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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家静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txt下载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百九十三章 主公,实用与好看(二)

    “都不见得全是好事,旁的只听见只当能避则避了,再说,你现在来咸阳了,以后许多事也少不得麻烦你。”她笑言道。

    谢郢衣觉得圣主既能想到传信他,让他过来咸阳,便是觉得他对她有裨益,而他也想能够帮到她。

    他认真承诺道;“郢衣往后定会尽心尽力的辅佐。”

    陈白起挑眉:“不必那么严肃,我自是信你的。”

    谢郢衣心情刹时好转,也换了个轻松的话题,他问:“秦国太傅平日里需要做些什么?”

    陈白起想了一下,她这个太傅平日里没被分派些什么任务,秦国虚设太傅此职业良久,别的部门运行得挺周整,所以她就挺闲的,只有她给自己安排的一些在职学习。

    她摊手道:“带带孩子,再读读书。”

    一国太傅原来这么空闲的吗?

    谢郢衣心底讶道,但他觉得这样直接问出来会冒犯到她,所以十分礼貌地没有问出口。

    但陈白起早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她望天无奈道:“不,别国的太傅绝对跟我这个是不一样的。”

    她都被排挤到边缘化了。

    不过,她也并不在意,她能够这样休闲度日的时间也只有目前了,她也就当作度假放松一下,不然等以后忙起来估计英年秃顶都有可能。

    ——

    来到那条笔直通往太傅府的石板路上,往日围观在外面的群众都被驱散走了,巫长庭身后跟着几个蓝染仆役服饰的巫武站在门阶下等着,等气派的驷马轺车近了,谢郢衣朝车外一眼便看到了他们,除此之外,他还看到另一个打眼的人。

    所谓打眼,就是那种万人之中仍旧可以一眼便先看到的人。

    他就站在巫长庭的身边,与巫长庭相对比,他要稍高挑一些,他骨骼秀丽风流,锦绣织缎裹素腰,比起女子都不遑多让,他一头油亮漆黑的长发绾于身后,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他面上以星碎红玉缀边覆了一层极薄的白纱,薄到除了多了一层神秘朦胧感,其五官并没有得到多少遮掩。

    一双顾盼漪光彩的玲珑眼,眼尾微微上佻,没有俗气的尤物风尘? 只有倾倒众生的天生丽质。

    轺车在旁停靠之后,陈白起便领着谢郢衣朝太傅府走去? 巫长庭他们也朝这边迎上来。

    谢郢衣先是与熟识的巫长庭打了声招呼,视线才不经意移向姒姜。

    “不知……这位是?”

    凭直觉他认为这个人就是巫长庭信中所提及的“妖艳货色”。

    谢郢衣虽然是在问姒姜? 但视线却平静地移向陈白起等待着。

    陈白起顿了一下? 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她回道:“他叫姒三,与我友人。”

    她的这番介绍同时令两人都没有满意。

    一个不满意关系说浅了,一个则不满意关系说深了。

    谢郢衣明面上没有任何异样,他施然一礼? 凭是君子如兰雅风怡人:“在下谢郢衣,阿芮城门未开便去接我? 一时情难自禁? 一路上只顾叙旧忘了时辰? 倒劳烦你们在外久等了。”

    谢郢衣说话十分有技巧,不刻意攀近? 也没有自报亲呢亲系来宣示主权? 但仅一句“阿芮”,一句“城门未”去接的深厚情宜,便足以说明一切。

    试问若是关系不近的人? 能允容他这样的亲近?

    姒姜只当没听懂? 他也是态度甚好? 他嗔乜了陈白起一眼,弯唇道:“倒也没等多久,方才一出宫,我本想陪着她一道去接谢少主,但又怕你看到我会多想,便留在了此处。”

    若两人之间无事,又怎会觉得别人会多想?

    姒姜便是礼尚往来,你玩白莲我便泡绿茶,看谁更让谁心理不舒服。

    “阿芮往日身边多有旁人在侧,我亦习惯了,怎会多想。”谢郢衣本不是一个喜欢口舌之争的人,但这一次他却不打算由他拿捏话语来宣示主仅。

    这人容貌之盛是谢郢衣前所未见的,留这样一个人长久陪伴在圣主身边,叫他如何心安。

    “我又岂能是旁人。”姒姜笑讶道:“只是谢少主没有误会我便好,你还想着能与谢少主好好相处,请教一下谢少主与小芮儿论题辩证的本领,我与她啊平日都只会聊些无关紧要的事,笑闹打趣,倒比不得你学识渊博,助她增长见闻。”

    这话就够气人了。

    暗喻谢郢衣在陈白起那儿就是个工具人,只与他讨论正事,公事公办,却与他私下亲近,并没有牵绊上别的什么事,两人之间亲疏高下立判。

    谢郢衣:“……”

    巫长庭看谢郢衣初战败迹,心中叹息一声,上前打断了他们的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两位倒是一见如故,只是站在这门口处聊天多有不尽兴,还是移步到太傅府。”

    陈白起也被他们你一言我一句给弄成了局外人,心中也挺惊讶的。

    姒姜在这之前不是一向挺看不惯谢郢衣,她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该是左一句挑刺,右一句挑衅,却不想倒是意外和谐,连“好好相处”都冒出来了。

    看来倒是她之前的想法太狭隘了,他身为一国公子,哪怕是灭国了,那一身大国熏陶下的修养亦不会让他当众做出缺乏礼数的行为。

    她放下心来,对谢郢衣道:“这太傅府方扩建新修,许多地方还未完善妥当都封着,只有西宛倒还勉强能住人,我请你来了自不能让你住在外边儿,所以委屈你暂时在西宛挑个房间住着,以后地方大了,你可以随处逛。”

    谢郢衣却半分不在意,他与她并肩而行,一路说道:“自己的家郢衣岂会嫌弃,正好趁着府邸还在建修,我倒是可以监管看看哪处不妥。”

    “你懂土木建筑?”陈白起问他。

    “略懂。”他谦逊道。

    这时助攻小能手巫长庭适时插话道:“谢少主岂止是懂,他擅风水建筑,对于布局设景、园林打造都是精通。”

    陈白起听完,惊奇地看了谢郢衣一眼:“郢衣,你太谦虚了。”

    看前方两人聊得尽兴,姒姜却暗中咬牙。

    提什么他不懂的东西!

    姒姜立即岔开话题,怕他们在这一话题上越行越远,他上前不经意挤开陈白起到一旁,取代了她的位置,与谢郢衣聊道:“原来谢少主当真无所不知啊,姒三这里倒是有一个疑问,谢少主觉得得住宅实用与好看,哪个更重要?”

    谢郢衣见刻意隔开自己与圣主的姒姜,他依旧维持着好容色,倒是认真考虑了一下,他道:“若两者只能取其一,自是实用,华而不实,终归不过是遮目一时。”

    姒姜却持不同观点,他道:“但若不是好看,这府宅直接修成石头房,保管坚实好用,又何必又是挖湖又是栽树,还有什么特意花心思设置景园?”

    谢郢衣不答,只问道:“那谢某想问姒君,若是一块空地上只有风光碧幽的湖与缤纷落樱的树,那能叫住宅吗?但若没有这些,却有一所能够遮雨挡风的房,这可叫住宅?”

    姒姜一时哑言,他答不出。

    因为答案很明显。

    好一个谢郢衣。

    算你狠!

    实用跟好看,实用胜!

    陈白起觉着这两人喜欢待一块儿聊天聊地,便由着他们,她自觉腾位退到一边儿去。

    而巫长庭看了看圣主,又看了看明面上在笑谈,暗中却已是刀光剑影的两人,微微一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几人来到西宛,只见漆白墙头被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正中一个月洞红漆大门虚掩着,门上黑色匾额上书“西宛”两个烫金大字。

    陈白起推开大门,内里打扫得干净素雅,她道:“西宛内有三所院宅,郢衣,你可随便挑一院住着。”

    陈白起大方地任他挑。

    谢郢衣移步看了看,三所院宅相挨近,却错落有致,留给彼此有着充足的空间,以花径相通,拱桥流水为界。

    “阿芮,你定是喜欢中间那一所院子吧。”谢郢衣忽然道。

    陈白起一怔:“你如何知道?”

    他道:“你向来对左、右没特殊偏好,若三选一,定择其中,再则你不喜吵闹,而左右宅所皆有一条朝外的路径通道,行人较繁来回,你一般不会选它们。”

    陈白起也失神良久。

    她倒是没有刻意去注意自己的心思,但经他这么一说,她好像的确是这样想的。

    姒姜:“……”

    这人是人精吗?这些事都能看得出来?为什么他与陈三相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你心思一向细腻。”陈白起感叹道。

    谢郢衣确定了陈白起选择的住所,便立刻有了决定,他选了靠右边的位置:“我喜欢栽有海棠树的那所。”

    不,你只是喜欢靠她比较近的那所。

    姒姜暗吸一口气,也连忙道:“那我便要左边那所吧。”

    巫长庭:“……”

    不是,那左边的凤尾院是预定给他自己的,怎么就这样随便就分完了?

    陈白起见姒姜这样积极,以为他是在宫中闷坏了,想住在宫外,便道:“行,这几日你便不用回宫了。”

    姒姜听着有些不对劲,他问:“那你呢?”

    “我白日还是留在王宫看顾小乖,好歹也是他的太傅,若整日在外游玩落在别人眼中如何想,我只能晚些时候再出宫来。”陈白起道。

    姒姜不想留她一人在宫中,他道:“我还是回宫陪着你吧,宫正忙着照顾赢璟,你身边却无人照顾。”

    “我需要谁照顾?我忙起来常常也顾不得你,你一人在宫中也是无聊,还不如留在宫外与巫大哥、郢衣他们一起作伴。”

    见两人在一起随性又自在地聊着,巫长庭便走近谢郢衣。

    他突然出声道:“看出点什么了吗?”

    谢郢衣一直面无表情地注意着前面两人说法,一时没有听清巫长庭在说什么:“什么?”

    “我说,咱们圣主还没开窍,暗示没有用。”他道。

    谢郢衣终于收回视线,他语气不太好道:“那当如何?”

    他借着宽袖遮掩悄递了一样物什于他。

    “给你,拿着。这里面的东西,好生看,仔细研究一下,看过你便懂了。”巫长庭压低声量与他道。

第百九十四章 主公,婚契、除夕

    谢郢衣下意识伸手接过,是一卷颇厚的简牍,握在手上沉澱澱的。

    “这是什么?”他睁着净雪无垢的眸子,疑惑道。

    巫长庭看着他毫无成人杂念的通透眼眸,顿时有几分教坏小朋友的心虚感,他握拳抵唇,轻咳了一声,两目直视前方:“是让你能够取悦圣主的秘宝。”

    就这?

    他讶然地抬起手中之物。

    巫长庭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颔首肯定:“就这!”

    谢郢衣犹疑尚存,却还是秉循其心将其收下,他将信将疑道:“我……回去后,定会仔细研读的。”

    巫长庭见谢郢衣一本正经地向他保证,便知他没有懂起,便又默默地补了一句:“莫要让别的什么人瞧见了内容。”

    “切记。”

    听巫长庭再三叮嘱,谢郢衣便觉此简牍定是珍贵非凡,不易获取,他心中感激,嘴上便道:“我知,此乃巫堂主辛苦所得,郢衣定当会好生珍惜,阅读熟记后,便如期归还,定不会让其有丝毫损伤。”

    巫长庭:“……”

    不,不是这样的,我让你私下独自翻阅,不让别的人瞧见,并非是怕有损伤,而是怕你……届时尴尬羞愤。

    ——

    太傅府还未建修完成,是以膳食房还只是一个摆设,摸约年底将会全面竣工,陈白起便与他们约起一道去了秦国最负盛名的酒肆接风,几人一顿热酒下肚,放开心防,相谈甚欢,直到月上柳梢。

    陈白起得在禁廷闭宫门前赶回去,便让巫族将三个喝大了的酒鬼送返太傅府,她也喝了些酒,脸上酒气醺醺,面颊泛红。

    在官行通道时偶经遇上沛南山长的轺车,陈白起上前打招呼,百里沛南一见她,那种浑身灼烫的感觉又来了,他极力控制着身体的反应? 见她一身酒气,便温声道:“太傅酒后吹冷风,只怕易生病,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山长这是回府?”陈白起虽没醉? 却松驰了神经,语话有几分轻飘飘的软绵之意。

    听她唤自己山长,百里沛南紧攥了一下手? 他领缘的一圈绒毛轻拂过线条姣好的下颌,轻抿了一下嘴角,又平复了下去。

    “临近腊节? 还有些事需要去庙堂一趟。”

    两人之间一时有些沉默。

    陈白起想了一下? 还是问道:“左相? 近日可是在躲陈芮?”

    百里沛南翕动了下唇,他看她于月与灯下皎洁明亮的小脸? 他又垂下眼:“太傅? 莫要多想。”

    他避而不答,陈白起却半分没有怪罪与冷淡? 她一如以往对他笑靥如花:“山长,陈芮自知如今在朝中身份尴尬? 不敢与你攀依? 但等陈芮往后扭转了印象? 能够在秦国有了好风评? 不再惹来朝野内外的闲言杂话后,希望山长能够拿陈芮当一个晚辈学生,偶尔……”

    “陈芮!”百里沛南忽然打断了她,陈白起抬眼不解地看向他。

    他也却想拿她当一个小辈,可是……

    他揪起胸口处的衣服,移偏开了眼睛,凝眸时如波澜不兴的黑海,燃烧着荡动的火焰,气息有些不稳道:“我并非要躲你,只是一靠近你,我便觉得很是难受,似火一样烧遍全身,一开始这种感觉还不似如今这般强烈,但近日却越来越频繁……”

    陈白起没听懂他在说些什么,听完呆怔了一下。

    “火烧……”

    百里沛南转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而忧伤。

    “陈芮,你对我……是否做了什么?”

    陈白起顷刻间回过了神,她急急道:“陈芮不曾对山长做过什么,你身体可是哪里难受,我帮你……”

    她上前,一伸手便抓过他的手腕处,想给他探脉查探,却被他反应激烈地一把甩开。

    百里沛南退后几步:“别碰我。”

    他指尖禁不住痉挛颤动了一下,他克制地挺直身躯,对她摇头道:“我方才不过是胡言乱语罢了,你走吧。”

    陈白起滞住了动作,却不明白山长为何会这样。

    这时,里系统倒是出声,替她解了惑:百里沛南为寿族人,他曾愿舍了性命来换取你活下去,当时你承了他一半的寿族血,换而言之,你承了他一半的寿命,这相当于他单方面与你结下了命契,命契并不完整,当你接近他时,他体内的寿族血脉便会本能地渴求交融,你与他相处越久,他血液反噬的感觉便会越强烈。

    陈白起不解:既是命契,哪怕是不完整的,可为何他会如此强烈反应,而我却没有反应?

    里系统:因为你现在是陈芮,而非陈焕仙,命契于他是来自于血脉,而你则是灵魂的一个印记,你近日可是会常常做与百里沛南相关的梦境?

    陈白起这下是听明白了,原来他如此痛苦还真是她害的,她缄默了一下,才道:那我该怎么做才能让山长好受一些?

    里系统:离他远些即可,越远越好。

    陈白起抿紧了唇,为难道:可如今我与他在秦国同朝为官,哪怕私下不来往,可朝堂上总会遇上的,若要彻底远离不可行。

    里系统:那便将他的寿命还给他,解了这命契。

    陈白起觉得里系统便是故意埋汰她的:我又不是寿族,且陈焕仙那具身体已被你彻底毁了,我拿什么还他?

    里系统又道:倒还有一法,便是与他结下巫族婚契,你拥有巫妖王至纯血脉,当世没有哪一族人的血脉之力可以比拟,足以消弥寿族的命契副作用,届时你们还可以寿数共享。

    陈白起傻眼。

    巫族的婚契?她怎么没听说过?

    里系统:只是这婚契只能许一人,你若与他结了,便不可与其它人再结了。

    陈白起黑下脸,荒谬道:沛南山长乃我的老师,我怎能与他结婚契,这不是欺师灭祖?

    里系统:……只有这三种办法,以成本而言,第一种方法与他拉长距离更为合适,第二与第三种,要么做不到,要么代价太大。

    陈白起:只要离他远些,他便不会如此难受……

    见陈芮愣站在那里,久久没再说话,百里沛南忍着难受,由驭夫扶着上了车。

    在车走之前,他终是没忍住,对她道:“叫人煮些解酒汤用过再睡,今日于你所讲之事你便忘了吧。”

    陈白起仰起头,反应了一下,对他点头,她追上几步:“谢过山长的关怀,陈芮知道了。”

    见她即使被他无故这般对待,仍旧没有怨怼,百里沛南紧了紧手,移开了视线,轻叹一声:“回罢,夜凉了。”

    等沛南山长的车驶远了,陈白起仍跟根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她仰头也久久叹了一声。

    造孽啊!

    ——

    不久后咸阳城又下了一场大雪,城中的颜色都染白了,同时天气也更冷了,但屋室栉比、街衢巷陌、市坊却十分热闹,因为“新祭”快到了,这也是秦国一年一度祭神拜祖、庆贺丰收的腊祭,相当于现代的春节。

    每年秦王都会在年底去祭天,今年比较特殊,新王不足一岁,还得由着太傅抱着,与一众朝官去郊坛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祭天顺利完成后,本该由国君给众大臣分祭肉,但依旧是同一原由,新君太小了,既主持不了祭天仪式,也分不了祭肉,右相依旧在雍城没有如期归来,于是这些事情都全程由左相百里沛南代劳。

    他之前频繁来往庙堂便是为了祭天一事做准备。

    祭天之后,咸阳城中的年味倒是越来越浓,官中亦然,在春节来临前,官员们之间会互相赠送“压胜钱”,这个“压胜钱”与现代的压岁钱有着相同含义,一般代表着是彼此之间美好的祝愿。

    比如平安,健康,又无病无痛地增长一岁之类。

    秦国的压胜钱不是放真正的钱,而是一枚铜钱,战国时期的铜钱并非通用币,而是一种辟邪与乞求吉祥之物,收到的人就相当于得到了对方的祝愿。

    官朝中人缘好的,官位大的,自然身边都围满了祝福的人,铜钱收得多了便喜气洋洋,收得少的人今年倒也不气馁失落,他们只要看了一眼太傅陈芮,她自始至终都两手空空,身旁无一人与她祝贺新岁,便心理一下平衡了。

    陈白起也留意到周围人若有似无的视线,但她也没多在意,“压胜钱”没有就没有吧,她也不是小孩子,要不到压岁钱便会哭。

    就在她意兴阑珊之时,有一人走近了她,陈白起察觉,抬眸一看,却是一身玄色朝服的沛南山长。

    他声线一向温润偏暖:“伸手。”

    陈白起茫然地伸出手。

    “新岁福缠延,万事心愿成。”

    他在她手上放了一枚用红绳缠了一个穗结的铜钱。

    当冰凉的触感落在她温热的手心时,陈白起一下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握着铜钱有些高兴,又有几分尴尬:“我没有准备……”

    她是真没想到有人会给她送“压胜钱”,之前或许她会有想法山长会送她,但那夜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她也不敢奢望长辈祝福了。

    “无妨。”

    那怎么行?

    陈白起想了一下,从系统包裹内取出一枚朱砂玉串放到百里沛南的手掌心中:“这是陈芮给山长的。”

    这是一枚护身符,可为人抵挡一次祸事。

    她下礼一揖:“恭贺新年,一祝山长岁岁平安,二愿山长安康福寿,三请山长欢喜常颜,新日清山丽,久远团圆聚,笑靥常挂于面上。”

    她起身,双眸如繁星明亮,两颊盛粉烂。

    百里沛南自听得出她的一腔真诚祝愿。

    他受她好心情的感染,亦难得对她笑了一下,皎如玉树临风。

    此刻他身体上的难受他没有表露出半分,他也不知道他为何看到她孤伶伶一人站在那里,旁人都是喜气热闹,便没有忍住过来找她。

    那日之事,他一直没有放下,他对她始终有些歉意,因为没有控制住情绪,随意对她发泄了脾气。

    可陈白起哪能不知道他的勉强,她神情一滞,朝他再次谢礼之后,便安静地走到了别处,主动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另一边的稽婴手中紧攥着一枚亦绑了红绳的铜钱,面上无异,眸漪波澜地看着陈芮与左相两人。

    ——

    终于赶到春节前夕将太傅府修建好了,如今难得有了一个新家,又有一帮亲友在身边,陈白起想着就算自己不过节,也不如让姒姜、谢郢衣他们与她一道冷冷清清地过年。

    于是,她准备筹备一下怎么过这个春节。

    读过秦国习俗相关的书籍,上面写道春节前夕,家家户户都要用桃梗刻制神荼、郁垒像,在除夕前夜那天悬挂在门前,用来避免妖魔鬼怪的侵扰。

    只是到了来世演变,人们嫌刻木人麻烦,就直接在桃木上画两个神像,提上神荼、郁垒的名字,于除夕下午挂在门两旁,以压邪驱鬼。

    这叫桃符,也是秦国现今的春联。

    她的府邸虽大体修建好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招募到合适的仆役与厨子,全是巫武伪装的守卫、杂役,他们一个个精神挺拔,可防盗防贼,但论伺候人扫洒做饭的事却是忙手忙脚,但好歹也超额完成,将府内上上下下都清扫了一遍,也买了些喜庆之物装点了一番。

    这日下朝,陈白起特地找来一截人高的桃木搬入府中,其它人看见想来帮忙却被她避开,姒姜与谢郢衣他们围着这么大一截桃木看。

    “小芮儿,这是要做什么?”姒姜好奇地看着她将桃木摆好便拿剑比划了几下。

    陈白起直接拿剑刷刷地劈,抽空回道:“做桃符。”

    他知道桃符是什么,只是:“这外边儿有现成的卖,又何必这么麻烦找木、削木、画图。”

    “想来阿芮是觉得,这些事情自己做来更有意义。”谢郢衣在旁道,他做不了削木之事,便道:“我可以帮你吗?”

