉得我更合适,可左相不是更擅长?” 他腹诽,这小没良心的,这是将累死累活又危险的活扔给他了啊。 百里沛南也顺势看向了她,眼下两人之间隔了很大一段距离,廷议排了两列席坐,在君王不上朝时,左、右相为上,余下为九卿、大夫等,陈白起虽为太傅,但她的坐位之前是临时加上的,一直在最尾端处,这次倒是有人提议调整靠前,但陈白起却拒绝了,说是不必费事她就习惯这个位置,是以仍旧坐在原来那个被临时摆置的偏僻地方。 若是以前,谁都不会在意或意识到三公之间坐位的距离,因为太傅一向安静得就像一个雕塑木偶,从不参言朝政,但眼下她仍旧待在原处,是以她一开口,众人调转视线,倒是一下从北看到西,从上转到下,这一百八十度的视线转移,着实考验着他们的脖颈平日的柔韧活动性。 但别说,如此一来,倒好像二大巨头跟一大巨头遥遥打擂对视似的。 陈白起像一个中正的裁判一样给出令人信服的回答,她起身向右相兴施一礼,态度温和道:“这倒是我的一些想法,若论口才两相皆是上乘人选,可这北戎族蛮夷直莽,左相育人教书、修身养性多年,倒是惯于以理服人,养成了一身正气斯文,这若是遇上用理讲不通蛮人,让左相与之沟通倒是强人所难了。” 这话说白了,便是她认为恶人需要恶人磨,若是将正直善良的山长送过去北戎,那岂不是羊入虎口?当然,百里沛南在朝为官多年,论官术不比任何人的城府浅,自然不会是陈白起心中美化的那般阳春白雪。 只是为人师长自然是时刻维持着一种正面状态,陈白起也没瞧见过山长与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打交道过,便觉得论阴损还是派相伯先生去最为合适。 当初在官道被陈白起救下的一派文官如今已算是陈白起忠实拥护者,他们地位不算太高,也不适宜越过高层太早参言发话,可眼下这种时机倒是可以让他们赶紧附和几句。 “太傅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啊。” “呃,老夫也觉得右相的确比较合适……” 零碎的赞同声在高层的瞪眼横扫间,渐渐消弥于无踪。 淦!对方气势太强大了,拼不过! 他们心中痛心含泪,太欺负人了,凭什么左、右相的派属如此强大,他们却这么弱唧唧地给太傅丢人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也有了一群弱鸡派属的陈白起再次道:“再者,我有预感楚国那边很快也会有行动,所以留左相留在咸阳城维持国府,守住王城亦尤为重要。” 她的发言虽说令许多人挺不适应的,但其内容却每一句都不是随口的侃侃而谈,早前他们曾因为对她的偏见而多次无视与抵抗她的决策政令,但最后她用事实来证明,她所有的推测与先见都是对的。 所以如今她的话他们倒是会过脑考虑一番,才行决定,而非无脑地拒绝否定。 眼见几番谈论她无形之中便成了主持全局之人,她不怯场,不生硬迟疑,那落落大方又从容不迫的态度,加上令人省神的言谈,本身便足以引起别人的好感,其它人若搁以前那是绝对不理会她的言论,甚至会横加干涉打断,但如今却是忍耐着由她发挥。 相伯先生忽然从她话中捕捉到些内容:“左相留在王城守城,那太傅呢?” 陈白起仍旧站着,或许是因为她这副略显娇小的身板问题,她发言习惯站立,这样所有人都不必费力地探头在后方人群中寻找她了。 她抿唇一笑,嘴角弯弯,面上极快划过一道柔亮的璀璨之光,她不吝于向所有人展示她眼中的志在必得。 “我啊,自然是要去一趟函谷关,亲自会一会这魏国的战神。” 其实在很多年前,她就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了,她要亲自与当世被称为战神的人较量一番,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了,她也算是一尝夙愿。 相伯先生也想起了陈娇娘当初所说的话,她曾说过她想当战神,他便告诉她,战神早已有人。 当初的记忆如今回想起却有了另一种让人会心一笑的甜蜜柔软。 他低头辗然一笑。 他知道,她一直都念念不忘着想要将这战神之名从公子紫皇手中夺过来,眼下有这样一个机会,也难怪她雀雀欲试了。 “亦好,太傅既对本相如此信任有加,那本相便去这一趟便是。”他将此事当众应承了下来。 其它人一下看左、一下看右,脑袋两边摆,看着这两人那莫名默契又和谐的画面,神色无端复杂无语,一时真觉得他们坐在这儿廷议都有些多余了。 反正两人有商有量,一锤定音了,还要他们这些围观群众留在这儿有何意义? —— 另一头,孟尝君并没有参加政事堂的廷议会,不过这会儿也在跟自家的客卿扈从商议着一些事情。 “这陈芮当真有几分本事啊。”孟尝君疏狂披发在暖房饮酒嗤笑着。 下方魏腌摸了摸脑袋,古怪道:“主上,这说这陈芮真是个女子?不是传闻中那修罗八尺的男子?怎么又是一个女子啊。” 孟尝君斜了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 魏腌这人就是个直肠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拧着眉道:“俺们以前也没觉着这姑子能有多大能耐,可这几年倒是一下子多了好几个,你瞧这楚国的陈娇娘,咱们齐国的陈蓉,这一下子又来一个秦国的陈芮,还都给姓陈,还真是怪哉啊。”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主公,非我莫属
孟尝君蓦地挺直了身子,松松垮垮的暗绿蟒袍顺势从他肩膀处滑落稍许,露出大片麦色的结实肌肤,他在外的形象一向是忱于享乐懒散风流,但私底下他时常锻炼体魄健身,是以身体的每一块结实的肌腱都充满了力量感。
“你方才说什么?”
“腌,腌说啥了?”魏腌被主上顷刻严肃凌厉的神色镇住,一时也不知自己方才说的哪一句话引起他这么大反应。
“陈娇娘、陈蓉、陈芮……”
孟尝君忽然脑中一片清明,他终于明白他在“陈芮”身上看到的那种让他偶尔失神的熟悉来源于何处了。
明明相貌、声音、态度都不一样了,但“陈芮”某种时刻的神态表情,眉动声色,总。
他眸色发黯,因不愿意承认他会错认乃至失神这一点,所以潜意识将这种想法给狠狠压制住,不曾对此细想过。
当初“陈蓉”跟“陈焕仙”,这对兄妹身上便有着许多相似映合之处,事后他也曾多次回味出一些古怪蹊跷之处,可如今这个“陈芮”的身上也让他有这种莫名在意的感觉,他不觉得这世上真有这种相似又同姓的人接二连三地出现?
这里面定是有问题的。
一时之间孟尝君倒也不至于猜到这三人其实是一人的这种突破现世想象的真相,但到底在心中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
魏腌见主上意诡深深地念叨起这几个人的名字,其中“陈蓉”他们是知道的,不就是“陈焕仙”那个厉害的妹子嘛,其它几个倒是与他们不相干,只是这三女都挺让人印象深刻的。
“主上,你念她们作甚?”他不懂,挠了挠眉毛,粗气粗气道:“主上莫不是也觉着古怪,俺就纳闷着想过,难不成这姓陈的娘子都较其它姓氏要与众不同些,看这一个比一个厉害的,文武双全,还能当一国太傅。”
黑熊似的大老粗有些心酸,总觉得自个一堂堂丈夫,却混得有些忒令人瞧不上眼。
想当初大谏在时,他们在齐国辅助主上登基为齐王,他一度也水涨船高领了上将军的俸禄,可大谏死后,齐国很快也被便灭了,且被几国很快瓜分了地盘,好在孟尝君这人不似别的国君一样死守王城,非要抱着国家一道灭亡,他早知国祸难挡,私底下早已卷走齐国所有财产,在齐王城被破那日带着一批亲信与精兵逃到了秦国。
他以一笔令人难以拒绝的大价钱在秦国买了一个官位,意暂居于秦庇佑安生,发展根基。
赢稷有意将身负巨产的孟尝君与其兵马纳入秦国,为秦国的霸业添砖加瓦,但偏偏孟尝君这人油滑得紧,每次就像口袋破了个小洞,一点一点地往外掏,既让对方尝到甜头又不至于一下掏定老本。
最后他成功熬死了赢稷,只觉头顶上一座大山被挪走了,他深以为这是一个绝世难得的机会,打算搞一件大事,偏生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太傅陈芮。
孟尝君不打算跟一根筋的魏腌解释心底的想法,话题一转,便眯起邪魅的桃花眸问道:“苏放呢?”
魏腌没想到一下子会被问到苏放,他反应了一下,转过头看向魏冯,魏冯道:“回主上,苏先生又请了几个匠公去挖采金矿区看情况,主上,那个……这一批渔民一直搁放在牛栏棚那边,不送去东湖了?”
养着这么大一群无用的人着实很浪废粮食,若当真用不上,他考虑着还不如干脆都一并卖掉还能挽回些损失。
孟尝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点了点桌面,叩叩的清脆响起:“若陈芮当真有法子解决东湖金矿的难题,那与她合作倒也并非不可。”
如今他倒是有些相信她藏了不少底牌在身上,当初两人立下军令状一事,只怕也在她的算计之中吧。
冯谖此时开口,他道:“听说,她主动请缨要去函谷关。”
下方一个幕僚却不屑地笑道:“无知小儿啊,以为侥幸胜得一次,便开始狂妄无状了,连秦国的左庶长都输了,她一边陲小民难道还能懂布兵施阵打败魏国战神?”
虽然他们都觉得陈芮这一次能够布防及时且成功击退敌军实属厉害,但那只是表现在她个人武力超群,可现下却是两国交战,没有领兵指挥经验的人,贸然参与进这样大规模的战争,简直就是去给人虐菜。
很明显朝中这样想的也大有人在,之前在政事殿廷议会上的朝中大臣心中也是反对,但明面上又不好开口。
毕竟陈芮这时候还担着全咸阳城“救命恩人”的名头,他们思忖着御史大夫是靠不上了,眼下还在卧榻养伤,但即便是他在场那也是立场不明,所以他们委婉地将希望寄托在了左、右相的身上,期待着他们能给太傅大人的痴心妄想来一个当头棒喝。
他们寄予让她明白,这种领兵打仗的事还是交给正儿八经的武将出身,她就别再掺和了。
说实在,如今咸阳城有她守着他们都觉得跟镇了一座佛陀般安心,倘若她走了,他们说不准还得提心吊胆地担心着咸阳城的防围是否足够坚固。
百里沛南果然不负众望出面了,他历来懂得叛逆又聪慧的学生若是直接便一口否决其要做的事情,只结果只会适道其反,所以他换了一种方试,问道:“太傅打算怎么做?”
不等她回答,他又宽严相济道:“如今秦国兵力分散在东部提防楚、赵二国的边境防守,咸阳城中的王城兵力不可调动,甚至还需加重防守四周,你若去函谷关,京师兵不可动,边兵不可调,只剩下未经严格训练的急召地方兵力,在这种情况下,若太傅想靠着一股蛮劲与魏国兵力相冲,只怕不仅会输在兵力悬殊上,更会败在兵贵神速上。”
“想来太傅能意识到北戎不可靠兵力镇压,而是去游说分离,便也是意识到边境处薄弱,提防其余几国发兵兴难而难调遣去函谷关,所以你若要战,只能以目前函谷关现有的兵力作战。太傅,可觉有难处?”
陈白起听他为她分析出要点,也让她更清楚明白目前的战局情势,她了然地颔首,也不妨与他们坦言道:“左相所言,陈芮自当领悟,若无难处,只怕左庶长早已战班师回朝了,又何须我在此处请缨。”
她不意外,不踌躇的自然态度都表明,这些事情她早就考虑清楚了。
百里沛南见此,倒也不再多说些什么,倒是陈白起有话要讲,她道:“其实除了魏国,周王朝旧部也在暗中积蓄力量打算复兴共主的地位,这次咸阳城发生的叛乱与敌军攻城一事与他们密切相关。”
众朝臣蓦然抬头,两眼瞠大,一阵惊哗。
“竟有此事?”
“太傅从何处查来,可有证据说明?”
陈白起想到自己即将要启程前往函谷关,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提前与他们提个醒:“我自证据,但此事稍后再说,眼下还有一事事关重要,那便是王城中潜伏着敌方叛军,而这朝臣中亦有。”
她这话无疑是朝他们投放了一颗巨型炸弹,直让他们心惊肉跳,惶然失措。
方才还闹哄杂乱的声音,一下便噤声安静下来。
他们齐愣愣地瞪向她,好似能从她身上挖掘出什么来似的。
“当然,是谁便暂不说了,省得打草惊蛇。”
她说完,又转头对沛南山长道:“我若上前线,那揪出各方势力的细作,便要靠左相了,将那些从各城逮捕回的商人一一排查,以确保后方无忧。”
她几句话便让众人的心一下忽高一下忽低,好像一下泡进了冰窟一下又拉了上来,他们在她身上好像看到了一个被她攥在手中的大阴谋,若她放手,那便会直接不受控制地炸开,现在他们还能拒绝吗?
众朝臣好像之前坚决反对的心思一下都淡了。
“太傅,当真有信心打退魏军?”一个大臣迟疑地问道。
陈白起并不自负,她道:“若说十全把握自不敢这样保证,但是眼下却好似也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朝中这几年确也损失了不少战将,再加上边关时有摩擦,许多都派守了边疆,如今只盼多些时日修养,培育合适人才,但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事事关重大,太傅从未打过仗,却担此重任,如何信服于众军将士?”又有一个上大夫急色地问道。
现在的他们倒不是一味地想着反对她了,只是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些保证,也或者是想要让她能够说服他们。
“没有哪个将军是一出生便打胜仗的,他们也都是在战场上得到信任的,这是我的第一次战场,他们从内心不信服我,我可以接受,只要他们能够听令行事即可。”
“太傅,这领兵打仗并非儿戏,你可知若是函谷关失守,秦国将面临着何等危险?”
说到底,这些人还是不信她,或者说是她太急了,没有彻底让他们对她改观时,便一次又一次地挑战着他们底线。
即使戴了“国士无双”,影响的也是对她个人形象的评价,而非对她的全部盲目信任。
第二百二十六章 主公,为了你
“既然你们下不了决心,那不妨与我立下一份军令状吧!”陈白起乌黑润亮的桃花眸扫视过前方的一众。
众臣诧然地看向她。
立、立军令状?
她知不知道她在讲什么?!
