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零三章 主公,幕后之人(七)
“得不到?”禾真上人抚了抚胸前秀发,一双冷魅的眼睛看向走来虎视眈眈的这一群人:“谁说我得不到?若真的看着让它落在别人手中,我宁愿将其摧毁。”
死地的秘密迟早是会被发现的,这个她早有预料,除非他们愿意永远死守在这荒瘠、贫苦又干燥、区区之众的地方,可她并不愿。
“你费尽心思将他们都引来,导致你的族人死的死、伤的伤,如此两败俱伤的作法,我相信死地土司是不自情的吧。”陈白起淡淡道。
禾真上人将目光移向她,方才她在这个柔弱娇小的少女身上半分便宜都没占到,甚至是节节退败,除了一开始的气极败坏,此刻她却是无半分异样,甚至,她对于这个问题是理直气壮的。
“为何不可?我还如此年轻貌美,你瞧瞧这死地内,不是风烛残年的人,便是些歪瓜劣枣。”说起这个,她忽然觉得悲哀与愤慨,神色有些追忆:“早些年,我不甘心就这样一直死守在北漠,便瞒着族人出行游走,我向往外面的天空,也向往外面风尘潇洒的精彩,在这三年中,我遇到了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惜,前面有多美好,结尾便有多残酷悲伤。
“可土司还有族中的人,却只为自己着想!我不愿回来,他们便找来北漠黑骑一路追踪我,导致我狼狈逃蹿,日夜受其颠簸困苦,甚至最终还害死了我最重要的人!”
提起这桩往事,禾真上人便眼睛通红,如厉鬼索命:“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我与他们一道永远困在这死地当中,只为守着前朝的一桩秘密,便拿我们这么多人的自由、命运、未来、甚至是幸福来陪葬,我如何能甘心?”
她看向死后遍地族人的尸体,红着眼,却无动于衷:“最终我还是被迫回来了,被手脚束缚地锁在药炉内三个月,日日受着炙热火刑,他们以为我是屈服了……”她笑了:“哈哈哈哈……我禾真岂能屈服,我不过想着,既然他们如何都不肯放过我,那我便也让他们也永不安宁!”
听了禾真上人的话,陈白起这才明白她为何要与楚军做那一桩交易,只因北漠黑骑害死了她的一个重要的人,所以她要让他们整个骑营全灭,而这事是她一人悄然操作,死地族中之人对此全无所知。
当然,死地一族也成了她泄愤的一环,她将他们带进死地,本就不怀好意。
“这么说来,这一切都是你密谋的?你为了报复,不惜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全不在乎毁人毁已。”陈白起道。
禾真上人好笑道:“我连自己都不在乎了,又何必在乎其它。”
“难怪先前我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我们发现的线索都是你一点一点掰碎了送给我们的,难怪你一开始便故意表现得对楠衣不一样,想必你也是借此来迷惑我们,让我们将你身上的疑点顺理成章。”陈白起拨通了一切。
她先前便说怎么一切仿佛如神助一般这么顺利,一遇到难题,马上这边就迎刃而解,而这一切分明是禾真上人透过谢郢衣的口将要传达的东西透漏给他们知道。
当时她确实怀疑过禾真上人,但她始终没懂她的动机是什么,她这样做,于死地族人百害而无一利,她图什么呢?
如今她明白了,图的就是报仇血恨,图的是自由。
禾真上人弯起嘴角,一身华丽羽袍在光线上如烈火般艳色,她道:“没错,现在倒是无所谓告诉你,我便是故意引你们去的禁地,让你们去摧毁掉那困住死地一族一代又一代守护保守的东西,让他们彻底绝望。”
“看来你的确很恨你的族人,但是你为何要杀魏王等人,他们替你除掉了你最恨的人,一来,不说有恩,却也是无仇,二来,他们来历不凡,杀了他们只怕以你如今这孑然一身的状态,后患无穷。”陈白起别有深意地问道。
禾真上人一顿,没想到她一下便抓到了一个重点。
她吸了一口气,脸上故作妩媚的轻浮之态消失了,她不屑又自满道:“死地一族曾立誓,只有等到君授册出现的那一刻方能离开死地,解开这数十年的封闭之门,可这么多年了,这里面的人都开始安于现状,恐于外面的变化成战乱,不想离开这安虞和平的生活。”
“但我的想法却不同,早些年我离开死地各处游历,见识过瑰丽的景色,也见识过不少风流人物,我虽为女身,却也胸有丘壑腹有乾坤,能文能武,我是想摆脱死地,但我不想灰溜溜的离开,我想要扬名立万!”
陈白起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怔,与禾真上人身为一名女子讲述她的野心勃勃的违世言论,她更在意的是“君授册”竟不在死地?
但她不能直接问君授册的事,因为她不想其它人察觉到她也对君授册志在必得。
“你要扬名立万,所以便拉着我们给你的族人陪葬?你也配?”公子玅看禾真上人就像在看一个女疯子似的,在他眼中,禾真上人不过是一个歹毒、用心险恶之人,还是一名本该乖乖雌伏待在男子后院的妇人,她却在此口出狂言,那岂能是一声“可笑、荒诞”能形容的。
禾真上人射向公子玅,目光铮铮,如有铁画银钩:“我如何不配?你不就险些命丧我爱宠腹中?“
公子玅一噎,恨得牙痒痒的,但更呕的是他体内毒还未解,不能出手。
禾真上人嘴角讽刺:“你们丈夫大多狂妄,我虽为女身,却也是心有抱负。我曾甚为遗憾不能如丈夫一般行走诸国,成为一名出谋划策、敬献一身之力助主公成就不朽之功之臣,但后来直到我听闻楚国便有一神奇女子一路襄助楚新王成就了不世之功,她便是陈家堡的陈娇娘!”
她眼神发亮,如同痴魔一般着迷:“她的事我一桩一件地去费力打听,我觉得她简直就是我的另一个化身,她所能做到,我禾真上人为何不能?”
她眼神一变,指向陈白起身边的那一群代表着诸多势力的庞然大物,脸上更加狂热道:“而他们,将是我的战功,将是我踏出死地后阵铺未来道路的光芒!”
当禾真上人提到“陈娇娘”时,楚沧月那边明显有了波动。
他抬眼看了她一眼,尤其冷冰。
陈白起神色意外,她也没有想到禾真上人一直崇拜的对象竟是曾经的自己,她拿自己当榜样,不,或者是前行超越的目标,想要以女身在战国纷争的世界占上一席之地。
只是,她倒是比曾经的“陈娇娘”要敢太多,便如同那一句话,女人不狠,地位不稳。
她当初便是没有这个狠劲,陷入败绩,一切刷档重头再来,当然如今,她会汲取教训,却不会变成像禾真上人一样的人。
“你与她比,对她就是一种侮辱。”
沙哑暗沉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一看,却是那个甚少出声、被禾真上人指认为“楚王”的男子,他目光漠然地望着无边际的东方:“她是什么人的人,你岂能知道?”
他看着开始炙热升高的太阳,眼睛即使被光线刺得泛红酸涨,仍不移眼:“她的功迹不在她曾杀了多少人,而在她曾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她代表的是仁战,她是一种在危难时奋不顾身的帮助,一种在阻碍前不退缩的勇气,她的存在,便是一种鼓舞与力量。”
他倏地看向禾真上人,那冷蔑的眼神如同刀子在她身上磨:“而你心中只有戾气与仇恨,记仇不记恩,以杀止杀,你如同这世上所有稍有些脑子便自鸣得意的人一样,泯灭于芸芸之众却还妄想与天上凤鸾相提并论。”
禾真上人从未被人批判得如此狠过,她一直还算稳的脸一下便涨得通红,转眼又铁青发白,气息粗重。
来自于楚沧月的毒舌她一进竟反驳不得,因为她自知她的功利企图之心太昭然若揭,她的每一个人性弱点也都被他剥析得分明,再者,要论对“陈娇娘”了解最深的人,莫过于楚沧月。
因为当初“陈娇娘”离乡背景,一路跟随侍奉的主公——便是他。
她虽觉得在众被羞辱,却也很快拿捏住了刺向他心中最柔软处的刀,她咬着颤声回道:“我自是不敢与陈娘子相提并论,可如此一个被楚王赞赏无双的女子却惨死在你成王之后,要说不是你卸磨杀驴,这天下又有谁能信?”
她道:“你不过是一个伪君子,也莫要在此装腔作势了!”
一句比一句重。
“你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根本不配陈娘子为你舍身忘命!”
“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将这样一个你口中举世无双的人变成一抷黄土,我虽不知她私下究竟是怎样的人,但从她流传于世的众众事迹当中我知道,她绝对不甘心就此长埋黄土,她分明还有那样的意气风发,心中定还有那样多的雄心壮志未实现!”
“而这样一个人,却死于你手!你可悔之,你可心虚?!”
她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话有着十足的力量打击向楚沧月。
他脸色遽白,身形不稳地退后一步站定。
被两人谈论扯皮的当事人陈白起表示,她本还沉浸在楚沧月对她如此赏识的话中,这些话当初他吝于向她表达,所以她听得也不多,总觉得他是满意她的,却不知道有多满意,如今才知,她在他心中是独一无二的。
但转眼,却见他又被禾真上人的话给“砍了一刀”。
假如两人此刻是游戏人物在对局,估计就是楚沧月率先对禾真上人发动了无情攻击,禾真上人瞬间便掉了一大半血量,然后她愤怒地反击,却使出了慧心一击,直接就干掉了楚沧月99%的血量。
没办法,好像所有知道过去他与“陈娇娘”之间发生的事的人,都了解“陈娇娘”是他的死穴与软肋。
相伯先生本也不虞禾真上人牵扯上已故之友陈娇娘,但却见楚沧月先按捺不住,便暂隐不发。
但见禾真上人拿往事旧怨来刺楚沧月,当年的事并无外传真相,别人不知,他却是知的。
他虽已知悉当初真相,但心底对旧友的遗憾与怜惜,令他也无法不迁怒楚沧月有几分责难,于是,他便冷眼旁观着。
陈白起不想他们再继续提及一些已经过去许多年的前尘往事,便一步挡上前,对着禾真上人还来不及收起的恶意与痛快的眼神,出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殒命的解药,你当真有?”
禾真上人由于突然被问,眼神第一时间便给出了答案,而等她反应过来后,立即巧言善辩道:“那自然,可是我不会给他的,哪怕你杀了我。”
但禾真上人狡猾的知道,为了解药,她不会杀了自己的。
陈白起闻言眼神一下便安静了,但她周身平缓下来的气场却一下变了,如同一下气温骤降堕入酷冷寒冬。
“你说谎。”
她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变化:“我已经给足了你拖延时间,只可惜,你的援兵还是未到,而我,此时却不想再给你任何机会了。”
第百零四章 主公,幕后之人(完)
禾真上人心脏处被攥紧了一瞬,她嘴角不自然地抖动一下,却极力表现如常道:“你、你在说什么?”
言不对心,她身体此刻已下意识做出了防备与反击的姿态,神色的微表情也是忌惮与勉强的,因为她清楚知道自己不会是这个神秘少女的对手,若再次对战,下一回她很可能无法全身而退。
陈白起一个字都不想与她再说,她直接出手。
禾真上人的武器是一对金钢圈,一种环于臂腕间,可挡可攻可收可放,较为灵活性的小型兵种,比起“龙蟠剑”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它们的防与攻都不在同一个等级上。
陈白起助力起跃一剑,便沉砍在禾真上人抵挡在胸前的臂环上,“呲溜”金属摩擦下滑激起炸眼的火花,令禾真上人脸色遽白,双眸瞠大,一时竟被剑罡之气震得内腑疼痛。
刀挥下之后,禾真上人焦虑着自己或许也只能扛下这一击,便疾速蹬腿后退十数米,将酸软的手臂朝下无力一放,金钢圈便尽数断裂成几段当当地掉落在地上。
她盯着自己碎落的兵器,片刻无法回过神来。
公子玅一等人看着这一幕,都吃惊地看向陈白起手中那柄被绷带缠绕的大剑,它看起来如此朴实无华,却能力拔山河兮。
这是个什么神兵利器,哪怕远远地瞧着都感觉得到它的威力像海啸爆发,冲击力十足。
而楚沧月在后方盯着少女握剑的背影也有些失神。
“龙蟠剑”跟了他这么多年,人与剑的默契早就磨合得密不可分,合二为一,可它在他手中用种通俗的话来讲,那也只是一件随心而动的辅助工具,他的强大倚仗它可最大发挥出威力,但它在她手中,却像是有了灵魂,以剑身的最大潜力化为替身来守护着她。
这是陈三赠他的剑啊……
没有了武器的禾真上人脸皮一僵,她慌色抬头,对上少女睇望来如冰雪一样剔透纯色的眸子,心中寒意戗起。
这个智近似妖、武力值强得令人头皮发麻的人究竟是从哪里跑出来的?!
禾真上人不止一次在心中诅咒。
莫非当真是流年不利,一切的顺利就搁她手上嘎然而止!
她忿忿不满,亦满怀不甘就这样退去……
可能怎么办?!
她的毒烟拿她没办法,她的傀儡人被她轻易破解,越不过,也阴不过,正面拼更是只有一个输面。
她当真看走眼了!
真的!
禾真上人回想当初,简直快呕死了,一朵食人花偏装成一朵盛世白莲,让人放下戒备与防心,若一开始她便按计划只带着楚沧月一人进来,或许便不会出现如今这吐血的局面。
眼看着她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只剩落荒而逃一条路了?
“嬴了?”公子玅喜上眉梢,感觉又意气风发了。
别看他现在依旧萎靡,但他这样千万别给他有翻盘的机会,一旦给了他翻身便是老子天下第一。
魏王之前为对付沙蠕虫耗损了一身真气,力竭落地又中了毒烟才会如此虚弱,缓了一阵后,他状况亦有好转,他赞誉:“这般奇妙女子不知是何方人士,今日若无她,只怕我等危矣。”
后方的几国士兵虽受传统思想观影响,觉得女子不如男,但谁能抵抗如此帅气飙飒的少女,就如同没有人能够抗拒得了对力量与权势的追求。
相伯先生却有些心不在焉。
要说人脑是一个复杂又难解的东西,它有时候明明很安静,却又能在不经意间浮起一些他以为早已遗忘的画面。
方才看着少女的言谈神色、怒笑沉言,有一种与记忆中那人熟悉的契合感,为此,他觉得心脏曾有些莫名的悸动。
他有些莫名也有些恍然。
他有时,会对自己进行审判,他心中惦记的究竟是谁?