    啧,马屁精。

    姒姜忙凑到陈白起的身边,拂开那被削飞的木榍,笑脸道:“我画技不错,那画神像的事便交给我吧。”

    “好。”陈白起一口答应,她又看向谢郢衣:“郢衣,你的字是我们之中最好的,你来提两句喜庆的话吧。”

    “好。”谢郢衣自是爽快应下。

    “我去替你们准备笔、墨颜料。”巫长庭也颀然加入他们。

    午后,等他们在门得两旁挂好了自己亲手制做的桃符时,越看越满意,越看越觉得远比其它家的桃符,几个人都与有荣焉,相视一笑。

第百九十五章 主公,监国之争(一)

    除夕之夜,陈白起将小乖也一并接出了宫,宫正骥伏与卫尉木子羯不放心,也一并跟随出宫照顾幼主,这事陈白起赞同,刚好给她新修的府邸暖暖房。

    几人一起热热闹闹聚在一起,互赠“压胜钱”,这一次陈白起准备充足,每人是一把一把地掏着送,口中好话连篇,如淘淘河水连绵不绝,直将众人震得目瞪口呆,也眉欢眼笑,直呼其豪爽。

    年夜饭陈白起预备着包饺子,他们膳房还没有请人,倒是宫正骥伏见此窘况,无奈利用权职在宫里喊了十来个庖子来帮厨,他们府上加上伪装护院的巫武数百号人,要准备的食材本就不少,这抻面碾皮、和料拌味也是一项大工程,有了帮厨倒是一下给陈白起分摊了不少工作量。

    让宫里来的庖厨给她打下手,陈白起亲力亲为自己和料拌味,她系统内还有不少积攒下的调味料,经她手的东西自要比其它人做的口味更丰富多样些,她不做便罢,要做就让他们觉得别开生面。

    谢郢衣、姒姜跟巫长庭瞧着稀奇好玩,也想来膳房帮忙,他们也没有什么君子应远离庖厨的想法,连圣主都能纡尊降贵给他们下厨做年夜饭,他们又有什么身段放不下的。

    陈白起这边忙得紧,一面将帮厨给她将面皮裁成四方叠高高一摞,她再用圆器压着边将多余的边角砍掉,这是一种快速获得圆形饺皮的偷懒取巧的办法。

    她随手分给了他们一叠饺子皮,跟一碗拌好的猪肉馅料,他们学着陈白起又压又捏又褶的手法,可除了捏出几个奇型怪状的面疙瘩,却什么贡献都没有。

    陈白起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便哄着他们出去,但三人坚决不肯。

    最后,见陈白起包的元宝饺子用菜疏和的颜色好看、又馅多饱满漂亮,与别的疱厨包的不一样,便起哄着让她只给他们几个人包些特殊的,其它人便交给帮厨不必管了。

    “那你们想要什么样式的?”陈白起无奈地问道。

    姒姜手上全是粉,他也不急着洗,一根手指支着下巴,月芽儿似的眸子微眯:“你先说说,你会包哪些模样的饺子?”

    陈白起别的不敢说,但这个却可以打包票:“什么都会,你们可以随便提。”

    姒姜却不信,他殷红的唇角一勾,道:“我要吃长生果(花生)与莲子、加上糖块馅的,然后你包朵花给我吧。”

    陈白起就知道他想使坏,但这也难不倒她,她笑了一下,拿了一块饺子皮开始放馅,皮拿著压了一个均分五份,中间先捏好,边缘留下五个孔,再将圆孔中间相连的部分用手捏在一起,便自然呈现一朵花开的样式。

    姒姜惊呼:“这……还真是朵花?我、我还没有吃过这样的饺子!”

    其它厨子听到他动静? 心下也好奇? 纷纷围过来,当看到陈白起真拿面皮包了一朵花样式的饺子时,都对她的手艺表示的赞赏,这乍一看做起来不难? 难便难在这创意上。

    巫长庭看着有趣,也主动求了一个:“我偏好咸腊肉馅的,劳烦小妹给我做一条鱼饺?”

    在秦国巫长庭上户的身份是陈白起的大哥陈南,是以有外人在时,他一律称陈白起为小妹。

    “年年有鱼?有兆头。”

    她又取了块面皮,压、捏、划、塞,很快一条散尾的小金鱼便出来了,不能说它与池中的锦鲤一模一样,但神似得憨态可掬,这娇小萌化的模样着实喜人。

    “这条鱼我自己来煮。”生怕被别的人抢了,巫长庭姿态优雅但动手迅速将做好的小金鱼自己装好一盘。

    问过他们俩的食量,陈白起给他们一人做了三十来个装好,便问不争不抢的谢郢衣:“郢衣,你喜欢什么样的?”

    谢郢衣有些走神,他听清她的问题后,摇了摇头:“我不挑,阿芮给我包什么都可以。”

    陈白起猜他或许有些想家人了,因为她也会在人群热闹中想陈孛、想起过往的陈家堡,想起许久不见的故人,但避免她的情绪影响到他们一同低落,她常常会将这些隐藏在心底,不流露半分。

    “郢衣,那我给你包一个四叶草鸡蛋韭素馅的,你不太爱那些稍嫌臊腥的豕肉。”

    见她竟会留意着自己的口味喜好,谢郢衣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他问:“什么是四叶草?”

    陈白起解释道:“四叶草一般很难寻到,若能找到,则代表着幸运,亦有心想事成的寓意。”

    谢郢衣看着她,她想将心想事成送给他,这是在暗示还是……他脑中浮想联翩,耳尖有些红,忙咳着掩饰一声,道:“那便这个吧,陈芮能不能教教我,我想……来年也能试着包给你吃。”

    陈白起听他这样有心,自然是颀然接受:“好啊,你站过来些,我包慢些,边包边教你,你好好看。”

    “嗯。”

    在一旁被谢郢衣一番操作排挤又遗忘了的姒姜:“……”

    好一个心机婊!

    啊——气死他了。

    “我也要学。”姒姜挤上去,非得分开两人。

    “姒三!”

    “我也要学,我来年也要、不,我以后年复年都包给你吃!”姒姜也一番真情实意到。

    陈白起一时哭笑不得。

    “学就学,你别挤啊。”

    姒姜掉转过头,对谢郢衣一脸纯然无辜请求道:“谢少主,你能退退吗?我想与小芮儿站在一起学包饺子。”

    谢郢衣看了他一会儿,不气不恼,气度非凡,却颔首:“嗯,那你先学吧。”

    他从善如流地退开,姒姜却有些狐疑他怎么战斗力一下这么弱了,不对劲啊,一回头,他看到陈白起正低头包着的那个四叶草饺子,心念一转,神色一僵,顿时有种搬砖砸自己脚的感觉。

    所以,他现在是要跟陈白起主动要求,学着包专程给谢郢衣吃的饺子?

    ……

    看到陈白起掀起眼眸,似笑非笑地看向他,姒姜绷住脸皮,蓦地转过头,对着谢郢衣语重心长道:“我们都别学了,笨手笨脚尽给小芮儿捣乱,咱们家大哥有钱,以后再多请些厨子教就是了,教会了他们,再轮着做各种式儿的饺子,便累不着小芮儿。”

    巫长庭:“……”

    这件事还能跟他牵得上关系?

    巫长庭看着但凡他们三人凑一堆,便是各种鸡飞狗跳,他笑着凑上前,倒是应和了这句话,他对陈白起道:“闲时便当一种趣味吧,还是朝堂上做个一呼百应的太傅更适合你。”

    陈白起无语道:“我是女子,你们该不是拿我当男子看待了吧,别的人亲手为家人准备年夜食,皆被众客称赞贤惠、心灵手巧,可到我这儿便是你们要反过来给我包、不适合、怕累着我,难不成我做这些事当真如此奇怪?”

    这一次,难得三人意见一致,异口同声道:“你不必做这些。”

    陈白起笑了,她虽然做了巫族的圣主,做了秦国的太傅,但她一直没忘本心,她只是陈白起,她做事只分愿意与不愿意,不分合适不合适。

    “难得有闲时,便想陪着你们好好过过节,平日里全依仗你们照顾,我也只是在今日做了一些微薄之事回报,希望来年,我们都还是好好在一起。”

    她没有讲些花哨繁美的话,但每一句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反而动人。

    谢郢衣深吸一口气,认真又心绪翻动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谢郢衣愿年年复年年地永远陪伴在你身边,此生不倦。”此情不移。

    最后那一句,当着这么多人,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便隐在了心中向她宣告。

    姒姜微扬起下颌,他笑得灿若明星:“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你承诺过我的,我们又怎么可能不在一起呢?”

    巫长庭也道:“你视我们如家人,家人自是要在一起的,今年你包饺子,那便由我们来煮,这也算是彼此对元旦(秦国春节正式名称)的祝福,往后忆起倒也是一桩美谈。”

    “我赞同。”姒姜跟谢郢衣道。

    陈白起笑道:“那烧一大锅水,下饺子吧。”

    他们用大鼎当盛器,叫来府上所有人,每个人都分到满满一大盆热腾腾的饺子,陈白起特意取来食盒让人给左相府沛南山长也送了一碗自己包的,权当新年祝福尝鲜。

    陈白起几人吃自己包的也都吃撑了,想着今夜反正不能睡,要守年夜,便决定出去散食逛灯会游玩。

    一出门,他们便发现在外走动的人都戴了面具,他们脸上的面具多数是黑色的,木纹式样,用一根绳子绑在后脑勺。

    巫长庭想着习俗不能破,便外出买来几张面具,几人各自选了自己看上眼的戴着,小乖太小了,面具自然不合适,陈白起想带着他一起出去玩玩,便考虑拿块细布给他遮住半张脸。

    “太傅难得休沐,今日便好生与兄长、友人去玩吧,君上便由老奴在家抱看着,也省得出外吹了寒风。”

    宫正是难得对陈白起和颜悦色的人之一,所以他的话,陈白起一向比较容易接纳。

    陈白起想了想,便将小乖给他。

    “那便麻烦骥老了。”

    宫正骥伏那张苍桑却和蔼的脸露出微笑,向她行了礼。

    “太傅客气了。”

    既然小孩儿有人带,陈白起与姒姜、谢郢衣他们三人便没有顾忌一道上街去玩了,除了官道,街坊有人跳祭舞,这几日城中没有夜禁,自是通火辉明,而过年嘛,人都好热闹喜庆,总少不得约逛着一块儿玩闹买东西。

    月入中天时,他们抱着一大堆“战力品”回府了,几人除了陈白起这名女同胞购物热闹高涨不减,剩下的男同胞都歇菜了,但这还没有完。

    回府后,陈白起便让人搬出事先准备好的几张红皮鼓,按照规矩,新年的前一天得用击鼓的方法来驱逐“疫疠之鬼”,陈白起听到不远处别人家的宅邸传来沉闷震响的鼓声,觉得不能示弱于人,便喊来众人,轮翻一顿猛敲,直到所有人都累得双臂发软,月上中天才停下。

    一番彻底热闹过后,累得紧的众人,便是一同安静温馨于府中守岁。

    新的一日到来,新的一年到来,意味着旧篇翻章,一切又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翌日,太傅府门槛石阶边角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门便被人从内拉开,一队郎官(京师兵)哒哒踏着冰冷的地板列兵而出。

    陈白起也是起了个大早,昨日携带着一伙人将新君一并偷溜出宫,今日新年伊始新王是要接受朝官拜年,他们得赶早回到王宫,而其它人无所事事自然仍旧在温暖的被窝里补觉。

    过完年后,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陈白起依旧闲暇读书,带孩子,上朝会,直到右相相伯荀惑从雍城回来,并给朝中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这日,三公九卿紧急到场进行议会,一个个面带肃容,气氛紧张。

    “右相是说,你查到周王朝的人在雍城内四处散布吾秦将亡得谣言?”左庶长一脸难以置信。

    他设想过许多可能性,这或许是赵、魏,甚至是楚那边的商人走卒细作在大肆制造国内恐慌,分化他们秦人的凝向力,却不想这事还牵扯到了洛阳那边。

    稽婴也是万万没有想到。

    他沉思着:“是周王,还是周王室其它王室族人秘谋行此事?”

    “难不成他们认为,凭他们如今弹丸之地,能够凭借分裂吾秦国来收复王权?”秦国的官员听了这个消息只觉好笑。

    自周王朝分裂东迁以后,其管辖范围可谓是大减,形同一个小国,或许还不如一个小国,至春秋到战国,面对诸侯之间互相攻伐和兼并,身为天子却不能担负共主的责任,甚至经常还要向一些强大的诸侯求助,混得着实不堪,因此也从未被诸侯国放在眼里。

    也有人觉得这事透着不同寻常:“这个消息从何处传来,是否确切?”

    相伯荀惑有把握道:“本相持兵符与雍城令率兵抓获的约百名商贾细作便是证据,他们经审讯与侦查非所疑几国之人,经查证乃出自洛阳城。”

第百九十六章 主公,监国之争(二)

    “果真是洛阳?”

    稽婴心道一个落魄的王族也敢密图他秦国,简直痴心妄想!

    确定了这件事情,左相百里沛南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他问左庶长赢蠡:“那函谷关外徘徊不入的兵马可曾查探清楚是何来路?”

    “暂时只知来路很杂,并非一路。”赢蠡想了想,又保守估计道:“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但猜测是一些残存的贵族汇成的队伍,其中有韩、晋之流。”

    他用了“暂时”“没有确切”“猜测”等谨慎又不敢确定的词,足以证明这件事还得继续往下查才知道蠢蠢欲动的哪些人。

    太尉弼飔道:“此事不如交给孟尝君,他手底下养着各类奇人异士,比起军前斥侯,一些不起眼却有非凡本领的人更能发挥作用。”

    上将军不满道:“他养的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辈,不入流,如他一般,行事毫无章法,离京数月不见回禀。”

    有人附和:“连主公逝世他都不曾赶忙回来,国中之事,还能指望他?”

    看得出来,秦国官员泰半对孟尝君此人并不待见,哪怕他手上有人可用,他们也宁愿酸言酸语地忽略他的用处。

    陈白起在边缘处,多看了这些人几眼,嗯,长得都挺尖酸刻薄的。

    “此事再议,诸位请先随我来。”相伯荀惑颦眉打断他们,引众人到一面张开的秦国舆图前面。

    相伯先生用手指在一处划过,语气严肃道:“雍城、栎阳若与西线汇成一道流言逃亡之势,吾腹中之地不保,函谷再发兵形成内外夹击,此番压境绝比当初六国结盟伐楚其情势更严峻,因为秦国没有楚沧月,更没有他未雨绸缪早就布防好的军队人马。”

    秦王赢稷英年早亡,此事太过突然,任谁都没有这么快反应过来,哪怕他们这段时日已经很殚精竭力仍尤顾不及。

    右相这番话并非危言耸听,众人闻言心中都如压了一块铅石一般沉重。

    确实,如今秦国方丧主,群龙无首之际,若有人在其中挑拨谣言,国内恐惶迟早分裂,他们守到幼君亲政,这需要十几年的时间积累,这期间稍有动乱不慎便是颠覆灭顶之灾,秦国急需一个代国君行使权利的监国。

    如这一次,若是当真有战争发生,必是需要兵员征集与调动,而发兵、中止、高级武官的任命与撤换,这些都是需要秦王亲自下令? 其余人皆没有这种权利? 还有将军带领军队必持虎符? 而出发经城? 须持节才可通行无阻? 在这一点管制得十分严厉? 哪怕是一国之相亦不可逾越王权。

    而亦正是这一点? 一旦无主便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众人再次旧事重提? 在朝中选一德高望众的朝臣为监国,行百官之率? 统百官之职。

    人选不可避免? 仍旧左、右相为主,倒也有人提议不如左、右相一同代幼主摄政? 但却得到更多的人反驳? 倘若届时发生两相分歧时,那岂不是又是一桩纷争。

    “左相这些年来在朝兢兢业业,为国为民,实担得起监国之职。”

    “右相何尝不是? 全军上下无人不称赞左相办事公道廉明,若右相为监国? 必能上下一条心!”

    朝堂分成经纬两派,各自为政,文武交杂,你争我往。

    在他们心目中,对于各自拥护的丞相,都有其必选的理由。

    百里沛南在秦二次为相,曾辅助过两代君王,眼下是第三代,他虽年岁不大,却已是三朝元老,他曾建立秦都政权,也着力于改革秦国户籍、土地制度、实行屯田、加强战备等,行事勤勉众所周知,朝中大小政事必亲自处理,赏罚严明,在朝中威望甚重。

    而相伯先生则改法重制旧制举措,政治上,在军功爵位与度量官僚升贬赏罚制定了一套严酷的法律,官员在严酷的秦法之下,很难有悖逆法律的行为出现,秦法根植人心,一度肃清了恶吏霸权横行,亦制约了公族门阀的过度干政。

    经济上,他曾遍访诸国取得新经,主张重农抑商、奖励耕战,大力发展军事,他的变革以法制秦将秦之内政治理得很好,上令下达,行之有效,行事效率增倍。可以说秦国如今没有了秦王,仅剩一软弱可欺的幼主,甚至还出了一个女太傅的丑闻,别的国家还没有趁势攻打上门,全靠他在秦国的威势强撑着。

    这两位都是乱世之才,国之栋梁,他们相信只要给予秦国足够多的时间积累,秦国将会是九州沉眠中的巍峨巨神苏醒,战无不胜。

    “既是如此,便拿此番国难之事来判定吧。”御史大夫稽婴出声道:“谁若能最妥当完善地解决暗藏在秦国的危机,重拾秦国之威赫摄于诸国退避,保我秦安虞,便可监国!”

    众官先是缄默了片刻,深思考虑一番,也觉这是一个办法。

    “善,便行此法!”

    众官都认可,与其争辩不休,何不如以能力定下监国,这样众人皆可心服口服,更不必撕破脸皮闹得难看。

    “不如,下官也来参加吧。”

    这时,陈白起出乎意料地出声了。

    要说她的声音也不高、也不低,但远达不到一出声便落针可闻的地步,也应不能在一片讨论争辩声中被人第一时间听到。

    但偏偏,那一道不同与在场那如泉水、涓涓悦耳的女声,如此清晰从容地传入他们了所有人耳中。

    空气中流动的吵闹氛围一下停滞住了。

    众人都安静下来,他们望向陈芮,神色有些吃惊跟满眼荒唐。

    “监国。”她轻飘飘地吐出两字。

    一直以来,陈芮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太傅表现得太安静孤僻了,一开始他们还警惕、排斥、故意做些事情来膈应她,但后来他们发现无论他们如何看待她、无视她,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以致于他们都渐渐忘了朝堂还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今日,在他们提议众选一合适之人行监国之职时,她却是第一次当众开口发言。

    她说她也要参加,她参加什么?

    众官怀疑自己耳朵产生了幻听,否则怎么会听到她在此大言不惭!

    秦国的监国,若祭祀太庙之后,便相当于后世的摄政王,这可是手拥实权,可号令百官,指挥千军万马,挥斥方遒,又岂有是随便一个人想当便当的。

    陈白起从阴暗的最角落的位置走到人前光亮处,她心性一向平稳而淡然,她不在意他们此刻表现在脸上的态度有多轻蔑与抵触。

    要说,她来秦国这么久了,在这些朝臣面前也只开过两次口。

    一是跟先秦王赢稷要了太傅之位。

    还有这一次,则是与众望所归的沛南山长、相伯先生争这监国之职。

    她知道,她在他们眼中一直是安份守纪、沉默寡言,如今大放厥词,他们愤怒她是一条不会喊的狗突然咬人了,不过那是因为那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事,她乐意他们忽略她,让她安静地听取众官议会之长,学习为官之道。

    但实则,她的野心一直都在,她等的、要的,便是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当然,要论实打实的政绩奉献,她自比不上劳苦功高的沛南山长与相伯先生,所以要想在高人面前拔尖,她唯一占优势的,那就是她行事不用依仗秦国借力。

    “你有何资格在此大放厥词?”