这还是陈白起从孟尝君身上学来的一招,用未来的风险来赌这一刻的信任,但她向来行事谨慎多虑,也并非全然不顾后果。
陈白起迎着他们一众炯炯加压的目光,黛眉轻扬,吐出的每一字的力道都如同在刻印文书:“我此次赶赴函谷关战场,为三军统帅,若败军一次,便即刻撤返,至此不再干预任何军令,但我若胜一场,希望在座的大臣都将全力信我助我,直到秦军胜利归朝。”
她倒是不怯场,甚至不惜以对赌的方式来堵住悠悠众口。
说实在,若没有前面的一番铺垫,不会有人同意与她立军令状,但如今她给了他们一计有力的担保,一切好似一下有了可以回旋的余地。
“太傅,边关险途,你当真非去不可?”有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其实他们更想问,你这么冒险非得去战场拼死拼活,你图什么啊,你又不是土生土长的老秦人!
但陈白起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因为接下来她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她这么做是为了图什么。
“另则,我若得胜归来,这监国之位,也望诸位守诺应践,拥我而上。”
嘶——
她这番话不可谓不狂妄自大,甚至还坐地起价了!
因为她的连番炮轰,他们脑袋只剩嗡嗡地发懵,诧目乍舌,想说的话都被彻底堵住了。
相伯荀惑在一旁算得上是闲手旁观了吧,他见朝臣被那个小女子摆整得六神无主,想顺从本心,又惴惴不安于她口中情势,想翻脸无情,却又要顾忌于几面情面,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再稍加强势与怀柔,他们算是被她拿捏得死死的了。
要说,成精的朝臣能不知道她心底里打着这方算盘?
不见得,但知道又如何,前头无路,后有追兵,除了给自己一条下坡路走,还真能不管不顾了?
他摇头暗笑不已。
她可真真懂得给他们挖坑啊,瞧这军令,输了她回来继续当太傅,赢了她就升职当监国,拢归两头都是她赚,其它人怎么选都不对。
现在,他也算彻底对她放心了。
以往的她也是聪慧有加,处事精明而通透,但是她并非世外无得道高人或游历寻求救世之策的名士,她不能清高孤傲到完全不同流合污,尤其当她并没有站到顶端,还在下游朝上爬时,太过干净的水终究会被浑浊的河流所污染。
当初在楚国见她一心只为楚沧月谋划计策,他便暗自忧心着她,担心她虽懂人心之阴暗,却将自己撇得太干净,她最终死在孙鞅的阴谋歹毒之上,除了孙鞅本身的私心之外,也是因为看不到她有被同化拉拢的可能。
她的心思藏得太浅了,一心为主自然无错,可一个毫无破绽的忠臣,往往容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游离在外,以一副看穿一切的姿态“冰清玉洁”可不行,她得入世,还得让人知道她在混浊的世间才行。
如今的她很好,时经岁月,她以往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到如今多了些“瑕疵”在外,她凶名在外,又孜孜营权,但偏生关键时刻又能忠悍地护下王城内的所有生灵,如此矛盾又奇特的她,如同完美的神像有了一丝人气,眉目都鲜活了,在别人的眼中,百中奸伪,却仍有一实。
她或许已经摸懂了为官之道。
相信如今的她,已经可以与魏国的战神紫皇一较高低。
——
终于一锤定音后,太傅委任三军统帅要去函谷关打仗这事,该知情的人都知情了。
“你说你,要来件苦差事,还跟人又是苦口婆心又是下军令状的,别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是件什么人人都想争的美差事呢。”
姒姜也不像婆婆妈妈地唠叨这些事,但在卧室给她准理前往边关的随身物件时,还是没忍住抱怨了几句。
陈白起也没有什么贴身奴仆,她不习惯有人侵入她的私密卧居,是以她的起居穿备一向自己处理,连收拾行李这等琐事也不假手于人,自己折叠好要穿的几套衣物打包。
她却觉得这没什么:“危险时常与机遇并存,美不美差,看结果吧。”
“你总有理。”姒姜在桌旁将可能用得上的药罐子码列在一块用布包好。
陈白起笑:“那是因为我说的都在理啊。”
不与她在这种小事上口舌之争,姒姜转过身:“你都安排好了?”
陈白起动作一顿,颔首,她看向他,终于脸上没有了笑意,一脸歉意道:“嗯,人都带走,却又留下你……”
姒姜打断了她,不想让她提这些伤感的话,他白了她一眼:“你这不是留下我,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就算不为了我,你也得为你的主公啊。”
“不对,这句话不该这样说。”她正色地纠正道:“我一定会打败魏军平安回来,就算不为主公,为了你,我也一定要回来的。”
姒姜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好似不相信她会对他说这样的话来。
……就还挺甜的。
陈白起知道自己曾承诺过她,她去哪里都会带上他,可这一次因为赢璟,她又不得不留下他在咸阳城暗中替她守着小主公。
有些话她其实一直藏在心底,有些羞于宣之于口,但方才听了他那番自我贬低不自信的话后,陈白起觉得她应该告诉他。
“你等了我这么些年,还一直替我照顾陈父,这一份情谊我一直都铭记在心底,我身边路过的人很多,但兜兜转转能留下的,已所剩不多了,姒姜,你不必妄自菲薄,从最初相识到如今,我们已经相伴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了,我已不能够想象以后的人生会没有你的存在。”
姒姜不知道她这番话是拿他当一个生死之交的挚友而说的,还是真的被他的真心付出感动而告白。
她的眼神是那样清澈柔美,没有羞赧与风情,但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如温暖的春风吹化了残雪,天上飘来的棉絮一样轻软温柔。
她、她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他脑袋一时之间好像突然被搬空了,什么都思考不了了,但不可否认,他内心此刻是春风驰荡摇春心,他有几分胆怯又喜不自禁地垂下眼睫,面上映着桃花瓣娇嫣的红霞,心跳得很快,有种快要冲破喉咙的错觉。
“我……”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主公,你还有我
他已经辨别不清楚是他理解的那种意思,还是自作多情了,但无论哪一种,他都想趁着现在告诉她,他一直藏在心中的炙热感情。
他紧张到汗湿的手心紧了紧,正准备一鼓作气将事情问清楚,却听到她忽然间问道。
“姒四呢?”
这三字发问如同一股极北寒风吹过冰岗山川,令姒姜暖春的面上荡漾激动一僵,血色也在提到这个名字时而褪散尽。
陈白起看了一眼他骤变的神色,她眼底有着不忍,却还是硬着心肠将要说的说下去:“这一次我们重逢,你却一次都没有在我面前提及过他,稽婴那边几次遭遇危机,我也没有看到过他出面,我便猜到或许是他出事了,但我一直没问,只是担心你……”
听完她说的话,他似想扯出一抹无所谓的淡然的笑容,但勉强了几下都做不到,最后丧气垂下了肩,苦笑道:“……也没什么不能提的,他没事,至少人还活着。”
姒四一意孤行非要留在稽婴身边当死士,这些年来他出生入死多次,姒姜怎么劝都劝不住他,在秦国率兵攻打齐国时,他在一次任务中遇上劲敌负了重伤。
稽婴倒也费了心思专程求来相伯荀惑替他医治伤势,可命是保住了,但武功尽废,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几度寻死。
姒姜当时既痛心亦感自责,他向姒四多次保证自己一定会找到办法来医治他,让他恢复如初。
但姒四却好似丧失了一切信心,他日日冷白着一张脸,如同幽灵一般失魂呆然地躺着,对他的任何劝慰都充耳不闻,甚至有时候见到他还会歇斯底里折磨自己。
姒姜知道,他一直都排斥他这个兄长,在“陈娇娘”死后,甚至是恨他、怨他,如今他又受此重创,只怕更是不愿意见到他。
他心中苦涩不已,也不敢去刺激他,是以并没有陪伴在他身边。
却不想,某一日,姒四失踪了。
他独自一人离开了秦国,至此不知所踪。
他只留了一支竹简——不必追来,我不会再自寻短见,但姒四只愿此生,与兄长你……永不复见。
当姒姜拿起这支竹简、看清他留给自己的内容时,指尖节掐得泛白,他神色好似大病一场似的怆然,眼角湿润,迷惘失神的双眸显出内心的哀痛。
他当真走得如此决绝?
……姒姜此时清晰的知道,他连在这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都失去了。
从今往后,他真的只剩下孤独一人了……
回想起当初被抛下、如同掉入深潭一样万念俱灰一般的感受,姒姜垂下眼,睫毛如朦胧细雨打湿般哀哀脆弱地覆下。
他道:“他走了,并与我彻底断绝了关系。”
这一句话,他说得很冷淡,却每一个字好似都透着酸苦。
陈白起听后只觉胸口窒闷,她不知具体内情,但她看懂了他内心,她对他斩钉截铁道:“你还有我。”
姒姜一震,蓦地抬眸,眼中压抑的神色如同一抹灰蓝色的光,戚戚切切地照耀在雪地之上,带着忧郁又期盼的神色。
她握住他冰凉的手,有些心疼于他对姒四的强烈反应,她还记得,他灭国之后痛失所以亲人,唯剩下姒四一个弟弟,他虽从不将这种在意表现在嘴上,但那平淡下的执拗却表现在他对姒四的永不放弃。
他是如此渴望亲情温暖,天大地大,却没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他这么多年来漂泊无依,如无根的浮萍,身无所居,心无所依,当独自一人待在特别安静的黑暗中,这种感受有时候会让人感觉到呼吸困难,心乱如麻,有种快被逼疯了似的错觉。
姒姜一直渴望着能够拥有一个人,也渴望着能够被人拥有。
陈白起像是看穿他心底的一切惶恐与不安,她坚定道:“你还有我,我今后会是你的知己、好友、亲人,还有陈父、郢衣、巫大哥他们,你并不孤独的,姒姜……”她喊着他的名字,放低了声音,好似怕吓着他一样的轻柔道:“你别怕,你永远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晶莹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落面颊。
他内心的不安、绞痛,疲倦了的伤心,好似都在她童话一般的叙述中慢慢地融化了。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处,冰冷的液体很快便打湿了她的立领处。
“……我可以亲亲你吗?”
他沙哑着哽咽的细碎声音在问她。
哈?
这好似在讲正经事吧,他怎么能想做这么不正经的事?
他不等她回答,便蜷起食指勾抬起她的细腻下巴,轻轻地在上面吻了一下,不带任何**,就像是两只正在玩耍的幼兽亲昵的举动,温情不已。
陈白起一怔,觉得自己好似误会了他,一时迟疑着并没有推开他。
但下一秒,姒姜水媚清纯的狐狸眸中却极快地划过一道狡黠,然后一下便含住了她的下唇,舌尖一舔,翘开了条缝隙,便直趋入内。
唔——
陈白起:槽,大意了!
——
冬末,乍暖还寒,天微凉,蒙蒙亮,天边混混沌沌着几颗朦胧的星子,天即将破晓。
出城约二十里距离的城郊长岭坡,一队骑兵飞奔的人马踏着湿润的干草地,风驰电掣地赶上一辆青铜轺车的队伍。
吁——
柏柳树下,晨风绻绻,骑队勒马停下,马蹄踩踏的声音如雨点清脆,而前方赶路的车队认出来人,都停了下来。
马上下来不少人,其中左、右相与他们的随从,连稽婴也赶过来了。
陈白起从轺车上下来,她看见他们,难掩开怀,意外又风趣道:“陈芮还真是荣幸啊,这么些个大人物赶来与我送行。”
相伯荀惑取下头上沾着湿露的帷帽,一张日月都黯然失色的容颜,他朝她相视而笑,他让南烛取来酒与陶碗,一一倒上分给他们。
他此刻眼中并无暧昧柔情,而是以一朝右相的身份与他郑重送行:“太傅,一路珍重,务必全胜归来!”
其它人都一并举起掏碗,众口同声道:“太傅,千万珍重,定要全胜归来!”
陈白起是打算潜夜赶路到函谷关,也没有通知任何人前来送行,却不想这都出城几十里路了,他们还是赶了来,只为送她这一程。
这份心情,她自当领情,与他们感激一笑,她双手举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诸位送我情,此番相送以酒定约,陈芮定不负重托。”
他们一同仰首一饮而尽,豪气又恣意。
“我这里有几本藏书……”百里沛南到底顾忌着不能在人前失态,便站在了能够忍耐的范围与陈白起拉开了距离,他让陈牧取来一个长方木匣子,匣子没有盖上,可见里面装着几卷册简,简面有落笔朱砂色扉页,他打算让她在赶路期间读阅一番前圣武将的策谋之计,权当临时抱抱佛脚。
这是他对她的祝愿,读圣贤之书,凯旋而归。
陈白起一见陈牧捧来的那个木匣子,扫过一眼,她便心中有数了,真不愧是当山长的人,这是在给她送“知识”来了。
出于不想让他觉得她目不识丁的心态,陈白起低眉顺目道:“左相费心了,这些书陈芮都读过。”
百里沛南闻言一怔,他似用很费解又缓慢的语调问道。
“你读过?”
嗯?
这反应好似哪里不对啊?
陈白起立即反应到或许哪里有些不对劲,她暗压住眼底神色,伸手从陈牧手中将木匣子接过:“陈芮方才随意一眼,只觉这册简的启封名有那么几分熟悉的样子。”
似没听到她模棱两可的辩解,百里沛南阗静又若有所思地将话讲完:“这是樾麓书院的藏书,除特定亲传弟子外,从不外传。”
陈白起手臂顿时一麻。
她哪知道这简册有这等来历,想当初她水涨船高,当了山长的亲授弟子,她在书院内看书从未有任何禁制,还不是满院的藏书想看便看了,全都对她开放,是以她并没有意识到藏书中哪一部分是有特殊性质的存在,倘若真如山长所言,这藏书她一介外人便“不该”读过了……
陈白起装作若无其事地向内瞧上几眼,便一脸不好意思道:“看岔眼了,这等樾麓书院的珍贵藏书,我哪有机会品读。左相对陈芮的拳拳之意,临别赠书弥足珍贵,陈芮便却之不恭,在此多谢左相了。”
她将木匣交给随从,便向他下揖。
百里沛南施然优雅还以一礼。
“我便不如左相那般送礼文雅了。”稽婴此时不阴不阳地出声。
他的伤势还没有好全,面色仍带着几分青白病气,若论两人私底下有什么深厚交情,那好似也真没有,但他却肯带着伤跑这一趟来送行,也不知道他图什么。
他让人送来两大提篮的秦国特色熟食,还有几大藤箩筐的熏制干肉,还有些新鲜瓜果、榛、枸。
这一堆全都是好吃的。
陈白起难得看傻了眼。
他送的礼,还真够接地气的。
“边关清苦,能吃饱已算幸运,这些你带在路上能多吃便多吃些,否则打起仗了,废寝忘食便是常事了。”似不满她这副弱不禁风的身板,稽婴摇头啧道,依旧一脸不与她与处的模样。
这人怎么回事?
