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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家静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txt下载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百七十八章 主公,幽冥军(一)

    陈白起将姒姜的手扭到他背后,无视他脸色一变,哎呦假意痛呼的样子,语气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二哥,你知道的可真不少,可这样胡编乱造的话,以后还是少说为好,可好?”

    姒姜不服气地抬脸,吓得一噎,眼眶一下泪意盈盈,如梨花带雨:“……我错了。”

    她见他终于安份下来,便松开了他,又对相伯荀惑不好意思道:“我家住在海外,不算什么大地方,或说些许陋习延俗倒也是有的。”

    有?

    她是承认了?

    相伯荀惑的心咯噔一下坠入谷底,面如霜风打似的。

    这边解决掉了两人后,陈白起这才收起玩笑,看了一眼陈牧与沛南山长,不解地问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沛南山长弯起嘴角浅浅一笑,不将方才他们这些人的玩闹话放在心底,他拱手道:“确有事在身,今日扰了陈小友的雅兴,望来日有机会弥补。”

    陈白起赶紧敛身回礼:“不至于,先生若有事便先行离去,只是若有陈芮能够帮得上忙的,陈芮定不会推托。”

    沛南山长听出她的真诚实意,从认识她以来,她好像一直都是个挺敏锐的性子,或许是看出了他掩藏在平静下的汹涌情绪。

    他上前,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拿她当一个亲近的小辈一样,轻声笑道:“你的心意我记下了,就先行告辞了。”

    “先生慢行。”

    陈白起起身,看了一下肩膀处,又转过视线,目送着他与陈牧一道离开。

    这时,南烛也匆匆而至,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越过他们,走到相伯荀惑身边耳语了几个字,相伯荀惑神色静了一会儿,便也一脸遗憾对陈白起请辞道:“本以为今日能与你好好叙叙旧,却没想遇上要事,下次再邀约陈芮,陈芮可愿入我府上一叙?”

    陈白起微微颦眉。

    刚教训完口舌是非的姒姜,眼见后卿又要上嘴来打岔,她也来不及多想,便先他一步出声道:“自然,与先生相识一场,虽时日不长,但却受益匪浅,再者陈芮父亲一向仰慕先生才识品性,若有机会陈芮会与父亲定会一同上门拜访。”

    相伯荀惑听了这话,眸亮如夜昙盛开极短一瞬,又恢复如常姿态。

    “那我便等你。”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后卿看起来面色不佳,颇有一种要开始兴师问罪。

    陈白起完全不惧他,她眼尾一佻,眼神一压? 便道:“你难道一路都在尾随于我?在秦殿内你故意设计我一出? 如今不见任何悔改,这是还想对我乱发脾气?”

    后卿一愣:“……”

    自知理亏的他顿时都不敢再开腔了。

    趁着他气焰被压下,陈白起马上又问道:“方才你们在包厢内发生了何事,为何他们都相继离开了?”

    这事后卿倒是知道一些。

    “应当是秦宫出事了? 至于何事暂时还不明了。”他道。

    “会不会是小乖?”陈白起下意识担忧起那个刚被送回家的孩子。

    后卿也觉得事态不同寻常,连召左右两相同时入宫,这事值得他费些心思去探听一番。

    “静待些时候,自会有答案的。”

    ——

    接下来两日都在平静无波之中过去,无论是百里沛南还是相伯荀惑都没有回府,后卿也时常不见踪影,这整件事情都透露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氛,但这期间倒还是发生一件让陈白起提起兴致的事,那便是姒姜将她要的“路引香”的材料全部都凑齐了。

    她不会制作线香或者柱香,便直接将它交给了姒姜,他这人虽易容时扮得粗糙,但贵族的奢侈生活也让他有条件都活得讲究,像制香炼香他都颇有心得。

    他拿了图谱跟材料,出门半日不到便拿回十几柱“路引香”交给她。

    陈白起拿到“路引香”后,却在开始考虑该怎么用,图谱上只有材料图样跟名称还有其制作方法,唯独没有详细使用说明。

    姒姜撑着下巴,指了指:“不如试试点燃它,瞧瞧有什么变化?”

    陈白起听了觉得有道理,她用火点燃了一根将火扇熄后,看着它香烟一缕袅袅飘起,如同寻常的柱香一样,除了“路引香”散发的气味与檀香不同,别的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去外面试试?”

    陈白起拿着香支出窗外,淡蓝色香烟飘至半空,风一吹便散了。

    “怎么不行?”姒姜奇怪了。

    这时,陈孛跟巫长庭也过来了,他们见两人拿着一柱燃起的柱香跟探雷似的,到处踩点,甚是奇怪,上前一问这才知道原由。

    陈白起放弃这愚蠢的行为,将人召集入屋,视线一一扫过他们三人,深沉道:“集众之智,来,我们一人想一个主意。”

    三人颔首,报以同样认真的态度。

    陈孛最近觉得白面杏眼没有威势,便想蓄美须,所以下巴长了一圈胡渣没有剃,加上那张歪嘴斜眼,丑得十分老成。

    陈孛道:“为父为来吧,我觉得不如先将这柱香插于窗边等着,看最后能不能引来什么奇况。”

    陈白起想了想:“嗯,是一个办法。”

    等一柱香都燃熄灭了,外面仍旧是风清云淡,一派宁静安好。

    方法一,结果:卒。

    巫长庭第二个来,他方才认真地想了一下,光在屋内燃香估计没用,他建议道:“这供香一般放于庙宇的香鼎,不如我们出随近的寺庙一趟试试?”

    陈白起想了想:“嗯,是个办法。”

    于是,一行人出门,问路,找到咸阳石牌坊迦叶寺上香。

    第一柱香燃尽,寺中仍旧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方法二,结果:卒。

    姒姜另辟蹊径,他想到一法:“这路引香不似一般供奉神龛祭祀那类,其香味独特优雅倒似熏香类,不如我们将其熏制在衣物之上,再穿着走出去看看能不能引发些什么事情。”

    陈白起想了想:“试试吧。”

    于是四人熏制好衣物一同再次出门,保险起见,四人各自挑选了一方向,等到时辰后再返回原处汇合。

    等到天快黑了,四人返回看到了彼此脸上一样的失败,长长叹了一口气。

    方法三,结果:卒。

    四人就这样忙活了一天,都快累趴下了,却什么收获都没有。

    陈白起悠悠道:“我觉得……”

    三人刷刷地一同看向她,眼中有着期待。

    她顿了一下,松垮下肩膀,有声没气道:“还是从名字上来好好想一下线索吧。”

    反正现在摸不着头绪,也是瞎整一通。

    名字啊。

    路引香。

    路、引、香。

    路引,引路?

    从字义上来理解,很明显地是指用来引路的道具,可这样浅浅一柱香,随风而飘,缥缈不定,完全不存在方向感,广阔的路途凭香而引,他们试过完全是乱走一通,没有什么规律所言啊……

    所以这路引,引路,是引什么路?

    陈白起揉了揉额角,左右踱步,忽然她想到了什么,从系统包裹内掏出那一卷“幽冥军布防图”。

    “这是什么?”他们三人惊讶地凑上来。

    “这是用图符拼凑出来的一张幽冥军布防图,之前我一直觉得它用处不大,九州这么大一片范围,它指划的地点却十分模糊……”

    她话音一顿,眼中忽然有了别样神彩。

    没错,的确怪异,这张“幽冥军布防图”上的标注着实太过简洁,每一处都只是划出一个大概范围,比如说这一次他们所在的秦国图,它划出的范围比咸阳整座城的地理范围还要广,所以她才会在城中摸索了这么久都没有找到“幽冥军”所在的位置。

    陈白起指着手上的东西:“你们说,这个路引香会不会是用在这个地图上的?”

    “这……倒是有可能。”

    三个的想法跟她相同,也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那我们要怎么用?”陈白起问。

    她抬眼,莹玉般的眸子盯着三人,三人想到自己先前想到的些不靠谱的主意,都沉默了。

    陈孛移开眼睛,没好意思道:“你脑子要好使一些,你来想吧。”

    “白白给我们浪费了好几柱香了,剩下的该谨慎一些。”姒姜懊恼道。

    这凑齐“路引香”的功劳不能全算他的,这其中相伯右相是帮了大忙了,若再来收集遍,只怕会更难了,所以每一柱的消耗都需要谨慎一些。

    “对啊,圣主既能想到路引香是用于这地图上,想来心中也有些想法,不如由你来操作,省得我们好心办了坏事。”巫长庭一脸信任地看着她道。

    见三人保持一致意见,陈白起也不勉强。

    “那我来试试吧。”

    她点了一根香,将它放在地图上方,不敢靠太近,怕会烧着了。

    然而,这张麂皮地图没有反应,她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些谍战片,里面经常会出现一些用上一种特殊显现的颜料来传递消息场面,那种颜料干后便会看不见字迹,或靠火或靠别的什么汁液涂抹才能显现。

    有了这个思路,她便想着也拿路引香的烟放底下来熏熏地图,看有没有什么反应。

    一开始,除了麂皮有些发烫,并没有什么改变,但随着那股烟雾如水淌过地图时,它上面一成不变的图案竟开始有了变化。

    “它变了?!”陈孛惊喜道。

    “不行,烟被吹跑了,显现的图便会消失。”巫长庭紧声道。

    陈白起立即对姒姜道:“去拿东西来,我将它记下来另外再誊录一份。”

    她手上的“路引香”有限,若能将它画下来便不必每一次都拿“路引香”这么麻烦了。

    这一刻,没有人怀疑她是否有这个能力重新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地图,她这么说了,他们就全然没有异议。

    “快、快、快。”

    “来了来了。”

    姒姜飞一般的速度拿回要用的笔、墨跟一卷秦简,陈白起一目十行,快速勾画,这一步需要精确跟仔细,远比一般画画更耗神,他们几人合作,一柱细香燃完,又赶紧续上另一柱。

    眼看天色昏暗下来,巫长庭又赶紧去点上灯,保持室内明亮,陈孛一手摊开地图,一手拿着“路引香”熏图,姒姜则游走在几人之中打下手。

    看着誊录下来的崭新地图,这一份上面是密密麻麻,不仅线路有标示,连周遭环境都有了详细面貌。

    终于,陈白起停下笔,手长时间握笔用力有些僵硬,她甩了甩手,这才长松一口气。

    其它三人颀喜道:“完成了!”

    花费了近半个时辰终于将空白绘制成了图形。

    “嗯。”她亦扬起大大的笑。

    方才一直聚精会神高度集中,若是一般人此刻一松懈只怕早就头昏眼花,疲惫不堪,但好在陈白起精神力强大,并无不适。

    她想,万里长程终于完成了里程碑的第一步了,只要踏上了路,接下来就好走了。

    墨迹未干,简卷就这样大喇喇地摊开来,姒姜低头观察,指着一处:“看这个位置应该就是幽冥军的所在,离咸阳不远,我去问问这周边的地名,还有这个叫南无山的地方在哪里?”

    “天都黑了,不急于一时,明日再去探路吧。”陈孛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

    陈白起沉吟了一下,她道:“秦国不宜久留,幽冥军的事能早一日办妥便早一些,我总觉得咸阳可能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如今有了巫族血脉,有时候可以提前感知到一些将发生的事情,这几日她总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不似一种危险来临的惶然紧迫,而是一种会牵连到她身上的麻烦事儿。

    巫长庭是知道一些巫妖王能力的事,他听她这样讲,便明白圣主可能感知到了什么,他自是全力支持她的决定。

    “既是如此,不如今夜便去一探究竟。”

    “嗯,夜里我行动起来也会更方便一些。”陈白起赞成。

    陈孛见是知道自家女儿有多固执,见阻止不了他们,便也不再说些什么,只叮嘱道:“要万事小心,莫要急进。”

    “自然。”陈白起向他保证,又看向巫长庭跟姒姜两人:“我一人去即可……”

    话音未落,姒姜跟巫长庭却异口同声道:“我随你一道。”

    陈孛脸一黑,他其实也想跟着去,奈何遇到这种出力的事就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陈白起道:“不必三人都去,至少留下两人好牵制住后卿他们发现后的询问。”

    “他怀疑便怀疑,即便留再多人,他也不会相信我们扯的谎言,除非是你来。”姒姜满不在乎道。

    “姜四所言极是。”巫长庭应和道。

    陈孛担心她没有人照应,人多到底更让他放心些,他也劝道:“让他们跟着你一块儿去吧,为父帮不上忙,就留在这里等你们。”

    三人去换了一身更适合的衣服后,陈孛见自家娇娇儿一身飒爽利落装扮,他愁眉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陈白起也不知道到时候会是个什么情况,只能保守估计道:“今夜想来是赶不及回来了,若明日午时还没有回来,父亲便跟紧后卿便是,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伤害你的。”

    “他会庇护我?”陈孛却一脸不相信道。

    陈白起指了指自己:“不是信他,而是信我,我对父亲所说得话,您信吗?”

    陈孛自然信她,只是一想到后卿这个人的恐怖,他便有些腿软,也只有她才能在他面前能压制得住他。

    这样一想,他才发现他也是有后台的人了,他家女儿如此厉害,他完全不必面对后卿时唯唯诺诺,他该拿出应有的志气跟高姿态,不给他家娇娇儿丢人。

    陈孛一下便转换了观念,心中有了底气,眼中也不似之前那般不安,他道:“我自是信你,那你要早些回来。”

    “好。”

    ——

    姒姜这几日除了替陈白起搜集“路引香”的材料,也去黑渠道给他们抓紧办了四份假证,咸阳一般会在戍时关城门,他们正好赶在城门落闸前,编了一段故事利用伪证混出了城。

    若是陈白起一人,她不必这样麻烦,直接用身法技能步烟便可轻易出城,但姒姜跟巫长庭显然没有这样逆天的本领,只能走正规渠道出城。

    他们出城之后,陈白起便下载了区域地图,对照着她画下的地图,发现有很多地方名称对不上,连路径地形都有了改变。

第百七十九章 主公,幽冥军(二)

    “这么黑,都瞧不清路了。”

    姒姜扒拉开一截垂落的树枝,踩分开半人高的毛绒刺剌的草丛,或许是前不久下过雪,潮湿泥泞的石头路十分难走,咯得脚心发疼。

    “不用看,直接朝前走就是了。”

    陈白起跟在他身后,这边没有路,且人迹罕至,蒙头乱走便容易失了方向,尤其是在这骨子里都冻僵的深夜黑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有些辉莹月光也被荒蛮生长的大树给遮挡住了。

    “这一片全是些石山洞穴,连路都没有一条,我们要找的人会在这边?”姒姜都开始怀疑了。

    陈白起比照过地图,她心中笃定。

    “你听过这南无山附近的矿区?”

    姒姜经她一提,忽然想起了,他回想了一下:“这滦铁矿架井好似就在这附近,有大批秦军把守,我们要去那边?”

    陈白起道:“标志的位置就在那附近,所以先去看看。”

    姒姜搓了搓冻僵的手,嘴上热呼:“采石撅山的都是一些吃上不饭的当地征民或者奴役,幽冥军怎么会在那里?”

    陈白起一向扛冻,主要是巫力充沛,她呵出一口热汽,脸颊红扑扑的:“他们隐姓埋名,或许早已改头换面,如今是什么身份都不足以为奇。”

    到了矿地附近,他们潜藏了起来,在高处往下看,看到下方用细沙石面辗出了一条小路,路两旁用圆长尖木做了防围栅,圈出一方天地,各处路口的位置都有持矛秦军在把守,不远处空地上建有排房、草蓬炼炉,角落处堆满了成山的黑炭乱石,黑烟不断从炼炉中飘出,有人推着小车输送炼渣倒向断坡下。

    再后方更远一些,裸露的草坡有百来人拿着石锤、石斧、石凿在采矿,而山体露天的坑道内的石工拿着的采矿工具相对好些,都是矿器,如铜锹或者长棍铁镐。

    哐哐哐哐,敲石凿石的清脆闷重响声传遍整个山坡,干活的人没有交谈,抖着簸箕,背着竹篓,一筐一筐地运石,周边燃烧的火束照明,他们闷头苦干,举器挥汗如雨? 肌肉纠实,每一击看起来都力大无穷。

    陈白起他们藏在一块大石之后? 乌黑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石工干活的场景。

    “这些石工倒是个个生得壮硕? 孔武有力。”巫长庭感叹道。

    一般石工为了怕磨损衣物,干活时通常都会脱掉衣服,只拿块兜裆布在腰间? 无视寒冷暑酷? 但底下的石工倒是穿了一条裤子? 没着上衣,露出一身黝黑块壮的腱子肉。

    姒姜多看了几眼,跟他解释道:“他们长年干这种粗重活,搬搬抬抬要吃苦,若没有一副强健的体魄只怕早就熬不过去了。”

    陈白起在下面转了一圈? 像是自语道:“不知这里做工的石工有几人?”

    姒姜听见? 他眼眸一转? 有了主意:“你若好奇这事? 不如去问问这矿场负责的官员,他们一般对于石工都记录在册。”

    陈白起有了主意? 她对姒姜道:“你快去查查这些矿工的来历,另外? 想办法探听一下这座矿山在被凿井开采之前? 是否有别的什么人在这附近居住过。”

    “我这就去。”

    陈白起让姒姜去矿窑查探消息,自己则带着巫长庭去矿区周边查探情况。

    估计下工的时辰到了,戍时未过,石工们都纷纷开始收捡东西下工了,挖采的石头也没有着急搬运走,便径直下山,他们将手上的采矿工具统一放在一个簸箕里,将背篓放下来统一叠好,放在门边堆好,便进了排房内休息。

    一时之间整个矿区都安静了下来,陈白起看到秦军一动不动继续换岗把守,只是夜里多了一队人巡逻。

    看起来矿场没什么特殊的情况,一切井然有序的正常。

    巫长庭不懂陈白起一直在暗中盯着这些石工做什么,难不成圣主怀疑这些石工与幽冥军有关?

    “圣主,要不要抓个石工过来问问情况?”巫长庭提议道。

    对于审讯犯人他最拿手,不信对方不说实话,只要这些石工口中有线索,他便能一一掏尽。

    观察了这么久,陈白起摸索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觉得挺奇怪的。”

    巫长庭问:“哪里奇怪?”

    陈白起指着下方矿场:“这里面的这些人。”

    “他们?圣主是说石工?”巫长庭以前没见过这类人,也不知道怎样的他们才该是正常的、或不正常。

    “不,不止他们。”

    “还有谁?”巫长庭讶异。

    整个矿场除了这些不断劳作的石工也无其它闲杂人等了。

    陈白起还在考索,她摆了摆手:“不急,一会儿等姒姜回来,先听听他怎么说。”

    巫长庭深吸一口气,颔首。

    夜深人静,寒意浓重,巫长庭久立不动便觉手脚都开始发僵了,只能不停地运转巫力取暖。

    半个时辰过去,姒姜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他还给他们带回来一囊袋子酒,估计是从矿窑哪个倒霉蛋身上摸的,这么冷的天气喝些酒可以御寒,陈白起先给巫长庭喝,她更在意他带回来的消息。

    姒姜来回两趟,也不冷了,反而有些热,他喘着气道:“这矿地上大概有六百多个石工,大部分都是周边州县送过来的罪役,小部分奴役,只有几十来个苦工,由于他们来处太杂,也没有正规的册子记录,连名字都是随便叫的,而那个官员看起来更是不太聪明,问他以前这地有没有人,他说他是后来过来的,并不知道采矿前的事。”

    陈白起听得仔细,她道:“这么说,这些矿工都是外来人居多,且来历不明,说是罪役,但谁也不会特地去查一个罪役的来历吧。”

    “的确,这里面有重兵把守,上面也时不时派人来盯着,这些石工是逃不了的,只能劳作到刑期结束,所以这些人别的什么事并无人关心。”姒姜道。

    巫长庭这时也品出些明堂了,他道:“若真是如此,这些石工也有可能是伪装的幽冥军,他们当初被周王画地为圈,只能终生守锯于一处,等待召唤,若原处被人占据,他们要想光明正大继续留下,伪装成石工也是一种可能。”

    陈白起闻言摇了摇头,她道出这话的破绽漏洞:“要完成这样大一场骗局,仅仅是他们自己迟早会露出马脚,虽然矿场不会特意去追查罪役的来路,但总归之前是有来路输送进罪役的,那原本的罪役这些人呢,运送罪役的人呢,他们彼此之间总归不会一个熟人都没有吧,若这些人忽然一下都失踪了,秦军难道不会追查?”

    巫长庭跟姒姜一听也觉得是这个理。

    “那要不然,就混一部分人进去,掉包一部分身份不明,又孤僻不爱与人说话的,这样不就容易得多了?”姒姜道。

    陈白起想了想,还是觉得说不通:“分划一部分进去,总归是将主动权交在别人手上,幽冥军曾被诸侯国吹嘘得如此神勇霸道,他们不该是这样的表现才对。”

    “也是啊,即使是不想与秦军交恶,行事也不该如此畏首畏尾,堕了他幽冥军的威名。”姒姜也认同。

    巫长庭道:“若不是矿场的石工呢,或许一开始我们就找错了方向?”

    “可这方圆十里再无人烟,幽冥军总归不可能全部躲到地底里去了吧,就算躲地底,那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这么大一群人想销声敛迹可不容易。”姒姜反驳道。

    陈白起眸色沉沉,却不慌不忙道:“确也是这地最可疑,再等等吧,或许明早我便会想通一些事情。”

    ——

    天大亮,排房的石工相继起来,他们掀开帐帘而出,秦兵们则拉来十几个食桶,给他们一一舀食,再一人分派一个干梁窝头。

    石工们排着队,一切看起来都那么井然有序,用完早饭,石工们又像往日一样背起重叠的背篓,拿起簸箕上山干活。

    仅阖目养神的陈白起醒了过来,姒姜跟巫长庭倒是小歇了一会儿,但睡不踏实,四处灌风的感觉挺难受,他们望着不远处飘起的袅袅炊烟,巫长庭真诚赞道:“秦国不愧是大国,以小观大,连矿场一方都治理有方,不打骂催促,且吃食充足,难怪石工们上工从不拖沓延误。”

    陈白起看了看日头,接话道:“的确,吃的好,睡的好,还不必受别的矿场监管的催鞭之刑,当真是官民一家,其乐融融啊。”

    巫长庭是巫族人,他不懂,但姒姜到底是中原世族权贵中历练出来的人,他这时哪里还能看不出不对劲的地方。

    他与陈白起对视一眼:“这群石工绝对有问题,他们行动如一,缄默行事,这种风格只有军队才能训练出来的。”

    陈白起看巫长庭看过来的讶异眼神,笑道:“秦王哪怕是一个治国明君,也不可能惠及每一人,这些罪役本就是为服役受苦而来,兵将向来瞧不起这类人,若在别处那是动辄便是打骂,眼露鄙夷厌烦。而并非真心来劳役的石工则会满眼颓废,能偷懒便偷懒,反正无利可图,做得多了反而害及其身。”

    “可你看他们?”

    陈白起指着下方:“若是一般被迫流放服劳役的人,天大黑才下寝,天一亮便起工,日复一日,他们会是怎么样一副表现?”

    巫长庭好像明白了,他看向下方,失神喃喃道:“总归不是这样平静而祥和吧。”

    陈白起闻言,眸色映光而亮,嘴角扬起。

    “我想我看明白了。”

    ——

    “来者何人?!”

    他们三人不再隐藏行踪,径直从后方出来,在沙石小路上,他们突兀的出现让把守的秦军脸色不善,大声喝退。

    陈白起温和道:“小女陈芮,特地前来是有事想见一见你们的主事。”

    秦军打量这三人,女子看起来年龄不大,皮肤蜡黄不似时今贵女那般白皙,穿着亦是普通,另外两名男子长得倒是高大,可惜那一张脸扭得令人发指,粗粗一眼掠过,他们得出结论,这三人只怕是得了失心疯才跑来这里胡闹。

    “呵,哪里来的几个疯子,赶紧离开,否则便别怪我们不客气!”

    看出他们眼底的不屑与鄙夷,陈白起很容易便看穿他们的想法,她瞥了一眼姒姜。

    “下次一定不要弄这丑的脸!”

    一般人会被人误以为疯子吗?那不还是因为他们丑得人家连一句废话都懒得跟他们说。

    姒姜心虚道:“下次……会注意的,哈哈。”

    陈白起拿出一个金葫芦把玩在手上,见他们的注意力在她手上的金葫芦上转了一圈。

    陈白起忽然语出惊人道:“能将整座山的秦人都换成你们自己人,还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在秦国眼皮子底下行事,真不愧是幽冥军。”

    这一句话,令听见的所有人都呆住了。

    别说秦兵吃惊,连巫长庭跟姒姜都一脸“第一次听说这事”的表情看向陈白起。

    等等,不是才怀疑……石工吗?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连驻守的秦军都一并给算上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这整座矿山与矿窑里面的人全都是幽冥军偷龙转凤的结果?!

    这个大胆又好似合情合理的结论巫长庭跟姒姜连想都没打哪儿想!