    “监国岂是你此等女子可做的!”

    “陈芮,你为太傅已是古今破例,你还不知足,非要吾秦国再次贻笑大方于九州方肯罢休吗?!”

    这一次,他们没有了顾忌,也不再掩饰,他们怒不可遏地以最大恶意来诋毁、羞辱于她,想借此打消她的痴心妄想。

    可以说,一开始她这个太傅在他们眼中,便是一文不值。

    陈白起很冷静,面对这些怒目不屑而视的人,她也没有急赤白脸上前与他们争辩,只等他们一股气都说完了,她才施施然一笑。

    她一步踏前,笑意敛住。

    “资格?我既为秦国三公,先王认,宗庙认,这天下再如何耻笑于我,但他们亦认,既是如此,我陈芮为何不能一争这监国之职?”

    她说完,再踏前一步,无垢清澈的眼瞳看着他们。

    “我为女身,除此之外,我与尔等还有何不同,如今秦国有难,倘若我有能力助秦国趟过危河、行过火难,我为何不能担监国之职?”

    她再度踏前一步,这一步,蕴含着无穷的威严,她周身流动的空气沉凝,似将这一方空气都抽走了,众人窒息。

    这时众官只见她三步,便像投胎换骨变了个人似的,那内敛的气势一外放,便叫人头皮发麻,不敢直视。

    “若以我之能可胜在座诸位,我为何不能担这监国之职?”

    她的发聩三问,在朝堂之上响遏行云,他们一时都只能傻怔地看着她,哑口无言。

    好像这才是他们第一次认识这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陈芮,这时他们也都想起来了,眼前这个气势逼人的陈芮,这个曾一力降十分的陈芮在殿前展现过何等恐怖的身手。

    完了!

    他们想。

    如果此时他们再坚决反对,愤然不同意她参与监国之争,她会不会心性大变,直接操起兵器便将他们屠杀在殿中?!

    当然,他们其中不缺口伐笔诛的文官,他们自有一套正理歪理来反驳于她的说辞,但……他们不敢,尤其在她气焰尤其嚣张顶盛之际。

    但在犹豫、纠结跟憋屈之中,他们仍旧傲骨不屈地坚持着,这时,宫正骥伏抱着幼主进入了政事殿,身后还跟着领着一队尉兵的威风凛凛卫尉大人。

    这一刻,他们的到来如同一缕曙光照耀着他们,将他们从太傅陈芮的阴影下解救出来。

    他们都颀然得意的以为卫尉带兵是前来镇压陈芮这个恶势力的。

    只可惜,这缕曙光下一秒却变成了笼罩在他们头顶之上更大的阴影。

    因为他们联合取出一份先王的遗诏。

    骥伏已是年过半百,掌管王宫事处几十年,过度的操劳令他鬓角全白了,但他的面相十分和善,即便他本人实则十分有诚府。

    他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诏书,道:“这封诏书是先王临终前便早已姒写好的,他曾言道,他欠陈芮一条命,当时的公子璟欠她三条命,若陈芮愿意为了公子璟留在秦国效力,那这份诏书便在最适当的时候拿出来。”

    所谓最适当的时候,便是宫正骥伏与卫尉木子羯一同认可她之时,若察觉她其心有异,这一份遗诏便再无现世的可能。

    这段时日他们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她,也在暗中考核她。

    最终,他们认可了她,并且双方达成了一条秘密协议,关乎秦国,关乎赢璟,关乎她自身。

    “当初先王托孤为三位大臣,并在遗诏中提及陈芮为秦王的亚父,她既为太傅亦是主公亚父,且金印紫绶,她自亦有资格监国。”

    木子羯看了陈白起一眼,也道:“此言不假。”

    亚父?!

    她当了太傅不算,竟还要当幼主的亚父!

    先不论真与假,这事若是宫正与卫尉不出面,不在此时拿出先王遗诏,此事又有何人知晓?

    宫正与卫尉为何会站在她那一边,这怎么可能?!

    所有人都觉难以置信。

    相伯荀惑眸色深深地看过宫正与卫慰,这时忽然开口:“此事,本相赞成。”

    百里沛南与他对视一眼,也道:“本相也赞成。”

    他们两人一直没有参与群臣的争论,是因为他们若一出声便会成为焦点,如今外敌环伺正是需要群策之力,若朝臣因他们两人而心有隔阂,分裂成两派各自为政行事,心存有私,这并非他们所要的结果。

    虽然他们曾立誓效忠之人不在了,但秦国却是定要为先王守住,国泰安宁,此为首要之事,其余地位之争,倒可以押后再说。

    虽然陈芮站出来一事让他们始料未及,但正好她出面可以打破眼下这场僵局,有了她这个共同的“敌人”,群臣好似一下倒比原来更加团结一致了。

    虽然他们团结的目的,是为了击溃太傅陈芮当监国的希望。

    这亚父的头衔与太傅金印紫绶给她一加成,再加二位托孤大臣都异口同声地赞成,那他们……他们再坚决反对有何用?

    当着先王遗诏、还有宫正怀中幼主的面,他们自也不能再与太傅据理力争,面红耳赤。

    此刻的心情就跟火烧了一遍,又拿水浇了上去,焉了。

    但很快,他们又都振作了起来。

    这是看谁能处理好这一次的危机方能成为秦国的监国,这不是单纯的比武较量,不是谁的拳头硬便谁胜出。

    他们谁也不认为陈芮能有治国、领兵打仗、处理紧急事务的本领,哪怕她有一身的通天本领,那亦是孤掌难鸣。

    所以他们其实根本不必太过担心,且等着看她最终一事无成的笑话吧。

    ——

    下朝后,陈白起回到了寿宁宫,宫正与卫尉早等候多时,双方见面都十分和谐地行礼。

    “这遗诏倒是来得及时,谢过骥老了。”陈白起微笑,面上不显心思。

    “太傅不必如此。”他摇了摇头,又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只要记住你的承诺,绝不做有害于主公、秦国之事,老奴便不算办了一件祸事。”

    她掩下眼帘,温声道:“我承诺于你的事定不会更改。”

    其实遗诏一事不假,只是遗诏之中的亚父之名却是空缺的,先王临走之时,曾忧心过许多事,最最放不下的自然是茕茕无依的幼子,他托孤于左、右相,自也是信他们,只是旁戚仲父(叔父)等人暂时安份,不表代他离世后依旧安份,百里沛南为百官之首当之无愧,但却心慈思虑过甚,只怕会护不住幼主。

    而相伯荀惑此人虽外表处看病弱温和,但真实性情却是孤傲冷漠,他忠于他,以后却不一定会忠于赢璟。

    而稽婴,赢稷对他却是十分失望,最终到死前他都没有抉择出亚父的人选。

    于是他留下一份遗诏交给他信任的两人一同掌管,让他们替他好生观察他逝世之后,众人的所作所为,再填上合适之人在上面,最后将这一份遗诏公布于世。

    最终,宫正与卫尉商议一番,有了决断。

    他们认为比起其它人,一来陈芮生为女子与生俱来的母性,会令她与幼主相处久了心软生情,再者她有一身强横的武艺在身,但于权谋之上,却并无建树,这样的她,倒是比其它人更好控制。

    在他们心目中,自也不认为陈芮能够越过左、右相当上监国,他们只不过是想借她之力来平衡朝堂势力,据他们观察,她与左相、右相之间都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关系,这关系是好是坏暂时还不好判断,总归她可牵制住二人最好,他们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培育幼主成长起来,在这之前陈芮将会是他们幼主的剑、幼主的盾。

    若说相伯荀惑与百里沛南是忠心秦国,那宫正与卫尉则是继承了赢稷得遗愿,只忠心于赢璟一人,但这两者的区别却可能会产生不一样的结果。

    其实宫正与卫尉以为隐晦深藏的想法,在陈白起这里却是一览无遗,她不拆穿甚至乐意配合,只是因为她与他们一样想要保护好赢璟,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眼下是事多腾不出手来,但以后该是怎么个保护法,他们又该站在什么样的位置,规矩还是得由她来定才是。

第百九十七章 主公,乔迁之喜(一)

    由于太傅府正式修建好了,陈白起也没有什么借口再继续赖在秦王宫不走,可小乖习惯一日三顿都看到自家“傅傅”,晚上也是一向是由她(tā)讲育儿小故事哄着睡觉的,所以她(tā)搬到太傅府后他半夜时常会不安地哭醒,哭着喊着要找“傅傅”。

    宫正自是心疼自家小主公,瞒了两天,见他还是不肯就范,无奈之下只能上府央求着陈白起暂时先不忙搬入太傅府,至少给主公一个缓冲期。

    陈白起拿乔了片刻,倒也应允了下来。

    她(tā)想,之前宫中的人私下常议论称她(tā)跟姒姜为老赖,讲她(tā)常居寿宁宫是借着幼主的威势在宫里头耍威风,尽做些不合规矩之事,如今她(tā)是被他们请着回来的,既耍了威风又仗了威势,还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供着她(tā)继续,也不知这事气不气人。

    所谓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变态。

    近日背着龟壳行走朝堂的陈白起,心理略微有些变态,喜欢瞧着这些人气不过她(tā)又干不掉她(tā)的嘴脸。

    要說,已经将近一岁的小乖,如今也是被各种好物养补得白白胖胖,粉嘟嘟的小脸儿蛋十分得人稀罕了,以前稀疏的头发也长密了不少,细细软软还打尾卷儿,妳教他說话,他也能简单地喊几个叠字。

    而他第一个喊的人便是她(tā),“傅傅”。

    为什么会喊陈白起“傅傅”呢,因为陈白起常念叨,不要再叫我“奶奶”了,我一不老,二也不能喝,妳现在是我主公了,以后得唤我一声太傅,或者亚父。

    他还太小,喊不出标准的“太傅”读音,更喊不来亚夫这个词,但她(tā)念叨得多了,单独的叠音fufu“傅傅”这个倒是挺容易上口。

    宫正一开始听着幼主喊陈芮“父父”时,神色一怔,而后明白此“傅”非彼“父”时,他曾面上感叹心底却长松一口气,傅通父音,或许在幼主心目中,这是拿她(tā)当至亲看待啊。

    对于他这言不由衷的话,陈白起也只是随和地笑笑? 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宫正既想让她(tā)忠心效主? 却又不愿意赢璟太过于亲近于她(tā),这世上哪有这般的好事,他的如意算盘遇上她(tā)? 终将是要错付了。

    ——

    陈白起还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相伯先生等她(tā)的太傅府修建好,便邀请他到府上来? 不止是他,还有沛南山长、陈牧、莫荆他们,她(tā)都有记在心上? 于是她(tā)办了晚宴席坐、发了亲笔请柬? 每一张请柬还夹了一朵不同样的香裕干花? 特意定在一月初十邀请他们过府一聚。

    右相府中? 门房收到了太傅府送来的请柬,他有些讶异。

    门房心中想着最近朝堂之上因权位之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谁人不知太傅她(tā)恶相终现,野心勃勃地想争权,凭他浅薄的见识认为,丞相定是不会去贺这太傅的乔迁之喜。

    虽說是这样想,但他一个小小的门房,又不好私自作主拂绝了太傅的请柬,毕竟咸阳城的人都知道如今这太傅之位陈芮是坐实了,且还成了新君的亚夫,光凭这一层身份,她(tā)便是水涨船高,风头无二,于是他思前想后,便将此事转交移给了丞相的亲随南烛大人。

    南烛在接到太傅府的请柬时,是纠结为难,他挠了挠头,还是去了书房,相伯先生正在伏案编册文书,窗棂外渐暗的光线分割了暖黄的阴影,冷风飘雪呼啸过庭院,又吹进了窗内,将窗旁他的神祗玉颜打得霜白病质。

    “丞相。”

    “說。”

    南烛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有请柬。”

    “推了。”

    他头亦没抬,手中的笔中如有神,飞快又专注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字。

    近日,国中的流言如同雪花一样飘扬愈甚,雍城之事刚解决,栎城便有人声称听见神谕,将一些发生过的天灾**之事扩大为秦国国基不稳,幼主不堪肩负国事,其它列强即将发兵征讨,一旦发生战争,秦国定将覆灭,血流成河。

    他当即命栎城令与特使调动郡县的边兵去往秦国各城宣读急令,并将可疑传播之人尽数抓捕归公府。

    另外他修书一封,于太庙请了玺印,传于洛阳诘问此事,若周王室对此事没有合理的解释,他便会采取其它的方式来获得确切结果。

    要忙的事很多,相伯荀惑根本无心参与任何与正事无关的会客活动。

    “那……好吧,我去推了。”

    在南烛捏紧请柬即将要迈出书房门槛时,相伯荀惑忽然抬头,问了一句:“是谁的请柬?”

    南烛一僵,背影莫名透着一种被逮着了的心虚感。

    相伯荀惑看出些问题,他放下笔,面无表情道:“拿来。”

    南烛转过身,眼神不敢与他对视,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是、是太傅府上的,我可没有隐瞒,是丞相妳說推了的……”

    最后一句他只敢包含在嘴里小声为自己辩解道。

    相伯荀惑一听太傅府,眼眸一亮,水色潋滟化却了面上的削骨寒刃,他起身接过,一打开便看到请柬里面的一束干枝梅花,它被保存得很好,淡淡的花香尤存,犹如一首旖旎而动人的诗。

    他小心地将它捧在手心,嘴角扬出一抹微笑,如沁了蜜一样泡在温水之中。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看请柬上写的内容,便对南烛道:“去回信,我定会按时赴约。”

    南烛一听心道,果然,一听是陈芮的邀请,哪怕那日天上掉刀子,他们家先生都会穿上铠甲头盔去赴约吧。

    他叹息一声,小小年纪却已看破红尘似的。

    情字这一說啊,果然是害人不浅,明明两人现在是政敌,是竟争对手,私下走这么近不是惹人非议吗?偏生丞相怎么都劝不住,仍是要一意孤行,在陈芮这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有时候他会想,若是当初他们没有在死地相遇便好了,但这样期盼的他,又会从心底深处感到一种窒闷的慌乱感,就好像其实这种期盼并非出自于他真心。

    南烛也会暗自思索烦恼,一时觉得陈芮这个人仗义又有侠女风范,是个值得结交的人,一时又觉得在朝堂上争名夺利的样子十分市侩,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她(tā)自从来到秦国一下变太多了,他都快认不清她(tā)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第百九十八章 公主,乔迁之喜(二)

    ——

    左相府这边也差不多时间收到了太傅府送来的三封请柬,百里沛南得知是太傅陈芮邀请他们去参加她的乔迁之宴,远处棉雪一程又一层,苍白的世界却被暮色染红如彤,他持柬于中庭游廊下,青氅袍衣勾勒出他笔挺神韵纯粹的身姿,面有犹豫。

    人的身体与心或许是分裂的吧,否则为何明知靠近身体会痛苦,心却仍旧执着地向往?

    他漠然地想着,不久后他便要带领一批可信可用的文吏前往秦国城县宣谕辟谣,此事非他不可,国中有乱党结营中伤公府,意图扰乱民心,造制恐惶,只有他出面替国府宣扬公室威信,方可安定国内国民人心,消除内患之忧。

    可以说他这边走文路,右相那边便是雷霆之威行军令,同时进行。

    在离开咸阳这段时日,他诸事繁忙,若借口不去自不会落下诟病,太傅亦能理解。

    但明知有理由不去,但他仍在犹豫。

    这只能表明,他……是想去的。

    陈牧、莫荆也莫名受到太傅宽待,指名的送上请柬邀请,但他们与那太傅无甚交情,一切端看左相的决定,他若要去,他们便随行,他若拒绝,他们自当行径一致。

    重新再次打开请柬,百里沛南看到那一株白玉兰花,曾有士称赞:兰之香,盖一国。在世人眼中兰亦是高洁、清雅的代表。

    她送上这一株兰花于请柬之上,是为何意?

    缄默了半晌,百里沛南终于拗不过心中真实的想法。

    “去回太傅府,本相会与陈牧、莫荆一同前往赴宴。”

    另一头,宫正与卫尉、还有一些陈白起觉得可交的人,当然还有不受陈白起待见、但也算熟人的稽婴都收到了请柬,在得到所有人的回讯之后,陈白起便吩咐开始准备几日后的宴席菜单,席位为几,宴设位置等。

    膳房这边已经请足了人手,府中已是样样不缺,巫长庭就像一个万能的管事,从不让她操心府中杂事,因为他全数办妥。

    很快,便到了一月初十这日,陈白起身为主家,特意换了一身定制的雪绛双色暗花长袍? 但改了许多细节的处理? 包边立领,交襟下覆刺绣腰封? 更显腰身? 还外披了一件白鹤羽毛做的披肩,脚蹬珠履,通体精致利落飒爽? 可谓武装到了发冠之上。

    想她由于太傅的身份? 她平日亦不朝着柔软飘仙的女性装扮。

    在一群男人之中上朝为官? 若穿得一身女气华美,倒有些不尊重朝朝,所以她除了朝服? 其余定制的常服都是她亲自找人设计? 一律偏中性? 剔除了温婉的女性阴柔,多了肩直腰抻的英气笔挺? 花色亦常靠梅与兰? 男女皆适宜的那款。

    太傅府设的是晚宴? 是以一到酉时时分便张灯结彩? 大开府门? 两排精神笔直的守卫等在门边迎接客人,陈白起这一次没有特意办得隆重而盛大,反而像一场寻常的家宴,仅请一些相识的亲朋好友过来聚聚,给新居暖房添喜的意思。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便也陆陆续续来了人,相伯先生是来得最早的一批,他一下牛车,便看得出来是特意打扮过的,但又不会过份华美喧宾夺主,他礼数周全带了贺礼,并足足装了一车,正由南烛在手搬运出车腾给门口的守卫。

    看得出来相伯先生很信任陈白起,除了南烛,他并没有带上其它人,连一个护卫都没有,这不似来政敌家应酬,反而是真诚地来做客贺喜。

    陈白起身为主人家自然要出现在门口,再者来的人都是她请的客人,亲自招呼更显真诚。

    姒姜心虚相伯先生瞧见他担着左相府的俸禄却混成别人府上的人,便没粘在她身边,谢郢衣在替她确认席位安排、膳房传菜衔接、用器妥当等细节,而巫长庭则在督导府中各人员的情况,务必让太傅府第一次宴客做到宾至如归。

    看到早早便来的相伯先生,陈白起上前招呼,张嘴便是下意识模范其它人寒暄的口吻:“右相,请进请进,人来便好了,何须如此客气备上这般丰厚大礼。”

    这熟悉又十足老派的话从陈白起那张嫩生生的小仙女口中道出,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违和感。

    但她本人不察,她觉得如此标准又地道的迎客话,足以弥补她不太熟练的迎客技巧。

    相伯荀惑倒也不熟悉她这一面,瞧着有趣,再打量她这一身别开生面的打扮,既精神又漂亮,不知为何一看到她,他心情便会无理由地变好,像沉寂的蝴蝶扑棱地一下飞了起来。

    他道:“你也没别的亲人在秦国,这新府上,样样都需得着,你不必与我客气。”

    陈白起觉得相伯先生这人就挺会做人的,她想接地气,他比她更接地气,这句“样样都需得着”不该是那贤惠的媳妇儿对不知柴米油盐贵的丈夫抱怨要勤俭治家的名言吗?

    她感慨了一声:“右相真是个实在人啊。”

    “只对你实在。”他失笑,一语双关。

    她将他迎进了花团锦簇的暖阁内,阁内摆上了火彤彤的炭火,跟调了室温一样不冻人,打开的门窗隔了一层细软白纱,白纱两角缀着白粒珍珠,风打来,既可流通空气又可挡下刮骨剔骨的寒意,让室内温度始终保持着。

    “这里面有两排书架,里面摆了些有趣的逸事书简,还有我闲时誊录的典籍,先生若觉无聊可随便翻阅。”

    她这边忙着,不能留下久陪,不一会儿沛南山长也来了,除了他之外,他身后还跟着莫荆与陈牧,他们遵循礼节,上前贺喜,并送上贺礼。

    当然,他们的贺礼是一份一份的,不像相伯先生那样夸张地拉了一大车。

    陈白起扬着笑上前迎接,一张口又是那一句。

    “左相,还有陈少郎、莫大侠,来,请进请进,人来便好了,何须如此客气备上这般丰厚大礼。”

    百里沛南、莫荆与陈牧:“……”

    不太适应这样油腻的她,但又觉得这样好似又挺正常的,毕竟以往去别人家做客主人家也似这般招呼的。

    “太傅盛情,不敢推却,不过是一份薄礼,见笑了。”百里沛南拱手,温声回道。

    不得不说,百里沛南不愧是为人师长,身上总有一股书香世家沉澱下的纪律严明的意味,让人看着便不敢喧哗嬉闹。

    俗称,班主任在窗边看你的气质。

    陈白起赶紧收起了轻浮的态度,她正经应道:“左相难得抽空一趟,倒是陈芮耽误你时间了。”

    见她一下收起了之前的作派,变得如官场上那般正经客气,百里沛南心中一闷,暗自反省是否是他表现得过于严肃。

    他深吸一口气,又感觉到了一股火灼般的痛意从每一寸皮肤上传来,他抿起唇角,隐而不发。

    “太傅客气了……”

    陈白起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集中在山长身上,毕竟她既已知道他的情况,她见他身体在用力克制,便立即道:“快进快进,外面站着冷。”

    她让开门口,刻意与山长拉开了一些距离,并让门房领着他们去暖阁暂歇。

    “左相见谅,陈芮这边还有客人来,我让门房带你们入府稍作歇息,待时辰到了便准备开席。”她站在一旁施礼道。

    百里沛南探究地看着她,心下觉得奇怪。

    这不是第一次了。

    以往在朝堂之上,每次当他与她不可避免接近时,他发现她总会在与他寥寥几语之后,再若无其事地拉长距离。

    如今想来,似乎每一次都是她主动避开。

    痛的是他,她并不知此事,他更不会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那为何?