陈白起怪异地盯着他。
一脸傲娇地做着讨好她的事,他莫不是有精分吧?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主公,还作不作数
陈白起本因过往便对他心有嫌隙,只是她并非一个只看重私怨暗垢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她还是拎得清态度,近日里稽婴虽嘴上一直讨人嫌,但私底下却是对她多有维护,无论他是因为何种缘由,总归安份守纪没有挡她的道、绊她的脚,这于她而言便已是足够了。
眼下,他还特意精心准备了吃食、赶了几十里路追着给她送来,物轻情意重,倒是让她对他的那种偏恶感官排斥淡了几分。
她施下一礼,态度温良谦顺,好似道别友人一般:“陈芮多谢御史了。”
她此番行程很紧,需要顾虑、布置的事情繁多,一时倒是忽略了自身需求,如今他算是替她准备周道了。
稽婴偏了偏身,颦眉怒睨她,似不愿受她这般礼遇。
“你……”他抿了抿嘴角,别扭着阴郁的俊脸,还想与她话别,却看到侧边的相伯荀惑越身过他,抬步走近陈芮时,声音便哽于喉中,紧攥起拳头,表情有几分茫怔隐忍。
冰雪林中,春寒蓼萧,仿佛连流逝的时间都被冻得缓慢了几分,相伯荀惑见她匆忙下车时没有披上裘衣,春衣单薄,便解下身上尤带余温莲香的披风盖在了她的肩头。
陈白起顺势抬头,看到他完美线条流畅的下颌。
他的披风覆在她娇小的身上,倒是拖长了一截缀在地上,青年与少女之间的微妙气氛,让雾锁长坡都多了一片桃李芬芳的天然春意。
“临别前,你可有话,与我说?”他弯着气色甚好的桃粉色唇瓣,低下头柔声问着她。
他的眼眸如春风乍起,深红浅粉的桃花相竞开放,雪白的君花转盛,收尽的春光与潋滟,那里面铺阵开来的繁英邈乱,想是要将她拽入迷失在他的瞳孔之中。
轺车内侧坐的谢郢衣拽着一角的蒙帘,狭窄的视野内他准确无疑地看到前方靠得极近的两人,青年的柔情蜜意与女子的默许亲近,令他面色一度泛冷苍白,他指尖紧攥着,一时也不是心口涌上的是酸意更甚还是嫉妒暴戾更多。
巫长庭从在另一边,他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但只消瞄一眼谢少主的表情便知道定是一副“郎情妾意”的刺激画面,他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心想宽慰两句,又想到依他们圣主的身份,以后这种事只怕少不得得经常撞见,于是便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什么事情习惯了就好了,嗳……
但他也知道,若是别的什么人或许谢少主还不会如此控制不住情绪,但就这个秦国右相俨然成了谢少主心底过不去的那个坎……
当初相伯荀惑耍心计逼得谢郢衣当众否认了他与她的婚约关系,这件事究竟在他心底埋下了何等的因果他也不清楚,而如今他失了理直气壮的身份站在她身边挡去这些“狂蜂乱蝶”,也难怪每一次谢郢衣见到相伯荀惑都是这般恨得牙痒痒的。
陈白起与相伯先生离得近,也是看清楚了他如今的模样。
以前总是一副病怏怏的病娇先生,如今倒是如枯腐树枝长嫩芽,他不再受那病痛与短命的绝望折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自此焕然一新了。
他不记得她曾经为他做了些什么,她也不必他记得,她要的不过就是他能够像现在一样,拥有一副健康无忧的体魄去完成他的抱负与理想。
“先生,你现在这样,真的很好。”她有感而发。
相伯荀惑睫羽柔敛,静静地看着她,他心底有几分冲动想要触碰她那双星罗辰亮的眼眸,那里面好似有他一直想要追询的答案。
她顿了一下,然后道:“你当初为了我而破誓,我一直心存愧疚。”
“白起啊……”
他双眸忠诚地看着她笑着,双唇轻轻地阖动了一下,无声地唤着她真正的名字。
陈白起看懂了他喊的字,她亦笑了起来:“我们虽则不是在同一处战场,但却是为了同一个目标在并肩作战着,先生,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出现任何意外,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伤,也不要……”
他伸手捧起了没有防备她的小脸,一双柔荑修长白皙,袖口处绣着淡雅的兰花更是衬得他削葱的十指,让她的话就此嘎然而止。
他的手心温暖,而她的面颊经晨风吹得冰凉,这一温一凉触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是谁感染了谁的温度。
相伯荀惑这人向来不循俗礼,所以他行事讲话一向不顾忌别人的视线,哪怕这周围等着那么多人在看着,但他眼中只有手心捧着的那个小人儿。
“别再对我讲那些话了,如果你不想我在这种场合做下一些超出界限的事的话。”
他轻轻地吐息着,声音又柔又腻,像黏软又缠绻的甜糖含在唇舌间,他眼睫微眯,瞳仁泛着珠玉般的光滑。
陈白起暗吸一口气,想扯下那越来越烫在她面上的手,却又听他道:“陈芮,你可知我曾遗忘了一些事情,我时常会很茫然,因为那捉摸不透的空虚感一直都在,我想劝服自己不必在意,可我办不到,因为哪怕我忘了,我仍能够察觉到它或许对我而言意义非凡……”
“我不是一个喜欢逃避的人,所以我一直试探找回它,直到重遇到你,我的心便好似失控地起伏不定,它想喜便喜,想悲便悲,只要与你有关的事,它便不受我的控制,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你曾对它做了什么?”
他微含笑意,腰间玉蝉络子轻盈,随着一点风而慢慢舞动。
陈白起动作一滞,他的记忆是被她封印了起来,他应当什么都记不起来才是。
她摸不准他对她讲这些话是诉情还是试探,因此没开腔,一直谨慎缄默着。
他有意抬起她的脸,让她的眼睛能让他好好地看清,他睫毛纤长而浓密,蒲扇一般微微翘起,比起女子天生柔美有过之而无不及:“总觉得失忆这件事情很重要,可却怎么也都想不起来,你可能告诉我,它是否与你有关吗?”
“这等事发生在陈芮来秦之前,自是不知……”
陈白起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相伯荀惑何等人物,细致有意观察了她这么久,她哪怕只是一丝细微的变化,他都能够尽收眼底。
他并不在乎她的否认,他起卦卜算的结果早已替他在死地寻回了她,她的否认他根本听不进去。
“我的脑子虽然记不清了,可我的心,却时常会莫名地悸动抽痛,好似它在提醒我要记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知道先生这人啊,最是害痛怕死之人,我不想让它再痛了,只是我别无它法,它只在碰到你时才如此反常,你说想它痊愈是否只有完全得到你才行……”
陈白起见他越说越离谱,顾不得别人打量过来的各种异样眼神,快速打断:“不是,先生这都是臆想,你这或许只是普通的心悸,与身体的劳累……”
“白起……”他蓦然凑近她耳边,盯着她那白嫩又细腻的耳垂软肉,有种冲动想要纳入唇齿间啮磨吞含,他眸色黯了黯,克制而动情地气音问道:“你当初予我承诺过的事,还作不作数?”
他的声音几乎小到不可闻,但他知道她耳力惊人,一定是听清楚了。
承诺?
她稍一回想,脑中蓦地便响起一道声切而力铮的声音。
“陈三非强人所难,陈三猜测先生如此坚持不肯下山,定然有其理由,倘若此次下山一事,若关于先生生死,若关于先生大义,无论将产生任何一样过错或者代价,陈三起誓,愿一同替先生承担!”
当初,她的确承诺过他的。
作不作数?
她没有抗拒与推脱,一口果断应承道:“自然是作数的。”
她说过,当初的事无论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她都会为他负责,这个誓言永远不变。
得她亲口应承,相伯荀惑将一口气深纳入喉腹之中,再以一种极力克制的缓慢速度吐息出来。
他放开了她,并且还后退一步,与她拉开了先前那亲密无间的距离。
他知道她误会了那个“代价”,但没有关系,以后他会亲自告诉她,她要负责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陈三,我会等你回来。”
不再是官令辞行,也不是“本相”自称,这代表是他相伯荀惑个人情感,他盼着她归来。
“再会。”
陈白起踏上轺车,最后一拱,向前来送行的一众谢辞,然后乘车辚辚而去。
青荧陵陂麦,窈窕桃李花,相伯荀惑一等人遥望着渐行渐远的青铜轺车与那一队轻便简装的队伍,各人神情都缄默而入神,蒙蒙光泽披散了晨起的雾意,与她乘座的车一并消失在了眼中。
稽婴收回视线,他这才发觉自己竟跟个傻子似的陪着百里沛南与相伯荀惑二人一块儿在原处站了这么久。
他本就受伤失血虚弱,在没有蔽风的外面待久了,经晨起的寒湿一浸骨,只觉身体每一处都冰冷,脸上更是面青唇白。
但一想及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只觉胸口气闷,他没忍住冷淡又警诫道:“右相,你过了,陈芮如今是秦国太傅,你不该与她有超越同僚间的情谊的感情。”
相伯荀惑自敢做,便不怕他拿着这个由头来借题发挥。
“稽婴,口是心非是否会让你更舒坦一些?”他依旧含笑而无害,但眼神却是那般敏锐,仿佛一下便将稽婴的内心深处的隐秘看穿。
稽婴脸色一沉,心跳却失了频率:“你此话何意?”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主公,先锋军被困
百里沛南也受了寒风感觉喉中不适,他拢了拢御寒的南鹤青松绉绸银鼠披风,掩唇轻声地咳了几下,暗哑着湿润的嗓音道:“城中还有要事处理,你们若要聊下去,那本相便先前回城了。”
两人正斗着法,暗涌在浮冰之下蠢蠢欲动。
他们几乎同时看向了他。
而被看的人镇定自若,沐风而温雅、芝兰玉树,他见相伯荀惑一身深衣长袍,对襟收腰宽袖鼓风而猎猎,他御寒挡风的披风给了“陈芮”,此刻看着倒略显单薄,倒是善意劝了一句:“右相沉珂治愈不久,且到底还是不比当年身子骨的强健凛然,还是早些回去吧。”
相伯敛羽撇向他一眼,眼神一丝不染尘埃如同冰下溪水,闻言扯动了一下嘴角。
稽婴也不管左相是真心还是故意这么讲的,他立即打蛇顺棍上,假意关切道:“左相所言极是,要不要让我的属下借一件裘衣给右相挡挡风,毕竟比起太傅跟她那个相近年岁的俊秀无匹的随伴,你到底也不年轻了,一个稍不注意只怕会生病了。”
相伯荀惑哪能听不懂他着明着埋汰暗着诋毁的言辞,他虽心中也介意年岁差距这道槛,但却不会被别人看出情绪。
“我倘若病了,也是甘之如饴,毕竟还有人值得我如此真诚付出,倒是你们两位啊,也是差不几岁数的人了,一个穿得倒是厚实,却禁不住干躁的寒风一吹便咳嗽着,一个呢受了些伤便面青苍白,我看更是得多注意一下身体了,毕竟……”
他叹息地摇了摇头,好似在真心地替他们忧愁一般:“身边连个心心相印、能知冷知热心疼的人都没有。”
这是来自于有对象的人在藐视着两只单身狗。
感觉胸口会心一击的稽婴额角涨起,咬了咬牙。
讲得他好像有一样似的!
他凭什么认为“陈芮”一定会接纳他?!
百里沛南虽也觉刺耳,却没什么外露表情,他的修养与涵养向来得人敬重,他不经由地想起了“陈芮”,每一次一想到他身上便会习惯性地发烫,这或许是一种身体的反射条件,但由于她走远了,这种烫没有了过度炙热的痛意,倒是反而留下了让人舒适的怀念暖意。
稽婴心底莫名一直憋着一股闷劲,他向来最会衡量度事,绝不会故意与相伯这等心眼比针更小的谋略家耍口舌,但现在却咽不下这口气,故意茶里茶气道歉道:“右相也不必动气,倒是我不该提这一茬的,我这话也并非是指你年岁大了,只是见了太傅这等青葱年纪,总会感叹岁月不留人啊。”
相伯荀惑段数多高,他可不吃对方这一套,直接坦诚道:“还请左相跟御史见谅,某这年岁大了的确会对这方面有些敏感尖锐,你们在我面前提提便也罢了,若是不识趣跑到太傅面前提……”
他顿了一下,笑得美妙如同绽放的白净纯澈的菩提花一般,眸光危险溱暗:“我便真的要动气了。”
他若动气,那这事可不就是随便歉意几句便能过得去了,他虽习惯以韬光养晦的面具待人处事,但也不吝向外展示他的阴暗毒辣手段。
稽婴闻言神色一僵。
而百里沛南则漠冷下面容。
两人的表情一时都不算好。
这人历来两副面孔,也不知“陈芮”是否见过他这善刀而藏的一面!
——
函谷关
巍峨龙关前方传来两军对战的嗡嗡号角,一长两知,这是冲锋进攻的号声,这段时日双方一度连番约战,敌我以疲惫战连番攻击,关中一日都不曾安宁过,就如同苍穹之上那弥漫不散的阴霾覆罩。
牛皮缝制的厚实帐篷内,身受重伤的左庶长裸着结实宽厚的上身,缠着染血的白布,他不顾军医跟副官的阻挠,非得走到高处亲眼目睹时下战况,这时,他听到有人从侧梯噔噔地跑上,恨不得一步作二步踩。
“将军,我等前发的斥侯军被引入渭河下游,千人围困,情况危机!”
左庶长气极:“何人派去的!”
“是都尉虚一卢。”
“简直胡闹!”他气喘如牛,蒲扇大掌拍在石块上,两眼都布满了红血丝:“派区区一支斥侯便能知敌方情况?要知,对方可是魏国战神啊!这种小把戏,只是让他们白白送上去给人添人头罢了!”
他颓废地长叹一声。
“还有一事,国府下令了军令,太傅即将前往函谷关暂代统帅一职。”
左庶长与旁边的上将军对视一眼,眼中都有着对此事的震惊与荒谬。
太傅?!