    秦军面色不太对劲,他们咬牙道:“果然是两个疯人,尽在此胡言乱语!”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用单纯的用言语来喝斥,而是快速招人围拢过来,将三人抱抄堵绝了他们的退路,其身上的杀意毫不掩饰。

    “是真的啊?”姒姜一看他们的反应就明白了。

    巫长庭倒是不惧这些个人,只是他忽然觉得人跟人这脑子、眼力跟见识那都可以是天渊之别,无关年龄。

    “圣主、英明啊。”他只能这样感慨道。

    陈白起却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英明的事,主要是她一开始便确认幽冥军绝对在矿场,只是她不确定的是这里面究竟哪些人是,但后来她想,若想让一切都顺理成章,幽冥军替代了罪役一事不暴露,那只有将整个矿场都纳入可控范围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他们举着尖矛便朝他们身上要害刺来,陈白起怎么可能让他们碰到,一拂袖便轻易缴了他们的武器。

    “别急,不妨听我慢慢道来。”

    她一甩手,十来根长矛便插入他们身后的沙地半截棍身。

    秦军两眼瞪直,手心淌汗,只觉全身都发麻了。

    “你、你们是什么人?!”

    他们后方赶来的秦兵见此,咽了口唾沫,便色厉内荏道:“休得在此放肆!”

    陈白起弯起嘴角,朝他们笑得和善友好道:“我只想与你们好生说说话,放心好了,我不是坏人,也不是来找你们麻烦的。”

    她话音刚落,秦军竟齐齐抖了一下。

    姒姜小声对她道:“这个时候你就别笑了,我感觉得他们好像更怕了。”

    陈白起脸上的笑一僵,有些失落地叹息一声,下一秒一阵黑烟穿过他们周身,所有人还没有回神时,已全都被定住了。

    她抬头,看着从矿窑那边脚步急切地赶过来的一群人,辨认了一下,便负手而立,耐心等待他们靠近。

    应该是有人去汇报过了,来的除了统一秦兵装束的人外,在前是几个穿着常服的中年男子,他们身侧还随了两名穿平民衣服的青年,他们扫视了一下前方的情况,见无人伤亡,却是碾压一般地制胜的三人。

    “三位是从何处知晓幽冥军一事?”

    姒姜跟巫长庭跟上来,姒姜看了看,对陈白起道:“那个脑子不太好的秦官好像不在里面。”

    陈白起颔首表示知道了。

    “我能找到这里,便不是玩虚了,诸位也不必试探了,我此番便是传程来找幽冥军的,我知道这片矿区除了矿上向朝中汇报的官员没有被替换,其余全都是幽冥军的人吧。”

    他们沉默了许久,只深沉地盯着陈白起。

    陈白起没有半分被影响,她站得稳挺得直,就好像被上千人暗中包围起来的不是她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名左眼有道疤的中年男子出声。

    他长了一双鹰眼,看人时十分凌厉凶狠。

    陈白起看他们好像都想知道,便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见过秦军,哪怕是正规军也只有秦王身边的王军才有你们这般内敛自律,你们步履体态刚硬有型,你们换岗巡逻,从来都是一丝不苟,这样纪律严明的队军不该会被发配到这样地方守矿,太大才小用了,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将军都不会这样做。”

    “因为怀疑,我也去过周围地形查探过,我看到后山有一片空地上有许多人来回踏步造成得脚印,我见过军队操练,也大概猜得出来是有多少人的军队才能够造成这样的脚印范围,可我大约估算过,这矿上顶多也只有几百名秦军驻守,那这多余的几百人又是谁,只要稍微一推理便可能结论。”

    “更最要的是,我还找到了堆积出山的铁器,这些按道理按时便要输送到府库作坊,但却被你们私昧了下来,可这么大的量可不能说是无人察觉吧,但对今的确秦国库府的造者、主造者他们没有做出反应,这只能说明他们被蒙蔽了,而能蒙蔽他们这么久,除非是石工跟守矿的官兵勾结,上下打通了。”

第百八十章 主公,幽冥军(三)

    鹰眼刀疤男静静的听完,才开口道:“你分析得不错。”

    嘴上平静,但他心中却冷硬不已。

    既然知道他们最大的秘密,那今天无论如何都要“留”下他们了。

    姒姜跟巫长庭扫视了周围一圈,风声猎猎卷幡,冶炼蓬的黑烟升空飘远,沙沙脚步声逐步逼近,他们站在陈白起的一左一右,赤手拳博全身戒备。

    陈白起一个不及高大男子肩膀的小姑子,却站在了最前方,她与他谈笑风声:“只要查到我所说的线索,一般人也都能够猜到。”

    鹰眼中年男子却呵笑了一声,他招了招手,身后的秦军得令上前,而他眼底的血色浓郁起来:“可一般人却没有你这种来去自如的身手。”

    陈白起眼神平静地看着停下劳作的石工跟伪秦兵将他们的包围圈越缩越紧,像套绳收网一样,上千人的队伍带着风霜严寒的紧迫气氛。

    陈白起并没有受到这种严峻形势的影响,她继续道:“不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今日前来的目的只为了一个,便是收复幽冥军。”

    这番话却如小儿啼语,众军哗然而笑。

    “呵,你以为你知道了我们幽冥军的秘密,便可以以此相胁?”刀疤男身后的一个中年男子笑着摇头。

    陈白起颔首,理所当然道:“是啊。”

    那人一噎,看笑话的眼神一改,冷冷道:“你未免太自信了。”

    “你是来拉盟友的还是来结仇的啊。”姒姜凑上前对她小声问道。

    瞧她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好听的,反而像是来找茬的。

    陈白起傲然地抬起下颚,道:“自然是来收小弟,但我也不是什么杂兵蟹将都收的,所以,先试试他们有何本领吧。”

    她回姒姜的话没有刻意收敛声量,不少人都听见了,他们都怒目而视,完全将他们三个人当成了阶级仇人。

    姒姜跟巫长庭与她形成三角,巫长庭听说过幽冥军的威名,虽说眼前只是幽冥军的一部分部众,但他仍旧感到了喉结紧绷? 他道:“他们本来人数便占优势,如果当真还有些特殊本领? 咱们这叫不叫……”

    “作茧自缚?”姒姜快速接口。

    巫长庭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陈白起则“噗”地失笑? 对着他们神秘说道:“我们自有保命法宝? 这么久没有动动筋骨? 不如先拿他们练练手? 你们若累了,便退开换我来。”

    听她这么说? 两人一下精神一震。

    “好。”

    姒姜与巫长庭对视一眼? 眼中同时划过一道流光。

    “喂,来比比吧。”姒姜道。

    “比什么?”

    “就比谁缴的兵器更多?”

    “有何不可!”

    两人设下赌约便一同出手,巫长庭功力深厚,一动一起便是罡威之风扑面而起? 姒姜则身法轻缈,衣未起身已至。

    他们两人一出手便扼住了众人的视线,矿场上的石工没来得及换来冷兵? 只拿着手上的石具开始反击。

    一开始还是一对十,见拿不下,后面人数渐渐增多? 姒姜跟巫长童从一对二十到一对三十,最后几乎是一对一百的打斗。

    两个人分开,各占一地,飞沙走石,身边都是百人的混战。

    “你们若老实交待出你们的来处? 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或许我们可以给你们留条全尸。”刀疤男子负手冷沉道。

    陈白起嘴角扬着的微笑一直没有落下。

    她眸转瞥向前方:“你们就只有这样啊?倒是有些让人失望了。”

    “你——”众人气结,一面恼怒此女的出言不逊,另一面则是为久拿不下那两男子而伤了威魄。

    “结阵!”

    一声厉喝如雷响曷,之前散打如鹰啄的人群却开始有了组织变化,他们之前的合作变成了紧密的进退有宜,而还有优势的姒姜顿时寻不着空隙,他们有意消耗他的体力,姒姜像网中的鸟无法施展开手脚,他跃起飞脚扫去,踢中一排石工的腿脚几欲骨裂。

    但还不等稍歇一口气,一股搅破风气的力道穿胸而至,姒姜仰身一避,起身时蹬蹬连退了好几步方才站稳,但一口气没提上来,敌方直袭其后,眼见姒姜情况危急,巫长庭腰腿发力,顿时腾空而起,直插入姒姜这边的战况,见一计石斧从中砸出其后脑,便一臂硬扛替他捱了一击。

    姒姜讶异回头:“你……你为何要救我?”

    巫长庭额沁一层薄汗,痛得咬牙道:“你我为同伴,我救你难道有这么奇怪?”

    若是别人他也不会奇怪,只是姒姜知道巫长庭一直觉得他对陈白起居心不良,担心他的存在会破坏了陈白起与天命族的婚事,私底下一直都不大喜欢他,所以他没有想到,巫长庭竟然会以身代他受伤。

    姒姜眼神有些复杂,他不情愿道:“我记住你这个人情了。”

    巫长庭只道:“专心些!”

    两人背靠背对敌,但估计幽冥军开始不耐烦跟他们纠缠认真了起来,拿着石具的石工换成了持长矛的秦兵,他们包围呈排阵,长矛围成一排从上、从下、从任何角度飞速刺来,姒姜跟巫长庭相互扶持,替对方守着背后避开一波,但这样也撑不了多久,他们攻不破,也击不退。

    说实话与训练有素的军队打绝对比跟跟一群武林人士打更累人。

    姒姜累得手脚都开始乏力了,可他手上也没有什么个能够称手的兵器,也不能对他们下死手,这样的切磋较量除了让他们“活动筋骨”,没有别的收获了。

    觉得快撑不住,姒姜也不要面子了,他对着陈白起的方向大吼道:“你还要看多久啊,你再不出手,你的美妾跟忠仆都要被他们戳成窟窿了!”

    美妾?!

    他说的是谁?

    他们三人之中有谁担得起“美”这个字的形容?

    这一声简直是石破天惊,不仅吼停了正在攻击的幽冥军,吼懵了巫长庭,更吼得陈白起直嫌丢脸,捂眼道:“闭嘴。”

    她的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众人定睛一看,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忍不住揉了揉眼再看时,她却再次出现时,似流淌在阴云和黑幕之间的一缕痕迹,她半蹲垂臂地踩在了一根横矛之上,那个举矛的秦兵愕然呆愣,手上的矛的重量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但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却立在他的眼前。

    她旋身而起,身姿优美如漫天飞雪悠悠落间,众人手中的长矛便不受控制脱手,飞射起来,她一拂掌将它们射入地上。

    等他们反应过来,陈白起腾空而起翻转半圈,一脚如闪电般对其胸膛如拍球般狠踹过去!

    几十人弓缩地狠砸到地上,拖地了十几米,只觉一口气喘不上来,久久都没再爬起来。

    陈白起落地,连发丝都没有乱一根,她对姒姜与巫长庭:“这下不冷了,劳动一番是不是浑身热血沸腾了。”

    两人无语地看着她。

    玩命地打了一场,全身都是冷汗加热汗,他们哪还记得冷不冷这回事。

    陈白起像个周扒皮一样朝他们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不行啊,才撑这么些时间,看来下次给你们配把刀剑,省得你们这么一会儿就累成这样。”

    巫长庭跟姒姜:“……”

    过份了哈!

    说完,她一手拎一个便将两人给扔出了战圈。

    姒姜跟巫长庭见她出手了,一直吊在半空的心脏终于掉回肚子里了,他们喘着气,还不忘斗嘴。

    “我、我方才数了,我缴了五、十四根!”

    “……我虽然才五十二,但你的数绝对数错了。”

    “是你输了,你想不认帐?”

    “你后面的数亦有我一半相助,仔细数一数,你单独的数不过三十几根!”巫长庭据理力争。

    “你这样算,那你的数也不对!”

    巫长庭也懒得跟他争辩了,他道:“还比什么,圣主一手便是百来根戳在地上,跟她比,你不觉得羞愧吗?”

    姒姜却不以为耻:“她历来便与常人不同,吾等凡人还企图与她比,是你太高看自己还是低看了她?”

    巫长庭:“……”他说得太对,他都无话可以反驳了。

    这时,姒姜的注意力又被前方的战局吸走了,他惊怒道:“太无耻了,这都有几百上围上去了吧!”

    对付他们两个时都没来这么多人,对付对方一个小姑子倒是卯足了劲地加狠马力。

    这是看不起谁啊?

    巫长庭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但却没有担忧之色,他道:“对付圣主,他们这些人还远远不够,若不认真拿出点真本事,他们会输得很难看。”

    矿场的平地上全是秦军,后面也加了不少石工参战,陈白起的身影在这些魁梧高大的壮汉之中是那样渺小不起眼,但偏偏她就是那个最瞩目的人。

    “这、这三个人究竟是什么人?!”

    一直坚信是必胜的人都开始有了紧张情绪,因为他们眼睛没瞎,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姑子在几百人的包围之中仍旧应对有余。

    刀疤鹰眼的男子取出一枚黑色令牌高举,他朗声高喊道:“全部一齐上,用上金刚阵困死她!”

    号令一下,所有迟疑、惊怔的人都一下摒弃了脑中想法,像一具具机器一样听令,从百人加至数百,再一加,一直在加,远远看去人山人海,少女如海中一栗,但她仍旧一直没有输,哪怕对方群而攻之,她依旧巍峨屹立,像一座大山一样难以搬倒。

    “他们要做什么?”姒姜看出情况不对劲了。

    眼看着几乎矿场上所有人都拿了兵器将陈白起围困了起来,他们以圆阵围了三层,后方的石工敲石以鸣金骚扰,后方掷石扰乱她。

    姒姜跟巫长庭见此都开始有些不安躁动了。

    “他们这是打算用车轮阵来将她的行动拘限起来,封锁住了她的上路,再以圈包围,她倘若冲破第一层,他们马上补上第二层,如此重复下来,倒下的绝对是她。”巫长庭沉声道。

    这阵以千人为一组,实属一个大阵,这本该是用来对付大批军团的招式却用来对付一个人,或许一般人会觉得幽冥军他们疯了,但实际上他们没疯,他们只是遇上了一个让他们快疯的人。

    姒姜又道:“看到后面那些掷石的人了吗?若是箭矢只怕威力更大,他们与前面的圆阵配合得很好,专挑他们进攻时的破绽投掷,无论力道跟精准都恰到好处,还有敲石音来扰乱她的判断,若她心烦意乱,就达到目的了。”

    “幽冥军果然厉害,一个阵中便饱含了种种妙法,你说,圣主该怎么破这金刚阵呢?”巫长庭颦紧眉头道。

    姒姜看了一会儿,便舒展开眉眼:“别的人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她,她这人啊不能以常理推断,我们看不出破绽,但她却不同,她想给幽冥军一个下马威,他们就逃不出臣服于她的宿命。”

    巫长庭看向他,道:“你就这么相信……圣主?”

    姒姜回视他,眼眸一转,狡黠的光一闪而逝:“你不信?那我们再赌一把吧,就赌——”

    “不赌,我信。”巫长庭果断地道。

    姒姜张着嘴,半晌,才鄙夷地道:“奸臣。”

    巫长庭觉得自己着实担不起这样名不符实的称呼,他反唇相讥:“方才不是还说我是忠仆?我虽厚颜敢自称一句忠仆,可你哪来的自信认为自己是美妾,就凭眼下这张黑脸黑痣上长毛的脸?”

    姒姜对自己的脸向来自信,哪怕现在这张脸是丑的,他仍旧坚定道:“这世上你认识还有哪几人能与我媲美?”

    巫长庭以前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但自从跟着圣主游历以来,却是大开了眼界,他张嘴就来:“先不说中原有相伯荀惑、后卿、楚王等貌比天人的相貌,且我国的君主那张容颜亦是与你不相上下,你哪来的自信以为自己可以靠脸来获得圣主的芳心?”

    姒姜顿时眼神幽怨了:“你提的人都是与陈芮相识的,莫非那个与我容颜不相上下的异域君主亦认得陈芮,还与她有什么瓜葛?”

    巫长庭一僵。

    这人一遇上圣主的事,敏锐得简直可怕!

    但他不想提及这个人,他抬眼看向前方,道:“快看,圣主好像找到破解之法了。”

    到底是对陈白起的关心超过其它,姒姜暂时放过这个话题,倏地看向战局。

    只见陈白起半点没受击石杂乱声响扰乱了精神,她的精神力远远超于常人,别说一些杂乱的声响在耳边敲打,就算拿大鼓炸她耳膜,她也能及时封锁五感。

    她力绞于袭来的石子收集于袖中,一枚一枚聚鼓起袖包,以一力降十会,以收集来的石子撒出,击溃了第一层包围圈,不待第二层补上空缺,她反身将长矛夹于腋下,用力朝前一拔,冲向那些敲石的外围,将缴获的长矛当箭矢射到他们门面,他们吓得脸无人色,摔倒在地,如惶如恐地盯着她。

    这种临时凑成的简陋版金刚阵本就不完整,所以根本困不住陈白起这种在军营中历练过的绝世高手。

    哪怕这些人扔在普通军队中,能以一敌十,千人聚一军,堪敌万人,但相反,这世上能一敌万,这样的人当真是存在的吗?

    陈白起扫荡开了阻挡之人,狂风猎猎,她独自傲然矗立,如无坚不摧的利剑出鞘,森寒逼人。

    她太可怕了!

    阵破那一刻,这些幽冥军身上如铠甲一样的骄傲好像被她给一下敲碎、击溃,他们脸上第一次有了对自身能力怀疑的茫然。

    “起来!你们快站起来!”刀疤男脸上涨红,那条蜈蚣一样的长瘢痕更显狰狞,他飞快从上坡冲下,尘雾如烟飞起,他脚尖踢起一根长矛握在手上。

    他身后瞬间跟上十几名人,他们叠合成一条线,恍若一人。

    但一靠近陈白起,便腰腿合劲,一跃而起,一分为无数身影从空而落。

    陈白起偏过脸,只见头顶的那一片阳光一下全被阴翳遮满了,黑云似山一下沉压了下来。

    咚!

    他们十几根长矛齐齐深深地插入地面,尘烟散去后,他们一惊,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心刹时如堕寒窖,一股无力之感让他们脸色惨白。

    啪啪——

    一阵拍掌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众人闻声望去。

    却见少女不知何时与另外两人男子站在了一起,她脸上仍旧是那样温和无害,她鼓着掌,眼底没有了一开始的轻视与傲慢,只剩一片全然真挚与赞赏。

    “这么多年没有实战磨砺,没有敌对的对象模拟战事,但对于阵法之间的每一步的配合默契足以证明你们平日从不曾耽误与松懈,十年练一兵,苦寒夏炙,你们仍旧坚守如一,我很是佩服。”

    她在做什么?

    幽冥军一众被她一番话给整懵了。

    主要是事情反转得太快,他们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们的金刚阵不该如此威力,想来是没有配备专用的一套兵甲,但即便这样,也能逼迫我到这种地步,看来幽冥军曾经的威名的确名不虚传。”

    “……”

    倒了一地还有很多浑身疼得爬不起来的人,他们觉得她现在根本就是在羞辱他们,并掌握了证据!

    陈白起其实并没有说假话,但凡今日换个人,比如说像巫长庭跟姒姜也算是高手,若被金刚阵困住,不用千人大阵,百人大阵也足以拿下他们了。

    他们被训练得很好,远超一些宫庭精英军卫。

    陈白起扬起嘴角,眸亮如星璨,一字一句清晰道:“我对你们有很深的期待了。”

    他们十分怪异又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忽然真诚起来的少女,她明明打败了他们,但她却没有打击与侮辱他们,反而大肆赞扬起来。

    她的眼神那样真挚认真,口吻那样真诚赞叹,不像是在说谎。

    忽然他们觉得心底方才的仇恨与咬得牙痒痒的恼怒好像一下消了一些。

    陈白起这时将手中的金葫芦向他们举起来。

    “不知诸位可认得此物?”

    幽冥军大统领,也就是刀疤男他的目光如火一般烧过来。

    陈白起将金葫芦直直抛高于半空,一掌撑于上,注入真气,金葫芦便停于高处,光线透过它,射映在地面有三个大字:君、授、册。

    当金葫芦在光线充足的情况之下,透过某种角度倾斜下来光时,便会出现这三个字完整投影在地上,这是陈白起以前拿着它反复把玩时发现的秘诀。

    幽冥军看到那三个字时,都惊呆了。

    大统领、二领统他们都快速跑下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神情震惊地看着她:“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有……”

    “为何不能是我?”陈白起一翻掌,将掉落的金葫芦收入囊中,对他们疑惑道:“是我费尽了心思找到了一直蒙尘的你们,是我即使打败了你们仍旧认可了你们的能力,也是我不远万里前来解放了你们终年守于一圜却郁郁不得志的远大抱负,所以……为何不能是我?”

    他们闻言都怔愣住了。

    陈白起并不高大,但她周身那不凡的气度却让她不容任何人小觑,她目光如寒冰一一扫过在场的人,她道:“我不想强迫于你们,所以我先让你们深刻地认识了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众人目瞪口呆。

    先前她的故意挑衅与以一人之力挑战他们全军只是为了让他们“认识”她?!

    好、好一场别开生面的自我介绍啊!

    的确是深刻了,深刻得他们估计这一辈子都难以忘却今日发生的事情,还有她这个人。

    陈白起又道:“如今我们已算不打不相识了,所以当初你们的祖辈曾起誓,你们只奉手持君授册的人为主,如今,他们的后辈,你们可认这个誓言?”

    “那真的是君授册?”有人私下焦急地问了几大统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几位统领身上,因为他们的决定代表着整个幽冥军的所向。

    大统领握着长矛盯着少女失神良久,他沉着脸,整个人像被撕裂了一半拉扯了许久,那些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他望着前方那个武力超群的少女,想到若这一次错过,他们这些人不知道还要留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等待多久。

    ……这么多年,他等够了,也受够了。

    如今“君授册”终于重现于世,无论是谁手握其权,他们都不会违背当初允下的诺言。

    最终,他率先跪拜抱拳,伏下的背脊如山,带着用力紧绷的力度。

    “杨阜,幽冥军三部大统领见过新主!”

    见大统领承认了,他们恍惚了一会儿,好像这才一下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眸仁一下都亮了起来,好像之前在矿场内做工时的麻木与隐忍一下被点燃,他们顿时身躯内都有了鲜活与梦想。

    他们是谁人?

    他们一直记得。

    他们不是石工,他们不是罪役,更不是秦军。

    他们是幽、冥、军!

    他们该是一支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军队,他们该是驰骋于疆场的英勇之军,他们的魂志早就飘至了九天之上,偏他们的身躯却一直被困于泥底,无法翻身。

    等了这么长的岁月,他们终于等来了他们一直在等的新主!

    他们的眼睛如着火一般明亮,胸膛也像火烧一样炙热。

    “吾等幽冥,拜见新主!”

    声似隆隆山谷激流冲击着整个矿场中,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一般激昂热血。

    ——

    停滞了一日布置好幽冥军的事宜,陈白起念着陈孛一人留在后卿身边,便打算先回咸阳一趟,秦境这边幽冥军的事宜已基本稳妥,咸阳就不必再继续逗留,她打算接回陈孛就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只是她没有想到,刚到咸阳城门便被一群埋伏的官兵给包抄起来。来人众多,且气势汹汹。

    姒姜跟陈白起使了一个眼神。

    怎么回事?

    陈白起回他一个,我哪知道。

    这时官兵分流开来,身着朝服的稽婴从中走了出来,他目光发冷,看着他们三人:“陈芮,陈南,陈北,你们三人这两日去哪里了?”

    陈白起看到稽婴出现时忽然心中有了一种不太好得预感,她垂眸想了一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稽婴盯着她的脸色很不好看,他一拂袖,下令道。

    “将他们三人抓起来!”

    姒姜跟巫长庭见他们抓过来,身体下意识想要抵抗,陈白起却止制住了他们。

第百八十一章 主公,决择(一)

    “后卿是不是离开咸阳了?”陈白起突然出声问道。

    姒姜跟巫长庭都惊讶了一瞬。

    稽婴敛了一下眼神,看了她一眼,神色冷若冰霜并没有回答她,而是让戍卫拉出一群人,他们被麻绳捆绑着手脚,蜷缩着肩膀,像受惊一般低着脖子。

    陈白起沉凝着目光看向他们。

    这十来个人是宅子里给他们帮佣的厨子、扫洒跟浣洗的人,谈不上熟悉,却也见过面的。

    “若不想这些与你牵扯上的无辜人士身首异处,你们接下来最后不要反抗。”稽婴阴绵冷语道。

    姒姜刚从后卿趁着他们溜号时跑了的讯息中回过神,一见稽婴这无耻小人竟他们来这一套,顿时怒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嘲讽道:“陈芮,他分明是看你人善才敢拿这些人来要挟,有本事将这些人拖到后卿面前试试,别说十几个人,当着他面屠一城人他都能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这是将后卿妖魔化了吧他。

    巫长庭抿紧嘴唇,与陈白起耳语道:“圣主,看来之前我们住的那间宅子被抄了,他抓了这些人来泄愤,只能说明后卿等人已提前离开。”

    陈白起也是这样想的,但她想,估计事情还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后卿这人向来行事周详又底牌足,从不惧在人家咸阳王城脚底下闹事,但这一次他却偏偏与她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便领率着众部匆忙离去,这不像是他平日的行事风格,除非突发其来发生了一件让他不得不即可启程离开的大事。

    而这群人当中并没有陈孛,想来他听从了陈白起离开前的叮嘱,跟紧了后卿与他一并离开了,也有可能不管他愿不愿意,后卿都一并将人给带走了。

    无论如何,陈孛没在其中,她还是稍松了一口气。

    另外稽婴堂堂一御史,不派武将卫尉来抓人,偏一大早吹着寒风大动肝火地跑来亲自逮人,也甚是奇怪。

    他能查出他们三人离城外出倒也不出奇,毕竟他们出城时都有记录,只是他来抓他们三个无关紧要的人所为何事,总不能是后卿跑了,他想拿他们三个人来要挟逼迫后卿回来吧?

