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八章 主公,送你漫天星河(二)
反应过来的陈白起总觉得他此刻有些过份精明,不像是个酒醉之人。
于是,她放低声量,试探地问了一句:“你真的喝醉了吗?“
相伯先生眨巴一双像泉水洗涤过的漂亮眼眸,不小心地打了个酒嗝,斩钉截铁地回道:“我、我没醉……嗝……”
很好,真的醉了。
陈白起肯定颔首,脸上兴起的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相伯先生这下像j是对天上的神秘黑蓝与星河璀璨都失了兴致,而是转过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白起的脸仔细看,那眼神就像擦干净了朦胧污垢的镜子,能照人一样的发亮。
看什么看?反正清醒过来后也不一定能记得住。
陈白起心态十分光棍地任他“观赏”,也不急着将面具拉下来遮脸。
他长得好,热气醺脸,脸颊跟晕染了胭脂似的,唇色亦深,以往雪肤偏青白总透着那么点病气,如今倒是看着水色十足,像一颗成熟饱满的水蜜桃。
“你头晕不晕?”她好奇地问。
“晕……”
晕啊。
“那,想不想睡?”她放轻声音。
“嗯……”鼻腔后错的轻哼像风吹过的芦苇荡漾,勾人微痒。
陈白起捂了捂触电的耳朵,然后凑近他,笑意盈盈,轻哄道:“那你闭上眼睛,好好地睡一觉,好不好?”
“嗯……”
他小弧度弯起嘴角,听话地慢慢阖上密匝黑长的眼帘,呼吸逐渐放轻平缓,许久没有动静。
呼……
呼……
就在陈白起以为他睡下了,目光在他脸上打量观察时,却不料,他“唰”地一下又睁开了眼睛。
陈白起身体反射性动作,猛地拉开距离:“……”吓她一跳。
可他估计醉糊涂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怪异行为,睁圆的眼睛又懒洋洋地耷拉下来,半闭半启,跟力气不支一般歪着脑袋。
“你……”陈白起抚额无语。
但他却跟临睡前还掂量不忘一件事情要交待似的,忽然惊醒,念想着事,他眼皮撩动扬起,细碎的光揉进了他漆黑的瞳孔之中,星光之下,他神情在此刻看来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来北漠之前曾卜过一卦,它指引着我过来,遇到了你,一期一会,一生一际会,不会……不会再丢了……”
他声音越来越低,终是松开了她,手垂落下来,这一刻酒精占据了高地,身体一倒便不醒人事。
陈白起被他这一惊一乍弄得神经紧绷,在听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思考,便见他朝向仰倒过去,她立马伸手接下他倒下的脑袋,再起身轻轻地将他摆放回石桌上趴着。
她轻吁一口气。
这人喝醉了还真乖,不闹不叫没耍酒疯,当然除了过分精明爱纠真之外,倒也没太严重的毛病了。
这四周一静下来,陈白起便不由得想起他倒下之前讲过的话。
他说,他来北漠之前替自己卜了一卦,他们的相遇是卦象早有预兆……
这都是什么碰瓷言论。
陈白起也没时间在这里想东想西,她一心挂念着任务正事。
她见相伯先生没了意识,之前她没有在他身上摸到类似图符的东西,她便怀疑,不知道这“图符”是以怎样一种形式存在,但系统认证指明在他身上是毋庸置疑的。
若不是物件,莫不是……与那些被死地族人用药控制的前朝遗民一样,是被纹在皮肤上面?
她有些为难。
因为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她不仅摸了他,接下来还得看光他。
若被他知道了……那场面她简直不敢想象。
可是,她又想着她这好不容易才争取得来的机会,就这样放弃简直对不起她曾丢地上的脸面……
说服自己做人就要脸皮厚,咬一牙,手不抖,就下手。
她抿了抿唇,伸手将他本就扯得松散的衣服剥开一层,目光倒是不见多少羞涩,只是那一片裸肤着实太过白嫩细滑,常年不见光线的部位总是有种被包裹的馥郁暗香,像夜之昙花绽放,白得发亮……
怎么有种犯罪的错觉呢?
陈白起顿了一下,又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待再继续时,却听到身后冷不叮地传来一道疑惑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陈白起一僵,如果有具象的形容,那就猫炸毛了。
但她表情极为镇定,生硬地侧过身,她往回一看。
正是另一边在内室睡了半天却没睡着,又爬起来看情况的南烛。
从他那位置来看,由于陈白起的背挡着是看不清发生了什么情况,但陈白起这一让,他就看见他家先生的衣襟大敞,袒胸露臂,而她的手……
南烛这下完全看清楚了,他瞠大眼,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方才在做什么,顿时脸皮涨红,又羞又讶道:“你要脱先生衣服?!你……你一女子,竟如此性急?”
突然,她有一种方才被相伯先生逮住时同样的心慌气短感。
“不……”她无力地想要解释。
她是性急,但绝不是他以为的那种“性急”。
她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就被南烛气极败坏地打断了,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被刺激到既觉尴尬愤怒,又有些说不明的失落难过,他口不择言道:“你都有未婚夫了,你还要脱我家先生的衣服,你想霸王硬上弓吗?!”
脱衣服是直观事实她忍下就算了,可这个“霸王硬上弓”就过份了哈!
他的声量太大,陈白起怕他引起外面的人的注意。
她“腾”地一下站起,无可奈何道:“你闭嘴!”
谁知她凶,南烛比她更凶。
“我不——”他像斗鸡一样红着眼道:“不准脱先生的,你实在要耍横……”他噎了一下,想起就是眼前这个少女曾多次救过他们,不仅如此,她还又飒又强,若她要硬来的话,他根本挡不住,于是,他嘴一瘪,用着哭腔崩溃道:“你放过先生吧,要脱……就脱我的!”
“……”
要问此刻陈白起的感受,那只能用晴天霹雳来形容。
这时,门口忽然涌进一群人。
陈白起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她反应极快拉下面具遮住脸,又将相伯先生扯开的衣襟迅速拢回原处,这才转头一看,却看到以楚沧月为首,一大群人都赶了过来。
楚沧月站在门洞处,半张脸掩于阴暗处,厚重的凤翎玄袍披泻于身,身形高挑修长挺拔,他长睫像切削的雪钢流溢一道寒光,瞳仁冰冷,当他轻悠悠地望过来时,仿佛将空气都凝结冻固住了一样。
“什么不准脱先生的,要脱就脱我的?”他的声音轻慢,还带着几分好笑的疑惑,但不过是先扬后抑,下一秒,全是漠然渗人的平静:“所以说,是谁要脱谁的衣服?”
他身后一众由于挨得最近,也是感受最深的,不知为何,只觉温度骤降十数度,场面有些窒息,挨近楚王的人身上顿时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白起被他这样意味深长地盯着,只想在额头上刻一个硕大的“冤”字!
“谁都没有要脱!”陈白起黑着脸,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辩解道:“这一切都是误会。”
南烛不服,立即跳出来:“不对,你……”
陈白起眼神一深,直接点住了南烛的哑穴。
他似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手,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以为她还会让他再继续胡乱散播谣言?
“我说是误会就是误会,不信,等相伯先生醒来,你自行问他便信了。”她独断霸道对他道。
南烛人小言微,倒是好打发,可楚沧月这边却是不好唬弄。
他没有感情的眸仁扫过醉倒的相伯先生与那一桌子的残羹剩余,眼色比这深不见度的夜更幽深难辨:“孤以为你身体不适,正在洞**好生歇息,一直忍耐着不去打扰你……”他说到这,话锋一转,嘴角扬起一丝讥笑,凉凉道:“可有什么事,值得你夜半三更不眠,跑来与一个阶下囚饮酒作乐?”
陈白起一时哑言,虽然他用词十分不准确,还带有那么点狭隘臆想用语,但她行事也目的不纯,倒也没个正道理由可以拿来说。
两人一直陷入僵局,好像都等着对方给个理由、或者台阶能够下得来。
勋翟看着这两位巨头冰火相撞,互不相让,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他挑了一个本该是最关注第一时提出、但却被自家主公抛到九霄云外的事,出声道:“这死地夜晚的雾界怎么忽然没有了,是你……还是相伯先生做的?”
虽说天色已晚了,但还是有值夜的人在巡逻,而一直盘桓在天空遮挡星月的雾障一下消失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自然很快便传到他们的耳中。
雾界是怎么忽然一下消失的,他们并不知道,但这死地中有能力办到这件事情的人不多,他心中原先揣测的人选倒是聚在了一块儿,于是他便大胆将猜测问了出来。
面对此刻睡意正酣的相伯先生,再对比被众人审讯的自己,陈白起觉得今夜下手就是一个错误,完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自己又折了酒鸡。
第百十九章 主公,来互相伤害吧
“什么雾界?我来此只是为了与先生探讨一下药方的问题,其它……什么都没有做。”
心虚……是不可能心虚的了。
于外,她还是打算维护着相伯先生在众人面前那岌岌可危的道德形象,到底还是因为她的一句话,所这以打破雾界的“好心人”是谁,就别管她要了。
“此处,你不该来,更不应在这种时候来。”楚沧月面无表情道。
陈白起不喜他用这种口吻限制她,于是回以同样神情道:“我以为,我该是来去自由。”
来去……自由?
楚沧月听了她下意识吐出的真实心声,只觉那颗失去了坚硬铠甲与尖锐刺芒的心好像被人剜破了一个大洞,外面的冷风呼呼地朝内灌着,他浑身发寒,夜色悠远暗溟,他脸色更加苍白了,像一截枯朽的树木。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慢声道:“的确,你向来不受拘束……”顿了一下,他抬眼,目光像极了死水幽潭下的暗涌,恶念作祟:“但他却不是,没有孤的允许,他不可见任何人。”
阶下囚何谈自由。
他此话一落,看守的士卒茫然抬头,看到楚王漠然冷酷的神色时,脸色血色一下褪尽,自觉擅离职守,放了人进去,吓得哆嗦腿一软,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请求处罚。
陈白起看了一眼认罪求罚的看守,又移向面目如冰霜雪铸的楚沧月,想到今天晚上的这一摊子事都乱成一锅粥了。
罢了……
她松出一口气,收敛了身上的冷漠与抗拒,温和平静道:“与他们无关,是小女无状闯入,以后……小女会谨记此事。”
可见她这副息事宁人的样子,楚王表情更加难看了。
陈白起说完,朝楚王行了个礼,便转身去收拾好桌上的碗篮,弄完离开前顺便解开了南烛的穴道,让他将醉酒的相伯先生扶进去休息。
“这酒不伤身,还有益气补精元之作用,晚些时候你给他喂些水,便别打扰他休息了。”
她交待了一句。
南烛本来一肚子窝火想发作,但后续见她与楚王之间因此今夜这一趟而产生紧张又古怪的气氛,气性倒是转移了些,最后不知为何听到她交待的一番话后,连最后一丝不满也熄灭了。
他不甘不愿地“嗯”了一声。
他瞥了楚王一眼,小声:“你……不会有事吧?”
陈白起知他这人莽撞冲动,脾性太大,但本质却不是一个歹毒乐祸之人。
她拍了他肩膀一下,没多作解释:“去吧。”
她将喝酒时发热脱下的斗篷重新披在肩上,一言不发与楚沧月越身而过时,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他体温偏凉,有种玉沁雪的质感。
“随孤来。”
他挥退了所有人,不容分说地拉着她一路来到了之前来过一次的高崖之上。
因为雾界消失了,死地的天空与北漠外面一样明澈干净,空气清新。
两人站在崖边,夜风吹过植被波澜而起,继而打着卷刮过峭壁,有些汹猛,吹得发丝飞扬,衣袍猎猎。
陈白起自上来后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等着拉人上来的楚沧月先开口。
楚沧月负手望着上空,许久,声音才空洞寂寥道:“孤允你自由行事,唯有一条,不许不告而别。”
陈白起似意外他特意清空场地,单独与她谈话的内容竟是这个……
她想了一下,回他:“楚王如今命在旦夕,却与小女讲这个合适吗?”
他听后,却另有一番理解:“倘若孤好生活着,你便会答应?”
如今解药尚未有头绪,并不一定会成功,他倒是信心十足的样子。
“那便待解了毒,你不妨亲自再来问小女一遍。”她似是而非地答道。
答应是不可能的,但直接拒绝或许会导致一些麻烦的后果,因此陈白起只能模糊其词,拖延时间。
楚沧月这边也不知道是不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道:”你知不知道,当你骗人时,总会将自己装得很诚恳,就像撒谎也是一种善意的无奈之举?”
陈白起一愣,她……是这样的吗?
“所以……我总会原谅你,舍不得怪罪你,甚至舍不得拆穿你。”他道。
他看她的眼神与旁人不同,那是一种宠溺到舍弃原则的伤感,如同冰山一样强大无坚不摧的人在她面前一下如此脆弱,陈白起觉得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她纠结了一下用词,才憋出一句:”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忽然拉过她,凑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陈白起被迫仰起头:“承认什么?”
“你与相伯旬惑亲近,却不肯与孤有半分干系,你待孤……是避之、拒之、弃之,在你眼中,是否……”早已没有了我?
楚沧月字字艰辛,半句苦涩至中段,却难以后继咽下之言。
她是否,还在执着地怨恨着他?
这句埋藏在心底的话,他竟害怕到不敢问出口。
陈白起虽此时没有恢复巫力,但楚沧月也不见得比她好多上,她一个巧劲推开了他,连退后几步,与他拉开了适当的距离。
她低下头,风吹起她的帽檐盖在了头顶,她的大半张脸都掩于下片黑暗之中,她身形在夜色中十分单薄。
“楚王,如果陈芮做过什么事令你误会,那我与你道歉,但……陈芮与旁的女子不同,绝不会成为某人后宫姬妾之一,陈芮心眼小,护独食,性甚善妒,且霸道,绝非良配之选。”
她一番话快速地说完,便不待他回应,直接跃身而下。
楚沧月站在高处朝下山之路看着,她身似一只神秘又绝美的蝴蝶落入夜色,与黑夜逐渐融为一体。
“不会有别人……一直都只有你。”
风中他低语的话也不甚清晰了,就像砸落在地面的水滴,零碎无踪。
他像一座黑色雕塑站在山崖上许久,尔后他转过身,脸上所有的情绪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对暗处淡淡道:“鼬,今夜好好招待一下相伯旬惑。”
暗处一道声音不存任何异议,应道:“喏。”
——
夜里,里面突然传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啊……鼠、鼠祸啊——”
门边的守卫相互对视一眼,也有些毛毛的感觉,但想到之前的教训,便硬着头皮没有理会。
只希望刺客盟的这位城主能够动静小些,别殃及无辜就好。
——
翌日,一大早醒来的相伯先生的确如陈白起所言,没有宿醉头痛难受的感觉,但睡了一夜,他精神依旧萎靡不振,只因一个整个晚上都睡不安眠,耳边总有人时不时尖叫哭喊着闹腾不休,还有“吱吱吱”龃木的声音在响,甚至睡梦中有一大片黑压压的老鼠爬到了他的身上。
他患着浓重的黑眼圈起身,心情极度不佳,尤其从南烛口中得知,他昨夜经历过的恐怖场景,眼神更是阴沉沉的。
不用猜,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谁,他已知晓。
紧接着,他又就被人看守着研究药方,否则便不提供早饭。
“欺人太甚了!”同样两只黑眼圈、甚至眼还肿着的南烛气不可竭道。
但相伯先生倒是沉得住气,没有发脾气,甚至还十分配合。
这毒药方配设十分精妙,但对于知道其详细内容的相伯先生而言,着实没有太大的难度,只是反推出解药倒是需要费些精神,这就跟你知道一个人中了蛇毒,却不知道是哪一种蛇,需要一一对比毒性来锁定,他要干的就是这种烦琐而重复的工作。
相伯先生本打算慢吞吞地来进行,但经过昨日的事,他倒是不打算继续与楚沧月绵时间了。
一旦他认真起来,倒是效力十足。
再加上死地内的药物充足,很快他便炼制出第一炉解药。
勋翟谨慎,他并不十分信任相伯先生,觉得贸然服下解药不能楚王亲自上阵,万一有害,即便是杀了始作俑者亦无济于事。
“你并无中毒,服下这解药,只怕反而有害。”相伯先生道。
“先生这解药有毒?”勋翟反问。
相伯先生当着众人的面,坦诚道:“殒命之毒,着实是一种奇特,不知你们可曾听说过,以毒攻毒一说?”
以毒攻毒?
他们一愣,不少人的确听过一些,但谁也没有见过,也没有证实过是否真的可行,这种只是传闻的东西一下变成他们需要面对,事关重大,谁能放心?
七健将中有人迟疑:“可若是你别有用心……”
“你们不信任我,又何必让我来替你们主动炼制解药呢。”相伯先生叹息道。
这时楚沧月却打破僵局,他淡声道:“将解药取来。”
勋翟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主公——”
“若不服用,如何得知真假?”楚沧月漠然道。
“可这种真假……是拿您的命来试?”勋翟咬牙不赞同道。
但楚沧月却很平静:“这本就是性命攸关之事,拿命一试又何妨?”
“楚王豁达。”相伯先生眼眸一亮,像是“真心诚意”地称赞一声。
其它人顿时都恨恨地瞪向他。
真是明目张胆地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可恶,甚为可恶!