    总不能是,她知道他一靠近她,便会受热炙火炙的痛楚吧。

    不会的,她不会知道的……

    “那我便先入内了。”

    他覆下清冷淡雅的眼睫,客随主便,他与莫荆、陈牧三人随门房入了太傅府,只留陈白起望着他的背影独自站在门边。

    接下来,一辆牛车接一辆的来了,他们门府前的空地都被占满了,别的路过的人瞧着太傅府上这一辆辆“豪车”,觉得明日的谈资一下又丰富了。

    待请柬上邀请的所有人都来赴宴后,陈白起方闭府入内。

    太傅府的南宛斥重资请了几百人来生生挖了一池湖水,这时节引水灌池不需半日,池边栽了一圈梅树,红梅、白梅都有,而此次宴席便设在此处。

    他们在空地上搭了一个露天帐篷,以削细的竹木捆架搭架出一个高数米的圆棚,类似似蒙古包一样,只是没有封闭起来,棚面上用薄透的白纱罩下,然后在四周拉出了一排一排的灯,灯罩面涂了颜料,霎时夜里光都有了各自的颜色,它们映在可穿透的白纱上,洒在潾潾波光的湖水中,五光十色,绚丽多彩。

    陈白起巧用心思,还在圆棚四周摆了时令盛放的花,灯下串铃,栽了雪夜绽蕊的红梅,色彩与意调相融和,场景布置得十分唯美。

    在棚内她摆上了十几张席,是一个头尾相接的圆型,这样一来便无须分尊卑地位而坐,大家可随性而坐,想坐谁旁边便坐谁的旁边,席中的空位则点燃了一团篝火,干柴摆成了树型,浇了火油,一点燃便似一棵火树炙热。

    他们一行人经陈白起引领入南宛,便看到这一番心思下布置的奇妙景色,都愣看了一会儿,为她的别出心载而惊奇。

    “为何想着将席位这样摆放?”一位在王宫中与陈白起有来往的年轻郎中奇怪问道。

    陈白起顿了一下,因为若按正常规矩摆席,三公九卿,三公之位为前,她为主家在上,左右便是左右相的席位,那么沛南山长定是要与她席位靠近,她不想他连吃个饭都要倍受折磨,便从中想了个办法。

    “今日这席位不讲究,权当知己好友聚食,欢快便是,无须注重太多礼仪,这些席位全都是一样的,你们可随意挑坐,无须拘束。”

    “太傅果然是一超脱世俗之人啊。”有人捧场称赞道。

    陈白起谦虚摆手:“哪里哪里。”

    “这些是什么?”卫尉走到了另一边,口中难掩好奇。

    在圆棚的周围摆放着两长长长的桌面,陈白起还准备了各色果酒、果汁,用青铜爵器装着,摆成了一个三角杯塔,台面上还用器皿摆放着各类生鲜食物,摆盘有讲究,有切片的肉,有成块的排骨,还有一颗白肉、红肉的丸子,另一张上则是熟食,还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瓜果,累累一共,随意扫过一眼,便觉好似有上百来种菜品摆在上面。

    他们啧奇连连,有些摆食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

    “这上面摆的都是可以食用的,这一边是生食,可煮汤可烤炙,这边则是烹好的熟食,可直接用席位上的盛器装入食用。”

    陈白起让人开始摆盘。

    “诸位可随意在用餐时自行选择食物,然后或立或坐,自由地与他人在一起或是独自一人用餐。”

    这种吃食法他们前所未闻,一时都颇为新奇,连连发问。

    谢郢衣这时低调地过来,他身后跟了一串人,他们每人手里捧着一物,然后在每张席桌上摆了一个特制烧着炭火的小炉子,上面放着一个土陶盆,盆中有乳白葱段的汤料。

    “此乃何物?”他们围上前观察。

    “汤锅,你们可取那桌上得所有生食放入锅中煮涮,边吃边煮,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又有人从容不迫地端来各色的蘸料放入席桌上。

    陈白起不等他们发问,便开始解释道:“这一碟,是蘸生食的酱料,这一碟,是蘸汤锅的干料,这一碟是麻辣,这一碟则是蜂蜜,这两碟都是用来烤肉用的。

    宫正被她这一系列的新奇吃法给惹笑了,他道:“老夫瞧着眼都花了。”

    “花里胡哨。”稽婴抱手于凉风中,完全无感。

    “其实不难,不妨一试?”

    她去随便夹了一块片如蝉翼薄的鱼肉,在蘸生食碟中过了一下,然后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一脸抗拒的稽婴面前。

    她笑得不容抗拒道:“御史,不知可敢一试?”

    “我——唔!”

    陈白起在他张口一瞬,便直接粗暴无比地塞了进去。

    稽婴一时只觉满口酱香咸口,顿时瞪大了眼。

    “怎么样?”她凑上前,她眼睛黑亮无比地盯着他,好似他若给出否定答案,下一刻她就一口吞食了他。

    “咕咚”一下,生鱼肉给咽了下去,稽婴心跳有些快,一半是被吓的,一半是怒的,他用力盯着她,终是咬牙道:“味、美、鲜、甜!”

    陈白起这才满意地扬唇一笑,如桃花次弟开,满树和娇烂漫红,稽婴看得一怔。

第百九十九章 主公,你醉了吗

    听到一向与太傅拌嘴的御史大夫都认可了,他们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真的吗?那我也试试?”张赣道。

    这一次她邀请的人有借了她驷马轺车的少府张赣,他这人性子有趣,与他正经讲理他却不屑得搭理你,但凡你一激他,他便容易上钩,这一次他顾忌着他们太傅府与朝官不和谐的关系,不愿赴约,但陈白起只需在请柬多提一句——

    如果连交友都需谨慎胆小地顾忌别人的视线,你这样的人,本公亦不屑于相交。

    他读到最后,倒吸一口气,果然气冲冲地让人回了讯。

    要说这一次来她这一趴的人都是秦国顶级的人员,不说左、右相,稽婴这个御史大夫,九卿之一管禁军卫士守卫的卫尉,内事管宫正,财务大臣少府,国君侍卫郎中令……她隐住唇边的笑意,一脸毫无心机地应酬着他们。

    陈白起终于放过稽婴了,她对他们介绍道:“这鱼肉我特意挑选最肥美之部位,片下来一直用干净的雪块冰冻着,不让它肉质起变化,是以隔着时辰亦不会有泥腥之味,而这蘸料乃我独家秘诀,诸位倘若试过难忘,那也只能往后多多来我府上品尝了,我可不外传啊。”

    众人听她这样风趣一说,都欢快大笑。

    “好了,诸位都是精细人,虽然是第一次这样用食,但尝试一次,相信你们会觉用食既是一件饱腹之事,亦会是一件趣乐之事。”

    她话音一落,湖心的一座无桥凉亭飘来了琴、磬、萧、埙和奏之曲,湖面一盏盏飘扬的明灯,烟笼寒水月笼纱,一名窈窕的武姬着轻衣随风起舞,软剑时而刚劲,时而如蛇缠绕,隔岸晚望灯火下,弄影清绰迷离。

    气氛一下便来了,接下来大伙都放开了身上的包袱,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在餐桌上浏览、挑选着自己喜欢的食材,有偏好素食的,见到萝卜白菜鲜菇,便煮了一锅素斋宴,有偏好肉食的,见到牛羊豕? 便煮了一锅香肉烹,也有偏好熏制的熟食腊货,学着太傅的示范直接拌上干碟送嘴。

    撞上有人好奇不确定的食物时,旁的人吃过后便对他大赞推崇? 如此攀谈下来,平日不太熟悉的人也能聊上几句家常,关系不错的人则到一旁饮酒畅聊。

    鲜压榨的果汁跟果酒也很受欢迎? 很快便清空了一轮,但很快又有人备上,四周时常有仆役盯着餐桌? 一旦少了哪样? 便会第一时间添加。

    这边? 陈牧跪坐于席间,有些失神怔愣地盯着面前咕嘟煮开的汤锅。

    “你不去选些喜欢吃的东西吗?”陈白起坐过来问他。

    他转过头? 看着她? 没有出声。

    陈白起又问:“若不喜这些,还有一些蒸米糕、豆粮包? 你可喜?”

    陈牧终于问道:“你怎会做这样?”

    陈白起微笑:“为何这样问?”

    陈牧低下眼:“我兄长,曾经也给我做过这种汤锅? 他说这叫火锅? 可以将所有的食材放入一起煮? 然后一家人围在一块儿吃? 乃是冬日最暖和的吃法。”

    陈白起一时沉默了下来,她将手上挑拣的一些他曾喜欢的食材放在炉边,她像一个和蔼的长辈一样,对他道:“别挑食,多吃些肉食与鸡蛋,你还在长身体,要早睡早起,莫要多愁烦恼,否则以后可能会长得比旁的同龄人矮。”

    她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便起身走开了。

    而陈牧听到她这一番叮嘱的话,悄摸上了头顶,但又很快放下了手,却是鼻尖,眼眶微红,他低下头,紧紧地攥紧衣摆。

    兄长,牧儿想你……

    ——

    陈白起像一个尽职的主人家,招呼着客人食喝,等她转了一轮,将每一个人都聊过一遍之后,便端起果酒,这是用桑椹、杏梅、酸果子泡的果酒,她尝了尝,觉得没有现代酿的果酒有味,以后有机会她便自己试一试能不能泡些上乘的果酿。

    这些果酒是拿纯酿来泡的干果,度数不低,她没有喝多少,但她这人喝酒上脸,不一会儿便感到脸皮有些发烫,飘起了红。

    由于棚里有火树烤着,哪怕寒夜亦不会觉得太冷,她觉得她的脸被火一烤更烫了,但她还是坚持着烤了一盆涮了蜂蜜,又洒了孜然的肉端给相伯先生,他与南烛都不太擅长厨艺这一块儿,只能学着旁人拿了食材放下沙锅中煮熟。

    相伯先生见她如此有心,很是感激,他接过后没放下,却对南烛道:“你再去取些吃食来煮。”

    南烛眼巴巴地盯着先生手上那一盆烤得金黄脆香的羊腿,咽了一口唾沫,他想啃一根羊腿再去,可见先生无动于衷的脸,他只能哭唧唧地跑开了。

    相伯先生等南烛走开,对她道:“你这是饮了不少酒?”

    “不过几口,我容易上脸。”陈白起的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不由得拿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感觉这样会好受一些。

    “你的脸很红,不如用凉水敷一下会舒服一些。”他不动声色地建议道。

    陈白起想了一下,也觉得先生说得挺对的。

    这次宴席上有这么多重要的客人,若瞧见她这张红得跟个猴子屁股似的脸,确不太庄重。

    相伯先生又提议道:“湖边有水,我与你一道去吧,我手上恰好沾了些油腻,亦想一并洗洗。”

    他诚邀她一块儿到湖边去,陈白起便不疑有它。

    抛下在席上热闹的一众,他们两人单独来到湖边,听着远处缈缈靡靡的清悦琴音,湖水没有黑夜的深沉,相反,它因陈白起点缀在空中的灯而如同火焰一样燃红一片,恰如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意味。

    相伯先生让她帮忙端着那一盆烤羊腿,也不知他为何不放在席上,莫不是怕被人偷食了?

    然后他撩袍蹲在湖边,取出一块干净的素色帕子浸湿,水光、月光与灯光,他半张脸介于各种流溢之下,好看得令人目眩神迷。

    她有些失神地盯着他。

    他起身,一无所察地走近她。

    他瞥了一眼她的双手,很是礼貌地询问道:“你端着东西不方便,我替你擦擦脸吧。”

    陈白起经凉风一吹,神智回笼,她道:“我可以……”

    相伯先生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不可以,因为你瞧不见,或许是你方才烤了肉,脸上有一块熏黑的痕迹。”

    一面若无其事地说着谎,一面弯下身,他捏着一块湿帕轻轻地擦拭着她的小脸,她肤质很好,没有一丝杂质,他问她:“太傅今日可有上妆?”

    她从不上妆,她稍避了避:“并无。”

    看起来十分单纯且平静地替人家小姑娘擦脸的相伯先生,实际心思有些浮躁,像被对方口中无意识呼的酒气熏晕脑,他忽然想到,酒好似有记载称清圣浊贤。

    世人亦常称酒可助兴。

    他平日并不饮酒。

    今夜亦没有破例。

    但他的心神却有些迷失。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密匝的睫毛轻轻一掀,横波眸仁似有着对无知少女的蛊惑,他对她道:“陈芮……”

    嗯?

    一直垂眼的陈白起,听他温着嗓子喊她,她抬眼。

    却见他逼近的眼神很深,也很亮,他好像要将他的世界强挤入她的眼中,让她的眼里只充满了他一人。

    他喉中似含了块糖,吐息着甜腻的气音问她:“你醉了吗?”

    陈白起呼吸一窒,却照实道:“没有。”

    相伯先生低下头,忍俊不住地笑了一会儿,然后将脑袋轻轻地搁在她娇小的肩膀处,喟叹:“可是我好似醉了……”

    他偏过脸,她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不知道他即将要做什么,并没有躲开。

    他倾首上去,将微凉的双唇轻印在了她滚烫的面颊之上。

    一触即退。

    “所以,你可以原谅我……”

    他染上了她脸上温度的唇,又稍微移上一些位置,若有似无地含着她白嫩柔顺的耳珠低语呢喃:“这一次的酒后失德。”

    陈白起一僵,她脑子一团乱糟,她这是遇上职场潜规则了?

    她想推开他,却被他洞察到意图,先一步抱住了。

    他一改之前的声色诱惑,声音一下变得虚弱而无力:“我有个病,便是醉了便必须抱着人才会好受一些,你别推开我。”

    他如今也是管不住这张巧舌如簧的嘴了。

    陈白起嘴角一抽,却是不信:“先生你身上的毛病的确还挺多的,怕骑马、畏冷、还怕死,现在说喝醉了还喜欢抱人?”

    相伯荀惑听着她细数他身上得缺点,脸不红心不跳不见羞愧,反而还有些甜蜜,他对她道:“我还怕变老……”

    怕老?

    他又不似姒姜那般只能凭脸取胜的人,先生有颜有才,不该是在意这些的人才对。

    “为何?”她问。

    相伯荀惑以前从不曾忧虑过这方面的事情,他无惧无畏,哪怕是死亡,他也学着去坦然接受了。

    但自从遇上了她,他于懵懂之中对她有了心动的感觉,再后来,他心悦于她,常思念于她,他便多出了许多轻愁。

    因为他知道岁月无情,它一直在不断地朝前进行着,他想到,他认识她他正值年华,她及笄之年,时过境迁,如今他即将而立,而她依旧碧玉年华。

    他心中隐约有一种恐惧,倘若她再一次消失不见,待再出现之时,他或许已经老了,他人生只剩不惑、半百、花甲……到时哪怕他心意不变,哪怕他再渴望能够如现在一样将她拥入怀中,只怕也会因为彼此之间的差距而选择退缩。

    他知道,他的人生或许也只能冲动这一次。

    他眼眸中有着解不开的哀愁与伤感,但仍旧对她笑得柔情万千:“陈芮,先生没有几年好颜色了,所以趁着现在还能够让你惊艳,你可不可……好好地看看我?”

    陈白起为他眼神之中流露的强烈情感而怔忡不已。

第二百章 主公,与她只是好友

    她深吸一口冷空气,一只手端着羊腿,另一只手勉强地抱了抱他,她郑重道:“皮相之美于我……”她顿了一下,咽下话中的心虚感,像一个修佛的得道高僧一样五根清净道:“毫无吸引力!哪怕惊艳一时,也不过是转眼便抛之脑后了,所以先生你不要怕老,人都是会老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只要将自己活成了你理想中的样子,这样即使以后你老了,仍旧是会很好看的。”

    他听后很久都没有再说话,陈白起以为他想通了,却又听他自嘲道:“可旧书哪有新书更有趣呢?”

    陈白起却板起脸来反驳:“先生错了,书的价值在于内容,而并非新旧,若日日能从旧书中得益,便是历久弥新。”

    咳,当然,她也没有说新书的坏话,毕竟万一新书真的更有趣,总不能扒高踩低吧。

    她的安慰虽说不是相伯荀惑心中想要的答案,但好像只要是她说的,他都觉得是悦耳动听,是能钻入心尖的细麻愉悦。

    他轻舔了一下发干的绯色唇瓣,忽然问了一句始料未及道:“你抱了我,你也醉了吗?”

    陈白起吸了下鼻子,她自己倒是一身酒气,她嘟囔道:“先生,我可没有醉后乱抱人的毛病。”

    再者,她也没有喝醉。

    “哦……”他青葱指尖如梳篦滑落她一头如水凉软的发丝,偏离了她颈项一些距离,让彼此可以面对面看得清楚神色,他朝她笑得像个腼腆纯情少年郎一般,疑惑问道:“那你为何要抱我?”

    陈白起傻眼了。

    我的先生,这不是他先抱她的吗?怎么能倒打一耙!

    ——“阿芮,你在那边吗?”

    这时,假山景观后的梅树后传来脚步的窸窣声,一道疑惑、又不确定的呼唤传了过来,伴随着细微铺近的烛火光线。

    陈白起一抬头,听出是谢郢衣的声音。

    相伯荀惑见有人过来,他收敛起面上的神色,遂放开了陈白起。

    他并没有听出来者是谁,但能喊她“阿芮”? 想来并不会是今夜的宴客,该是府上她熟悉的人。

    “是谁?”他斜过眼,问她。

    陈白起还没有回答,便见谢郢衣已从梅树后走了过来? 他打着一盏灯,那嵬嵬的光线仅只能照亮他脚前那一片? 他踩踏在掉落在雪地的冶艳花瓣上,凉凉一抬眼? 便与站在湖边的相伯荀惑对视,幽冷的湖光折射入他们眸中略刺眼? 但两人都没有移开视线。

    相伯荀惑咬字缓慢:“谢楠衣?”

    显然? 他对他印象深刻,如此昏暗的光线之中仍旧一眼便认出了他。

    “见过右相,在下并非谢楠衣,那不过一介化名罢了。”谢郢意向他致意,虽没有报出真实名讳,但也算礼数周道? 又转过脸? 他对陈白起伸手? 换了一副柔情似水的神色:“阿芮? 府上的客人们还在? 你出来太久了,先随我回去吧。”

    不知他有没有看见之前发生的事情,总之眼下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就像一个心胸大度的贤妻,不在乎自家的人在外面有多少野花,只要她肯回家他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陈白起这边看到他,一下便想起了一会儿安排的娱应节目,她抬步走近他,却被身后的相伯先生伸手给拽住了。

    他道:“我瞧瞧你的脸还红不红?”

    她不得不转过头,他上前一步,仔细打量一番:“用冷水敷了一下,果真好多了。”他温柔体贴地接过她手上端着的烤肉,有些遗憾道:“你为我烤的肉,放得久了倒是有些凉了。”

    这时,谢郢衣终是忍不住不阴不阳道:“凉了便重新再烤吧,总归外面食桌上还有很多脍肉。”

    他几步上前,牵过陈白起的手要将她从相伯先生身边拉开。

    相伯荀惑这一次倒是没有别的动作,他十分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话中有话道:“这倒不必了,我不擅厨艺,所以手上这一份肉,我定是不会舍弃,还会好好的珍惜,我会一口一口地将它吃完,这样才能不辜负太傅的一番心意。”

    谢郢衣闻言动作一滞。

    他想,当初巫堂主传信到归墟上,还写了些什么?哦,好像是除了“妖艳货色”,还有“恶意诱惑”!