    可后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打过一次交道的人都知道,佛貌蛇心,他可不会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威胁。

    那还剩一种猜测,那就是反正正主跑了,他也逮不着,便干脆抓拿他们这些同伙来泄愤出出气。

    但看他那样子好像事情又并非这般单纯? 都是混政治圈的人,外邦无小事,哪怕他们与后卿有私怨也不会这样高调的抄府拿人,看来在他们离开期间咸阳定是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最终摸不准是什么事情,陈白起让姒姜跟巫长庭稍安勿躁,先随着他们捆绑去一探情况? 最终? 他们没被送去县衙,而是随着稽婴的青毡牛车一道驶入了宫庭。

    在进宫前他们三人被喂了掺在水里散功的药粉,还用上了精铁镣铐? 那叫一个防范严厉。

    “我们跟秦国无冤无仇? 是不是后卿又惹了什么事连累了我等?”姒姜合理猜测道。

    徒步走在轱辘牛车后面的三人又开始嘀嘀咕咕个没停。

    陈白起摊手:“稽婴如此严阵以待,还将我们带到宫里来,想来是秦宫出事了? 但是不是与后卿有关? 就不得而知了。”

    “早知道他们都跑了? 我们也就不回来了。”姒姜后悔晚矣。

    巫长庭却不明白圣主的一系列决定,他问道:“圣主为何要任由别人摆布? 凭这些人根本拿捏不住圣主? 我们直接就可以反了离开咸阳。”

    陈白起明白他的意思,她道:“不过顺势而为,想看看秦宫发生了什么。”

    “秦国的事与我等何干?目前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吗?”巫长庭忍不住劝道:“圣主,我们此番前来是为了招军买马,万不可为了一些别的闲杂之事耽误了正事,我不赞成你随稽婴入秦宫。”

    幽冥军他们目前先找到了第三部队,其余六部还不知在哪里,他并不想因为其它事情分了圣主的心。

    陈白起眸长悠深,并没有答话。

    的确,只要她想走,根本没有人拦得住她,哪怕是下了散功粉,哪怕精铁镣铐捆缚手脚。

    只是……这里还有一些割舍不下的人在,她明知发生了大事,不去看看情况,一走了之也会不得安心。

    陈白起瞥向巫长庭,没有一味地顺他的心思,她道:“巫大哥,我拿你当好友知己,但有些事情,我既已做了决定,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我。”

    她轻言细语,但这不带半分重量的话落入巫长庭耳中,他刹时感觉到了巨浪骇涛覆沉而来的窒闷。

    姒姜在旁看到他脸色骤变,唇色发白,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帮腔了一句:“他也是不明情况才……”

    “我没怪他。”陈白起无辜道。

    姒姜有些不信:“那他怎么吓成这样?”

    陈白起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她向他无奈地解释道:“血脉威压,他估计是认为自己冒犯了我,所以身体便自行惩罚了自己。”

    姒姜讶异,他小声凑近她问道:“巫族的人竟然可以以血统御下?!”

    这就有些牛了。

    陈白起伸手拉过巫长庭的手腕,于把脉处输送巫力为他平息。

    “巫大哥,我没怪你。”她再次重申道。

    巫长庭此刻已好了许多,他垂下眼睫,攥紧拳头:“我知道,你一向待下属宽厚如家人一般,但你的仁慈与温和不是我逾越规矩的借口,我方才……竟以下犯上,企图让圣主依我的想法行事,实该惩罚。”

    “不过一桩小事。”她只是跟他表明她的态度,并没有想要指责他的意思。

    “不,是我忘了分寸,圣主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自己的考量跟思虑,与你身边这么久了,我明明看得很清楚,却因自己的功急心切而头脑发浑。”

    见他固执已见,陈白起也没再相劝他,她放开了他。

    “你要自责便自责吧,反正在我这儿,你一向都表现得很好,你反正也左右不了我的想法。”她轻声笑道。

    巫长庭蓦地抬眼看了她,她的确是一个很有胸怀的大主,幽冥军这一次能够这样顺利地收编,忠诚度提升,那靠的不仅仅是君授册的强制誓言,更有她的个人魅力,人都有慕强的心理,她不仅武力强,内在更强,好像有她在,万事都能够迎刃而解。

    这时,姒姜像发现了什么惊奇的事情一样,瞪着眼看着陈白起:“你、你……”他看了看左右,低压声量道:“你怎么还能动用真气?”

    陈白起倒是不觉得哪里奇怪,她道:“若这点本事都没有,我还敢带着你们勇闯秦宫?”

    姒姜跟巫长庭:“……”

    呵呵,他们就没有她的“这点本事”,所以他们不配带人,只配被人带!

    ——

    长廊步阶下,两台立玉龙与金凤,铅云飘起了白毛雪花,他们避雪走到一座寝殿前,门前两排尉兵雪铠威严铺满了整条回廊,稽婴领头在前,发顶与衣肩落了一层浅雪,他一路都心思重重不言不语。

    他在房檐下停下,挥手让人带走了姒姜与巫长庭,只留下了陈白起一人。

    “大人。”

    刀兵上将让守卫让开了路,替他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陈白起霎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从内飘来,听里面混杂的细小声音,似乎房中还有不少人守着。

    这时,一人从内走出来,却是面无表情的陈牧,他在门槛处看到了稽婴,行了一礼后,不经意看到了稽婴身后的陈白起。

    他愣了一下,好像在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白起微笑,朝他眨了眨眼睛,权当打了声招呼。

    稽婴没理他,扯下带着风雪的披风递给旁人,便带着人押着陈白起朝内迈进。

    室内十分温暖,四角都摆着火炭盆,但由于关闭了门窗,空气不太流通的缘故,飘过来的气味有些复杂。

    碧玉珠帘一阵叮叮晃动碰撞,伴随着铁链交错撞击摩擦的哗哗声,室内焦急如焚等待的众人闻声而望来。

    一个官员皱着眉头迎上来:“御史,你带谁来了?”

    其它秦国官员也留意着他们这边的讲话。

    稽婴眉宇之间全是黑气,他盯着前方屏风后,道:“后卿估计收到赵国出事的消息提前跑了,只剩下这个叫陈芮的回来了。”

    那个朝中官员看了陈白起两眼,却摇了摇头:“你想审问她便带去暴室,带她来此处为何?”

    稽婴往向瞥过一眼:“她若有法,便可活。”

    这时沛南山长从多星宿山河屏风后步出,他衣带有些褶皱,脸色苍白,眼底的疲惫掩饰不住,当他看到稽婴身后的陈白起时,有几分怔愣。

    “陈芮,你怎么……”当他看到她手上跟脚上都铐着铁镣时,目光一滞,他视线一向转向稽婴。

    “一切事情尚未明,你不该如此待她!”

    他的指责与眼神都十分严厉。

    稽婴却满不在乎,他冷笑一声:“左相,你怎知那个刺客不是她?你说事情未明,但刚放他们出宫不久,宫中便发生了行刺事件,刺客出入如无人境,君上如此武功修为的人,都遭其暗算到如今生死未明,你说她无辜?你拿什么来证明她无辜?!”

    沛南山长深吸一口气,他再次解释道:“我都说了,当时她与我在一起,她根本没有机会入宫刺杀!”

    “说不准是她的同伙呢?”稽婴却不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又与后卿厮混在一起,她比谁都有嫌疑。”

    他现下满腔的怒火与怨恨无处施放,全数都迁怒到了陈芮身上。

    “你们在外吵什么,不知君上此刻需要静养吗?”

    这时相伯先生也不虞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衣服已三天未换了,日夜照顾伤重的赢稷,他方才听到了稽婴跟百里沛南吵闹的声音,只是没想到会看到陈白起在这里,他视线下移,也注意到她是被人铐着走进来了,神色一下便阴翳蕴怒。

    “稽婴,你是否从未将本相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声怒喝惊到了在场的官员,他们讶然看向相伯荀惑,而见他当真动了气,稽婴咬紧牙槽,转开了眼。

    “右相,君上如今怎么样了?”

    赢稷的伤一直是相伯荀惑在照看,稽婴哪怕火再大也不敢向他撒。

    相伯荀惑冷冷扫他一眼,并不回答。

    百里沛南也从未见过相伯荀惑生这样大的气,他一向自持体弱,维持温吞怡和的模样,又好脸面,脸都不曾与人红过,是以,他没有见过他这样控制不住脾气的时候。

    稽婴也不懂,左相还可以说是妇人之仁,但右相从不是这样心慈手软之人,那他为何要如此偏袒陈芮。

    他曾私令示下,不准任何人动陈芮。

    当时他以为他是顾忌陈芮那一身高深莫测的武功,可眼下人都被抓到他面前了,相伯荀惑勃然大怒的理由很显与他之前猜测的不成立了。

    “右相,你……”

    这时,一直安静着听着他们说话的陈白起开口,她无视周围紧张的气氛,恍然道:“原来,是秦王遇刺了啊。”

    她嗅了嗅浓厚的中药味夹带着一缕怎么都散不完的血腥气,又道:“看样子他还伤得不轻。”

    “你怎么进宫了,稽婴有没有伤着你哪里?”

    相伯荀惑走上前拉过她,见她衣物未损,身上没有血迹,方才脸色好转。

    他毫不忌讳在众人面前展示他对陈芮的关心。

    这一下,众人才明白,右相或许与这个叫陈芮的少女早就相识了,且关系……很好?

    可她好像跟后卿的关系……也很好?

    再联想到后卿跟相伯右相的关系,他们好像无意中窥探到什么了。

    稽婴也一脸吃惊地盯着两人。

    陈白起摇了摇头,她道:“我感知到房中有一股奇怪的气息从屏风后传来,秦王的伤势怎么样?”

    相伯荀惑愁颦眉头,道:“君上身上的外伤一开始倒并不严重,但这几日他无故昏迷不醒,伤口也一直无法愈合,用什么药都无用,甚至开始溃烂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陈白起有些好奇她方才感觉到的东西。

    “不行!”稽婴断然拒绝。

    陈白起不解地看向他,问道:“那你带我来,是为了让我看看在秦王寝殿的砖瓦是否结实坚固?”

    稽婴一噎。

    这时其它在场的朝中重要官员也持反对意见,秦王已昏迷了几日,每况愈下,这时候找个不知底细、且有敌对前科的人送到秦王身边,着实太过冒险胡闹。

    百里沛南也没有出声,也不知道他是反对还是赞成。

    相伯荀惑却对他们道:“我只懂医术,但却一直没有令君上的情况有所好转,或许君上身上另有原由。而陈芮她懂得很多,若她真能看出什么问题,那便能救君上一命。”

    “我等自是信右相,但此女我等不信。”

    朝官们记仇,现在都还记得她当初为帮后卿将他们的脸一度“打肿”一事。

    “你们是担心我会行刺?”陈白起很是善解人意地道:“请诸公放心,御史大人喂了我散功粉,又将我的手脚都锁了起来,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话音一落,秦官都齐刷刷地看向稽婴处,见他板着脸阴晦深幽地盯着陈白起半晌,然后颔首。

    原来她的武功被封锁了起来啊。

    顿时,官员们身上的紧张畏惧一下松懈了一大半。

    相伯荀惑听到稽婴暗中竟对她做了这些,且那药还是他曾给的,悲花怜叶的眸子阴翳在浓纤长睫之下,没有人察觉到它已蓄满了如雪一般冰冷。

    这笔帐,他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既是如此,不妨让她看一看,医夫不济,连医术顶尖的右相也束手无策,但凡能一试,都不妨赌一赌。”百里沛南此时出声赞成道。

    一时之间,他们也拿不定主意,没有人再说话。

    相伯荀惑径直带着陈白起入内,他问她:“你方才说的奇怪气息是什么?”

    陈白起不答反问:“秦王的伤,你怎么看?”

    “旧伤不愈,伤口处的皮肤红肿正常,不似中了毒。”

    陈白起随他走到了睡榻,赢稷仅着一件单衣躺在上面,下半身盖有厚被,露出了上身那红肿溃烂的伤处。

    她覆下身,将他的衣物掀开一些,仔细看着他胸口处的伤痕,不是刀剑划伤的长口,而是被暗器打中了圆洞型,伤口有十来个,指头大小,乍一看他胸口一片没有一块好皮肤了。

    “你退开一些。”陈白起伸臂将他挡后。

    相伯荀惑见她好像发现了些什么,不敢耽误她,立即退后几步。

    陈白起垂下脸,漆黑的眸子下一瞬变成了鎏金色,她看到赢稷胸口的伤处有一团团黑雾一样的东西、如同贪婪的爬虫一样扭曲缠汲在他的血肉之中,每一分每一秒地吸收着他的生命力。

    陈白起终于确定了:“是咒术。”

    她一眨眼,瞳仁恢复如常。

    咒术,也叫诅咒之术。

    相伯荀惑怔呆在那里一时没有说话。

    而其它人不知道何时都涌进来了,他们一直紧紧地盯着陈芮的一举一动,但凡她有何不对之举,他们就能第一时间上前阻止。

    “什么咒术?”许多人没有听过。

    陈白起转过身,跟他们讲解:“应该是来自于阴阳宗的一种歹毒咒术,且这咒术威力非凡,绝非一般人能够做得到。”

    她曾经与阴阳宗的人照过面,所以记住了他们身上的独有气息,而巫族亦擅于巫蠱诅术,自然这些都瞒不住她。

    见她一语道出他们想破头都不知道的原由,稽婴大喜过望,他眼白处布满血丝,激动道。

    “你可有办法解?”

    陈白起看了他一眼,倒是看出他是真心实意地在关心着赢稷,她摇头道:“我不会。”

    稽婴呆了一下,像是失望落空后的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回过神来,对她怒目而视:“你既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不会解?你根本是不愿意,因为后卿?”

    陈白起真不会解,她不去与胡搅蛮缠的稽婴计较,转过头对相伯先生道:“施展如此厉害的咒术一般需要媒介,或许你们可以先找找最近有谁靠近过他,或者他最近与什么长期待在一起的东西。”

    媒介?

    什么叫媒介?

    这个词他们没听懂,但隐约明白它是一个关键,必须找到。

    “找到了呢?”官员们连忙紧声问道。

    陈白起温润似水的眸子波澜不惊,她道:“找到了,自然是毁掉它,即使不能解咒,至少也能给秦王留下多些保命、寻求解咒方法的时间。”

    ——

    陈白起被留在了赢稷的寝宫中,门外是寸步不离的坚甲利兵,其严防的架势想来是一只苍蝇都休想飞出,她很平静且耐心地等着他们查出结果。

    相伯荀惑得知是诅术所为,便去医房研制新的伤药,他下了死令不允许任何人怠慢陈芮,衣食住行务必要细致妥贴,自然她手上的镣铐与脚镣都卸去了。

    百里沛南回了一趟府上,回来后则一直陪着陈白起守在秦王寝宫中,偶尔会外出处理一些政务事宜,但别的官员却被劝返出了宫,人多聚守毫无用处。

    盘查之事则由稽婴与卫尉军一道负责。

    所以与秦王接触过的宫人都被一一反复地审查盘问,但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结果。

    眼看两日过去了,稽婴越来越上火,不仅加大范围,更动上了狠厉刑罚,一时之间整个王宫都战战兢兢,生怕下一个被抓的就是自己。

    陈白起听闻此事,找来稽婴询问。

    “查到线索了吗?”

    一日一日的过去,稽婴身上的阴郁也越来越浓,他冷声不耐道:“很快便会有了。”

    知道他是因为眼下还需依仗她来救赢稷才会来见她这一趟。

    陈白起见他衣摆处溅洒的血渍,很新鲜,只怕他来见她时仍在审讯。

    她道:“若真有线索早就该有了,你该换种方式,查查别的缘由,秦王出事前有没有触碰过特殊的东西,或者他平日里喜爱把玩哪些物件。”

    “你以为我没有查过?”后卿这几天就跟大病一场似的,两颊凹进,脸白唇紫:“他事前,身边并没有任何异样发生,他所接触过的东西我都一一检查过,全是些旧物,他不似别的人有闲时,他每日都因为政务忙到废寝忘食。”

    当初赢稷在书房内重伤倒地,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根本没有任何人察觉,连有刺客行刺一说都是因为见他胸前破损了十几个血洞而猜测的。

    陈白起感叹,一个好的君王果然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连样个人爱好都没有时间培养了。

    但正因为他是这样自律严明,想在他身上下咒太难了,但对方却实实在在的得手了。

    媒介有两种方式可以传递,一是有人靠近,趁其不备利用某样东西持续靠近施咒,这需要时日来完成,另一种则是需要媒介在短时间内与他亲密接触,时间长短不好估计,但至少也该有一两日。

    陈白起忽然想到什么,她立即问:“这段时日,秦王有没有进过后宫?”

    稽婴道:“咒术与此事有何干系?”

    陈白起直言道:“男女关系的亲密亦可成为媒介。”

    稽婴闻言脸色大变,立即喊人去查典事。

    不过一会儿,来人回禀。

    “足有半年主公都未曾踏入过后宫一步。”

    “……”陈白起真没想到这秦王放着这么大一院子的美人还能食素长达半年之久。

    这时,一直旁听的百里沛南却颦起了眉头,忽然对旁问道:“大公子呢?”

    守着炭盆的宫婢立即躬身上前回话:“回左相,大公子如今在侧殿由乳母照看着。”

    百里沛南道:“将大公子带过来。”

    陈白起蓦地看向他,有些不懂他忽然想见阿乖的用意,又好像明白了他要见阿乖的用意。

    稽婴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看百里沛南,又看向盯着百里沛南看的陈芮,不知两人打什么哑谜。

    不一会儿身材丰满的乳母便抱着小乖小步慢吞地走了过来,她垂着头,双臂收紧,有些不安地给在场的人行礼。

    百里沛南让她起身,然后使了一个眼神给陈白起。

    陈白起这时还不懂他的用意便真的脑子傻了,她想过很多人,但下意识却刻意避开了小乖,因为不忍。

    她走上前,伸手揭开了包裹着小乖的细软包布,外面天寒地冻,还下着雪,所以出门时乳母给他包得厚实,但再厚实,用心查看,也能看出问题。

    乳母一惊,抱着孩子想向后躲。

    但陈白起已然看清楚了。

    她木然着脸,双眸怔松不已。

    百里沛南这时上前,语气沉重地问道:“……是他吗?”

    乳娘见怀中的孩子已经暴露在他们眼前,想到她故意隐瞒大公子的异样,她全身一哆嗦,便慌忙地想下跪求饶,却被陈白起一手攥起,挣脱不得。

    她问:“他这样多久了?”

    乳娘吓得眼泪汪汪,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

    她怀里的小乖本来一直昏昏沉沉睡得不太舒服,他迟疑地睁开了眼睛,那张发青发黑的小脸此刻像鬼童一样可怖,但当他看到了陈白起,圆鹿般大眼一亮,好像认出她来似的,小手握拳,咧嘴朝她咯咯地笑了。

    他看起来瘦了好多,原来那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脸都小了一大圈。

    咒术伤害的不仅是中咒之人,拿人身为媒介,亦一样要承受痛苦。

    她心一酸,伸出手来想摸摸他的小脸,却被急忙得讯赶过来的相伯荀惑一把拉住。

    “不可!”

    陈白起一顿。

    “不可碰他。”相伯荀惑严厉道。

    陈白起松开了乳母,但伸臂一捞,却将孩子从她怀中给抱过来,才对相伯荀惑道:“放心,我不会中咒术的。”

    相伯荀惑哪会放心,但他见她都将孩子抱起了,他揪心得脸都白了。

    “你这又何必……”

    “我与旁人不同,阴阳宗的咒术耐何不了我。”她说的是实话。

    他们巫族可谓是咒术的祖宗,以她之血脉若施咒,可千里杀人,若别人对她施咒,更是会反害其身。

    所以媒介所带的毒咒伤不了她。

    另一头,稽婴大受打击似得僵站于原地。

    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原来他们一直心心念念要找的媒介竟是……大公子。

    对啊,为何不能是他。

    正因为是他,所以秦王才不会有防备,正因为是他,秦王对他的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他刚回来那会儿秦王连睡觉都是搂着他睡的。

    可为何是他!

    稽婴双眼通红,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的额筋一条条突起。

    “你说过,找到咒术的媒介便必须毁了它,如今……媒介是大公子,所以……”稽婴转过头,气息粗重,胸膛起伏得厉害,他哑着声道:“所以,只有杀了他才能够救君上,是与不是?”

第百八十二章 主公,决择(二)

    稽婴的话一出,在场的人都神色遽变,他们都看向陈白起,等着她的回复。

    “我是说过找到咒术的媒介便要毁了它。”陈白起抱着已经很是虚弱的小乖,包布滑落一截,露出他还没有长平的小脑袋瓜,他头上没长太多头发,幼细枯黄的一撮,小脸也不复原来的白嫩饱满。

    原本金童一般的孩子如今黑丑如恶鬼。

    稽婴得到她肯定的答案后,鼻息粗重,手指哆嗦起来。

    “可是……可是也只能是拖延时辰罢了……”

    拿大公子的命如此轻贱地换一日或者二日的时间来拖延秦王身上的咒术,若最终能破解了咒术倒也罢,可若是最终的结果是父子同殁呢?

    这样惨痛沉重的后果,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

    一时之间,室内的人都沉浸在悲痛茫然决择当中,没有人注意到陈白起将额头轻轻地抵于阿乖的额头上,他浑身冰冷,气息渐弱,在与她肌肤相触之际,那覆满面容的鬼斑化成了一股邪恶的黑气,黑气如一张凶恶恐怖的大口,如有实质一般汹猛迅速地涌入她的体内。

    “啊——”

    一声尖锐的叫声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

    只见乳母看到了这骇人的一幕,吓得双腿发软摊地,指着陈白起放声尖叫。

    “她、她被恶鬼附身了!”

    “陈芮!”

    相伯荀惑看得心惊肉跳,立即冲过来想阻止,却被陈白起拂袖一挥,推了开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

    其它人惊喊道。

    只有稽婴迷茫如雾的瞳仁一瞬炸开,灰黯纠结的眼底忽然有了光亮。

    他盯着陈白起,攥着拳头在等着,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奇迹发生一样。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阿乖身上的黑气被陈白起全数汲走,她抬起头来,脸色倒无异,但耳后、脖颈与手背处,所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布满了黑线一样不详的扭曲纹路,相反之前如鬼童一般可怖的小乖如今肤色恢复如常,呼吸平稳,整个人看起来轻松了起来。

    “你——”

    陈白起倏地抬眸,那一双瞳仁此刻黑暗无光,却冷静自持,不像失去了理智或癫狂失常的样子。

    稽婴全身一寒,咽下了声音。

    她此刻看起来……跟个恶鬼索命似的。

    陈白起低头,亲了亲小乖逐渐回温的小脸蛋儿。

    “小乖。”

    小乖睁着葡萄大眼,也不怕她现在这副吓人的模样,他想拽她的头发来玩。

    “睡。”

    她伸手覆在他眼睛上? 不出几秒他便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地睡去了。

    众人:“……”

    这哄孩子睡觉的技术她敢称第二? 估计也没有人敢称第一了。

    在小乖睡过去后? 陈白起身上的黑纹开始减淡、变少,最终在他们眼中消失不见了。

    在场的几人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怎么、怎么会,为何消失了……”乳母瞪大眼睛颤声问道。

    之前大公子身上的黑斑无论她如何搓洗都掉不了? 她怕会被问责惩罚? 尤其最近王宫内人心惶惶? 便一直隐瞒着暗自想办法,所幸秦王伤重,众人对大公子的关心不似以往,她才能够隐瞒至今。

    但为何那古怪妖异的黑气到了她的身上,却又莫名消失了?

    陈白起没跟他们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 只道:“媒介确实在小乖身上? 但我送他入宫以前他身上是没有异样的。”

    “你是说下咒的人一直潜伏在秦宫? 见到大公子后临时起意将媒介下在他身上?”百里沛南一下便想通了关窍。

    “如今我将媒介转嫁到了我身上? 虽然秦王身上的咒术还没有解,但我能控制媒介? 你们若能在三日内找出施咒之人,或解或杀? 都可救下秦王。”

    相伯荀惑这时回过神来? 急问道:“将此毒咒媒介转嫁于你身,对你可有危害?”

    陈白起摇头:“我体质特殊,除了感觉到寒冷之外,不会有其它危害。”

    他闻言板着脸伸手摸向她的手背,室内此时温暖如春,但她却是冰冷一片。

    相伯荀惑忍住想将拥入怀中温暖的冲动,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但他怕她觉得他轻浮……动手揍他。

    “三日?”稽婴错了错牙,他指骨捏得咯吱作响,口气颓然道:“我们都里里外外查找过一遍了,若施咒之人早就逃之夭夭,别说三日,三年都不一定找得到人!”

    “我身上的媒介,能感知到施咒之人,他没有离开秦宫,现在方位应该在朝西,你将那个方向可疑之人找出来带到我面前,我能辨认得出。”陈白起淡淡道。

    没想到事情一下峰回路转有了转机,稽婴抬眸,傻傻地看着她。

    好似被惊喜打晕了头,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你、你是真心帮我们的?”