相伯先生被他们这么多人仇视着也不慌,他摇头道:“无畏生死为勇,看破生死为透,你们远不如楚王啊。”
要说相伯先生这人看着跟个天仙一样好脾气,但实则一旦不高兴了,便向来乐于折腾别人,以别人强烈难受的情绪为食,这种恶趣味此刻倒是展现得淋漓尽致。
第百二十章 主公,来互相伤害吧(二)
“可否拿给我看看?”
清绵温凉的女声此时响起。
僵峙的一众都齐齐望向她,见她伸出一只白玉小手,周身淡定从容,如山风绕峰不见摇撼,一时之间,念及前事种种,他们眼中不免都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期待。
好似,她的存在,便能给他们一个最正确的答案。
想起前不久他们俘虏了赵、魏与秦国的士兵,他们在屈辱压下看到陈芮出现时,那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亮光希望,那时候他们还不懂,她有何神秘力量令众心向往,如今却有些感同身受了。
此时此刻明明她的举动不合时宜,但没有人出声质疑她,或者反驳喝斥于她。
站在楚国对立面的相伯先生见她出声,睫羽轻眨,眸含泉淙水明,他转过脸,让南烛将解药奉上予她。
南烛看了看先生,又看了一眼陈白起,最后脸色古怪地将解药拿过去给她。
陈白起伸手接过,将它掂在手心观看了一下。
一颗黑色丹丸,浓郁的中药味,约小指头粗细,质地偏硬。
明面上她是在仔细观察,因为收到太多人紧密盯注的视线,她装也得装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模样,但实则她在用系统鉴定。
系统——药品名称:粗制的殒命解药。
粗制?
好吧,粗制就粗制,好歹不是冒牌的。
陈白起见系统“官方”认可它了,眼中凛色一松,她颔首,对楚沧月道:“楚王,小女觉得此药不假,你若信我,不妨服下它。”
嗳?
见她张口便劝服用,楚方一片哗然。
这么简单就辨别清楚了?
勋翟猛地看了一眼楚王,想看他是否会听信陈芮的话。
其它人张了张口,脸上都存有犹疑,想说再谨慎些,或者再拷究一下,但他们又确实没有办法来确定这个事。
在场唯有楚沧月看着她的眼睛,如同蛊惑一般,他玉清魅惑的雪冷容颜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上前捻起她手心的药丸,张嘴,直接一口咽下。
其它人惊讶,一脸猝不及防,但阻止已来不及:“主公——”
他们围拢上来,却被楚沧月伸臂挡后。
“还好?”陈白起小心地问道。
楚沧月道:“还……”刚吐一字,他忽然脸色遽变,猛地转过头,呕吐了一口黑血。
噗——
陈白起一怔,看着地上那一摊血迹,有些茫然。
“主公——”
勋翟脸色大变,冲上前扶住他,满脸焦色。
“主公,可否撑得住?是否是解药有问题?”
其它人怒视相伯先生他们,团团将两人围住,胁迫怒喝:“是不是你在解药中动了什么手脚?!”
“以毒攻毒,自是要受些苦楚的。”相伯先生被利刃所指倒还是冷静。
南烛虽然背脊冒汗,但也硬着头皮摆出强硬不屈的姿态。
实则他内心发虚,这、这……事真不是先生故意捣鼓出来的?
不,应该不会吧。
他自己给自己内心鼓劲打气,坚信先生一改先前懒怠之态在研制解药,绝不是为了要报复楚王,他是真的想早日制出殒命解药,早日摆脱他们返回秦国……
见相伯先生面对这突出其来的一幕与他们的质问依旧如此笃定淡然,他们都半惊半疑,药理方面他们着实不懂,若是错怪了他的话……一时不知该不该发作,于是他们将为难又无处愤忿求救的眼神投向陈白起。
陈白起心中也是大为不解,明明都验证无误了,为何还会出现这样的纰漏?
她想到先前楚沧月因她一句话,便毫无疑问地服下解药,她自觉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便立即上去,用刚积攒了些许的巫力探入他体内查看情况。
感觉到她的靠近,这时,楚沧月直接挥开了勋翟的扶持,一头伏在了她肩头。
他虽然卸了大部分力道,但一颗沉重的头颅还是让陈白起感到了重量。
她伸出双臂撑在他的肩上,偏头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许久,他小声近似梦呓般声音道:“痛……”
这一声除了陈白起,无人听见。
“哪里痛?”她有些紧张了。
不会是解药是假的,毒入肺腑,命不久矣了吧?!
“全身都痛?”见他不答,她又问。
“怎么个痛法?”
接二连三的发问,看得出来她是在真切的担忧着他,楚沧月从她肩上抬起脸来,肤色惨白,满头是汗,唇色沾染着乌紫色的血溃,看得出来他的确很痛。
“……感觉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陈白起瞳仁一窒息,盯着他的一双眼,却是久久无法出声。
这时,他忽然从她身上滑倒,她回过神来,立即伸手接住他,却感觉手心一阵湿腻稠粘。
她定睛一看,却发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竟开始冒出血珠,那血从他皮肤毛孔中不断渗出,不过片刻,他竟如同一个血人一般。
这一幕,直看得陈白起触目惊心。
当然,落在其它人眼中亦是如此。
“主公?!”
“主公——”
周围一下闹哄哄的吵噪声覆盖了一切声响,他们如同无头苍蝇一样无措喊叫,哀痛万分。
他们看着相拥的两人,一时想上前,又不知为何拘停了脚步。
陈白起从人群之中抬起了头:“先、先生,这真是……解毒必经之事?”
明明那样多人的声音掺杂其中,但她的声音却极具辨识度,一下无误地传入相伯先生的耳中。
相伯先生望着她顷刻严厉冷然的眼神,本来该答的“当然”,却有些吐不出来了。
他覆下眼眸,像一下失了兴致一般,神色恹恹道:“殒命的解药我方是第一次试出,结果如何,听天由命。”
“你怎么能不知道!?”勋翟气冲冲地回头,他朝相伯先生方气势汹汹走去,南烛第一时间挡在先生身前。
“你、你想什么?!”
“这个解药是真的,我们再等等。”陈白起沉着脸大声道。
其它人一呆,看向她,面对她像坚石一样不移的眼神,他们之中有人很想反驳或者质问她,明明主公都这样了,她还坚信解药是真的!
但看到主公那痛得发颤,却仍旧紧紧地环在她身上的双臂,如同守护着她,一时竟红了眼,无法对她恶言相向。
陈白起由着楚沧月靠在她身上,她不动不移,将自己当成一截树桩,忍耐着了半天,终于见他慢慢平静下来。
她再一探,细察了许久,一直紧绷的脸才松缓下来。
“他的毒……解了。”
她的话就像一个开关,一下将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住了。
他们似不敢相信一样,问道:“毒……解了?”
“嗯。”陈白起肯定地颔首。
勋翟倏地冲过来:“真的解了?”
他眼中的光简直能刺人。
“若不信,你自可等楚王醒后再问,眼下你们先带着他去换一身衣服,我这边有话想问一下相伯先生。”陈白起将已经昏迷过去的楚沧月推给了勋翟。
勋翟手慌脚乱地接过,一面控制不住表情颀喜若狂,一面又后知后觉听到她说要与相伯先生他们独处。
勋翟扶着主公,对此犹疑了一下。
“若将军不信任小女,自可留人在场监视。”她面无表情道。
他闻言脸上顿时划过一丝不自在,道:“不必了,陈女郎……多次相助于主公与我等,我自是信你。”
陈白起脸上这才露出一丝放松的微笑:“那便多谢了。”
勋翟抱着主公走出两步,忽然又顿住。
“陈女郎,主公……醒来定是想第一个见你,望你能快些。“
她与主公之间的事,他们虽说知道的不多,也没有看得多明白,但主公对她的在意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主公第一次这样主动亲近一名姑子,以往他的不近女声就好像是为了等待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子出现在他生命中。
他不该再被辜负的。
陈白起神色有片刻停滞,但很快她便恢复成若无其事,她温声又坚定道:“将军说笑了,小女是有未婚夫的人,与楚王也并非你以为的那种关系。”
勋翟这时也想起了他那头顶仿佛有些绿的谢弟,顿时愧疚地叹息一声,什么也没再说了。
自古忠义两难全啊……
待勋翟带着人走后,她掉转过头,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她上前一把抓过相伯先生的手。
“别出声,你们跟我走。”
由于陈白起已被楚国的人默认为友方,所以他们一路行走,皆不曾遇上阻挠盘问。
相伯先生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一出,不由得地奇道:“你这是……”
“殒命的毒既已解,我们也该离开了。”
相伯先生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惊喜道:“你与我一道?”
能不一道吗?
她要的东西还在他身上。
经此一事,如果继续跟在楚沧月的身边,他是不会再给机会让她接近相伯先生的。
跟在身后一头雾水的南烛不解地探伸过头,问道:“不是,为什么要逃?既然毒都解了,楚王自该信守承诺,放我们大大方地离开啊。”
陈白起闻言白了他一眼:“你先生弄了今天这样一出,你以为楚国那边还会这样轻易放你们离开?”
不扒掉你们一层皮来补偿他们主公受的罪,他们怎会善罢甘休!
听见她话的相伯先生:“……”
陈白起又问相伯先生:“想来解毒过程不至于如此惨烈吧,你做了什么?”
她想起了殒命解药前标注的“粗制”二字,当时她只以为是先生第一次炼制,难勉手法不准,药物份量达不到精准的程度,但解毒之效并不多大影响,如今想来,她可能太小看这个“粗制”的内容了。
第百二十一章 主公,别有用心
听见她话的相伯先生:“……”
说到这,陈白起嘴角弯起一抹淡笑,直接了当地问相伯先生:“想来解毒过程不至于如此惨烈吧,先生可是做了什么?”
她想起了殒命解药前标注的“粗制”二字,当时她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先生第一次根据自己的判断炼制,难勉手法火候不准,药物份量达不到精准的程度,仅是这样,但解毒之效并无多大影响。
如今想来,她当真是天真了,也可能是太小看系统对于“粗制”标注字眼的内容了。
相伯先生虽然腿长步伐较大,但被她拖着朝前走时却跟不上她步履轻盈换速,因此上身前倾稍许,他身上的道袍水合服道袍赢弱轻扬,似水荡漾,他沉吟一下,笑盈盈问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陈白起一怔,紧接着内心不住冷嘲。
呵呵,承认了。
十分干净利落地承认了!
她麻木无情道:“诈你的。”
相伯先生:“……”他抿了一下唇,观察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我没承认。”
声量甚少,越发令人觉得他这是在心虚了。
相伯先生心想,只要我否认得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陈白起斜了他一眼,嘴角一晒。
仿佛在说,现在装,太迟了。
只是木已成舟,再继续扯这些旧帐也无济于事,但对于他这种遇到事,不要慌,先搞个事非得“皮一下”的行为,她真的觉得非常相伯先生。
“如今他们心思都在楚王身上,正是离开的最佳时期。”她好像就此打住一般转过头去了。
南烛小跑地跟在后面,见两人的谈话暂告一段落后,他才挠了挠头皮插话道:“其它人呢,不管他们了?”
“他们自有办法脱身,只要付得起代价,保住一条小命应当是没有问题的,至于秦军……到底先生还是替楚王解了毒,完成了约定,他们哪怕是为了成全在外名声,也不至于出尔反尔,行下赶尽杀绝之举。”
南烛想了想,心底还是不得劲,总觉得有些慌神,他道:“可是这周围都有楚军与刺客盟的人把守,这村落内倒是通行无阻,但想离开却是不行的吧。”
陈白起这时却凉凉地回了一句:“这种小事,难道还能难倒一个随手便能破解了雾界的相伯先生吗?”
相伯先生闻言,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来,你对于楚王一事仍旧十分介怀。”
这下轮到陈白起不吭声了。
然而她这种表现令相伯先生感觉到了不舒服,他停了下来,并抽回了手,温温吞吞道:‘据我所知,你与楚王之间相识不久,期间还有未婚夫在场,你为何对他好似挺在意的?”
按理来说,他与楚王之间的事与她并无相干,她又何必对他行下的事咄咄逼人。
言下之意他只差没说,你不了解他的品性,最大程度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色罢了。
陈白起见他耍起性子站着不走,也停下来侧过身,面具下一双幽瞳若萤,若有所思道:“这类相似的话,楚王也对我讲过。”
相伯先生眼瞳微亮,他似有了兴致,问道:“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她回过神,拿眼看他:“想知道?”
相伯先生一听这话,神色收敛了几分,似乎还有些失望:“你的回答,大抵上不是我爱听的。”
陈白起却用着与他先前饶有兴致的相似语气道:“哦,那我想……楚王大抵也是不爱听我此刻要回答你的。”
相伯先生闻言稍愣了一下,在反应她话中的意思时,眨动了一下眼睫毛,微低眼眸,不知何时已嘴角含笑。
“咳……我方才想了一下,待到了曲转七回阵时,启动阵法后稍作改变以断后路,便可彻底摆脱楚国追兵。”
陈白起听了也不意外,这死地的阵法基本上都是鬼谷整出来的,他身为鬼谷传人,倒也可以说是如数家珍。
如今这人哄高兴了,倒也是愿意干正事了。
“需要多长时间?”她问。
相伯先生想了一下,保守估计:“不足半个时辰。”
陈白起颔首:“那我先去带郢衣过来,你们随便先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不必留下任何记号,我有办法找到你们的。”
由于系统默认了暂时组成的任务队伍,所以他们的位置只要在地图上便可以找得到。
相伯先生这才想起被他刻意遗忘的一个人,这人虽然在他心中没有多少存在感,但在“陈芮”心中却不一定了。
然而,他却没有立场阻止她,只道:“你……真的会与我们一起离开?”
她虽信誓旦旦保证会来找他们,可到底她是主动方,他们除了等待结果之外,别无选择。
陈白起看得出来相伯先生他们很不理解她是怎么在人前拒绝人后又转变的突兀,她也知道一言两语也难说服他们信任她。
“自然,事到如今,我没必要骗你。”
相伯先生盯注着她的眼睛,仿佛想看出她眼底的所有秘密。
“那好,我等你。”
——
陈白起回头去找谢郢衣时,却见他独自一人站在药植田内,入神地望着空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郢衣。”
她站在他身后唤他。
谢郢衣一怔,转过身,表情有些意外:“阿芮,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那边解药……”
陈白起打断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楚王的毒已经解了,所以,我们也是时候要离开了。”
“离开?”谢郢衣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然后如光汇如星月眸中,明显感觉他身上阴郁之气一扫而空,他假模假样地迟疑问道:“可楚王……会轻易放你离开?”
好吧,这也是一个将事情看得透澈明白的人。
陈白起漠然道:“不用他允许。”
说完,她又道:“你有什么东西落下吗?如果没有,我们马上走。”
谢郢衣根本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他摇头。
“没有,我们可以立刻出发。”
“那好。”
陈白起带着他准备按原计划一道去找相伯先生他们时,却听到旁边传来一道嗤笑的声音。
“你们想走?”
陈白起第一时间将谢郢衣挡开,转眸一看,却是一直不怎么出现在人前的牙索。
她见他独自一人:“你打算告密?”
牙索脸色有些不虞,他冷冷地注视着陈白起,忽然道:“那天晚上……还有城主府中帮助我们脱困的人,是你?”
陈白起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此时要离开了,她也没有必要否认做过的事:“是我。”
牙索听到她承认后,表情明显变了,但没有陈白起以为的勃然大怒或者被人戏弄后的强烈憎恨之意,他是一脸复杂地盯着她。
陈白起道:“我从不是你看到的样子,如果你觉得是我故意在愚弄你,想要向楚王告密的话,我不会阻止你的。”
牙索修倏地咬紧牙关,一脸黑沉,他哑然一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我始终就是一个耍诈无赖、卑鄙无耻之徒?”
陈白起有些意外他对自己的总结,这话与其说令她不愉悦,还不如说刺伤的是他自己。
她知道他的身世,也知道这些年来他流落在外,一衣一栗靠的全是自己的摸爬滚打,他会变成这样,也不会是他的错。
想到当初那个被她从楚宫带出的小小少年,陈白起有感而发道:“别抗拒你的叔父,他待你,是真诚的。”
牙索一愣。
“真诚?”
他似乎对这两个字十分陌生。
“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他远比你认为的要更看重你。”
她的话也是点到为止。
牙索并不喜欢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平静地问道:“你会去哪里?留在楚国,当真不行?”