那个身量不足他们胸膛,一条腿还没有他们胳膊粗的娇弱少女。
就算她武功高强又如何,难不成她天真的以为随便一介武夫都能担当得起指挥三军的重担?!
国府的左相右相还有御史九卿他们都疯了吗?这种关于国家存亡的大事竟也由得她前来胡闹!
——
另一头
一千余人集结在渭河下游,此处的河道已是变得浅窄,两岸的青山可见,此处便是秦军斥侯暂歇之地,他们一路寻小道,走偏路,已探知了敌军的营地方位,此番有意冒险为秦军博一把优势。
参与这次行动的人都将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不畏生死,只愿自己的热血洒地可以给前线造成一定影响,他们连夜赶路,不食不喝,便是连一秒都不愿意耽误军机。
但他们也不敢冒进,毕竟行军打仗多年,该有的危机判断还是有的,刚过渭河他们便察觉到不对,因为渭河的浅滩河道的清澈水流变得浑浊,周边的石子草坪有大小不等的泥印,很新鲜,像是不久前才被人踩踏过一遍。
再加上本能的危机感让他们停止了前行,巡目四周,感觉四周浮动的寒冷空气越来越逼仄,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们谨慎地摆了一个圆阵对河防守着,一边后退着。
但这种程度的防线并不能够阻挡魏军的铁骑,果然他们的猜测没有错,这处有埋伏,他们从躲藏的山石与河道的山道那边迅速涌出,没有多余的吼喊声,就像训练有素的杀军直接越过浅河滩,便冲杀进秦军斥侯队伍中。
秦军一惊,那一刻头皮都炸开了。
“快!报讯吹角——”
“呜呜——”
第二百三十章 主公,主公,鹿原暴乱(一)
所有的兵马都集合在一起全力抵抗对方的包抄,但他们内心深处知道这一趟的探路或许是有去无回了。
那些扬着紫色的“魏”字大纛旗就像是压倒他们心底的最后一根茅草,思及前后只觉魏军太过于狡猾了,在他们的必经之地早早就设下埋伏,令他们疏于防备之后,再风驰电掣地发起猛攻。
前后都无险地可躲藏退避,一般而言斥候步兵着重于轻便速度,战力是公认的弱,但身下马匹倒是匹配的西域良驹,然魏军为提防他等趁乱逃跑,首先便是用精湛马技侧翻于马腹之上,用厚实锋利的镰刀将斥候兵胯下细长的马腿砍折。
嘶——
披甲的精壮战马被狠然砍断掉一条腿,自然是平衡不稳,它摆动长颈余下三条腿弯折俯冲倒地,直直撞入泥土中,长嘶惨鸣,惊耳发麻。
斥候见来势汹汹的魏军,明知不敌但这种时候却也是无路可退了,唯有殊死一博,偏这时,远处青山孤峰处传来一阵规模不小的飞扬马蹄声,似有一队什么人赶冲了过来——
——
天色暮霭,渭河畔传来了暴躁不安的马匹打鸣,十几个穿着灰狼皮斗篷的人急促骑马赶至出事地点。
看到河岸两边留下的尸体,已引来周边林间猛兽前来的啃食,只是被突出其来的马蹄声给惊走,浅滩倒映着群峰的河水已是浑浊一片,暗红色的血一股一股地流入河中,一路浸染到下游,由深到浅。
“全都死了!”
他们怔然看着血流成河的面画。
一道修长冷峻的身影翻马下地,他似有怒懑在心,斥责道:“我让你们在军中好好地盯着虚一卢的一举一动,你们便是这么盯的?”
其余的人都下马而立,见前方之人发怒,他们身躯受不住地抖了一下,连忙跪地:“这些时日,他一直不曾做出什么有害防碍军机之事,这一次派遣斥侯出关探兵也实属合理,我、我等……”
男子摆了摆手,让他们噤声,不必再言了。
虚一卢这人城府极深,他或许早就知道军中有监视他的探子,所以他始终不曾露出一丝马脚,这一次他虽害得千名斥候被敌军所歼,但也事出有因,他想圆话也圆得过去。
“这只是开始……他一定还有下一步计划!”男子没看明白这虚一卢这么做究竟有何目的,他并不相信虚一卢如此目光短浅,派一千斥侯出关只为令他们出来送死。
有人忧心:“怎么办,若这事被圣主知道了……”
男子冷然打断:“圣主最迟明早便会到达函谷关,你们最好牢牢地看管住虚一卢,无论他做任何事都必须及时汇报!”
“喏!”
——
关内鹿原的虎氏十一村,一支乔装成普通农汉的队伍趁夜打散奔赴了这十一个村落,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背着囊鼓的一个大包袱,凹凸不平,那沉澱澱的重量几乎能压垮一躯壮实的青年背脊。
进了村子,他们便低调地钻入了农户家中,避免引人别人的注意,天黑仍不点灯,一切秘密在暗中行事。
“东西都搬齐回了?”
“放心,族长,一切都弄好了。”
“善!吾等起义投奔便在此一举了,待成大事前定不可心慈手软!定要依计行事,尔等可记住?”
“为吾族大义,万事不可辞!”
——
陈白起这边正赶路,忽然便收到系统的任务发布。
叮——
系统:支线任务——鹿原暴乱(一)函谷关不远十里的乡镇将发生一次重大伤亡的暴乱,请即刻前往阻止,接受/拒绝?
叮——
系统:主线任务——秦军斥侯遭多方敌军战杀掳绑,请尽快前往北边魏营救出余下部队,接受/拒绝?
陈白起本还睡意昏溃,接连收到二个系统任务,便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细细分析一番,倒是线索太少得不出什么头绪,但她凭本能意识察觉,这两件事情都非同寻常,这当头她必须从粗中看细,宁可将小事化大,亦不可忽略一些星星之火。
她叫停下车队,并取出半面“虎符”交给巫长庭保管,她道:“你先带队前往函谷关安置待候,我有事需得先去鹿原一趟。”
巫长庭见她忽地来了主意,倒是想询问清楚是何要事,但见她神色讳莫如深,便也不多问,而是顺从地伸手接过。
“圣主,此趟何时归?”
陈白起考虑了一下,估摸着:“最多不超三日,快的话明日晚间亦可抵达函谷关。”
“那我陪你一道去吧。”谢郢衣拉住她道。
她去哪里,谢郢衣只想陪着她去。
陈白起这次倒也没有拒绝:“也好,郢衣随我一道吧。”
谢郢衣得她应允一道,面上紧张忐忑的情绪一松,他召来了鲲鹏为骑,两人御飞而去。
——
鹿原此季正值农耕之时,田畴比邻处农汉栽种,人与牛、马在田间频繁活动,板桥流水,一副田园自在的山水风光,偏这种平和安静的氛围被一声急喊声打破,这时从县城那方挥汗如雨地奔跑了过来:“都别忙啦,赶紧回去看看,氏族杀人了!”
什么?!
“你在喊什么鬼话,城中的县令与县兵,何人敢放肆!”有人从田里急怒地爬上来。
别的人停杵僵硬,似难以置信。
见他们不信,那喊话的人急得的团团转,他一拍大腿:“哎呀,他们连县令都杀了,还有什么不敢的呀!”
他们轰然变了脸色。
这可是一件骇人耸闻的大事啊,他们连忙扔下手头上的农活,赶紧抄起家伙什朝县里赶。
鹿原有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堡,这便是郫县,这县里大约居住着几姓大家族跟一部分杂姓人,其中便有一支戎狄贵族——虎氏,历书上记载着,百年前戎狄霍乱,在秦国将其收服之后便将其上层贵族迁至关中,与老秦人杂居,而百年来虎氏由一村,落成了十一村,也算是暗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眼下这所谓的“氏族”指的便是他们,因为其它秦人氏族都会加上一个贵姓,而只有戎狄族他们心中不屑,口中亦不敬地拿氏族来相称。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主公,鹿原暴乱(二)
要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一致愤怒的便是这戎族贼心不死,又打算趁乱兴事。
要说郫县的当地武装亦不算弱,虽说壮年都从军征战去了,但好歹县令处亦有千名地方兵马可调,但坏就坏在也不知虎族打哪里弄来了一批精良的武器,那全都是杀伤力极大的青铜铁器,一般非正规军都不可匹戴,可如今他们这些平民却暗地里违法购置了如此大最的兵器,想来怕早有阴谋地开始造乱起事。
他们有计划地先将县府内外围困起来,杀了主首的县令,烧毁了府衙后,便一边抓拿起县中的老幼妇孺来威胁县军,一边则毫不留情地斩杀县乡中反抗的青年壮汉。
这次鹿原的本地大氏族立即集合了私扈农兵,全都集中在了郫县,但民间势力鲜少有全副武装的武具,哪怕一腔热血甘于拼命,但如此一旦交上手来,也只能拿着猎刀、木棒、石锤,锄头等笨重的锐器来对抗。
数千人的喊杀声从空无一人的凌乱西街涌冲入,对方交战肉搏,拼的倒不是军队那般手起刀落的干净利落,而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扑喊打杀,虎族毕竟是一支骁勇善战的民族血统,哪怕人数稍寡,但这一次他们手上有兵器,鹿原的大氏族哪怕联合起来都被打得一直节节败退着。
楠氏族长被护着靠墙遮掩,又急又气道:“快,快去找县令请求增兵!”
“县令已被这群狗养的贼子给杀了!”有人恨声回答道。
“什么?!”
收到消息便前来阻杀的几大氏族闻言都刷地一下灰青了脸。
“那现下……该如何是好?”
他们见前方虎氏族长带着一群猛狮凶虎一般的队伍,举着刀骑着马气势汹汹而来,他们的身后映出一片火光泛红,如同血染一般的凄厉扭曲。
“既无退路,吾等老秦人亦非贪生怕死之徒,便与这群直娘贼拼个生死,哪怕敌不过,死也要带一个下去!”
——
“鹿原具体在何处?”
谢郢衣无法运功御寒,唯有攥紧斗篷的紫青绒毛帽檐,减少高空的冷冽寒风侵体,薄雾白色的风吹起他遗落在外面的青丝飘逸,他身上的白玉缎氅衣与衣角的金纹蝴蝶都猎猎扬起,如淡雾胧月的绢纱,似真似幻。
陈白起正在打开系统的“区域地图”寻找绿标任务点,在测算出了准确位置,然后她便指挥着方位,与鲲鹏配合默契地前往抵达。
这时,她才回谢郢衣:“应当不远了。”
知道高空的气温谢郢衣不适应,陈白起一直牵着他的一只手,两人手掌相握,看起来就像一对亲密无间的相爱之人指缝相扣。
一开始谢郢衣耳尖的赧红一直没有褪去,但时间久了内心的羞涩淡去了不少,倒是一种让人不舍得放手的缱绻萦绕在心中,很温,很柔,很细致,好似在他们牵手那一刹那,便在他们之间不断地蔓延传递。
实则,陈白起是一直在给他渡着巫力,让他不至于被寒意冻僵了。
但即使这样,谢郢衣还是感觉到有些冷意像无孔不入的湖水钻入他的皮肤,他唇色不复温暖时的水色,而是淡淡的青白,身体虽冷,但心却不冷,反而很烫。
“危不危险?”
谢郢衣紧了紧手,秋水一般秀眸带着专注与被掩藏很深的迷恋。
陈白起保守估计道:“若无意外的话,应当不算危险。”
不过是群殴,一对千数暴乱之人,她暗忖着,这再难也比不上跟白马子啻打上一架所耗费的精力。
谢郢衣一向信她,见她从容平静,便也不疑有它。
越过一片草黄不接的田野与清澈潺潺的渠坝,远处便用土夯筑的呈长方形的城墙,是再后面则是郫县……
“陈芮!”谢郢衣视线朝下忽地惊叫一声。
陈白起顺势看过去,却见的街巷内人头攒拥,几百人乃至上千人混战在一起,下方杂乱的凄厉哭闹、怪叫尖鸣、怒吼混成一起恶斗血腥场面,隔着这么远一段距离都能清晰听到。
陈白起看暴乱已经开始了,眸色一凝,便掉转头对谢郢衣速道:“郢衣,下面太混乱了,你便别下去,先与鲲鹏找个地方等着我,放心,我会找到你的。”
谢郢衣这时候脑子有些懵怔,这、这下面哪是她口中那样轻描淡写的“不算危险”啊!
他见她要抽手离开,反射性一握:“你、你就这么跳下去?”
这可是离地十几丈的高度啊。
他话堪堪说完,却不想陈白起虽长得娇小,但她若不愿便如一根定海神针似的他是完全拉不住的,反而因为受力作用而上前一踉跄,陈白起这边刚好一回头,两人的脸便贴上了,直接眼对眼,鼻触鼻,还有唇……印唇。
这是一个不在计算之中、十分意外的的吻。
谢郢衣眼眸瞠大,一副回不过神的样子,反倒是陈白起顿了一下,一副不过是意外一般冷静地转过脸:“别担心。”
她婉转悠扬的声音似那条亘古不变的河流,一缕一缕地高处倾斜下来。
风吹过来,把“水”吹成轻雾洒在了他的脸上,凉丝丝的,让火热的他身躯轻颤。
不,不是风凉,而是他的脸都快烫熟了。
“放手。”
她果断,却又温婉柔和道。
谢郢衣的脑子还没有彻底从这一场意外中清醒过来,身体已本能地不舍地紧攥住了她,甚至还想朝她靠得更近一些……
好像打算……要抵死缠绵下去。
但下一刻,神智瞬间回笼,他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冲击,如同受惊一般地迅速松开了手。
“我、我……”他眼睫凌乱地眨动,局促不安着不知该怎么向她解释。
但陈白起却一心挂念着下方的暴乱任务,没能体会出他这番复杂的思春少男心思,清啸一声,浅色罗袍缭姿,紫兰淡雅而翩翩开满双袖,直接一跃而下。
而鲲鹏得令则一个翻转急驰而去,谢郢衣的手与眼,一下失去了陈白起,神色怅然若失,没有了那个一直在身边温暖他的人与手,他紧攥衣襟,好似一下便冷得连呼吸都无法顺畅了。
由于她的急速掉落,风气搅乱得底下风尘扬暴,底下一众只见一片黑影越靠越近,停下打斗,惊愕抬头,却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在看到落下之人时,那一刻,哪怕明知不该在这种生死的时刻胡思乱想,但他们还是忍不住惊呆了,只觉有诗赋曰——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她一身浅素常袍,宽袖振飞,那一身略显老成而清温素雅的颜色没有让她那灿若繁星的容色有丝毫逊色。
可看着那般仙气缈缈的少女,却在落地抬眸那一刻,两排漆黑睫羽下,瞳色如幽,气势一下便如浩荡的凛然之风掀起波澜,为无情修罗,暴力压境。
陈白起一出手便没有手下留情,凡是头顶标有系统红色警示的暴徒都被她如过风之境迅速撂倒,这些人身上虽有些拳脚功夫,长得也高大壮实,但落到了她手上,那只有一个被完虐的下场。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主公,你骗我?(一)
陈白起面对一群普通并自没有用上杀伤性极强的武技,而是直接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拳脚功夫,她加成了速度,常常对方还没有察觉到她靠近便被压制得没有了反抗之力。
暴徒们一开始根本没有将她放在眼里,主要是她外在形象太过有欺诈性了,虽说她出场的方式的确出人意料,但仗着手上握着大刀、又较一般中原人更高大壮硕的魁梧身躯,他们又岂会将一个还不及他们肩膀高的单薄娇弱少女放在一个对立威胁的存在对待。
但现实教会了他们什么叫人不可貌相,当他们被一脚踢着贴地滑倒时,当他们一拳被揍飞爬不起来时,他们直接领会到何谓无法反抗绝望的痛苦。
而另一方是来自于郫县当地大氏族的惊疑揣测,他们猜过她是从哪里来,究竟是要打算做什么,但是当她每一次出手都是朝着虎族暴乱的人群,这下他们都惊喜看明白了,这是来帮助他们郫县平乱来了啊!