要说,禾真上人也是一个果断的人,她已知大势已去,连最后的机会都被她拆穿剥夺,也不继续僵峙,她眼珠一转,为寻找契机,她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掷向陈白起。
她放声响亮:“你不是一直在追要殒命的解药吗?没错,我的确没有解药,但我却殒命的药方——”
陈白起握剑的手一顿,没有再动身,反手抓住了禾真上人投掷来的东西。
手心中,此物坚硬,有些冰冷。
她摊手垂眸一看,却是一块黄色晶石,蛋卵大小,光滑的表面上刻着一些黾字。
“至于上面的你看不看得懂,那便不关我的事了。”
禾真上人见她认真在看晶石,打了个口哨,地上的黑豹翻身而起,恶意留下一句气人的话,一人一豹便飞快地溜之大吉。
风声呼呼刮蹭过耳边,禾真上人几乎是打起十二分精力在奋力逃跑,她以为她不会被追上。
“你想去哪里?”
后侧很近的地方蓦地传来一道冷漠无声调的嗓音,禾真上人整个毛都炸起来了,她不敢置信地回头,却见不知何时少女已如影随行而至,她骇得满脸呆滞,脚下打滑摔倒在地,而剑尖已平稳地在她鼻尖处停下。
“你满口谎言,与其信你的嘴,还是取下你的命真更实。”
少女高高举起剑,平波无情的眸子划过她脆弱的脖颈,眼看着禾真上人便要血溅当场。
但或许是她命不该绝,一个黑衣人后发而至,他一掌凌厉非常朝着陈白起的门面拍来,她颦眉,撤回剑于身前一挡,趁着这个空档,黑影起伏闪动间已将禾真上人救走。
陈白起挥剑站定,亭亭玉立,目光没有多少变化,却第一时间落向黑衣人的腰间处,果真看到了一个金葫芦出现。
叮——
系统:检测到“君授册”,请人物尽快完成主线任务。
阿哈。
陈白起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终于找到了。
虽说不敢百分百确认预知梦中出现的这个金葫芦就是“君授册”,但眼下有系统辅助确定,便算是百分之一百了。
只是这人是谁呢?
她视线从他的脚移至他的脸上,从身材上来看应是一个精壮青年,不是那种文弱不堪的平肩瘦腰,也不是那种倒三角的肌肉膨胀,身形整体修长而高挑,哪怕蒙面,墨长发丝飘逸,整体而言,蕴秀内含,气宇轩昂。
黑衣人的出现一下打破了之前的观望,其它人也不是平庸之辈,一下便察觉到他的危险程度,全都如绷紧的弓弩对准他的方向。
“小姑子,小心!”
魏王在后方提醒了一声。
相伯先生想走上前,却被南烛一把拉住。
他看了看四周都没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便小声劝道:“先生,就算你没中毒,可你上去还是帮不了忙啊,没瞧着那位……”他拿眼神示意谢郢衣的方向:“他还是陈女郎的未婚夫呢,可看着也不是个能扛揍,所以人家便也没有上前凑数添乱。”
相伯先生:“……”
你个憨憨,你以为你先生上前就只剩替她扛揍的数?!还有,你以为你说小声些了魏王这等高手便会听不见,人家不过只是礼貌性地充耳不闻罢了。
陈白起看着禾真上人被救后一脸劫后重生的呆滞样,又移向黑衣人:“你便是……她的幕后之人,先前我便怀疑,死地一向封闭自居不闻世事,即使最终言过其实,但自小便长在死地的禾真上人,想来也做不到凭一人之力网络诸国,在短时间内将想该传达的消息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尤其……她没本事算计到楚王。”
男子放开了禾真上人,对上陈白起时没有说话。
而禾真上人终于回过神来,她看到他,脸上有着惊喜亦有着畏惧:“主、主子,你来了……”
她“扑通”一声给他跪下。
双肩缩起,小幅度地颤抖着:“是禾真无用,本想替您效劳,办下一件大事,可最终却没有完成……”
不等她说完,黑衣人一挥手,禾真上人的话便全部哽塞于喉中,无法透露一字。
“我已知。”
他终于出声,但明显是变过声的,声音像被伤过一样粗砺难听。
“你的罪责过后再论,如今这番乱局怕是不能善了。”
“退后。”
他厉斥一声,便对陈白起与她身后的一群人,身负万丈光芒,沉叹道:“路已只剩一条,所以你们今日必须死在此处方能开辟新路。”
他身后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片的白色絮状物,像柳絮,也像雪花,逆着光现,一片一片,众人仔细一看,却发现它们并不是雪,也不是什么片状的片榍,而是一只一只的眼睛,它像是用最拙劣的笔尖画出来的,每一只都各不相同,尽数睁大在上空,带着一种扭曲疯狂的盯注感。
陈白起与谢郢衣见此怔然。
这是……巫术?!
同族用的术法自有其方法感应,因此他们一下就辨认出来了。
“他……是巫族的人?”
她暗用心声询问后方的谢郢衣。
谢郢衣也是一脸惊怔:“他施展的的确是巫术……”
莫非这事还牵扯到了巫族人的身上?
第百零五章 主公,算计(一)
陈白起沉着脸,暗忖着,莫非死地的事还牵扯到巫族人的身上?
这并不是她乐意看到的,甚至她希望巫族能将他们的斗争只局限于南昭国内的范围,不要牵扯至更广垠的中原版块。
可是……她感应着对方,从他身上她并没有感知的巫族的血脉间的牵引,他并非巫族的族人,然而他能用巫术,却也必定与巫族的人有关!
她望上天,铺天盖地的“眼睛”带着一种粘腻感沾在天空上,“它”们将天空的光线遮挡,洒下一片不祥的阴影,呲——呲——片状的“眼睛”扭动起来,倏地一下朝一边缘落单的士兵扑去,士兵慌不择路逃蹿,然下一秒,惨叫声仍旧划破凝滞的空气。
只见那人被“眼睛”裹缠了起来,口鼻眼都无缝隙露出,他前脚划倒后脚,摔在地上挣扎翻滚几下,几下便闭息而亡。
“眼睛”察觉到他再无声息,便又重新从他身上飞了起来,最终落在半空,但这些“眼睛”却变成了血红色,预示着它们见红了。
一开始所有人都没有动,或许是有机会上前救援的,但多少迟疑地想看看这些“眼睛”要做什么,被它们沾上后会怎样,于是等他们回过神后,一具干瘪似缺水苍白的尸体已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这是什么?!”
有人后退骇叫。
“天上这么多,如何躲得过?”他们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声音拔尖,围成一团。
若是有生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他们还能提起勇气奋力一博,可这种完全不在认知范围内的危险东西,足以击溃他们敌对的信心。
“保护相国!”
秦兵立即护住相伯先生在中央,举兵戒备地凝视着上空。
公子玅一寒,朝人多的地方避了避:“江湖人?这是江湖人的诡异手段吧!”
他手上也是网罗了不少有本领的江湖人士,可真正的本领的人都有族地或者效忠的世族,不易寻觅到厉害的,眼下这般凌厉诡谲手段之人,他甚为忌惮。
“是千瞳之术。”谢郢衣脸色复杂出声道:“此术一出,非见血不可,不将全部邪瞳汲食够生气,术不破。”
这话,他当然不是为其它人解惑而讲,而是为了提醒圣子。
竟是巫术害人,偏生此术乃巫邪一脉,他破解不了。
“什么千瞳之术?你听过?这师从何处?你怎么知道?”公子玅转过头,急急地问他。
而听到谢郢衣报出自己手上的术法,黑衣人朝他处瞥了一眼,倒没有多少被拆穿或道出来处的慌张,他只用那种刻意难听的嗓音道:“小小弹丸之地,倒是来了不少了不起的人物。”
魏王见黑衣人这样讲,便知那位谢郎君所言不错,而他倒还算沉得住气,用礼贤下士的口吻询问道:“不知这位义士,可知这千瞳之术可有破解之法?”
诡魅之术岂是一般人力能扛,术有专攻,既这位谢郎君对其出处如数家珍,想来也有应对之策。
谢郢衣没见过魏王紫皇,但是看他所站的位置也能猜出他的身份定是不一般,但他历来不将族外之人的身份高低放在眼中,也仅是淡淡应之。
他之前外罩的黑袍与面具皆被陈白起一剑为一为二,他此刻便是穿着自己原本的一身欄素长服,面容似峰巅皑皑之雪,孤傲清峻。
“千眼汲食足够的血气,便可自行破解。”
魏王紫皇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定定地用力看着他,语气却放轻:“非得牺牲这么多人的性命方能破解?”
其它人也屏息听闻。
谢郢衣倒也不觉他这话天真,他道:“千瞳术是以邪术炼制,一次便再无,另则方法亦有,只是鲜少人能做到。若是有一绝顶高手愿以自身之真气引血闯入千瞳中,令千瞳尽数覆其身上,以一抵百,倒是可以牺牲一人而成全众生。”
想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定是要宗师级别的高人,以下的人哪怕牺牲自己喂了千瞳之术估计也难成。”
要绝顶高手?要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去祭那千瞳?
此话一落,在场之中有人心中升起了希望,也有人心中一片灰暗寒冷。
在场要论排得上榜的高手只有魏王,或者加上一个中了殒命的楚王,对了,还有先前挡在他们身前的那个少女。
而这三人,谁又会这样伟大牺牲自己来成全其它人呢?
“若真是需要高手来喂血献祭,那便让我们来!”
魏兵自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君主犯险,他们热血满头,赤脸红眼,欲割腕冲上,却被一脸冷厉沉眸的魏王一臂挡下。
“退下!”
“主上——”
“孤让尔等退下——”
厉叱震耳欲聋。
“你们去了又有何用!”
魏兵一怔,剧烈颤抖着脸皮,却又分明不肯妥协让自家主上去。
公子玅等人一直沉默着,他倒是想让魏王牺牲一下拯救他们,但这时候开口相逼却显得太卑劣与迫切了,万一魏王翻脸,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反正有时候沉默亦是一种诉说。
相伯先生了析各人心思,但站他这立场自不会大义凛然地劝诫,魏国与秦国一直以来都是表面和平,私底下却是波涛汹涌,若能顺势除掉一劲敌,他倒是乐于见成。
这时,一道女声飘进像凝滞了空气的后方。
“魏王,你恢复几成了?”
魏王紫皇猛地抬眸看去,像一时没明白她问话的用意,却还是道:“五成。”
其它人一时也不知道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个时候她主动搭话倒是出乎他们意料,要说,她与他们这群人无亲无故,先前相助已是不易,自不会这么傻地牺牲自己来拯救他们吧?!
魏王紫皇亦是这样想,凭她的本事想要从千瞳之术明哲保身,想来还是有办法的,自不必这淌他们这一池浑水。
然而,她对他道:“你若信我,便来当这个引子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因她的话怔了一下,少女的眸子像雪一样亮,或许一般人觉着触着会凉,但他却觉得那里面一种能焚烧人理智的热度。
至少,被她这样一说,他脑袋一热,竟有种应允的荒唐冲动。
“你无法救下这么多人,我亦是。但如若你肯出手相助,我却有信心救下全部。”她声音很平静,却又充满的自信的笃定。
陈白起的巫力至今还没有全部恢复,所以她只能优先救下自己想救的,如此一来,其它人便会死在千瞳术之下,但如果有魏王助她一臂之力,情况便会大不同。
当然,前提是,他愿意去冒这个险。
不愿的话……那她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魏王紫皇活到如今的他,其实早就丢了那颗稚子之心,他虽不说是一个疑心病重的君主,却也不会轻易相信人了。
他想说,他无法信任于她,原因有太多太多了,他与她素不相识,连姓名都不曾交换过,让他拿命来赌她的话,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些。
他脸上如心中所想那般浮起一丝讥笑,但口中却道。
“好!”
冲动亦好,赌一把亦好,魏王紫皇觉得她的话就像是给了他一个借口,一个让他不必再左右为难的借口,一个或许能够救自己也能救下魏军的借口。
赵国的人与秦国的人的性命他可以不在乎,可他自己亲自带出来的人,每一个他都想留着。
他直接一刀割开手掌心,血一下便飙洒出去,他握手成拳,一跃至半空,将血一挥洒去,将浮于半空的“眼睛”引至他周身。
啪啪啪——“眼睛”像沾湿的白纸一张又一张地糊在他身上,他喉中咆哮,眨眼间便被贴裹成了一个球。
“主上——”
自始至终,黑衣人对他们的行动都冷眼旁观着,既不插言更无插手,仿佛是觉得他们只是在临死前的无力挣扎,完全够不成威胁。
他不觉得他们有能力破这千瞳之术。
陈白起见千瞳快将紫皇淹没了,她这边也拿刀狠狠地朝手心割开一刀,起身一跳,将血一掌拍于“球”身,只见她的血像最猛烈的火遇上石油一般,一下便轰地一下烧起了金黄色的火焰,那些“纸榍”一般的眼睛被灼烧成一个窟窿一个窟窿。
神引于身,飞拔而起。
她另一只手一凝,一只小小的金蝶跃于其手指尖端。
它一出,扬翅扇起飓风,众人眼前一花,几近睁不开眼睛,待再次抬头看时,只见那些“眼睛”全部都化为了晨光碎片,消失湮灭于空气之中。
禾真上人在下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她、她怎么做到的?!”
不仅是她在问,其它人也都一脸懵傻的想问。
而黑衣人因术法反噬,脸色遽白,他稳住身形定了定,然后用一种深沉又惊奇的目光看向陈白起。
“千瞳”分明还处于饥饿的状态,她却将它们强行趋散了,她用的手法非寻常人能办到,似巫术又不似,更强横百倍。
将千瞳之术强行趋破,陈白起便扶过失血过多的魏王紫皇落地,他虽然性命无碍,却也是遭了一趟大罪,其它人一脸心急如焚地围了过来关切,她像道具人一样将人交给他们之后,便对黑衣人道:“你跑不掉的。”
她手还在滴血,她拿出金疮药在手心上洒了一层药粉,血止住后,又随手抛给了魏军的人,让他们给魏王紫皇上药。
男子笑了一声。
“难怪禾真会败于你手,你的确值得人高看一眼,只是仅凭这样……你还是抓不住我的。”
说完,他面色古怪地回味了一下自己的话。
什么时候,他们的角色对调了,变成了这个少女对他的穷追猛打?
第百零六章 主公,算计(二)
黑衣人一把抓过禾真上人朝后方飞去,一下扯开了与陈白起之间的胶着距离。
“来追我吗?”
他蒙巾上的冰清眸子微弯,笑语一句,便掠空而去。
“我等你。”
陈白起自是要追,却见一队人马如同分流的潮水从后山闯入村口,一下便遮挡了她的视线与道路。
他们立成一堵冷硬的人墙,啸风欲摧万林,旗笙猎猎,却是一队声势浩大的军队。
公子玅在后瞪眼,一脸绝望地吸气:“竟还有后手?!”