    之前的她,可没有这样积极,那懒怠平静的模样,就像游离世间的方外之人,一切端是天意使然,一切端是听天由命。

    陈白起将孩子送给了相伯荀惑抱,她身上的温度现在越来越低,已不适合再抱着他了。

    那乳母自私寡情,孩子自是不能再由她带了,见相伯荀惑手忙脚乱的生疏抱娃,她指导了一下他的抱姿,头也没回抽空答道:“不太真心。”

    所有人看她的脸还是那样腊黄平扁,看不出气色,如一张假皮罩在外面,但脖子处的颜色却有细微的变化,渐渐覆了一层白霜。

    脸是假脸,但身体的其它部分只涂了些颜料,随着长时间没有补色,已开始褪色,陈白起没发觉自己眼下的诡异之处,但其它人都留意到了。

    “事后你们得给报酬。”陈白起认真提醒道。

    稽婴视线从她脸上跟其它不对劲的皮肤上收回,闻言心底虽对她这番唯利是图的作态嗤之以鼻,但也意识到要救主公还得靠她,于是明面上却是收敛了许多。

    “你这番帮了大公子,若还能救得君上,无论是什么条件我都应允于你。”

    果然跟后卿是一丘之貉。

    但如此一来,他倒也安心了许多,不怕她贪,就怕她不贪。

    因为着急去抓人,稽婴一刻也没停留,让尉兵抓起乳母便走了,而沛南山长近日要替昏迷的赢稷处理许多政要之事,也是分身乏事,过来看过陈白起后便也告辞去忙了。

    其它人退出寝殿,宫婢侍卫恪守职责,陈白起身边只剩相伯荀惑没走。

    “冷吗?我让人再加些炭盆进来。”

    相伯荀惑没有与她靠着都感受到了她身上的寒意散发,他让人赶紧送来厚衣跟热水,还吩咐厨房熬制沸弗汤,这是他研制出的一种能在冬日驱寒暖身的汤剂。

    陈白起见他为自己忙得团团转,但她的状况并没有改善多少,甚至睫毛似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花,她呵着寒气,觉得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吓着他。

    百里沛南与稽婴走后,小乖也被宫人们安置歇息,陈白起眼下无事,他拉住相伯,对他道。

    “无碍的,我可以运功驱寒,我这种低温症会持续一段时日,但于我本身除了冷些,倒没有别的损害,先生不必过于担心。”

    相伯荀惑却有些怀疑,他忽然意识到她的话:“运功?你的内力不是……”

    稷婴的散功粉是他当初研制出来的,没有解药,只要时间到了药效便会慢慢消失,一般完全恢复需要半个月左右,但没想到,她这就已经恢复了真气?

    陈白起体内运行的并非武家所习之真气,而是巫力,散功粉根本于她是无效的。

    就算是巫长庭也一样,散功内力影响的只有姒姜。

    “我根本没有失去功力。”陈白起老实道。

    相伯荀惑顿了一下,却不计较这个,只记挂着她说可以运功驱寒:“那你赶紧去运功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

    陈白起讶道:“先生不去药房了?”

    “咒术不解,其它都是徒然,我该做的都做了,如今,我想守着你。”他温柔地凝视着她。

    陈白起脸皮已经僵硬了,笑是笑不大出来了,只能维持面无表情的冷酷样。

    “先生怎么认出我的?”

    她想起那他在灯街闹市上一边喊着她一边找人,很明显是知道她在那里出现了。

    相伯荀惑一愣,有些猝不及防被提问到,看着她那一双没带什么攻力的明眸善睐,脑中却想到她曾拳打无数高手的暴力画面,莫名觉得不能说实话。

    他斯文地抿唇一笑,换了一种女子喜爱的表述方式,说道:“或许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吧。”

    陈白起:“……”

    这么扯的理由,你是认真的?

    ——

    稽婴办事效率十分高,入夜后便让廷尉兵押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过来,由于人数众多,只能全数控制在了庭院内,而陈白起此时穿得像一个白熊似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在临时搭的小帐篷内,烤着炭火,看着拉到面前的一个又一个人。

    大概百来个人阅过后,稽婴紧张又焦急地盯着她,却见她依旧摇头。

    “怎么会没有?”他不信,烦躁道:“你不是说往王宫朝西侧找吗?我抓来的全都是在西边的人。”

    她好像有些感冒似的,声音瓮瓮从绒面布罩下传出:“西边是些什么地方?”

    秦王宫的西侧有“顺英堂”,先王的夫人一般便被安排在里面,一些位份高的则是“燕延堂”,但如今空置较多,另设有围房几十间,房间较宫堂要矮小许多,陈设简单,是供一些宫中太监、侍卫以及值勤官员的住宿之所。

    这些人稽婴都一一带过来让陈白起看过了,但她都说不是。

    陈白起听完之后,道:“你带来的都是居守的人,那些轮班离舍的人呢?”

    稽婴一愣。

    对啊,王宫夜白两班轮值的人皆不同,由于一部分侍卫轮值在他身边替他办事,他一时忽略,并没有查过。

    稽婴幡然醒悟,知道自己忽略了。

    他道:“是我疏忽了,我即刻去围房所有人的查值班册子……”他想了一下,又道:“或许我还漏了一处。”

    平日里他行事多思虑绝不会犯这样的错事,可因为秦王的命吊着太过着急了,一心只顾大肆抓人,却忽略了许多细节。

    陈白起也反应奇快,她道:“你是说西宫那些年迈幽居的老夫人。”

    “先前以为她们常年幽居内宫,想来不会有错,但既然没找着人,那便彻底清查一遍吧。”他下了决心。

    见他面色残酷冰冷,陈白起只劝一句:“别太暴露你的想法,若对方察觉到你的意图,只怕会多生事端。”

    稽婴自有分寸,他道:“放心,我以查刺客为名四处搜捕,不只西侧,其余几方皆有人手假意行动,他只会以为我们摸不准情况依旧在宫内四处排查刺客,却不会知道我们已经锁定了方向。”

    在稽婴走后,陈白起让人带她去见了姒姜跟巫长庭,眼下他们有求于她,自然会满足她的一些不过份的要求。

    姒姜跟巫长庭两人虽然被限制了行动,但却是吃好睡好,除了平日无聊了些之余,便是好奇宫中发生了何事,但陈白起有言在先,在她没有主动来见两人之前,他们不能擅自行动。

    “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陈白起时她的两个大伙伴都惊呆了。

    “你怎么穿成这样?”

    主要是她此刻的形象十分颠覆,往日她是比谁都不怕冷的,哪怕他们两人冻得手脚发僵,她都面无异色,水色红润,但如今却裘衣加手套帽子,穿得着实厚实,连纤幼细软的腰身都不复存在了。

    远远看着就像一颗圆滚的球似的。

    陈白起扯下脸上的面罩,对他们说:“冷。”

    人一冷,连话都不想多说。

    姒姜奇道:“你不是不怕冷吗?”

    于是,陈白起便将近日发生的事情跟他们两人讲了,听得两人是一惊一怔。

    巫长庭听到陈白起以自身为容器汲食了咒术媒介,十分震惊,他道:“圣主,哪怕你有巫力护身,但那咒力若不得化解,你这寒冻之症只怕会持续许久。”

    是,凭她的纯净巫氏血脉护体,那咒术媒介虽然不会伤及其根本,但人若长期处于受冻状态本就是一种变相折磨。

    陈白起还能忍,她不在意道:“我来是想问问,巫大哥你可懂解咒之术?”

    巫长庭本就不乐意掺与秦国的事,但既然圣主相询,他自不会隐瞒:“我并不擅毒咒之术,我族中月半族、另风月族、乾坤一族的族老与族中精英子弟倒是精擅此道。”

    陈白起闻言也不失望,只事实求事道:“他们远在千里之外,等赶到之时只怕也来不及了。”

    “圣主,这种以媒介施咒之人,不可离媒介太远,否则咒术会逐渐失效,如今秦王还活着,他必在附近,若是杀了那施咒之人亦可解。”巫长庭对咒术的了解倒是比陈白起这个半路圣主要更深一些。

    陈白起颔首:“我也是这样认为,并且我隐隐有感知到他(她)的存在。”

    与巫长庭他们谈话一番,见两人眼下过得不错,她便先回到帐篷处等着稽婴,天色渐晚时,稽婴终于又带来了一批人。

    这一次,里面多了许多穿细布缎衣的中老妇人,她们想来是养颐得好,面色红润,被稽婴半强迫半劝说地带到陈白起面前时,脸上有着憋屈与惶恐不安。

    这些中老妇人皆是以往不得宠或没有生育的美人,一代君王一代朝,赢稷乃仁君,且她们在身份上还是他的长辈,是以她们虽没有被苛刻虐待,只是被遗忘在了深苑之中乏人问津。

    此时,她们却用十分古怪讶异的眼神打量着她,些许是她的外在条件太寒酸古怪,她们看着便觉她地位不高,兴许是哪个新收的姬妾,好似觉得这样被带到她面前,是辱了她们尊贵的身份似的。

    不用稽婴说明,这些人的身份陈白起大抵也猜到了。

    看来稽婴为了赢稷也不怕捅了这个后宫这些婆婆妈妈的马蜂窝。

    稷婴顶着压力,使眼色给陈白起,让她赶紧看。

    目光巡视,陈白起沉凝下心思,一一掠过这些人得脸,她每看一个,稽婴的心便跳快一下,最后定在其中一人的身上。

    她目光徒然幽静犀利,抬起手一指。

    “是她。”

    稽婴在一旁早就蓄势以待,她话音一落,便立即打了手势让潜伏在瓦上、树后、门后的尉兵一涌而上抓人,但被指之人在诧异一瞬后,反应亦是极快,她转身便欲擒场中弱妇于手,但却被陈白起事先预料,一脚踢翻炭盆遏制住了她的行动。

第百八十三章 主公,秦殇

    她猛地扫向陈白起,对上她沉静莫测的脸,神色且惊又疑。

    此女是如何认出她的?

    陈白起似看出她的疑问,声如雪榍簌簌落于人心间:“你身上的气息与咒术同出一源,我就近一看,自然便认得了。”

    那个作老妇装扮的人听后眉目耸动,只觉荒谬,她从未听过这样的事!

    而因为陈白起的横加一脚,那老妇阴冷的目光沉吟,眼看抓不到人质,而稽婴的队伍快速包抄过来,此事她若还不知对方早就布置好一切只为引君入瓮便太蠢了。

    但她潜伏这么久,要说没准备点后路也是不可能的,她朝吓得躲到墙角根内的众女妇处扫了一眼,只见一个看起来瘦小怯弱的宫婢蓦地抬起头,她朝老妇处点了一下头,然后拉下袖摆,瘦骨伶仃的手腕处绑有一环形器物。

    她一把推开左右拥挤之人,蹬墙借力起身一跃,便发动机关对着靠近老妇的尉兵连射几发。

    咻咻咻——

    袖箭的威力并不如弓弩,但速度却是它的数倍,但因为发生得太猝不及防,中箭倒地的尉兵刹时给了老妇一个逃出的空缺,她喉中咕噜响起几声不知何意的笑声,施展轻功跳上房檐,如灵巧的猫一样脊弓一射,便落入别的院子里失了踪迹。

    “休得逃走,快追!”

    稽婴眦红着眼,带上人立即绕路追赶上去。

    他们一走,拥挤不堪的庭院一下便空落了许多,稽婴一心要狙杀施咒之术为赢稷保命,其余的残党他根本无暇顾忌,只留了一队人来照应。

    陈白起偏过头,不待留下的带刀侍卫将那名手持袖箭的宫婢抓捕,她手腕一转,掌中凝聚的风气涌动形成了一股漩涡,她周身的雪化成了冰,于她掌是凝结成了数十根细长的冰锥,一挥,冰锥如箭矢射出,宫婢躲闪不及,直挺挺被定在了原处,身中数十几血窟隆。

    宫婢瞳仁放大,僵直一瞬? 便软倒在地上,但胸膛仍有起伏? 周围惊傻了的侍卫反应过来? 赶紧上前将她抓起来。

    其它人后知后觉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吃惊地看向场上那个穿得过于厚实而不清楚相貌体态的女子? 皆为她这随手的一招制敌而惊艳,也惊惧。

    陈白起转身,用有些沙哑瓮闷的声音道:“所有人都暂时先留在这院内严加看守。”

    “诺。”被震住的侍卫下意识都听令了。

    她望了望那个老妇离去的方向? 颦眉凝眸思索了一下? 忽地跃身而起,转瞬便已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

    另一头? 稽婴一手掀掉头上的盔甲,汗湿乱发,他极目四处查巡,却是一个晃神将人追丢了? 一股怒意喷涌而出? 他将手上的铁盔怒掷于墙上? 发出嘭的一声。

    “御史……”

    尉兵看着这样气极败坏的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他们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急切大喊:“救命!有刺客? 有刺客!大公子被人抓走了——”

    “来人啊——”

    稽婴神色一震,凝神一听,咬牙道:“快,是寿宁宫!”

    分了三股队伍去寻人,稽婴他们快速赶到了事发地点,只见门口有两名磕破头摔在地上哭喊着的宫人,却不见那个歹毒老妇,他上前一把攥起一人问道,厉声道:“人呢?”

    “在、在那里……”

    宫人一指,稽婴回头一看,却见一发须花白的老汉半蹲在树后的墙角处,他手里赫然抱着一个襁褓,能听到孩子呜呜细弱的哭声。

    老汉扒开一截树枝,黄叶后的他阴恻恻地看了他们在场的人一眼,眼带不明的恶意,便跃墙而出。

    “是他,我认得他的那一双灰翳阴冷的眼睛,他便是先前的那个老妇!”一名尉兵惊声道。

    没想到原来并非老妇,而是男装女装了。

    尉卫盯着老汉离开的方向,稍一推断,便立即变了脸色:“御史,他朝东边逃了,那个方向是出宫的路!”

    “不能让他逃走!”稽婴狞声道。

    这种亡命之徒即便是抓了,他也是宁死亦不会为秦王解咒的,即是如此,不必活抓,只直杀了他便是!

    抓一个有手段的人太难,要杀他却可以毫无顾忌。

    反正陈芮说了,要救君上,除了解咒之外,也可杀了施咒之人。

    所以他要杀了他,不计一切代价!

    稽婴握紧手上的宝剑,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他幽幽盯着一个方向。

    “让东军将钉网不余一个死角,能调动的羽林军全数在东门准备!”

    有人明白了他的打算,却惊道:“不可,大公子还在他的手上!”

    稽婴却掉转过头,目光像要吃人一样凶狠道:“若不趁现在杀了他,让他逃走了,不仅大公子活不了,君上也活不了!”

    “可、可是……那是主公唯一的王嗣啊。”

    他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吓住了跟随的廷尉兵,他们脸色怆惶茫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抉择才是正确的。

    ——

    逃蹿的老汉脚力很快,半点不似年迈之人的速度,他一路躲开了走道、游廊与搜捕的追兵,他对王宫的路线十分熟悉,见宫卫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心下得意,正准备跃墙而下,却见下方一道巨网兜面罩来,他眼前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地连忙朝后一滚,却仍旧被网面的边角刮破了衣服。

    老汉定住身,抬眼一看,只见网上绑着许多尖锐的刀刃,锋利无比,若是血肉之躯被它牢牢罩住,只怕会皮开肉绽。

    老汉目光如电,知道后墙内有埋伏,只得另寻它路。

    他一路东蹿西逃,终是来到正阳门,那宽阔的广场上除了高高的城墙外没有任何兵力把守,他全力奔走,心却一直紧紧地揪起,蓦地,他听到了上空一道冷酷之声。

    “射!”

    他一惊,连忙朝后疾退,只见一排羽箭成线射在了他的身前。

    老汉感应到一股不善的视线紧紧盯在他的头皮上,他抬头一看,看到了箭垛旁站在的稽婴。

    “你们连秦国的大公子都不要了吗?”他一口破锣嗓子十分难听暗哑。

    稽婴站在高处,旁边的黑色旗幡的寒风之中翻卷打得啪啪作响,他面覆了一半阴影,如同修罗一般冷冷地盯着下方。

    “你若愿放了大公子,本官可以不杀你。”

    老汉闻言,不由得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稽婴你是在唬弄孩子吧,这话若是由秦国的百里沛南来说,老夫便也是信了,可由你这样的奸险小人口中出的话,却只能是一个笑话,你想出尔反尔又有何难?”

    稽婴没有因他奚落嘲讽的话而改变神色,他此刻没有了之前的慌乱急切与愤怒,他将所有情绪都锁在眼里,盯着下方十分冷静地道:“你是逃不了的!”

    “那又如何,老夫这条命并不重要,有大公子陪老夫一道共赴黄泉,老夫算是赚了!”

    “稽婴,你当真是心狠手辣啊!”

    老汉再次转身欲逃,看着他枯瘦的背影,稽婴整个人如同幽灵一样苍白、冷然,他喉中一腥,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起来,酸涩到他睁不开眼,他便紧紧闭上,口上却毫不迟疑地下令吼道:“射——”

    城墙之上不知何时站满了羽军,他们呈圆将整个正阳门包围了起来,而下方正中的老汉暴露在他们的视夜之中,无疑就像一个活生生的箭靶。

    咻咻咻——如蝗虫一般射落的箭羽齐齐朝着老汉射出,不出意外他根本躲不开这样大范围的扫射。

    但同时,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同样躲不开。

    他会死的!

    他那样小,或许会被射成一团肉泥。

    稽婴一想到这,整个心都被悔疚给揉得生痛,喉中的血气控制不住溢出嘴角。

    这时,一股强烈的风气将整个广场的落雪卷起,就像飘雪似的,雪中的景色霎时变得壮丽无比,天地之间浑然成一色,只能看见一片迷离的白色,就在这番迷乱奇景之中,一道臃肿但身法如妖灵轻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那老汉的身后,她蓦然出手,抢过了小乖,并一掌击在了阴阳宗的老汉身上。

    老汉“噗”地一声吐血飞远。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抢在了箭雨落下的前一刻。

    她抱着孩子魏然立住,飘然回首,只见身后密密麻麻的箭矢已至鼻眼之前,她眸色极黑极深,扯下身上的厚实披风为庇挡快速旋转,她如世间最灵巧的舞者,莲步生风,乱发狂舞间,又是最为强大披靡。

    她虽然能比射箭更快的速度,但一手为护着怀中的孩子没法动弹,偶尔会漏了些位置,是以仍旧有部分箭头划破了她的衣角肩肘,但她都避开了要害。

    叮叮叮——数不清的箭矢掉落在了她的身周,横七坚八都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偃旗息鼓后,它们轰然倒塌。

    完全不知道自己挡下箭雨这一幕被城墙上的人看到造成了多大的震撼与激动。

    陈白起扔掉跟草船借箭了似的披风,没有理会身上划过的浅薄血痕,低下头,看着怀里之前还哭得抽噎的小乖,看到了她却没有再哭了,他很乖,哭得通红的大眼湿辘辘地看着她,破涕为笑,粉嫩的牙床露出来,他以为陈白起之前在跟他玩飞高高。

    “奶、奶……”

    他只会含糊喊着几个意义不明的字。

    只是因为之前哭得太久,再加上受冻,小脸有些紫红了。

    冷风抚面,她现在很怕冷,没有披风后,她黑长的睫毛结了一层珠粒冰霜,她拢了拢襁褓,道:“你可真是命运多舛啊,一岁都不到,却面临了许多人一生或许都不曾经历过的几番生死,但也有一句老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你这个小家伙,是个有后福的人……”

    噔噔噔——一队急切跑来的脚步踩踏着湿滑的雪地冲了过来,陈白起抬眼一瞥,见是稽婴带着人赶了过来,他此时的模样甚为狼狈,两眼通红,还含着泪,他全身禁不住在后怕的哆嗦着,就好像站在雨箭之中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他、他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他的声音有多嘶哑,比之前那个老汉的声音还要难听一些。

    陈白起仅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对于他明知故问的话,只当没听见。

    不可否认,他的忠君之心日月可鉴,但对于阿乖来说,却是乙之砒霜,甲之蜜糖。

    她没有讲些什么多余指责的话,只是抱着小乖没再施舍给他多一眼,便迈步与他越身而过。

    稽婴一僵,将手上的宝剑哐当一声扔进雪地里,白皮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勃然大怒叫道:“站住!”

    “你站住——”

    他像发泄一般,大声喊道:“陈芮,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失去武功!”

    “陈芮,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抓回宫里的,你凭什么用这种态度待我——”

    没有理会身后稽婴几近奔溃的嘶喊声音,陈白起静静地走着,但她那冷漠如雪下无尘的背影却像一条鞭子无声地鞭笞着稽婴。

    他喉中呜咽一声,抱头颓然跪在雪中。

    口中哽咽地一声一声重复道:“对不住……对不住……”

    稽婴身后的军队不敢靠太前,那个老汉已被乱箭射死,他们眼神复杂又沉默地看着御史大夫揪发惨痛跪地的模样,心酸地听着那一声一声被前方一大一小置若罔闻的“对不起”。

    ——

    秦王寝宫此刻乱成了一团,只因秦王在昏迷这么多天后竟然醒了过来,但这样普天同庆的惊喜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醒来的他没过多久便吐血不止,稽婴闻讯赶至,看到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整张脸惨白一片。

    “她骗我——为什么,为什么施咒之人都死了,君主还没有好?!”

    他一身脏污凌乱冲进寝殿,却见相伯荀惑跟百里沛南两人早就来了,相伯荀惑没有穿裘衣,汗湿透了衣衫,脸上也全是汗,但都没来得及擦,他手脚麻利正在给秦王上药包扎,喂舍人端上来的药剂,而百里沛南在一旁则一脸忧心紧绷站着。

    “君上如何了?是不是咒术出什么问题了?”

    他挤到榻旁,看到秦王嘴角来不及擦的血迹,又看到旁边那一盆刚擦完的血水,呼吸一窒。

    相伯荀惑待赢稷自也是一片赤诚,若非如今又何必事事亲为,他紧绷着神经替赢稷处理完胸前的伤势,也喂完止血的药后,刚一站起,人便虚脱地晃了一下,百里沛南立即上前搀扶住他。

    “右相,你可还好?”

    相伯荀惑摇了摇头,站直后,吐出一口气:“一时眼黑了,不碍事。”

    他顿了一下,道:“咒术是解了,但……主公肝脾破裂,吐血不止。”

    “何为会如此?”稽婴看着秦王,一脸回不过来神似的问着。

    相伯荀惑伤痛道:“咒术缠绵于主公的内腑,咒术当解之时,主公虽然醒了,但旧痼复发,身体却一下垮了……”

    “这么说……不解咒是死,解了……君上还是活不了?”稽婴抬起一张似笑似哭的脸问他。

    相伯荀惑睫羽颤抖着,他此刻也是焦焚于内,可已用上他的秘药,都只能是暂时止住了他破败吐血的症状,事态发展至今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在悲痛绝望的窒息感快将寝殿几人笼罩之际,陈白起抱着小乖走了进来,现在她也不放心将小乖交给别人带,在一切事情没有完结,而她还留在秦宫里,便亲自带着他吧,反正……也不是没有带过。

    她方才带着小乖一道回去换洗了一身衣物,宫里原本给小乖配备的几人,发配的发配,伤的伤,宫里如今乱得紧,稽婴派兵将整个王宫围成铁桶似的,不准外出亦不准外人入内窥探,一时监正也没腾出适合的人手来照顾他,所以衣服是她挑的,孩子他爹生死未卜,倒不好穿些红紫喜庆太过多,而她自己却不太讲究,哪些暖和便套哪些上身,一出门依旧是全身包得只剩一双眉眼在外。

    听到脚步声,稷婴一看到她,便忍不住质问道:“咒术解了,为何君上却是这副样子?!”

    百里沛南看到陈白起如今这一身,便想到她为了大公子以身犯险的事,上前一把抓住激动的稽婴,脸上也是鲜少的动怒了:“堂堂一国御史大夫,你能否理智一些。陈芮又非医者,她帮我们找到了施咒之人,让咒术解了,其它的你怪她有何用!她非神,难不成事事都能事先预知到吗?”

    稽婴垂下头颅,失魂丢魄一样地站在那里,他其实知道不能怪他,可他着实难以接受这种结果。

    陈白起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没有发表意见,她入内一看,见到赢稷如今的样子也是略惊。

    她拉出他的手,把脉一探。

    半晌后,她放开了他,没有了巫医系统,她虽不懂得了治病配药,但却知道他身体此刻的状态。

    陈白起盯着赢稷已经药石无效的身体,心情也有几分沉重,她扯下面罩,清悦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们耳中。

    “他想来早年过得甚为艰辛,是以劳疾在身,这些年全靠体内强大的内力支撑不病不倒,若是一般人解了这毒咒术顶多休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但他时运不佳,不久前气郁伤身,后来中了毒咒为了活下去,他身体本能地运转着内力抵御外邪,是以眼下已是干涸殆尽,咒术一解,他的外伤加重引发了体内的旧疾,一时多重打击如洪泄冲溃了他的身体……”

    稽婴听不下去了,他也不懂这些医理的东西,他也不想听她这些必死的断言,只哀求地问她:“那……你能救君上吗?”