陈白起对于这个问题早就有了答案,但对别人自然不能据实以告,所以她以哲学的口吻讲诉道:“住哪里其实无所谓,最主要是人心要安稳、安乐,安静,我的心告诉我,我要寻找的地方始终没有找到,所以我仍在途中,无法落地。”
“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你了,剩下的便是你的选择。”
她说完,便带着谢郢主一道快速离开了。
牙索看着她离开的方向,脸上的戾气与阴沉渐渐消失,少年面庞却再无稚嫩之气,他有了一种从内到外的蜕变,他以前局限眼界而错失过许多,但以后……他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他想要的东西从眼前消失了。
或许,他该试着去相信他叔父的……“真诚”,看看他的真诚能给予他多少价值。
——
陈白起带着人与相伯先生他们汇合后,气氛并没有因为加入了多一个人而变得更加和谐热闹,反而更加沉默死寂,尤其谢郢衣在得知他们要与相伯旬惑主仆一道离开时,表情一下便不能看了。
他想问陈芮,但却被发现端倪的楚军追兵打断了,为了能够摆脱身后的追兵,相伯先生开启了曲转七回阵。
阵前相伯先生一下切断了后路,楚军茫然前行,一路追赶疲于奔命,但实则却是一直在原地打转,这个阵法与鬼打墙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最终陈白起带着他们冲出了死地,幸运的是死地外面绑着一些没有带进去的战马,他们一人挑了……呃,相伯先生是由南烛带着共乘一骑,四人一同策马离去。
远处起伏的沙丘上,有一人正遥遥地望着他们骑马远去的方向。
第百二十二章 主公,莲言十级(一)
成功从死地出来的陈白起等四人得益于行动迅速决定的猝不及防,但同时也由于仓促果断,他们身上基本上什么都没有带。
茫茫沙漠之中,植被那鲜少的绿被湮没在黄色广垠之中,不是当地的居民根本辨别不了东南西北,就像一头扎进了沙海当中,拔沙脚陷,灼烫滚烈,连呼吸都难以持继。
这种情况即使再渊博头脑都得屈服于体能的孱弱。
所幸,他们之中还有一人兼具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人。
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每一次都靠着陈白起用脚去“丈量”,而且她每出去一趟,回来总能给这几个“嗷嗷待哺”的人带来吃的跟喝的,甚至她还能预判天气,及时避开一场自然灾难。
因此这一路上的困难基本全靠着陈白起”克服”,倒也是有惊无险地经过大半个月的沙漠艰辛之旅,他们终于穿过北漠之地,来到了夏盛时迁。
从时迁前往秦地这中间有一段不短的沼泽路,荒原水草茂密土壤泥泞十分不好走,一般人觉得危险都是选择饶路而行,但他们的选择却没有那么多,由于察觉到后面有楚军的追兵在,所以他们不得不选择舍弃了马匹,走这条相对危险的路。
陈白起将从北漠之地带走的几匹马绑在了野樟树上,打算等楚军追来后再将这几匹“借”用的战马还给楚沧月他们,要不然提前放了它们,它们会凭驯服的本能去找到楚军大部队,如此一来便会提前暴露他们的位置。
她回过头,看到在薄湖临水的相伯先生,他独自站在那儿,远处林莽草深,天空是浅蓝蔚白,他们所站位置悠然如湖中小岛,风吹过波光粼粼。
“先生,我寻了些衣物,我们最好换一身轻便的衣服,这样一路上不至于受衣物拖沓。”
走近了他,她抬眼,发现他神色淡泊平静,嘴角微微扬起,像那令人心旷如怡的风一般。
相伯先生收回视线,看到“陈芮“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一套灰褐长衣,他倒是没有再矫情拒绝,他接过时,只真情实意地道了一句:“这一路上,倒是让你受累了。”
这一路上几人都受得她一人照顾较多,他看起来年长她许多,但反而还不如她坚韧、坚持。
陈白起又拿出一条肉干放在他的手上。
“这并不算什么,倒是先生这一路上瘦了。”
她除了巫力受限,高级刺客改造的体魄依旧较普通人强壮许多,所以她能熬的苦远比他们量大。
相伯先生摸脸,拿眼找她的眼睛,疑惑地问:“我瘦了?”
陈白起颔首,他外貌的确憔悴了许多,一路上他们条件差,没有戴帽子遮阳,他一张神仙似的玉白脸也被晒黑了,面颊削尖,唯精气神较以往要好上许多,一双凝墨的眸子像蘸饱足了光子的幻海。
“先生好像从不曾抱怨过辛苦,一路上也没有主动喊过要歇息,我倒曾一度以为你是不是被人易容调包了。”她开玩笑道。
他闻言,果然笑了,他凝着她,眼皮的褶皱较深,像飘红的花瓣惹上那一抹粉,那专注的眼神让人有一种一往深情的错觉。
他道:“与你一起,总是轻松愉悦,所以又何来艰辛抱怨?”
这一路上,他这样不知是轻浮还是认真的话时不时会说,当然是避着谢郢衣的面,陈白起也听怪不怪了。
她见他又不正经了,于是脸上的笑一收,端起脸:“先生,先换衣服吧。”
她派送完衣服跟食物,便转身要走,但这一次相伯先生却没有轻易放过她,而是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纤细皓腕。
他的力道很轻柔,就像她只要稍微用力一些就能挣开他。
“你还能听得到鸾凤玉的鸣叫吗?”他覆下身,不容她眼神躲避。
陈白起看向他,顿了一下,正打算摇头,忽然耳边再度听到那一声拔天高亢的鸣叫声,它在她耳畔轰地爆炸开来,就像是遇上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一样,愉悦而吟唱清长,盘桓于空,长鸣不止。
她的嘴半张,怔住了。
它的鸣乐,比前一次的奏响更加优美,如同凤鸾飞天合鸣。
相伯先生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一下,他像极力压抑某种情绪地阖上了眼睛,却将她拉入了怀中。
他凑近她耳,吐息灼热:“我一直忘了告诉你,听见凤鸣鸾合,便注定你会是我的命定之人,此生,我啊……非你不可。”
陈白起一愣,美眸瞠大,猛地推开了他,耳廓巧妙地擦过他温热的唇,有种发烫快烧起来的感觉。
她下意识捂耳,抬眼看着他的眼睛,像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气氛好像一下有了某种化学反应,两人都静止不动地注视着对方,仿佛都在等着对方给予一个答案。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突兀又冷然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头,却见换好一身秦民朴素土灰色袍衣的谢郢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陈白起看到他,见他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目光却一直盯着相伯先生,便下意识开口:“郢衣……”
她一噎,想了半天说词,最后抚额。
擦!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也懵了好吗!
“阿芮,我方才在荆棘林那边看到一片野林树,远着看去好像长着些野果子,只是树有些高,不太好攀摘,若是你,倒是轻而易举吧。”他对着她温声细语,但却始终没有看她。
一对上她无辜的眼神,他总会心软地忘了计较所有事情。
陈白起见他没再继续追问方才的事情,便有些回不过神似的“哦”了一下,她不确定地回道:“那好,我……去摘?”
谢郢衣这才看向她,扯出一个笑,他道:“嗯,辛苦你了,肉干太硬了,吃些果子可以润润嗓子。”
“好,我很快就回来。”她爽快地应下。
她走后,谢郢衣却依旧站在原处。
此时的他,脸上哪还有之前勉强挤出的笑,他唇抿成一条直线,道:“她是我的未婚妻,你知道吗?”
相伯先生对于他的变脸与“小心机”也是看破不说破,他道:“知道。”
“那你是明知故犯?”谢郢衣唇抿得发白,好像是无法理解道。
相伯先生挑眉,笑得很好看,以一种很理所当然的态度回道:“难怪你不觉得……越美好的东西常常越多人追逐,你若守不住,只一味怪别人掠夺强取,这种心态未免太过幼稚了。”
不肖说,听到这番莲里莲气的话是个人都能被气死。
眼下的场景就像谢郢衣本是待在农村明媒正娶的“大老婆”,随着“老公”陈白起入城,遭遇了城里来的“小三”相伯,相伯人长得好看又时髦,擅婊又绿茶,虽然谢郢衣为原配但始终底气不足,除了强撑的坚强外,他一无所有。
但人被逼到角落后退无可退则会绝地反弹,他已经改名了,现在叫钮钴禄谢郢衣!
谢郢衣鸦黑的瞳仁中闪过丝红光,终于宣布告罄,指尖于空气隐形中画出一个字符。
絆!
相伯先生松散的站姿一下便被锢住了,他愕然一瞬,使劲动,却像被一种无形之力给束缚住了。
谢郢衣在前冷目看着他,他伸出一指,猛地刺向他眼球。
相伯旬惑瞠大眼睛,根根分明的睫毛卷翘如羽,那根手指正停在他眼球黑仁处上方,薄薄一层的空气,仿佛下一秒就会戳破碎。
“杀尔,如宰鸡牛。中原人,你未免太过自恃甚高了。”
一张如冰雪雕铸的容颜,他眼底的冷酷戾气毫无保留侵袭。
这是第一次,谢郢衣朝外面露出的尖利爪子,他舍弃了家族与过往,离开了母国,离开了巫族,这一路跟随着“白马子芮”,他可以因为她而收敛,也会为了她而拿起屠刀选择厮杀。
这世上,谁都无法阻挡他!
“郢衣。”
陈白起感觉到了巫力的波动,她又返回走了过来,奇怪地看着谢郢衣与相伯先生怎么这么近地站在一起。
解。
谢郢衣转过脸,并无异样地道:“我这就过来。”
相伯先生身躯僵硬了一下,然后才能动得了。
他盯着谢郢衣离开的背影,眨了一下干涩酸痛的眼睛,然后伸手轻轻捂住。
许久才勾起嘴角。
“这熟悉的异士手法,终于找到了……”
——
两人并排而行,陈白起察觉到谢郢衣的异常沉默,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情况,只觉得他周身气压莫名有些低。
“方才,你与相伯先生在聊些什么?”她随口问道。
谢郢衣身上的气压瞬间更低了,明显并不想与她讨论这个问题,所以他跟她提了另一件事情。
“我已经与巫族那边联系上了。”
陈白起似乎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这上面去了,她沉默了一下,问道:“那他们何时会来?”
谢郢衣垂下眼,道:“巫族是不会在无关紧要人面前显露身份的,所以……我们必须与相伯旬惑他们分开才行。”
陈白起觉得这个不是问题,便自然道:“我也只护送他们到秦国,再之后他们的行程便与我们无关了。”
她不信路上这么长的路程她还从相伯先生身上取不到图符。
谢郢衣一愣,随即难掩语气中的惊喜:“当真?”
他还以为……
第百二十三章 主公,莲颜十级(二)
因得了陈白起的保证,谢郢衣一颗漂浮烦燥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至少当再胡思乱想的时候,他能安慰自己对方不过是他们人生当中一块碍眼的绊脚石,等踏脚过去后,便随时可以将其踢开。
而相伯先生在谢郢衣一番“身体力行”的警告后,这一段时日倒也不再私下作妖,不知是另的谋算还是有了忌惮,总归两方的假象和平就这样维持了下来,没惹起陈白起怀疑。
天气越来越热,哪怕是阴天,也觉得闷热汗流,那湿辘辘的潮热直逼得人头昏脑涨,若是这种时候再干点什么体力活,那简直就是一种酷刑加身。
丰袤的水草地蔓延无际,泥泞土地行走十分艰难,稍平整干躁的路走久了脚底都能沾上一层厚实脚沉的泥锅巴,更别说越往里走,水深及踝,腐泥又软又深,这一脚下去再拔出来就是一个脚印的坑。
相伯先生身子一向孱弱,或许与平时做的都是些办公室类的脑力活计,像这种天气走稀泥路根本走不了几步就得歇菜,于是南烛承受着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痛苦,他一人扛起了两人的重量,拖着泥巴腿气喘吁吁地朝前迈步,而那被抛在身后的一长串脚坑印能证明这一路上他究竟有多艰苦。
“先生,你、你说……为何陈女郎只顾着自家未婚夫,不管我们啊?”南烛佝偻着腰,满脸是汗,一脸的凄苦相。
要说南烛是习武之人体力还行,但背着个比他还高的成年男子走上几个时辰的路也是够呛,更何况他觉得背上的先生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冷硬无情地压在他身上,并且还一直散发着一种阴郁又低沉的气压,令他胆颤想哭。
相伯先生趴在他身上,听了他的话,朝前看了一眼上方的两人,盯注半晌便收回视线,凉凉地瞥向南烛:“自然是因为有你的存在。”
南烛:“……”对不起,我不该存在。
他又想起了昨日陈女郎探测完沼泽路线时回来与他们商议,说前面有一条难走的水草湿路,由于遍布幅度太广,为节省时间绕不了路,只得直淌着泥水路走上几个时辰才能过。
当初商量时,陈女郎似考虑过,也曾问过他们打算,先生犹豫了一下,为难羞愧地说道自己体虚乏力,可能会拖累队伍。
他当时头脑一热,想着陈女郎这一路上替他们扛了多少累活难事,不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再添麻烦,当然也是为了给先生鼓劲,他直接就大包大揽,声称倘若先生走累了,自己可以背着先生走。
当时陈女郎对他投来了赞扬认同的目光,他内心不由得一阵喜滋滋的,并且谢未婚夫也当即支持了他的决定,他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一件喜闻乐见的大好事。
只是,当他转过头去,看到先生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他的心咯噔一下。
事后证明,先生的脸色何止不好,还能更不好。
“快些。”
相伯先生面无表情道。
南烛哭丧着脸,却不得不听话继续卖力上赶,他低着头小声嘀咕道:“靠近了,您又看得不舒服,一会儿肯定又得……”
相伯先生一顿。
他深深地看了南烛一眼,直看得他头冒虚汗。
“你既知先生不舒服,难道不该做些什么?”他语气温柔如绵线缠绕,慢腔慢调道。
“比、比如?”南烛缩了下脖子。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他就不该自作主张先生的事情,不该好心办坏事,呜呜……
相伯先生状似认真沉吟:“比如受个伤之类……”
南烛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不会吧,玩这么大?
好在,先生很快又道:“或者身体不适,吃错东西之类……”
南烛一听,立刻明白了他的“中心思想”。
“哎哟……”
南烛酝酿了一下情绪,便深吸一口气,故意放大声量引起前方走前探路两人的注意。
“怎么了?”
陈白起听见声音转过头,她布裙木钗,面上依旧戴着一张面谱,唇红齿白。
南烛脸皱成一团,哎呦地叫着:“我、我肚子痛……”
陈白起拎着裙摆,一深一浅地往回走了过去,一边还问道:“很痛吗?”
“嗯嗯……”他连忙点头。
陈白起走近他,问过他痛的位置,南烛随便指了个肚脐眼儿周围的位置后,她似乎下意识想动手去按,却见南烛缩瑟了一下腹部在躲。
她顿了一下,收回手,转头看向前面剩下的那一段深浅难辨的泥泞水路,又看向一脸状似担忧沉默看着南烛的相伯先生。
她宽慰着先生道:“不用担心,南烛或许只是吃坏了肚子,不如……我先带着南烛过去,距离不远了,先生不如在原地等一会儿,我再过来接你。”
南烛一听“陈芮”要先送他,急忙摇头。
“不、不用,你不如先送先生过去吧,我、我原地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只是……”
南烛快速打断她,再次坚决道:“我、我能忍的,麻烦陈女郎帮我照顾一下先生,先生赶了这么久的路,体力本不就如我们武功之人,如今这天儿太毒,我不担心我自己,我只……只自责自己不争气,要陈女郎代劳。”
陈白起观察他脸上一直冒着热汗,但说话还算有中气,应当无大碍。
“那好,我让郢衣在这先陪着你,我会尽快回来。”陈白起道。
“好……我、我歇一会儿,便会赶上去的。”
看她如此郑重其事的向他保证着,如此真实的关心着他,南烛咬了下唇,低下眼,不敢与她再对视了,只怕眼底的心虚与愧疚会被她察觉出来。
陈白起的确没有多想,因为她想不出他们会这样胡闹的原由。
她看向相伯先生伸出手,深思熟虑后觉得两人的身高差的缘故,学南烛一样背着只怕会让他半截身子都掉进泥水里,所以她想将南烛背上的相伯先生接下来,再抱着走一段,却见相伯先生已识出她的意图,先一步跳了下来。
陈白起双手落空,见先生脚踩在泥里,顿时有种暴殄天物的感受。
他微笑着牵起她的一只手:“你牵着我引路便可。”
虽然她想抱着他走,他很高兴,但他更希望她换一种方式来拥抱他。
陈白起见他体力值低得可怜,怕他捱不住,便劝道:“可这腐泥路既潮湿又难走,走久了或许还会烂脚过敏,先生不必逞强……“
相伯先生持续微笑:“无碍的,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再说,不是也快到了吗?”
……那是对我而言快到了,若换成你,我就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了。
但见他坚持,陈白起轻叹一声:“那好,依你,走吧。”
南烛在旁看着两人的神情对话,难皮疙瘩掉一地,总有一种陈芮“小娇妻”在宠着相伯先生这个“老夫”的错觉。
陈白起想了一下,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在相伯先生不解茫然的神色中,她挟住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肩上,将他半边身子的力量都架在自己身上,运劲踏步前行。
她带着他走,远比两人一步一行,拔泥踩坑地走要快上许多。
虽然如此一来,陈白起所要耗费的力气更大。
若是她巫力恢复了,她也不必用如此原始的方式来渡过这一截水路。
很快两人就经过谢郢衣的身边。
距离隔得也不远,再加上谢郢衣一直关注着,自己也听到是怎么回事了,他扫了一眼终于挺直了腰杆的南烛,又看了一眼小白花一般善良坚强的相伯旬惑,冷笑一声。
他故作不解地问道:“我记得相伯先生擅岐黄之术,方才为何不替自家小童诊治一番?”
相伯先生一顿,侧过脸看他。
“不、不用了……”南烛在后方摆手。
相伯先生的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哪怕粗布麻衣在身,也有着白莲碧转流波般皎然自洁的风华:“眼下此处不便诊断,且南烛自小跟随我身边,药理方向亦略懂一二,他既觉腹痛或许是吃错了东西,想来也不必太紧张。”
“是吗?”谢郢衣一脸不信:“我倒觉得他一开始喊得痛得紧,但怎么这会儿又似一下好了不少呢。”
而相伯先生则是“你不信但你没有证据”的心态胡说八道:“谢弟或许不懂,这人的承受力各不同,南烛自小过于娇生惯养,耐力不足,这其中的确有我几分责任。”
谢郢衣瞪眼看他,谁是你谢弟?