    他知这人难缠,便转过身,他看着陈白起,又重复了一遍:“阿芮,席上的客人都还在等着我们,与我回去吧。”

    陈白起摸了摸自己已经不烫的脸:“嗯。”

    因为她的平静顺从,看着不似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样子,终于让谢郢衣紧绷的神经松缓了一些,但这种放松并没有持续到下一秒,因为,他随即便听到相伯荀惑开口。

    “那便一道吧。”

    相伯荀惑不与谢郢衣过多争执,他这些年在官场上早已练就了一身喜怒不形于色,凭谢郢衣的道行还引不起他的情绪变化。

    谢郢衣宽袖下的手紧攥起来握成拳。

    谁要与他一道?阴魂不散。

    陈白起明显感到了谢郢衣情绪不佳,她想起,好似从之前在死地开始,谢郢衣便一直对相伯先生十分抵触,甚至不惜违背她意愿提前联络了巫族部众,迫不及待要与他背道而驰。

    他为何不喜相伯先生她也猜不准确,有她有原因,也或许也有别的,毕竟他在遇上姒姜时反应并不似这般大,他是从容而游刃有余的,但轮到相伯先生这儿,却是调了个头。

    想着这几日为了替她将乔迁之宴办得妥当不出差错,他一刻都不曾松懈,忙上忙下的,她不想拂了他意,便反手拉过了他宽厚的手。

    “郢衣,辛苦你了,一直忙着替我看顾宴席,连口水都没喝上。”

    谢郢衣听到她的温切关怀,注意力一下便拉回到她身上,心便不再拧巴成一团了。

    他动容又赧然地回视着她。

    “我、我不累。”他清了清音,让自己别表现得太像一个楞头青似的:“我只想能帮着你些什么,哪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亦想能替你做得完美一些,让你能够轻松一些。”

    “你做得很好。”她毫不吝啬地赞扬他。

    而相伯先生怔然看向陈白起,脸上却无法再保持风轻云淡了。

    他好像高估了自己,或许其它人再怎么做都引不起他半分的波动,但是她却不同,她随便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能让他坠入谷底。

    未婚夫啊!

    相伯先生那颗被嫉妒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心脏却平稳地跳动着,他淡然收回视线。

    当初谢郢衣当着他面宣示所有权,并将陈白起带走的那一幕早已深深铭刻在相伯荀惑的脑海之中。

    他想,他会让谢郢衣自己亲口将这句自称吞回去的。

    ——

    从湖边回到席位上,百里沛南一下便捕捉到陈白起的身影,还有与她一道回来的右相相伯,另外还有一个风骨萧然、瑶阶玉树般男子,他仿佛有印象,是之前替陈白起布置宴会场的人,之前没有太留意,如今一看却发现他应当不是府上府史或管事之类的。

    他很随意且从容地站在陈芮身边,倒像是……关系十分亲密的姿态。

    不止是百里沛南一人看到,其它人自然也注意到了。

    他们已入席围了一圈,火光将他们的脸照得暖融融的,席间酒酣耳热,相伯荀惑亦撩袍寻了一个空座入席坐下,他左边是百里沛南,右边却是一个空席位。

    这个位置该是留给陈白起的。

    “太傅,不知这位是……”

    他们有人在问,其它人则在旁看,面上带笑,笑中却别有深意。

    由于一起并肩进来了,自然免不得多问一句。

    “在下谢郢衣。”

    谢郢衣礼仪堂堂,施施然向下一揖。

    他没有自我介绍,但其它人明显都在猜疑他的身份,尤其是与太傅之间的关系。

    相伯先生笑着道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引:“诸位亦莫要大惊小怪,太傅正值妙龄,有爱慕之人也属正常。”

    这话无疑是一个炸雷,其它人闻言脸皮一僵,神色各异。

    他们好似这才恍惚想起一件事情,女子到了适龄便是会嫁人的……太傅嫁人?

    他们堂堂秦国的太傅要嫁与一个男儿为妻,这话乍一听,怎会如此别扭与膈应呢?

    他们哈哈一笑扫清了尴尬的气氛,卫尉与陈白起问道:“太傅府上竟有如此丰神俊郎之人,莫不是太傅你的兄长?”

    郎中立即接口道:“大人看岔眼了,两人不像,或许是别房亲戚,你瞧,同样是一身不凡的气度。”

    他们看似玩笑地大力称赞,但却无一人要将年龄相近、郎才女貌的两人往男女暧昧上扯,甚至刻意地避开了两人最可能的关系。

    陈芮刚正式金印紫绶,还没有在朝堂站稳根基,加上她女子的身份,若在这种时候暴出她有未婚夫、还会嫁人为妻这种事,绝对又是一场令秦国不堪的风波。

    他们估计会说,成婚妇人便该待在后院内,他们会扯些舆论,比如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成婚自然会待产、生子,按照传统还该晨昏定省孝敬公婆,这些事一旦与她身上产生联想,她该如何服众,该如何推动朝政?

    一开始陈白起并没有对此做过多的联想,但见众人的神色与这一系列的东扯西猜,她顿时明白过来了。

    谢郢衣也恍然察觉到了异样,他看着席上的人,他们每一个人打量他的神色开始有了审视的压迫,他的满腹定稿却是什么都不能说。

    他脸色有些苍白,眼眸垂落。

    这时终于有人问了出来。

    “猜了这么久,一直不得表态,不知可否冒昧一味,这位谢郎君与太傅……是何关系?”

    稽婴嘴角缓缓勾起,指甲轻刮台面,状似不解地问道。

    谢郢衣倏地看向除了开头说了一句话之后便一直沉默安坐的相伯荀惑,他心中如电光闪亮,终于察觉到了他的阴险用心,他将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中,竟是要让他当众亲口否认与陈芮的关系。

    稽婴久得不到他的回答,又见他一直怔怔地盯着右相:“难不成你与太傅是……”

    这时少府张赣不耐烦道:“太傅,你也支个声啊,总不能你们当真是互相爱慕的关系吧。”

    “不可能!”不待陈白起回应,宫正骥伏却是脸色变了,他严肃地看着陈白起,意有所指道:“秦国太傅岂能随意与人婚配,太傅如今全心全力辅助幼主,怎可能有心思谈论这些事。”

    空气一下有些滞静,谁都没有再吭声。

    直到一声克制到发冷的声音响起:“我与太傅是相识已久的同乡好友。”

    陈白起转过头看向谢郢衣,他就站在那里,面上的血色褪尽,像将自己上架献祭一般,神色麻木却又决然道:“今日府上盛宴贵客,太傅特意请我来帮忙招呼。”

    “原来如此啊,我先前便觉这位瞧着挺面善的,原来是与太傅同出一乡。”

    “谢郎君一表人材,听其谈吐不俗,定能益助太傅良多,待以后得了政绩,若有心举荐为官,亦无不可的。”

    “原来今日我等能够尝到这般新奇又独特的食法,却也有谢郎君的功劳啊。”

    听到他这样说,不可否认,所有人心底都暗松了一口气,随口官场不费嘴皮地恭维了他几句。

    陈白起看着谢郢衣,他说完那一句话便不再多吐一字,这是他第一次否认与她有婚约得关系。

    他在难受吗?

    她提步想走近他,谢郢衣似有所觉,他抬起眼看向她。

    那一双如雪洗清凌的平淡眸子让她的脚步停在了当场。

    他眼中的意思她忽然看懂了。

    他让她什么都不要做,就这样站在那里。

    相伯荀惑端起玉爵,轻抿了一口,他墨绸般发丝垂落于肩下,眸仁凉凉,神色令人瞧不清楚。

    而沛南山长则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又在陈白起与谢郢衣两人之间转过一圈,却始终缄默着没有与其它人一样说些什么。

    所有人都不傻,其实多少也看出了一些冰湖底下的涌流,但是有些事能够私下做,却是不能当众承认,人生在世,总不是什么事都能够随心所欲,哪怕是一国之君。

第二百零一章 主公,情诗(一)

    谢郢衣引起的事就这样被众人轻轻地揭去了,但这件事情的影响却遗留在了他们心中,让他们隐约有了某种迫在眉捷的危机。

    陈白起入席继续作为东道主主持着下面的宴席节目,行“飞花令”,定的是五言。

    所谓“飞花令”是一种饮酒行令,属雅令,凡是爱好诗词的人都喜欢,这也是一种高雅地展示自己才能的场合。

    玩法便是吟诵含特定字的诗词歌赋,比如她指定含“酒”的诗词,接下来所说的诗句都必须带一个“酒”字,若玩法再严谨一些,则需将“酒”字在诗词由第一字依次轮下去,譬如第一人说“酒债寻常行处有”,第二人则需将“酒”字排在句式的第二位,如“浊酒一杯家万里”……

    这无疑是加大了行令难度,因为除了搜刮脑中关于“酒”的诗词,还需要筛选出合适的一句。

    在座大多数都是士人出身,听了陈白起讲解的新的酒令规矩,只觉兴趣盎然,都开始迫不及待开始。

    陈白起说先试玩一轮,过过规矩,她率先出了一个字,并言明,答不出者为输,输者需满饮酒一爵,不可再参与进这一轮,需在旁围观结束,等至新一轮的开始。

    一轮后,众人都把握好了节奏,新的一轮正式开始后,众人以圆周为一圈轮序,一开始都是出口成章,有说有笑,争相出彩,热烈的气氛再度被炒了起来,但后来慢慢词穷,不断有人卡壳,想不到合适的诗词,只能无奈饮酒认输。

    赢的人则兴致高涨,觥筹交错间,都互不相让非争一个输赢。

    几轮过后,要说战力最厉害的,那绝对是沛南山长的诗词库量最大,从开始到现在,他都是一轮到便出口赋诗,完全不带停顿的。

    而正由于他战力惊人,其它人隐约有了危机感,便开始有了联合之势,输的在旁不甘寂寞给提示,沛南山长以一敌众,而他为人向来不喜过于针锋相对、锋芒毕露,也不会仗着自己书读得多寸步不让? 于是几轮下来? 他也一脸无奈地饮了酒。

    一开始,陈白起没有参与进来,在旁看着热闹? 其它人也因为多方考虑并没有硬拉她一个女子参与,所以她负责当酒令官? 没有加入轮战,但她见自家山长就因为脾性好,被这些人给联合着轮流欺负了个遍? 便也眯起眼? 找了个理由加入了进来。

    别问? 问就是上下五千年的诗词库量。

    一开始? 没有谁将一个看起来年龄小、又是一介武夫的她放在眼里。

    但后来,他们都追悔莫及!

    她一上场? 沛南山长的注意力便放在了她身上,他不知她的文化水平,是以便担心她会被灌酒。

    “太傅,你读过几年书?”他关切地问道。

    他想着,一会儿他会尽量顾着些她。

    陈白起扬唇却神秘一笑,举了一指竖于唇上。

    山长放心,弟子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她入席,坐在相伯荀惑那一侧,与山长隔了一个座位,顺序是从山长开始,然后轮到相伯先生,再轮到她,上一轮是沛南山长的赢局,所以由他开始喊令。

    只是沛南山长没有想到,始由他,终却止于她。

    她每一轮都会卡输下一人,她的做法很绝,轮到她时,该是第三字为令词,而她直接将三、四的诗词都说一遍,直接卡在第五字上面,就好比拿“天”作例——**天**,***天*,接下来,下一位则需将“天”放在最后一个字上。

    她突然来这一下,下一位很懵,下一位瞬间接不上词令,因为他没有想过这一句。

    于是,他输了。

    又继续下一轮,这一次陈白起的下一位心中已想好了对策,他将最后一字的诗词都提前想好了,他意得志满地等着,却不想陈白起这一次不按套路出牌,她只念了一个,将字卡在了第四字上,下一位懵了,下一位有些急,但听着鼓敲三声,他也输了。

    又是一轮,这一次她的下一位准备得满满,他将剩下的所有诗词全部都想了一遍,但最终还是逃不过输的结局。

    因为她一口气将后面的诗词全部都轮了一个遍,也就是说他要从第一字开始了。

    卧槽!这谁能想得到?!

    下一位:“……我认输。”

    好狠一女的!

    这是在场没轮到、跟已经轮输在场外的人心底此刻最真实的想法。

    他们暗下吃惊,跟看一个怪物似的盯着她。

    不可能吧,这是哪里养出来的鬼才妖孽,看她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她难不成是一出生便在勤恳读书吗?凭什么她能够一口气背出那么多令人惊艳的诗词,而他们却憋了半歇也没有憋出一句,要说她用的这种方法他们也不是想不到,可他们办不到啊!

    这必须脑子里有充足的内容,想卡哪儿就卡哪儿,将别人前面的路都堵完了,让人无路可走才行。

    这种事谁能办得到?

    反正他们做不到。

    或许……在场只有沛南左相有这个本事吧。

    他们停下心底的咆哮,心念一转,忽然有了想法,竟暗搓搓地期盼着太傅能对上左相,看这两人谁更胜一筹。

    接下来就像一场屠宰场,陈白起的下一位是来一个怼一个,到了最后,场上只剩下沛南山长与相伯先生两人安稳存在,没有被炮火波及。

    但沛南山长也顺理成章成为了她的下一位。

    全搁场外的人都全神贯注。

    他们喝得醉熏熏的,但还有神智在,只是精神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亢奋激动地看着他们。

    在他们热烈的视线下,太傅却是朝沛南山长辗然一笑,小太傅本就长着好看,笑得乖巧时更是能将人的心软化。

    但下一秒,她却手撕了他们那颗软化了的心。

    只见她举起面前的青铜爵,仰头,十分干净利落地一口饮尽。

    众人傻眼。

    众人瞪眼。

    她这是认输了。

    他们灵魂在头顶上飘了一圈,重新回到身体里,终于反应过来。

    她、是、主、动、认、输了?!

    他们倒抽一口凉气。

    好、好一幕人心险恶的画面啊!

    陈芮的这一番犯恶行径,终于还是惹来了众怒,她再次被强制性地发配去继续当酒令官了,他们这一伙人则愤愤不平的人继续玩!

    陈芮这人可不像左相沛南那样和善好相与,瞧她这片甲不留的行事手段,再继续留着她,他们恐怕以后都会对行酒令产生阴影了。

    陈白起耸耸肩,完全没有被排挤的感觉,她运功将酒气挥发掉了,神色自若地继续当她的酒令官。

    经此一事,她相信他们会明白乖乖地遵守规矩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果然,他们新一轮开始便勒令不许任何人用上一轮太傅的那种“如何完美地干掉下一位”的方法,当然他们若输了也不会再给旁人支话作弊。

    接下来,相伯先生除了输给沛南山长一轮,倒是一直都稳赢着。

    剩下的人酒喝多了,脑袋晕陶陶的,便也想不出什么妙言绝句,最后他们攒了一个局,想看席上文学造诣最深的左相、足智多谋的右相、还有能文能武的太傅,这三人来下场比一比,看谁能赢到最后。

    听到这事,谢郢衣表示,三人太少,不如加上他,四人一同比试一轮。

    其它人倒是没有什么意见,他们想着,反正他若水平不行,便会很快被淘汰下来,若他还可以,那便更有看头了。

    少府张赣举起手来,他因为太热而脱了身上的一件披风,舌头有些大道:“输的人也不必饮酒了,不如即兴弹一首雅曲吧,咱们左相可是樾麓书院的山长,多才多艺,张赣一直心中遗憾,无缘听闻山长的瑶琴天籁。”

    以前畏于左相那一身长者的威严,张赣从不敢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如今酒壮怂人胆,他趁着气氛正好,便也就一口气说了。

    很明显,之前在飞花令中输的人就是想搞事。

    “左相据说有一手风骨奇绝的书法,不知今日可否能让我等见识见识?”

    “还有右相,右相之画当世难求,若能得观一赏,亦是一桩极品美事。”

    “太傅……呃,太傅定也有一身让人惊艳之才展现。”

    提及那两位左、右相,他们如数家珍,满口钦慕,到了陈白起这里,却是绞尽脑汁也只含糊地称赞一个可能性。

    他们一边极力恭维着一边别有用心地怂恿着三公赶紧上战场厮杀去,主要是之前被他们三人轮流虐得太惨,现在只想让他们能够互相残杀,好让他们有怨报怨。

    相伯荀惑没有拒绝,他眸转月光之色,提议道:“不如换一种玩法吧,这一次不限文体,亦不出字,以字意来代替,诗中不可出现这个字的诗词。”

    有人疑惑:“字意?”

    他进一步讲解道:“如——风,说出的诗中不可有风这个字,却又要诗中有风的意境,如这一句——如早秋惊叶落,飘零似客,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这首诗里面并没有风,但却品出有风在。”

    众人一听,稍一想,便觉得这一变,却又是另一种的难度了。

    没有参与在内的人都暗暗窃喜着,二话没说都纷纷称好,酒精上头,都是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陈白起也不想破坏他们的兴致,便没有拒绝,但她想了一下,却问谢郢衣:“郢衣,你觉得如何?”

    她征询他的意见,若他不愿,也可退出。

    谢郢衣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相伯荀惑,他道:“我没意见。”

    “那左相呢?”她又问沛南山长。

    沛南随和应道:“可。”

    既然都没有意见,便循了相伯先生的提议,第一轮,他们都一致让陈白起来挑一字。

    她想了一下,折中挑了个不算难但也不算简单的字——黑。

    可景、可物。

    依顺序位,陈白起是第一,她打完版,沛南山长排第二,谢郢衣在第三位,最后则是相伯先生。

    或许是对“黑”这个字,他们三人都不如相伯先生理解得深。

    所以,第一轮,是相伯先生最后胜了。

    输的则是没有什么胜负心的沛南山长。

    他喝了些酒,有些不胜酒意,便没有与他们三人较真。

    输了的人需要展示一项自己的技艺,他没有谱曲,而是问陈白起要来了笔墨,当众写了一幅让人惊叹不已的字,众人纷纷递阅观赏过一遍之后,沛南山长便将其赠予给了陈白起。

    陈白起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她惊喜地收下了山长的墨宝,忽略周围射过来嫉妒羡慕的眼神,并向他承诺自己定会好好的保存,以后当成传家宝一样流传下去。

    见她一副小孩子得了喜爱之物的脾性,受了酒意的影响,沛南山长忍着开始灼烧的痛意,他笑着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别说胡话,不过是一幅随手笔记,不必如此郑重其事。”

    陈白起一怔,她抬起头,有些惊讶他的动作。

    等她意识到什么,立即撇开脑袋,不着痕迹地退开一些。

    “左相得墨宝千金难求,哪怕随手,也是陈芮捡得了大便宜。”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感叹道。

    这一次,沛南山长确定了。

    她在躲他。

    她或许……真的信了他之前与她所说的那一番“胡言乱语”,所以她哪怕每一次见到他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喜悦,亦会有所顾忌地退避开来。

    他覆下眼帘,缓缓地收回了落空的手。

    别的人喝多了,也没有过多注意到他们两人之前的互动,只叫嚣着该开始第二轮了,他们还声讨着,这一次必须都得认真一些,不可如左相一般敷衍了事。

    ——

    第二轮,赢者出题,相伯荀惑赢了第一轮,他似早想好了:“情。”

    情?

    众人一愣,有些浆糊的脑袋有些转不过来。

    谢郢衣看着相伯荀惑,动荡着不灭的火焰,目光之中充满了不屈的斗志。

    逆轮顺序,第二个该到他,他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比喻相互赠答,礼尚往来,这句亦算含有情义在。

    陈白起想了一下,道:“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此句亦含情,此为悲情。

    其它人听完,都颔首表示认可。

    这时,论到相伯先生了,他缓步走至陈白起身前,微低下头,目光绻缱,对着她念起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第二百零二章 主公,情诗(二)

    陈白起微瞠地看着他。

    此诗含情,却是一腔热烈的男女之情。

    “情”一字,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于她与谢郢衣俩人理解,多倾向于大情大爱,可他却实实在在地对着她念起了小情诗?

    周边本来看热闹的人也徒然静了一瞬,但时人对于男欢女爱的思想较为奔放大胆,再加上都是一群老油条了,也就尴尬一会儿,便也认同他的“情”诗。

    谢郢衣下颌收紧,清俊又不失柔和的线条绷得有些冷硬,他不想输,尤其是输给相伯荀惑。

    只是他脸皮比较薄,比不得在场这些历经千帆的人,他经过一番心理建设,也不甘示弱,硬着头皮对陈白起,涩然低吟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陈白起如今,面前站一个,侧手边站一个,三人呈三角对立,而她是夹角。

    “……”

    想不到谢郢衣也弃“大爱”而就“小爱”,偏爱酸文不可自拔。

    只是,你们念情诗便念嘛,干嘛一个个都盯着她念!

    其实刚念完,谢郢衣的耳尖便红了一圈,这首诗描述的内容太过于直白,让纯情的人难为情了。

    她瞥过他烧得通红的眼尖,好奇他为何要如此为难自己。

    陈白起却坚持己见,非要走社会主义兄弟情,她对相伯先生念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是友情?

    众人听完相视一笑,这首诗挺有意境的,接下来又该轮到右相了。

    相伯先生盯着她的眼睛,风轻吹在白色的飘纱上,他纤睫的阴影打在眼眸上,波澜拂动远空,深情无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无论生死离合我们都要在一起,这是我们当初早已说好的约定……

    陈白起咽了口水,感觉有些撑不住了。

    谢郢衣吸一口气,该轮到他了,或许在别的场合下他还没有这种浑身火在烧的感觉,但当着她的面,他的心赤诚而紧张,苦于表达内心,更羞于表达内心,但由于跟相伯荀惑较着一股劲,他慢慢垂下侬黑的睫毛,还是接了下去:“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陈白起默念的社会主义兄弟情有些摇摇欲坠,她想,再这样轮番对着她念下去,骨头都快被酸文软化掉了? 这谁顶得住啊!