虽说瞧外表还看不出来,但她真的很厉害,对方长得再高再壮又如何,还经不起她素手随意一挥煽,可以说她一个人便将整个倾倒性的局势颠倒反转了,那些个被她从危况中救出的人都一脸震愕地看着她。
“你、你,不,女侠你是什么人?!”
这番动静自然也引起了虎族族长的注意,他正与一队农兵挥砍汗洒,将阻拦的人都打倒,他便领着人冲了过来,他手上握着的光面刀褐红一片,还在淅沥地滴血。
“汝、乃、何、人?”粗鲁的嗓音叫嚣着警惕又愤恶。
陈白起这边正从暴徒刀下救下一个吓傻了的少年兵,她转过头,黛眉似柳,唇瓣不点而朱,月缎绣玉兰飞蝶的氅衣展开来,自是贵华而显身段窈窕,那一刻,无论是敌我双方,都禁不住为此一幕而屏息发怔。
他们想,她这样的人,真不该出现在这样污秽战乱的地方。
她该是那朵娇养在富丽堂皇中的不世贵花,每一处都透着霞罗牡丹的精致优雅,每一分的气度都令人不敢亵渎。
陈白起近来对外人都敛下了习惯的微笑,除非亲近之人,因为她这副样貌本就长得软弱可欺,若还常年对人温笑视之,那便失了太傅的庄重与威严。
她视线扫视一圈,在她视线下无人能够从容对视,听闻她轻缓而淡淡道:“吾乃陈芮,当朝太傅!”
她自报的名头不亚于一句石破天惊的宣言。
虎族族长脸色遽变。
陈、陈芮?!
是那个陈芮吗?
他、不,应当是在场的人自然都认得太傅陈芮是何等人!
即便是以前不认识,但经过咸阳城叛乱军那传奇的一役之后,秦国还有谁人能不识“陈芮”这个大名!
当前他脑中便不由得浮起几个大字——吾、命、休、矣!
他当然不会怀疑她在说谎,因为她与传闻中的描述几近无差,一张足以夺走人心神的容貌与一副让人心惊胆寒的武功,她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堪当。
他虽然狂妄自傲,但并不自大,他并不认为他们还能够比欲夺王城的那一支铁血军队更厉害。
当初陈芮可是一人在城门前便对抗了一支军队,最后还能够全身而退,成为秦国家喻户晓的女太傅,如今轮到他了……
“太、太傅?!”
鹿原几大氏族的族长先是傻眼了半晌,最后都惊喜地大喊:“可是陈芮太傅?!”
有救了!有救了!
他们想手舞足蹈,想大笑呐喊,可觉得在这个矜贵像个小仙女似的太傅面前如此癫狂太过失礼狂放了,所以他们压抑着,只敢拿一双双兴奋激动的眼神看她。
一时之间打斗不休的街头巷尾都因为她的这番自我介绍而停下来了,他们注意力都集中在有陈芮的位置,亲者喜,仇者恨。
陈白起乌黑透澈的眸子看向虎族族长:“尔等可知,肆意屠杀平民,按照秦律,该当如何?”
虎族的人当然知道,罪首全数监斩,协同者则下罚终生苦力,除籍为奴。
可那又如何?
“呵呵哈哈哈……”
事到如今,他们还有什么好怕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他们都做下了,眼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陈芮,别说是你,哪怕相伯荀惑来了,老子也敢杀!”
陈白起从他们的眼神之中看出了他们的决心,那是绝无圜转的余地。
这些人已经是亡命之徒了。
她眸色泛冰晶的寒意,她想也不必再劝说了,直接一个掠步化为一股灰烟欺近虎族族长的身边,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起。
她身高不足,并不能将他整个人提起离地,反而让他半跪地压制伏在她的鼻息之下。
她的手身简直鬼神莫测,他们根本防不住她的任何动作。
“放下武器。”她缓缓掀睫,水润黑眸是那样纯辜无害。
但那都是错觉,虎族的人都有一种天快要踏下来的错觉,她明明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但他们眼中却幻化成了千军万马冲击而来,带来了灭顶一般波涛骇浪的压力。
虎族族长双臂纠结成鼓囊的肌肉,但无论如何都挣脱不了她看似轻拿的手臂,最终他失去了挣扎,呼吸困难地笑着:“我、我乃狄戎、戎人,永不忘,你等着,秦、秦国将灭——”
他抽出袖间暗藏的短刃不假思索地捅进了身体内,呕地吐出一口浓血,便气绝身亡了。
陈白起面无表情,任他无力地倒在地上。
虎族那边的人见族长自杀当场,眼一下都红了,有悲有恨有怒,这时他们挟持着人也开始不管不顾,直接下狠手开始泄愤地屠杀俘虏,陈白起只闻浓重的血腥顺着空气飘起,顿时眼底盛起怒意,这群人当真是丧心病狂!
她一挥手,身后便飘出无数只黑色的蝴蝶,它们像粉尘散布于空气中,陈白起给它们设定的目标,便朝着暴徒一涌而上,所有被黑蝶碰到的敌人短时间都脸色发黑,四肢无力地中毒倒地。
等举着刀、变态虐杀着人的暴徒,面色狰狞地一个个倒地,虎族族人抬头看到那漫天诡异黑蝶飞来时,吓破了胆,但最终都躲不开被吞噬的命运。
她给他们下了巫蠱毒。
本不愿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可是他们在黔驴技穷后竟开始杀县中的老幼妇孺,她无法第一时间顾及多处,是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达成团灭。
叮——
系统:恭喜人物,支线任务——鹿原暴乱(一)已成功完成。
奖励物品如下:一次性包扎带(恢复基础伤势40%)
叮——
系统:支线任务——鹿原暴乱(二)请在一日之内查探清楚虎族暴乱的原因,接受/拒绝?
任务奖励:体力值白馍馍*6(食用后可短时内大量恢复体力,最高可恢复80%)。
早已熟悉系统颁布的内容连续性,她自然接受了支线任务——鹿原的暴乱(二),再说这奖励不错,行军打仗没有体力怎么行。
既然需要询问原因,那就得多留几个活口了。
可惜的是虎族族长死了,若不然他应当是知道最多的人。
她向几位鹿原族长发声道:“虎族的人我还有用处,先将他们绑起。”
她下的蠱毒是最轻量的,倒不至于见血封喉,但若拖得时间久了不解毒,素入肺腑,也便不好说了。
不提她的身份,就是她出手平息了这一场郫县的灾祸便足以让他们对她俯首帖耳、马首是瞻,看着死得凄惨的族人与妇弱,哪怕他们真正想要将这些外族人剁成碎块喂狗,但最终也只是将中毒昏沉的他们捆绑起来扔在地上。
陈白起此时正站在两间白屋前,她身后在两屋间有一条一人肩窄的过道,呼啸一道冽气穿插而来,陈白起第一时间便感应到,她蓦地一回头,便见一间房檐高处有人正搭弓欲射第二箭。
她伸手攥住那支没有标志的箭矢,脸色不变。
这种程度的箭术与力道远不及透的十分之一,若是透躲在暗处偷袭她,或许这一箭还能在她身上留下些痕迹。
他显然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便被她察觉到方位,他认得她,知道她的本领是以被躲开后,又知方位,他想继续刺杀是不可能的了。
当机立断,握弓的手一顿,便翻身跃墙而潜奔离开。
陈白起早猜到暗处有人在窥探,对付这些人她倒是不急,眼前自然是处理虎族的人更重要,她在脑中规划着每一步的棋路,并不急不缓地按照着它施行。
但下一秒她的心蓦地一紧。
陈白起有些心神不宁,她抬头望向之前鲲鹏离开的方向,她感知到她放在谢郢衣身上的感应蝶发生了变化。
具体是什么情况她并不知道……
她见鹿原大氏族们一脸有些想靠近又怕打扰她沉思的样子,道:“将所有犯下暴乱行径的人都关好,待我回来再一并处置!”
他们一惊,慌声到结巴:“太、太傅,你要去哪里?是还有事要处理吗?你、你不能再多留,就,就若是虎族还有别的什么帮手,如今我们伤的伤、死的死,只怕无能反抗,您……”
陈白起看着他们,明明她的年龄看起来那样小,是在场这些氏族大多数人的女儿或孙女年纪,但你在她身上却看不到任何稚嫩生疏的方面,她的沉着与稳重,无形之中便能带给人一种信服与安心,这是一件何等神奇又让人惊叹的事情。
“我不会走远,处理完事情之后就回,如今虎族暴乱已然平息,你们则可去处理余下的事情,至于虎族的事可能牵扯不止戎族,是以不可妄动,且等我返回再行处理。”
她隐约察觉到,或许虎族只是前头试探部队,她应该尽快问出虎族叛乱暴行的原由,但是……她也不能不管谢郢衣。
“那、那您快去快回……”他们根本不敢强硬地要求她留下,只能讪讪地道。
——
陈白起循着那人留下的踪迹追了上去,但却没有让他察觉,这一路来到了夏溪谷的梨花林时,看到了倒地的鲲鹏,她面色一沉,立即赶去,却发现它怏怏地一动不动,两只脚被一条铁锁链子锁着地面,想逃不能想飞不行,而之前与它一道的谢郢衣却不见了踪影。
果然出事了,陈白起深吸一口气。
她给它检查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外伤,也不像中了毒,估计是之前太过用力挣扎而导致的力竭虚软。
“鲲鹏,郢衣呢?”
它拿头顶了顶她,哀嚎鸣叫一声。
陈白起并不知道它在说什么,它只与谢郢衣心意相通,但看它这副伤凄的样子,谢郢衣定是出事了。
陈白起的脸色很不好,但她的手心很温柔,她轻轻地安抚地摸了摸鲲鹏的脑袋,视线漠漠地落在空气一处。
“你先在这里等等我们,等我找到郢衣便回来接你。”
它似人性化地听到了,点了点头,又拱了拱她,好似以催促她赶紧去找它的主人。
陈白起站起来,她这一刻心底是真的动怒了,额上银圣徽显现,玉肤如雪,眸如晦涩似海,声如妖临天下一般冷冽横肆:“躲在暗处的鼠辈,不如与吾来赌一把吧,当我数到百声,且看你们能否顺利从这片梨林逃掉,若逃慢了,被我抓到了……后果、自负。”
知道猫抓老鼠的游戏吗?
猫抓到老鼠时并不急着吃掉,而是用爪子不断玩弄着它,看它慌乱地逃跑又被不断地抓回,直到心灵崩溃绝望,再一口吃掉。
“一……”
“二……”
“十四……”
她立于高处,化蝶为一双荧荧燃火般辉煌双翼,如同一只翱翔九天的凤凰。
从她的视野可完全将这一片诺大如迷宫一般的靡靡迷乱纷飞的梨林看清,她看到西侧一方有一队黑衣人在快速地奔跑着,意图离开。
“……三十四。”
那支黑衣蒙面的队伍急喘如牛,奔跑时如同猎狗矫健迅猛,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他们也分不清是因为听到那声令人无处可躲的危险宣言之后,还是剧烈奔跑造成的。
但不可否认,当那一道如同索命的甘冽寒意声音在头脑盘旋时,那一刻,全身禁不住战栗,头皮发麻。
但他们只能一刻不停地逃。
他们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正因为了解这个人有多恐怖,所以他们心底的不安与紧张远比当初虎族感受到的更甚。
要说他们根本不知道鹿原怎么就引来了这样一尊大神,她不是要去函谷关吗?为何会冷不丁地出现在鹿原?
先前打算暗杀她的那个弓手现在也肠子都悔惨了,早知道在得知虎族失败后,他就悄然消匿就是了,干嘛要多此一举打算暗杀她,如今被这个恐怖的存在如此玩耍地追杀,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命回去传送消息。
“统领,声音好像越来越近了……”弓手哭腔地喊着最前方的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缄默了一会儿,哑着一种很难辨析音色的嗓音道:“若她追上来,我拖着她,你们先撤……”
什么!?
“这是军令。”
他们一窒,最终不敢违背:“喏!”
而那一声一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快到终点的倒计时,让人听了牙酸。
“四十七……”
直到那道涓涓细流一般的声音不再遥远而空旷,而是近在身后的短距离时,他们眼前顿时炸开了。
“找、到、了。”
三个字,险些没让他们的心脏都骤然停止。
他们停下来,蓦然转头,却见到了一棵年经高大的梨树之下,枝头上一丛丛一簇簇雪白的梨花中少女面无表情,长发如墨,就站在那里如同凭空出现的鬼魅。
“你……”
你怎么会这么快来了?
他们下意识想问,但最终又咽了回去,觉得问了又如何,终究他们还是被她轻易找到了。
脚步不断地后退,全身的肌肉因为警惕到极点而绷得生硬发痛。
少女看起来明睐善眸、秀色绝世,在玉树琼葩堆雪之中,明明长得是那样漂亮无害,但为何他们看到的却只剩害怕与紧张。
“我的人,在哪里?”她声似清幽泉水淡淡询问道。
她早已看清他们之中并没有谢郢衣的身影,她不知道人是不是他们带走的,她只能肯定这件事与他们有关。
“杀了!”有一道像被火燎毁了的嗓音冷冷回道。
杀了?