随着毒烟燃尽散断,他们虽说体内的毒性已转弱,但大多数人只是恢复到行走无碍,如今被人围困起来,对方看起来人高马大力强兵壮,这若真打起来,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魏王紫皇经千瞳术一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看向相伯先生。
意在让他出声将少女留住。
但相伯先生却面如幽水沉寂,并无任何语言。
诚然,若少女抛下他们去追黑衣人与禾真上人,那剩下在这里的人就相当于是一群活靶子,任人射来任人砍。
可若她留下来,那么黑衣人与禾真上人便再无阻碍,可以从容离开。
谁都看得出来,少女的目标很明显便是禾真上人与黑衣人,她与他们之间无亲无故,先前救他们倒是可以说是顺势而为,但眼下若要让她放弃自己的利益而来替他们这群人拼命,他们自己都觉得不可能。
其实陈白起心中也在犹豫。
若真放他们离开,她的主线任务便会宣布失败,人海茫茫让她去寻找一个不知姓名面容的黑衣人谈何容易。
但若不管不顾地去追,那被敌军包围的相伯先生与楚沧月他们怎么办?
她心不够狠,这一点她承认。
或许对方也是在试探她的底限。
就在她被僵在当场时,一道苍桑却浑厚的低沉嗓音响起:“这些人便交给孤。”
陈白起还是没听惯这把嗓子,她回头一看,却是楚沧月扯下了头上的檐帽,他戴着一张黑铁面具,目光深深沉沉地看着她,仿佛隔着天山远海,云低风凉,一切都静谧无声。
交给他?
他难道还能动武?
心中顿时有了怀疑,却见他扬臂而起,像一个讯号,同样一队人从别一个方向现身,他们不同于一般正规军罗队整齐,出行一致,却乱中有序,像特立独行的杂混兵器,漫天射落,却是北漠刺客盟十二城的杀手。
这是楚沧月能调动最快、最锋利的一支队伍,至于他们是合作关系还是上下属关系,这一点从不为外人道来。
陈白起呆怔一下。
这便是楚沧月安排下的后手?
无人得知。
所有的这一切也无人察觉,甚至陈白起一直以为他是黑衣人与禾真上人他们的早计划瓮中要抓的鳖,但如今看来,他在入局后便开始了老谋深算。
敌对双方一混入便毫不留情地厮杀起来,局面一时呈胶着状态,难分胜负。
陈白起想了一下,将“龙蟠剑”与之前从禾真上人那里得到刻有“殒命”药方的黄色晶石一并抛给了楚沧月。
楚沧月下意识伸手接住,他撇向一手一物,一样是物归原主的兵器,一样是她为他谋来的药方。
她对他抱拳,亮声道:“还劳烦楚王帮我照看一下未婚夫,我去去便回,多谢。”
说完,她已亟不可待一步化烟而去。
而楚沧月如钺静立原处,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眸转深黯风诡,声不可闻道:“未婚夫啊……孤自会替你看顾好的。”
后方的战事全数抛给了楚沧月,陈白起全力追击黑衣人与禾真上人。
要论速度,只怕鲜少人会是她的对手,更何况黑衣人还是带着一个人一起走,就在即将进入七转曲回阵中,她拦截下了黑衣人。
他讶异她的速度,一把推开了禾真上人,从袖中取出一支青翠碧绿的笛子,指转灵活如莲花开盘,笛身旋如绿光,一阵风吹萧萧,四下惊破,耳膜如炸开来。
陈白起反应极快,当即封闭耳识,一个寒冰刃拂去,冷色与绿光交错相撞,笛子失了准头,被黑衣人吸力抓回手中。
手上的笛子握着手中如同刺骨的冰一般,黑衣人手指蜷缩了一下,按捺地虚握住它。
禾真上人惊呼:“主上——”
“待在那里。”黑衣人淡声道。
禾真上人脸色急迫紧张,却又因他的命令而僵立在原处。
“你与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一路人,你又何必为他们如此拼命?若是为了他们手中的权财,你不妨考虑一下投效于我,他们能给的,我只会给予你更多。”黑衣人道。
陈白起敛袖负于背,侧立的身如笔直的刀刃,透着一种风刀寒剑的凌厉。
“谁说……我是为了他们?”
黑衣人闻言也不纠结这个话题,他直言道:“我并不想杀你。”
禾真上人闻言瞠大眼睛,一脸无法理解地看向黑衣人。
主上……他在说什么?
此女分明与他们处处作对,甚是威胁,主人为何还对她另眼相待?
“为何?”陈白起也有些无语地回视他。
这人莫不是有被虐体质,她所作的事每一件都足以让他们的立场成为死敌,可他却对她没有杀意,这话他敢说,她却是不敢信的。
黑衣人一抚玉笛,一串洞出笛声悠扬飘荡而出,它并无起伏声调,唯绵延回响,入耳欲静,仿若梦中乍现的万壑风生。
陈白起虽一直提防着他,但却没料到他有这一手,笛声入耳,她有片刻的失神魂守。
等她心神回到现实,她瞳仁不知何时已映入了一道身影。
他不知站在她的面前多久了,他的一只冰凉的手划拉过她的眼角,像一道越过雪山的风轻轻抚过她的眼睛,绮叠萦散,飘零流转:“因为你的眼神……很漂亮。”
陈白起在被他触碰到的那一刻,体内因巫妖王血脉压制相平衡的麒麟血脉竟像一下被点燃了一般,势不可挡地席卷而来。
叮——
系统:检测到周围有人候选主公人选,自动扫描完成,是否查阅?
陈白起心脏强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应:是。
姓名:姬
年龄:24周岁
身份:(东)周国世子
生平简历:??(未触发,需人物再探索)
重大战绩:??(未触发,需人物再探索)
功勋值:82
系统评价:上品主公。(建议:立刻择主)
主公誓约达成条件:1、好感度80+;2、亲密度50+;3、双方顺利完成盟誓仪式;
陈白起在查阅完系统内容时,身上有种火熛火燎的感受,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十分复杂,复杂到难以言喻,若非要形容出来,那唯两字可概括——卧槽!
当她跌跌撞撞地探索这一次该如何更好地完成麒麟择主这个大主线任务时,竟冷不丁地就遇到一个合适的主公人选,可是……
这人如今就是一个大雾团,她伸出手过去,什么都碰不到,虚无缥缈得可怕,她会选择这样的人为主吗?
陈白起眼神一暗,心中十分不确定。
“你是周国世子?”陈白起挑目,漠然无波的眼神直盯着他不放。
黑衣人乍听她的问话还有些没有集中,但在意识到她话中的内容时,他神色中的漫不经心一下便破碎了,像平静的海面先是乌云密布,紧接着便是深海暗涌,那危险又紧张的气息一下便扼住了四周的空气。
禾真上人脸色遽变,死死地盯着陈白起,她喉中的尖叫险些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的?!
黑衣人与她对视,一个表面宁静底下却汹涌,一个像看不见底的深渊一样寂静,对视久了,仿佛谁都无法真正触及到对方。
“你在说什么?”他问。
陈白起道:“你不是在招揽我吗?你先前的口气自诩可与列强楚、赵、秦相媲,你的来路定不会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头领吧。”
她像看透一切的娓娓道来:“死地的人乃前周朝遗民贵族,死守前朝秘密,哪怕他们最终选择隐性埋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但却绝不会投效外族它国,哪怕是如禾真上人这样一个野心小人,想来也不会做此等愚昧之事。”
她看了禾真上人一眼,见她怒目而视,显然对她口的评价的“野心小人”四字十分不满。
“先前我还奇怪,她为何笃定拿下魏王、楚王等人便可邀功开始一番功业,要知道中原如今几乎已经是这四雄称霸,她一下便得罪了魏、楚、赵、秦,她还有谁可以投靠呢?”
黑衣人听到这,眼神逐渐平缓下来,他甚至还耐着性子等她继续讲下去,看看她的最终结论。
“洛阳,前朝周,巫……”陈白起想起了洛阳湖底被囚多年的白马子啻,要说周国的人与南诏国定是有关系的,与巫族……定也有些联系,这些曾经看不透、理不顺的东西,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浮出水面,倒也能摸索出个大概轮廓了。
“听闻周王世子在出生时天生异象,被视为祥瑞之兆,因此在周岁未满便早早定为世子,只可惜他生来便体弱多病,常年缠绵卧塌养病,王室担心世子早夭,便向民间询方问药,寻找奇能异士救助,最终他被一异能术士带走了……”
“够了!”
黑衣人眼神变了,终于出声打断了她。
陈白起却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其实她知道的还真不多,让她继续讲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编了。
若非系统直接点明他的身份,她光靠猜是猜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至于后面他的过往经历,其实这些事是她从白马子啻口中偶然得知,据说早些年他被囚在湖底时,为确保洛阳那边信守承诺护他,南昭王便设了一个局带走了当时年幼的世子,其说法自是为他调养病躯,毕竟南诏国盛兴巫医之术,世上的疑难杂症若他们都无法医治,那世上便再无其它人有法了。
这事白马子啻不过只随口跟她提了一句,在当时的“白马子芮”记忆中并不算深刻,只是方才说着说着像是灵光一闪不知怎地忽然便想起,于是她连猜带蒙的这么一说,再看他给出的反应,倒是**不离十。
第百零七章 主公,算计(三)
“你究竟是什么人?”黑衣人,也就是被拆穿了真实身份的周世子,他目光探究又暗晦地盯着她。
若说一开始他对陈白起的存在是一种不知者无罪的轻漫观察态度,那如今却是风急雨骤了起来,紧弦绷直那一刻,却有着无形的杀伤力在积蓄蔓延。
全因她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也道出了不该道破的话。
他可以在局势有了转变,失了最佳时机时暂时放弃猎杀魏王紫皇、相伯荀惑等人,但前提是他的身份与暗处的真正布局没有暴露。
人所有的有恃无恐皆来源于别人的看不透,若他的底牌被揭露于眼前,他又该如何维持他的优越感?
然而陈白起却是全然无畏的。
要说为什么呢,那自然是因为她自信他打不过她。
她终于看到他变脸了,这表示她成功戳到他的痛脚处,他刻意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出现,想来所谋之事绝非普通,也不知道他一会儿会不会直接杀人灭口,陈白起漫不经心地想着。
她道:“你的身份可是我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才猜出的,如今周世子这般轻易问出口,难不成指望我也轻易地告诉于你?”
她这语调并没有什么刻意的挑衅,但光凭内容那就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嚣张。
周世子心中牙痒痒地想,这小姑子说话时的声音听着挺软,偏生这性子硬得紧,禁不住让人想拿刀砍上一砍,看能不能折折她的硬气。
周世子胸腔起伏了一下,他隔空点穴将气血上涌、正准备冲上来朝陈白起大放厥词的禾真上人定住。
禾真上人听不得陈白起在主上面前如此无度放肆,哪怕她自知并非她对手,仍旧气冲怒言而出,然而她却不懂,为何主上却要拦下她。
她湿红着眼,一脸失神懵然地盯着周世子,眼中呼之而出的询问如此明显。
周世子没有理会她,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陈白起身上,他看不见她的脸,但那一双令他觉得生机勃勃的眼睛却璨然如桃花弥漫山间,三月春,四月红,妖红过眼是一片繁荣烂漫。
他猜,她定姿色不俗。
当然,起初他想,哪怕她当真其貌不扬,但仅凭这一双酷似的眸子,他也不免对她容忍了几分,但如今,他却不确定了。
只是,关于她的来历……
他倒是有了思路,很快便语气平淡而幽诡道:“当年周国发生的事情早被禁口,能知情的人所剩无几,除了一些经事人,而你先前能破巫族的千瞳术,你若不是巫族的人,只怕也与南诏国那边有关系吧。”
这是应她的话,他对她来历的猜测。
陈白起倒是不觉得惊讶,也不觉得他这样的人会猜不到这些事,她故作沉默了一下,像是被猜中真相而一时哑口无言的状态,而周世子一直看着她,眉毛一挑,跟一直蛰伏的猎人终于看到跌入陷阱的猎物一般,他先前严肃萧杀的神色一改,嘴角含笑,正打算继续开口,却听到她意味婉转道:“你猜?”
你猜?
这两字一下打断了周世子脸上的满意表情与正欲出口的得意话语,他仿佛就像是被她牵扯的木偶,在方才短短的时间交锋之中,丧失了自我,沦为她的言语傀儡。
迎着她的视线,周世子无法通过那一张面谱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表情,却能猜出她应是一副笑意盈盈的安然模样。
周世子终于有些怒了,他这一刻的神色有一种平静的危险。
上位者的情绪总是不容外人轻易窥视的,他们喜怒无常,偏生又喜欢不露声色,以一种潜收怒张的气势来震压四周。
“我猜,你不会想知道激怒我后会有什么后果的。”
陈白起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曾见识过太多当权者喜怒之上的威压与霸气,她自不会在周世子这里露怯。
但她这人并不是一个激奋主义者,她转念一想,倒也觉得不必与他之间闹得太僵,以对局的结果而言,她是拦路虎,而他是败走羊,她若还盛气凌人,倒还真容易逼狗跳墙。
再者,此人在系统那里的主公推荐指数挺高,万一以后有缘他有机会成为她的下一任主公,她可不想因为眼下的意气之争败了最初好感。
“其实我无意与周世子为敌。”她表明立场,态度也一下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她并不在意展示表面上的恭敬:“世子与小女来处倒是有些缘故不假,只是小女与禾真上人确有私仇未报,着实无法这般轻易放手。”
莫非,她的来历当真与南诏国有关?
周世子审视着她。
忽地,他想起一事,来自于南诏国金边封柬的一封信函,上面是白马子啻亲笔所书,托他在中原之势力,代他寻一人。
他神色微凝,暗忖。
不会这般巧吧……
“你非要杀她不可?”
陈白起不知为何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忽然有些不对,他在想什么?
“倒也不是。”她眸含莹光,嘴角微微翘起,好像有商量余地一般道:“倘若她能将殒命的解药双手奉上,我倒是可以不追究她险些害我命丧禁地,又意图下药窃我未婚夫,令他杀我之事。”
禾真上人在一旁瞠大眼睛,怒目瞪视她,却有口难言。
周世子忽然有些看不透她的意图:“你明知她并无解药,这便是非杀不可了。”
陈白起讶道:“当初不是她在外自称有殒命解药的吗?”
她看着禾真上人眼神一寸一寸地凉下。
“难不成,她是在骗我?”
“殒命之毒,世间罕有,不会如此恰巧你身边亦有人中此毒吧,想来,你这解药是为了楚沧月所求?”周世子想着她的身份,道:“你与楚沧月是何关系?”