    到最后? 谢郢衣都觉得这不是在比学识诗词,而是比看谁的脸皮撑得更久了。

    又轮到陈白起时,谢郢衣此时连脖子都泛上了红意,只是在火光的遮掩下不太明显罢了? 他想到那些相对足够含蓄的情词他已经念完了,接下来他该怎么继续?

    他脑海中飘过一些大胆热情的诗词,张了张嘴,他发现他可能无法流利地将这些诗词对着陈白起说出。

    他会输吗?

    他又在相伯荀惑面前,认输了吗?

    这时陈白起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闷着抿紧双唇,背脊僵硬,望天长叹了一声。

    就在谢郢衣脸皮涨红,满心晦涩自恨时,却听到陈白起没有念诗,而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声叫他:“郢衣。”

    他抬起脸,在一片火光中看到她,眼神有些怔愕。

    其它人也被她突然喊人的举动给整神了,不明白她这是要做什么。

    她玉面融着橘色火光,莹黑的眸子渡了一层流溢的光泽,她对他道:“郢衣,无论哪一种诗词都是寄托着前人的当下情感,你可以将它们当成是一种文体与情感的运用学习,你念的是别人的意境,当初写的人都不觉得有多难为情,你又何必替古人羞涩?”

    “你该是骄傲无畏旁的烦扰。”

    她的话比燃烧的火更有力量,让谢郢衣脸上的不自在一点一点在退却,他见她完全没有受到他跟相伯荀惑念情诗的影响,反而是他心思浮动,这种场合之下,一切都只是在比试,他不该想太多来庸人自扰。

    他对她点头,一扫神色中的郁郁不闷,朝她微微一笑,眉似山岱,眸似星月。

    三声鼓令停下,由于陈白起将时间都费在与谢郢衣的讲话上,没有在规定的时限内念出诗词,她输了。

    而陈白起这边一退场,相伯先生嘴角的笑弯了一下,又因为太勉力,又垂了下来。

    听着她与谢郢衣所讲的话,一下便失了所有的兴致,他面上像戴着一张假面具,无喜无悲。

    他脑中好似有一个重复键在一直按下。

    ——你该是骄傲无畏旁的干扰。

    骄傲、无畏?

    她对他有如此美好的期许啊。

    经陈白起一开解,谢郢衣的战力值一下飙升了起来,两人你来我往,简直就是将春秋战国时期的所有情话大全都念了一遍。

    许多人都听得面红耳赤,却也在赛点处等着结果。

    终于,是谢郢衣赢了!

    相伯先生像泥塑的菩萨,面上挂着毫无破绽的温和之意,也没有输的自觉,陈白起不在了,他暗中攒这个局的意义便不在了,是输是赢于他而言无甚重要了。

    谢郢衣赢后,他没有表现得很激动,而是呆了一下,便平静地转过头,但两眼却发亮如星地看向陈白起。

    陈白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这一场的飞花令输赢这般看重,但既然他在意,赢了,她也真心替他高兴,她回了他一笑,见他一直不明朗的心情终于好转了。

    世上何以解忧愁,唯有大力赢一把!

    瞧,这不是高兴了。

    “郢衣,厉害啊。”她朝他比了一个大拇指。

    他不懂这个手势的意思,却知道她这句的意思,他抿唇内敛自持一笑,却掩住脸上的喜色,他对她道:“阿芮,全靠你。”

    陈白起眨了下眼,没听懂他所说的,为什么全靠她?

    她没懂,但还在忙的巫长庭却懂:不是该说全靠我吗?没有我给你送的秘籍,你一个连一次恋爱都没有谈过的人,哪里懂得这么多的情话大全?

    ——

    这一场乔迁之宴无疑是成功的,每一个赴宴回去的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对太傅府此次的招待称赞有加,而没有被邀请的人都听说了那晚的热闹,据说有新奇食法、还有许多不曾品尝过的稀世佳肴、人间美味,他们面上虽然不屑,但私底下却是有些好奇羡慕的。

    这一次太傅府竟能够成功邀请到左、右相,还有御史大夫、少府等人,她好似一夜之间与秦国顶尖那一拨人都打好关系了,他们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他们在想……往后,是不是该稍微改变一下对太傅的态度。

    另外,陈白起早有预谋,她借着这一次的宴席大肆宣扬,有意在咸阳推动着一股风气,她让巫长庭借着这股风,找机会加入商盟圈。

    在咸阳城开一间自助馆,装修规格朝豪华风设置,其食材也往贵的方向摆,定位的客人自然是咸阳城的有钱有势的人。

    再开一间通吃馆,装修普通,食材亦无须太贵,种类多样化一些,再定一个合适的价格以单人收费,进入便可以进馆内通吃所有菜品,通吃馆的定位则是普通平民、走商或者外地客人。

    这是她在乔迁之宴前便定下的计划,这时代没有宣传的媒体,所以她只能想法给自己的新兴食馆宣传造势。

    而咸阳城并非她的终极目标,只是起步,她的目标是开全国连锁。

    自然她想让自己的人进入秦商盟圈,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重新掌控秦国的商脉,夺回被后卿曾拿走的东西。

    战国时期由于与各国联系日益密切,如之前雍城被左右逮捕的私商更是多如牛毛,这些年商人势力的迅速增长也影响到各国的发展,在陈白起看来,他们能够成为一种弊端,亦可以成为一种新兴的社会力量。

    既是如此,她便不能放任他们在外,有威胁与不确定的东西就必须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这样才能够安心。

    开馆子的事宜陈白起全权交给巫长庭去办,巫武的人也任由他调派,而姒姜在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相因公事相继离开咸阳城后,身上一下没有了束缚,也动了动懒骨参与在了其中。

    ——

    二月立春左右,巫族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在赵国晋阳找到了“幽冥军”的踪迹,陈白起这边也一直放心不下陈孛的安危,她将此事与谢郢衣商量了一下,打算借他的“鲲鹏”一用赶去赵国。

    谢郢衣对于她,自然没有不舍得一说,但他虽没有异议,但却提出一件担心的事,鲲鹏从来没有走过从秦到赵的路线,所以它无法自行寻路,而人在上空云雾蔽眼更是难以辨别东南西北的正确方向。

    这点对于别得人或许是一个难题,但对陈白起来说却不是大问题。

    因为她每到一个地界,便可以下载“区域地图”,如今的九州版图已点亮了不少位置。

    她拿出舆图稍微规划了一下从秦国到赵国的大致路线。

    谢郢衣见她专心研究舆图,试探地问道:“不如,我陪你去一趟吧。”

    陈白起停下动作,她想了一下,对他道:“巫大哥跟姒三都不在府上,我虽请了病假,但倘若有人找来还需你替我遮掩一二,我会尽量快去快回的。”

    这一次除了幽冥军的事之外,她还有一桩私事要办。

    如果能够利,她会将陈父一并带回来的。

第二百零三章 主公,赵国风云

    赵国邯郸

    十一月,立冬

    偏好绛色胡衣的婆娑与一身银甲薄衣的透并肩走在黄杏林荫道上,冬日的景色单一冷白,山河都冻僵了,少有鲜活的颜色可赏。

    两人边走边说话,婆娑一头及腰长发辫成好几股异漪风情,他虽为男子却偏爱好女子花绿,他这样的独立特行在邯郸是独一份。

    他道:“这次相国带回来的那个人是谁啊?”

    就长得挺怪的。

    哪里怪?

    当然是怪丑,还老。

    但奇怪的是相国对他的态度,他将那人保护得很好,也安置得妥帖,事事看顾着,要不是确信相国的父亲早就不在人世了,他还以为相国这是领回来了一个爹呢。

    他声线偏软腻,好蜜糖一样沁心,但透却觉得娘里吧唧,他扫过他,不耐道:“他不重要,现在公子玅进行到哪一步了?”

    他们一行人甫一回京,便在邯郸城门被人拦截大闹了一场,在这之前,更是受到多方势力伏击,但最终仍旧没能阻扰相国抵达,公子玅与郎中令合谋控制住宫闱,又让执金吾封锁城门,将相国一等人秘密截杀于城门外。

    然而,相国一等人着实狡猾多端,最终只中箭逃逸,未能如愿。

    如今赵国向各县、郡的郡守与城令下达了公室急令,四处抓拿一干反党,但凡有牵扯或徇私者,诛连九族。

    而赵国国都更是城中闭门闭户,商贩酒肆,坊间闾中人人自危,但无人可知,赵国明面上臣服于公子玅的那批人已逐步替换了,卫兵、守城的将领与尉廷全部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将公子玅的假谕公室诏令办得气势浩大,却也不过在人前做做戏罢了,即便到了府前,也会过门而不入。

    婆娑撩了一把秀发,他好奇心挺重要,如今在最好套话的透这边都得不到答案,那别的知情人便更不用说了,全是一群相国死忠粉。

    他百般无聊地把玩着发尾的饰物:一只黑红小甲虫,他道:“他认定相国要死了? 估摸着最迟半月后便要动手了吧。”

    透挥开一片掉落的杏叶? 他呼出一口白气? 道:“嗯,按计划行事。”

    婆娑这人为了显身段,没有穿臃肿的厚裘衣,在外面站久了便觉得冻手? 他嚯了口热气暖手,与他闲聊道:“我不懂,相国以前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探知相国的心事本就是一件危险的事? 但婆娑着实想不透,是什么让相国改变了主意。

    透顿了一下,他五指握上腰封用力? 指骨泛白? 他道:“因为他有了必须要做到一步才能拥有的东西。”

    十一月下旬? 小雪

    公子玅因一举重创了赵国神话后卿,令其闻风而逃自今不知露头,心中得意? 连着开流席宫宴数日,如今朝中受他把控,他也自知私底下众臣不服? 连宗室公府都对他所为颇有微词,若非顾忌赵王在他手中,顾忌早就反了他。

    公子玅这人向来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且自命不凡,他在将心腹大患后卿重伤后,又多等了些时日始终不见其有何动作,便认为后卿定是重伤不治身亡了,朝中没有了他,其它人在公子玅眼中都不算什么,他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便找了各种滑稽又荒唐的理由残害宗室大臣,甚至底下所有议论他的百姓亦遭到了无情屠杀。

    人一旦没有了底线,只会越陷越深,短短一个月的时日,他已清空了所有反对的声音,以残暴又血腥的手段,一时朝野上下噤若寒蝉,对公子玅是既恨又怕,既怒又怨。

    另一头,后卿的确是受了一支箭伤,为了取信于公子玅放松警惕,他并不在乎受一些皮肉之伤,这段时日一面养伤,一面隐匿于暗处布势,他知自己是一个活靶,只要他一日没有现身,没有宣告彻底身亡,便能吸引住公子玅的大部分注意力,让他无暇顾忌更多变动。

    赵国一处偏僻宅院,前庭深雪的角落梅落飘红,风递幽香传,几名扈从替了仆役的工,正在铲雪清院。

    “秦王赢稷逝世,秦国如今群龙无首,若非咱们赵国也值多事之秋,倒是一个绝佳攻打的时机。”

    四下无人,只有枝上积雪簌簌滑落的声响,他们觉得耳朵寂寞,便一边干活一边与旁的人聊起别国的事。

    “听说,秦王病逝时糊涂,让一名女子当了新朝幼主的太傅,这事可古往今来从未发生过,我初初听着都觉得是骗人的事。”

    “可不是吗?秦国近来势头猛蹿,眼看着已是追上了诸列强国稳站一足之鼎,偏生在这时失了国君,又闹了这事,看来秦国衰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谁?”透本在游廊之上,他刚从邯郸城赶回准备向相国回禀重要之事,却不料听到这群人闲话,他一步跨下台阶,霜白覆雪的眉眼带着一股凌寒之意,见府上的人便问:“方才你们说,谁在秦国当了太傅?”

    他们吓了一跳:“据、据闻是一名陈氏女子,其余之事便不知详细了。”

    陈氏——莫非是陈芮?!

    不怪他这般联想,主要是他想不出还有其它女子有这等本事能够一朝翻身,便成为了秦国三公之一的太傅。

    这世上女子千千万,也唯有她能够一次一次打破世俗规矩,挑战世人认识的极限。

    “此事是真是假,你等从何处听来?”他质问。

    “是、是听从秦国那边刚来赵的走商所说,是真是假……这当应不假吧,毕竟这事即使是杜撰也没人敢这么编。”他们低下头,虚虚道。

    透脸色大变,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便凛然抬起头,对他们勒令:“此事不允许在府中再恣意谣传,违令者斩。”

    他们一抖,哪敢不从。

    “喏。”

    十二月初,大雪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有后卿这个定时炸弹,公子玅其所为已不受理智控制,他向来排斥儒家思想,为将时便习惯于以杀止杀,行事与以往稍嫌懦弱的赵王完全不同,他不允许有别的声音出现,但凡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能惹起他的全部神经,他在等。

    等成功,或者……在等失败。

    在最终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国城传出后卿相国平安无事,他一直在暗中厉兵秣马,不日便会攻入王城诛杀欺宗灭祖的公子玅,这则消息像天下飘落雪花一夜间覆盖住了邯郸城,公子玅像被无形大手扼住了喉咙,他手持沾满鲜血之剑,立于殿宇之中,仰天大笑:“整个宗室被孤杀得只剩下我公子玅一人,你们若杀了孤,公室再无王族血脉,哈哈哈哈……”

    原来丧心病狂的公子玅,自知自己犯下大错,绝非正统之选,便将自己的全数同父兄弟,宗氏旁的亲属一并杀光了。

    他以为宗氏血统只剩他一人,旁的人便没有了选择,唯有一心遵从于他。

    这事造成的轰动与恶劣简直让赵国上下震惊。

    十二月二十三日

    后卿与赵国上、中、下三军率领边统军队与王城的卫尉、郎中令的城中军一道里应外合,成功攻入了王城,拿下公子玅与一干叛乱之党羽,救下躺在榻上已是奄奄一息的赵王,太医令一众赶忙替赵国看诊,一诊之下,却是悲痛失色。

    原来公子玅始终没有动手杀赵王,皆是因为就算他不动手,赵王也活不了多久了,他已病入膏肓,这些时日他因病被幽禁于室内,无旁的人与他讲话,他也无精力理事,是以并不知外面是何等的腥风血雨。

    而如今得知公子玅在数月内犯下了何等滔天恶事后,赵王两眼一瞪,除些直接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他悲怆地大呼,生此等逆子,已是无颜色去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他强撑着一股劲,怒发冲冠,取来一柄宝剑亲手斩杀了公子玅之后,留下一封“相之才能,可安国定邦,能震摄它强,赵已无嗣子可辅,赵相可当肩负起国之重任,佑其赵国上下百姓,此乃众望所归。”的传位遗诏,便阖然长逝。

    赵国一时几番变故,其悲壮灰白,举国哀丧。

    然赵有相国后卿只手撑着,有无国主都无法撼动这座巨物,如此动荡,甚比秦国之变局牵扯更大,但却是影响极少,朝堂上下甚至在翻年后便很快又顺畅运行。

    十二月底,冬至

    透一直紧紧隐瞒着的事终还是被自家相国知晓,他这边不说,却也拦不住别的人谈论。

    后卿近日一直在政事堂,他召见透于密室相谈。

    室内闭上了门窗,初初只觉视夜一下昏暗下来,但久了眼睛适应之后,倒也什么都看得清。

    眼睛看得清,但这心在暗处久了,只怕会有些灰濛阴翳吧,透想。

    后卿一身常服,披了件蓝染裘衣,他墨发披肩,似羽化飞仙一般泠衣缈邈,脸色沧冷地问道:“透,你可知秦国如今太傅……是何人?”

    这件事透早已查清,是以没有任何疑问,他自知瞒不住,便低下头,单膝跪地:“是……陈芮。”

    “陈芮?”后卿像听见一件荒诞不经的笑话,他静静地想了一下:“怎么会是她?”

    透将头垂得更低了。

    他移步走至透的跟前,一把攥起他得衣襟将人提起稍些,让透抬起脸来面向他。

    他额前的血玉吊坠轻晃,嘴角含笑,但眸亦赤红:“你说,怎会是她?又怎能是她?”

    透心下一颤,知相国不信,他紧了紧拳头,低声道:“透已查明,秦国太傅确为陈芮。”

    他又将他查探到的一切向相国托盘而出。

    他告诉了相国他们在离开秦国之后,陈芮那边发生的事情,具体深入的详情并不清楚,但大致能流传在外的说法却没有遗漏一处。

第二百零四章 主公,我会选你

    “她……”

    后卿喉中一阵腥甜抑止不住,“噗——”地吐出一口鲜血在地,他的旧伤并未痊愈,再加上近日忙于被公子玅一众拖延的政务,大到国家税务,小到小邦进贡皆由他一手操办,身心皆疲惫。

    “相国!”

    透连忙爬起来搀扶起他,吓得脸色青白一片。

    后卿却拂挡开他,他怒目将案几上赵国玉玺扔掷砸地,嘭——厚沉的玺砸在地板的铺阵的毡毛垫上。

    透瞪大眼,全身惊悸颤悚。

    后卿胸膛起伏不定,双眸失神地盯着一处空气,喉中如梗核:“为何,还是太迟了……我舍下一切赶回,我做尽一切能做之事,她便等不了这一时半会儿?”

    他重重一声:“她竟不能再多等我一会儿!”

    这一刻,后卿竟有些恨她!

    也恨这命运!

    他比谁都要了解她,从她一开始选择楚国楚沧月,再到后来的齐国孟尝君,再到如今的秦国,除非她死,否则她不会为任何人而改变决定的。

    如今,她已然先选了别人,他再夺下这赵国成为赵王又有何意义?

    后卿哑声笑了起来,唇边的血色涂唇,阴翳昏暗的光线罩住了他大半张脸,模糊的神色令人看不清楚。

    “我机关算尽,我步步运筹帷幄,但却难算这天意……你说可笑不可笑啊?”

    透眼中的泪一个涌了出来,指尖死死地攥进肉中,听着这话,全身止不住地发寒颤抖。

    ——

    等陈白起走空路穿云越山带着一身冰渣子赶到赵国边境之时,才知晓赵国前不久发生的轰动大事,公子玅宫变反上欲称王,但却被相国带兵闯入王城反杀于殿中,在这期间公子玅丧心病狂,残害宗氏同胞兄弟,导致王室血脉无一幸存,如今赵王病逝,朝中无主,相国得先王遗诏,可自取赵国为主。

    并且后卿手上还有洛阳共主亲赐的封爵诏书,如今是名正言顺,不日便即将成为新的赵王。

    听到这个消息时陈白起无疑是震惊的。

    她觉得论混职场这一块儿,她是敬业的,可人家后卿却是专业的? 这悄不丁地就从打工人直接混上了顶头老板。

    她完全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内,赵国便发生了这样大一桩变故? 看来后卿在赵国经历的也不比她在秦国的少。

    她衡量了一下,觉得眼下邯郸刚血洗一番? 不宜以生面孔贸然进入? 不如先去解决“幽冥军”的事。

    她得族人指引,顺利地找到了以匪窝为据点的幽冥军第三部? 他们为匪军还占山为王? 这些年横行霸道惯了? 自是不服她一小女子,但在当教授那会儿多少不服管的刺头学生她都能教,自然不会对他们束手无策? 恩威并重? 带吓兼哄,费了些时间成功将其一众给收服。

    她让他们收拾一下? 最迟一月之内撤离赵国? 去秦国与第四部汇合。

    如今“幽冥军”还剩下四部尚并寻齐,但陈白起相信也过不了多久了。

    在成功地拿下“幽冥军”后? 她这趟来赵的要事也算解决了一桩,接下来便是去邯郸城,入城后她并不清楚后卿搬没搬入赵王宫,但又不好贸然去四周打探? 再者普通老百姓哪能知道这些? 于是她入夜后特地去探了一趟相国府,只见府上漆黑一片,门户紧锁,却是早已搬空。

    她大抵也猜到后卿如今急需处理朝中被遗留下来各类麻烦事,为办事方便想必是直接搬出了赵王宫,她仗着艺高胆大,等到月入中天,夜深人静之时,便设法潜入了赵王宫内,只是这赵王宫比秦王宫构造更大,夜里幽篁篁光线不足,若不知目标位置便需一处一处地去找。

    她下载了邯郸的区域地图,然后按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大海捞鱼,这边找到了赵王寝宫,却见一排窗户内都是漆黑一片,门外有守卫站在房檐下。

    没人?

    后卿会在哪儿?

    陈父又会被他安置在哪儿?

    难道,陈父并没有在王宫中?

    她勤勤恳恳地找了一圈,也用“摄魂术”询问了宫中守卫,可依旧没有一丝可用的线索,她就纳闷了,这后卿深更半夜都不需要睡觉吗?