陈白起怔了一下,但很快她掩过出短暂的失神,低低地笑了一声,但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完全没有笑意,地上上飘落坠地的梨花瓣无风而浮起,如漫天风雪,那一刻,她周身的风呜呜地吼叫着,暗沉又阴郁的气息将她笼罩着。
“你不信?”
说话之人将手上一直捏成一团染血的披风扔在了地上展开,无视他身后那些愕然不解的眼神。
他低压了眉眼,道:“这是我们交任务需带上的证物,不然,你辨别一下是否是你要找寻的人?”
陈白起目光如同凝滞了一般盯着地上的那件披风,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那件染血的披风的确是谢郢衣身上的。
前不久她还看见他穿着它御寒挡风。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主公,你骗我?(二)
为何她能够如此确定?因为这还是他到了秦国她给他特意定制做的新衣,他为赶来帮她,匆忙间缺衣少物,她便问他喜欢什么款式颜色,他说他不挑样式,只偏爱在衣物上面绣上些金蝶。
可她却认为这样做出的男款会有些女气,因为她也做了几件带有蝴蝶刺绣的,她在先他在后,若别人瞧见了难勉不会露出异色,但他却固执又赧然地道,他喜欢……与她一样。
所以她不会认错的。
而那上面的血迹还很新鲜……
“他人呢?”
她声音平静得可怕的地步,好像没有了人类该有的情绪。
在场的人心都抖了抖,像是被逼走在悬崖顶的钢丝之上,心揪得绷紧。
“既然死了,自不能够带着尸体走,所以就随意扔在哪条沟里了吧。”黑衣人声线也没有什么起伏道。
陈白起或许对谢郢衣没有浓烈的情爱,但却一直拿他当信任、亲近的人看待,她被系统克制住了超界的感情,但是她仍是有感情的。
一想到谢郢衣或许真的被这些人杀了,她心底便腾升出一种无法抑止的虐杀之意。
叮——
系统:警告,人物的情绪值过于临界线,请保持冷静!
“闭嘴!”
这一声也不知道是对系统还是对那个一直在讲谢郢衣死了的黑衣人。
她伸直手,掌中的巫力实质地浮现出一片白莹光斑,它们凝融幻化成一柄无形的白剑,她欺身而上,直接动手。
他们自知也逃不掉了,便也孤注一掷地迎身而上,这些人乃也算一等的高手,但显然与陈白起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
激荡的风气将一切都撕裂,静谧的白花与风搅和成旋风搜刮起地面的尘土,那幻剑无视任何抵挡,直接划破他们的防御与攻击。
噗——
十几道人影被撞散在地,胸骨断裂,肺腑受创,不住地吐血。
“走!”
黑衣人统领倒是勉强还站着,他以一柄青锋剑挡在她的身前,拦下她挥来的一剑。
身后爬起来的人捂着胸口,犹豫了一下,便踉跄着咬牙逃走。
统领那一柄青剑朴素而沉重,她就像位冷酷的君主,携着凛冽的剑气,随手一挥,便劈断了他手中的剑。
他愣然怔仲地盯着手上的断剑。
陈白起也不在乎逃的那几个人,反正她在他们身上放了“引蝶”在,只要在她可探知的范围内,他们便不可能逃得掉的。
那个统领自知无论如何反抗都是白费力气的,所以他没有逃也没有反抗。
但他这样平静放弃的态度并没有令陈白起的心情更好一些,她举起剑,用剑尖指着他的胸膛,然后一寸一寸地刺进他的身躯内。
这种慢磨刺入将痛感无异于放大了数倍,当血浸透他的衣襟时,黑衣统领哪怕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但身体的本能却是控制不住的,他痛得直颤,却没有避开,也避不开。
他知道她是故意在折磨他,因为那个男人……
“我再问一遍,他在哪里?”陈白起盯着他。
那个蒙着面的黑衣统领却没有看她,甚至他直始至终都一直避着她的视线,他始终只有一个答案:“他死了。”
陈白起眸色一冷,直接刺穿了他的肩胛骨,血一下将他的半边身躯都染红了,虽然他着玄衣看起来不太明显,但那流滴汇在地上的血迹却一目了然。
呃啊……
这一次的痛意是如此突然而猛烈,令他控制不住地膝盖发软,半跪在地。
但陈白起仍旧没有放过他,她干净利落地抽出剑,在他痛得失神之际,又重复一剑刺入另一边。
“啊——”
他喉中放松痛哼了一声,此刻他的发际都被汗湿沁透,身上的血已尽像要流尽一样,血滴在黑色的土壤之中,形成一片暗红的色泽。
“我这里还有许多刑惩手段,你想一一试试吗?”她冷漠无情的声音不掺半丝虚假。
她俯下的眸光,如晨间的阳光落在薄冰之上,那样干净透澈,那样冷酷淡然。
她是真的打算将他折虐至死。
他看清后,哑声地笑了起来。
他觉得身上的伤并不痛,痛的是他的心,他的心在滴血,像是被刀子狠狠地扎进心脏,拔也拔不出来,疼得喘不过来气……
他捂住嘴,大口涌出的血将遮挡他面目的面罩浸湿成一片暗色。
“呵呵……他、他就那么重要,听到他死了,你竟如此心神大乱?”他终究没有忍住,像是遗憾又像是可怜地喘气道:“就算他死了,变成一具尸体,你仍不愿放弃?”
见他仍旧冥顽不灵,陈白起气息一下变得十分危险,她道:“看来你还没有受够教训……”
她将手上的白剑重归于虚无,然后反掌一运手上的巫力便不再是圣洁的白,而变成了一种不详的黑色。
她淡淡地问道:“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吗?”
她慢慢地走近他,半蹲下身子,与他靠得很近,却见他短促地颤抖了一下,像是痛,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
他不等她说完,便平静道:“你杀了我吧。”
死?
他以为她想杀他?
不,在没有问出谢郢衣的下落,她是不会杀他的。
陈白起再也没有留情的想法,直接一掌按在他方才被刺穿的痛处。
下一刻,一种剧烈的痛意遍布他的全身。
啊——
他喉中低吼一声,再也无法保持忍耐的状态,斯文丧失,如同一条丧家犬一样尊严全无地满地打滚,那种痛不是着用于身躯,而是精神,远比刀刮或油烹更令人痛不欲生。
陈白起知道没有人能够撑得过暗巫之力浸体,这是一种病邪之气,当它进入人体后便会大肆体破噬啃,会让人的痛感神经每分每秒地遭受着难以言喻的刺激。
见他在地上痛得扭动痉挛时,由于在地面摩擦的时间长了,面上绑着的纱布稍有些松动,陈白起冷眼旁观的桃花眸微微眯起,莫名觉得那张脸某种角度好似有些熟悉。
她想了一下,半蹲下来,疑惑地掐住他的下巴让他不能移动,再将他脸上已经被血染透的面布一把扯了下来。
顷刻间,那张被折磨得惨无人色的脸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她眼前,他那一双如墨玉般漂亮的眸子失神涣散,身躯不停地抖动着,血似红梅,点点成泪,顺着光洁白皙的面庞流下来。
陈白起瞳仁一缩。
只感觉到一股凉意从指尖一下透到了心底。
她脑子像一桶糊浆,张了张嘴,声音好像被人毒哑了一般的难听艰涩:“姐、姐夫?”
不可能……
——为何会是他?
她牙齿咬紧,张大的瞳孔中充满了荒谬与不可置信。
她刚才一直折磨伤害的人,为何会是他?
而他明明认出了她吧,可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还一直遮掩着不让她知道?
他想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他为什么宁可死,亦不与她表明身份?
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与疑惑冲击着脑海,这让她的思绪有片刻的空白。
她眼底的黑渊雾色一下蔓延成了失控的魔性,呆呆地立在那。
所以……杀了谢郢衣的人,是他吗?
不——
不可能,他不会这么做的!
她不信!
一种濒临绝境的难受袭上心头,她脸上一直维持的平静与残忍在知道他是谁时全数粉碎,她有些慌乱,有些紧张地看着如今的姬韫。
在没有认出他时,她意在用苦刑与疼痛来逼问敌人谢郢衣的下落,所以她根本没有顾忌,但知道黑衣统领是他时,她才看清他如今被自己伤得究竟有多重。
身上的两处穿体的伤口让他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甚至他还在受着折磨,他将下唇咬出了血,一声不吭,一张秀雅绝色的脸被痛意扭曲变型,脆弱苍白如一张纸。
她叮咛着自己:别慌,冷静!
她想到系统包裹内有“一次性包扎带”,还有血瓶,她急忙地将它们拿出来,但是无论她怎么试,都用不了,因为系统提示:施放者正处于负面状态,不可使用。
由于是她做的,所以系统认可为“负面状态”,不能再用恢复道具。
她紧了紧拳头,她方才为了逼他,对他用了“暗巫之力”,用量虽不多,但也得它们在他体内全部消散之后才能够再替他治愈伤势。
陈白起此时悔痛交加,她眼睛泛酸地将他抱起来,但他却一直在使劲挣扎着,但她怕他再乱动会让伤口崩裂得更厉害,便没有放手,将他紧紧抱住,然后用一只手贴在他的背部用巫力输送生命力,暂缓他暗巫之力造成的痛意。
他如今已失了理智,靠在她胸前,见她不肯放手,凶性乍现,便直接一口咬在她的肩上,很深,很用力,牙齿深深地咬进肉里,一下便见了血。
但陈白起连眼皮都没有眨动一下,她神色未变,只集中精神输送着巫力来对抗暗巫之力,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大量不计代价的输送巫力,这对她而言也并不轻松。
“别怕,很快便不痛了……”她柔声轻哄,声音暗哑难受道:“不痛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一直颤抖、痛苦呻吟的他,只能不断地、不停地给他说,不痛了,不痛了,好似这样他就能够真的不再痛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主公,你骗我?(三)
也不知道一直这种姿势过了多久,陈白起保持着一个动作不变直到四肢僵硬,挺直的背脊有种麻木的酸涨之时,姬韫才停止了剧烈痛苦的挣扎。
他无力地靠在她单薄温凉的身上,散乱的墨青发丝覆于两人身上,他呼吸轻微,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好似每一次呼吸于他而言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陈白起微闭着眼睛,静静地调息着体内的紊乱,面庞亦苍白得无一丝血色。
待平息好内乱,她睁开一双乌瞳,将人轻轻地放下,将他的头枕在臂弯之中,他体内的“暗巫之力”已经她巫力平衡消退了,如今没有了“负面影响”,她立即将“一次性包扎带”给他用上。
“一次性包扎带”是一捆裹成圆柱型的纱布,布质较现代用的那种普通的纱线织成的更为柔软细腻,触之没有任何摩擦粗糙感,她将他的上衣扯松,露出线条优美的颈与精致的锁骨,再下面是柔白的胸膛,但又不似女子那般单薄无力,上面的肌理虽柔腻丝滑,但薄透皮肤下的肌腱却紧致结实。
白色的皮肤与红色的血色交杂涂污,有种妖冶中盛放的冰清玉洁之感,无疑这是一副深俱魅力的男性身躯,但陈白起此刻却无心颀赏,她将包扎带扯开,在他们左、右两边的血窟窿上一圈一圈地缠上布带,将他的伤口处绑好。
要说系统出品的奖励物品向来是药到病去,很快血便止住了。
但这种“一次性包扎带”虽说能够快速治愈外伤,但效果却只能达到40%,于是陈白起毫不吝啬地又将“小型生命药剂”拿出来给他喂下,如此一来,他之前重创的伤势在转眼间便泰好上大半。
见他眉宇之间化不开的褶皱终于松缓下来,呼吸也趋于平和时,陈白起这才感觉到松口气。
——
当姬韫从昏沉之中悠悠转醒之时,眼前一片恍惚模糊,他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但没有想到他不仅还活着,之前身上被施加的痛楚好像也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他混沌的神智徒然清醒过来,水墨瞳仁微张,他这才发现自己是被人抱着,而且还在朝前走动。
他一转头,便看到了一张熟悉又让他心惊肉跳的脸。
她没再继续折磨他,而是抱着他在走?
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心跳得很快,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手心发汗,脑子一片空白。
“你醒了?”
温淡而清雅的女声不似成年女子那般媚柔,而是一种掐着嫩尖的软清。
她并没有看他,语气也没有丝毫的惊讶,就像是早就料到他该醒来了。
姬韫觉得不对劲,一切都转换得太快了,他下意识摸上脸,发现脸上的面罩不见了踪影,他神色像破裂了一般,当下便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她……认出他来了!
一时之间,两人陷入了一种压抑而发紧的沉默。
“伤……是你治的?”
之前一直刻意该变的嘶哑声音如今已经恢复了原音色,但由于虚弱沉绵无力,亦是沙沙的琴悦声。
除了她,还能有谁?
姬韫知道自己在明知故问,可是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感觉到了失血过身的冷,那是一种钻心的冷意,让他再怎么努力也止不住紧绷的身躯发抖。
陈白起感觉到了,但她却刻意地忽略:“我动的手,自然该我负责。”
这句话一下便让姬韫脸色一白,就像一股凄凉的月光淹没了他的灵魂:“……你在怪我,是吗?”
陈白起闻言,停下了脚步。
微风拂动,满林盛放的梨花枝头摇晃,飘落的片片白色花瓣就像一场盛大的祭礼,四周静谧清香,翩翩的白茫一片,朦胧一片。
她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一句几乎诘问,让姬韫神经一惊,他睫毛掩翳于眸,哑声道:“……陈芮。”
“我是谁?”她又重声地问了一遍。
她这是在逼他。
“说!”她声音一沉。
姬韫呼吸一紧,心神彻底被击溃,他红着眼,苍白的嘴唇抿出一丝血丝的嫣红,如同泣哽道:“娇、娇娘。”
听到他喊出她曾经的闺名,陈白起缄默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很轻、很费解的声音问道:“你既然认出来了……”
她放下了他,让他靠在一棵梨树上,却没有放开他,他虽然伤势好了大半,但机能受损后的应激反应不会这么快消失,所以他根本站不稳,也站不久。
她扶着他,两人靠得很久,但同时相应传来的压迫感亦愈强。
“那你为何要骗我?”
她不让他避开,追着他的视线,让他好好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若是我再晚一步,若是我再迟钝一些没有认出你来,你或许就真的死在我的手上了?”