还有这都什么跟什么,他这是打算来一招模糊焦点,再顾左右而言他吗?
陈白起直女,并没有听出这私底下的针尖对麦芒,她接口道:“这身体不舒服,哪管小病还是小痛,都会难受,先生也不必这样讲。”
相伯先生看她,苦笑一声:“我……只是不想别人会误会。”
“若不想别人会误会……”谢郢衣胸膛起伏几下,似极力在克制出口伤人:“便别做些伤德性的事情。”
这话的指责针对就太过严重了。
陈白起颦眉,当即道:“郢衣,不可这样与先生讲话。”
谢郢衣听到她的斥责,只觉胸口处堵了一块石头,他也自知论心性的操控与城府,他不是相伯荀惑这个老妖精的对手。
他常常故意在圣子面前败坏他的形象。
不行,他不能让他得逞。
他努力让自己用最平静的语气说道:“看来的确是我误会了。”
相伯先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果然人都是会成长的,但随即他又收回视线,宽容道:“你也是因太紧张阿芮,我自是不会怪你的。”
谢郢衣冷冷看向他。
尽情得意吧,反正笑得最后的人绝不会是他。
见两人又恢复了之前的和平相处,陈白起便与谢郢衣交待了几句,先将相伯先生带过去。
谢郢衣见也没有更好的理由阻挠,只能任他们先走。
陈白起带着相伯走过了泥泞湿地,前面是一片地势高出一截的干草地,相伯此时也不用假装了,当真是喘着气软着腿半身几近都依在她身上走。
他目光一瞬不眨地盯着她戴着面谱的侧脸,醉酒那一夜的事情很多他都记不清楚了,但她的五官在他不断地回想,一遍又一遍,终于能够清晰了起来。
微凉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摩挲着她细嫩的手背,觉得气氛正好,他无耻地暗忖着,不如趁这个机会,再深入培养一下感情?
正当他这样想着,却不想有人比他更急,一把将他反身就扑倒在了刺背干硬的草地上。
草榍扬飞,绿光炫晕流转,上方的人撑起一片阴影洒落,相伯先生愕然怔然抬头望去,只看到细碎的光从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丽柔美的轮廓。
噗通——
噗通……
第百二十四章 主公,湖中探(一)
“别动!”
低韵却冷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由于是贴着耳廓轻呼出,就像有一股带着暖意的风刮过耳膜最痒的部分,令人不禁轻颤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
一只手快速掩住了相伯微张欲言的嘴唇上,那力道略重,将他的气音全数压回了他的喉中。
“嘘……”
“陈芮”覆下脸来,距离一下拉得很近,那双眸子一下纤毫毕现,它状似桃瓣,尾端轻曳多情,然瞳仁偏深致冷静,她正盯注着他。
相伯先生怔忡失神,她手心有一股无法形容的香风,席卷他呼吸感官的全是她的存在。
噗通——
噗通……
心跳一度乱了顺序,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人……别出动静。”
低低的警示延迟了好久才从他耳中传入他脑海之中,将他从这场“绮梦”当中拉出来。
“楚军?”
她掌下的唇凉凉的,轻轻阖动着,陈白起没有听清他的话,但却通过他的眼神大抵猜出他在说什么。
“不……”她似在思索,但由线索太少又不能确定答案,最终只传音道:“这些人跟在我们后面有一段时日了,但却一直没有现身,我也也没有察觉到他们的杀意,但这一次他们却不再遮掩行踪隐匿在暗处,而时直接等在了我们前头……”
这才是她一直觉得诡异又无法理解的事。
相伯先生没再试图讲话,他知道她眼下身体还在恢复当中,不宜动武,若是弄出动静惹来对方注意,只怕会给她带来麻烦。
他们一直等在那儿自是不在意暴露了,可她却不能再这样拖时间了,郢衣与南烛他们都还在后方,她若想让他们三人安全,还是得想法先引开这些人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陈白起传音给相伯先生:“先生,你莫要动,待在原处等上一刻钟后再起身,时间长了不见我回去,南烛他们自会意识到情况不对劲,昼时会赶过来与你汇合。”
他听出她的意思了,一把拉下她遮嘴的手,目光深暗,做着口型无声问道:“你呢?”
“目前尚不知他们的目的,倘若是为了先生而来,那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们先引开,你们趁机脱身。”
“若他们的目标是你呢?”
陈白起摇了一下头:“是我与郢衣的可能性不大,因为我与他并非中原人,第一次踏入九州,牵扯上最危险的事也是北漠之行,除此并无其它恩怨仇人。”
相伯先生闻言后,一时沉默安静地看着她。
他猜出了谢郢衣大抵是异域的人,但却从未打心底里认为“陈芮”并非中原人。
因为在谢郢衣的身上他感受到了有很浓重的文化落差隔阂,甚至是语言礼仪差异,但在“陈芮”身上他却感受不到这些,她却像一个九州本土人士,从她身上你能品到不一样的思想与见识,她就像大海广纳万物,但却不会是仅仅是某一样的特别。
他对她的来历自然是好奇的,可他好像又隐约知道,若问到敏感的事,她不想说,他不仅什么也问不出来,或许还会将她推得更远。
“我帮不了你,这个你拿着。”
他从袖兜摸出一个竹筒样细长的东西递给她。
陈白起认得,这是韩国王室特制的火漆筒,外漆黑药,内里一般都装着密闭的毒气,有不伤人性命的迷药,也有杀人的。
她没有拒绝,只是以她目前的身份自然是不懂的,是以接过之后她假意用眼神问他——这是什么?
“遇到时危险,拔开它,记得闭气。”他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楚,只能简短地告诉她用法与禁忌。
陈白起倒也相信他,于是她颔首,将火漆筒收起来。
叮——
系统:检测到人物获得道具——火漆筒,是否收纳入系统包裹?
陈白起:是。
“保护好自己。”她这一次没有再传音,而是靠近他耳边小声,郑重叮嘱。
相伯先生呼吸一紧,正想也说些什么,却见她已伏跃而起,像灌林中灵活的小鹿,她故意弄出些动静,紧接着便飞奔出去。
唰唰唰——
“在哪边,快追!”
几道移动速度飞快的身影紧追不舍,很快他们就不再视野范围内了。
相伯先生躺在草地上,呼吸轻缓,他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一呼一吸,保持着冷静的思绪与沉静观察四周的头脑。
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弗生经”,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
远处带着湿热的风吹弯了一截蒲草,他方始抬头,便听到一道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先生可否替我卜上一卦?”
相伯先生背脊徒然一僵,只因这道声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人,它杂音很多,既不尖锐也不平缓,声音既不粗狂也不斯文,就像众声集汇成一道的假音,再加时机不对,着实怪异又令人惊悚。
半晌,他松下身来,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环顾四周一圈,并无发现此人的行踪。
“听你言辞倒是诚恳,然而这藏头露尾之行为,确令我不敢应对。”相伯平静道。
那人回道:“你若见了我,于你并无好处。”
这话倒是有些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的意味。
相伯荀惑拍了拍压折在身上的草榍泥土,像是真诚劝服道:“若你是为求卜一事,阁下何不去寻阴阳家的人,相较于我学术不精,他们才是行家。”
更重要的是,阴阳家的人是开门做“生意”的,只要出得起他们门中要的价格,他们一般来者不拒。
那人却像曾经考虑过似的道:“若是算自身前程祸福,阴阳术倒是相宜,但若是其它,却不如先生有先天之计,所以我心中所挂念之事,还是找先生倒是更为合适。”
相伯荀惑一震。
先天之计……
先上天一步要做的事,该是怎样一件颠覆野心之事?
“阁下……只怕高看小可了?”他掩下个中情绪,自谦道。
“鬼谷新一任的鬼谷子……相伯荀惑,你担得起我的高看。”
这时,一阵猛烈刮来的风将原本平静的空气搅乱,耳边是草木刮蹭的哗哗声响,一道身影自远处迅速拉近,就像加速的画面,这个人戴着斗笠,身量很高,也很瘦,整个人的存在感像缥缈的雾意,有种空濛的虚芜感。
相伯荀惑一下被他的气压逼近,发衣乱扬。
下一秒,一只苍白、近似老树枯朽的手伸近他的额头,轻轻一点。
叮咚……
似有水声从高处坠落入冰湖之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冰冷到骨子里的触感好像百来盘虬的树根脉络,迅速侵入了他整个身躯。
他不禁生理不适,抖动了一下。
耳边再度传来那道难辨清晰的声音。
“你活着更像一个奇迹,你身上有命运的味道,所以你能勘破……”
他一下拉近了相伯先生,两人之间的距离挨得很久,相伯先生被他抵住了所有的行动,哪怕危险意识尖锐地发出了警鸣声,他却发现他动不了了。
“我本是来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忽然道。
相伯虽然身体动不了,但还是能说话的。
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形容——危险。
从他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面对看不见却又存在的空气,它可以是一直无害的,但也随时可以让他窒息而亡,它的威胁是来自于四面八方,避无可避。
目前能做的事,最好是顺着他的话走。
“寻人?生或死?”
“生。”
“那你要找的人,想来已经有消息了。”
“何故?”
“能确定生死的,那自然是找着了。”
“嗯,确实找着了。”
两人聊着无趣又空洞的话题,就好像他们彼此的思绪其实都不在这对话上面。
那人一面应同,一面松开了手,只觉四周一下寂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就好像空间一下被时间定格了似的。
“先生可否替我卜算一下,我寻之人是否能达成我之毕生心愿?”他的语声终于不再轻飘飘不着地面了。
相伯先生在他手指离开之后,那冰冻僵硬的身躯才终于有了回暖的感觉。
他那失去血色的面容亦重新恢复了许多。
万金油语录顺口而出:“有志者事竞成。”
那人却摇了一下头,斗笠下的面容似隔了千重山,声音平和又低沉道:“这于我而言是一件大事,希望先生最好慎重对待。”
相伯先生历来也是一个不怕被威胁的人,他是面皮软,骨子里极傲之人。
他面浮温雅洞悉一笑:“既是大事,那卜算的结果好与坏,你都不会放弃,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人闻言停顿了一下,似在想着什么,最后,他抬起头,看着相伯才慢吞吞道——
“其实,我只是在找一个看得过去的借口,看杀不杀了你……”
随着这句很寻常口吻的话语落地,一股深渊般扼人咽喉的恐怖气息却开始弥漫开来,就好像之前他所有的话都只不过是一场客套无聊的开场白,而最后这一句才是他的真心所想。
相伯荀惑眼眸微敛,倒是没有这般轻易被吓到。
只是心理强大没有什么卵用,他一介弱质书生,一碰上这等以武相挟之事,不能硬碰硬,只能靠它法获胜。
他觉得或许自己的处境还不至于全无生机……
这人的确对他有杀意,然而却因顾忌或者其它的思虑阻挠而一直没有实施行动。
尤其是那一句……“看得过去的借口”,凭他这等世上难寻其一的身手,若想杀一个人,又何须找什么借口,除非他怕杀了他之后,无法向某些人交待,或者无法达成某种目的。
第百二十五章 主公,湖中探(二)
最终,那名不知来历的神秘人没有对相伯荀惑出手。
他拢着双手,瘦长如白鹤伸颈的身躯隐于水草摇拂当中,风扬身现,风止,人隐。
“罢了,还是留给他/她吧。”
似经过一番不怎么严谨的衡量,他才道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然而相伯先生身上的危机感却并未减弱,他面上似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道:“无功而返,你不遗憾?”
那人闻言,似讶地瞥了他一眼。
随之,喉中滚动了几下,闷闷地溢出了沙哑的笑意。
“确也遗憾……”
随着他的低话,不知打哪刮来一阵湿潮大风迷眼,水平面骤然泛起层层涟漪,相伯先生下意识转过脸,待风平水止,他心中若有所觉,再睁眼望去时,已不见其踪影。
相伯举目望去,空荡无声,他独自一人站在辽阔的草地上,天地一下仿佛被拉大了,他渺小如一粒米砂,极蓝悠然的白云下,草绿间白色河流汩汩而过,千里风光,连天草绿碧水。
那人……的确离开了。
他静默伫立了许久,直到南烛与谢郢衣一脸是汗地匆匆赶到。
如陈白起所料,他们两人在原处等待的时间超过了预期,心中便开始着急了,从哪个层面而言,他们都并不放心两人一道离开,于是在久等不见“陈芮”如期返回后,关系如冰的两人也不商量,直接像拔河竞争似的,争先恐后朝前赶路。
“阿芮呢?”谢郢衣一上岸乍见相伯荀惑一人,疲倦汗流的脸色一下变了:“怎么只有你在,她人呢?”
相伯先生眼下神色已恢复了平常,他看了谢郢衣紧张的神色一眼,念及“陈芮”他眼中似有歉意:“来了一拨可疑的人,她去引开他们了。”
“什么可疑的人?”谢郢衣怔愣了一瞬,却因他的解释太过空泛,心似烧着了一把火:“你就让她一人去了?”
若是全盛时期的白马子芮谢郢衣还不会这般担心,可如今的她巫力耗空,正值虚弱期间,她的一举一动皆会牵动他那颗紧张的心。
“具体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离开此处,我会沿路留下印记,她若看到自会追上来。”
相伯先生何其敏锐,他大抵猜出对方的目标在于自己,而引开“陈芮”只为腾出独处空间,是以只要“陈芮”足够机警,应当不会有危险。
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奇怪,来者不善是自然的,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杀他与放他之间,权衡于意念之间。
本依他那鬼神莫测的手段杀他一个没有防备与武功的人,简直轻而易举,即便有“陈芮”在身边,但两者之间的差距他也能够感觉得到,丝毫不会阻碍到他。
可他偏生做出一些令他费解的事,比如故意让那些人引起动静,借机引开“陈芮”,这完全没有必要,若他想动手,依“陈芮”眼下的状态也根本阻挡不了他。
若他只想会会自己,谈些隐密之事,他也完全可以让“陈芮”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些直接的方式他都没有选择,而是更加迂回用心,他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与“陈芮”是否认识,他并不想与她在此碰面,才故意引离错开?
虽说这个猜测没有太多佐证确定,但他的直觉却偏向于此。
“是不是与你有关?”谢郢衣冷声质问道。
南烛见不得人这样与自家先生说话,当即跳出来,挡在自家先生前面,满脸骄横瞪着谢郢衣道:“现在讨论这个有什么用?你再吵大声点,最好将人引回来,让陈女郎的努力都白费算了。”
他虽然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当着他的面凶他家先生,他当他南烛是摆设吗!
谢郢衣倏地一下拢紧双眉,他抿了下唇,盯着这对主仆眸似寒刃,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你们最好祈祷她会安然无恙地归来……”
相伯因那神秘人之故,心情也不活跃,但也能理解谢郢衣此刻的心情,因此对于他的怨怼敌意并未放心上,他挡开面前的南烛,平心气和与他道:“我自不愿她有分毫的损伤,只是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她的拖累,还是先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听她的话等她找来。”
谢郢衣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相伯先生再道:“她离开前曾说过,保护好自己,我相信这句话不仅是对我说,也是要告诉你的。”
谢郢衣眼波一动。
“贸然冲动,反而容易坏事,她是一个智勇之人,行事若无把握,便不会独自前去,你于她相交甚于我,相信你应懂她、信她。”
谢郢衣听着相伯先生的话,面似幽水死寂。
“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自是知道,反而是你,别以为有多了解她,她的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幽暗深漆的眸子摇曳过一道光,他转过身,便朝前走去。
相伯先生听出他话中有话,他在暗示他所见到的“陈芮”可能只是她示人的其中一面,只有与她最亲近之人才会知道她的全部。
老实说,比起谢郢衣对他不加掩饰的危机感与敌意,他对谢郢衣掩藏的恶意亦不少,要知道名为嫉妒的涌滚恶流是人性中最难平息的,自从知道他是“陈芮”未婚夫那一刻起,哪怕是他,也无法控制它的成长与反扑。
南烛见先生一直没讲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那个姓谢的又满腹戾气独自一人要走,想到他再怎么样也是陈女郎的未婚夫,如果人丢了,等她回来问起岂不无法交待?
“嗳?你往哪走,这个地方这么大,别乱走一通最后迷路了!”南烛跺脚,叫他:“你不想陈女郎回来找不着你,又受累再跑一趟出去找人吧?”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戳中了他的要点,谢郢衣脚步停了下来,见他没再私自行动,南烛瘪了瘪嘴,想着毕竟人家未婚妻前后帮了他们主仆大忙,眼下对她家落单的未婚夫宽容些也是应该的。
于是便没计较太多,见他要走,便带上自家“柔弱”的先生赶上去一块儿,正巧见他从袖兜内取出一样东西出来。
他手中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圆扁盒子,盒子的盖子揭开,里面悠悠晃晃地飞出一只小虫子,瞧着比蚊大一些,又比蝇虫小一些,若不仔细盯着看很容易就会忽略。
“这是什么?!”