陈白起半真半假道:“我欠他一份人情,我应允过他替他讨回殒命的解药,如今你们让我言而无信,若不拿她当作交待,我只怕无颜再见他。”
周世子也不在意她话中真假,他道:“禾真一心投靠于我,对我忠心不二,若我就这样将她交出,至此我底下的人都该如何想呢。”
陈白起闻言脸色一改,倒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那就不必谈了。”
改刺探的东西都刺探得差不多了,更多的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她也不必与他再斡旋。
这时,禾真上人找准了空隙,便从袖中抓出一把东西攥紧在手中,她飞快越过周世子,朝着陈白起的方向便用力投掷过去。
陈白起倒没有对她放松过,一见她动作,心中便分析起她手中之物为何,她下意识拂袖而过,急风将它们挡滞了一下,却在半空中轰地一下炸开一股淡紫色浓烟。
“蚀骨?”周世子认出,猛地一下看向禾真上人。
却见她冷着脸,眼神死死地盯着陈白起的方向一眼不眨,好像不想错过她下一秒便会被毒烟蚀腐了皮肤,溃烂成一团血水。
然而,禾真上人注定是要失望的,陈白起是见识过禾真上人的毒烟,只要它被局限在一定范围内,便造不成什么大威胁,她俯身一掌拍地,当场尘飞土扬,她再运劲气一推,毒烟四散,眼前景物再次一片清明。
禾真上人暗吸一口气,脸色遽变,她没见过真有人一力降十会,当场心跳得紧,她觉得哪怕有主上在身边都没有了安全感。
“你怕什么,如果方才你再靠近一些,直接将毒抛洒在我身上,我只怕也没有机会再与你这样讲话了。”
随着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禾真上人呼吸急促觉得快要窒息了,而这时周世子手中的飞笛横挡,陈白起伸手一抓,却觉那支本该玉体冰凉的笛身却十分烫手,她眉头一颦,当场松开。
在它掉落之际,周世子伸手一探,却见笛子安稳地落在了他的手中。
陈白起看向手心,并没有任何痕迹,但方才触碰时那灼烫的感觉却不假,也不知是何缘故。
周世子道:“我虽杀不了你,可你也无法轻易从我手中将人带走。”
陈白起垂下手,道:“你杀不了我不假,但后一句却不一定了。”
她再度出手,这一次她速度极快,为截拦下她,周世子也必须全力以赴,他截下她的手,她又伸腿,他扯开禾真上人,却又被她翻身而过,她就像一只手脚灵活攀爬的猴子,防不胜防。
眼见她就要抓到禾真上人……
“等等!”
周世子忽然出声喝道。
陈白起被他攥住了一只手臂,她抬眼看他:“你阻止不了我的。”
她或许从他哪儿抢人会比较麻烦,但若是杀人却是千百种手段可用。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周世子气结。
若非顾及她可能是他要寻之人,再加上她身手了得,他不一定能解决得了,他真想杀了她直截了当。
禾真上人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是以她目前还不能死。
于是,他直接解开了禾真上人的哑穴。
陈白起停了下来,打算看他想做什么。
周世子问道:“殒命的解药你当真没有?”
禾真上人本惊慌不定,听了他的问话,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没有,但药方我已给了她,若是找到一个医术高明之人推衍一番,或许……或许可以。”
陈白起闻言,仔细观察她神色,见她不似在说假话,便道:“殒命当真是死地族人研制出来的?”
倘若是,为何他们会没有解药丹方,只有毒方。
禾真上人怕她再不依不饶,便一口气全数道出:“……死地族只有我给你的那一份毒药方,殒命之毒也是从中所写炼制,至于解药方我在族地从不曾见过,想来要不是丢失了,便是殒命根本没有解药!”
第百零八章 主公,君授册(一)
“没有解药?”
陈白起眼珠像凝结的黑珠滞在眼眶中,她声量很轻、很缓,像不懂注解而在唇齿间碾磨一番。
咚!咚!
禾真上人额上冒出一层密集的细汗,她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心脏处像被一计重捶给敲了一下,手脚都开始有些发麻了。
这是一个人面对无法承受的压力时的表现,她无法摆脱来自于陈白起覆下的阴影。
“你的话若再有假,天涯地角,虽远我亦必诛之。”
清软恬淡的少女嗓音没有感情起伏的道出。
禾真上人徒然一僵,指尖的麻意逐渐扩张至胸腔处,令她血液有片刻的冻结。
她现在着实怕了这个叫“陈芮”的小姑子,她简直就跟一个索命阎罗一样,只有被她这样不死不休地追杀过的人才能知道,她就是深渊,一旦掉入便会永坠黑暗,无望前路。
“你肯放了……我?”她沉哑着嗓子,不相信地问道。
陈白起看着她的神色,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你是如何将殒命下在楚沧月身上的?”
禾真上人茫然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会问起这个事,她眼中思虑如溪淌过,拿不定注意,便看了周世子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方道:“我得到殒命后,便想了一个周详的方法,我托人寻来一名女子送去了楚国,她身上种了引,但凡与她就近接触,便有机会无声无息种下殒命。”
“女子?”陈白起看她。
禾真上人道:“那女子并非寻常之人,她与楚王早逝的红颜知己陈娇娘面容有着七、八分相似,我设计在大街上闹起骚动,令路经的陈氏族长注意到她,果然不如所料,他思女心切,明知此女并非陈娇娘,亦将人给带走了。”
提到此处,她仿佛对自己人性的拿捏十分得意,嘴角轻蔑微勾的笑意十分刺眼。
陈白起漠然薄凉的眸子微垂,接话道:“所以,她到了陈氏门阀后便想法设法接近了楚王,然后令他中了殒命。”
禾真上人闻言脸上却是一下没有笑意,她摇头:“并无,他明明见了她的容貌,却与她私下并无过多接触,直到那女被陈氏族长发现其别有目的处死后,我们才知楚王不知何时已中了殒命。”
陈白起本以为从禾真上人那里能知道楚沧月中毒的来龙去脉,却不想还是落了一处空白弄不清楚。
她抬眼:“你们走吧。”
话音刚讫,禾真上人脸上的表情还没有展现,便觉得周身如错骨分筋一般的巨痛袭来。
“啊——”
一声尖锐的惨叫,她脸色苍白,软摊无力地倒在地上,像没有骨头的鲶鱼。
“你、你对我做、做了什么?!”
禾真上人仰头看向陈白起,而后者俯下的眸子像月光漂于深谙的湖面之上,那幽冷的光泽没有丝毫温度。
“可你不能完整地离开,总归要给我留下些什么才能让我糟糕的心情平息下来。”
禾真上人情绪都崩溃了,她感知到自己丹田破碎,手脚酸软无力,知道自己的武力被她轻易给废了,不仅如此,她以后甚至连一个普通的妇人都不如,从此她便成了一介废人!
她指尖攥紧地上的泥土,想尖叫,更想杀了“陈芮”这个贱人,可她知道,她做不到,她甚至连碰都碰不着她。
她全身颤抖着,声音破碎得厉害:“你凭什么废了我?你与他们有何关系?你也并非多看重楚沧月,你选择抛下他们追上来,便是放任他们留在原处送死,如今一副正义主持公道的模样,你假仁假义!你不配?”
她猛地抬头,眼眶含着泪,但神色却是凶厉狰狞的,如图穷匕见。
陈白起盯着她歇斯底里的模样却笑了:“终究你太小看楚沧月了,或许他们现在正踩着你们的人的尸体享受着你们送上门的胜利。”
禾真上人一僵,一脸不信,但在她不似玩笑而笃定的眼神中,慢慢地面如死灰。
怎么可能?
她安排好的一切,她费尽心思计划的这一切,最终就这样功败垂成了?!
而她付出的这一切,全都成了一场空?
呵呵……
禾真上人笑了,她两目空洞,嘴角自嘲地弯起。
一场欢喜一场空……
一场欢喜一场空啊!
她眼中恨意徒然如飞速生长的荆棘一样蔓爬入整个瞳孔,她敛下眼睑,喉中咯血,唇齿腥甜。
还有机会!
只要她手上的那张底牌还在,她就还有翻身的机会!
周世子在旁倒不是没想救禾真上人,只是陈白起出手太快,他想阻止已是晚矣。
事已至此,他见人已废了,但命却是还在,倒不耽误他的事,便也没有出手。
只是她提到楚王等人的事,他倒也不意外,他道:“他们若当真如此好对付,我倒也不必如此殚精竭力了。”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禾真上人。
若非她自作主张,为抢功劳而将他原先的计划捣乱成如今这副局面,他何必出面冒险。
因此即便少女不出手废了她,回去后,他也会问责惩罚她。
此时,天边咻地蹿起了一簇紫蓝色烟火,他向上空瞥了一眼,一把抓过地上的禾真上人。
“你的姓名?”他问。
陈白起知道他要走了,想着主公推荐指数,倒是回了他:“小女陈芮。”
陈?
带一个芮字啊。
周世子深深地看着她,话中别有深意道:“我们还会再见的,只希望下次见面,不再是冷面相对。”
——
在他带着人走后,陈白起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抬起了一只手,看着手中握着的“金葫芦”。
他临走前道:只希望下次见面,不再是冷面相对。
而陈白起想,若他知道她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只怕下次见面,他们不仅是冷面相对,还会刀剑相向。
想着什么,她嘴角浮起一丝掩盖不住的笑意。
很好,“君授册”get。
叮——
系统:主线任务——幽冥(三)相伯荀惑的到来令你意识到除了楚国,还有别国侵入了死地,情势如火,急不可缓。破坏赵、魏、秦三国之间的结盟,阻止他们找到君授册。
系统:恭喜人物,主线任务——幽冥(三)任务已完成,请注意任务奖励获取。
叮——
系统:检测到人物有“君授册”,现发布主线任务——幽冥(四)请解开“君授册”的正确用法,并拼齐图符,成功找出幽冥军分布所在地。(时限:三个月内。)
注:此任务不可拒绝,请注意在规定时限内完成任务,失败将会有系统惩罚。
看到新任务发布,陈白起重新将“金葫芦”放回系统包裹里藏着,她可不想跟周世子一样挂着个“君授册”大摇大摆地晃荡,他估计是信奉大隐隐于世的那种高人信条,可偏偏不敌有人眼尖能慧眼识宝,于猛虎口中夺下。
先前她故意多番为难禾真上人,声东击西,掩盖真正意图,借此与周世子对招贴近,再利用系统包裹将“君授册”神不知鬼不觉地收入囊中。
当然,这其中也并非全部演戏,她演技还没有这么好,只能说真假掺半,所幸最终事情走向如她所愿。
她看任务详情,除了将“君授册”破解,还得找齐图符啊。
不过既然系统让她去找,想来图符应该还在,即便死地的图符被大火烧毁了,但别的地方应该还会有吧。
只是麻烦的是,这图符又该长什么样,她会不会看见了不认识也会从眼前错过呢?
陈白起又想索了一下,“君授册”这件事情掺杂了太多方势力在其中,她到底是单干,还是与人合作效率更高呢。
一边思虑重重,一面她又重新回到了死地村落,只见里面的战局已是尘埃落定,刺客盟不愧是荒野中的一匹狼,光凭个人作战实力便远超一般普通士兵,他们将周世子留下的人尽数斩杀在地后,又将其它人给看管起来,等候楚王发落。
而此时楚沧月的情况却十分不妙。
除了刺客盟的人,勋翟、牙索等人不知何时也赶来了,看得出来他们并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神色憔悴,头发凌乱,眼底布满红血丝,胡子拉碴未整理,身上还带着或多或少的伤,每一个人都风尘仆仆。
他们焦急慌忙地围着晕倒的楚沧月,勋翟如今主事,他早便将死地族逃跑的族人全数追捕了回来,正一个个押跪在地上审问。
“说,殒命的解药在哪?!”勋翟没有戴头盔,凌乱的头发披于肩上,他眼神极冷,又灼热,内心煎熬。
死地族人害怕地疯狂摇头:“我、我不知道……”
“说!”
勋翟杀了好几个人了,每一个都说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荐,他已快完全丧失了理智,直接一枪刺去,但却一旁的谢郢衣给挡下。
“你杀光了他们亦是问不出解药的!”他按住勋翟颤动冰冷的手,道:“你冷静点!”
“那你说该怎么办?!”勋翟横过眼,眼中戾气、愤怒与茫然、绝望混淆,眼中透着一层薄薄水光,哑着嗓子问:“……主公,该怎么办?”
谢郢衣一时无法与这样的眼神对视,他瞥开眼,道:“她会有办法的。”
“她?”
她是谁?
勋翟反手一把紧紧攥住他的手,正准备问,却见被他们队伍看守住的赵、魏军团莫名开始骚动起来,像是突然看见什么激动的事,他若有所感,猛地一下回头。
却见在村口处,风烟当口,一名纤瘦少女正目不斜视,缓缓而归。
第百零九章 主公,认定(一)
老实说,眼前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魏王紫皇与公子玅他们只见楚王率领的一群江湖刺客在击杀完敌对方的兵团之后,便翻脸无情迅速地包围住他们。
他们为自己太早松懈而懊恼之际,立即应激反抗了,可只惜敌我双方实力完全不平等,最终只能像俘虏一样被暂看守在旁。
要说为什么没有及时处置他们呢?
那是因为楚王毫无预兆地晕倒了,楚国那些的注意力一下被他吸引走了,都慌了神去,于是他们就成了搁置品暂时摆在那儿没动。
所以他们一时也不知道该愤概楚王稳到最后的“黄雀在后”,还是感谢他倒下的时机恰到好处。
公子紫皇已恢复大半,以个人战力倒是可以趁其不备突围而出,然他的人的命还全都攥在别人手上羁押着,于是他按捺下情绪,打算伺机再动。
而公子玅也是一个人精,他分析一下战局便知多余的叫嚣与反抗只能换来羞辱与冷言冷语,于是他挨近魏王一伙,脸上隐而不发,心中却思量连连。
而最冷静最顺流而下的反而是相伯先生一众等秦军。
眼下,他们这些人算是阴沟里翻船,先是与沙蠕虫鏖战耗损了体力,然后又中了死地的毒烟,毒性未消便又遇上大部队围剿,灾祸连连之下,无论是体力还是精力而言,他们大多数都快处于崩溃的边缘。
只是在漆黑无望的边缘处,偏生又让他们遇见一缕亮光未灭。
那抹光——便是那名神秘出现的少女。
他们虽不愿承认,但内心处都在默默地等她归来,总觉得若她出现,事情便会有一线转机。
终于,在压抑阴沉的等待之中,而她终于出现的那一刻,他们的眼中都有了一种死灰复然的亮度。
“……回来了?”公子玅乍喜又惊地喃喃道。
他快步冲上前,被楚军刀剑拦下,他招手大喊道:“喂——快来救我们!”