    “不能。”

    她覆下眼帘,回答得没有留一丝余地。

    若她还是巫医职业或许还有希望,但是转换了职业的她却做不到了。

    稽婴眼神一空,呆怔在了那里。

    她所说的,与之前相伯先生诊断的结论差不多,但她讲解得要更详细一些,这并不是说明她比相伯荀惑的医术更厉害,而是相伯荀惑不愿将病情讲得太透,这只会让他们所有的期盼与侥幸都变成了绝望。

    陈白起又道:“但我可以让他类似于回光返照,他醒过来之后会很有精神,能与你们说话,并且感觉不到身体的病痛,然后……再平静地走完最后一段时日。”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得到的了。

    听到她的话,在场三个铁铮铮的男子眼中都有了泪意,如果真的救不了君上,让他能获得死前的平静也是一种安慰了吧。

    话虽如此,但他们谁都没有应承她的话,喉管中似压着千金沉重,他们谁都无法承受住,秦王英年早逝的命运。

    他们想着,或许还有奇迹出现,或者还能再想想别的办法……

    一直安静着不打扰他们三人做下决定,陈白起忽然发现怀里的小乖好像不太对劲,他明明没有睡,为何一直都没有闹腾。

    她低头一看,却见他闭着眼,五孔都在流血。

    “小乖——”

    她瞳仁一窒,立即将巫力输入他体内查探情况。

    “大公子怎么了?”百里沛南听到了她的惊喊声。

    相伯荀惑也一下从沉溺沼泽的沉重心思中清醒过来,他立马赶到陈白起身旁。

    陈白起自从体内汲入了咒术媒介的阴气,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性子也受其影响,不易喜怒,但此时她脸上的冷意却遮掩不住了。

    她扫向稽婴,见他还敢不知耻地靠过来,直接一袖将他狠狠地摔撞到了墙上,她冷声一字一句道:“稽婴,若非你逼得狗急跳墙,那人也不必鱼死网破地在小乖身上下了同生共死咒!如今他死了,小乖不过半个辰也得跟着他到阴曹地府去了!你可满意这种结果?”

    别问为什么打他,她就是迁怒!

    稽婴嘴角流着血爬起来,莫名被打的他本想发怒,但听了她的话之后却整个呆愣住了。

    君上快死了,如今……连大公子也要被他害死了吗?

    稽婴双腿一软,滑跪在了地上,他爬到她脚边,悔恨交加道:“救救他,求求你,你能知道这个咒术,你定是能救他吧……”

    这个咒术陈白起能知道是因为她曾在归墟看到过,其描述中咒者与小乖相似,巫族也有这种咒术,但这种拿别人的命来绑定自己命的咒术无论成功与否都会折损寿命,十分歹毒。

    陈白起冷着脸,抿唇不语。

    但稽婴看到这样的她,却是一下有了希望,他知道她的性子,若她办不到的事情都是一口否决。

    或许也是父子间的奇特感应,重伤之中的赢稷已经醒了过来,但他浑身都痛,像被野兽不断地啃咬着,他躺在榻上听到了他们谈论的内容,知道小乖竟中了如此歹毒之咒术,他心绪激烈地翻腾,又“噗”地吐出一口血,他挣扎着爬起,仅着一件单衣,披头散发、光着脚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

    “求你,救他。”

    他干涸如砂纸摩擦的虚弱声音惊醒了几人,跪地的稽婴蓦地转过头,看到醒来的赢稷,两眼瞠大。

    寝殿内的其它服侍的人都被清走了,所以没有人第一时间察觉到赢稷醒来,相伯荀惑难掩慌张,走过去搀扶住他:“主公,你如今的身体,万不可起身走动。”

    百里沛南则急急去取了披风过来披在他肩上,也有忧心忡忡,一脸不忍:“主公……”

    赢稷挥手挡了挡,让他们两人不必管他,他呼吸微弱而艰难,对着陈白起再次恳求:“你,能救他吗?”

    属于父亲的强大毅力令他哪怕全身疼痛不已,仍能站到她的面前,为他的孩子求一线生机,他脸色憔悴苍白之中透着一股隐约的青灰之色,短短几日,那件玄色披风下的身躯早已不复当初的刚健挺拔,衣下空空荡荡,哪怕他再用力控制,身体仍旧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痉挛。

    但他看向她怀中小乖的眼神却是寒砺黑暗之中唯一的光亮。

    陈白起看着这样的他,心中有所触动。

    赢稷放轻呼吸,让胸腔处蓄满了力量,再用力吐出:“只要能救他,怎么条件孤都应允于你。”

    陈白起终于开口了,她放缓声音,认真道:“我会救小乖,只是我若救了小乖,只是先前应允帮你的事,却是无法做到了。”

    救小乖可能会让她耗尽全身的力气,元气不复,便无法再拂助旁的事了。

    “君上!”

    稽婴听到这儿,急促慌乱地喊了一声,他也不知道自己喊这一声是为了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阻止不了。

    甚至还瞒着君上犯下了一件不可饶恕的大错。

    赢稷听到他得声音,目光凝沉,由着右相扶着迈前几步,他弯下腰,伸手将地上的稽婴拽拉起,稽婴本就无颜面对他,低着头,不敢让他再费力,快速撑着身子自行爬起。

    赢稷看向陈白起,目光如苍劲之风,拂过山巅树梢,拂过夜岗星月,最终落宿于寂静岿然的乡土之中,默然安息。

    “孤命数已定,不必强求。”

第百八十四章 主公,托孤是项抢手活(一)

    既然赢稷已做了决定,陈白起也不再劝些什么。

    她让他们避开一些,陈白起摘下了帽子与手套,扯下绑带面罩,将身上的披风一一放到了一旁,只见不久前还是一个臃肿圆滚的她,现在只着月牙星纹直裾深衣,腰身毕现,肩窄纤弱。

    她面皮有枯黄僵硬,但裸露在外的其余皮肤却是冷白色,远远看着像是吹一口气,就能飘出寒雾之气。

    她将小乖轻轻地放在了桌上,然后将他攥起的小手拉出来,掰开他短小的细嫩手指,指尖在其掌心处轻轻一剌,便割破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那乌紫的血液一下染满了他的小手。

    小乖感觉到痛意,小嘴“哼唧”了一声,却没有醒过来。

    赢稷看得黑翟幽沉的眸子一刺,唇紧紧抿住,却没有吭声怕影响到他们。

    陈白起也伸出手,将轻软的袖子拢至半臂,看都没看便将自己的手割处如法炮制划破。

    滴答——

    鲜血滴落地面晕开一朵一朵红梅。

    她将她的手腕破损处与小乖的小手伤口贴合在一起,再用掉地在上细长的面罩将其捆绑在了一起,然后转运起巫力。

    风气吹拂起她的墨衣缠发,他们贴合的位置一股血泡浮了起来,于空中炸了开来,化成了流动的血丝缠绕在两人周身,她单手结印,额间似有什么银辉若隐若现,此时的她气质高洁似圣,不容侵犯。

    她将他体内的毒咒术以血换血的方式涤清,巫族的血是特殊的,每一个巫族的人都十分珍惜自己体内的血,因为他们的血与修炼的巫力是亲密相关的。

    而陈白起巫氏血脉更为纯净,她的血可以净化世间的一切污秽毒咒之术,所以她可以将小乖身上的咒术媒介转嫁到自己身上,也可以用换血的方式来救下他的命。

    但这种方式却不适用于赢稷,因为他中的咒术是依靠了媒介,只要施咒者一日不除,毒咒便会失而复生持续存在,而给小乖下咒的人却已经死了,她一次性解决完这个同生共死咒就可以救得他性命。

    要说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这样做于她自身有损,至于到何种程度,她也不太清楚。

    换血的过程中陈白起就感觉到了冷、很冷? 比之前的感受更冷? 这种冷到骨子里的感受让人头皮发麻,心脏窒闷? 连呼吸都开始急促了起来? 她并不知道她身上已经开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这样温暖的房间里,她却像一个人处于冰天寒地之中。

    但相反的? 小乖灰青的气色却是有所好转。

    在旁人的视线里? “陈芮”周身开始在结冰? 发间结了霜白,皮肤上覆着的薄冰散发着寒气,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冷雾缭绕? 含露低垂? 就像一个无情无心的冰雕人似的。

    相伯荀惑眸仁颤动着,攥紧了袖子? 心跳都快停止了。

    滋滋——

    她动了一下? 然后脸上的那一层皮肤开始从下颌骨处朝上延伸龟裂。

    稽婴张着嘴? 一脸目瞪口呆的样子。

    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皮肤正一块一块地掉落? 但露出的底下却不是他以为的血肉模糊? 而是另一张饱满玉润的脸,她连五官都一并变了,之前那张扁平普通的脸、一双拉平的眼皮,一张有些歪的嘴,现在统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张让人屏息惊艳的小脸。

    他们怀疑自己看见了小仙女!

    除相伯荀惑之外,其它三人乍见陈白起的真容,都一时看傻了眼。

    “嘭”地一声,陈白起拂开周身寒雾,她身上的冰也“啪啪”全数掉落在地上,她解开了捆绑着的面罩,从系统拿出金疮药给小乖还有自己敷上。

    此时的小乖又恢复了当初的白白嫩嫩,虽然瘦了一圈没有那么她当初喂养得那么福态,但这孩子的脸底子好,依旧长得像个漂亮的娃娃似的。

    她对身后几人低声道:“咒术已解。”

    赢稷闻言,一道亮光从他晦涩阴郁的眉宇间划过,他由百里沛南跟稽婴两人帮扶着走了过来,他看着桌上安静沉睡的小乖,眼神刹时流露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他伸出手指轻揩过小乖白嫩嫩的脸蛋儿,对陈白起哑声微哽道:“多谢……”

    稽婴也喜若狂地盯着小乖,对陈白起连声道:“陈芮,咒术解了,咒术真的解了。”

    百里沛南关切道:“你可还好?”

    陈白起让他们抱走孩子,她现在就跟一个大冰块一样,靠得太近会被冻伤的。

    她有些不稳地撑着桌橼,呵气成雾,本就白的皮肤此刻像雪一样,连眉毛嘴唇都染白了。

    相伯荀惑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她给抱进了怀里,当时便冻得一哆嗦,她身上的寒意像能穿透衣物贴在他的肌肤之上,很快他就感觉到了体温降度,但他没有放手。

    “是不是很冷?”他将她紧紧地抱着,想让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这样会不会好一些?”

    百里沛南原本想说的话在看到相伯荀惑此时的动作中失了音:“……”

    他们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吗?

    稽婴本盛炽欢喜的目光一点一点变凉,看着相拥的两人,扯了扯嘴角嗤了一声。

    而赢稷也是既讶又疑右相竟会当众不顾别人的目光做出这样的事。

    陈白起像烫了一下似的,立即撑臂推开了他,她知道相伯先生身体一直都不大好,她现在就是一个大冰块,这样抱着她会被冻感冒的。

    相伯荀惑被她推开时,唇色已然有些泛紫,他着急道:“你救大公子,是不是受伤了?为什么身体比之前更冷了?”

    他想给她探脉,却被陈白起退后一步拒绝了。

    她脸上被冻硬的假脸已经碎裂掉了,她如今恢复了相貌,一颦一笑皆令人心旌神,她对他摇摇头,慢声虚弱道:“先生,我可能会昏迷几日,这期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必担忧,只等时间到了,我自会清醒过来。”

    相伯荀惑一怔。

    “陈——”

    他瞠大瞳仁,看着她平静地阖上眼,然后从脸开始全身覆上了一层冰,他冲上前,颤抖着手指摸上她的脸:“陈芮——”

    “陈芮——”

    百里沛南跟稽婴也一惊,赶到她身边,见她闭眼站在那里,姽婳于幽静处,冰清玉洁,寒雾卷开如幔扬,她便似被封印在巫山的神女,仙翼敛身,霏红山花皆拜谢凋零。

    就近看着她这张脸,这副冰晶状态,无人可以不动容。

    稽婴跟百里沛南他们都失神了良久。

    ——

    秦宫

    寿宁宫朝东暖的卧室内,躺着一个冰人,哪怕久经日照,哪怕火暖着,仍旧不见冰化人醒。

    自那日陈白起被送回到他们的面前,姒姜跟巫长庭都吓傻了,后来经相伯荀惑一番解释,才知道她没事,而这种冰封状态的她是因为救了秦王大公子。

    相伯荀惑将她冰封前所说话的又复述了一遍给他们看,他黯然神伤道:“我虽想亲自照顾她到醒来,但我想,她更愿意回到你们的身边。”

    这事姒姜跟巫长庭一致认为他说得对。

    自此,便由姒姜跟巫长庭两人轮流地照顾着陈白起。

    巫长庭在得知陈白起以血换血的方式救了秦王公子,除了震惊更是心疼愤怒,他自知这种救人的方式有多伤身,巫族的人一滴血一滴精气,如今圣主的模样便是之前汲体的咒术反噬,需要靠她沉眠冰封全力来抵御。

    姒姜从巫长庭口中听到原委时,也是咬牙切齿,他以前也没觉得她这样喜欢救人,但偏偏就放不下那个秦王小公子!这一次一次的心软为他付之牺牲,也不知是不是前世欠了他的!

    姒姜逶迤一头青丝斜倚坐在床边,他一靠近她身边便冷得抖了下,他吸了吸娇气的鼻子,还却是不肯离她太远。

    心之所向,受冻便受冻。

    他对着她便习惯性地开始低声诉说道:“你还要睡多久啊,你可不知道,这两日秦宫可热闹了,秦王找了些由头斩杀了不少人,那血都流红了政事殿前的台阶,他还召了王公大臣,这怕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先替他儿子铲除异己,再托孤了吧。”

    “你说你啊,掺和这些人的事做什么?就那个阴阳怪气的稽婴白眼狼,就让他杀了秦王的儿子,然后再让秦王杀了,然后秦王自己再气死他自己……”姒姜扯着被褥上的绣茬,愤愤不平。

    “还有你什么时候将真容露出来了,你不知道秦国的两大巨掣左右相不去处理堆积如山的政务,不去守着自己即将仙逝的自家主公,天天过来探望你,烦都烦死人了。”

    “你说你为那些人这么拼命做什么?”姒姜说着说着便眼都红了一圈,看着可可怜怜的,但语却气又凶巴巴:“你就不想想我们这些人吗?”

    他在她耳边是骂也骂了,怨了怨了,可最后他却不觉心中不畅快,像有铅块堵着似的闷闷不乐,他耷拉下眉眼,他想想摸摸她,想看到她睁开眼睛,想她对他笑……

    他觉得等待其实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

    都快磨死他了。

    “你可要快些醒过来啊……”

    叮——

    检测到人物——陈芮准备与候选主公阿乖契订盟约,请首先完成“誓约达成条件”。

    系统:检测誓约达成条件1,好感度80+已完成。

    系统:检测誓约达成条件2,亲密度50+已完成。

    系统:检测誓约达成条件3,双方顺利完成盟誓仪式,未完成……

    系统:由于人物与候选主公孟尝君交换了彼此血液,启动了“麒麟择主”的血盟契约,血盟乃不可逆转之契约,请进行最后一步宣誓盟,便可完成择主任务。

    昏迷之中的陈白起在脑海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了系统的播报提醒,霎时精神一震。

    谁?

    她颦紧眉头,大惊失声

    她跟谁达成了血契?她不是一直都好生生地躺着恢复吗?

    里系统好心地给了她提示:秦国大公子——阿乖。

    陈白起霎时想起了换血一事,整个人呆若木难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问系统。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难以置信。

    小乖怎么可能是她的候选主公,他那么小一只,话都不会讲,即便是跟他换血之后也不应该进行强行绑定啊?

    还有这“亲密度”跟“好感度”,怎么就一下达成了?

    叮——

    系统:阿乖与人物的亲密度90,好感度99。

    陈白起:“……”

    所以脑子只有吃跟睡的孩子,亲密度跟好感度就这么好刷的吗?

    可是,这也不对啊,之前系统并没有提示过阿乖在候选主公的范围内,是以她才敢大胆放心地换血。

    系统:他的确本不符合候选主公条件,只是情况有变,秦国的秦王将死,他身为秦王唯一的子嗣,系统分析之下他将有99%的机会继承秦国大统,因此他一下拥有了足够的筹码被纳入候选主公的范围内。

    陈白起不信,在系统列表内一查看。

    看到了小乖的信息,他的主公推荐指数只有可怜的9。

    数值是少得令人发指,但依旧可以被选择,只要她肯主动!

    可不就是她主动的吗。

    陈白起顿时欲哭无泪。

    所以,她这是又再一次糊里糊涂地将自己给卖了?

    她一直悬而未定的主公人选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陈白起一想到她即将上任的主公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就觉满心荒凉。

    她得将他养多大他才能处理政务?

    忽地,她一个激伶,脑子瞬时清晰得不得了。

    不行,她不能再睡了,木已成舟,她必须得做些什么来让养孩子的事一路顺途。

    她得赶紧醒过来,至少要赶在赢稷托孤之前醒来!

    由于她强大的意念调动了周身机能的恢复,轮到巫长庭过来照顾她时,却惊喜地发现她身上的坚冰竟开始化了,室内温差过大时寒雾盛大,一时间他的视野都模糊了。

    隐约可见有一人从榻上缓缓地坐了起来。

    可榻上躺着的除了陈白起还有谁。

    “圣主!您醒了!”

    巫长庭喜形于色,激动的走上前。

    陈白起闻声抬起一张白惨惨的小脸,第一句话便问:“秦王可还活着?”

    巫长庭脸上的喜悦一滞,反应了一会儿,才回道:“秦王?呃,他应该还活着吧,但估计撑不了多久,不久前宫中急召左右相入宫,随同还有一些朝中重要官员,这是这几日的第三回了。”

    陈白起撑着要站起来,巫长庭见她还虚弱着,赶紧上前扶住她一条手臂。

    他不赞同道:“圣主,你刚醒来,身体还没有恢复,最好卧榻休息。”

    陈白起却盯着门口,细如蚊呐道:“……巫长庭,我要去秦王寝殿一趟。”

    巫长庭却拉住她:“可寝殿四周被尉兵把守着,这种重要的时刻,秦王自有重要的国事与大臣们交待,圣主你的身份是外人,他们定是不会放你入内干扰的。”

    “我必要去,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跟赢稷讨说。”她坚持道。

    看她讲不通地样子,巫长庭只觉头痛与无可奈何,他除了妥协还能如何。

    他道:“既是如此,那好,我背圣主去吧。”

    他在她面前蹲下来,陈白起看着他的头顶伏下的背脊,轻声道了一声谢,也没矫情,趴在了他的背上。

    “要快些。”她催促道。

    “长庭醒得。“

    巫长庭出门的时候特意从屏架上取了一件狐裘给陈白起披在身上,他们俩人便一刻不停地朝着秦王寝殿赶去。

    主要是陈白起急,她生怕赶不及。

    巫长庭虽不然圣主要与秦王讨一个什么说法,但也看得出来应该是一件她很在意的事,他不敢耽误,便连轻功都使上了。

    来到寝殿前,果然,整个宫宇都有重兵把守着,但他们看到了前来的巫长庭两人,立即举刀喝停离开。

    陈白起从巫长庭的背上滑下来,她拢了拢狐裘,玉颜胜雪,眸清如水浸宝珠,她轻喘着道:“我乃陈芮,我想觐见秦王。”

    那个尉兵听了她的名字反应还挺大了,他讶然道:“陈芮?你是陈芮?”

    他这惊呼的一声也传到了其它人的耳中。

    要说如今的宫廷尉兵谁能不认识那个从万箭之中神人一般救出大公子的陈芮,她的传说已经被当初目睹现场的人转换了好几个版本流转在整个宫廷之中。

    所以,听到陈芮这个名字,他们都一脸诧异又疑惑地打量她。

    “你当真是……那个陈女郎?可是你的脸,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有见过她的人都不是在说她其貌不扬、相貌平平的吗?这种脸也叫相貌平平,那他们岂不是全都是毁容了。

    “先前我不过是易了容,这才是我的真实容貌,此时前来时出有因,不知尉卫大人能替小女通报一声?”她于礼一揖。

    尉兵的统领尉卫大人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便握紧了腰间的钢刀,朝她重重点了一下头。

    哪怕是感念她不顾自身安危多次拯救大公子一事,他也得跑这一趟!

    巫长廷惊讶,看了一眼圣主。

    想不到不过短短几日,圣主便将秦宫对她的态度整个翻了一个面,他之前是知道得,他们由于后卿的缘故对她多有偏见,可以说之前有多抵触,眼下的转变便让人有多意外。

    现在是什么时候,连这种明知不可为的事都敢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替她去办,可想而知,圣主是已被他们真心的认可了。

第百八十五章 主公,托孤是项技术活(二)

    巫长庭陪着陈白起等了一会儿,尉卫便大步阔行而回,他步下台阶,宫闱的雪堆压枝而刷刷掉落,他端正着脸,如不负重托一般,长松一口气。

    “陈女郎,君上有请。”他摆臂相请。

    “多谢。”

    陈白起敛袖朝他盈盈一谢礼后,与身后的巫长庭对视了一眼,他自知这种场合下他一介不干系的人本不适宜参与,便朝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会在外等候。

    陈白起转身,加快脚步朝内走去。

    门边守着的一排朔寒甲衣的尉兵都有意无意地看向她,门中留了一条过道,等她走过只剩窈窕的背影时,他们那一口紧憋着的气才放出来。

    ……这跟神座上小仙女似的模样也不知怎么长的,不敢冒犯,却却让人看了直呼眼睛都挪不动了。

    刚迈进门槛处,听到里面有人一声惊呼:“主公——”

    陈白起神色一滞。

    不会吧,她没能赶得及?

    陈白起唇抿如线,一阵穿堂风卷起室内垂幔珠帘,这股邪风猛地冲到赢稷的榻边嘎然而止。

    而室内伏跪趴地悲伤抽噎的王公大臣们只觉头顶跟冰刃蹭过似的,不由得打了个激灵,他们蓦地抬头,心中诧异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映入眼中的是一个狐裘病弱美人悄然无息地站在那儿,她方当韶龄,巴掌大的脸上不施脂粉,眉浅眸黑,却是美得通透大气。

    自她一踏入这片沉重抑郁空间之时,便多了一股霜冷清寒的气息充斥在空气之中,哪怕她没有刻意释放什么气势,众人仍旧感到胸口一紧。

    前方两位气质绝佳妙然的身影同时转身,只见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回头看到她,都有片刻失怔。

    见她眸色神彩熠熠,虽仍有病容,但那冻寒之症好似有了好转,这几日除了主公这边,她那边他们也是一直在担心着,虽然她交待过她不会有事,但总归她一日没有醒过来,便无法确信冰中的她会安然无恙。

    “你……你怎么过来了?”相伯先生潋滟着一双百结愁绪的眸子轻眨,因顾忌着周围的人不好将关切之情宣诸之于口。

    他有些奇怪她一醒来便着急往这边赶,她是……为了主公?

    先前,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一左一右站在秦王榻侧,弯身正在听着他慢声平静地交待一些身后事情,一时忆起过往前尘,心中也是悲痛难受。

    却不想这时尉卫来报,陈芮求见,得知她醒了过来,这本该是一件期待已久的惊喜之事? 偏生此时却被即将到来的沉重之事压着? 难以展颜。

    倒是秦王赢稷听到陈芮来了时? 一张冷硬削瘦的俊脸有了一丝莫名的深意,他招手让相伯先生传令,让人召了她入内。

    “陈芮!”

    稽婴站在蓝染鹤云松织的窗幔旁,他转过头来看到她,眼眶中遗留的瞿红与泪水? 令他神色之中的哀伤挥之不去。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有些回不过来神似的问了句:“你当真醒了?”

    方才尉卫亲自入殿通报? 他还有些不相信,如今亲眼看到之前冻成一块冻坨的她俏生生站在面前,才确信她从冰里面出来了。

    另一头? 众臣本就不明主公弥留之际为何要见一个外人,宫内消息封锁滞停,“陈芮”此人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仍旧停留在那日大殿之上的恶劣庇护后卿行径。

    眼下听到御史大夫喊她的名字,都撑膝站了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 有些懵然跟怀疑。

    ——陈芮?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陈芮吗?还是说? 两女只是名字的读音相似?

    忆及朝殿所见,那个叫陈芮的女子站在颜如舜华的后卿身边,蓬头垢面之余姿色亦是平庸差矣,但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陈芮却是一个已经改头换面之人,一时之间,他们很难相信两女是同一人。

    自陈白起一口气闯进寝殿内,她的视线就像那随着太阳而转的月亮,只紧紧地盯着赢稷一人看,那双水浸黑珠盈盈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却有些佩服与叹息,她看得出来他此时的状态十分糟糕,但他却没有让人看出来,除了他胸口处滴落的一块血迹,他表现得如此坦然平静。

    “是,我醒了,我此番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几个相熟之人没有阻拦她,朝臣们则看他们的行动而行动,一时也没有动作,最后便眼看着她迈步慢慢地走近了秦王榻旁。

    赢稷背靠着一块软垫,他无力地仰躺着,方才情绪激动时吐了一口血,舍人在旁蹲跪着照看:“是吗?不知,你所求何事?”

    ……她不动了。

    他们奇怪,不是有事相求吗?她怎么站定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动,并且也没有说话。

    她在想什么?

    她到底想做什么?

    伴随着这样奇怪的心理,他们盯着她时眼神都目不转睛,好像能从她脸上看出一朵儿花似的。

    这厢,陈白起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她抚裙跪坐于地,对着榻上的秦王一拜,她一头鸦黑柔亮的头发逶迤于地,与身上的白衣交错成日夜之色,她是如此郑重而认真的请求着。

    “秦王,你之前说过许小女一个条件,小女今已想好了,陈芮请求当小乖的太傅!”

    最怕空气突然之间的安静。

    咦——她刚才在说什么?!

    他们没听错吧?

    众人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他们第一反应是想笑,心底的弹幕如炮弹一样喷涌。

    她做梦!

    “不可,这事万万不可!”

    “哪怕主公有言在先,但此等朝中要事岂可儿戏!”

    “对啊,你一介百丁,且是一名女子,有何资格为太傅。”

    “荒谬!着实荒谬!”