南烛瞪大眼好奇地打量,却见它越飞越高,然后像探头一样,锁定了一个方向,便飞远不见了。
谢郢衣等了许久,才冷声道:“它会去到她身边给她引路。”
听到这话,南烛的好奇心更是被高高吊起,他想问这是什么虫子,为什么会引路,它怎么知道他们会去哪里,可转头一看到谢郢衣的那张臭脸,他就知道就算他问了,他肯定也不会理他。
于是他忍耐下来,咽下到嘴边的话干脆也不问了,他操起手,哼了一声,也不稀得搭理他。
——
三人一言不发地赶路,因为顾忌陈白起会找来,他们没有离开与陈白起分开的地界太远,只找了一处相当隐蔽可遮挡躲藏的地方。
湿地总是草茂丰长,不远处一个天然浅泽湖泊,湖岸树影倒挂,影影绰绰。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每个人身上都溅了不少泥,衣污狼藉。
入夜之后,为保险起见,他们并没有冒险烧火照明,这种天气夜里根本不冷,夜里燃火大多数是为了趋赶野外的虫兽之类的东西,只是此处地界开阔,若有野兽出没倒也能及时察觉,只是夜里想睡个安稳觉却是不能了。
人身上有汗还有污渍,那盘桓在湖边的蠛蚊就像闻到腥味一样蹿过来,一晚上都嗡嗡嗡地在耳边响个不停,相伯先生一向看重自身洁净,忍了许久,终于还是耐不住道:“南烛,替我守着。”
他交待完,便走到一处有水草遮挡的湖边位置,慢慢脱衣下水。
一入水,他便阖目轻嗌一声叹息。
只觉一天的燥热与晦物都经这明净的水冲刷掉了,那冰凉触发肌肤的感受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他缓缓睁开了眼,天色昏暗,不知打哪飘来一串萤火虫围着他转动,幽黑的水被照亮得熠熠,水光流溢在他白壁无暇的面容之上。
“卦象上明明平安无虞,可为何你仍迟迟未归……”
——
说话另一头,拉回了白日,陈白起独自一个孤勇地引着那群可疑之人离开后,那些人倒是勤恳地追着她绕了几圈,可渐渐地距离拉远,等陈白起再回去那群人却没了踪影。
起先,陈白起担心或许是对方故意引诱,她按捺在原地不动,等了近半个时辰,但对方一直都没有动静,好似真的放弃了她似的。
她心觉古怪,于是立即原路往返赶。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不得劲,便一直在思考,总觉得她这一路好像不是在引人,而是被人“引走”了似的。
回到原处,她果然没有找到他们,而相伯先生他们也不见了,她在四周检查了一遍,没发现打斗跟受伤的痕迹,心中松了一口气便猜测或许他们三人是按她所说的那样先行离开了。
第百二十六章 主公,说了你可能不信
正当她打算起身去找人时,忽然在空气中感应到了一丝微弱的牵连。
就像脆弱的神经忽然被拨动了一下,一股电流蹿过流走十分玄妙的感受。
她抬起了头,眉眼微动,视线便准确地落在一处,只见绿深交叠的叶片随风轻晃,其中有一片叶尖上点缀着一个并不出奇的黑点。
当“黑点”不动时,就像是一块溅上去的黑泥点,半分不起眼,但倘若离得近看了,才清楚它是有棱角起伏,是个活着的物体。
“……篦虫?”
一个陌生的词,但陈白起却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
这种感觉很奇妙,她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虫子,但她的身体却好像还有另一个人的记忆似的,能完美复刻一些不曾见识过的东西留下印记。
篦虫。
一种从胞衣脱壳便是成双成对的虫子,它们的成长期较一般虫类要漫长太多了,而成熟期的雌雄篦虫在进入交配期时,双虫的身体便会散发一种奇异的气味来吸引彼此,因此双虫无论隔多远,只要将其中一只放出,另一只都追随气味而来。
因此篦虫有这种特性,所以巫族的人特意将培育成熟的篦虫用于追踪与引路。
当然,这种篦虫得之不易,也只有巫族的人手上才有,也只有巫族的人才懂如何使用。
陈白起走上前,用了一点点巫力催动,被巫族驯服的篦虫不再像壁画一样贴叶而伏,而是动作悠晃地飞到她手上。
仔细看,小小一颗落在掌心,像一颗圆滚滚的黑芝麻,它背部覆了一层硬甲壳,却不是纯黑的,在明亮的光线下有些显锈红。
总之“篦虫”看起来完全不显然,就像野地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瓢虫。
她知道这是谢郢衣专程留下给她引路的雄篦虫,雌篦虫在他那儿。
看到留下的篦虫,陈白起更加确定他们三人如今安然无虞,因此她没有第一时间赶过去,而是先绕道去办了另外一件事情。
耽误了些时辰,当陈白起让雄篦虫带路与他们汇合时,开已经大黑了,四野茫茫,土厚草莽,虫鸣低吟。
她从开阔草地走到了稀林,草势起坡度缓下,腿上的缠绕的湿热倒没有白那么执着了,夜间清风徐徐吹来,白日的闷头湿热也被吹散开来,只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走了没多久,旁边的杂野斜坡浮延起一层疏光,她打眼看去,便看到一群蓬雾聚集萤火虫在草间飘过,昏暗的夏夜好像瞬间被洗礼了一般,密叶光笼影,寻常的夜也像有了另一种梦幻的滤镜。
陈白起看到此景,再经夜风吹发轻扬,心情平静而舒缓,她看到前路一片昏暗无光,却经它们恣意欢快游走而变得敞亮,正巧篦虫所引的路相同,她便跟着它们走了一段路。
不知不觉,她被引到了一片星斗浇灌而下的湖泊前。
她脚步乍停,抬眼间,只觉清新的气息与豁然开朗迎面而来,夜虫鸣起,层层鳞浪随风而起,伴着跳跃的星光月色,她目光尚未从明净波光的浅湖上移开,耳中却收到一阵异样的声响。
哗啦——
似有水声被拨动的声响,陈白起耳根子一动,她想着莫不是有什么动物落水了,于是拨开一截垂枝,走上前,却不想下一幕却看到了一幕美男出浴的画面。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但这一刻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衣湿贴肤肌,墨发饱足了水份如光亮的丝绸垂落,底部一截如墨花散开,黑与白,如淤泥中盛开的一朵白莲……
哗啦——
她怔忡了一下。
等回过神来,十分自觉心虚立即转开了眼。
然后,想了想,颇感无语又无奈地抚眼仰头。
非礼勿视。
这是第二次了,她怎么好巧不巧又撞上这么尴尬的事,好在这一次相伯先生并不知她的存在,只要她悄然无息地默默撤退……
她放下手,脚尖微缩正打算往后挪。
但刚要动作,突然,陈白起脑中一道闪电劈过,她蓦然清醒过来。
她停下,开始寻思,她这不是正打算想找机会看看先生身上有没有纹图符吗,眼下……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但她又有些迟疑。
机会是机会,只是这种偷窥人男士洗澡的的行为……未免太猥琐了吧!
她板起脸,内心斥责完自己,目光就忠诚地开始在湖边毫无察觉的人身上窥看。
一切都是为了任务!
背……哦哦,白得发亮,不对,专注些。
嗯,转过去了……咦,没有?
前面呢……也没有?
手臂上呢?
还是没有……
奇怪了,怎么都没有?
陈白起为难地颦起眉,视线不自觉地往下……
上半身既然哪都没有,不会是在……
陈白起脸色顿时变得深沉起来。
这也太为难她了吧,她不是那种为了任务可以轻易掉节操的人啊。
这次犹豫了时间稍微长了些。
这时,她余光见水面闪过一道碎光摇曳,她动态视力经系统改造已算登峰造级,即使如今巫力不继战力因此折损大半,但却不影响她的其它加成。
当她看到不远处平静的湖面像有什么东西朝这边游过来,水纹层层涟漪泛开。
她察觉到不对劲,再定睛一看,借着星月之光与萤火偶尔的浮跃,却见水下一条红色水蛇正朝着相伯先生的方向游去。
叮——系统:检测到红线蝮蛇,剧毒。
陈白起一下严肃起来,现在可不容她多想了,眼见毒蛇已经要接近相伯先生了,她眼睛一瞟,在垂落的枝叶折了一片叶子,运足劲头,对准蜿蜒游动的蝮蛇划去。
咻——
叶片如利刃划过空气,水流被截断发出“咚”的一声。
她不确定这一击是否解决掉了那条蝮蛇,向前几步,簌簌草叶被踩动,丛中原本隐匿的萤火虫一下被惊起,只见点点萤光漫星而起,它们在草丛中飞舞,万物灵生,湖面一片被映出朦胧绿幽幽的光,唯美又梦幻。
煌煌萤光之中,湖中的人似讶异不解,但也听到了动静,蓦然回首望来时,那双饱蘸光线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的怔松。
陈白起也一脸冷静地回视他,她的表情力图镇定却仍掩那么几分被当场抓包的不自然。
这时,林中背靠树后的南烛听到一些动静的南烛。
“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由于湖边传来的声响不大,又没有听到先生的惊呼声,所以南烛只谨慎了一下,没有立即冲过来,而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相伯先生回过神,多看了几眼岸边僵直站立的“陈芮”,撇下眼,清了下嗓子。
“没、没事,不必过来。”他讲话时,脸色有些控制不住的发烫微红,但语气却很笃定的。
不是,他为什么要撒谎?!
陈白起一头黑线,她感觉他肯定是误会了!
她绝不是在耍流氓,更不是故意要偷看他……咳,一开始的话。
这时,她眼尖又看到那条红线蝮蛇果然没有死,甚至身残志坚,一击不中,再次从水下一蹿而上,打算缠滑到相伯先生的手臂上。
相伯先生似感应到什么,他下意识转头,便见一张大张蛇嘴朝他扑来,他脸色遽白,还没有反应过来,陈白起已先一步下水。
“别动!”
她动作极快,只因早有成算,伸手一把将它揪住,指尖运劲直接气断七寸,再“唰”地一下将死得不能再死的红线蝮蛇扔开。
“先生没事吧?”
她转过身。
不想,相伯先生方才似受了惊吓,胸中憋足的一口气刚松下,脚下一个打滑跌倒,便朝着她的方向扑过来。
陈白起身体本能侧身一避,他便直直朝水中倒去,但下一秒陈白起手臂一伸又将他给捞了回来,并且视线极快在他身下转了一圈。
不动声色。
嗯?没有?
她两眼瞪圆,像是付出了莫大的牺牲最终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一样。
这、这哪哪都看过了,怎么还是没有?!
陈白起不相信!
知道赌徒心理吗?
输得越多越不甘心,想翻本将本金赢回。
她扶好“惊魂未定”的相伯先生之后,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关切道:“先生,夏湖毒虫甚多,你若洗好,还是早些上岸吧。”
或许相伯先生也觉得眼下的情形十分尴尬,因此他被陈白起捞着站稳之后,便一直一声不吭,看起来也并不像打算羞愤不堪暴打她一顿的样子。
方才那毒蛇他应当也看见了吧,她毕竟救了他一次,应该可以……将功补过?
陈白起有些心虚,她推着他上去,他只穿了一条湿透的裤子,一步一步上岸,她却留在湖中没有动,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背影。
相伯先生顿住,双臂环胸,缓缓转过脸看她:“……”
陈白起闭上眼,无辜道:“我一直闭着眼,什么都看不到。”
相伯先生也不知是不是信了她的话,总之也没有说话,转身继续走。
事实上,他一转身,陈白起又睁开眼睛了。
她的目的真的真的很单纯。
到底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没有纹在身上?
结果……她还是没有在他身上看到任何与图符相关的东西。
相伯先生背对着她,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了,他的动作很是优雅好看,穿件衣服都能给他弄成一件细品琢磨的美事,只可惜满心只有图符的陈白起无心颀赏这些。
由于野外没有擦身的布,所以他直接将挂在树枝上的衣服往身上套。
正当陈白起满心失望悻悻收回目光时,突然发现他底下的那层亵衣在被打湿后,竟显露出一块颜色。
陈白起当即一个激伶,睁大了眼睛。
那是什么?
叮——
系统:恭喜成功获得到图符1/4,已复刻于系统任务中,可于任务详细中查看。
原来,图符一直藏在他最里层的那一件衣服上啊,而且必须是遇水才会显现。
若没有这一次的巧合与误打误撞,只怕她不知道还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得到这一张图符。
陈白起感觉先前失落的心情一下豁然晴朗。
真是让她好找啊,还闹出了这么一场……
她嘴角微扬,余光在不经意扫过一处看了什么,霎时表情一滞。
却见前方出现了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一个神色震惊,用一种复杂愤怒的眼神瞪着她,仿佛没想过她会是这种人,而另一个则泛着森森凉意,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完了,她感觉她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
第百二十七章 主公,但我还是要说
小树林里,自从一起从湖边回来之后,四人便成了泾渭分明的三角对立位置,互不交涉靠近。
一边是“同仇敌忾”队相伯先生与南烛主仆。
相伯先生:“?”
一头乌(绿)云队谢郢衣。
谢郢衣:“呵。”
一脸麻木自暴自弃队陈白起。
陈白起揪干身上湿辘辘的衣服:“莫挨老子。”
这针叶林子里后半夜很安静,原本存在的风声、蝉声都彷佛销声匿迹,他们没有烧火所以没有火光,月色洒下也被枝叶剪影稀碎,只落下斑驳的痕迹,撑颚望着空气一处,陈白起打了个哈吹,有了朦胧的睡意,眼皮逐渐往下垂。
这时,她听到南北方向南烛跟相伯先生嘀嘀咕咕问道:“先生,她……她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那声音,何止一个咬牙切齿。
陈白起的睡意一下就散了,她调整了一下方位,竖起耳朵。
……这是在背后说坏话的节奏啊。
“你误会了。”
相伯先生温声细语道。
陈白起听见后心中的小人直点头。
对对对!
都是误会。
“可我全都看到了!”南烛义愤填膺,禁不住提高声量。
相伯先生连忙伸手压了他肩膀一下,示意他语量小声些。
他转过脸见“陈芮”闭着眼耷拉着脑袋,好似睡着了,才低声道:“那只是意外。”
对对对对!
陈白起赞同。
只是意外。
南烛却不信,他气红一张嫩脸,又道:“只是意外她怎么一直都在……看?”
到底是年纪小,没有经历过事,讲到最后,他都难以启齿了。
陈白起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维持微笑的心态。
相伯先生也回忆起陈芮当时那“专注”巡视的目光,只觉经湖水洗刷清凉的肌肤又开始有些发烫,他喉头微痒,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力替她辩解道:“她估计是怕我再遇上危险……”
陈白起唰地一下亮了眼,要不是眼下情况不允许,她都想给相伯先生鼓掌叫好了。
对对对对对对!
她那是关心!
可南烛没有那么简单被说服,他两眼瞪得像青蛙,再次发出有力的重锤:“可你都上岸了,她还一直盯着你穿衣服,这简直那啥了!”
“那啥了”可以翻译出——丧心病狂,道德败坏,**熏心等一系列虎狼之词。
陈白起再次倒吸一口气。
而相伯先生一哑,这一次,缄默的时间稍长。
很明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她的这些行为。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替她讲话。
“别总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别人。”
他板起脸像最老派的学究一样,义正言辞地训着不服嘴拗的顽童——南烛。
对对对对对对对对!
陈白起捂住噗通乱跳略显心虚的心跳声,满脸感动。
以往她对先生的认识在这一刻全都被推翻了,从此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正义的小天使。
再说南烛这一边简直目瞪口呆了,没想到他苦口婆心讲了一堆实锤证据,自家先生却有一个恋爱脑,偏信偏听不说,还觉得是他居心不良满口污蔑。
先生啊,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不是原来的先生了!
南烛他彻底自闭了。
不,南烛觉得自己还得再挣扎一下,他痛心疾首道:“先生,你太不了解你那张脸对别人的诱惑了!她绝对是对你有企图!”
嗬!
前面的就算了,这句话她真的忍不了了。
陈白起睁开眼,“腾”地一下准备站起来,却没有想到另一个人比她还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一惊,梗着脖子看向在沉默中爆发的谢郢衣。
他此刻的表情像打倒的墨研一样黑沉,他对着前面两名讲“悄悄”话却根本没掩住声量的主仆,心中自是敞亮,他们该还真以为别人不知道这一黑一白的伎俩。
他皮笑肉不笑道:“别自视甚高了,她不会对中原人有任何企图的。”
然后,他又转过头,看着陈白起,淡淡道:“你说是不是,阿芮?”