这话喊的……但凡有点脸都得羞愧一下。
人与你无亲无故,就先前顺势而为救了他们一次,他就赖上人家了不成?
陈白起抬眼,眼神穿越过渐渐薄淡的烟灰,落在了他们的身上。
公子玅一怔,脸上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下去的僵硬。
好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眼神啊。
由于公子玅的胡闹,所有人的视线自然不可避免都齐齐地投射在了她的身上,就如同她是一只误闯入狼群的异类,十分惹眼,又觉得格格不入。
陈白起跟公子玅没有什么交情,更由于他之前的行径对他更无好感,所以她没有对公子玅的呼救作出任何反应,而是眸转似水,先淡扫过一眼前方的情形,最终在谢郢衣的身上停下。
勋翟看着她那一刻,有几分愣神:“这是……”他转看谢郢衣:“你的未婚妻?”
他赶回得匆忙,一心只挂念着主公安危,并未注意旁事,自然也没有注意到队伍中少了一人,如今他才想起来先前并未见与谢楠衣形影不离的那个未婚妻。
“是。”谢郢衣看到她,心便不受控制,在旁人看来,他从眼神到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谢郢衣抛下勋翟,快步上前,这时其它人都感觉气氛有些古怪,倒没有人阻拦。
他来到陈白起身边,想伸手,却又自持地捏了捏指尖,用眼神检查了一下她身上,发现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他暗松了一口气,才道:“你回来了。”
陈白起倒是很直男地拍了他一下:“嗯,我回来了,先前原因种种却总留你一个人,你别怪我。”
她真诚地对他说。
谢郢衣失笑:“我只是不愿用一些中原人惊异的手段,又并非真的嬴弱,你别总将我当成真的易碎之物。”他说到这,一下想到了之前的事,神色一下低落了几分:“虽是如此,但说来可笑,我总是在你面前落下狼狈,让你来救。”
陈白起却挑眉道:“说什么客套话呢。”她抿起唇角浅笑,道:“那你救我的事你不说,你帮我的事你说,你偏要拿这些事来说,怎么,是打算让我与你道谢还是道歉?”
谢郢衣看着她一时忘了该怎么说话了,也忘了心中的失落,许久,他垂眸一笑。
“你总是能最简单的言语让人口服心服。”
也让人心动不已。
冰雪融化那一刻,总是会有积累了一个冬天的力量才能破土而出的种子,它们会逐渐长大,会变得令人无法忽视,它会成为高大的树,也许也会开出漂亮的花。
勋翟这时也走了过来,他脸色一直不好,焦虑与阴翳布满双目,他脸色沉肃道:“楠衣,为何赵国的人会认识你的未婚妻?”
谢郢衣一时没有回话,这个问题其实他也不在清楚。
反是陈白起看到勋翟带着七健将几人过来,而他身后空缺的位置她不经意扫过,却看到一群人丧头耷拉脑守在晕迷的楚沧月身边。
她怔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一下消失得干干净净,下一刻身影如风一闪而过,人已来到他身边。
她人至,但还来不及追上的衣与发却还连袂浮风飘在空中,她面无表情,缓缓蹲下,一只手轻搭在他的脉上,这时衣袍才像收敛的羽翼缓缓归顺垂落她周身。
其它人周边的时间就被被停了下来,只觉一眨眼便见少女已突破了人墙,悄然无息地来到了楚王的身边,在震惊之际,刷刷地纷纷拔剑而出,将她与楚王团团围成一圈。
勋翟见眼前的人骤然消失,回头一看,瞳仁猛地一窒,二话不说便带着人拔腿赶过去。
“你想作甚?!”
他奔跑中厉喝一声。
陈白起清眸如盈水,但触之却无那软轻的柔顺,只有一透到底的澄净,她侧过脸,睫毛翘起两排黑羽毛,周围一圈的尖锐兵器险指脸,她问道:“他……怎么了?”
对怼到眼前的危险与尖锐的咄逼她视若无堵,表情平淡得像喝水一样平常。
谢郢衣没有武功,赶在最尾,他费力挤开挡在前面的人,在看到被当成敌人一样团团围住的陈白起,紧声道:“圣……阿芮!”
“他内息……很乱,命脉却若有似无。”她继续道。
谢郢衣听到她失神盯着一处自言自语的话,看了一眼楚军,嘴角撇下,回道:“我医术不佳,他曾多次强行催动真气遭到了反噬,原本被控制住的毒性已从四肢百髓攻入了心肺,他……无力回天了。”
听到他的话,勋翟等人身体一僵,然后一脸苍白如鬼地瞪着他,好像没听懂他方才说的话。
“是吗?”
陈白起松开了楚沧月的手,她目光在他那一双枯皱如老树皮的手上停驻了一下,然后起身,却自带一股不容忽略的气势,那些抵在旁的兵器下意识地退了退。
勋翟回过神,他此刻就像受了重击一样,浑身虚弱悲怆,他看了谢郢衣一眼,见他对他“未婚妻”有问必答的恭敬模样心底不解又诧异,他又看向这个叫“陈芮”的少女,想到这前的她与眼前她,完全就是判若两人。
再听他们的对话,是在讨论着主公身上的毒,先前他问过谢郢衣,他只笼统地说是因为殒命的毒导致的晕迷,他说他医术不精无法解毒,所以他被逼得走投无路,禾真上人找不到了,他便只能举刀向死地族的人一个一个地逼问解药的下落。
然而,在他斩杀了好几个死地族人后,他们除了害怕痛哭,却依旧咬口说殒命之毒,他们既没听过,更不知解药何处。
勋翟从没有像此刻一般的绝望愤怒。
他无计可施,也无处求救。
但听到少女那镇定的一问一答,她与他们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就像一注光投入他黑暗的心底,他莫名地有了一种希冀。
一种渺小、荒诞又可笑、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等待能被救赎。
陈白起道:“可有办法暂时保住他的命?”
“我无法。”谢郢衣摇头,他见陈白起闻言后缄默不语,他总能察觉到她对楚沧月的特别之处,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又在意楚沧月到何种程度……
眼神因内心的阴郁而覆了一层翳暗,谢郢衣不愿她看见他内心,道:“可你有。”
陈白起抬眸,眼神收紧:“要如何做?”
“你血脉之力纯粹,若能发挥其十之七八,倒可行。”谢郢衣因碍于旁人在,因此含糊其词回道。
“你直接说如何做。”她道。
“逆血倒施。如此一来,这或许会折损你大半……”
陈白起打断他的话,只问:“如何逆血倒施?”
谢郢衣胸口有些窒闷,不想说,却又拗不过她的固执,他长长吐一口气道:“过血,将他深入肺腑的毒素引入自己体内,再以你的血脉之力进行压制,这过程中你或许会因为逆血倒施而痛苦不堪,即使最终成功引出毒血,但这对你的身体亦会损耗过大。”
逆血入体,以血换血,他命或许是保住了,可她却倒霉了。
不仅要承受痛,还得受余毒之苦。
当然,殒命的毒搁别人身上估计就是一个悲剧,但陈白起身负巫族的巫妖王血脉,可百毒不侵,这也是谢郢衣说的他办不到,她却可以。
别人汲毒是找死,她却只是伤身,等身体自行吸收再以巫力化之,她便又可以是一条好汉了。
勋翟这下倒也是听出明堂了,原来谢楠衣是有办法的,只是这件办法他一直舍不得,所以才没有告诉他们。
他见少女听后没作声,立即上前激动道:“若贵女肯舍身救下主公,你提任何要求翟都愿意应下,吾等一众愿拼死护你周全,在你完全康复之前,绝不会让你发生任何危险!”
陈白起在想事情,一时并没有回应。
却不想,他们误以为她不肯答应,竟一下全体都扑通一下给跪了下来。
“求您,救救主公!”
他们常年锻炼,身躯刚硬如铁,他们收兵跪地,头颅低下,背脊却是如壁刃般笔直,一个个铁血男儿身负悲痛与沉重,将流逸的空气都扼得难以呼吸。
陈白起愕然看去,原本她是他们之中最矮小的那一个,看谁都得抬头,可这一刻,她却可以轻易俯视他们的头顶,他们折了腰,只为求她出手相助。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那时候在她还是“陈娇娘”的时候,她是否也曾这样,为了救楚沧月,她不畏艰幸、不知苦劳,将他的存在奉为至高?
或许有吧。
那时候的她,一心为主,事事以他为先,并未深刻考虑过自身。
想来,她如他们此刻是一般心情。
她收回放远的眼神,对他们道:“你们去找一处干净安静的地方。”
勋翟一众听了她的话反应了一会儿,然后一个接一个,最后齐刷刷地抬头,眼眶通红,眼晴却亮得可怕。
他们知道她这是答应救人了。
与他们相反,谢郢衣却唇色泛白,掌心紧攥,半分没有畅怀的意思。
这时一直在不远处围观他们动静的公子玅眼神微眯,虽然他这边听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讲些什么,但从他们前后翻天覆地的态度上来看,公子玅觉得他们定是对少女有所求,这才从拿刀相逼到最后下跪感激。
舔了舔嘴角,他再次喊道:“你让他们放了我们,等我回了赵国,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无论你想要黄金布帛,府邸田契,甚至其它皆可。”
陈白起倒是有些“佩服“”这公子玅的能屈能伸,她终于回应了他,只是内容估计并不是他想要听的。
她道:“我救不了你们,能救你们的只有是你们自己。”
自己?
他们这帮“病残”之躯如何对抗得了楚军的虎狼之军,靠自己什么?靠自己如何死得更快些?
“你是何意思?”他忍着脾气问道。
依他对她的分析,此女分明有一副侠义慈悲心肠,不忍杀人如麻的手段,如今他们这么多人落在敌军手中,只待楚王醒来,只怕就会被一一送入黄泉,这其中还有与她曾为伴的相伯先生,她不可能会见死不救才对。
陈白起倒没想过在公子玅眼中她的形象会如此的光辉圣母,他只看清了那个表面纯粹的她,却不识那个暗礁下复杂的她。
她看向被秦兵护在其中的相伯先生,走前几步,她每走一步,楚兵都淌开一条道给她,让她通过,此刻的她就像无形之中成为了全场焦点,她所往之处,无人阻挡。
终于她离相伯先生靠近了距离,虽说他那边有秦兵相隔,她这边有楚军相拥。
她忽然语出惊人道。
“先生,倘若楚王手中有殒命完整的毒方,你是否能制出解药?”
相伯先生一时没有说话,像在沉吟,南烛闻言倒吸一口气,两眼瞪处圆溜溜的,紧张又纠结地看了一眼先生。
而魏王紫皇诧异了一下,转眸看向相伯先生,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应。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两人,由于话中内容牵扯得着实有些大,他们都不知道该作何种表情才对了。
赵、魏、秦这三边,本来以为要全军覆灭了,眨眼间却发现他们原来还有一张保命王牌,只要相伯先生能制出解药,那不就等于拿捏住楚国的命脉了?
正当他们欣喜之际,却听相伯先生一脸为难道:“死地乃制药宗地,连他们都无法之事,我又有何能力办到。”
啪哒!
这是一颗颗升起的心又再一次被重重摔在地上稀碎的声音。
陈白起却没有全信,她道:“因为我猜测,这或许不是死地制的毒药,而是来自于鬼谷。”
相伯先生顿了一下,然后讶然道:“是吗?”
第百一十章 主公,认定(二)
陈白起看不透他的想法,她直接将方才从昏迷中楚沧月身上重新摸回的黄色晶石抛给了南烛,他反应力快,慌手慌脚地伸手一抓接下,手心硬物冰凉。
他怔愣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寻摸着她的意思,试探性将黄晶石递给了在旁边的相伯先生。
“这是殒命的毒方。”
相伯先生随意接过黄晶石,将它微微抬高于眉梢,透过光线照射可以看到晶体上纂刻着一些文字,他将它转了一圈,眼眉无动于衷,又重新将它放下,然后面露淡然歉意道:“此方上的字我却是看不懂,甚惜。”
这时,像看懂了什么的勋翟下颌倏地收紧,他浑身绷得死紧如一块无情的石头,已一剑斜刺于他颈间。
“秦相国别怪勋翟说话不客气,若你今日若办不到,那在场的所有人都必须死!”
南烛立即跳起来,快动手格开他,又顾及着先生的安危:“你敢!放开先生!”
魏王也一步上前,他沉声道:“生死由命,即使是秦相国也无力改变!”
勋翟闻言,呵笑一声,眼神冷结成冰:“那我偏要逆天改命呢?再说,若他当真救不了吾主,那你们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所以我劝你、还有你们,最好祈祷,他有办法救人。”
陈白起这时弯下身,将勋翟方才从腰间甩掉落的“厚土蒲”拾起,拍了拍上面沾的灰尘。
她思量了一下,平平无奇道:“我懂。”
她懂?
她懂什么?
他们慢了半拍地联想起前后对话,相伯先生道:此方上的字我却是看不懂。她道:我懂。
所以说,是她会替相伯先生翻译的意思吧。
楚国一众人都诧异惊喜地看向她,虽不知她哪里来的殒命毒方,可听她话中的意思,好像凭着这份毒方,再加上相伯先生的医术,或许有希望救君上。
魏王紫皇当真要拿异样的眼神来看待此女了,她身手不凡,有勇有谋,且还懂许多人不懂的东西,这样一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相伯先生的神色却一下沉默了,甚至有几分不好看。
“你不是说你不管此事吗?”相伯先生声音泛凉。
陈白起敏锐地感知到他心情不太好,于是没有说话。
他淡淡道:“既然说了不管,那便什么都都不要插手。”
陈白起吸了一口气,忽然道:“先生当真无所谓生死?”
“我自然在乎。”他无视颈间的威胁,寻常开口道。
“那就是先生不想救楚王了。”陈白起总结道。
相伯先生听她提起楚沧月,笑了一下,语气却薄凉浅淡道:“我不想救他方是正理。”
秦楚本是大敌,他为何要费力去救一个心腹大患。
话谈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也就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好,既然先生执意不变,那我便不管你们之间的事了。”
她飒然一转,掉头便走。
楚军一愣,见相伯先生始终拒绝不肯出手,后方的孙河瞪鼓眼珠,气极懑胸,拎一重捶便朝其腹中砸去。
勋翟回眸一看,面色惊诧:“孙河——”
风声冽冽,重捶激荡起风寒森,发丝飙扬。
噹——地一声,铁捶重重砸地滑出一条长长的泥道,勋翟失神转过头,而孙河则抚着发麻的粗壮手腕怔然地转身,看着那个说着不管要走、却又回头了的少女。
她站在他们后方,脸有些黑,她放下手,对着被南烛抱住的想以身相挡的相伯先生,道:“你如何才肯救他?”