    难不成他跟她一样去当贼了啊。

    她挠了挠眉毛,蹲站在瓦顶吹了一会儿冷风。

    她又赶去了一趟政事堂,里面依旧漆黑无光,连门前的守卫都离岗了,这说明人并不在里面。

    可明明她问了尉兵,尉兵说相国的确搬入了王宫,夜里就歇在赵王寝宫旁的侧殿,今日也并未外出,一直在宫中处理政务。

    她站在积了一层薄霜泛白的楼宇顶上,眼看这墨蓝沉黑的天都快亮了,后卿却始终没有回寝宫歇息,她仰天呵了一口白雾,觉得今晚她算是白跑这一趟了。

    可在路经一处坐落在湖水中央的花竹兰慢的亭轩时,她停了下来,只见那座亭轩被清池的水环绕着光线,恍若一座明珠岛屿飘于暗海之上,疑似有人。

    她犹豫了一下,在远处辨不出是什么人,她还是决定先去探一探。

    来到那一片幽幽明扬的水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池上飘着一大片从极寒之地移植过来的紫幽昙,夜袭娇寒它含苞待放,这欲绽还敛的姿态十分娴静,环绕着湖池的廊下点燃的八角灯笼,一片连成线的光线之下,她看到了那道一直寻觅不见的熟悉身影。

    极奢的白玉铺造的地面闪耀着温润的光芒,灯下的他似被远处清寒的白雾笼罩着不真切,他坐在亭轩的红漆栏杆之后,风吹过他苍白而恍若天神般完美的脸,他看起来好像瘦了,看得出来他并没有因为当上赵王而高兴。

    陈白起身若飘蝶落在一朵幽昙花上,与紫藤树下碧池凭栏饮酒的他对视。

    他在亭中穿着十分随意,一袭华袍衣襟松散,一头墨发随意挽于脑后,酒意慵懒,比琥珀酒色更幽晃的眸子沁着令人看不懂的神色:“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她这个。

    他没有意外她出现在这里,也不意外她在寻人。

    陈白起见他神色既淡又随意,再加上隔着些距离,她窥不出一丝情绪。

    “没有。”她道。

    她其实是想来找陈孛的,可翻遍了整个王宫都没有找着人,但看到他那一刻,她发现她在无意识之中也在找他。

    “既然没有找到,那你要去哪儿?”他问她:“就这样轻易便放弃了?”

    她沉默了一下,清亮的眸子盯着他道:“我没有放弃,人是你带走的吧,你早知我到了邯郸城,今夜也是故意在躲我?”

    “我没有在躲你。”

    他仅回了这句便站了起来,一身垂顺的袍子从旖旎的白玉上拖曳而过,他端着一盏琉璃走到了池边,垂眸而安静,像一尊剔除了神骨打入凡尘的虚弱神祗,他将手上盏中之酒缓缓倒入水中。

    当酒水融入池水之中,池中异象生,池中半含的紫幽昙竟一点一点地开始绽放了,游廊处挂着的一排灯笼的烛火全数灭掉了,天地霎时陷入一片漆黑,但这种黑暗没有持续多外,因为下一秒便被另一种奇异梦幻的光亮代替了,那些绽放的紫幽昙的花瓣在风中轻舞摇曳,花瓣上的花粉便在夜色之中随风飘起一层紫色莹光,如万千紫星浮尘而起,令人如至星河水央之中,美得让人忘了说话。

    陈白起从没有见过这样神奇的花,人处一片瑰丽幻河之中,一时有些失神。

    “陈白起,我等了你很久。”

    泠泠如碎玉一般的声音,在夜寒与幻奇紫萤火之中,有种来自灵魂深处孤寂诉说的空灵悠远。

    终于,他们之间揭开了最后一层遮掩布。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说的“很久”,并不是指这几个月的时间。

    “我也终于等到你来了。”

    她蓦地看向他,她眼中映入他一人。

    却见他从亭台的侧梯绕过,然后步下阶梯,径直走入池水之中。

    哗啦啦……

    寒水清澈,静谧蒙雾,随着他移动,一池凌波乱,水先从他的脚裸淹至他的小腿、大腿,直至没至腰际,他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他在岸上,她在水中,他知道她不会上岸来,所以只能他淌过那冰冷刺骨的池水走到她身边去。

    “你可知,为了能令你心甘情愿回到我的身边,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陈白起回过神,见他竟在这样寒冷的夜入池,她看出来他的不对劲了,另外四周的空气也开始有些不同寻常。

    “你在做什么?”她紧声道:“别再过来了。”

    他对她的声音置若罔闻,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褪却,他继续平静地道:“我以代价,让阴阳宗的梅氏舍了二十载寿命卜出你还活着的消息,可她算不出会在什么时候出现,但她说可用月令引出异星,我问她,月令代表什么,异星又是谁?”

    “梅夫人说月令代表楚王,而异星则是你。为了得知你到底在哪儿,所以我布局让楚沧月中了殒命,我知道你若活着,若知道他出事了,定不会对他的事闲手旁观的,我又借了洛阳周王室之手布下了死地之局,其目最主要便是让你能够顺利获得幽冥军的情报,我知你性子,你定会想尽办法得到它……”

    “我会在楚境梁州出现,是因为我知道你会出现在哪里,我也知你为找幽冥军定要去一趟秦国……”

    他似有些冷得受不住了,脚步停顿了片刻,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卷叠在一起,静静地凝注片刻,他随手一洒便是一张被风吹展开的帛布扬飞而起,陈白起心一紧,下意识吸力一抓。

    她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将白帛抻开一看,这里面却是“幽冥军的边防图”,与她从系统那处得到的不同,它上面有着完整的舆图。

    她呼吸一窒,指尖徒然攥紧。

    他没有骗她,“幽冥军”早在他手,是他在后面一步一步地推着她去将这份他准备的“惊喜”拆开。

    他方才动作过大,加上浑身因冷意绷紧,胸前的伤又再度裂开了,他低缓沉哑的嗓音有些收紧:“我知你所思、所想、所愿,我也做你所思、所思,所愿,我已是这赵国的王了,有我在的赵国,你可以随心所欲,你要做什么我都会依你,你要这天下……我也会替你打下来。”

    陈白起僵着手放下了手上的图纸,几乎是一脸呆震地看着他,安静又麻木地听完他这一席话。

    “可是,你怎么能够让我……让我……”他咬着牙,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着,前方清澈的池水已被浑浊的血色染红,之前走动溅落在他脸上的一滴水珠,从他的眉骨滑过他苍白病态的脸颊,仿似一滴无声的泪掉落于池水之中:“……输得如此狼狈!”

    他嗓子沙哑得犹如地狱的恶鬼,喃喃自语道。

    陈白起手上无力,白帛掉落池畔内,他的话如暴风袭来,让她不能呼吸。

    她快速打开了系统,翻到了系统提供的候选主公页面,她看到了他的名字,由于他成为了赵王,他如今也是她的候选主公之一,而且系统对他的评分很高。

    她猛地一下攥紧胸口,瞳仁内翻涌着。

    叮——

    系统:警告,人物此时的情绪波动过大,若超过情感设定临界点,系统将会自动判定为会危害主线任务的成功,自行替人物取抽多余的感情。

    陈白起见他的脸已被冻得青白,她终于将他看向她的那一双眸子看清了,她“噗通”一声也跳入了池中,惊起一池的浮光。

    冰冷的池水一下裹住了她的下半身,刺麻的僵硬下肢带走了她身体的温度,池水并不深,他站在那里没动,她朝他划水快步走了过去,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咬牙道:“我并不需要你替我做这些,我并不想我得每一步都在你的计算之中!”

    “我陈白起是有多难才走到今日,你明明是知道的!”

    她松开他的肩,强硬地捧住他冰冷的脸,让他好好地看着她。

    “我……”她眼眶发红,狠着眼对他,一字一句道:“若是你早与我说,早与我说你要做的这些,不用这些手段,我会选你!”

    “听清楚了吗?后卿!”

    “——我陈白起,会选你!”

    他们两人,一个不说,一个不懂,一个输得满身是伤,一个已无力改变现状。

    后卿呆呆地看着她,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好像梦呓一样的呢喃着。

    “你在……在说什么?”

第二百零五章 主公,没有被偏爱

    陈白起湿凉的指尖贴在他更冷的面颊上,却怎么也温暖不了他。

    “若能重来,我会选你。”

    他闻言,对视片刻,短促地笑了一声,潮湿的睫毛像被打湿的羽毛,他被池水浸泡得如冰块一样的手抚上脸上的小手,低沉舒缓地说道:“再说一遍,我想听你再与我说一遍。”

    她的鬓发也被染湿,白如清雪的小脸冻得泛青,她抑住发颤的声线,对他道:“若你早与我说,你会替我实现我一直渴望达成的愿望,若你早与我说,你会与我一道统一了这九州江山,若早你与我说……”她哽了一下,又咬紧牙关,继续道:“若你早与我说,你竭尽心血拿下一个国家,奉上一支英勇军队,只是为了打造一片广垠天空,让我能够在赵国肆意自由,我会选你的。”

    她红了眼,负气骂道:“我陈白起又不是个傻子,这么好的条件,我为何要拒绝?”

    后卿眼底的迷惘与浓雾好似随着她的话而迟数散去了,他终于心满意足地听到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话了。

    他脸上的金属质冷感像被酸性腐蚀掉了一层破裂的碎片,容色沉静。

    ……但为何最先涌上心头的却不是颀喜若狂呢。

    “所以,你要弃了秦国,而就我后卿,对吗?”他唇色已冻得没有了血色,眸色很深,带着几分意味不明问她。

    他永远是那理智到冷酷的后卿,他不愿糊涂的活着,宁可残忍地清醒着。

    “后卿……”她看着他的眼眸,又怕看着他的眼眸,但她始终没有避开,以一种逆势而上的语气吐出四字:“举、棋、无、悔。”

    她没有骗他,若知道他会成为她的候选主公,她会选他。

    只是,棋局已开盘,人生如棋,她跟他都无法重启再来一遍,除了朝着既定的目标走下去? 别无它法。

    半世忧伤? 全为你。

    恋你痴狂,谁可解?

    他盯着她那一双看似多情却无情的眼睛,须臾,他温柔却又似虚假地笑了。

    他呢喃道:“没错,举棋无悔。”

    他都走到这一步了,又何须犹豫呢。

    他话音刚落? 迂回的游廊处便倏地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八角宫灯,它们并非一起点亮? 而是以一种奇妙规律摆成了七星为一组? 游廊如一条恣意猖狂的长龙环绕住池子。

    紧接着地面轰地地升起了一座座灰色石雕? 石雕排列成星芒七角? 石雕上面挖了一个中空的洞? 洞内设有机关? 将投影而来的光穿过折射成一道道笔直的光线交叉纵横? 而正立于池中的陈白起被七芒星的光罩于其中,便忽觉她的身体动不了。

    她跟吃了肌肉凝固剂一样,全身僵硬? 却怎么都挣脱不了那禁锢的束缚。

    “你……”她神色一滞? 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后卿之前的每一步举动? 无意的有意的,诱导的暗示的……

    她深吸好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最终却怎么也忍不住,她两眼冒着火光,怒骂道:“后卿,你tm的又算计我!”

    这样冷的天气,这般冰冷刺骨的池水,只为了引她下水困她于池中,不惜以已身为铒。

    敢情他都难受成这样了,还不忘算计她?

    这池子不对劲,他下池除了是苦肉计,还是为了引她入池进入阵心,他说他了解她,他可还真是了、解、她、啊!

    这要不是阴差阳错系统横插一脚让她与小乖定下主公契约,她觉得她若真选了后卿,保不齐往后这一辈子都会被他吃的死死的。

    哗啦啦……

    他静站在那里,脸色比夜更凉冷,像一抹失了颜色的黑白幽灵,墨发浸入水池如藻浮飘于周身,不慌不忙,不急不徐,但胸口处的血几近染红了整个前襟处。

    这时,陈白起才终于看清楚他那泅湿一片的暗色并非是池水打湿所致,她眼中的怒意凝了凝。

    她想起了坊间传言说他在邯郸城外中了箭伤,生死未卜,她先前见他好生生地,以为这不过是一则假消息,但此时她明白,他的确受了箭伤,且至今尚未痊愈。

    眼下伤口撕裂,旧伤复发。

    “你既已如愿困住了我,便赶紧上岸去,你真想冻死在池子里吗?”她看不过眼道。

    后卿胸口的伤早已被冻得麻木,失去了痛感,他没有听她的话,她在这里,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问她:“你听过极寒之地才有的紫幽昙吗?”

    陈白起张了下嘴,便听他恍然道:“你应当不知,否则便该知道这紫幽昙的花粉若汲吸入体内,是会有让人身体逐渐麻痹的效用。”

    陈白起:“……”

    是啊,她的确不知,她就是这么的孤陋寡闻!

    “虽然紫幽昙的花粉会让人退避三舍,但偏偏它们一生中最美的时刻便是在彻底绽放那一刻,而紫幽昙稀罕之处便是它极少能为人而绽放,想等它自愿开花很难,或许一年、二年、三年、十年,若没有缘分是等不到的。”

    “可若不想等,也有一法,便是以烈酒催熟它绽放,便如此刻,它们也可以为我们绽放得极美,但却有些遗憾,那便是它们的生命只能维持到天亮的那一刻。”

    陈白起缄默地听着他讲。

    “你说,只为这极短一刻的美,而令其失去了以后的生命,究竟值不值得?”

    她不知道他是指哪种不值,但她却还是说了她的想法:“不值。”

    “但我却觉得值得,你看这一片不亚于星月璀璨,明夜趋暗的紫光,它们很美,我在极寒之地偶然看到后,便一直心心念着要与你一道观赏,我想着,若有一日我做了什么惹了你生气的事,便用它们来取悦你原谅我……”

    不知哪里听过一句话,喜欢就是每次看到美景时,便第一个想要与她分享。

    他的心忠诚地遵循着这条定律,他将它们从极寒之地移植入这片幽池栽种时,脑海中想的全是她。

    陈白起敏锐地感觉到了他的气势侵袭。

    他伸手轻抚于她的面颊上,指腹温柔又深黯地摩挲着她的下唇半晌,又托起了她细嫩得下颌,手指往下,从她唇窝处抚擦而过,她的齿列一松。

    他目光比月色更凉:“你怪我机关算尽?你怪我没有事先坦白?”

    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他带着寒气与冷调香的气息覆下,贴近她猝不及防的唇瓣,这个吻丝毫不客气,气息深入。

    末了,他撤离了一些距离,但又快又凑上前,狠狠地在那充血的唇肉上咬了松开,只留下了啮印,却没有咬破皮。

    他附近她耳边,音色淡而沙哑灼烫:“可是陈白起……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偏爱过,你凭什么让我自信你会选择我?”

第二百零六章 主公,七星伏蛟阵

    两人彻底分开之后,他垂睫敛眼地注视着她有些肿涨泛红的嘴唇,指腹轻轻一抚过啮痕,有些心疼,也有几分报复的快意。
    “你说你选我……”
    他思忖一秒,然后低哑轻嘲地笑了起来。
    “这话,我却只在梦里听过。”
    所以,他不会再信了,唯有亲手抓住她,这样他才敢确认这一切是真的。
    被他摩挲过的唇瓣有着一种火辣发烫的刺痛感,陈白起表情的波澜比羽毛落入湖水中起的涟漪更少,只在心中暗骂一声——真狗。
    东方天际,茫茫弥漫了一层轻飘飘的白雾,白雾远处,深蓝的天空淡淡的蒸霞桃红泛起,放眼池中的紫幽昙在触及日出光线的地方开始一朵接一朵地快速凋零枯萎,娇艳欲滴到化朽干瘪不过一瞬,待绻绻的晨风一吹,它们便化作了一片莹紫细尘灰烬吹向了天边。
    在天色倾亮那一刻,埋伏在亭榭的人马从暗处走了出来,他们若一片孤城上突起的利刃山峰,划破了晨寒的夜雾,蓼萧凌厉地铺阵开来。
    “都背过身去!”
    后卿浸在水听眉眼没有被晨光暖化一寸,他泠泠之声如碎玉撞冰。
    唰唰——亭榭与游廊的尉兵军随令动,不敢往池中多看,立即果断迅速地背过身去,形成一道道钢硬缄默暗红色人墙。
    陈白起有些愣神地看着一池的紫幽昙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就仿佛前不久在暗夜发生的不过是一池紫光幽梦。
    她暗忖着池中的紫幽昙没了,没有了紫幽昙的花粉麻痹神经,她或许有机会能够挣脱这池中布置的阵法。
    “你是不是在想,没有了紫幽昙花粉,你便可以想法破了这七星伏蛟阵?”他的手循着她的长发抚直她的腰窝间,将她搂紧靠向自己。
    水中的两人如同一株同生的双生莲,枝蔓交缠。
    “这七星伏蛟阵据闻起源于远古夏朝,轶闻相传蛟蛇欲褪皮化龙,偏遇上天公不作美,连年降下旱灾,世人谓蛟蛇褪皮乃灾祸之源,便联合周边部落众人将其捆锁于洞窟内杀害,那蛟蛇死后怨气冲天,化作十方诛杀阵屠杀了许多无辜之人,最终有夫名祝,让众人以人头石雕为桩,布下引光七星祭台,将怨蛟囚困于星海河之深渊,渡其怨气往生,方解了这一方祸劫。”
    七星伏蛟阵……这阵法一听就挺阴邪的。
    只是她虽然能够勘破一切阵眼,但若身体动不了,一切也只是徒劳。
    跟讲一则故事一样的闲聊口吻,实则他在告诉她,这“七星伏蛟阵”来历不凡,但凡入阵,便如怨蛟之于星海深渊,阵不破则牢不破。
    后卿用手背触了触她冷若冰霜的小脸,轻声哄道:“这池水泡久了不好,我带你上岸。”
    她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池水及他腰腹处,但却在陈白起及胸处,他打横将木偶一样僵直的她抱了起来,缓慢地朝着岸边走上去。
    陈白起见他脸色很不好,眉睫湿濡,唇色惨白中透着冻紫,湿发如蔷薇枝蔓爬满肩背之上,似乎连呼吸都快结霜了。
    “换别人来!”她终是切齿出声道。
    后卿呼吸微沉,声音却渺渺:“……除非我死了,便可换旁人。”
    陈白起简直被他气笑了:“你以为你现在离死还远吗?”
    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关节也因遽散的体温而僵硬生痛,他抱着她走动,阵心随着她而动,阵线如同茧一样锁定在了她的身躯上,除了眼跟嘴,她没有一个地方能动。
    她阖上眼不想再看他,哑声许久,最终只能评价这一句:“你可真是本性难移。”
    比起别人的施与,他更愿意亲手去掠夺,前者是因为他害怕在别人收回手时,便会落得一无所有。
    他思索地重复一声:“本性?”他看她,嘴角浮起一抹几不可见的苍白微笑:“我的本性亦是你。”
    她说他,本性难移。
    他答,我的本性是你。
    她一下哑口无言。
    他在说,他这一生对她的感情便如本性一样难移。
    陈白起脑中不经意想起之前他对她那一腔如怨如诉的话。
    “你怎么能……能让我输得这么狼狈。”
    她当时脑中飘过一句自疑,她让他输了吗?
    他又是将什么赌注放在了她的身上?
    她重新睁开了眼睛,眸色漆黑而惘然,她身体依靠在他怀中,两人之间贴合严密,但她没有从他身上汲到一丝一毫的温度,她冷,他更冷,他们就像两块冰坨靠在一起,除了逐渐凝固成一块,并不能彼此消融在一起。
    她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又这么认真与专注地看着他。
    她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但却记不起第一次见他的具体模样,但她印象之中的他,就像一团光,明亮的,惹眼的,让她难以言明,却会为之向往的光。
    耳边似还回荡着他不久前所说的话。
    “可是陈白起……我从来都没有被你偏爱过,你凭什么让我自信你会选择我?”
    她神色怔松不已。
    偏爱?
    凭什么让我自信?
    她好像有些明白他在她身上究竟输了些什么。
    他也并不是一直本性难移的。
    他也尝试着放弃了最能让他感到舒适与习惯的行事风格,他违了自己的本性,不靠掠夺的手段,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她能够看见他,给他“施与”,他改变自己,以她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可是结果……
    他输了。
    是她,让他输了。
    所以,他怨怒、甚至憎恨着一切的失控,想将一切导回到了原轨。
    陈白起在这一刻,终于看清楚了他。
    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其实并不正常,若继续这样下去,他的身体根本撑不了多久……
    “后卿,停下来……”
    水已漫至他大腿根处,他胸前的血又泅湿了一层,将她手臂处的衣料都一并染成了鲜红,但相反,他脸上的血色似被抽尽了一般孱白、僵冷。
    他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你说你没有被我偏爱过?”
    她再次出声,但这一次她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手臂倏地收紧几寸。
    “真没有吗?”
    她反问着他。
    后卿前行的脚步缓慢停了下来。
    “我当真就没有偏心过你后卿吗?”
    她再次加重了几分语气问他。
    后卿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哑声回道:“有……”
    “但还不够,对吗?”她淡声接下了他未尽之语。
    他沉默。
    人的心不就是这样,贪了一,便想着二,有了二便想着三,最终便想贪尽全部,占尽了她的全部内心。
    “后卿,你看着我。”
    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他怔了一下,旋过视线,凝注她的眼眸。
    “低下头来……靠近我。”
    她的眼神像有钩丝,缠绕住他低头。
    他黢黑的瞳仁有些涣散,他顺从地弯下颈项。
    她放轻声量:“再靠近一些……”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她静静地探进他的眼眸深处,眸色溶金一下从瞳孔转若麒麟明灿,她稍顷身偏头,便贴上了他柔软而冰冷的唇上。
    后卿如触电一颤,瞳仁紧窒。
    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向他主动。
    他此刻脑袋已经想不到了别的事情,就像被水妖蛊惑了一般,他放下了她,两人直立站在水中,他的手循着她背脊的弧度滑至她的腰间,将她压在身上。
    陈白起的身体仍旧不能动,她将体内的巫力一点一点地哺进后卿的体内,让他不至于失温又失血枯竭而亡。
    他对此一无所察,感官都用来感知与她的每一分悸动,十分投入。
    这时,陈白起的视线穿越过他,直直地落在后方亭轩一躲避之人的身上。
    那人一惊,只觉周身像被一道霸道的气势给锁定,动弹不得,寸步难行。
    他身上一下便冒出了冷汗,他强抑住铁青震惊的表情,回视着她。
    陈白起金眸煌煌,如天威降世,以巫族独特的秘术传音:“助吾破阵。”
    四字如炸落入那人耳中,他僵怔了片刻,终是不能忤逆身体忠诚的本能反应,趁着四周没有人察觉到他的举动,抓起一枚石头以指气将石头射熄了环廊下挂着的八角灯笼,再以暗线将一处石阵布置好的角度拽偏移了一寸。
    一时之间,那射穿陈白起周身如织的光线有了断层,原本凝固枯淏的气终于也可以勉强催动了,陈白起感知到肌体中失去的力量也在一点一点恢复。
    她暗蓄一股力量,弹指一挥,身上散出的光斑便化成了敛翅的金蝶一下尽数扑棱飞了起来。
    嘭——
    巨大的气流将七星伏蛟阵的阵法破了,这一股强大的气流卷起池水翻涌荡开,后卿身形不稳,朝后仰倒而去。
    啪嗒、啪嗒……
    滴答的水珠如庞大的雨势冲天而落,听到这般浩大声响的一众一脸惊诧迅猛转过身来,视野一片朦胧,只见一只纤白的手穿过密匝的暴雨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后卿。
    他失重朝前一倒,便靠在了一具娇小又柔软的身躯,面颊划过一缕凉凉馨香的发丝。
    熟悉又让人安心的气息让他心脏蓦地漏了一拍。
    陈白起一挥臂,金蝶于他们头顶处拉开一张透膜的罩子,坠落的万万千千雨珠像滞凝于空中一般,她穿梭于其中,将他一把抱住“哗拉”一声从水中一跃而起。