陈白起现在已站起一半,一时不知是该蹲下去还是站起来。
她咽了一口口水,总觉得如果她一个答不好,此时的谢郢衣就会有弑主的冲动,于是她难得乖巧地点头。
但谢郢衣却没有这样轻松地放过她。
“那你说说,你方才在湖边,是想做什么?”他的声音有种清冽的干净,此时故意放低又轻又柔,但陈白起却从中听到刮骨的磨刀霍霍的危险。
被抓包却坦然相对的主仆两人也一同看向了她。
那样子,好像也是在等待着她的答案。
陈白起站起身,将脸上有些滑移的面谱推了推正,努力让自己摆出最诚恳能信服人的模样道:“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会信,我一开始呢是被一群萤火虫引到了湖边,湖光夜景一时拖住了我的脚力,正当我打算在湖边吹吹凉风时,却意外撞见了……相伯先生,当时,天色已晚,我自不大看清楚的。”
一口气讲了一大堆,她扫了一眼他们的表情,见没有打断,又继续道:“我正打算走,可偏偏我看到有一条毒蛇朝先生游去,比起我自身的尴尬无措,我当时更为担心先生的安危,想着不能见死不救,于是我也顾不上许多,便下水救人,再之后……你们便都来了。”
大体上事情的经过如她所言,至于私下的想法与过程中的细节方向,那现场也只有相伯先生与陈白起知道,她当然是能糊弄就一语带过。
“你为救我,我自知一切只是意外,不曾怪你。”相伯先生神色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却第一时间表露了立场。
听见相伯先生的话,谢郢衣冷哼了一声。
“你不是跟着篦虫的吗?为什么会被萤火虫勾走?”谢郢衣喉中挤出的声音带着低沉。
呃?陈白起停顿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个问题。
这时,相伯先生忍不住替她解围:“可能是因为萤虫不惧黑暗那明亮的光,令她流连忘返,你有事与她好生说,不必动怒。”
陈白起:“……”
话是这个意思,可她总觉得不能这样应和。
而听到相伯荀惑这番绿茶话,谢郢衣自是更气了,他嗤笑道:“不过是一群华而不实的东西,难道不知道只有篦虫才能引你回到正确的道路?”
这听着话中有话的意思啊。
相伯先生此时也凉下脸,眸泛潋滟,不急不徐地接道:“萤虫也可引路,甚至它的光亮更能让她自己判断哪一条路才是更适合她的。”
谢郢衣收回虎视眈眈盯着陈白起的视线,转向相伯荀惑,那冷下来的目光足以冻人:“不过是路途中偶遇的一段风景,再美又如何,最终她还是会走回篦虫的那条路。”
相伯和煦一笑,不以为然回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她觉得那片风景太美而不舍呢。”
陈白起站在他们中间,听着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地争辩着,火药味十足。
不是,你们在说些什么?
是在讲萤虫与篦虫吗?拿两种昆虫来一较高下也能让你们这么激动?
最终两人争执不下,齐齐转头问向一脸懵逼的陈白起。
“你说,你觉得萤虫好还是篦虫好?”
陈白起一下成了两人共同盯注的目标,压力成倍增加。
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终她十分耿直回道:“我不喜欢虫子。”
谢郢衣:“……”
相伯先生:“……”
真是对牛谈琴。
估计是被她的回答给梗到了,两人再没有了争锋相对的气氛,也没有再理她,各自重回“阵营”待着,小树林又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陈白起坐了回去,她揉了揉额心。
难搞啊。
——
接下来的路程几人都各怀心思,几乎路上没有什么交流,因此行程加速,比预期的更早到达秦境的函谷关。
陈白起在相伯先生那里得到了四分之一的图符,本打算离开,但又想着沼泽地的那队人,心中不放心,还是决定多待几日护送相伯先生他们到秦国。
到了函谷关附近,相伯先生顺利地联系上自己人,这事他没说,但陈白起却自有办法知道。
他一直试图说服陈白起在秦国待上一段时日,可陈白起一直没有给他准信,一来谢郢衣十分抵触与他同行,二来她还不打算去见在秦国的“故人”,她要办的事太多,不宜耽搁。
一条龙脊起伏的山脉在不远处,风起尘沙如浪,炎热的日光将黄土地晒得干裂,空气扭曲模糊。
他们走在官道上,同路过关的人基本上久久看不见一人。
“要不,我们先找处阴凉的地方歇息一下,错过午时再上路。”陈白起擦了一把汗向身后的三人建议。
本想着函谷关不远了,赶赶路到城内再好生休息,却不想这一路走来,连一处可遮阳的阴凉地儿都找不着,活活顶着烈阳走了这么久的路,一个个被晒得皮肤泛红,汗流夹背。
南烛也热得实在受不了了,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垂着双肩道:“去哪里歇?这四周连棵树都没有。”
陈白起嘘眯起眼,阳光太足,令她视线有些发黑,她环顾四周,平原占地开阔的视野,她没先找到可暂歇的地方,却先看到天上不知打哪儿飞来一缕缕的白色草絮,它们无根无依,随风而扬。
她眉心一动,仰着头,她看到那是……蒲公英?
第百二十八章 主公,两头焦
铃铃……
铃铃……
向远处看去,空寂无人的道路上,石辗铺面的官路被晒得发亮,近正午的日头烈焰扑面,仿佛待久了连头发丝都会被一块儿烤焦。
道路两旁一丝风也没有,稠乎乎的空气也好像被岩浆凝住了,要说唯一鲜活的动态,便是逐渐飘扬过来的清脆铜铃声在有节奏地摇动着。
叮铃铃……
两头灵鹿拉着一辆骈车带起一片飘涤扬彩,车头檐角挂着的四个铜铃被溶塑成一个个精致铃兰,车后跟着一队罗列整齐的白衣人,他们的衣饰十分有特色,一眼就能辨别与其它人的不同,即使炎热的夏日,他们依旧长衣垂地,披头遮脸。
飘零的蒲公英散落满天,伴随着悦耳脆铃声,他们缓缓而至,就像是从另一个国度远来的神秘组织。
相伯先生与南烛也看到了,哪怕他们也曾游历经事,一时也看不透这支队伍的来历。
以鹿为骑?
实属罕见。
在入秦关的经道上出现这样一支队伍,相伯先生自是下意识深思探究对方的身份,最近南方那边闹起了前周军起义,许多小国权贵被集成一支小型势力,北域蠢蠢欲动暗下小动作不断,另外还有异域那边……
要说陈白起或许认不得鹿跟人,但她却认得他们衣服上的独特徽记。
她暗吸一口气,眸有种被火粹过的亮度,她看向谢郢衣等着他给出解释。
——为什么巫族的人,会在这里出现?
然而,谢郢衣却没有自作主张的心虚与慌张,面对她质问的目光,他表现得十分淡定。
鹿车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铜兰铃晃动一下也哑声而止,巫族一行安静缀于尾,谢郢衣身着常青麻衣,日头的光眩晕于他发顶,他信步走至两头灵鹿之前,长衣如蝶,双手印额,伏礼而下。
“恭迎圣子归墟。”
谢郢衣一人伏礼而站,而其它的巫族使者都扬袍膝落跪地,一时之间陈白起成了地位超然的存在,她的身份开始扑朔迷离。
相伯先生亲耳听到,这一众人整口烁金。
“恭迎圣子归墟——”
陈白起站在路中间,较一众男子她身材略显娇小玲珑,然她背脊挺拔如乔木,百年屹立,风从中不摇雨落下不侵,自是令人有种油然而生的折服感。
她不偏不移,受着巫族的跪拜礼,除一开始的意外,尔后她很快便调整了情绪。
巫族,她志在必得,既是如此,那她就该接受她拥有的身份。
只是巫族她想过迟早要回,却没想到谢郢衣闷声不吭便叫来了巫族,让她形成了被动。
或许知道陈白起对他擅自叫来巫族迎接她心生不满,但谢郢衣却是如堕魔障一般无法思考再多,他不喜她身边出现这么多男子,更不喜她对他们无形之中生出的特别举止,这些都让他无法忍耐,所以……哪怕她觉得不高兴,他也这样做了。
他要带她回去,回到巫族后她就会知道,只有他才是她可以依仗相信的。
“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谢郢衣低着头,姿态低眉顺眼,但语气中却带着一种已有决定的强硬的态度。
谢郢衣从来便不是唯唯诺诺的一个人,他生来天之骄子,自有他强横孤傲的一面,只是他从不在陈白起面前表现出这一面,这还是第一次他不顾她意愿行事作主。
陈白起看清楚了眼下的局势,自然也看懂了他的意思。
她眸光微敛,如梅霜凛艳,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撇开一切的不合适宜,她本也觉得是该与相伯先生他们分别的时候了。
她转过身,一下身份的转变与周围气氛的烘托下,她好似一下变得陌生而遥远。
自这些人出现之后,相伯荀惑便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便是“陈芮”要离开了,他留不住她。
所以,他后面的目光都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在她转身看向他时,他们四目相对。
陈白起似笑了一下,她的音容笑貌在夏炎日光下有些虚化的感觉,他越想努力看清却越感徒劳。
“先生,保重。”
相伯先生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太阳穴像被重击砸了一下,眼神中一霎那流露出太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异样,只维持平常的样子,像送将要远行的好友,他只关切地问道:“你还会再回来吗?”
回来?
这个用词让陈白起觉得有些不明所以。
“先生。”陈白起凝视着他,忽然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若再见,或许你会后悔曾这样问过我。”
她身法妙玄,几步一蹬便进了虚坐以待的鹿车,西海鲛纱帘卷垂而下,鹿角相触,轻摇的铜铃再次响起,巫族的其它人一并起身。
“相伯先生,我倒是期待与你的再次见面。”谢郢衣站在鹿车旁,第一次朝他露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
同时,那双因巫力淫浸如星芒布列的眸子有了未来的星罗棋布与血雨腥杀。
一阵奇异风味的铃声飘过,如来时,他们如同神迹一般远去,飘散的蒲公英也不见了。
“她、她是什么人啊?”
南烛咽了口唾沫,一脸惊异咋道。
“来去如风,总觉得那些人不简单……她也走得太突然了吧,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相伯先生对一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根本没在意南烛的话,他还在想着她最后的那一句。
“如此艰难才能重逢,我如何会觉后悔,哪怕沧海已变桑田。”
——
秦国
秦王赢稷得知相国安然无恙归来了,立即亲自前去迎他,这趟稽婴正出使赵国不在,倒是虚一芦正与秦王议事,得知此事后,便与他一道前往正德门。
觐见君主,相伯先生为示尊礼先行回府换了一身衣服才前往秦宫,一番过场的寒暄过后,他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都讲述了一遍。
赢稷一身黑金冕服,神色冷峻威严,他掌握坐下虎头:“死地不复存在了……也许也算是一件好事。”
相伯先生道:“本以为这一次楚灵王只是图穷匕见,却不想他却是最终受益者,而晚到一步,图符只来得及绘下四分之一。”
赢稷却不在意这个:“相国拼不成,别人自然也不行,倒比原来预想的要好得多。”
相伯先生却道:“其实当初先辈鬼谷子对于图符的安排并非死地一枚暗棋,我在死地中得知还有另一法可拼集齐图符召出冥军。”
赢稷倏地一下看向他,目光中的暗芒如有实质。
“说来听听?”
“图符被分裂成了四片,而每找到一块图符碎片,皆可从图符碎片藏有的印记中找出下一块图符所在,我大抵已经知道下一块图符所在了。”相伯先生慢条斯理道。
“真不愧是相国!”
赢稷大为赞叹。
“哦,对了,相国对于救你的那位有何想法,她出现的时机着实太过巧合与牵强,相国认为是否她是另有所图,毕竟相国曾说她曾拒绝过你一次,且与那楚灵王关系匪浅。”
提到那个女子,相伯先生倒没有之前谈正事那般游刃有余,他沉默了一下没有即刻说话。
赢稷似从他的神色中窥到些不同寻常,倒没有执意追问下去,他相信相伯荀惑是一个难得的清醒聪明人。
“另一件事……相国办得如何了?”
……
与秦王谈完话,相伯先生刚迈出正门便遇上在游廊等着他的虚一芦。
“都尉?”
他对着相伯先生拱手,笑道:“相国安然归来,且又立下一功,当真是可喜可贺。”
“都尉鳌战北戎,又收复一失地,这才是可喜可贺。”相伯先生熟捻着与他一来一往打着官腔。
“听闻相国是被人救出死地的,不知是何等奇人能在楚王手中虎口拔牙?”虚一卢像个心直口快的人一样也不再兜圈子了。
但相伯先生却觉得他与一般的武夫是不同的,至少他的消息渠道就比别人更四通八达,他这边才刚回来与秦王汇报完这次死地之行,他那头就知道了些不为外人道的细节情况。
“江湖中人,多有奇能异士,只可惜她心向往自由,不受约束,所以也无法劝服他效忠吾主。”相伯先生一脸可惜地打着太级。
虚一卢更是直接打听道:“那先生可知她来自何处?”
“她既不愿牵扯上来,自是不会据实以告。”他也有些遗憾道。
“是吗?”虚一卢语气一沉,也不知信没信。
他见相伯荀惑一直不肯在这件事情上与他透露丝毫,与平日的半藏半露不同,想来他心中另有计较。
既然打探不到什么,他也不再浪费时间,只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道:“相国,听闻你与陈族长私交不错,你刚回来想必还不知道,他这几日正打算娶夫人吧?”
“什么?”相伯先生表情意外。
这件事情虚一卢并不想表露太多,他语焉不详道:“此事……你不妨亲自去问问便知道了。”
说完,他便告辞了。
而被留在原地的相伯先生脸色凝重,沉吟片刻,他一回到府上连朝服都没有换,没有让人跟,直接朝一处偏僻却打理精致的院落奔去。
第百二十九章 主公,心如焚
院中蜀葵如火如荼,粉浅红深,幽香独立俏,一道白衣身影在栏道石径旁舀洒,她面蒙一块白纱,一头束于头顶的墨发如瀑垂于腰间,皓腕细腰,身材高挑,朦胧薄纱后半张妖娆如椿的容颜足以令院中的百花折煞羞愧。
听到有脚步声接近,她动了下眉,抬眸间,睫羽剪枝,恍影花色撩人,。
只见院中一人疾步而至,面沉如水。
难得见来人如此喜形露出外,心知有事,蒙面女子便放下手中的葫芦瓢,拿了条干帕子擦了擦湿润的手。
果不其然。
“陈孛要娶新夫人一事,你可知晓?”
他一刚到,便直捣主题,连一句多余的旁白都没有倒是少见。
心思晦深之人,总不是这样直接的,他们总喜欢铺垫一些前缀旁物。
“娶新夫人?”白衣女子闻言也是意外地怔松了一下。
“你一直待在咸阳城,竟连如此重要的信息都不知道吗?”相伯荀惑莲容生严,厉声道。
女子似被他如此大发雷霆的模样给惊到了,她自觉荒谬好笑:“先生,这陈族长鳏夫多年,再娶亦属寻常,你有必要想是亲父再娶后娘一样强烈反对吧?”
这话翻白了讲,那就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干你屁事!
相伯先生眸滇如雪,平复了一下心情,他才冷静道:“他要娶谁我自管不着,但这样短时间内让一个鳏夫多年的人娶一个连你都没有听说过的人,你难道不觉得事有蹊跷?”
不、不蹊跷啊,一见钟情了解一下?
虽说心中这样吐槽,但只是这人若换成陈孛,一个对陈娇娘母亲情深似海的人,倒是有些值得推敲一下。
“的确不对劲,他这些年来早就清心寡欲起来,竟忽生心思去娶一个女人,还闹得人尽皆知,的确不像他的作风。”白衣女子摩挲着下巴沉吟着。
不仅如此,他同时还收到其它信息,这里面只怕问题颇大。
但相伯荀惑没与他解释太多,只道:“姒姜,这件事情交给你了。”
论手上的谍报工作能力,姒姜绝对是首屈一指,再加上他与陈孛曾经的关系,让他去办这件事情也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姒姜回过神,描摹细长的眉线轻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先生怎么忽然这般关心陈族长了?你以往念在娇娘的面上,顶多也不过是在大事上关照他一二,可眼下这般紧张的态度倒好像他是你老丈人一样容不得疏忽。”
白衣女子,也就是易容变装后的姒姜半真半假的取笑他。
姒姜倒是不怕他,他暂居于他府上,但总归只是客卿一样互助互利的关系,并非他的部曲属下,所以说话行事自是洒脱随性。
相伯先生淡淡扫了他一眼,没接他这话,只再叮嘱了一句:“若有问题,立即来报。”
姒姜等他走后,先前养花闲人的状态已经没有了,他一下想着这趟出门相伯荀惑回来后整个人都有了变化,又想着陈孛娶夫人一事,开始寻思起哪哪都不对劲的感觉。
这相伯荀惑不是才刚回咸阳吗?他怎么能一下就察觉到陈孛娶夫人一事有古怪,哪怕这与陈孛一向的行事风格不符,倒也不置于一口否决这新夫人别有用心吧?
他总觉得相伯荀惑或许隐瞒了他些什么重要的事情。
但也不要紧,既然这事跟他牵扯上了,这再深的水他总归也能摸到底的。
姒姜伸了一个懒腰,心想着,也闲置了这么久了,该好好活动一下筋骨了。
——
瀛洲是南昭国朝西的一座中心岛屿,低处不可见,但从麒麟仙山顶可看到其如半月浮于海面之中,但因无路亦难行船泊,所以至今鲜人踏足过。
传闻,瀛洲是仙人所指,凡人不可企,鱼(渔)人不可近,乃海中之殿堂。
但实则谁也不知,瀛洲内这个叫归墟的岛屿是巫族十二干支祖祖辈辈用来埋骨之地,是巫族观看天象占卜异端的海境,也是巫族后辈生活的大本营。
这日,晴空万里的归墟遮天避日,一大片阴影掠空遮挡下来,风大树摇,海面泛起涟漪波涛,底下的人惊讶朝上空一看。
“是使者回来了吗?”
“应该是吧,这是从仙山那边过来的。”
“你们瞧,那是不是鲲鹏?难不成是谢少主回来了?”