她发现哪怕被系统抽走了情感,但她还是没有办法看着两个曾与她关系匪浅的人就这样死在她面前。
这感觉就像是忽然有一天天降灾祸,有人被压倒在废墟下痛苦呼救,哪怕你与他们素不相识,出于人性的选择,也做不到袖手旁观,抽身而去。
终于挣得她的妥协了。
相伯先生推开一脸傻愣愣的南烛,他无视周遭所有人的注目,嘴角微微弯起,他神色一下温柔起来,若山水一带明净绚丽:“你来我的身边。”
陈白起有片刻无法做出反应。
“什么?”
他被她那直剌剌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握拳掩唇,清了一下嗓子,再道貌岸然地解释了一句:“若我能给楚王解殒命之毒,你便与我一道回秦国。你看到了,南烛一人根本护不住我,是以我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护卫送我回秦国。”
陈白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像是一种无形的较量,没有人率先移开视线。
叮——
系统:检测到相伯荀惑身上有图符*1,建议人物接受他的提议,再寻机得到。
图符不是说是纹在人的皮肤上的吗?
他为何会有图符?
陈白起一下迷惑了。
分明在他抵达之前,图符连同那些前周遗民一并都被楚沧月烧了,莫非图符还有另一种形式存在于世上?
陈白起不着边际地猜测着。
虽然系统有提示建议,但她却另有主意,于是她终是开口道:“我拒绝。”
这三个字一落,相伯先生像听错了一般怔了一下。
估计他从未想过她会拒绝得这样干脆利落。
三军与楚军都意外地看着她,好像不懂她明明摆出了条件,为何又要一口拒绝。
陈白起又不傻,她可没有自负到能够挑起这么多人的命运,她道:“我不过是一个中间人,你们的事本与我无关,至于你们谈不谈得拢,代价都不应该是我来付才对吧。”
她的这番话一下便令先前懵懂不满,乃至觉得她该应下的人都一下清醒过来了。
对啊,凭什么她要应下?
哪怕相伯先生的条件并不苛刻,只是让她随从护送回国。
但是,她是一介不相干之人,非赵非楚非魏非秦,甚至她还出手救过他们,如今这局面闹成这样,也非她始作俑者,可如今他们却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始由她负,终由她担,结果却是她甩不掉她好心得来的累赘负担。
众人一下都沉默了。
有些羞愧,更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相伯先生,你又何必为难人家一小姑子,更何况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既然你有法子解毒,何不直接与楚军商谈!”公子玅适时充当好人一般开口,义正言辞。
相伯先生看着陈白起,见她冷静又清醒的模样,就知道他只怕很难让她心甘情愿地上勾了。
她是一个不为外界干扰,内心强大之人。
终究是他太小看她了。
知错便改。
相伯先生也不再继续先前抗拒,他举起那块黄晶石,第一次正眼看向勋翟,道:“你们能付出什么代价来救你家君上?”
勋翟冷酷回道:“就换你们秦军的命如何。”
这是没打算将魏、赵两国的人算进去了。
相伯先生轻轻摇头,有些好笑地反问道:“我们的命与你家君上相比,孰轻孰重?”
什么?
勋翟被问得一哑。
两者相比,自然是他们君上。
所有人事情都比不上他们君上的命。
他只是简单的一句话,便直接将了勋翟的军。
他若说,君上的命更重,那相伯荀惑便能够顺理成章地提更多要求,只要他不怕死。
而勋翟可以不在意任何人的命,却不能不想方设法去求得主公的命。
陈白起在旁看着勋翟在相伯先生面前转瞬便被压制得毫无反手之力,有时候别看武力好似能够解决一切,但当你拥有了弱点、有了要誓死守护的东西时,拥有一颗冷静的脑子却会是更重要的东西。
她觉得她不应再出手帮他们了,因为她不能归类在哪一个阵营当中,所以勋翟能不能令相伯先生应下救人,而相伯先生又能从楚军那边坑来多少,她都只能冷眼旁观。
“既是交易,那自然是要对等的。”魏王紫皇出声道。
公子玅本不爽勋翟先前的话,也呛了一声:“我们若能拖着楚王一块儿上路,倒也死得不亏,反正赵国又并非我一子继承王室,倒是楚国……好像就只剩楚王这唯一一个血脉,他若没了,也不知道楚国会变成什么样了。”
勋翟牙糟咬得死紧,此刻被他们说得心乱如麻。
陈白起在旁看着他的“无助”“弱小”,却想仰天长叹一声——棒槌啊!
你搞不定,你就不知道等你家主公醒来后,再让他来对付这群人精?
急什么?
一急便会乱了方寸,让别人有机可趁。
明明是楚军这边占有绝对的优势,你可别被相伯先生忽悠几句,便晕头转向了。
“那相伯先生可有十足把握能救得我家主公?”七健将之一庞稽急急问道。
相伯先生面上含笑,不紧不慢道:“自是没有,可哪怕有五成的希望,你们也该庆幸至少还有一线生机,哦,你们该好好祈祷,我有办法救人。”
咦,这话听得有几分耳熟……稍微一回想,这不正是勋翟先前朝他们阴渗渗放的狠话吗?
他还真是睚眦必报一人啊。
楚军闻言脸色难看,一时间竟难以抉择。
“你如何才肯……”
第百十一章 主公,认定(三)
瞧瞧这卑微的问话……陈白起内心无语抚额,面上却是一派无情。
一想到她曾经的同事竟都是这样一群傻白甜,她若还在他们这支团队中定会感到痛心疾首。
他们已经完全被相伯先生带着节奏走了,或许是出于对他医术无脑的信任,也或许是以往对他盛名在外的敬仰,更或者是此刻的病急乱投医,总归他们都有些丧失了理智。
但她还没有开口,却听身旁的谢郢衣清泠出声了。
“将军,你何必如此心急,待楚王醒来后,该如何斟酌商议,倒还不迟。”
他的忽然发言,就像是在一群火上蚂蚁身上浇了水,一下令他们头脑降温,清醒了过来。
勋翟回过神,看了谢郢衣一眼,见他深深地回视他,眼中的深意令他一个激灵,猛地又看向了他身前的少女。
他这才想起,是她!
她可以暂时压制住主公的殒命之毒,令他清醒过来。
还有,那毒方也需靠她才能够解读出来,若没有她,谁也不知道殒命之毒或许来自于鬼谷,而他们阴差阳错之际正把握住了他们主公的命脉在手。
他想,有她在,如今还不到他们孤注一掷的时候……
他神色蓦然一变,外放的情绪一点一点收敛进去,青年将军俊颜淬了一层铁的流光冷泽,再转过身去面对相伯先生他们之际,气势与语态已与先前全然不同。
“谢弟说的是,他们的何去何从,权由主公发落,翟确不好逾矩。”
公子玅脸色一僵,瞪向谢郢衣,对这个突然冒出来一个程咬金,心中暗恨不已,而魏王紫皇则若有所思地瞥了谢郢衣一眼。
“这位……便是陈女郎的未婚夫?”相伯先生像才看见谢郢衣这个人一般,他眼神很淡,很随和,但视线却在他身上侵略性地打量一番,相伯先生容貌是极具迷惑性的,也是无可比拟的,当他想摄人目光之际,无人能左。
谢郢衣一下便感受到了不同与其它人的扼喉感,谁能想到,看起来那样温和无害之人,一旦凌厉起来却是致命的。
“倒是与想象不同,或许……”他眼眸中流过异彩,笑得漫不经心道:“能配得上她的,总归有值得高看一眼的地方吧。”
谢郢衣总觉得他在内涵他,他脸色不太好看:“与你何干。”
虽说他的贬低踩高的话谢郢衣并不在意,但有一样却是被他说准了,他内心深处有着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不自信。
相伯先生眼中的世界与它人不同,它像另生一界来锁定他要目标,那里面构造的横竖交岔皆是击打的弱点。
他看似普通的一眼,却能够分析出许多,他又慢悠悠道:“方才听你的口音好似……”
这时陈白起遽地站了出来,她挡在谢郢衣身前,截了相伯先生的话:“相伯先生如今身陷敌营,却还能口若悬河,想来定有法子自救脱身,方才倒是陈芮多此一举了。”
不能让他再针对谢郢衣了,她不清楚他在谢郢衣身上看出多少问题,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他将谢郢衣品头论足,像精准的仪器一般将他内里外地剥析给众人倾听,这完全不能说是带着善意而来的。
再者,其它人她没有立场干涉,但谢郢衣是她名义的未婚夫,她不能眼瞧着他被相伯先生欺负去了。
她看到相伯先生由于她的插言而缄默起来。
他看着她,目光再无日月星光,像雪碎碎堕下琼芳,万树一下冰结一片。
她这是当着他的面,驳了他的面,一心要维护她的未婚夫。
“你救我三次,一次在冰桥上,一次在不久之前的豹口之下,还有方才那一铁捶袭来,这三命于你而言,便是多此一举?”
他有些受伤,像身不堪重负,脸色遽白,眉愁萦于脆弱:“或许,你早便觉我是一具拖累了吧。”
听他提及,她才想起她救了他这么多次。
陈白起后知后觉地恍然道:“原来我救了你三次啊?”她表情一转,又道:“可这三次都换不来先生的一句承诺,反而被要挟着当护卫,想来也是我不够份量,当不起先生的感激吧。”
她也一脸失落叹息,但话中却是在刺他先前拿她当谈判报酬的事在恩将仇报。
相伯先生一窒,向来是他堵得别人哑口无言,眼下却在她这儿吃了瘪。
他闻言看向她的眼睛,有些不安,有些无辜,好像在辨认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她没给他机会看仔细。
“我并非……”
“不过也是小事一桩,先生也无须太过介怀。”
相伯先生顿时有些慌张道:“不,不是……”
不等他解释,陈白起已先发制人:“陈芮还有事要办,先生保重。”她拉过一边有些愣神的谢郢衣,对着一脸懵逼状态的勋翟,道:“勋将军,我想倒有一处安静的地方,你找些信得过的人带上楚王,随我一同过去吧。”
勋翟此刻内心十分复杂,他算是真正见识到她一出马万人俱静的场面,连相伯先生在她面前都要谨慎措词一番,才能不被反怼得面如土色,对比自己先前的情况……而一向傲气冷然的谢弟更是像被母鸡护在身后的崽一样,无助、可怜、脆弱?呵,他在暗自窃喜吧?
他暗中分析了一下三人的状况,不,他更是观察了一下其它人对少女出面的反应,很显然,无论敌我双方,好似都默认她一介妇人插言主持,并无不妥反感的异样。
他一面颔首,一面在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威武八面地沉声道:“将他们牢牢地看守好!”
转过头,他对陈白起的态度却一下如春风拂面,虽摆不出谄媚假笑,但那举止神色皆和善得不得了。
“陈女郎,劳烦你了。”
陈白起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心中感叹一声——铁憨憨!
——
牙索在人群之后,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勋翟让他像普通士兵一样湮没于众。
他至“陈芮”出现后,一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
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这一面,之前他眼中的她像山中仙鹤一样漂亮干净的小仙女,她清纯无垢,不染纤尘,美好得不似人间之物。
而眼前出现的她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是的实感的重量,她像山、像海,像不可僭越之凛然之物。
眼前的她,遮了脸,却越看越让他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的人了。
那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印象深刻之人。
他走在他们身后,压抑默然地跟随而去。
——
重新回到当初被禾真上人安排暂居的偏隅洞府之中,陈白起摒退了所有人在洞外口守着,是以昏暗的洞穴之中便只剩下她与楚沧月两人独处。
只是一人是站着,一人却是躺着。
石穴挖掘的府洞没有点火,只有石壁上涂层的磷粉亮着淡淡的光,外面的人都揪着心,自是没有心情高声喧哗,而洞内亦是一片寂静无声。
陈白起静静地看着楚沧月半晌,只见他身上外面的那一层黑凤金翎斗篷被脱去垫在身下,他内里也是一件漆黑的衣袍,质感顺滑较为贴身,宽袖大摆,迤逦铺床。
他虽说外表肌理已呈老年化,但健硕修长的身躯却并无多大变化,宽肩窄腰,四肢颀长,身材瞧着依旧能够吸引人。
她蹲下倚在石床边,想了一下,伸出手,勾起一角,便将楚沧月脸上一直戴着的面具一点一点取下。
将面具完全掉落,她看着他的脸,神色没有多大变化。
早就猜想过,亲眼所见也不出所料,一张苍老晦暗的脸露出来。
他睫毛如雪,静谧又无力地覆盖而下,哪怕是老了,他五官仍旧是好看的。
“你这是将别人的一年过成了十年啊,不过几年不见,你便一个人老成这样了?”陈白起轻声道。
“我若不救你,或许你就会这样在无知无觉中老死掉了,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就等于在未来征途中解决掉一个隐形的拦路虎?”
她不知道她想跟他说些什么,有些话没过脑子就是嘴巴忽然想说。
“你现听不见我说话,也没有认出我是谁,这样挺好的,省了许多麻烦,当陌路人也好……”
她声音停下,很久都没有再出声了。
“楚沧月……我不怨你了,你要好好下去,别再轻易就放弃自己。”
空洞寂静的洞府中,她的声音像淌过漫漫长河,徉过时光岁月,洗褪了一切杂质后的干净纯粹。
“你是楚沧月,是楚国的王,是勋翟他们的主君,你成不了白起,也不必背负任何人而活。”
她脱下了他的衣服,举起一把匕首在他心脏位置处细划了一刀。
随即她又很快在自己的手心滑了一刀。
他的血是黑色的,而她的却是鲜红。
她将左掌覆在了他的心脏处,两人的血相融到了一块儿。
她感受到了来自于身躯传输过来的刺骨寒意,像一股最森冷的恶意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冲击,暴乱,吞噬着她的热度。
在最痛的那一刻,她咬牙坚持,但牙缝中却迸出细碎的呻吟。
这时,她感受到了一只炙热灼烫的手抓住了她的。
此时的她如堕冰窖,浑身冻得颤抖,嘴唇紫白,睁开一双朦胧的眸,她视线迟缓地下移,看到了一只削瘦修长的手正紧紧攥着她,好似通过这样的力道能够分担一部分她的痛苦。
第百十二章 主公,认定(四)
她有些木讷地转眼,看向了未未睁开眼的楚沧月。
由于她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巫力,这是一种最为纯粹的生机之力,他原本**枯暗的肤色逐渐有了好转,一点一点地恢复了青年的模样,那张哪怕在黑暗中仍旧流莹如脱胎玉质的脸,与记忆中相重叠在一起。
相反,从他体内汲过的毒性侵袭着她的经脉血液,而她的眉毛与睫毛却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眸珠盈水,心脏处受到压迫而蓦地跳动了一下。
将殒命的毒吸入了她的体内,她咬紧了牙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痛苦,除了感到骨子里透出的冷,还有像碾碎骨头一样的疼痛感。
她移下眼睫,看到她的手开始有了老化的改变,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她如今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会不会也变成了一个老婆婆?