他呼吸急促,手攥紧衣袖,双唇颤动,避不开她那一双让他兴不起丝毫抵抗的眸子,便将眼睛闭上,但她的声音他却阻止不了。
他从来没有觉得她竟有如此强的侵略性,这是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见过的强势一面。
“死在你手上,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他有些心神慌乱道。
“那我呢?我就活该倒霉地被你利用杀了你,来成全你口中的幸运吗?”
她从来没有这样发怒过,她撕破了脸上的平静与淡然,目光如着火一般浓烈璀璨。
“你曾经的温柔、你的善解人意、你的睿智豁达,难不成那全都是假的吗?你对我如此残忍,你觉得杀了你的我,若在最后得知了真相,我会如何?你想过吗?你在意过吗?”
她的话每一个字都能让姬韫的心瞬间揪成一团,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割一样。
他面上的痛苦显而易见,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在见到她冷漠抗拒的神色时,却是心痛得与快要死去一般。
“娇娘……白起,我错了,我不该的……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做才好……”
他还受着伤啊……
陈白起见他这样慌不择言的解释道歉,心底却莫名有些酸涩,终是心软地叹了一声,不再与他说些负气诛心的话。
“你到底是谁?”
见她一下收敛起全部神色,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好似之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她一般,见她这样,姬韫说不清是松一口气,还是心底更难受了。
他朝她苦笑一声,那墨玉一般明亮的眸子此刻却是黯淡失神,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再隐瞒了:“我是周王族后裔,我的人生从一出生便受人安排操纵着,既无法忤逆亦无法背叛,他们让我做什么我都顺从无怨……”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语调有了清晰可见的变化:“可唯有白起,我永远都做不到去伤害你。”
他宁可死,也做不到。
陈白起或许之前有猜测,但终于得到证实那一刻,还是怔忡了一下。
“那谢郢衣呢?他真的死了吗?”
他看向她,如今的她又换了一张脸,这一张脸远比陈娇娘的秀丽容貌要美上许多,但无论她外貌如何变化,他看到的都只是她,无关容颜美丑。
知道她有多在意关心那个叫谢郢衣的男人,他知道她既已认出他来,便更不会相信他说谢郢衣死了的话。
他沉默了一下,道:“他被人带走了。”
陈白起在他话音刚落,便接道:“谁带走了他?”
姬韫知道她的性子,只要她认定的,她便不会放弃。
“周世子。”
周世子?
倒没想到会是他带走了谢郢衣,他意欲为何?
“既是被人带走,你为何执意要说他死了?”
“你还不懂吗?他们抓走谢郢衣的目的便是为了来对付你,你可知世子他们布下了多少天罗地网等着你去钻?我想过帮你救出他,可是他在被抓的时候反抗受了伤,行走不便,我也一时无法在世子手上将人带走。”
陈白起想,如果周世子抓谢郢衣当真是为了她的话,这样一来或许他的性命能够保证暂时无忧。
“姐夫,他们将人带到了哪里?”
“白起,你不要冲动。”他颦眉紧声道。
他为何要说谢郢衣死了,就是害怕她不管不顾地去救人,既是她看重的人,他哪怕心中再多苦涩嫉妒,亦自会想办法替她救下,可他却不愿意她为任何人涉入险境。
“此事我自有分寸,虎族的事与你们有关吗?”
“是,但这件事不归我管,我来鹿原是为另一件事情。”
“何事?”
他神色肃穆沉重,却是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替北戎大军开道。”
陈白起神色遽变。
北戎?!
见她沉浸在这个消息中久久没出声,姬韫艰涩道:“白起,现在的秦国已经成为众势力眼中的肥美脂膏,你守不住的……”
她回过神,抬眼看他:“你了解我,我既已选择,便绝不会退。”
“对啊,正因为了解,所以我……”才为此感觉到彻骨的绝望啊。
他根本做不到与她成为敌对面,可他也无法放弃至亲血脉,他的痛苦矛盾,左右牵扯难受,让他无法以“姬韫”来面对她。
所以,他始终耻与不敢同她相认,他胆怯到不知该如何做才是正确的出路。
陈白起至今也明了他的想法,她道:“姐夫,不,姬韫,是我的错,我或许便不该与你相认。”
“不——不要装作不认识我。”他伤情地摇头,用力抓住她的手握紧,声音像是从肺腑中用力挤出道:“倘若我不知道是你,如果我真的做出了伤害你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最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会疯吧,也或许……连继续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主公,关边风云(一)
陈白起静静地注视他,眼尾微挑中型饱满的桃花眸敛了敛,嘴角扯出一抹温凉的弧度:“所以,你就能这样做?”
她在他如同禁受不住般抖着唇的复杂神色之中顿声,暗觉头痛,终是没将话说全。
而姬韫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险些犯下何等大错了。
将心比心,他做出自暴自弃的决定是何等的自私任性。
“我……不会再这样做了。”他掩下黑长的眼帘,苍白病容的俊雅的面容一派认真,他向她保证道:“此事是我想岔了,自那日在咸阳竹林寨中与你再会后,我一直忧心迷惘,杂念丛生,导致思虑过重,险些便走火入魔了。”
他苦笑着,半是哀求半是自嘲道:“你能否原谅我?”
陈白起轻吁一口气,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劝解他的语气道,眉头紧颦:“姐夫,这件事情也怪我轻率,我体谅不了你的全部想法,但是我也没有资格去责怪你,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眼神难辨地看着他,轻叹一声:“不要这样难受,好吗?”
她或许一开始是动了气的,但明白他的苦衷与为难后,她那股本就不坚决的怒意也一并给消散了。
他倏然抬起眼帘,墨眸似雨后晴空,见她愁得像是个小老太太一样绞尽脑汁就只为了让他心底好受一些,她的低声细诉从他的心上划过如寒夜手心里的暖,是他渴望又不可及的温柔。
她还是她啊,他嘴角不经意浮起一抹柔哀的微笑,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私欲情感,摸了摸她的头,很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丝。
“让你担心了,我答应你,无论再遇上何等困境难处,我都不会再行这般怯懦的行径了。”
当他看开之后,神色之间的小心翼翼与阴郁颓然便也从中消失了,浅浅梨溶白花落下,柔光生熠,谦谦君子润如玉,他好似一下又回到最初她所见的那个风流蕴藉的姬韫。
“白起,我并非不想去咸阳城找你,只是或许可能会迟一些……你能等我吗?”
陈白起微怔地看着他,他终于笑了,这还是两人再次重逢后真诚地撇开一切坦然相视而笑。
她心中一酸,亦辗然一笑:“嗯,我会等你,还有姒姜、父亲他们,我们都会等你的。”
光薄薄一层打在她漂亮精致的五官上,她是那样好看,如墨描雪砌,让人看到她时整颗心都软化成水。
姬韫极力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喉头滚了滚,他收回手,那切合贴近的距离眷恋那么深,让他不得不将痉挛的指尖攥紧成拳:“……我不能与你一道去郫县,你先回去吧,待我调息片刻,便自会唤人前来接应。”
他靠着干燥粗粝的树杆,伸手轻推开与她的距离,不依靠她的力量而勉力站直。
陈白起并不意外他另有打算,反而是她认出他之后,自也舍不得用那般残忍手段副他吐实,他为顾虑她而谨慎隐瞒,她懂,唯今只能迂回行事。
陈白起道:“你不愿告诉我郢衣的下落也不要紧,我自会想法去寻,只是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在我没有赶到之前,替我护好他。”
“他……究竟与你,是何关系?”姬韫终于问了。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经过综合考虑,对他讲了真假掺半的话:“他是我的未婚夫。”
她为他加重的筹码,如此一来,只要她不到,谢郢衣便有足够的利用价值而活着。
然而这个消息对姬韫来说,无疑是一计天雷轰顶,令他失神茫然了许久。
……未婚夫?
原来,她已有了婚约者了,她有了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心悦之人了啊。
他尝试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恭贺表情,他只能够低下头,不让她看到他输得狼狈难看的神色:“你放心,我会替你护好他的……”
“只要做这个就行了,其它的事你不要插手。”她叮嘱一声。
她担心他为了她而选择自己冒险救人,且不说他如今的身份立场,若是被周世子发现他又该如何自处?
陈白起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姬韫讲,但是摆在之前要处理的紧急事件还有很多,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与他叙旧闲谈。
“这是伤药,比一般的伤药更快效一些,还有这个……”她将“金疮药”跟血瓶一并交给他:“这一瓶药水,当情况危急时,喂服可保命。”
她想了一下,谢郢衣虽年少老成,但到底一直在南诏国求学深造,历事不多,他这一趟被人抓走也不知会受到何等的罪,她无法宽解自己他只要性命无忧便没事。
她幽暗深邃:“替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救他的,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
姬韫听到这话只觉得像患了一场病似的,胸口窒闷着难以透气。
见他一直缄默着没有出声,陈白起打量他半晌,觉得或许是她强人所难了,便道:“你若不愿……”
“不告诉你他在哪里,只是怕你就这样赶过去陷入危险之中,因为我的隐瞒,让你不得不暂弃他于一旁,这已是我私心了,又怎会不愿意为这满心的歉意而惠顾他一些呢。”他打断了她,倍佯装着风平浪静,只为安她的心。
他并不清楚周世子是从哪一步开始计划着要对付她,但谢郢衣无疑已成为了其中的一步关键棋子,为了她,他也必须尽快赶回去,她让他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可事关于她安危,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所以,姬韫打定了主意会想办法替她将人平安救出来。
——
陈白起在暗处确定姬韫召来人将他带走之后,这才离开,没能找回失踪的谢郢衣,她心情可想而知,原路回去将锁着的鲲鹏放了,让它别走远了,她在回到郫县后,就一刻不停缓将抓到了虎族一干人等提审。
他们本就中了她的蛊毒,身体备受摧残,正值意志力薄弱时,她让鹿原几大氏族的人来指证,将几个虎族重要人物单独关起,用“摄魂术”对他们分别进行审问,很快她就打探出一部分她要知道的内容。
虎族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叛乱全因他们得知魏国将在不日后大肆进攻函谷关,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的试探,他们已经探清了函谷关内粮仓位置、兵马数量与哪些守城将领,据说是秦军中出了细作。
而虎族当然不是魏国那边的人,他们杀掳郫县民众只是为了扰乱后方,一来让人走漏风声让函谷关派兵前来镇压暴乱,二来则是趁乱打开一个缺口放北戎入关。
昼时,魏国攻打函谷关,北戎再从鹿原峡道顺利进入关内,如此前后一夹击,函谷关必破。
她问他们,北戎、周国与魏国三者是否结盟,对方却对此事一问三不知。
其实结不结盟也已无所谓了,反正都是趁乱想冲上来啃一口肉的狼,团伙作战还是一拨接一拨都是来者不善。
系统:恭喜人物,支线任务——鹿原暴乱(二)已完成。
任务奖励:体力值白馍馍*6(食用后可短时内大量恢复体力,最高可恢复80%)。
眼看忙完虎族的事时天色已晚,本打算稍歇一夜蓄精养神的陈白起却没了那心思,她直接啃了一个“体力值白馍馍”,恢复了足够的体力,便将虎族余党暂交鹿原氏族看管,直接乘上鲲鹏启程前往函谷关。
秦国如今堪比四面楚歌,已经没有任何空余的时间留予她浪费,她需尽快将得到的确切消失传回王城国府。
——
深涧谷口,高山静谧黑深的林间内鸟雀无声,谷口的城关之上,秦军巡逻丝毫没有松懈,严防死守,是以当上空传来的震响扑扇哗哗声时,他们第一时便察觉到,立即集众手中火把朝上一举,火光汇融成一亮堂的光照,当看到乘着一头威武丰羽的巨鸟而落的太傅时,全都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神仙下凡的赶路方式?
下面的秦军部分军僚识得陈白起,至于没有见过的,一看到那张被国中传得活灵活现的神殊仙嫡容貌,也有了猜想,尤其在引起注意时,上空传来一声响亮脆声悦耳的声音。
“吾乃陈芮。”
便见“千人”风子昂收讯领着一队人匆匆赶过来,他吩咐人打开紧闭的关门,两排火龙先前开道,谷中疾风吹着火光忽闪明暗不一,他出来相迎时看到前方临风而立的少女时十分讶异:“太傅?”
前方那个至高空落地之后,便静默立于关门前的少女看起来跟周遭的一切是如此不协调,无疑她的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的线条让她看起来与边关的刚硬嶙峋是如此不同,火把被风揉摆的火光在颤动着,她于魑魅魍魉之中巍立阗静的身影比夜色更深沉,而他们靠近挥洒而去的、披落在她身上的光也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在那里无法动弹。
陈白起抬眸看去:“来者何人?”
他身身跟来的人在看到少女少傅时都不免有些不适紧张,但风子昂却得提起精神上前应话:“千人风子昂见过太傅。”
千人乃秦国中级官员,步兵编制中一千人为“二五百主”。
风子昂是一个长得不算多出众的青年,身材也不是魁梧高大和猛汉型,他五官端正、皮肤因日晒风吹呈古铜油亮色,身体穿上布铠结实挺拔,从气质上来看是一个忠直老实的人。
陈白起打量了他几眼,便问:“可曾收到国府印玺我到任的军令?”
“左将军已行传令于军中,我等知晓。”风子昂赶忙恭敬道。
陈白起越过他往前走,听口吻倒也不像在指责,而是向他陈述提醒着:“既然军令已到,那在军中就不该再唤我太傅。”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主公,关边风云(一)
陈白起静静地注视他,眼尾微挑中型饱满的桃花眸敛了敛,嘴角扯出一抹温凉的弧度:“所以,你就能这样做?”
她在他如同禁受不住般抖着唇的复杂神色之中顿声,暗觉头痛,终是没将话说全。
而姬韫也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险些犯下何等大错了。
将心比心,他做出自暴自弃的决定是何等的自私任性。
“我……不会再这样做了。”他掩下黑长的眼帘,苍白病容的俊雅的面容一派认真,他向她保证道:“此事是我想岔了,自那日在咸阳竹林寨中与你再会后,我一直忧心迷惘,杂念丛生,导致思虑过重,险些便走火入魔了。”
他苦笑着,半是哀求半是自嘲道:“你能否原谅我?”
陈白起轻吁一口气,用一种不知该如何劝解他的语气道,眉头紧颦:“姐夫,这件事情也怪我轻率,我体谅不了你的全部想法,但是我也没有资格去责怪你,所以你不要这样……”
她眼神难辨地看着他,轻叹一声:“不要这样难受,好吗?”