“对啊,能召鲲鹏为骑的,定是谢少主,只是他常居南昭,鲜少来归墟,上一次过来还是与弥生圣子商议婚约一事呢。”
“难不成这一次过来是订盟完婚了?!”
“哪有这么快,但如果真是,那倒是一件大喜事,哈哈哈……”
“等弥生圣子完成巫妖王最后的仪式,那将会有一场盛世婚礼,到时候咱们都要到麒麟山顶摘一束月光花献上祝福……”
底下巫族的人正欢天笑语地议论着,却完全不知道巫族即将发生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归墟内岛有一座玉鎏山,山下修了一条长廊,长廊环山而建,一眼望不到头,宛如一条彩虹与青山连接起来,石峰奇巧玲珑,山峰上百匹白纱形成一道世外之境。
池水氤氲,峰林竹栈一赤身少女从温泉池中步上玉石阶上,立即有两名侍女上前为她披衣挽发。
“圣子,使者们回来了。”
一名侍女挨近般若弥生时,小声告知道。
般若弥生那张娴美平静的脸上一怔,那乌黑幽沉的眸子长久一动不动地盯注着一处,似涂黑了一丝狰狞。
“那么……她也回来了?”
花瓣一样润泽的唇轻声道。
“……听说是带回来个人。”侍女背脊微僵,躬着身子谨慎地回道。
她眸转落于侍女头顶:“谢郢衣呢?”
侍女顿感千斤压顶,回答得愈发诚惶诚恐:“谢、谢少主好似也一并回来了。”
空气一下就像被撕裂破了一个口子,呼呼地朝内灌着令人窒息的冷风。
侍女们感受到什么,脸色倏地发白,额冒冷汗,“噗通”一下尽数跪倒在地。
许久,才响起般若弥生似笑却恨的阴柔怪异腔调。
“果然……他失踪的这些时日都与她在一起啊。”
“他是不是觉得我已经不配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背叛了我,他竟然也选择了她!”
她们尽量伏低身躯,瑟瑟发抖,不敢应声,这段时日圣子更加阴晴不定了,以往她虽表里不一,但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突然开始歇斯底里。
内心积攒的狂燥与暴戾日渐加深,般若弥生也不想这样,她只觉得内心像有一只黑暗的恶兽在不断地吞噬着她,她眼前一片漆黑,如何嘶叫抓狂都看不到前路。
“乾族老呢?”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她的问话侍女不敢不回答。
“乾族老、霖族老他们在天坛……”
天坛?
飞兽降落的地方。
般若弥生像受重击一样踉跄退了一步。
“他们都去接她了?”
她失笑,两眼失神:“呵呵呵……他们无一人通知我,却齐齐去接她?!这样一来,我算什么?!”
她此刻如同被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一样满脸愤怒刻薄。
“圣子,你冷静些。”
这时,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她不畏不惧此时精神状态有些失控的般若弥生,甚至上前一把抱住了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部。
“别怕,别担心,一切有我。”
“……红姑。”
般若弥生回过神,当她依偎在这个熟悉温暖的怀抱当中,她这才像个孩子似的露出泫然若泣的表情。
“红姑,明明她已经被巫族抛弃了,巫族选择的是我,我才是巫妖王,我才是!”
红姑沉默了一下:“无论她是不是,你都是般若弥生,这一点不会改变。”
“不——”般若弥生推开她,一脸抗拒坚持道:“我必须是巫妖王。”
“圣子。”红姑心疼地看着她那痛苦的神色:“你的伤还未痊愈,不要太折磨自己,你的身份是族老们肯定过的,即使她回来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般若弥生对她的话置若不闻,只反复念叨:“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走了,为什么要回来,她说过,她哪一边都不会选的,她现在回来是什么意思?”
红姑见她如此,颦眉抿唇,手刀快速砍向她的后颈,搂住晕倒的她。
“今日所闻之事,谁敢透露半个字,你们该知道我的手段。”红姑一双凌厉的凤眸划过一圈,掷地有声。
侍女立即应喏。
“退下吧。”
她们这才如获新生一样忙不迭地离去。
红姑看着昏迷过云的般若弥生,心中长长叹息一声,又酸又痛,也有同仇敌忾的怨怼。
她是在般若弥生被接到归墟后,便一直负责照顾她,衣、食、住、行,她懵懂睁眼第一个看到的便是红姑,第一句喊的人也是她,是以般若弥生对她的感情比谁都要深。
当然,红姑无子无女,一直亦拿般若弥生当作后半生的全部依靠一样精心照料,全心全意。
“圣子,红姑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可是……巫妖王一事,事关整个巫族命脉兴衰,干系重大,你让红姑怎么办啊。”
她边说着,一边透过飘纱望向云海重重的山群那边。
那边三峰重叠,形如骆驼,其凹陷的中心位置便是天坛。
她心情复杂汹涌,同时也有几分好奇,那个据说是与圣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被接回来了,她又该是怎样一个人呢?
第百三十章 主公,我是来加入这个家
海山上的云重重叠叠,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雄伟壮观,这时天空振幅起波动,云层翻滚抖动,如同万鸟归巢,羽扬千层风卷飞。
一头巨大的白头雕敛翅缓缓落地,它展开的修长翅膀扇动的狂烈风气,让底下覆盖的云雾一下褪尽,露出了那灰白色的石面,还有峰岭间那雕檐玲珑的房舍碉楼。
艳阳金辉难挡,霎时峭壁如渡一层金光闪闪,只见有两人稳稳立于白头雕的头顶,其后跟着的人则各自乘着一头振翅的飞禽,那蹿动的雾像流纱与乳动的白琏,青衣白裾边的少女与同色系衣袍男子以通天拔地之势魏然屹立。
底下等待的一群人抬头遥望怔神,大风吹得他们衣与发都凌乱不堪,可却没有一人退避,全都胸藏汹涌,像被定住了一样。
终于,风息云凝,谢郢衣的契兽白头雕与巫族使者们乘骑都停落在了天坛之上,一时那十数头高大的兽躯将宽敞空荡的天坛一下占了大半,环境显得逼仄,而将一切凝固的时间才开始了流动。
“霖,你说……命运有时是否惯作弄人。”乾族老衣襟灌风,站得笔直,那张刻凌严厉的脸上有着道不清说不明的淡晦色。
霖族老抚了一把扬飞的美须,喟叹一声,伸手拍了拍老友的肩,笑语道:“但至少它并未打算玩死我们,到底还是留了一条后路。”
乾族老没因他这轻松玩笑的话而缓下神色,他那张历经风霜而显得不苟言笑的脸露出一丝担忧:“她……可会谅解巫族?”
霖族老收起了笑,望向前方,那张不再年轻的儒雅面庞也没有了表情。
“她这不是回来了。”
——
鲲鹏是谢郢衣给白头雕取的名字,它可渡海越洋,又能翼飞千里岳,与传闻中北冥的鲲与鹏沾了那么点意思,他小时读到这篇文章轶闻篇章时,便期望自己的契兽未来可以成长为这样的庞然大物,可载他乘风破浪,自由翱翔。
鲲鹏身为谢郢衣的契兽,心意相通,落地之后,其伏下高大身躯,以羽翅覆地,它身上毛羽丰厚,却不柔软,触感如同坚硬的皮甲,他们脚下有托,顺势下地。
看着前方等候多时的族老们,他们站在高台上,统一的白色斗篷袍衣,与四周的轻云白雾融为一体,谢郢衣想了一下,鼓起勇气主动牵过陈白起的手,他不想再站在她身后了,她的身侧该是他的。
“怕吗?”
他问。
少女面具下的神色不可窥探,但她却轻笑了一声,声音清恬悦耳,像沁入人心的清泉,
“担心我一人面对他们,所以才想与我站在一起,共同进退?”
她扬了扬被他牵握的手腕,语气倒是轻松自在。
谢郢衣按下她乱动的手。
“事到如今,我们早就撇不清关系了,进、或退,我都与你一道。”
陈白起本是随口那样一说,但得到他这样正经如同宣誓一样的回答,顿时觉得她若再以轻浮的心态,倒有些对不起他的郑重了。
她整理了一下神色,重新道:“当然,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
谢郢衣心蓦地漏了一拍,他抿了下唇试图将唇尾上扬的弧度,下意识想看她说这话时的神态,但又被他努力克制住了,目不斜视。
“咳……嗯。”
族老们都兴师动众第一时间来到天坛等着,众目睽睽之下,有些事情在这种场合下便有些不合时宜了,所以谢郢衣也没有回应太多,但他相信,她是懂他的心意的。
巫族的使者一般是十二干支派遣出去接应、运输或传递消息之用,他们这一趟任务完成,便不能再继续待在这样内核谈话的场合内,于是他们向族老们行礼,回禀完任务便安静地告退了。
最后,底下只剩下谢郢衣与陈白起两人。
“天命谢郢衣见过在座各位族老。”谢郢衣放开了陈白起,他双臂划圆叠于胸前,贴额向他们行礼。
以他天命少主与巫妖王未婚夫婿的身份自不必如普通巫族一样对着族老们行跪拜之礼,只需敬长辈的常礼。
“郢衣,你这一次私自离开南昭,行事大胆妄为,该受何种族规处罚想必你也知晓,待事后你自行去寻窃天族老领罚吧。”乾族老扬袖,却不欲与他多言。
谢郢衣的事他已自行坦诚告罪于上,因由于他身份特殊,是以乾族老等人没有自持位高权重擅自对他进行处罚,而是交由他天命族的窃天族老。
除了他不欲干涉十二干支其它支族的事务外,他、或者说在场的人注意力一开始便在与他一道过来的面具少女身上,心神分散。
巫族权力的上层人一部分都来天坛了,这十几人代表着大多数巫族的意志与决策方向,除了一些秘境闭关或者行动不便的不在。
他们多数年长,面容苍老精朔,他们或明或暗地观察着天坛上的青衣少女。
她就那样安静又平稳地站在那里,戴着一张没有任何花纹颜色的面具,没有露出那张他们在另一个人身上看熟悉的脸,如此一看,除了那一张脸,倒觉得她与般若弥生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少女衣着简约而利落,没有那繁琐华丽的装束点缀,清素濯清华,与一般人不同,她或许习惯了宫廷礼仪的森严,无论是站姿或行走,背脊笔挺,颈项放松,双肩下垂,有种将领的飒拓,也有种公孙贵族宛如游龙的凛然高贵,仪容严肃,举目庄重,令人不敢轻易造次。
乾族老看着她,想起以往种种,想起她险些就死在自己的族人手中,再不见寒霜藏刀,反而怕自己太过尖种会伤了她。
“你……现在叫什么?”
到底是知道她还是对巫族心有隔阂,是以他们取的名字只怕她也不会承认,于是这个话题一来是表示他们的尊重,二来也是表明他们对她的亏欠。
陈白起闻言一怔,有些意外他们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问这个。
她站了出来,想了一下,便道:“我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陈芮。”
芮,是白马子啻取的,她懒得再想,就觉得没有必要改了。
而“白起”这个字,知道的人太多,为怕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也不打算在外用。
可听到其它人耳中,却得她对白马子啻仍余有旧情。
白马子芮这个名字他们都知道是白马子啻取的,但好在她没继续冠白马姓氏,而是选了一个中原姓氏。
一些族老与巫族干事心中思量许多,但眼下也不是讨论纠结姓名称呼这个的时候。
他们对上一次分别时那剑拔弩张、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姿态仍记忆尤新,因此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哪怕她此时说话时并无任何对巫族的怨怼冷漠。
仿佛也清楚他们在迟疑怀疑什么,陈白起率先落落大方朝他们行了一个礼。
双臂划圆叠于胸前,贴额弯腰向他们行礼。
她不懂巫族的礼,只是照本宣科搬来谢郢衣的行礼方式。
谢郢衣见此微呆,耳根悄然红了红。
无论位尊位卑,一旦成婚,便是夫妻同礼示上,这倒是巫族历来的习俗,只是这个习俗……却不适用于将成为巫妖王的她。
而其它人见她骤然行礼,心一下惶然,面露惊讶,在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立即回礼而下。
他们行的乃是下礼,显然在潜意识当中,他们已将陈白起曾经那英姿勃发深刻在脑海之中,她那摧枯拉朽的巫力与圣银印记的震撼,令他们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下她的行礼。
万一她当真是巫妖王……那他们,哪敢受她此大礼啊。
只见,一个照面,他们都向对方表达着最诚挚的礼遇,倒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而夹在他们中间的谢郢衣见双方见面都如此隆重,无奈好笑之余,倒也不好干站在一旁,他与陈白起位置相近,从他这主方位看上阶,好像是他在受礼了。
于是,为示恭敬与尊重,他也不得不跟着一同行礼鞠躬。
陈白起感受到上方的动静,但她没有抬头:“小女无状,不知各位族老是否还在记罪陈芮之前误投敌王还无礼出手之举?”
她率先打开了一直隔阂于彼此心是秘而不宣的话题。
乾族老一怔,下意识沉声道:“此事不怪你。”
他挺起身来,却见她一直不肯起身,皱起眉,他大步下阶走近她。
他的气息浓厚而稳忱,高大的身躯一下笼罩在陈白起前方。
他站定了一会儿,手试探性地伸出去,见她并没有躲开或者不喜,方起手托起她来。
他手指微颤,隐忍着控制着。
他这人性格虽冷厉,但却中正,以当时的情况而论,她也不过是被逼到那个份上才做出的反击,至于她作为白马子芮的那段时日……即便有错,亦错不在她身。
“若不怪就好。”她借着他的力道而起,就好像与他亲近一般,收起一身的桀骜与疏离,语含笑,温和如那脉脉吹过的清风:“因为我已经打算好好的与自己的过和解,也打算与你们好好相处。”
她的话让所有人都意外,也同时也心头一震。
也不怪他们反应不过来,着实曾经“白马子芮”那唯我独尊的样子他们至今难以忘怀,她以强横之姿扫荡完巫族,虽说她的态度始终不曾有过恶劣与仇恨,但那冷漠与陌生决绝离去的背影,足以让他们明白她对巫族绝无怀有好感。
“你……说什么?”乾族老声线不稳地问道。
陈白起看向他,她的目光不是审视,也没有丝毫阴霾躲闪。
有时候强硬的态度或许会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但若想融入集体,还是随和与亲和感更佳。
她不缺立威的机会,但比起般若弥生与他们日日相处积累下的深厚牵绊,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自然不宜太过独立特行令人心生排斥得好。
另外,她也感觉到乾族老似对她隐约有那么几分愧疚之情,如此一来,示弱反而更容易让他亲近与展示他的歉意。
“乾族老,中原有句话叫落叶归根,人总是无法否认自己的来处,虽然去处可以选择,但来处却是融入血液,淬入体魄的,人活着,便不可能放干血,剔骨削肉,活如干尸骨骸。”
她的话一下将他们的情绪调动了起来,每个人对于自己的种族与家乡都有一种与有荣焉的感受,尤其是对自身种族血脉尤其看重的,得到她如此高度的赞同与融入,他们好像一下便能够接纳她,也能相信她言语中的真诚。
“好、好孩子!”乾族老捏了捏她的手腕激动道。
霖族老在后也面有动容,但心中的想法却不可而知。
在族老后方的巫长庭也看着她,她戴上了面具,他还记得她的长相,但却完全不会将她与般若弥生联想在一起了。
若她不是般若弥生如假包换的同胞姐妹,他会觉得眼前这个少女难辨年龄,她声音清脆怡人,但语气却是持重轻柔,没有了以往那天真烂漫的性子,她站在威严甚重的族老们面面前,却没有半分拘束与迟疑,就好像她心有丘壑深邃,完全可以把控场面,他们在她眼中不具压迫性。
她心性之成熟足以与乾族老、霖族老等老辈交流融洽、推心置腹。
很难想象,之前被养在白马子啻身边不谙世事的人是如今这个全身没有破绽的她。
她的一切都像神迹一样不可琢磨。
她的话值得相信吗?
她回来,是真的如她所言打算落叶归根吗?
其实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因为她要回来,而他们……也需要她回来。
“圣子,欢迎回家。”
巫长庭面露真诚的微笑,向她道。
只有确定为巫妖王的人才能被称之为圣主,之前般若弥生是唯一的圣子,因此圣主的称呼便由此而来,但当候选人变成了两位,便统一称为圣子。
陈白起听到了巫长庭的声音,她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但他那张脸倒也属于过目难忘的好看,于是她稍回忆一下,便记起几幕关于他的画面。
她弯唇浅浅一笑,目若苍莽晴空,万里滑静无纤烟,那是一望无际青天碧海。
“甚感荣幸。”
第百三十一章 主公,不是来拆散它的
安顿好“陈芮”,谢郢衣便被乾族老一众给带走了,当然这事没当着“陈芮”的面。
归墟一线天下、坐落在茂密树林丛中的一座三层建筑,此乃巫族修行闭关所用的风雷塔,一层为禁固,二层为闭识,三层为炼魂,风雷塔时代久远,那岁月留下斑驳的黑色墙体令其庄严肃穆,望而生畏。
五厅四柱的大殿之前,火光映亮四柱角落,四位摘下檐帽的族老落座,形成一个环形视野,而谢郢衣则一人单膝跪于地面,光线打在他身上折射,形成一个锥心阴影在他身下展开,如同囚禁一般接受着他们的审问盘查。
“郢衣,你是弥生圣子的未婚夫,你可还记得?”霖族老率先发问道。
空荡的环境内,他的声音环形扩散,如铜钟悬撞,嗡鸣震耳。
“陈芮”如今称陈圣子,而般若弥生则是弥生圣子,般若此姓于巫族代表着至高无上,如今事态未明确,倒是不适宜安在一人头上了。
霖族老语气倒不重,但这不瘟不火的态度摆在这森严殿堂上,却没有缓和几分其压迫感。
谢郢衣低着头,姿态恭谨,然无人看见的面容上却是表情平淡:“郢衣并非弥生圣子的未婚夫,而是巫妖王的未婚夫。”
这话一落,四位族长神色皆有怔仲,一时倒觉得有些意思。
霖族老玩味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你认为陈芮才是你认定的巫妖王?”