    反对的话如同雨后春笋冒尖,一句接着一句,这些老秦人何曾听过这等狂妄无知的要求,她要当一朝太傅,她咋的不上天啊她。

    他们义愤填膺,他们绝不答应!

    耳边吵噪的声音让脸色枯槁的赢稷颦紧了眉头,他咳嗽一声,稽婴也在听了陈芮的不情之请站了出来,他沉着脸:“诸位大人且冷静一些,主上在此,他自有定夺,吾等如此喧哗乃是君前失仪。”

    众臣一看脸色不好的主公,马上噤了声。

    稽婴倒没有跟着其它人喝斥陈芮的痴人说梦,按以前他乖戾性情只怕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但他如今面对她时的情感十分复杂,尴尬、感激又有些躲避,他不愿与她同处一室,但真见到她时,却又再难对她冷脸相对了。

    相伯先生听了她的要求,若琉璃般眸光一闪,却是令人看不清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而沛南山长倒没有因为门第之见对着陈芮有偏见,只是他认为女子主动提出在朝为官这事鲜闻寡见,她竟能够要来如此标新立异的要求倒是让他觉得意外。

    但从他的角度而看,却是不认同的,拿一个江湖顶尖的武功高手跟一个位极人臣相比,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是以她若要当将军,他或许还会认为有可行性,但她却要做太傅,她可知……一国太傅意味着什么?

    当然,这个问题也是所有朝臣在心底想问她的,她敢提这样的无理要求,若不是太自负就是太愚昧了。

    赢稷自陈芮提了那一个要求之后,便一直入神地盯着她,而陈芮就跟一个没有感情的冰人,亦不偏不移地对上他审视的眼神。

    这件事她很坚持,她知道这件事情将造成的轰动,但像这样绝佳的晋位机会却很难再有了,她不想多费时日一步一步地经营往上爬了,她也知道她提出的事在他们眼中有多匪夷所思,倘若他不同意,那她就只有……另想办法。

    另一个更危险又粗暴的方法,也是她一开始便开始的计划,以武力霸权来圈养她未来选定的主公,让他顺利地一步登顶,制霸战国。

    总之,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止她想留在她未来的主公身边!

    “你可知……你可拿孤的一个承诺换富裕城池,换百车财帛,换大批兵马铁器,孤曾说过,只要你能救下吾儿,你的任何要求孤都可允你。”赢稷每说一段话都要停顿好一会儿,他说得很慢,因为他已是强弩之弓,却迟迟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有一桩心事压在心底迟迟放心不下,而她的到来,却莫名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秦王那轻描淡写的一席话瞬间便让心思各异的众臣变了脸色。

    他们吃惊。

    原来主公给那陈芮许下了那样重的承诺,只因她救过大公子?

    他说,他可许陈芮城池?

    ……百车财帛?

    还有,兵、马、铁、器?!

    他们倒吸一口气。

    若陈芮不留恋权利,当真开大口要主公要这些东西,那岂不是生生在他们秦国身上挖掉一大块肉走?

    不、不行不行!

    他们顿时都紧张了起来,忙拿眼睛看陈芮。

    要说一开始他们觉得陈芮张口就想要走秦国的太傅之位,他们觉得她爬高梯摘月亮——异想天开,但现在跟这些实打实的利益相比,他们又觉得……他们可以了。

    官场的人都很油滑,别跟他们谈感情,因为他们只谈切身利益,历朝历代皆如此。

    秦国的国库一开节源都阻止不了它的骤减薄弱,若她再来拿走一笔,这是让他们这些人以后都一起喝西北风去吗?

    但好在,陈芮面对这此大的诱惑却坚定不移当初的选择。

    “陈芮别无它想,只有这一个要求。”

    不要钱,她就只一心要当官。

    一众官员闻言,这下也不气了,反而暗松了一口气,之前那激烈得跟挖了他们祖坟似的反对声好像一下都湮灭了,开始选择听之任之。

    他们都想着,一个带奶娃没实权的太傅,她要,那就给她!

    只望她以后能不悔此时的决定,她一个小女娃当真以为混官场如此简单的吗?靠蛮力,不用靠脑子?呵,天真。

    没有背景来历的她,也没有君王的扶持,哪怕真拿个太傅给她当,她在秦国也只能是独木难支,迟早翻船。

    如此一想,大臣们都是一下不急了,内心刹时稳得一匹。

    感觉到了大臣们的态度开始有了松动的迹象,赢稷也早料到了他们会有的反应,方才他的那一番话明着是说给陈芮听,但实则却是说给他们听的。

    他时日无多,他考虑过很多事,也将身后事一一安排了下去,国家的事,他托付给了左、右相,还有稽婴他们,他是放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那稚儿。

    他儿命苦,刚出生不久便没有了娘,如今未满周岁,连他也要走了,仅剩下他一人留在世间禹禹独行,他一念及此,便满心揪痛,眼眶发烫。

    除了他,这世上还有谁会将他看重,有谁会一心一意地庇护他至长大成人?

    他一直苦苦支撑着,他一直不肯咽下这口,或许……就是为了等她吧。

    他自昏迷醒来之后,听到身边的人讲了很多的事,关于他如何中了毒咒术的事,关于稽婴捕杀了施咒之术,关于她与小乖的事。

    不论她将孩子送回来的这一桩事,她前前后后地救了小乖三次,而这三次都不是一句顺手为之可以囊括的。

    第一次,漠然旁观的她插手了咒术一事,以己身渡小乖苦厄,替他承受了身寒之苦。

    第二次,稽婴一心为救他,或许也有迁怒是小乖害他中咒,失了智设下毒阵欲将施咒之人与小乖一道射杀,也是她追赶及时,在万箭之中将他救下,听闻当时她被箭头划伤了几处,却紧护着孩子不伤分毫。

    第三次,便是她不顾会伤上加伤,以损己的方式以血换血替小乖解了咒,足足被冻封了几日才醒过来。

    这些事,除了最后一件事是他亲眼目睹的,其余二件他听了之后,联想到当时的场景,无法不动容,一时只觉心绪难平,她救人是实诚的,她对小乖的袒护也是实诚的,她从未跟他们要过任何好处,甚至都不提及自己为小乖做了些什么。

    尽管稽婴给了她承诺,他也给了,但她唯一一次开口,却不是以施的态度,而是以请求的态度。

    她说,她不要一国之君馈赠的城池与财帛万千,要想留在阿乖的身边。

    她要……留在他儿的身边啊。

    她不会想不到,等他死后,身为唯一血嗣的阿乖会活得多艰难,他不过一小儿,国君弱则国弱,他会成为众国的箭靶,他会成为秦国败弱的指责对象,他若不能给秦国撑起一片天,那又有谁会真心地将他当成君王看待。

    但即使是这样艰难的局面,不,或许正是知道会面临这样的局面,她选择了留下,她是真心为了他。

    阿乖没有了母亲,但倘若他母亲在,是不是也会如陈芮一样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她会竖起一面墙,不允许任何人来欺负她的孩儿?

    他想过这件事,但最终他摇了摇头。

    不,这些事雪姬做不到。

    他认识的那个雪姬,太过于柔弱了,这种弱不体现在身体上,她只会有心无力。

    他儿需要的应当是陈芮这样的母亲,陈芮最先示人的是她那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但只要与她稍微相处一段时日便明白,她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她的武力,而是她有一颗温柔却又强大的内心,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她吸引,越是抗拒,越是沉陷。

    她有一双自由而广垠的眼睛,如风中之翼可乘风而飞。

    有时候盯着她的眼眸,他不知为何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个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的人了,那个人分明在他心上来去太快,但留下的痕迹却始终磨灭不掉,她就像他曾经做过的一个纯真美好的梦,无论梦里的世界有多美好,但全都不是真的,梦一醒来,梦中的一件便如泡沫一样破了。

    他眸黯沉沉,无力地招了招手,舍人有些怔神,却还是反应极快地上前扶起他撑起的半边身子,他坐直身子,衣下的身躯瘦骨嶙峋,冷峻的五官骨感下更显锋利,以示郑重,他对着陈芮沉声道:“陈芮,孤,允你,大公子以后便托付给你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太傅,孤,能信你吗?”

    为示众人,赢稷字句十分清晰,气沉神厉,众人一下都听得清楚明白,也同时看懂了他的真实态度。

    他竟是真心拿陈芮当太傅来托孤的。

    他们愣了愣,心觉荒谬震惊。

    这么多朝中重臣,不提他们,左右相呢,主公最亲近得御史大夫稽婴呢,他竟谁都没有选,最后却拿一个外人,一个才认识不过几日的人将大公子托付。

    他这是因为病糊涂了吗?

    有人猜测。

    但又觉得不是,因为这一刻赢稷的眼神极亮,眼中含着极重的力量,好像他苦苦熬等的便是这一刻的清醒。

    他要清醒地听着她对他许下的承诺。

    陈白起何其聪慧,心念一动,便明白了赢稷的心思,她正肃神色,朝着他伏身三拜:“臣,定不辱使命。”

    以臣之礼,她向他承诺。

第百十六章 主公,托孤是项感伤活(完)

    合该命运如此吧,她多次救他儿于险境之中,如今他命数已定,恐再无法护幼子周全,泱泱秦国的重担,而她会替他看顾着他慢慢长大成人来肩负……

    若说遗憾,那自然是有的。

    但在临死之前,命运将一个陈芮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可以确信于她。

    他……终是可以瞑目了。

    赢稷得到了陈芮的承诺,心底的焦虑与不甘好似一下就消失了,他脸上紧绷僵硬的肌肉松缓下来,但下一瞬,苍白的面庞因痛苦而扭曲,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被病痛折磨得倒回了病榻。

    “主公!”

    众臣大惊失色呼道,心思一下都被他此刻的状态攥住,无暇再想其余。

    再一看他面如金纸,只觉方才他的精神奕奕就像是一种假相遮眼,也或者只是回光返照。

    赢稷紧攥着身下的床单,眼神一点一点上移,望向头顶层层叠叠沧海龙腾的床帷处,恍惚出声:“大公子一直还是以乳名相称,孤给他起了一个名。”

    众人眼中含泪,勉力倾听着。

    “璟,他叫赢璟。”

    他偏转过头,看向大臣们,那面庞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那双已昏沉暮落的眼睛却在这一刻如爆火星光亮,他喘息如粗牛,用尽全部力气诉道:“吾儿赢璟,尔等的新君!”

    刚说话,他便猛地吐喷出一口血来。

    舍人惨哭一声上前给他擦血。

    大臣们都僵怔在了那里,这段时日秦宫内流的血像雨一样除了染红了宫殿前的百步台阶,也一并染红了他们的眼。

    赢稷在病危之际,依旧杀伐果断,他不留任何余地,宁遭人痛咒仇恨,亦要扫荡清一切障碍,只为大公子巩固政权。

    相伯荀惑与百里沛南眼眸如刺一般紧缩了一下,眼眶酸涩,当即掀摆领先在前跪地伏身,大臣们念及那一具一具被抬走的尸体? 呼吸一紧,噗通一声亦齐齐跪在地上? 众人高声大呼:“臣等定会遵从主公遗愿,为新君竭股肱之力? 绝不敢违背!”

    他们一半惧一半畏? 久久地趴伏低着身躯,人群之中的稽婴则全身颤抖? 痛哭得不能自已。

    许久? 主公威厉的余音仍绕梁不绝? 但空气中却好像一下凝固了一般。

    他们内心惶惶,若有所感,开始一个一个紧张地抬起了头。

    只见先王已倒在软榻之上? 他闭着眼? 手臂无力地垂下,俨然已是没有了呼吸。

    陈白起在离赢稷最近的地方? 她是亲眼看着他闭上眼的? 那一刻,她心口处也涌上一股悲凉之情? 不知是为了小乖,还是为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对着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朝臣,轻声道:“秦王……薨了。”

    这四字就像平静水面搅起一片涟漪的浆? 一下翻动起他们激动的情绪。

    “君上——”

    稽婴红着眼惊恐地瞪大眼? 他扑到床榻旁,泪不住从眼角滑落。

    “婴,起誓、誓,此生定会竭尽全力护好公子……”

    “主公——”

    众臣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全都如遭雷殛,都扑围在病榻旁悲痛哀泣。

    这时一声凄厉悲泣的尖声朝着殿外报丧大喊:“王,薨——”

    很快,秦宫四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悲痛报丧声:“秦王,薨了——”

    霎时之间,整个秦宫都笼罩在了一片灰色的悲恸之中,宫中所有闻讯的将领、郎中(守卫)都含泪卸甲取盔,而宫人们也放下了手上的所有事情,就地跪下朝着东方三伏拜,久久未起。

    秦君殁……全国哀悼,天地同悲。

    ——

    十二初十日辰时秦王薨逝,辍朝三日,本月初十日起大内以下宗室以上,不报祭、不还愿、皆穿素服,相应移会内阁典籍厅一体遵照。

    丧葬礼仪及上尊谥并册宝文其过程十分繁复,并还有各类卜筮葬时、小殓大殓、朝夕哭等,前者各类陈白起并未参与其中,半月后,在葬日之日她带着小乖随丧葬仪队而行。

    这日,陈白起头戴梁冠,穿赤罗衣,内着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裳、青缘、赤罗蔽膝,一套太傅量身的正装朝服,又在外面罩了一件白衣丧衣,她抱着同样一身丧服小乖,在陵葬外看着赢稷的棺椁被抬入陵墓之中。

    周围一片哀哭之声,天洒白雪,地扬冥纸,一片惨白之色,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小乖也在哭,或许是被这一片悲痛压抑的气氛渲染,陈白起没有哄他。

    “小乖,与你父王,最后一次拜别吧。”她对他道。

    封墓之巨石沉重地落下之际,属于秦武惠王的时代就此完结了。

    她望天,灰蒙蒙的天空,纷纷扬扬下着雪花,一片天寒地冻的景色之中,好像连人心都一并变成荒凉冰冷了。

    ——

    陈白起独自一人抱着小乖爬上了贺兰山的山顶,她用披风将小乖包得严实,以巫力相护不让他经风受寒,山上眺望远处,她的脚底下深峻绝涧,她再看向远方那披山带河的瑰丽地形,眼随山河风雪加程遨游。

    她拨了拨怀中小人的包布,露出他那一张粉晶细嫩的小脸,他眼瞳很黑,一双眼睛倒有长着长着便有几分与陈白起的桃花眸相似的半藉风流半藉无邪。

    她对他道:“赢璟,你看这山河何其壮丽,是每一位君王的梦寐以求,以后,我会常常陪你来看看这片风景。”

    “你不必伤无母,不必哀无父,至后,由我与你相伴。”

    她摸着他的小脸。

    小乖眨着大眼,小手挥舞着呵呵地笑着,好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别忘了,还有我们。”

    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陈白起按压住凌乱的发丝一回头,便看到了相伯先生与沛南山长并肩站在那里,一个玉骨自有神风,谪仙飘逸,一个寒梅傲骨、淡若远山。

    “对,还有你们也在。”她微微一笑道。

    他们的后面还有一个人,是一脸别扭冷漠的稽婴,他转过头,侧脸如起伏的峰,额头的碎发被风吹乱,平添了几分不羁疏狂。

    “山上风大,我们该回去了。”

    相伯荀惑温柔地看着她,朝她伸出手。

    陈白起颔首,刚一迈步,不经意看到脚下的一株幼嫩的绿芽,乱石枯草缝中,它是那样顽强又迫不及待地蹿出土来,抬头望天。

    可它又是那样脆弱,她若不注意,或许一脚便能将它踩死。

    在这一片灰白色调的环境之中,这一抹青绿是那样鲜活,但它又并不是那样的特殊独特,因为很快,冬去春复苏后,这片山野都将会生机勃勃,绿草如茵。

    她笑了笑。

    这是不是说明,人只要往前看,总是会有希望的,哪怕一开始走得太快,变成了孤独一人在禹禹前往,但长行的路上总会遇上志同道合的人,稍微缓缓匆忙的步伐,看看左右跟上来的,那便是——同伴。

    ——

    秦宫

    陈白起这段时日为忙秦王这头,也脱不开身亲自寻找失踪的陈孛与后卿他们,便让巫长庭派巫族的人去打探一下赵国那边的消息,另外便是她的后备军团,眼下幽冥军顺利地找到幽冥军三部,剩下的一部、二部、四部、五部跟六部还没有提上议程。

    她觉得这事得一鼓作气,再忙也不能停下,于是她继续用“路引香”来绘下剩余五部地型图。

    幽冥军当初被割据成了六部,当她集齐剩余的五部地图,才发现幽冥军的位置是遍布了整个九州,想以战国目前这种交通速度,还有各国严防别国细作混入的戒备状态,想顺利到达地图所在位置,不论所费的心思,光算这一圈走下来怕也得走上一年的路程。

    如今她也是担职在身,还有一个小鬼要带,这事她一人去办费不费事先不说,主要是她没有时间,于是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让巫长庭将幽冥军的事情直接告知于归墟,然后寻找之事交给族中可信任之人去找。

    等他们确切找到幽冥军所在,便传信于她。

    她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快刀斩乱麻地将他们一部一部地带走。

    要说陈白起用过最快、最拉风的交通工具便是谢郢衣的契兽——鲲鹏,所以这事还得叫上谢郢衣一起行动。

    最近她的动作有些大,瞒估计是谁都瞒不住的,当然她也没有打算再瞒着巫族行事了,他们本是她的暗中力量,但她现在需要他们逐渐浮现出来。

    因为自从她知道自己给自己无意中找了一个主公后,她就开始在为未来布局。

    当太傅这事不是她突出其来的想法,而是为开局安排的一个掩人耳目的身份。

    秦国的太傅,并没有什么实权,并且这个职业在秦国虚设了许久,她当初便考虑过,重要的职位上有人,且都是一些在秦国得高望众、又根深蒂固的人物,她初来乍到还攀不上,但若职位太低了,要来却是完全无用又卑微。

    唯有这个听起来虽是三公之位,但实则却又没有实权的位置,若她从赢稷口中硬要来,众臣虽然会极力反对,但又不至于以死相谏的地步。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所以顺利地混到三公之一的地位。

    甭管那些人背地里对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任谁见到她还是要客气地称呼她一声“太傅”。

    再者,也是考虑到要照顾她得小主公,太傅的职责除了掌管礼法的制定和颁行、辅佐朝堂,还是王君的老师,所谓带娃教育一条龙服务到底。

第百八十七章 主公,主公,朝派之争

    众所周知在秦国太傅这职业,早不复周朝时期的辉煌时代,它如今就是一个哪里需要搬哪里垫脚的辅助,可在陈白起看来,这个位置可操作的暗路子太多了。

    眼下她家主公还太小,还在只懂喝奶睡觉的懵懂阶段,她便是再努力也靠不上他混成朝中宠臣,在朝野上下横行霸道,内外把持朝政。

    所以,万事不求人,这宏伟的目标就靠她自己来一步步施行。

    思及她身边目前可用的人才着实太少了,于是陈白起便让巫长庭传信给留守在归墟的谢郢衣,于他说明她目前在秦国情况,若他愿意便即刻启程来秦助她成事。

    对于此事巫长庭十分喜闻乐见,一边书信,一边再一次诚恳地建议两人能抽个时间尽快完婚,正所谓成家、立业,方可平天下。

    对于此事,陈白起十感然拒。

    巫长庭无奈之下,想着一头不亮便点另一头,将正事书写完之后,他瞥了一眼圣主,见她并没有关注他这边动静,便提笔委婉又危机感甚重地给谢少主提了一大段题外话。

    大体意思汇总便是——吾主虽意志坚挺,然外界妖艳货色着实太多,防不胜防,为恐吾主经受不住其恶意诱惑,望少主能尽快赶来,以正室贤良、琴瑟和鸣之恩爱态度,灭杀众小三于外围之下,以卫吾主之高洁节操。

    且先不提在归墟盼良人归来的谢郢衣在接到信之后,对于正文内容他阅后内心自是颀然前往,但在看到后面附加的题外内容后,他掐帛一撕却是复杂咬牙、如被置火上烤炙,总归他是坐不住了,来不及与天命族人交待明细直接抛下留书,便飞速坐上晨起第一班鲲鹏朝着秦国杀过来。

    收笔之后的巫长庭面上平波无澜,心中却暗搓搓地估算着谢少主来秦需要时日。

    所以朝廷赐下的府宅重修扩建一事也该加快进程收尾了。

    说起府宅一事,陈白起这太傅虽来得侥幸,但所受俸禄待遇却是实打实的,有相伯这个右相在,还有秦先王当着众大臣许下的遗言认证,谁敢阳奉阴违吞昧?

    所以,本来在咸阳城还是一个无产阶级兼黑户人口的她,在九衢巷处落户了一座小宅子,她的户籍、连带着巫长庭(陈南)和姒姜(陈北)一并交递于县衙,别的人来秦国想要落户一般得努力地耕种,并且在取得成果以后,还要参与军队建设考核? 才能够进入秦国的户籍? 像她这样背靠着秦先王水涨船高直接一步到位的? 那真是凤毛麟角。

    入了户籍? 也分了配例的宅子? 就在陈白起带着巫长庭跟姒姜,他们三人去喜提人生第一套宅子的时候? 失望却大过于惊喜。

    着实秦国空置太傅之位太久,这配户的宅子也是过去十几年前修的那种老式户宅? 年久失修,土墙上都有裂缝了? 更别提里面有什么景观布置,甚至连个养花种树的庭院都不具备? 光秃秃几所房舍便概括一切。

    当时,陈白起站在大门前沉默了良久? 抚额道:“难怪世家京官都住自家府上,没搬来这片修建的官邸,敢情都怕委屈了自己啊。”

    周边的破落房宅可不止她这一间? 望眼过去一大片,也有住人的? 这一般是外来客卿(别国来秦当官)安置,更多则是落灰好多年的空房。

    除了这老旧的一所宅子,里面还配备了二名老弱病残的仆役,他们见主人家到来,赶紧上前请礼,那巍巍颤抖下腰的模样,来领房的三人看着都怕两老奴折了腰。

    ……明明都是该退休的年龄了,便不要这么操劳了吧。

    回宫之后,陈白起体内的清廉之魂被奸臣一拳呜呼打倒在地,她心一黑,眼睛便红了,她决定以公谋私给自己弄一套闲置的豪宅。

    见她即将陷入官场的第一场贪婪陷阱,姒姜赶紧拉住了她,劝了她一会儿。

    他道:“别这么小家子气,你看看你啊,眼睛就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可你说这整个秦国哪一座宅子府邸能比秦宫更大、更奢华的?”

    陈白起一想,摇头:“这自是没有的。”

    姒姜见她孺子可教,手指一挥:“所以啊,你去贪外边儿那些破落宅子做甚,咱若真要下手,那就直接来一把大的,取了这秦国最大的王宫为家宅。”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用一种“第一次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姒姜”的眼神看向他。

    “……”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不贪则已,一贪便是一个国家。

    最后虽然没有被姒姜鼓动起造反的心思,但陈白起倒是被他劝服了,做为第一次下海当贪官的代表物什还需得慎重挑选一下下手,否则别人会怀疑她的节操下限设置得太低。

    新宅完全抵御不了寒冬肆虐,于是她决定还是继续留宿在小乖的寿宁宫混吃混住,若有人来提不合规,那她只能说一句,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啊。

    陈白起跟姒姜把心一横,就安心在宫中暂时住下。

    但巫长庭却有些意难平。

    简直是岂有此理!

    圣主身为三公之一,却住这样寒酸的宅子,用这样年迈的老仆,身为隐形富绅的巫长庭愤愤地想,别人家有的,他家圣主也都该有!

    于是第二日他便雷厉风行地找了人翻修宅子,斥巨资买下左右临舍扩建家宅,只管有多大修多大,不然他们人多不够住,他还传讯让巫族腾蛇堂的精英巫武来给圣主守大门。

    谁说他家圣主没有背景底蕴,他们真当巫族的人没有金山银矿的?

    得知自家下属如此财大气粗的陈白起:“……”失敬失敬。

    话说另一头姒姜最近心思如此活跃也是被陈白起一番骚操作给醍醐灌顶。

    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陈白起只是来秦国办趟事,一个转身便成为了秦国顶尖的存在,可怜他姒姜在各国混了这么多年,还只是别人手底下的一名没有编制的小员。

    对于混黑厚官场,他确实是佩服陈白起,也根本不担心有人能够算计得了她。

    以前她是陈娇娘时就够玲珑七面、行事稳妥,现在还加上武力超群,那些个人除了在背地里酸,怕是不敢叫嚣到她的面前,除非他们不怕被揍死。

    “以后啊,我哪儿都不去,就在秦国安安份份给你当门客~只望以后,你苟富贵莫相忘。”姒姜笑眯眯凑到陈白起面前,粘粘呼呼道。

    “我记得你好像在相伯先生那里还挂着名吧。”陈白起坐在案几后,正在捧卷研读秦国的现行商法。

    姒姜噎了一下,然后伏地案几上,下颌有一下无一下地敲点着案面,无赖道:“那是姒姜,我现在叫陈北,不干我事。”

    “甚好。”陈白起一指抵开他额头,省得他吵闹她读书,她凑近他看了两眼,似辣眼睛一般又退了回来,道:“你真要一直用这张脸?”

    “用又如何,不用又如何?”他直起身子,手抚面庞,眸转皎洁之色。

    陈白起点了点头,道:“也不如何,就是我之前事忙,忘了告诉你,不久之后谢郢衣就会要来了,我记得你之前一直自负仅靠这张脸就能够力压群雄,可如今你敢拿这张脸再对着别人将之前的话说一遍?”