她或许一开始是动了气的,但明白他的苦衷与为难后,她那股本就不坚决的怒意也一并给消散了。
他倏然抬起眼帘,墨眸似雨后晴空,见她愁得像是个小老太太一样绞尽脑汁就只为了让他心底好受一些,她的低声细诉从他的心上划过如寒夜手心里的暖,是他渴望又不可及的温柔。
她还是她啊,他嘴角不经意浮起一抹柔哀的微笑,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私欲情感,摸了摸她的头,很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丝。
“让你担心了,我答应你,无论再遇上何等困境难处,我都不会再行这般怯懦的行径了。”
当他看开之后,神色之间的小心翼翼与阴郁颓然便也从中消失了,浅浅梨溶白花落下,柔光生熠,谦谦君子润如玉,他好似一下又回到最初她所见的那个风流蕴藉的姬韫。
“白起,我并非不想去咸阳城找你,只是或许可能会迟一些……你能等我吗?”
陈白起微怔地看着他,他终于笑了,这还是两人再次重逢后真诚地撇开一切坦然相视而笑。
她心中一酸,亦辗然一笑:“嗯,我会等你,还有姒姜、父亲他们,我们都会等你的。”
光薄薄一层打在她漂亮精致的五官上,她是那样好看,如墨描雪砌,让人看到她时整颗心都软化成水。
姬韫极力忍不住想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喉头滚了滚,他收回手,那切合贴近的距离眷恋那么深,让他不得不将痉挛的指尖攥紧成拳:“……我不能与你一道去郫县,你先回去吧,待我调息片刻,便自会唤人前来接应。”
他靠着干燥粗粝的树杆,伸手轻推开与她的距离,不依靠她的力量而勉力站直。
陈白起并不意外他另有打算,反而是她认出他之后,自也舍不得用那般残忍手段副他吐实,他为顾虑她而谨慎隐瞒,她懂,唯今只能迂回行事。
陈白起道:“你不愿告诉我郢衣的下落也不要紧,我自会想法去寻,只是我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在我没有赶到之前,替我护好他。”
“他……究竟与你,是何关系?”姬韫终于问了。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经过综合考虑,对他讲了真假掺半的话:“他是我的未婚夫。”
她为他加重的筹码,如此一来,只要她不到,谢郢衣便有足够的利用价值而活着。
然而这个消息对姬韫来说,无疑是一计天雷轰顶,令他失神茫然了许久。
……未婚夫?
原来,她已有了婚约者了,她有了想要与之相伴一生的心悦之人了啊。
他尝试了很久,还是没有办法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恭贺表情,他只能够低下头,不让她看到他输得狼狈难看的神色:“你放心,我会替你护好他的……”
“只要做这个就行了,其它的事你不要插手。”她叮嘱一声。
她担心他为了她而选择自己冒险救人,且不说他如今的身份立场,若是被周世子发现他又该如何自处?
陈白起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跟姬韫讲,但是摆在之前要处理的紧急事件还有很多,她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与他叙旧闲谈。
“这是伤药,比一般的伤药更快效一些,还有这个……”她将“金疮药”跟血瓶一并交给他:“这一瓶药水,当情况危急时,喂服可保命。”
她想了一下,谢郢衣虽年少老成,但到底一直在南诏国求学深造,历事不多,他这一趟被人抓走也不知会受到何等的罪,她无法宽解自己他只要性命无忧便没事。
她幽暗深邃:“替我告诉他,我一定会去救他的,无论他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他。”
姬韫听到这话只觉得像患了一场病似的,胸口窒闷着难以透气。
见他一直缄默着没有出声,陈白起打量他半晌,觉得或许是她强人所难了,便道:“你若不愿……”
“不告诉你他在哪里,只是怕你就这样赶过去陷入危险之中,因为我的隐瞒,让你不得不暂弃他于一旁,这已是我私心了,又怎会不愿意为这满心的歉意而惠顾他一些呢。”他打断了她,倍佯装着风平浪静,只为安她的心。
他并不清楚周世子是从哪一步开始计划着要对付她,但谢郢衣无疑已成为了其中的一步关键棋子,为了她,他也必须尽快赶回去,她让他不要插手这件事情,可事关于她安危,他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呢。
所以,姬韫打定了主意会想办法替她将人平安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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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白起在暗处确定姬韫召来人将他带走之后,这才离开,没能找回失踪的谢郢衣,她心情可想而知,原路回去将锁着的鲲鹏放了,让它别走远了,她在回到郫县后,就一刻不停缓将抓到了虎族一干人等提审。
他们本就中了她的蛊毒,身体备受摧残,正值意志力薄弱时,她让鹿原几大氏族的人来指证,将几个虎族重要人物单独关起,用“摄魂术”对他们分别进行审问,很快她就打探出一部分她要知道的内容。
虎族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叛乱全因他们得知魏国将在不日后大肆进攻函谷关,这一次不再是小打小闹的试探,他们已经探清了函谷关内粮仓位置、兵马数量与哪些守城将领,据说是秦军中出了细作。
而虎族当然不是魏国那边的人,他们杀掳郫县民众只是为了扰乱后方,一来让人走漏风声让函谷关派兵前来镇压暴乱,二来则是趁乱打开一个缺口放北戎入关。
昼时,魏国攻打函谷关,北戎再从鹿原峡道顺利进入关内,如此前后一夹击,函谷关必破。
她问他们,北戎、周国与魏国三者是否结盟,对方却对此事一问三不知。
其实结不结盟也已无所谓了,反正都是趁乱想冲上来啃一口肉的狼,团伙作战还是一拨接一拨都是来者不善。
系统:恭喜人物,支线任务——鹿原暴乱(二)已完成。
任务奖励:体力值白馍馍*6(食用后可短时内大量恢复体力,最高可恢复80%)。
眼看忙完虎族的事时天色已晚,本打算稍歇一夜蓄精养神的陈白起却没了那心思,她直接啃了一个“体力值白馍馍”,恢复了足够的体力,便将虎族余党暂交鹿原氏族看管,直接乘上鲲鹏启程前往函谷关。
秦国如今堪比四面楚歌,已经没有任何空余的时间留予她浪费,她需尽快将得到的确切消失传回王城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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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涧谷口,高山静谧黑深的林间内鸟雀无声,谷口的城关之上,秦军巡逻丝毫没有松懈,严防死守,是以当上空传来的震响扑扇哗哗声时,他们第一时便察觉到,立即集众手中火把朝上一举,火光汇融成一亮堂的光照,当看到乘着一头威武丰羽的巨鸟而落的太傅时,全都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神仙下凡的赶路方式?
下面的秦军部分军僚识得陈白起,至于没有见过的,一看到那张被国中传得活灵活现的神殊仙嫡容貌,也有了猜想,尤其在引起注意时,上空传来一声响亮脆声悦耳的声音。
“吾乃陈芮。”
便见“千人”风子昂收讯领着一队人匆匆赶过来,他吩咐人打开紧闭的关门,两排火龙先前开道,谷中疾风吹着火光忽闪明暗不一,他出来相迎时看到前方临风而立的少女时十分讶异:“太傅?”
前方那个至高空落地之后,便静默立于关门前的少女看起来跟周遭的一切是如此不协调,无疑她的胸、颈和双肩呈现出匀称的美丽的线条让她看起来与边关的刚硬嶙峋是如此不同,火把被风揉摆的火光在颤动着,她于魑魅魍魉之中巍立阗静的身影比夜色更深沉,而他们靠近挥洒而去的、披落在她身上的光也仿佛被黑暗阻住而停滞在那里无法动弹。
陈白起抬眸看去:“来者何人?”
他身身跟来的人在看到少女少傅时都不免有些不适紧张,但风子昂却得提起精神上前应话:“千人风子昂见过太傅。”
千人乃秦国中级官员,步兵编制中一千人为“二五百主”。
风子昂是一个长得不算多出众的青年,身材也不是魁梧高大和猛汉型,他五官端正、皮肤因日晒风吹呈古铜油亮色,身体穿上布铠结实挺拔,从气质上来看是一个忠直老实的人。
陈白起打量了他几眼,便问:“可曾收到国府印玺我到任的军令?”
“左将军已行传令于军中,我等知晓。”风子昂赶忙恭敬道。
陈白起越过他往前走,听口吻倒也不像在指责,而是向他陈述提醒着:“既然军令已到,那在军中就不该再唤我太傅。”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主公,边关风云(二)
风子昂在今日之前并没有与这个传说中武力妖孽的太傅打过交道,但他有幸见过她一面。
那是在一次朝会廷议之上,他代左将军前往政事堂禀报紧急军况,以他的低微身份自不可能在森严殿堂靠得太往前,是以在他的视线内,当朝的左、右丞相、太尉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何神圣面目他都瞧不太仔细,但当时三公之一的太傅所站的位置却离他这么般近。
这让他十分诧异与好奇。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在被挥退离开时,他暗揣着第一次见到秦国这么多大人物的紧张心情准备离开时,却不经意看到一个惊为天人的少女。
在全是男子的朝堂之上,这样一个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与周遭环境不融洽的少女尤其显眼,如暗夜密林中的莹火一簇,他相信只要见过她的人,没有人能够轻易忘记她。
如今,这也是第一次与她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这种事情记那么清楚,或许这就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吧。
“统帅。”他低眉垂眼,面上始终带着恭顺。
“持我军令前来函谷的车队到了么?”她问。
“今日并无任何外来者前来。”
看来她临时加紧行程,倒是来的要比巫长庭他们更早一些,风子昂领队在旁,带着她一路来到军营,军营设在宽阔深邃的大峡谷内,此时火把勾勒出片角轮廓,中军大帐中上方旌旗飘摇,四周步兵十数人一组,于各巡逻放哨。
眼下正值深夜,她来得突然,风子昂已遣人前往各大营帐中禀报,是以原本漆黑的大帐中相继亮起了光亮。
“可有准备我的住处?”
少女浸在黑夜中的眉眼朦胧而纯粹。
“自是早就提前准备好了,太傅请这边,你一路舟车劳顿……”
陈白起让他引路,她道:“找些斥侯过来,我要派人加急送信件到咸阳城。”
风子昂脚步微顿,陈白起察觉到他的迟疑与不对劲时,偏过头,眼神落在他身上,如有实质。
他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当即不再吞吐:“回太傅,斥侯大部分都已派出……大部分丧生在了渭河畔,其余不知所踪。”
陈白起闻言眸光微凝,这时她忽然想起她不久前接的一个主线任务。
她打开系统面板一看。
系统:主线任务——秦军斥侯遭多方敌军战杀掳绑,请尽快前往北边魏营救出余下部队,接受/拒绝?
死伤无数,不知所踪的只怕现在落到了魏国手上。
风子昂在太傅听了他的话后沉默不语时,心中的忐忑不安令他忍不住再出声时,才听到她问:“是魏军做的?”
他有些羞愧自己无法准确回答她的问题:“此事并不确定,因为军中的斥候已是寥寥无几……”
“那为何斥侯会被军中全数派出?他们并非战力部队,哪怕探知情报也该是谋定而后动,这算什么,大海撒网?”她那副清悦的嗓音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娇软活泼,相反她的每一句话,好似都在给人叠加着无形的压力。
风子昂额头沁了些冷汗,不等他想好该怎么回答时,这时,火光之中匆匆走来几人,其中一人听到了她的问话,越众快步上前,却是虚一卢,他先是向陈白起问好,然后一脸愧疚又悔恨道:“是怪下官自作主张,本意只是为了多方刺探魏军的情况,却不料对方会设下毒计,早已在半道埋伏。”
来的全是军中的官员,除了左庶长不在,大将跟左、右将军、军候等都来了,还有一些与虚一卢关系不错的同僚见太傅脸色不好,出声帮衬道:“这事倒也不能完全怪校尉。”
“对啊,这事大将已对校尉进行了处罚,此事就算翻篇了,太傅初来乍到,不必再旧事重提了。”
他们打心底里就没有太将太傅放在眼中,但碍于她身份奇高,只能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游说。
风子昂见自己的上司对太傅如此轻慢态度,咬了咬牙,心底有些愤怒,但他一个千人,人轻言微,又怎敢随意插话反驳。
陈白起耐着性子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替虚一卢开脱,等他们都察觉到好似由始至终都只有他们的声音,而太傅好似一直都没有吭声、只平静又黑深深地盯着他们时,气氛有些诡异而凝滞,他们声音一下就哑了,不禁头皮有些发麻。
见他们都不再说话了,陈白起这才看向虚一卢:“你既承认了,那便暂时羁押后审吧。”
什么?!
她这是当着他们的面耍官威吗?!
三军统帅为三人,陈白起太傅为总统帅,左庶长、大将陈羹。
陈羹一直摆着深沉的面目没有插言一个校尉犯下的错事,他是左庶长一派的,如今左庶长养伤未愈,军中事务全权由他一人主事,如今太傅要翻案重审,就相当于打他的脸。
“太傅可知事情原由?你初来乍到,不妨先好生歇息一番吧,军中之事无须操之过急。”他冷冷一拂手,低沉粗莽的声音暗藏锋芒。
其它人在旁不发一言,却是陈羹站在同一战线之上。
而陈白起好似一下便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了。
就为了一个叛徒虚一卢?
她心中冷晒一声。
话说对于不动声色引起这一切变故的虚一卢如今该是何等得意神色呢?
她转眸望去,他脸上依旧是一副难辞其疚的表情,但那与她对视时那眼中流动的诡谲神色。
这是一个足够狡猾又有耐心的猎人。
陈白起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这是她自出现后对人展露的第一抹笑容。
风子昂跟其它人一下都有些看愣了。
她怎么忽然笑了?
这种敌视的时刻她在笑什么?
“你错了。”她淡淡地吐出了三个字。
这突出其来的三个字,让在场的人都有些迷惑不解,谁错了?
大将以为太傅是对他说的,是以黢黑的面皮气恼抽动,虎目微瞪,唯有虚一卢神情一僵,清楚明白这是她在对他讲,因为她放在他身上令人发寒的眼神并没有移开,一直都牢牢地盯着他,好似他就是她早已锁定的猎物,无论如何挣扎都已是无处可逃。
像是在给他们解惑,陈白起将未完的话讲得更清楚明白一些。
“虚一卢,你如今的有恃无恐不过是认定我初来军营,为了大局着想不敢大动干戈,可惜你想错了……”她脸上的桀骜与自信融汇成一种所向披靡的锋锐光芒:“我不需要给任何人交待,就可以处置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