“白起……”
他忽然唤她。
像梦呓一样轻、一样轻嗌的声量,陈白起咬着牙强忍着喉中的细碎声音,只当他在说梦话,但又感觉到头顶传来有一股异样,她倏地抬头,却是一怔。
只见楚沧月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但他此时还动弹不得,脸部轮廓僵硬绷紧,唯有一双狭长孤漠的眼睛在动。
“白起……”
他唇又艰难地吐出两字。
陈白起抬头之际,披散于肩的头发如流水一样滑泻而下,原本该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却白了,像霜花覆满头,雪白无垠。
看着她那从肩头滑落的秀发,楚沧月眼神发怔,喉中一哽。
陈白起掀起的睫毛又浅浅地落下,她将划破的手收回,看了眼他那光溜溜露出的胸膛,顺手将的衣襟他扯拢了回去。
她脸上戴着面具,中气不足地轻喃道:“君授册我没能给你追回,但至少你的命我替你保住了。”
楚沧月眸中似震了一下,他喉中滚动一下,连身躯有着轻微的颤动。
陈白起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她颈项弯后,将一只手掌盖在脸上,将脸仰起喘息着。
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瓶小型生命药剂灌入口中,咕噜咕噜咽下,再掌心合握,感觉瓶身消失虚无才松开手。
她垂下头,慢悠悠地看向楚沧月,这才感觉视线内的事物清晰了些。
失血过多,可不就头昏眼花。
但定睛一看,却见楚沧月屈着肘,僵硬又痛苦地撑起上半身:“白起……她常有些神奇的手段,从危而不乱,置之死地而复生,孤常常在想,或许当初孤看到的尸体并非她,她还没有死,或许……她早已死而复生了,然后一直活着孤所不知的地方……”
楚沧月蓦地出手,一把扯过没有防备的陈白起拉进怀中。
她本就难受,这样一下撞进他怀中,一股淡淡佛桅熏香吸入鼻中,她眼前一黑,睁着一双眼却是迷朦空洞,她神思游离地望着他的眼,那是一双因用力凝视而显得如火灼如鎏光的眸子,他抚着她的脸颊,覆下,一双病中淡色嘴唇印下……浅尝即止。
她在失去意识时,似乎还听到了一道复杂得像哭腔一般的声音哽咽低诉着。
“……慈悲,终是还给孤了……”
——
一片开阔的绿野之上,有两人并肩而立,原野吹过的清风将草皮吹荡如波浪一层叠一层起伏不断,亦扬起他们轻薄流逸的衣袍与长发扬起,恣意而畅快。
纤细男装的少女仰头与另一名月华矜贵蟒袍男子讲话,男子将就她的身高而低下头,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相视而笑。
“主公,你信鬼神之说吗?”少女压低稚脆的声音,故作成熟的好奇问道。
男子负手,望着前方:“鬼神啊……”
少女等了好一儿会都不久他回答,便好笑道:“这是一件需要想这么久的事吗?”
“我本不信的。”他也笑道。
她追问:“从不信吗?”
他想了一下,才道:“只有陷入绝境自救不能之人才会将希望寄信于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少女听了也深以为然,于是,她随口又问了一句:“若假如有一日你信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他闻言望向她,嘴角在笑,但眼神却已有了一种莫名随风而逝的伤感,他答道:“若有一日我信了,那便是我失去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
少女被他正经的神色与语气震住了,她下意识问道:“那你想让鬼神替你找回来?”
他却摇头,语气很轻很轻:“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有鬼神替我佑护着她,别让她厌烦了等待,能等我拼尽全力赶到她的身边。”
等我。
以往是你来到我身边。
这一次,换我来。
——
陈白起是在一阵吵嘈声中醒过来的,她躺在硬邦邦的石以上上,身上没有了之前的身轻如燕,反而有种刚附身陈焕仙身体的沉重感,但在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后,她也很快地接受了眼下需要虚弱一段时日的事实。
她起身过快,眼前发黑,需要坐在原处缓一会儿。
她两眼失神地落在空气中,方才做的梦让她还有些没回过情绪来。
那其实……也不算是梦吧。
场景与梦中对话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只是最后一句……却变了。
他说:“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有鬼神替我佑护着她,别让她厌烦了等待,能等我拼尽全力赶到她的身边。”
但当初他好像说的并不是这一句,她不知道为何她会梦到这些。
“我要见她。”
“楠衣、谢弟,你冷静些,她的伤都上了药了,你也看了,她只是暂时累着睡下,很快就会醒,你这样闹会吵到她的。”
外面传来两人的对话,很明显一个声沉忍怒,一个好言相劝却又寸步不让。
“我要见她。”
谢郢衣压低了声量,却仍旧固执的再次重申一遍。
自她入洞府替楚沧月医治他便一直没见过她,他几次三番想入内皆被楚兵各种理由拦下,因此他心中的焦灼可想而知。
勋翟为难地直想叹气,他挠了挠脑门,焦虑道:“可主公下了死令,让我们围住洞口,不让任何人进,我……”
谢郢衣终于暴发了,他冷声道:“他凭什么不让!我才是她最亲近之人。”
勋翟心中狂点头道,对啊,他也觉得不应该啊,也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
可是主公偏生要不讲理,他能怎么办,除了听令还能怎么办?
当然,这其中他也有一部分私心,他不想让谢郢衣将人带走,毕竟陈芮当真将主公救醒了,不仅如此,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主公竟恢复了原貌,状态也焕然一新。
有她在,他才能够安心。
就是对不起谢弟了。
他心生歉意,所以怎样都不会用强硬地手段,只能尽力安抚着他:“所以你也该体谅她才是,她如今大耗元气,正是需要好好休养,你先等等,容我与主公好生说说,等她醒来你便能见着人了。”
谢郢衣眼神深深幽幽地盯着洞府:“楚王,她不欠你的,你凭什么幽禁她?”
这时,楚沧月从内步出,有侍从替他披上斗篷,他没有再戴面具了,随着光线临摹出他的俊美面容时,谢郢衣怔了一下。
原来他的真实样貌是这样的。
他的心不知为何被刺了一下。
“孤只是想让她好生休息一下。”
谢郢衣回过神,他脸色难看道:“我会照顾她,不需要你们。”
“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孤有义务照料她。”楚沧月淡漠应道。
恢复了高岭之花的声貌之后,楚沧月与生俱来的贵族气势却是更加摄人,他的一言一行皆透着一种不可攀比的高岸。
“你——”
陈白起这时爬了起来,听到这里,她整理了一下衣物与发丝,走了出去。
“我已经醒了,就不必劳烦楚王。”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发哑,但却还是妙龄少女的声线,不然一开口就是一把子老婆婆的苍老嗓音,她估计得吓一跳。
“阿芮,你醒了?”
谢郢衣眼中一亮,拂开勋翟的阻拦,冲向她身边。
其间有人想伸手拉住他,却被陈白起一道气劲给挡开。
看到她望来的那一双清凌微凉的眸子,其它人都愣了一下,拉人的楚兵狼狈退后一步,按着发麻的手臂僵在当场,最终,任由谢郢衣顺利地靠近她。
楚沧月转过身,他见陈白起与谢郢衣两人好样默契又自然地站在一起,眸色微冷:“去取些水来,记得要温的。”
周边人听令,立即下去办。
陈白起醒来后的确有些渴了,她看了楚沧月一眼。
“你的头发?!”
谢郢衣忽然惊声道。
陈白起闻言撩了一缕头发抓到眼前,一看却是一种流水般的灰白色。
“是余毒未褪,过些时日便好了。”她安慰道。
谢郢衣看着她的一头银发,眼底波涛汹涌,红着眼,半响才挤出一句:“……我不该说的。”
他有自责,更有悔恨。
陈白起却勉强挤出一丝笑,看着他无奈道:“你这样说,让我又该怎么办呢。”
事情做都做了,若谈后悔,除了添堵别无用处,毕竟所有人都无法逆时回转。
因此她的每一个决定,她都会事先考虑清楚,她能接受好的结果,同样也能承担不好的后果。
第百十三章 主公,三个男人一台戏(一)
他……让她为难了?
谢郢衣心咚地一下沉地,脸色难看,有几呆怔地看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最终气弱地嗫嚅:“我、我并非那个意思……”
因为自己的心情混乱不快,便将情绪变成恶劣的气氛散发出去,这既无济于事更会给别人添堵。
他不该在这种时候讲这些话的。
陈白起见他身上的黑郁之气越来越浓,都快实质滴水的暗沉低落了,她本意并非让他更难受,便出声打断:“楠衣,我站着有些累了,你扶我一下。”
他愕然抬头,这才发现她看起来的确不太好,说话站姿都没有以往的挺拔精气神了。
想着她之前勉强自己做了些什么,他便绷紧下颌骨。
却不再提过去的事了,他道:“你怎么起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不自然地扶起她一只手臂挽住,撑着她半边身子的力道站好。
陈白起故作轻松打趣道:“这还不是担心你在外身单力薄,让人给欺负了嘛。”
她说话时眼神轻轻地划过四周,但凡被她视线触及、在她的眼神下的人都不自觉地紧张转开了眼,像心虚气短。
勋翟尤其,他尴尬一笑,望天道:“陈女郎,你看看……你还需要些什么东西,我们立刻去办。”
如今她身份地位可不同于往日,他们都得捧着点她。
这时,有人小跑过来送上了温水,其实外头一直烧着柴火以备不时之需,所以没费多少功夫便弄来了楚王要求的不烫不凉的温水。
取水的人本打算自己送过去,却被楚沧月一伸臂给截住了,他摩挲着陶土碗缘,移步亲自送到了她面前。
“没人欺负他。”
他递上时说道。
他在没有戴面具之后,离得近看他,有种美颜的视觉冲击,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他不经意露出的落寞表情。
虽然陈白起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他有些“落寞”的。
陈白起醒来的确渴了,她没有矫情拒绝:“在我看来,你们限制他的自由,拿我来劝他放弃,便是一种欺辱。”
楚沧月这一下不“落寞”了,反倒不阴不晴地说了一句:“你倒是顾着他。”
陈白起接过水,一口饮尽之后,道:“多谢。”
说完,又接上他的话:“既是要当夫妇的人,我为他自是理所当然。”
她虽演技不怎么样,但却时刻谨慎着自己目前的人设,再说对她忠诚者她历来珍惜。
楚沧月澄湛的眸色转深,如水波流动的暗河结了冰,他想让自己装作若无其事,但实则他的脸却白了一下。
“他当真是你的……未婚夫?”最后三字,他念得尤其重,原来只觉刺耳的三字,如今却像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他压低眉眼,狭长的眸睫覆下,若锋利的寒刃,诺大的气场一下散开:“不知,你们是何时订的婚,又是何人为谋为证?”
其它人都惊吓了一跳,王君一怒,他们立刻退避三尺,明显察觉到他们主上与那个少女之间好像不太对劲。
陈白起看着他,一时没有回答这番咄咄逼人,她觉得他自昏迷醒后的性格便变得有些琢磨不透,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眼神深暗饥饿得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吸了进去。
陈白起按住谢郢衣怒张着想上前理论的动作,她面谱下的神色有着与他势均力敌的气势,她提醒道:“楚王,我们并非你楚国之人,出于礼节对你有问必答,可有些事情若是不想回答,或许便能当作没有听见。”
一见她生气了,原本眼眶有几分猩红的楚沧月一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越界了,他连忙收起脾气,态度恢复良好,还懂得给自己台阶,适时转移了话题:“那个……你的身体可还好?”
像精神分裂了一样,楚沧月身上一下没了先前乍然一现的阴森狠戾之气。
“阿芮,我们该离开了。”谢郢衣气冲冲道。
这两人几乎同时开口,然后脸色同时一变,彼此之间对视了一眼,一个冷,一个狠。
陈白起顿了一下,看了他们俩人一眼,回了一个字。
“好。”
一个好字,也不知道是应了谁的问题。
这时候勋翟便有些急了,他走上前道:“何必急于一时,陈女郎的身体若匆忙上路只怕会有损伤,再者……陈女郎不想看看主公会如何处置赵、魏、秦等人。”
他可不信陈芮与那些人无半分干系,当初她出现时那些人的惊喜反应就说明了一切,再加上她对相伯先生有意无意的维护,令他都想探究清她到底是哪一方的人。
陈白起微微敛下眼睑,唇色浅淡,听不出多少情绪地问道:“楚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楚沧月将她手上喝完的陶碗接过来,再转递给勋翟,才道:“昏迷之后的事情孤已经知道了。”
陈白起见他那自然而然待她的态度,她明明之前还觉得她能够看得懂他,可如今却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她虽说有些觉得事情事出有因,却又不愿去深究这其中的真相,只用以事论事的口吻道:“你体内的毒只是暂时清除了,不久后还是会复发,殒命的解药是必不可少。”
他道:“那你想让孤如何做?”
陈白起讶异地看着他,忙道:“说笑了,区区陈芮一介平民,如何能作得了楚王的主。”
他漆黑漂亮的眸子一直看着她,面色的表情格外平静,是以陈白起放松了心神。
却不料,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出手,一把将她从谢郢衣身边拉过来,拂袍如流水,玉腕光洁,骨骼分明,他伸手托起她巴掌大小的脸,柔声压抑着磁性的嗓音道:“若作得了,你可否会劝孤放过相伯旬惑?”
陈白起此刻十分懵然,谁能想到一国之君会当着他所有属下的面,说耍流氓就耍流氓的?!
他这是被魂穿了还是精神失常了?
这根本就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楚沧月!
可怜她此刻巫力尽失,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因此挣了一下,见他不肯放手,便只能悻然放弃了。
而谢郢衣则勋翟第一时间给制住了,勋翟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家主公“丧心病狂”地当众调戏良家子,但身体却忠诚地维护自家主公权益将捣乱的给死死制住了。
他家主公竟也有主动亲近姑子的时刻,这简直比太阳打西边儿出来还稀奇啊!
谢郢衣脸色冷硬如石,气得脸上肌肉都颤动着,正当他打算不顾不管使用巫力时,陈白起却道:“楠衣。”
他听到她的声音时顿了一下,意识与理智亦在同时回笼,他知道她的意思,最后僵站在原处,没有再试图上前抢人了。
陈白起抿了一下唇,看着近在咫尺的楚沧月,眸如壶中日月,映澈着微凉晃荡的光泽。
“不知楚王,将我当成了谁?”