第二百零七章 主公,将光还给你

    陈白起带着人一跃至亭谢之上,衣袂飙扬水花四溅,四周的弓箭手准备拉弓对准,廊间的尉兵也聚拢在亭檐下,将整个池院都重重包围了起来。
    哗啦啦……
    须臾之间,她漠然转眸,震袖兰指一转,巫力带动着气流化雨水,薄薄洒落紫蓝晨阳穿透轻雾,他们搭箭“咻咻”地一射。
    她朝水池随意一抓,巫技——寒冰刃,冲天的水浪将她与他们之间隔开了一层水墙,幕绝箭蝗射入。
    寒气嘭地一下炸开,白色的雾如气浪从水平面袭卷开来,惨鸣下人仰马翻,他们手上的兵器哐当落地,直接冻结在地面上。
    他们趴地上失神震愕当场。
    站在高处的陈白起如飞天神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下方,她一只手轻柔地刷过后卿湿冷的袖袍,捏在其手腕处:“你们若再继续动作,我便折了你们相国的一只胳膊。”
    透怒目跑出来,他抬起下颌,凛风彪飒,以半人长银弓搭箭瞄准她:“陈芮,你赶紧放了我们相国!”
    咻咻——子母连箭,破空疾飞而至。
    原处倏地没了身影,但下一瞬又出现,她一只如若无骨的纤白小手抓住两只一长一短的箭身。
    她扯动了一下嘴角,慢声道:“好啊。”
    一转眼,一只竖翅无害的金蝶缀了他的银弓弦上。
    锵——
    刺耳鸣嗡的断弦声震响耳膜,子母箭原途归还。
    他眼瞳越张越大,连连蹬步退后几步,险些一摔跌倒在地。
    陈白起转过眼,看向后卿:“他们让我,将你还给他们。”
    “我答应了。”她将他轻轻朝前一推,手顺势松开了放在他腰上的紧箍。
    他步履虚浮地后退,下意识抓住她一截袖袍,那冰冷似水软滑的袍角从他手心被外扯的力道抽离,他身于猎猎晨风中,红日正如钢水薄喷而出,金光耀眼,给他周身镶了一层光。
    “回到他们那边去吧。”
    “鲲鹏!”
    天边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翱翔的大鸟,那是其它人从未见过的庞大品种,当它从头顶飞过时划落的翳沉影阴都透着一种压势。
    陈白起蹬天梯一跃,蔚蔚金灿云树之上,她衣染一抹瑰丽绮红霞彩,一翻身,徐徐降落,便已安稳站于飞鸟背脊之上。
    “陈白起,你走不了的。”
    后卿额间的血玉轻晃流光,他仰首朝她一笑,他看着她头也不回,竟毫无预兆地从两层高的楼轩下倒去。
    “相国!”
    一声惊骇的尖叫传遍四野。
    陈白起表情一凝,倏地回头一看,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先如炮弹一步飞身而下,风如冷刃刮过她的脸颊,在他掉落地面时,她及时拉住了他,一个旋转,与他调换了一个位置,横空飘游的金蝶像受惊一般,那迎风摆动的衣下的它们飞扬而起,减冲了两人掉落的重力撞击。
    后卿见她终是回头了,好以暇整地注视她片刻,头一偏便无知无觉地倒在她的肩上,晕了过去。
    这时哒哒——的脚步疾冲过来,带煞的阴寒长兵尖器抵住了陈白起周身。
    陈白起一手搀住昏迷滑倒的后卿,无视周围的威胁,撑膝从容不迫地站直了起来。
    透扔了长弓,跑近急声喊道:“相国!”
    “只是晕了。”
    看人在陈白起的怀中,透回想起方才相国之前从高处摔落那一幕,他连呼吸都是凉的。
    “将相国还来!”透咆哮,眼中布满血丝。
    陈白起这一次倒没有轻飘飘地应他一声“好啊”,她缄默着站在那里,像在思考。
    透攥紧双拳,脚下如长根扎土一下定在那里,他狠狠地瞪着她,他很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将相国从陈芮手上抢夺回来,但是……他不能。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更靠近相国那暗晦似海的心思,相国不愿的,他连倒都要倒在她身上,他又怎会愿意离开她?
    陈白起望了望天空盘桓嗥叫的鲲鹏,它还在等她,她又看了看昏倒在她身上的后卿。
    “不还。”
    清泠简短而无赖的两字,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入了透与其它尉兵的耳中。
    他们茫然又惊讶地看向她,好似方才耳朵产生了错觉似的。
    她弯下身抱起了他,之前他在池中抱她举步维艰,现在调了个个她却是轻松自若。
    昏迷中的他眉染金辉,如金桂树下纤手弄云的月神。
    比醒着看人时的他,看起来要柔软无害许多。
    她对旁人吩咐道:“送个大一些的铁笼子过来,我便替你们救他。”
    众人一时没动,全都神情不得要领地看着她。
    “他失血过多,又寒意入体,既是急症又是难症,一般的太医令这时出手只能治本,难愈其根,神医难觅,倘若风湿寒症不拔除干净,往后他年岁大了便只能恁瘫在床榻之上。”
    他们听了她的话都慌了神,虽拿陈芮当敌人看待,但前不久本该可以就此海阔天空逃逸而去的她,却为救相国而折回,再联想到相国对她的不同寻常的态度……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就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
    “铁笼子……咳,你、你要这个做什么?”婆娑这时虚头巴脑地挤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其它人问道。
    她垂眸,嘴角浮起一抹笑花,语气却低靡玩味:“陪他玩一个……他一直想玩的游戏。”
    她将他搬到了亭轩之中放下,俯身而下,温凉的指尖划过他苍白无色的唇珠,再滑延其眉心一戳。
    这狎昵却又并无暧昧颜色的举动看得他们身后一众心惊肉跳的。
    放肆!
    大胆!
    这个小妮子简直有恃无恐,是谁给了她这样玩弄他们相国的底气!
    “你当真能救相国?”
    “你不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透连声质问,但陈白起始终没有回他的话,他想到相国因为知道她当了秦国太傅而气极吐血,设下七星伏蛟阵却累及伤重己身,心底便有了对她的迁怒与怨怼,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相国的身体。
    “好……只要你能留下,让相国安心养病,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最终,透咬牙同意了她的全部要求。
    他想,相国倘若知道,她终是为他回头,还为救他留了下来,应当会……开解愁肠郁结的吧。
    ——
    赵国的人对陈白起投鼠忌器,自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为了相国的病情,他们还得“割地赔款”。
    而等后卿再次转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厚垫软铺之上,但这不是他在相府的寝室,也不是在宫中暂歇的偏殿,而是一个封闭了门窗、室内的空间很空荡,以黑沉的厚帘遮挡了的房子,偶有凉风吹动边缝一角,扬起些许空隙,漏流出那一丝半丝的光亮让他确认了这件事情。
    后卿发现他也没有躺在卧榻之上,而是被关在一个特制的铁笼子里,视线内的一切都昏暗模糊,明明双眸正常,却如真眼瞎似的。
    他曾经历过许多的事,哪怕一睁眼醒来遇到这样的场景变故也不会立即惊慌失色,而是冷静地思索。
    他想起了他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指腹下摩挲的布料与刺绣纹路不是他平常所穿的,看来是有人重新给他换了一套干爽的。
    胸口裂开的箭伤也重新包扎好了,这次醒来到恢复意识感知,他发现伤处的痛意极大程度减轻,身体有了暖意流淌,若非奇效之良药,不会有这种效果。
    他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在昏迷的期间得到了很好的熨贴照顾。
    但醒来的他,却被人囚禁在一间黑屋的铁笼之中。
    后卿并不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雾萦云绕的襛纤身影站在那里,静静地漠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她安逸自在得就像是这一片黑暗的主人,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她看到他自醒来之后,除了一开始的惊讶茫然之外,便是检查自身与观察四周,哪怕他的视力不足以令他看清周围的环境,之后他便是一直缄默而安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等他心底大概有了一个被人困禁在铁笼中的概念之后,黑暗之中等待的人这才悠悠闲慢地开口。
    “待在笼子里的滋味可好?”
    当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之时,后卿怔然抬头,但他什么都看不清。
    “陈……白起?你没有走?”
    “没啊,因为我觉得这就样走了,倒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没有接着继续说,而是又转换了一个话题,她问他:“饿了吗?”
    “是你啊。”后卿像是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一样自喃,他想了一下,又问:“我昏迷了多久,这里是赵国还是在别的地方?”
    她脚步很轻,除非刻意加重步伐才能让没有武功的人听见。
    她站在笼边,像一个任性又恣意的独裁者,只道:“过来用膳。”
    他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她……有些不同了。
    他一时没有动。
    “你若不饿,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她没有打算与他有任何的交流,留下一句淡然的话,脚步便逐渐走远,后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很快,又听到了门闭上的“咔哒”声响。
    他按着有些窒闷的胸口,支撑着身子缓慢地站了起来,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垫着毛绒绒的软毯,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被一根很细软的锁链给锁住了,这让他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无碍。
    他愣然片刻。
    手指轻轻地覆上,锁扣的凹凸处被人仔细地包裹了一圈软帛布,这样一来便不怕动作摩擦时会磨伤了他的手腕皮肤。
    这些……是他一开始为陈白起准备的。
    他垂下手,顿了一下,然后走到笼子的最边橼,缓缓背靠着铁栏滑坐而下,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在这样一片混沌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她一离开,便带走了一切,除了他一个人的呼吸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知时间沙漏是如何流逝走的,后卿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之中,直到房门再次被推开了。
    咔哒——
    她回来了。
    她再次问他:“饿了吗?”
    而这一次,后卿没再提旁的事,应道:“嗯。”
    她道:“那你靠过来一些。”
    他侧耳倾听,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慢慢靠近她,他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又听到她在说:“你身上有伤,行动多有不便,我来喂你吧。”
    由于两人靠得很久,他摸约能够描摹出她的身影,但他更想的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
    但是……
    他垂眸轻晒,他看不到她。
    因为主动权在她哪里,她不愿,便能掠夺了他的视力。
    他发现在他这里寸步难行的黑暗,在她那里却是畅行无阻,她在他这里,来去自由。
    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明白破茧……囚禁与自由,在这一刻,在后卿心中有了鲜明的理解。
    他张开嘴,由她动作轻柔地一口又一口地喂食,她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喂食,并没有让他感到喂食过程的难受与不适。
    在她给他喂完一碗药膳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当她温凉馥淡的气息远离时,后卿手攥铁柱:“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他,再次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默然静坐,头抵牢笼,仰起脸,阖上眼一动不动。
    时间仍在寂静之中慢慢流逝着。
    咔哒——
    她又来了。
    “该用膳了。”
    他这一次更沉默了。
    她让他吃,他便张嘴。
    两人便在这样无声之间怪异又和谐地相处着。
    她起身欲走,但他没再问那一句“你要去哪儿”。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出声问他:“天黑了,要点灯吗?”
    后卿有些恍神。
    天或许早已经彻底黑了,连偶尔遗漏的光都没有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片黑暗之中,不知日月明暗。
    终于,他开口道。
    “不要灯……要你。”
    久不说话的嗓音有几分暗哑的耽色。
    陈白起似听见了也似没听见。
    后卿迅速捕捉到了她朝着内里移动的脚步声,他只觉眼中的黑暗似因为她无形之中的退让,而多了一丝鲜活。
    她走了过去,将室内的灯树一盏一盏地点燃,一下光亮霸道横行地侵吞了一切黑暗,而后卿偏过头,只见久浸黑暗的双眼需适应一会儿才能够适应刺眼的光。
    等他可以睁开眼时。
    而她……却早已离开了。
    燃亮了一夜的光在天明之际熄灭,室内再度一片黑暗,陈白起端来食水走过来,看到后卿靠在笼杆上,阖目浅眠。
    听到旁边的脚步声,他抬头。
    “该用早膳了。”她道。
    他忽然道:“我错了。”
    陈白起怔了一下,她屈膝蹲在他的面前,她问他:“哪错了?”
    他神色很平静,却很是温柔道:“错的,我都自作自受了。”
    他其实早就察觉到她的意图,知道她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对她用上七星伏蛟阵,意图将她关在一处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于是,她便也他体会被人囚禁着失去自由与光亮的滋味。
    施之于她,是苦、是甜、是涩、是甘,他都只能安静地受着。
    他并不在乎黑暗,可他却忍不了她明明就在他的身边,他却看不到她,触碰不到她。
    若是角色互换,施之是他,受者换她……
    他体会过一遍之后,明白了个中滋味,便懂了。
    “那你会改吗?”她问。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答:“你不喜欢的,我便改。”
    比如,他若有机会将她囚禁在孤岛之上,却不会将她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之中,他会一直陪着她,会与她说话,会抱着她与她一同安眠。
    陈白起哪能不了解他,知道他这句话保留性很大,但她也懒得跟他计较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看来这样静思静养对你而言,的确有用。”
    她将他囚在笼中,也是想让他能够放空所有繁杂多余的思绪,他会将全部的感知用来探索她的到来,她让他在黑暗之中冷静,又会在他过度安静低迷的时候进来。
    她其实夜里也会过来看顾他,因为这两日夜里他还会有些低烧,只是那时他用了有助眠的药膳睡熟了,并不知晓罢了。
    后卿却道:“有用的是你在。”
    陈白起看着他终于恢复成了原来的那个后卿,她注视他良久,终于笑了。
    她道:“剩下的伤只要好好地静养便可以恢复,你的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你。”
    后卿眉眼一动,若有所思:“所以我们根本没有离开,还是在王宫内。”
    没错,她没有抓走他,也没有真正的囚禁他。
    她一扬臂,那垂坠遮光的黑沉布帘便被她掀起,光线一下密集充斥进了亭轩楼阁之中,他手遮眼偏头一看。
    原来,他们一直没有离开过,还在之前的那个地方。
    “后卿,我已经在赵国耽误了不少时日。”
    “你要走了。”
    之前在黑暗之中他也问过她“你要去哪儿”,当时她没有回应。
    但现在两人都站在光亮之中,她对他坦然道:“我该回秦国了。”
    他之前应该是最不想听到她说这一句话的,但奇怪的是,当现代他真正听到之后,心中想的却是——好似也没有什么听不得。
    他的心,或许……已被她无形之中治愈好了。
    他走近她,隔着铁笼子却始终到不了她最近的位置,他道:“你将我一直锁在笼子里,便不打算先放了我再走?”
    莫名有些令人心软的委屈。
    陈白起眸转狡黠,却是一笑,早有预料般道:“不能放,在我离开之前,还得劳相国你继续留在这里面。一会儿我会去开门,再关上门。你就当我这一次外出仍旧没有带上你,你便耐心多等一会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闻言,心便被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撩过,留下止不住的痒意与悸动,他怔然地看着她。
    她道:“我将光都还给你了,别再在黑暗中等了。”
    她仰起头,高声一喝:“鲲鹏!”
    这时,鲲鹏从天而降,俯空飞过她身侧,她一跃而上,一个打旋,便停于池畔半空,她再对他道:“后卿,我千里迢迢过来这一趟,过了的元旦跟祝贺你登基为王的礼物总归还是该有的,所以我留了件东西在你身上,你记得要好好找找。”
    后卿在亭中仰首看着她眉目灼灼,指尖唯有紧攥着东西,才能够让他平静地听着她讲话。
    “算你厉害,我找了好几日都没有在邯郸找到我父亲,连与你最亲近的透都不知道你将人藏在了哪儿。既是如此,我只得先将父亲托付给你看顾着,我父亲的元旦礼也备了,记得要转交给他。”
    听到她最后一句话,他有些想笑,他朝她张了张嘴:“好,我会交给他的……”
    那远去的清亮声音依旧回绕在耳边,但人却已是远去了,后卿眸映那一片蔚蓝天空,静谧的视线里望着她乘鹏千里。
    这时透一干人等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相国被关在铁笼子里时,一张张正义凛然的脸上都带着气极败坏,心痛如绞,实则一个个的……心虚极了。
    ……亭中楼阁的黑暗是他们布置的,笼子也是他们给准备的,他们跟陈芮同流合污了。
    他们七手八脚地将后卿放出来,都低着头噤若寒蝉,不太敢吱声。
    怕枪打出头鸟。
    “相、相国。”
    透看相国的气色相较前两日好了不只一星半点,心中大为欣慰,当然,还是有些担心被秋后算帐。
    婆娑见相国自陈芮走后,便像望妻石一样盯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想了一下,忽然大声道:“透,你说自古有女公子和亲诸侯一事,那有没有太傅和亲君王的可能呢?”
    周围一众猛地看向他,目瞪口呆。
    和亲?这讲的都是些什么鬼话?!
    一旁的后卿却倏忽地笑了。
    婆娑一直紧盯着相国,见此,暗松了一口气。
    若有什么事能够后甜,那自然是留在脑海之中的记忆。
    透悄撞了一下婆娑,拉他在后面,忧心衷衷地问道:“相国这是……要疯了吗?”
    好不容易抓到的人都逃了,相国这样还能够笑得出来?
    婆娑很想大力拍一下透的榆木脑袋。
    他用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教他:“这是有了盼头,觉得自己又行了。”
    透似懂非懂,他嘀咕道:“是、是吗……虽说,倒是比之前那种吓人的状态要好。”
    “要不,我们干脆去秦国将太傅抢过来算了。”婆娑却意难平道。
    他待在相国身边久了,便着实不想去秦国,但偏生那位去做了秦国的太傅,也不知以后他该何去何从?
    “不可能,秦国跟咱们相国有仇,他们绝对不会让他们太傅来赵国做官!”透一脸绝不可能的表情摇头,他想了一下,冷下脸道:“待相国为赵王,干脆率兵攻打下秦国,夺了这天下,她当不了秦国太傅,便只能归咱们赵国了。”
    婆娑却跟看傻子似的瞥了他一眼。
    这天下之争才是那位的主战场,你拿她当奖品?
    呵,怕不是最后所有人都将成为她的胜利果实。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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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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