“郢衣不敢妄回揣测,但是与不是,待最终仪式上便可确定。”他倒是没有正面回答,当着众族老的面他还需谦虚慎言,但他这副一切交给天意的模样,倒从侧面显示他早心有笃定。
乾族老呼吸放沉,如鹰般犀利的眸光盯在他身上。
“当初是你私自带走她的,是吗?”
没有在“陈芮”面前的刻意收敛气势,此时的乾族老才是谢郢衣与其它人一直认识的那个他,他的存在就像悬在所有人头上的诫尺,赏罚分明,刻板冷酷。
谢郢衣背脊一僵,只道:“郢衣甘愿受罚。”
这时十二干支的旦族老眉心一跳,他与天命族关系不错,自是要帮口几句:“族老,这事反而是一件好事,若非谢少主,或许陈圣子还不一定愿意回来,这、这……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说到最后,他在乾族老扫过来的平波无情的目光中声音渐弱,最后扛不住仰头左顾右盼,粉饰太平。
乾族老收回视线,虽觉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但错便该罚,对便该赏,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但顾念着他的身份,乾族老还是法外开恩了,他面容冷硬如铁,沉声道:“你非我乾族一脉,于罚于赏皆该交由天命族窃天族老定夺,但你所行之事却是干系到整个巫族,是以,大罚暂且搁罢,你需先受十二烈炙鞭,以儆效尤。”
十二烈炙鞭?
旦族老脸上的表情一滞,心想这十二鞭下去谢氏小子的小身板哪能完好如初,却不想下一秒,便听到谢郢衣毫不犹豫无畏接受的声音。
“郢衣领罚。”
他猛地看向谢小子,却见他没有抵抗辩解的缄默模样,好像他之前做的一切都是他甘之如饴的事,他心中不悔,是以坦然而平静得过份。
乾族老哪能看不出他的态度,但他既乖巧认错领罚,他也指摘不出什么过错,于是他望向一旁站立的巫长庭。
“你管辖巫武赏罚堂,他的二十鞭便由你亲自来执行。”
巫长庭看了谢郢衣一眼,抱拳应道:“喏。”他在南昭隐瞒身份为朝官,与同在南昭的谢氏一族的谢郢衣由于背景身份的不同,他们私下倒是没有见过面,偶尔在稷下学堂见他,他规规矩矩,总是一副冷清自持的模样,眼底漠漠然,却难掩目空一切的傲然之气。
但这一次回来的他,却好像哪里有些变了。
该怎么说呢,他眼神之中不再是“目空一切”了,他眼中有了一个人,因为这个人,他原本远离世俗稍嫌稚嫩的心思与气息也深沉了起来。
而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十二干支半月族老此时在后感叹一声:“最后的祭天仪式进行,十二干支的主要成员都将到归墟,只希望这一切最终可以尘埃落定啊。”
其它人闻言,都露出沉默的模样。
霖族老忽然道:“郢衣,你跟在陈圣子身边这么久,你觉得她为人、行事如何?”
谢郢衣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虽然他早就知道回来这一趟会被族老们盘问些什么,心中早有腹稿。
该说的与不该说的他自有定论。
他停顿了一下,好似认真思考过后,再道:“陈圣子一开始就像一张白纸……”
“霖族老,私下妄议圣子是否不太妥当?”乾族老冷硬的声音打断了谢郢衣。
谢郢衣倏地闭上了嘴。
他倒是有些意外乾族老对阿芮的维护。
而霖族老表情僵了一下,然后他与乾族老对看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不赞同与严厉的颜色,哪怕是几十年的好友,他仍旧感到心脏一紧。
他摇了摇头,笑得有些说不出的意味来:“你倒是护得紧啊。”
旦族老看了看乾族老又看了看霖族老,怕两人因此这事闹不愉快,便道:“陈圣子不是回来了吗?想了解她还不简单,道听途说还不如亲眼所见,你们说呢?”
半月族老轻轻地捶了锤自己的老寒腿,摇头晃脑,很佛系道:“个人心中有个人的标准喜好,她是如何模样可不按你们心思长,只是心思不长歪,我啊,只管接受便是了。”
——
陈白起被安排的住所是精挑细选过的,内里布置文雅精巧又不乏舒适,长长的古典回形门廊,柱檐上攀附着的藤蔓绿荫成芸,门厅向南北舒展,挂着哑声的古铜金铃,这里的每一处都有着悠久的历史岁月痕迹。
看得出来,对于她的居所巫族是用了心思,力求做好的。
卧房之中,矮窗被撬起了一角,跪坐在席上的陈白起正闭目“看着”巫蝶收集回来的风雷塔信息,一边打座回蓝一边思考着。
“看来,目前情况于我有利。”
这一趟回来之前,她分析过巫族将对她的态度,没想到,回来后情况比她预计得要好,最主要的是与她有敌对情绪的般若弥生不在,这表示他们打没算这么快让她进入紧张的对擂状态,而是先让她有适宜与归属感。
这是他们的温柔之处。
但同时她也注意到有好几个族老没有出现,这里面能说明的问题其实也有很多。
他们要么是真有事,要么就是……暗中支持着般若弥生,对于她的归来,尚在权衡利弊。
这也正常。
有人的地方便有纷争,而人多的地方则有党派,这是一个常见的事,这次出现的四位族老,大部分是曾经见过她的,对她有了深刻的印象。
说起乾族老,从谢郢衣那里她也知道了一些事情,他与般若弥生的关系较其它人要深厚许多,与他对自己的愧疚她也能够感受一二,但这两者都无法动摇他那颗如钢铁一般坚定的心,若是说有王位继承,那么他绝对是那个拥王之人,但凡涉及到巫族之事,跟他谈感情是没有用的。
所以这么多人当中,他是中立派的,也是最不用担心的。
霖族老这边情况不明,他虽看起来是一个温和好相处的人,但从有限与他打交道次数来看,这人腹黑得紧,想法从不表露于面上。
另外,掌管巫族巫武一脉的巫长庭,他是她定要争取的。
巫族分为两系派,巫师与武巫,巫医与巫祝一类皆是巫师,而巫族使者与一些习武者皆是武巫,但巫族内的武巫与外面会武功的也有不太一样的,他们虽没有巫族的天赋技能,也无法修习巫术,但体内却还是有少量巫力血脉的,只是与法修习巫术便意味着无法再精进,只能习武强体。
但巫族中巫师却是少数的,巫武却是巫族的主流,但在地位上巫师却远远高于巫武。
从等级上来看,巫师统领着巫武,如同智者号令群雄。
因为巫师不仅可以习巫技,同时也还能够习武技,只要精力能够分配得过来,但大部分人都是于精于准,专心于一样,同时兼具两样的人,都需要时间的积累,在后期才能厚积薄发。
像谢郢衣他是十二干支中的天命族,这一族大多数族人都是巫师,他也顺大流,专精于天赋巫术。
而巫长庭倒是全能型,这有赖于他的巫族天赋,崭露头角后,他从蛇堂选拔出成为赏罚堂的堂主,也是巫武的堂主,管辖整个巫族上下的赏罚事宜。
他的存在就相当于武官中的太尉,掌控中央军事的最高官员,内中惩诫高官子弟,外可行兵陷阵上场杀敌。
如此年纪便得此重任,不可不说巫长庭此人除了本身实力强劲,想来也不会是个简单的人。
而正因为他年轻,背景又简单的缘故,他背后没有牵扯那么多别的东西,单纯以个人利益出发,所以才有争取的价值,也有争取的可能性。
陈白起想,第一步,或许便是该找个时间约他出来“聊聊”。
——
第百三十一章 主公,自古深情留不住
再次看到谢郢衣时,陈白起便觉得他脸色不太好,除此之外,他看着她时,眼神总像酝着一团火,将冰霜雪化,软和温柔得不可思议。
……这还是谢郢衣吗?
陈白起觉得他可能是病了,她伸手过去,手背贴在他额头上,不顾他微讶迷茫的神色,直接问道:“你生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谢郢衣因为她的动作,苍白的脸上浮起些红晕,他按在她的手背上,握着比他小几号的手,将其拉下来。
“我没事,你在此处住得可还习惯?”
“甚好。”
陈白起表情轻松,她没有认床的习惯,也是一个懂得如何调节自己心理、可以适应各种环境的人,再艰苦的地方她都能睡得着,更何况巫族给她安排的住所确实也不错,香居软榻。
“那你喜欢这里吗?”他与她隔案而坐,一袭蓝染白领袍服,愈发衬得他俊逸澄澈,冰清玉洁。
他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问完话便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内双深长,不想错过她一丝的神色变化。
陈白起撑着下巴,笑意盈盈地回视他,倒是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道:“若这里成为我的家,焉有人会不喜欢自己的东西?”
谢郢衣听到她这样说,表情未变,好似也是知道她心事的,他垂下眼,手指摩挲案上的杯橼,盯着热汽氤氲腾空。
“我带你回来,自不会是让你成为过客。”
两人一番平平无奇的对话中却隐藏着彼此的深意,结果……当然是双方都满载而归。
他希望她对巫族有归宿感,而她希望他能够不谋而同。
谢郢衣,他的确是站在她这边的,陈白起再次得到了确定。
她心情不错,眉眼舒展,想起另一件事,便站起来讲话:“郢衣,你与巫长庭可有私交?”
谢郢衣也随之站起,只是他的动作稍微有些僵硬与迟缓,看起来不太利索,他眉头轻颦,唇色更白了几分。
而陈白起绕过他走到窗台摆放正花期正盛的金雀兰前轻轻拨弄,倒是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并无,但也算说得上话。”
谢郢衣缓了一会儿才平静道。
陈白起动作停顿了片刻,她眸藏深意:“我想与他单独见一面。”
谢郢衣听她提及巫长庭,便大抵猜出她的心思。
“圣子,是想拉拢巫武一派?”
“你说,巫妖王在巫族代表着至高无上,但巫族无主已有百年,早就习惯了以十二干支为主为政,那么此时巫妖王的出现又能代表什么呢?一个代表着可以无往不利的吉祥物,还是一个聚拢人心的象征摆设?”陈白起忽然道。
谢郢衣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但转念一想,她的话……也无不道理。
“神像是高高摆在祭台上的,可我却想下凡。”
陈白起转过身,她眸子极亮,那其中饱蘸的墨色却令人心惊。
“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谢郢衣听到自己像是一个甘愿献祭自己给神明的祭品,没有一丝挣扎与犹豫。
陈白起听到他这番话,又看到他这认真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只觉心中曾对他有过的一丝埋怨也消失弥散了。
他对她的“忠诚”,她完全感受到了,自此,她再也不会怀疑他。
她道:“巫族上层根深蒂固可不好搬动,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事情还是得一步一步来,饭得一口一口的吃。”
谢郢衣考虑一下,便道:“若圣子打算约见巫长庭,那郢衣即刻去替你安排。”
“不必,我刚来乍道,大张旗鼓行事反而不妙,你替我打听好他的位置,我亲自去。”陈白起道。
谢郢衣明白她的意思了,她行事历来严谨缜密,有时候他都觉得她的思想完全不符合她的年龄。
在谢郢衣走神想事情期间,陈白起又道:“郢衣觉得巫长庭与般若弥生的关系如何?”
他回过神,不确定地回道:“关系还算亲近吧,他曾受乾族老嘱咐教导过弥生圣子。”
她双手环臂,指尖轻扣地沉吟着:“那如果我要让他弃她而就我,需要靠什么?”
谢郢衣分析道:“巫长庭此人虽在外一向温文内敛,但行事一向有乾族风之风,公允而正直,因此他所掌握的赏罚堂一下无人诟病,想来也并不是轻易被感情打动之人。”
“若真是重感情,他便当不了这赏罚堂的主事了。”陈白起笑着附和了他的分析。
以他的身份自怕多的是人来与他打感情派,若他是个优柔寡断之人,只怕也无法坐稳这赏罚堂堂主。
谢郢衣又道:“他对弥生圣子虽体贴关怀,但弥生圣子的许多事情却不经他手,这两人私下或许也并非表面那般和谐。”
陈白起嘴角噙着的笑意弯深了几分,她挑眉道:“如此看来,争取的机会倒是又大了几分。”
谢郢衣颔首,道:“我马上去办。”
“等一下,快要午膳了,你用过再去吧,昨日我食了一道鲜菜笋竹,倒是出众不同,今日不知又是何种鲜味,一人用食太过无趣,你且陪我一顿吧。”她叫住了他,且还一口气讲了一大段话来挽留他。
谢郢衣动作一滞,他有些受宠若惊,但不可否认,下一瞬心底涌上的是他掩藏不住的欢喜。
他自然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虽不想承认,他先前面色无异,但见她如此重视巫长庭,心底多少有几分怕被巫长庭取代的犹患,但此刻见她将他当成唯一亲近之人,连喜食之物都拿来与他分享,想来他在她心中并非那般无足轻重。
“那是春笋最嫩时挖出,用特殊汤炖好后再干晒,等要食用时用贝类烹调。”他与她柔声讲解道。
陈白起也喜欢听这个,她感叹道:“如此繁琐做工下的菜肴难怪味道特别,你再与我说说这巫族的其它事情,美食、风俗、人情,或者习惯禁忌、喜好,我觉得巫族就像一个展现在我眼前的宝藏,每挖掘一个地方都有惊喜。”
谢郢衣面上浮起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好。”
——
这边陈白起与谢郢衣一边品尝着巫族特供的佳肴美食一边其乐融融地谈笑风声,而另一边已经一日没用膳食的般若弥生正秘密联系了一群人见面。
黑暗的密室之内,只有石台中央嵌入的一颗萤光石发出幽幽绿光,照亮一方,隐约可见石台四周围满了人,但身影都陷在黑暗之中,就像生存在不能见光的鬼魅邪影,难辨具体轮廓面貌。
“最后的祭天仪式将在什么时候举行?”般若弥生清丽的嗓音在寂静的黑暗中响起。
一道粗哑难听,明显是刻意改变了嗓音的声音回应道:“商议过了,待窃天族老向天卜告,择好了黄道吉日,便可在归墟安排,最早或许半月内,最迟不过一个月。”
般若弥生咬了咬牙,她似气极而笑,轻柔的声音像虫子爬上甜腻的糖浆一样粘腻恶心:“一个弃子,当初在南昭让她侥幸活下,如今却回来想与我争啊。”
也有人与她同仇敌忾道:“圣主拥有圣焰印,乃吾血脉纯正的巫族,将来的妖巫王,乾族老与崖风族老等人简直糊涂,竟会相信一个被白马子啻教出来的人。”
“她已来到归墟,那如今该如何做?”有人冷静地问道。
“如今她有谢氏少主从旁守护,想做些什么只怕会打草惊蛇。”
提起谢氏少主,有人不满道:“谢郢衣他几乎可以代表着窃天一脉,他的选择举足轻重,他如今难不成……”
般若弥生不悦的声音及时打断了:“放心,我不会让他有机会站在白马子芮身边的。”
“圣主如此笃定,不是是否是早就心有成算?”另是一道不曾出过声的人开腔。
般若弥生眯了眯眼,像是想到什么开怀的事情一样道:“你说,若让白马子啻知道白马子芮回来的消息,并且还要成为巫妖王,那他会是何反应?”
白马子啻……
这个名字就像一个不能打开的禁忌之盒。
众人一时没再说话了,时间在静静流逝,他们密集的身影渐渐消散,暗室内的声音一下消失了,只剩一注饱汲了恶意的光线在黑暗中继续幽幽亮着。
——
谢郢衣办事效率就是快,不过隔日便传来了确切消息,陈白起心中早有准备,于是稍微收拾了一下便独自去了荟萃亭。
荟萃亭是天坛群山中修建的一个景观台,它的位置恰到好处,近可看野中山花烂漫,碧草萋萋的怡人之景,远可观碧海晴空,天水相连的辽阔明朗。
巫长庭站在荟萃亭旁的山崖旁,背对着山路,腰身纤修,风吹衣袂扬起,背影如同一幅意境丰厚的水墨画。
这时,不知打哪来的一只黑色蝴蝶悠悠从他肩膀飞过,他不曾在意,下一秒,一阵狂风忽地刮过,草皮贴地,细碎的山石摇晃,耳边呼呼作响,而巫长庭只觉失神一瞬,人便不知觉地朝着崖下倾倒。
这时,一只羊脂白玉的手从他身后方伸出,一把拉住了他。
“小心。”
他蓦然清醒过来,愕然回头,却见到戴着面具的少女用力将半截身子跌落的他拉了回来。
他踉跄朝前,在站定之后,抬起头,有些讶异又有些古怪地喊道:“陈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