    姒姜两掌“啪”地一下撑在案几上,逼视她:“你说谁要来了?”

    陈白起看他:“谢郢衣。”

    他歪起头,若有所思:“你的那个未婚夫?”

    “……名义上算是吧。”

    “他好好地待在他巫族,为何忽然要来?”姒姜一脸狐疑道。

    陈白起移开眼,说道:“我这边有要事需要他的帮助,所以便让巫大哥传讯让他来秦国一趟,他回了信,说不日便至。”

    姒姜眯眼,凶狠狠道:“算你有良心知道提前告诉我这个消息,若要我用这种丑样见他,我就先杀了他,再自杀。”

    这么狠?

    陈白起嘴角一抽。

    他挺起身来,摸了摸粗壮的腰身,抽出一块铁板哐当一声扔到地上,腰身霎时摇曳多姿,他又取下粘在面皮上的假发,一头黑色似锦缎一样光滑柔软的头发垂至腰间。

    “我得重新换一张脸。”

    陈白起赞同道:“不错,下次就换一张普通一些的……”

    “谁跟你说我要换普通的了,要换,我就换一张比我还更美的脸!”他斜睨她一眼,傲气道。

    陈白起:“……”

    不,太丑跟太美都太显眼了,她这边建议他最后走低调路线。

    “他来了正好。”姒姜邪气一笑,除了那一张丑颜,他得身段气质已是尝矜绝代色:“正愁找不到他来品一品这羞愧不如的感受呢。”

    ——

    秦王去世得突然,自然也遗留下许多问题,比如除了堆积如山的政务,更要紧的事便是内忧外患,所以秦国急需一人出来摄政代幼君主持大局,而当初秦王临终前除了陈芮,早前更是郑重托孤的辅政大臣有二位,便是当朝左、右相。

    但朝臣们私下早分有党派,一边是支撑左相,一边却是支撑右相,还有少部分是支持御史大夫。

    而被遗忘到天边儿的太傅执笏则站在一旁,安静又无聊地看着他们为此事争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第百八十八章 主公,赵国大事

    等唇枪舌剑的朝会结束之后,已近正午,这些人又拖堂了,争辨个不休却始终没有结果。

    陈白起就像一个临近退下来的老派干部整了整她的青饰领缘,目不斜视地迈步准备离开,在刚踏出殿门,却被后方的相伯荀惑喊住了。

    “太傅。”

    陈白起闻声回头,温文一笑,向下一礼:“右相。”

    听了一上午的争吵,她脑门有些肿涨,神色佛系懒怠。

    相伯荀惑见她好像半边魂魄都飘走了的神游模样,好笑不已。

    已好久没有找她说说话了,这段时日积压在他身上的担子让他无暇空闲于私事,再看她正装朝服与他站在同一大殿之上,就在他望眼所及之处,两者同朝为官,这种感觉既奇妙又有一种隐秘亲昵之感。

    “你的新宅翻修好了吗?”他眸怀星月,山河映着跃动的光泽,笑意盎然。

    陈白起知道她分下的那所破宅子跟两个老仆役的一事只怕整个咸阳城的人都传遍了。

    看乐的偷笑,焉坏的生怕别人没来看她的笑话,四下大力宣扬。

    别的人若在她面前提及此事,恐怕便过来故意奚落她的,但相伯先生应当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没有想到日理万机的相伯先生也会被人八卦到。

    她干笑一声:“快了吧。”

    这翻修旧宅的事巫长庭全权负责,她一直留宿在宫中奶娃娃、看法籍也没时间过问,倒也不比外人清楚进展如何了。

    “那等你新居入宅,请定要第一个邀请我前去祝贺。”他郑重其事道。

    “好说好说。”

    相伯荀惑抿唇一笑,故意凑近她一些:“我一直忘了说,你穿这一身女式朝服站在庄严大殿的样子,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陈白起一怔:“……”

    怎么感觉莫名其妙地被人调戏了?

    这时,又有其它官员跑过来找相伯荀惑说话,他们一脸正事要紧地将他团团围住,一时之间七嘴八舌的,刹时以声量与背影隔绝了他与陈白起之间的交谈。

    这些朝官的心理陈白起也懂,但见相伯先生因她之过被迫围在中心回话,便识趣独自先行离去,省得见她在,这些人喋喋不休。

    在回寿宁宫的路上,她双手插袖,脑子里转悠着一些事,闲步慢走。

    “太傅。”

    这时,陈白起又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她。

    今日倒是稀奇,平日遇着个人都拿她当隐形人看待? 难得遇上有人不避讳与她搭讪。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这道理成人都懂。

    陈白起一转过脸? 便看到一个留着两撇短须的青年官员追赶上来? 一眼瞥过? 不认识、没见过? 再观他身上朝服式制? 大约是个卿大夫级别,再联系上他的年龄处一猜? 妥妥的贵族官二代。

    这就更奇怪了。

    他们这些傲气凌云的贵族可最不喜她这种天降? 所以他跑来搭话的原因是……

    官员走到她身旁,却不太敢多看太傅张漂亮得让人很容易失去原则的脸,他像偶遇上同僚一般与她闲聊道:“太傅,不知你近日可听说了赵国之事?”

    陈白起像倦懒的冬鸟? 眼眸半垂,继续朝前走:“嗯。”

    他看她拿自己当路边草,好似不感兴趣的冷淡模样? 皱了皱眉,又道:“听说赵王被公子玅幽禁在宫中。”

    “嗯。”

    他加重语气再道:“听说赵国相国后卿返国被拦阻于邯郸城外。”

    “嗯。”

    “……太傅,你在听吗?”他脸色一黑? 咬牙问道。

    “嗯。”

    嗯、嗯、嗯,你是喉咙破了,还是嗓子哑了,只会这一个字吗?

    官员忍着脾气,也不再卖关子等反应了? 直接将早就准备好的话一口气说完:“赵相国听闻赵王之事? 情急之下率着属下一众打算硬闯邯郸城,却被城中流箭所伤,至今生死未卜,你说,这是不是俗话说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官员跟背书一样将话说完之后,却久久没有听到那一句应和的“嗯”声,他有些意外,心想,难道她终于有反应了?

    他转头一看,却见太傅停下脚步,没再继续漠然无闻地朝前走了,她转过脸,两眼漆黑冷静地盯着他。

    那眼神,莫名让人不寒而悚。

    忽然想起官员们近日私底下对她杀人不眨眼的各种揣测传闻,他心惊肉跳地道:“太傅,吾乃文人,休得动手!”

    太傅似愣了一下,她好脾气道:“放心,我暂时不打你,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暂时?

    官员小心翼翼道:“要是……我不想回答呢?”

    太傅眼神徒然一冷:“那我就将你往死里揍。”

    嘶——

    广大前辈们诚不欺我,此女果然并非善类。

    动辄便是喊打喊杀。

    前来闲话的官员此刻内心流泪满面,他想,在历任的太傅之中,唯有她是最恐怖的吧。

    端着文职的碗,却干着武将的暴戾之事。

    “您、您问吧。”

    “赵国的事,秦国有没有参与其中?”

    官员眼珠一转:“没、没有吧。”

    “后卿中箭一事,是确有此事,还是你道听途说?”

    “本、本官也是听人说的。”他不敢看她的眼睛。

    “那让你过来与我说这些话的人,是谁?”

    最后一个问题猝不及防,官员险些就一口说了。

    “没……”他眼神慌乱,一口不知该如何开口,说真话不行,说假话被她看出来绝对也没好下场。

    呜呜……早知道就不来淌这趟浑水了。

    “是我。”这时,稽婴从绿荫小道走了出来。

    他挥挥手,那个已经吓得全身冒冷汗的官员立即飞快看了一眼太傅,尴尬又急切地行了一礼,跑了。

    见到他,陈白起顿时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了。

    “居心叵测。”

    对此事,她只有这四字评价。

    “陈芮!”

    稽婴自赢稷逝世后便大病了一场,差不多隔了一个多月才上朝,此时他清减了不少,眼下泛青,眼神冷鹜。

    他追上来,对她道:“你不是派人在探听后卿的消息吗?我特地找人来告诉你,你莫非还不高兴了?”

    “你是好心?”

    “不然你以为?”

    “我以为你不过是想拿这件事情来试探我。”

    稽婴一时没有说话。

    陈白起停下来:“让我猜猜,你是不是派了人在后卿回赵的路上拦截了他?目的是让他耽误了回赵的最佳时机?”

    稽婴闻言一讶,似没想到她一猜便猜准了。

    她又道:“之前我与左相在市会相遇,当时我便觉奇怪,他马车停于闹市边侧不走,却见我而下车,想来便是有意结交于我。或许从那时起你们便在布局。”

    稽婴并不否认,他提醒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现今已是秦国太傅,你的立场应当与秦国站在一起,过去你与后卿的事都该一笔勾销,至此与他形同陌路。”

    “你倒是挺会替我安排。”

    “陈芮,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在耻笑秦国,只因秦国破格让一个女子当了太傅?”

    稽婴的话让陈白起一时有些沉默。

    她当然知道,但这是一时的,她相信她会让天下人看到,她陈白起虽为女子,却是担得起秦国太傅之职。

    但不可否认,因她的事,让秦国官员备受别国的非议,身上的压力备增,是以对于他们私下的恶意诽谤与无度揣测她从不理会,权当给他们解压了。

    “稽婴,若后卿终是惨胜才夺回赵国政权,那么秦国便危矣。”她道。

    稽婴脸色一变:“你便这么相信他后卿定能赢?”

    她没有给出肯定的答案,只平静地分析给他听:“后卿离开赵国的时机太过巧妙了,这一次他只带了一个神箭手透在身边,他身边那么多奇人异士却留守在赵国,这期间的空缺便来了一个籍籍无名的赵国公子玅成功幽禁了赵王,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他与她相遇在楚国,但他却是要来秦国办事,那当初他绕这么一大圈行程是为了什么?她一路上并没有找到答案,但此时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他是人,不是神,你没听到他中箭不治之事?”稽婴又道。

    “军中主事病危一事事关重大,有瞒则瞒,岂能这般有板有眼地相传得这么快,这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后卿当真要死了,他管束不了流言蜚语传扬开来,二是便这则消息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什么目的我暂时不清楚,但你该想一想,一则来路不明的传言可信度有多少?”

    稽婴诧异地看着她,他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想到这么多,这件事情的确事关重大,不仅秦国、其它几国都在密切关注,他收到斥侯的消息时,第一时间便与左右相商议,相伯右相当时也是如她这般猜测。

    当时他们商量派人故意施障阻碍后卿一事,右相不在,而事后他却并不赞成此事,反而眉心紧锁,以他之言——

    “若当初你们直接选择派人截杀他,都远远比拦阻他回赵国更好,可惜你们没有这么做。”

    而同样的话,他再一次听到,只是这一次,却是从一个他认为并不懂政权的女子口中。

    他怔怔地看着她,下意识问出口。

    “为何这样说?”

    陈白起摇了摇头,很是中肯地评价道:“对于后卿此人,既然做了,便不妨将事情做绝,因为在他眼里可没有酌情这个词,秦国错过了杀他的最佳时期,迎来的便会是他往后记恨毫不留情的反杀。”

    稽婴不懂:“你……你不是曾与后卿生死相顾,在殿中你护他周全,他也待你不同,为何如今提起他的生死,却可以这样冷漠无情?”

    “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看着她走进寿宁宫的背影,稽婴一时有些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

    陈白起进入寿宁宫之后,身旁没有了别人,才流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她有些神思不属地朝前走着。

    在看到檐下等她的姒姜之后,她肃色一整,拉过他进入房中,再闭上房门,她道:“刚从稽婴那里得到的消息,赵王被他儿子公子玅给幽禁了,后卿返赵后硬闯邯郸却中箭不知生死,你说若父亲与他一道,那父亲如今的处境……”

    姒姜没想到她一回来便同时带回一个这么劲爆的消息。

    “稽婴的话能信?那巫族那边有没有最新消息传来?”

    陈白起道:“尚无,秦国比后卿更早一步得到赵王被幽禁的消息,是以早有安排斥候潜入邯郸,自然传回的消息更快。”

    “你也不用着急,这一听后卿硬闯邯郸,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对那赵王有这么深的感情?为了他能不顾生死硬闯?。”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当初我便不该嘱咐父亲若遇上事便随他走,如今父亲若掺和到赵国的事里,他该如何脱身?”陈白起愁道。

    “你又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这一切事情,别想太多,更别自责。”姒姜忙出声安慰她。

    陈白起沉目深思了一下,她问他:“你身边可还留着一两样父亲曾用过的物什?”

    姒姜想了想:“倒是有一样,他的束发簪子,当初替他易容时,觉得不适宜,便取下暂时替他保管着。”

    “你将它取来,我有用处。”

    姒姜颔首,便出去取物,不一会儿,他回来将一根簪子递给她。

    陈白起接过簪子,闭目感知,她额间浮出一枚圣银徽印,巫卜,她的天赋技能,一开始只能靠被动感知,但随着她使用熟练慢慢有了感悟,偶尔能够主动去触发。

    她集中注意力,身上浮起一圈一圈水波纹样得光泽,姒姜在旁看得心潮澎湃,讶异连连。

    “所求,困蒙之所,终明也。”

    她口中吐出一句,便蓦然睁开了眼,念及方才的卜言,她细细抿化。

    “所求,自是平安。”

    “困蒙之所,处于困境的蒙昧之人,这是指父亲,终将明也,这么说来,他目前安然无恙,亦不会因为后卿之故而遭无妄之灾。”

    既然巫卜出的占言是大吉,那她便暂时能够安下心来了。

    “神了,这巫族的占卜之术!”姒姜惊叹地围着她转。

    陈白起放下陈孛的簪子,长舒一口气道:“这次是运气好,却并不是次次都能够做到的。”

第百八十九章 主公,劈了岔的流言

    翌日,陈白起晨起去看过还在酣睡的小乖之后,她便换了一身不打眼的常服,乘着轺车打算出宫去新宅处看看。

    那离了宽敞正街道后本该驶入一段不平狭窄的土泥路,只是这一次再去的路却已是重修过了,那展平的灰石板路扩宽了十余尺,一眼望去视野开阔平坦,畅通无阻。

    驶夫讶道:“主家,这条路好似与以往不同了……”

    “我也没想到。”陈白起眨巴了几下眼。

    她主要是没想到巫长庭竟能铺张奢侈到连过府的路都一并给修了!

    土豪,真土豪!

    路的尽头处便是她分配的那所破宅邸,她不想惹来非议,便让驭夫将轺车先安置到一旁去,她自己则先过去寻巫长庭。

    甫一走近,陈白起便见到热火朝天的工地外也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块儿交头接耳,朝着建修的房宅内指指点点。

    ……是附近的居民?

    她略微好奇地站在他们的后面,想听听他们围在她宅邸外都在讲些什么。

    “我听说这当朝太傅竟是个姑子,这事在贵族里都传遍了,喏,这县令看不管她,便故意分了这一座年久失修的破落府宅给她的。”

    陈白起:“……”

    此乃谬论,她家宅子的事县令还真管不上,这是少府(官名)的锅。

    “这宅子我路经时便也瞧过,除了大些,其余墙瓦都是破破烂烂,压根儿住不得人,果然,我便没瞧着那个太傅过来住过。”

    陈白起:“……”

    不是,你人都没有见过,哪怕太傅(我)过来了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吧。

    倒是有人好奇另一件事:“不是说这太傅来秦当官之前,是一介穷侠游民,除了一身粗浅武艺,她哪来的财帛修葺新府?”

    陈白起:她的确穷没错,但谁叫她有一众家底颇为丰厚的族人,新府是族人赞助的。

    一人满不在乎回一句:“估计也是秦王赏赐的。”

    陈白起:……这真不是。

    “我记得秦王以前赐了上将军六进大宅,那宅子可气派得紧啊……”

    陈白起心想,竟还有这种好事?这看来她终究是没有混上那个好时候啊。

    她听着他们来来去去也没翻腾出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便打算要走,却又侧边有一人道:“我怎么听说太傅是个易了容的女的,实际上……她是个男子?”

    “当真?这倒是说得通了,哪有女子当太傅了,如此说来,他应当真身为一名孔武有力的男子。”

    “不对,若真是男子又何遮遮掩掩不为外人道,而朝外示女身? 我认为? 她非男,亦也非女。”

    有人惊恐道:“那、那是什么人?!”

    陈白起脚步一顿,最后黑着脸? 还是坚强地继续走开。

    没走多远,在垒起半人高的土墙之后? 她看到了有十几个身着士袍的男子聚在一起,她偏过头留意了一下,便听到他们之中有人在长吁短叹道:“秦国大势已去啊。”

    一下便来这么沉重的话题啊。

    陈白起忽然觉得有瓜可吃。

    这句话挺适合当题引? 因为当即便有应和声响起:“女子都可当政? 这简直是阴阳颠倒? 牝鸡司旦!”

    听着这措词用语? 倒是比先前听到的那群只关心八卦传闻的小民要严重许多。

    陈白起终于听到一些“有意思”的话题,便脚尖一拐? 静悄悄地挪到他们身后,听着他们如何表述心中的一番“慷慨陈词”。

    “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成为新君,一个女子成为太傅,呵呵,我看不见秦国的未来,咱们还是早日决择,另投别国吧。”一身傲气的士子甭管眼下多落魄,那志向都是远方的诗与梦想。

    他们之中虽丧气失望的人居多,但也有老秦人在据理力争。

    一个老者愤怒道:“在朝中的人还能比你们这些年岁稚青,连一场战事国政都不曾参与的人更蠢?他们都没说什么,尔等倒是急着跳出来未战先逃。”

    “嘿,老人家,你这么说,是觉得这女子当太傅一事可以接受?”有人不服说道。

    也有人道:“不接受又如何,秦先王逝世间当着众臣金口留下的口诏,她已经是咱们秦国的太傅了,你们不认,但朝堂官员认。”

    “可听闻若当任三月无功绩,可弹劾。”

    听到这,有国府内情的人嗤笑一声,他道:“你们不知?前几日万人书都被左相轻易压下,当初闹得多凶,最后散得便有多狼狈,国府至今无任何回应,诸位难道还不明白吗?”

    众人懵然:“明白什么?”

    他白了他们一眼,表情深沉:“此女大有来头!”

    后面则听他们越分析越偏离主题,连她可能是某个被灭之国的女公子都猜测出来了。

    看来国人并不愚钝,甚至说大多数人都是敏锐的,虽然秦国暂时还并没有什么急情发生,但他们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头顶逐渐覆近的灭顶灾祸。

    陈白起抬起头,看到不远处那一片延伸而去的灰色的层脊,这一片区域的住宅中挨家挨户都住着秦民,千千万万的人,若是守不住将会如何……

    她早猜到了秦人会如何议论她,只是没想到,原来还有人对于她的存在如此理智,而非一味的抵制。

    可想而知,秦人的思想并不顽梗不化,他们与其说觉得她的性别不合适太傅一职,更担心的是她为秦国带来的弱化反应,在外,别国歧眼看待此事,定是对秦国国威造成了一定影响,对内,她无任何政绩效应在身,他们认为她不胜其任,除了徒惹笑话之外,还增国耻。

    这些事,她其实一早就考虑到了,当初在楚国她陪伴在楚沧月身边,与他从一路险途艰难走到一路大道平坦,但最终仍旧无法得到她想要的,与其说是天意弄人,不如说是她将她的未来曾经设想得太过美好天真,从不曾真正意识到掩藏在平静之下的尖锐矛盾。

    这一世,她不会再走老路了。

    虽然刻意敛息低默于一旁,但陈白起却不知那一张赛雪欺霜的脸与独特安然若素的气质仍旧惹来旁人频频侧眼。

    看一眼,呆了。

    再看,就有些移不开眼了。

    渐渐地,周围的热闹声都开始消弥了,都暗中打量与猜测她是谁,为何一人站在这太傅的宅院旁。

    等巫长庭闻讯找过来时,便看到了一幕古怪又好笑的场景。

    工地场外往常围着的一群人,今日竟也不闲言碎语,也不高谈阔论,全数都脸朝一个方向,如同向日葵一样朝着一个方向看着一个独自站在空地上的气质温凉的少女。

    少女不如时下贵女穿着那般雍容华美,珠钗金碧,她一头垂顺的墨发以白丝带辫了两股于脑后绑成一个歪髻,俏皮灵动,身着一身白衣,领缘与袖口都绣了一圈青色藤枝,明明别人都是一身厚衣加身,臃肿笨重,她却一身玉雪身,翟瘦于枝间凌寒独自开。

    巫长庭扫过一眼,忽然觉得圣主之前那张姒姜易容过的脸还是挺好的,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不必眉飞色扬,便能让所有人噤声呆看。

    本在想事的陈白起不经意抬眼,看到巫长庭来了,下意识朝他笑了笑,喊了一声巫大哥,而巫长庭则向她行下臣之礼,周边人霎时倒吸一口气。

    这次倒不是因为少女笑靥如花的美而颤动,而是因为看到这两人的举动,他们好像隐约猜到了她的身份了……

    这个翻修太傅府邸的人近日频繁出现在这里,稍一打量便知道他是太傅信任的人,特地派来的监督施工,之前他也曾出面过几次干预他们在外围探视,只是后来见他们并无做出其它举动,便任之由之。

    无疑这个人是太傅的人。

    无疑这是太傅的宅邸。

    无疑太傅传言是个女子。

    无疑方才……在太傅的宅邸、太傅的人、向一个女子行礼,女子没有回礼!

    那么问题来了。

    这女子是谁?

    “太傅。”巫长庭礼起喊了一声。

    轰!

    他们听到了明明白白的“太傅”二字啪啪甩脸。

    一时,众人七情上脸。

    完了,她肯定听到了!

    这是他们脑海中唯一划过的念头。

    可是,她早就听到了吧,她具体来了多久他们没留意,等留意到时,却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表现,她就像个忽然天降的小仙女似的,不染尘世地站在那里,安静而乖巧。

    说起来,眼前的这个太傅,与他们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形容都不一样。

    首先,他们不知道,原来太傅还能长得这么好看,如果秦王当初是因为她这张脸而色令智氏让她当上太傅倒也能说得通……

    十分肤浅跟脸控的一众人一不留神,又开始在脑海之中浮想联翩另一则现编小故事了。

    关于女太傅与秦王那些不为人道的小故事。

    陈白起走上前与巫长庭问了些话,他见她难得来一趟,便带着她到工地上逛了一圈,还将未来太傅府绘制的宅邸布局羊布图给她看,指出现改了几样不太适合的地方让她确认,陈白起觉得术有专攻,她只能提出一些主观审美的地方,至于布局跟改造的事就让专业的人去决定。

    巫长庭看了看时辰,邀请陈白起到旧宅还没有拆建处看一看,陈白起应允,巫长庭又招了几个正在做工的工匠,让他们一道随行,顺便给太傅讲讲挖湖的位置深浅大小,凉亭有哪几种样式挑选,还有一些景观偏好要记牢……

    在他们即将离开之前,陈白起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对着还围在工地外没有离开的那些人,她出声道:“秦国的天,的确要变了,但却不是变暗,而是……明光烁耀。”

    他们闻言愣住了,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看着她。

    她弯唇一笑,如预言一般,每字梵音震耳:“若不信,便拟目以待。”

    她也不在乎他们的反应,只是她觉得偷听了这么久,既然他们也认出她来了,那便给他们交待一句。

    她若无其事地带着人翩然离去,背影却久久地留在了他们的眼中。

    她却不知,自此继众多流言之后,又横空杀出了一条流传最盛的传言——

    那就是,太傅其实并非女公子,而是沧海遗珠真王姬(周天子得女儿)也!

    有人问,为何?

    答——只因她一日太傅那天凉王破的口吻让他们觉得,区区一诸侯国的女公子的身份已经匹配不上她了!

第百九十章 主公,巫族小辈(上)

    巫长庭领着陈白起到了后巷一处尚存、留来摆旧物什的土坯房,推开冻手的柴门,里面挨墙角处早已等候着许多人,他们都穿了一身普通现下秦人式样的服饰,垂眉低眼,乍一看与外边儿那些聚众闲话的民众相差无几,但仔细看,却又分辨出差别来。

    听到了推柴门的动静,他们停下窃窃私语,蓦地抬起头朝门口处扫来,然而眼中的警惕与戒备在见到巫长庭与他身旁之人后,便尽数褪去,转换成了全然的颀然与激动。

    “圣主!”

    巫长庭连忙伸手让他们先按捺住,别大声喧哗,他让跟着后面的一众伪装成工匠的巫武都赶紧入内,反身谨慎地锁上了外墙的柴门。

    “先入内讲话。”

    他朝他们摆了摆头,示意朝内走。

    这外面的矮墙仅一人高,是石头泥巴混砌的院墙,挡人视线尚且勉强,声量稍微大一些经路人都能听见。

    但应召而来的巫族人却一时没动,他们看向陈白起。

    陈白起这时才笑了笑,半分不介意道:“听巫堂主的。”

    她率先走去。

    而巫族一众则讶异地看了他们一眼。

    看来巫堂主跟在圣主身边,深得圣主的信任与恩宠,可代她行令调事。

    巫长庭看懂了他们深层的小眼神,顿时有些窘迫,圣主与众多王卿贵族不同,他与她相处久了发现她只在大事上会事无巨细,别的小事或私事,却是随性得很,她会给自己信任的那个人许多自由,让他拥有自我的意志与个性,不必学扯线木偶。

    看姒三那人便知,她从不拘束身边人要对她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她待他也是如此,他想她既不需要一个听令行事的下属,那他便成为她身边那个士为知己者死的人。

    是以,近日他学了中原人宫中那些替君王处事的宫正,习惯替她安排生活上的方方面面,急她所急,想她所想,两人之间有了默契,便不必事事请示,却不想这一幕落在他族人眼中,却有些变了味,成了两人之间……有暧昧?

    没再继续深想下去,巫长庭收拾好表情带着他们入内,只留下了几名巫武在院墙下守着,提防有人靠近窃听。

    巫长庭扫向门口站了一排溜的人,向圣主介绍道:“这里十一个人,分别是乾坤、半月、腾蛇、崖风、旦曰等十一分支族向圣主推荐上来的族人,全是巫族的嫡系血脉? 他们虽说少不经事? 但巫技天赋却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圣主只要对他们稍加培养磨练? 往后定能派上用场。”

    今日到来的巫族,有男有女,虽然都做过一些伪装,但通过那一双对外面世界好奇、期待跟紧张的眼神,便能知道他们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还来很年轻。

    他们听完巫长庭的话,便昂首笔直跪下? 伏拜于圣主。

    “请圣主收下我等。”

    中气十足的干净利落声音。

    在巫族内? 血脉力量代表着一切? 不似中原权贵那般还掺杂着许多别的利益,人心复杂,但巫族的凝聚力却是用别的特殊方式维系,是以他们对圣主的臣服是绝对的? 关于这一点? 陈白起是相信的。

    “都起身吧。”陈白起喜欢跟一群生机勃勃的人相处,她身上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嘴角时常温着一抹浅笑? 对他们道:“你们先说说你们叫什么? 来自于哪一分支族,巫技天赋,让我好记住你们。”

    他们起身,望向她时眼神都很亮,脸上的兴奋与崇拜掩都掩饰不住,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却莫名有些羞赧紧张。

    与老一辈已是固根扎地的旧派巫族不同,他们生存的环境与条件相对于几十年前要好上许多,因为他们不愁生存的问题后,便对于新世界的确充满了好奇与向往,他们渴望能够体现自己的价值,他们也渴望能够在更广阔的天地展示自己的能力。

    之前族人们常常告诫他们这些小辈,中原人是有多狡猾、阴险,他们的国家占地如此广垠丰沃却仍旧不满足于此,铁骑还是时常挑起战火征战别的抵御,他们对非我族群更是残忍,他们巫族人数小众,出门在外时常要小心千万别暴露了外族人的身份。

    他们的老叔父辈早年出海秘密潜伏进一些诸侯国内,一开始他们不谙中原习俗,也不通语言,除了闹过许多笑话,处境更是举步为艰,光是想要靠近普通中原人的文化见识水平,便花了许多年来积累学习。

    慢慢的,意识到他们再努力在诸侯国也不可能爬不到什么高的地位,因为他们除了与生俱来的巫族天赋技能之外,别的地方确是不如中原那些从小便闻道读书的世家子弟,而且这时候的官场是垄断的,想从中开辟出一条路,堪比登天。

    于是他们也不尚文,以国家政策、官学治世这一途是没戏了,干脆直接走了武道,若是和平代年大抵也没有他们混水摸鱼的份儿,但正值战国时期,各国打仗乱得一匹,正是乱世出英雄的好时机,他们也靠着看家本领混出些成绩。

    但在这些小辈眼里,当初对老叔父辈的敬仰一下便消淡了,因为他们意识到,过程辛酸得掉一把泪,结果了了,这些过往的成绩如今拿出来跟圣主一比,好像一下都变得不太够看了。

    老叔父辈们:不肖儿孙!说得简单,有本事你们来试试啊!

    圣主自冰封醒来,虽被仇敌白马子啻偷走,但圣主天生魅力不凡,深受神眷,不仅没有被残害,还转头便化干戈为玉帛,将仇敌麻痹大意,成功翻身当上了一国公主。

    牛弊啊,我的圣主!

    后面出现的真假圣主一事,他们也参与其中,亲眼目睹了归墟祭坛之上,她天赋惊人,大放异彩,那一幕这一生他们估计都不会忘怀。

    这才又过没多久,归墟的人一直认为圣主擅自离开一事实为任性、不顾大局,但现在说这些话的人估计脸都打肿了吧,他们在收到刑堂巫堂主的消息,得知圣主在四大强国之一的秦国一步登天当太傅时,这则消息简直惊呆了归墟的巫族一众。

    同时,他们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同样都是巫族的,他们不懂为何偏偏就她这么优秀!

    难怪她能是巫妖王,而他们只能是混武将的巫子。

    叔父辈们:归墟的同胞们,我们感受到被冒犯到了。

    不仅如此,她当了强国的大官不止,还暗中筹备军权,秘密找到了当初周天子为复国而准备的神秘王军——幽冥军,并成功得到幽冥军第三部队。

    简直就是神奇了,我的圣主!

    小辈们激动了,归墟则整个炸开锅了,他们听着这些振奋人心的消息,也不再忙着搞分化、搞各自为政了,因为他们发现他们搞了几十年好像真没什么显著的成效,还不如投股在巫妖王身上,等着以后好收获丰盛硕果的回报。

    于是,他们赶紧将自家有前途的嫡系挑一个供献出来,想着趁起义时与圣主结下的袍泽情谊,以后成事之后他们也水涨船高成为主上近臣。

    一个梳着长辫的少女深吸一口气,压住剧烈跳动的心脏,她举止利落出列,叠掌贴额:“小女龙悦,是腾蛇族三少主,祖父是腾蛇族老……”

    一个介绍完之后,退入队伍中,又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出列,他长得清俊,瞳仁透光时隐约有些泛青,他叠掌贴额:“小子闯天,是崖风族的大少主,父亲是崖风族族老……”

    他们很懂规矩,一个个出来自我介绍完之后便退回去,安静地等着圣主发言。

    陈白起倒是认真地将他们记下来。

    所以……这都是将归墟的“皇亲国戚”给她送过来了。

    ——表态度?示忠心?

    或者也有几分监视的意思?

    陈白起心想,巫族看来对她已放了一大半的心了,从送来的这些人的质量便能知道他们开始陆陆续续在她身上压成本。

    当然,她会让这些人成为她手上最得心应手的剑,却只随她心意而指。

    知道包子打狗是个什么结果吗?

    等她帮他们培养出一批优秀的后辈,他们要想再讨要回去那便难了。

    这十一个人,代表着十一分支族,唯独缺少了天命族。

    将他们每一个人得巫技天赋熟记于心后,她有了计划。

    陈白起终于开腔了,却是向他们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们是否都是第一次离开故土,过来中原?”

    “是的。”他们很是精神地回答道。

    “那这一口中原话倒是挺顺畅的。”她笑赞完,瞥了一眼巫长庭:“与巫堂主一样。”

    关于这一点,谢郢衣倒是要逊色一些,他也会讲中原官话,却会带上一些口音,这与学习后不常练习运用有关。

    他们也放松了心情,有些性格外向活泼的会争先一个回答:“这些年来巫族一直在学习中原文化,所以归墟的嫡系都学过中原官话。”

    “早些年我们族人就因为对中原文化了解缺乏,外出的人受了不少罪,后来便让我们这些小辈抓紧学习。”

    陈白起颔首,明明她外表看起来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小,但她无形之中流露的气场却让人不敢造次。

    她道:“看得出来巫族对你的培育是不遗余力,而你们也都成长得很是优秀,但是光听这些还不足以让我深刻了解你们,不妨我们来做一个考核。”

第百九十一章 主公,巫族小辈(下)

    “考核?”

    他们有些吃惊,暗忖着,这考核是否与课业考核一般,拿出平日学习的最高水平来评定优劣。

    “圣主请直言。”

    “如何考核?”

    “评定考核是以何标准?”

    他们兴致盎然地提问道。

    陈白起见他们对于她的考核接受良好,甚至还有几分雀跃欲试的兴奋,便继续道:“我手上正好有一件事情需要一些人手帮我去办,眼下你们正巧赶上,我将这件事交给你们,若谁能够将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又最稳妥的方式办好,便可以至此留在我的身边,而我只需要二名亲随。”

    亲随?!

    圣主的亲随,那岂不是跟巫长堂一样与圣主朝夕相伴,时时受她启迪熏陶……

    这等好事突然砸头,他们想得眼睛都发绿了。

    一下就来这么大的奖励吗?

    他们可以!

    只是,圣主也说了,她只需要二名亲随,也就是说他们十一人之中她只挑拔尖的二人?

    这该死的胜负欲,他们开始迫不及待了。

    “龙悦愿为圣主效力。”

    “闯天定会办妥此事。”

    一女一男第一时间排众人前应声。

    反应稍慢的人也都忙不迭应下,都想争取给圣主留下一个积极努力的正面印象。

    “既然你们都愿意接受考核,那稍后我会将你们要办的事写成封简,再交给巫堂主让他转交给你们,但有一条,消息不互通,在完成封简任务之前,你们都得独自一人,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陈白起意味深长道。

    他们不傻,自然都听懂了。

    圣主这是不让他们抱团,而是跟间谍一样,隐瞒身份跟目的去替她办事,谁也不清楚别的人是什么任务,也不清楚他们任务的进展与最终结果。

    陈白起很满意他们的通透,鼓励了一下他们,倒也不急着与他们深谈、交流感情,目前她只需要来观察他们会如何完成她交待的任务,再看每个人的潜力值,因材施教。

    从土坯房出来,她让巫长庭与她单独走一段路,有事相商。

    回宫的路上,驭夫驾车在旁轱辘慢行,而陈白起与巫长庭并肩走着,她问他:“巫族派人去找的幽冥军剩余五部,可有新的消息传回?”

    “还没有,虽然圣主绘制的地图位置明确,但到底是多年前的环境,眼下许多景致都改变了,他们寻到了附近却并没有找到幽冥军的踪迹。”巫长庭没想到事情并不如这一趟秦国之行顺利。

    或许是因为这一趟是圣主亲自出马,她无论是智谋与武功都远胜它人? 自是办起事来如有神助。

    陈白起也是无奈? 她若不亲自去一处新的地方便下不了“区域地图”,只能靠着“路引香”绘制出“幽冥军布防图”上的原始路型认路,如此一来便没了清晰的变化对比? 也难怪他们兜转着周围耽误时间。

    想到巫族有一分支族特擅长此事? 陈白起考虑:“若是有天命族的人帮忙……”

    巫长庭立即接道:“那自然是事半功倍,但天族命掌管着整个巫族的命脉运势? 坐观星月盘? 轻易不会为旁事出手的。”

    这就是为什么巫长庭老劝她赶紧跟谢郢衣成婚,还不是馋人家嫁妆丰厚。

    谢郢衣虽为天命少主? 但他这个少主含金量远远胜过其它十一族的少主,且还是唯一的,目前天命族明面上的掌事者乃天命族族长,他的曾族父? 但实则却是那个神秘又可窥探天命的天命族族老? 族老已将久半身坐化枯朽,却坐镇着整个天命族兴衰命旺。

    他们一族个特点便是宠孙,尤其曾曾孙? 若是自家人开口,那就是完全没问题。

    陈白起问:“即使是为巫族,他们也不肯出手?”

    巫长庭见她不明白? 便具体解释一下:“圣主看过巫族史记? 便知道巫族本是从一整支族群分化为十二干支? 若说巫妖王乃巫族的王君,那天命族便属国师一职,与其它十一干支的下臣属不同,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特殊的,尤其如今十二干支经过多年各自为政,分化得厉害,早是同根不同心了。”

    “再者,天命族习惯顺从命运,认为天长地生、万物皆有因果,若非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们不会轻易干涉天命,之前为了卜算出巫妖王,天命族便折损了许多人的命数在其中,连天命族族老都半身坐化,与枯树石床融为一体,一生不得下地。”

    “巫族对天命族有愧,有亏,别的族人是不敢再轻易向天命族张口了。”

    “若圣主想请他们替你卜算幽冥军的事,就这样张口是不行的,他们向来理比话都多,族中没有哪一支分族能讲得过他们的理,唯有晓之以情,若能为同族之亲属家眷,不用你开口,他们都会主动相帮的。”

    这还真是逮着机会便开始给她逼婚……

    她摆了摆手,道:“罢了,这件事以后再讨论吧,且让他们再找找。”

    但听了巫长庭的一番科普,她算是彻底明白天命族在巫族的地位了,还有谢郢衣属于一个金钵钵,难怪当初他对般若弥生那样冷淡躲避,她都死活要攥紧与他的婚约不肯放手,敢情是早就看清楚他身后有矿啊。

    与巫长庭在宫门话别,陈白起回宫之后便立马写下十一卷封简,装入木盒中让郎中送出宫交给宫门处等候的巫长庭。

    巫长庭捧着盒子回到了之前那间土坯房,见到一直等候不离的十一人,他将盒中十一卷羊皮封简取出,让他们自行挑选。

    十一人没有犹豫,快速伸手,各自拿走属于自己的任务,但他们都没有着急打开,而是与巫长庭道别后,等四下无人之时才打开。

    无人察觉,自此日起,陆陆续续许多大臣官员家中新增了些不起眼的人,或仆役、或有些小本领的门客、亦或者是美艳歌姬,这些不起眼的小事并没有在秦国这一锅烹煮的高汤上浮起一丝涟漪。

    秦国目前表面上一切都没有丝毫变化,但这世上有一种变故叫——风云突变,它未来时,风平浪静,但当它出现,却是祸福已定。

    十二月初五,一骑马横越数座城池的斥侯来报,有一支没有旗纛与国家徽图的军队在函谷关四周徘徊,而雍城令也连夜进城面见了右相,他提及近日雍城内有人无故传播流言,且有一些不明异动,他曾多日夜间访查,似有不明的势力在城中流动,意在扩大散播秦国谣言,制造国内恐慌。

    这件事陈白起很快也收到消息了,还是相伯先生主动派人来告知于她,他说自己打算前往雍城一趟查辨真伪。

    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几乎同一时间段内,很难让人不将其联系到一起,正值秦国动荡之际,会发生一些不可估算的危险倒也不算意外。

    陈白起目前手上只有一支幽冥军一千多人可调度,但幽冥军如今现世太显眼,她不打算此刻动用他们,另外她还有一批五百人的巫武化成石匠、木匠跟工匠在修宅子,可以挪动部分调动,于是,她派了百人巫武一路暗中保护相伯先生,在不引起他的注意之余,将雍城的消息第一时间反馈回给她。

    她觉得这或许不是民间组织,而是别国的斥侯部队,至于哪一国还不确定,但无论哪一国,或者直接好几国都有可能。

    秦国如今是什么样的状态,其它的国家只怕早就知道,他们一直没有动静,只是在观望最佳时机,如今的刺探则是想看看秦国的底牌。

    若是秦国没有相伯荀惑与百里沛南镇守,只怕它国早将派铮铮铁骑兵临城下,血染山河了。

    在咸阳等待消息的陈白起,也没有听到赵国那边传来什么最新的消息,后卿中箭不治的消息好像一直没有反转,赵国依旧是公子玅手中把控,只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后卿没动静,公子玅若胜券在握,为何不赶紧收获胜利的果实,对病弱的赵王取而代之,广宣于众呢。

    总归赵国那边的情况挺古怪的。

    时日不经意又过去了几日,谢郢衣终于要抵达秦国了。

    陈白起从巫长庭那边听到这个消息,便计划着这两日出宫,由于秦宫一般人等不可随意出入,尉卫跟郎中戒备着整个王宫秩序,她与姒姜的存在已算特殊,若想再添人,只怕她是个太傅也会被人撵赶出宫。

    所以谢郢衣来了,不能够与她一道赖在王宫住,但好在几百人的快赶加工将她的新宅已修建好大半,除了北宛跟东宛的池子跟栽种的花树还需要些时日,西宛与南宛已可住人,她打算将人安置在西宛。

    当初巫长庭执意不惜耗巨资将她的新宅扩修得比原来大上十几倍,她还觉得会浪费,但现在却体现出好处了,那就是如果她娘家人(巫族)过来了,通通都有地方住。

    另一边,姒姜在得知谢郢衣这一号人物终于要来时,面上是漫不经心,但私底下却是许多日前便开始偷偷置扮最惹眼的衣服、熏香、配饰,每日一套地在身上试,直到试出自己最满意的那一套“战袍”为止。

    “要什么更美的脸,你真实的模样就是最好看得了。”

    因为陈白起的这一句话,他也不再折腾去弄一张更美的脸,专心在自己的脸上雕琢,让其更精致美化。

    眼下相伯先生出去雍城,他也不怕在外暴露自己的真容给陈白起添无谓的麻烦,反正在相伯先生的相府中他也一向是深居简出,只做些不露脸的任务,整个秦国就没有多少人能认出他。

第百九十二章 主公,实用与好看(一)

    “焕仙……焕仙!”

    蓦地从纷杂凌乱的梦中醒来,百里沛南出了一身汗,他轻喘着呼吸,翎羽长睫覆在湿润的水瞳之上,坐起久久无法平静。

    他忆起梦中化为星榍消失了的“陈焕仙”,苍白清瘦的手掌压在眼上,双唇止不住轻颤着。

    他终是没能救得了她……

    他心甘情愿牺牲自己,但她却不肯要。

    想起那日在山洞中醒来,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时却没有半分喜悦与幸庆,只有绝望与痛苦,他遍寻不到“陈焕仙”,他不认为她那样的状态能够靠自己离开,那么她是被人给带走了?

    或许……她还没有死,她被能救下她的人带走了。

    他这些年一直都是这样对自己讲。

    每次一想到“陈焕仙”的事,他便揪心眼酸,几乎彻夜无法睡眠,他起身在屏架上取了一件裘袍披在肩上,他站在窗边,望向天上那一轮弯钩弦月,轻云喑逸,地面上的万家灯火仍映不透夜色的黑沉。

    夜深寒重至檐间霜白,乌鹊倦栖,静悄悄一人,轻呵的热气化成了雾,百里沛南眼前一片氤氲朦胧。

    他最近总感觉身体忽冷忽热,冷时手脚冰冷如堕冷窖,热时体温升高仿佛全身血液如熔浆喷发,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让他寻不着根由,哪怕找了右相看诊,亦没寻着病因。

    尤其是太过靠近太傅陈芮时,这种感觉尤甚,但这话他没有与任何人讲过,一来觉得难以启齿,二来他莫名觉得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

    他曾主动几次找她想探究一下,但每次一靠近,感受到她身上的气息纯净而轻柔,就好像她身上有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在吸引着他,他向来平稳的心跳也会骤然加速,浑身发烫,只要她在,他便忽视不了这种感觉,他曾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过多关注于她,但等他回过神来,眼神已是停驻在她身上良久。

    并且,自她出现之后,他除了梦见焕仙,最多的却是梦见她。

    梦里的她没有脸,却穿着一身女式太傅朝服,她融入了他与焕仙的过往记忆,在樾麓书院内她常常亲呢欢笑地唤他,山长……

    也不知这种奇怪的梦是如何产生的,每次醒来百里沛南都心悸发烫,久久无法平静下来。

    ——

    另一头,同样做了一夜混乱梦境的陈白起醒来后,揉了揉额头,近日睡眠质量着实不太好,老梦到一些过去的事,还都是关于山长与她的,她见山长如今身体健康,官运亨通,人人崇敬,也没什么放不下心来? 为何还会这般执着地梦见他?

    难道其实她内心还有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执念丛生?

    陈白起努力想了想? 还真没有啊。

    得不出什么合理的结论,陈白起心中掂念着另一桩要紧事,便早早起来收拾一下准备出宫,离宫前她向寿宁宫报备了一下行踪? 若是遇上什么事可以循踪寻她。

    今日出宫她特地跟少府“借”了一辆挺有牌面的驷驹青铜轺车,一大早她便等在城门口处,值夜的戍兵并不认识她,却认得那卿大夫级别的马车,想到最近咸阳城内被讨论得火热的那个人物,他好似猜到她的身份,连忙汇秉了校尉,校尉急匆匆赶来相询。

    “不知太傅这么大早来城门,可是有什么急事需要出城?”

    校尉是见过陈白起的,自因当初王宫封锁,他曾调派入宫在在尉卫大人手下当差,偶然见过她一面,但她这张脸太容易记下了,一面便深深印在脑海之中。

    陈白起客气回道:“打扰了,我不打算出门,只是在等城门开后,来接一个故人。”

    接人?

    “那下官立即让城卫开城门。”校尉抱拳积极道。

    陈白起没应,只问他:“离开城门的时辰还有多久?”

    “还有一刻钟,也差不多了,并不碍事的。”

    “既剩一刻钟,那便多等一会儿亦不碍事,总不能因为这么稍许时间,便坏了既定的规矩。”她摆了摆手:“我身上的谣言已经够多了,就不必再添一笔仗势以权谋私的话题。”

    见她说着自己的事,明明是些不好的事,但她依旧眸色平静,态度温和,没有什么恼羞成怒的情绪。

    太傅年纪看着小,但这心性倒是挺沉稳的。

    校尉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但至少他看懂了她并不在乎这些,甚至她也并不记恨那些以各种恶意揣测议论她的人。

    见她意已定,校尉也不再劝说些什么,但他也没有离开,而是退到一旁与她一道等城门开启。

    辰时一到,咸阳城门打开,陈白起站在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城门外的风沙吹了进来,她眯了眯眼睛,在城门彻底敞开之后,她看到了一道修长俊逸的身影站在城门之外,她眼眸微讶地睁大,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相望。

    对方似也没有想到,城门一开,他盼望相见的人便恰好等在了城门之内。

    两人都挺意外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时间见到对方,怔忡了一瞬,便相视一笑,暖暖的日光洒下来,除了身上懒洋舒服,心上亦是暖流浸泡。

    “阿芮。”

    “郢衣?”

    他刚开始还稳重地一步一步,但越近她,他越控制不住地加快了脚步。

    他快步小跑着,城门外从雪巅河涧处吹过的风吹过他垂肩的黑发与青狐裘衣,他双眸似熠熠的日光灼眼,他略带气喘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我、我很想你。”

    他脱口而出,可话刚说完他自己却愣在那里,待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张冷皮脸轰地一下通红了。

    陈白起发现这一次再见他,他好似有些变化,以往他可从不会这样,张口不顾别人什么反应,倒先将自己尴尬得面红耳赤。

    她稍愣了一下,担心她一直盯着他,会让他直接头顶冒烟了,便状似随意地转开眼,问道:“既然早到了,为何不传信给我?”

    见她没有再一脸错愕地盯着自己看,谢郢衣的心理压力果然放松了许多,但有也些许失落,他不自地笑了笑道:“的确昨晚便到了,但想着城门未开,等天亮入城之后,稍作整理再去见你,但没想到……”

    是意外,还是惊喜,总归他知道自己是很开心来咸阳第一个所见的人是她。

    他忍不住又看着她,嘴角禁不住向上场,他想表现得冷静一些,但越想掩饰越遮掩不住。

    一段时日的煎熬,他如春山之光化雪,心底因藏有一个人,说不得,想不得,日日辗转反侧,便那是冰峭傲骨都磨得没了棱角,只想以最柔软的一面来待她。

    “我猜着你该是这两日来咸阳,倒也没想到,刚来等头一日,你便来了。”陈白起自己也觉得就挺突然的,由于这几日相伯先生去了雍城不在朝中主持朝会,所以她早上便能腾出时间来专程接他。

    谢郢衣却幸庆道:“那就好,没让你等空。”

    陈白起却偏了偏头,笑眸轻眨:“空等也无妨的,你是我的好友,亦是我请来的贵客、帮手,这样的诚意我该让你看到的。”

    她的话就挺直白了,除了那一句“好友”他听得不太顺耳之外,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欢喜。

    谢郢衣抿了抿唇,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心底有一股火燎似的冲动,他忍不住问道:“我、我知此时问这个不太合适宜……”

    他心底的火像一并烧入了眼中,看得陈白起一怔,一种无形的炙热从他身上包围过来将她笼罩。

    “但请见谅,你且勉强听听,你走之前曾说过,你会好好地考虑我们之间的婚约,那现今,你、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若是巫长庭问,她随口也就糊弄过去了,但她的确承诺过他此事,若出口必践言。

    她见旁边一直没走的校尉,他转过头假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听见的模样,但实则她知道他在听。

    她道:“这处不便说话,你承诺过你便不会实言,只是有些事我还需与你私底下商量一下。”

    谢郢衣何其聪明,一听这话,便知她对这桩婚姻并非如以往那般矢口否认。

    他颔首,偏过脸垂睫,语气如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我不急。”

    不,他很急。

    自从收到巫长庭那一封信之后他便更急迫了。

    他不想因为他得清高孤傲、等待沉默而失去她,所以他凭着一腔孤勇,当面说了他一直存于心底的话,也问了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

    见了那驷马青铜轺车,他对中原文化了解得比其它巫族更透彻些,他想起她如今的身份,便问道:“听闻,阿芮现在是秦国太傅了?”

    陈白起知分别数月,他想与她聊聊身边发生的事情来减少刚见面的疏离感。

    她配合道:“嗯,巫大哥在信中还提了些什么?”

    “不过都是寥寥几笔带过。”

    “那你是想听更详细的经过?”陈白起拉他上车,两人乘车而行。

    他期待地看着她:“若阿芮愿意腾些时间讲给我听的话。”

    “闲下一路恰好无事,便讲与你听。”

    陈白起抽重点讲述了一下她在秦国的经历,谢郢衣听得很认真,也没有打断插话,等她讲完了,他才道:“阿芮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郢衣却无缘参与其中,甚是遗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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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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