楚沧月俯视着身躯,两人交错的气息融合在了一起,他闻言静默了表情。
明明挨得这么久了,为何他的心……仍旧这样空荡荡的呢?
“你的眼中……映出的不是我。”
“是吗?”
他不置可否,嘴角勾起,笑了一下,但脸色却像一击重捶敲在了他的头上,透着荒凉幽暗的惨白。
他转眸,狭长的眸子如流河暗涌,那里面的情绪太深太沉,以至于陈白起看了一眼便觉得发怵。
她颦眉伸手推开了他,这一次,轻而易举。
“我救过你,楠衣也曾帮过你,你还曾允诺过我一个承诺,只要无损于国威与朝堂动荡,你都会答应。”
“所以你现在要兑现了,是吗?”
陈白起颔首,她心中的危机感在催促她最好快刀斩乱麻,于是她道:“待相伯先生制出殒命的解药,你便放他离开。”
“你呢?”
“我?”
“你打算与他一道走?”他的神色就像此刻灰蒙蒙的天际,平静的表面下却酝酿着雷暴闪电。
陈白起的确有这打算,毕竟他身上有图符的线索,为了任务她必须与他同路才行。
可她觉得她若出声承认,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见她沉默不语,楚沧月也是久久没有说话。
两人分明挨得如此近,但这中间隔阂的距离却又是那样遥远,就像时间之河分割开来的过去与现在,无论如何再怎样嘶声呐喊,如何奔跑探手,都无法再触及两端的彼此,所有的情绪都沉入这条暗河之中。
勋翟见两人陷于僵局之中,尴尬出声道:“陈女郎,你……不是没答应相伯先生的要求吗?何以现在又反悔了?”
“之前拒绝,是因为我不接受算计,现在救他,是因为他对我还有用处。”她抬起下巴,故作冷酷无情道。
楚沧月低哑着嗓子,带着几分嘲弄问道:“你拿我的承诺只单换一件与你自身无关的事?”
陈白起坚定道:“是。”
“孤的命倒没有这样廉价,你或许可以再贪心一些,野心也可以更大一些……”他慢悠悠吐息,每个字像是漫不经心的建议,又像是铁钉一样砸进人的心里:“你若想,成为孤的王后,亦不是不可以。”
他在说什么?!
这石破天惊的话一出,所有长耳朵听见的人都惊呆了。
像是无法理解方才听到的那番话是出自于一向高岭之花、阳春白雪一样的楚灵王之口。
该说是太撩……还是太骚了?
陈白起两眼瞪直,一时也作不出反应,只怔愣愣地看着他。
他果真不对劲啊!
这时,庞稽一众七健将抓获的一众囚犯风风火火地带了过来,他穿着铠盔,脚步声沉,看到前方气氛古怪安静,不由得撩起嗓子问了一句。
“咦,这是怎地了?”
可惜,所有人都陷入一种梦幻呆滞之中,没有人回他。
倒是陈白起迅速回过神来,她握拳抵唇咳了一声,掩饰被楚沧月刺芒一样的目光盯视的无所适从,她转眸之际看到了庞稽身后众囚犯之中的相伯先生。
嗯?
这好像也没有隔多长时间,但再见到先生时怎么感觉到他有些虚弱?
她打开系统查看他的数据,这一查看,才发现他体力值低下。
这是渴的还是被饿的?
估计……都有吧。
也是,身为俘虏基本上是没有人权可言的,若食物紧缺,更是不配分到份额食物的。
她心中难掩塑料同情,可怜的相伯先生。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可怜的相伯先生抬眸望来,他本是一脸面无波澜的死鱼样,但一对上她的视上,他愣了一下,下一秒,却一下“活”了。
他抚额虚弱,对着她,是愁眉萦娆,似颦非颦,娇袭一身之病,就像生命如风中脆弱的花朵一般,饱受了摧残,只等人来拯救。
陈白起:“……”
喂喂,有点过了哈,饿个一顿巴二顿的,还不至于就变成这番命不久矣的姿态吧。
第百十四章 主公,三个男人一台戏(二)
只能说相伯先生一出现,陈白起的注意力便被转移了大半,但她按捺着没动,是想看他究竟要作什么妖。
那头察觉到她心不在焉,楚沧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松散人群之中“骚首弄姿”的相伯先生,他眼神徒然一冷,对着侧站抠头的庞稽道:“谁叫你擅自作主将人带过来的?”
庞稽莫名被斥责一顿,他望向楚王一脸懵逼,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带吗?可,可这、这是……”
他转头,下意识将求救的眼神投向勋翟的方向。
勋翟脸皮一颤,松开了谢郢衣的制锢,赶紧上来“扛锅”,他怕主上这会儿会迁怒到他的身上,连忙解释:“是我自作主张,主公既已醒来,即便可以该如何处置这些人的事先放在一边,但属下想,这殒命的解药却必须尽快配置出来。”
他虽意外之喜承蒙陈芮出手相助,主公得以苏醒过来,且状态良好,令他紧绷的神经可以稍微放松了一下,但这一日不解毒,他便总感觉脑袋上还悬挂着一把刀子,不知何时会掉下来。
楚沧月乜了他一眼,冷冷清清,知他心意,抿着唇线,到底是没再责问下去。
“药方在此。”勋翟从兜内掏出一块黄玉石,正是先前陈白起递给相伯先生相看的那一块,只是事后又被勋翟找人取了回来。
“陈女郎,这药方上所刻的不知是字是符的东西,翟寻了些人来都不曾见过,连相伯先生都不识,不知你是否真的看得懂?”勋翟小心求证地问道。
此事事关重大,他必须听她亲口确认一遍才可安心。
陈白起看他殷切又焦虑地看着她,就像她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一样重要。
陈白起颔首,她接过黄玉石,纤细五指摆弄转动,褐黄玉石的粗砺杂质在她肌如凝脂衬托下,如上不了台面的一块废土石块,谁曾想它其实正主宰着一国之君的性命攸关。
她道:“我会将药方的内容用九州通用言译写一份,只是药理方面我并不擅长,便也不多作意见写序。”
她抬眼,眸清眉秀,那一双鱼跃水波的桃花眸那样透澈明净。
勋翟闻言大喜过望,忙对左右道:“你们,速去死地村落内寻来笔墨简!”
“喏。”
陈白起见他一番急风骤雨安排好了,便闲下无事去后方的石凳桌边坐下干等着,当然她没有选择入洞府内静养,很大程度还是为了留下来看事态发展。
等吩咐下的人匆匆走后,勋翟深吸一口气,念想着陈芮的话,他抱拳对主公道:“主公,这次俘虏的赵、魏、秦同盟,这些人中除了相伯先生,其余皆我楚国多年之夙敌,万没有放虎归山一说。”
公子玅一听顿时脸色黑沉,率先出声叫道:“你楚国竟如此卑劣无耻?!”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何来无耻一说?”勋翟俊颜带讽。
“魏王可有话要说?”楚沧月看向一身硬朗挺拔之气的高大男子。
魏王紫皇迎着他的视线,咧嘴一笑,虽是青年健硕成熟样貌,却尚余少年的豪爽天然,他道:“孤甚少有机会与楚王碰面,今日如此场景下会面相谈,倒是遗憾。早些年,世人称吾与你为战国四公子,我为战神,你为战鬼,那时紫皇的心中便有愿有朝一日能够与你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一战,昼时无论输嬴,皆时人生一桩酣然畅快之事,不负生死。”
这话有点内涵楚沧月不正派,两人是在不对等的情况下交手,紫皇输的不甘,也认为楚沧月赢得不光明磊落。
他这些打官腔的绕舌话,楚沧月如何能听不懂,他也笑了,但他笑起来却似岭上冰雪皑皑,洒下的冬阳只为他渡了一层颜色,却无法温暖:“说起来甚少碰面,孤倒想起来有一次,你父与孤一同论政谈策时,你倒是侍候在旁,只是时间缓缓久矣,有些忘却了你当日在众兄弟之中,究竟所站何位了。”
他内涵楚沧月,楚沧月就直接打脸他。
你与我论同为公子时期的往夕战绩军功,民心所望,我偏要与你谈谈辈份资历,哪怕你如今称王为君,却不知我早便与你父称兄道弟,那时的你,不过也是卑下站与魏国众公子中的其名一位。
紫皇盯着他,脸上依旧维持着笑意,但眼神却深黯如潮。
“当初孤确与那场宴会上与楚王见过一面,那时楚王义气风华,不可一世,自不会孤放在心上,只是时事论英雄,往日不代表今朝,便如当初龙囚浅滩的公子楚不也成了今日威风凛凛的楚灵王。”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是越来越浓了。
“时事论英雄?这话倒也不错,只是若魏王若意外薨了,不知谁又会是新一任的魏王?不知,你魏王室中可还有正统血脉来继承王位?”楚沧月慢言带着剌肉破皮的钩子道。
魏王紫皇端正大气的眉眼一下有了破釜沉舟的凌厉,他喝声道:“楚王尽可试试,吾堂堂魏国百年强盛九州,岂是失了一国之君便就此一撅不振,遥想当年诸多大战,我魏人宁死不受辱,以血肉铁躯铸盾,即使孤不在,他们也会拧成一股,如同那心揣仇恨的狼群,夜以继日,与仇人不死不休!即便是输,亦会输得壮烈,令敌人惨痛不已!”
他声聩于耳,如雷鸣响彻四周,令众人怔忡相望。
只觉他的话不是一种空穴来风,而是掷地有声的宣誓,而是一种深信不已的保证。
楚沧月虽知魏王紫皇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方正不阿,但他却也颀赏他做事远比一些君王有原则性。
他考虑了一下,倒是认同道:“如此说来,留着魏王来牵制魏国,倒比直接杀了你惹来魏楚不死不休的进攻,会更划算才是。”
魏王紫皇一听他当着他的面一本正经的商讨着拿自己去换利益,他下颌骨错咬了一下,然后用一种不知是称赞还是讥刺的语气道:“不愧是在六国同盟剿杀下都还能找到出路全身而退的楚王。”
“六国?现在……”楚沧月覆下的黑鸦睫毛扬起一截弧度,淡唇微勾,面容冰冷:“也只剩你们三国了吧。”
噹!
ko!
魏王紫皇惨败于楚沧月的毒舌伐心之下。
这时相伯先生倒是姗姗尽来开口了,他温和地微微一笑,道:“如今倒是人在刀口不得不服输,楚王既然一直不先开口,那惑便自行先抛出条件吧。我尽可施会力推衍毒方,研制解药,只是与我一道来死地的人,我也要一个不剩全数带走。”
勋翟听到相伯先生忍不住先开口讲条件,这表示他不再是觉得他稳操胜券,这也表示他坚若铜盾的心理有了可攻破的缝隙。
他眼中一喜,将隐忍激动的眼神投向主公方向。
楚沧月却是没有半分勋翟那般的想法,他远比勋翟更了解相伯旬惑这个人。
他声音一沉,拖长的声线像钢丝刮蹭过风,有种阴渗渗的意味:“相伯先生的胃口倒是大,一条命便豁免了这么多人。不如,我们且试试,孤先杀了你身旁那个小童看看,你是否会固执己见?”
被提及的南烛脖子一梗,少年的脸绷得死紧,但眼神却是凶狠如小兽般瞪着楚沧月。
相伯先生眼眸微眯,他知如今的楚王不好对付,口舌之争确也没有必要了,只有确切的利益才能打动他。
他道:“你倒是可以不在乎你的命,可你的战士与臣民呢,你的国家呢?”
“这些事便不由相伯相国操心了。”楚沧月道。
后方,当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对话的两人身上时,谢郢衣走到陈白起的身边,低声问:“这两人,你究竟打算护谁?”
陈白起本在专心看擂,看是人狠话又毒的楚王厉害,还是心眼跟莲篷一样多的相伯相国更胜一筹,却冷不丁听谢郢衣这样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
但谢郢衣却误会了,以为她的沉默是一种为难、纠结,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圣子,莫非你是要效仿中原君王一般想要左拥右抱?”
陈白起这下听明白了,她瞪直了眼,立即就是连声三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胡说。”
“是吗?”他一脸怀疑道:“我瞧那楚王虽年岁已不小了,但那副容貌却仍是世上少有,而那个相伯先生,也是一副天人之姿,他们两人与你相处之时,皆对你青眼相加,你当真不曾心动?”
很明显,听形容词,就知道谢郢衣满腹邪火,已完全不顾现实与事实,将那两人打为以色侍人之辈来评论。
陈白起回他一脸“我是一个莫得感情的人”,她如今只一心想要搞事业,别的事情都暂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那他们若最后谁也不肯妥协,闹得两败俱伤的下场,你也无所谓吧。”谢郢衣凉凉道。
陈白起对这事却很有信心道:“不会的,聪明人与聪明人谈话,若没有必胜的把握,那放的所有狠话那都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一旦双方寻找到平衡点,就可以正式谈判了。”
谢郢衣见她侃侃而谈的样子,暗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与他们应该是素昧平生,但你却好似与他们很熟悉似的,你或许可以否认,但一个人的眼神却骗不了人。”
第百一十五章 主公,三个男人一台戏(三)
陈白起板起脸,一本正经回道:“不认识。”
谢郢衣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表演”。
陈白起岿然不动任他看。
良久,终于像妥协了一般,他松出一口气,压低嗓音无奈道:“你不想回南诏,我明白其究竟原由,但阿芮,中原非故土,非我族人,其心必异,你不该对这些人关注过多的。”
他心中其实还隐藏着许多的事情没提。
他擅自离开巫族这么久,凭巫族追踪术法的能力,只怕再过不了多久便会找到他们。
另则,巫族的人皆十分注重正统血脉,尤其十二干支的直系血统,绝不允许与外族人通婚混淆了巫氏一脉,而“白马子芮”是他们巫族百年召唤才得以转生的巫妖王,她的地位绝不亚于一国之主,她将来的婚姻早有定数,族中族老们定只会让她招赘,绝不婚嫁,更别提是与外族的联姻。
是以他,才会是她唯一的良配。
陈白起沉默了一会儿,她勾起唇,似笑非笑道:“假如,我志不在南诏,而是整个九州呢?”
谢郢衣闻言微怔了一下。
像在确认她是在跟他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最终,他看不出她有讲笑的成份,她是如此认真。
他眸色微暗,露出一抹前所未有的自信恣意笑容:“那又如何,若你想,巫族便会全力辅助于你达成所愿。”
……这样啊。
陈白起仿佛从这句话中一下获得了大量的信息,她有些出神,指尖轻点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她道:“郢衣,既然出来了,便不必拘泥于一种方式参与呢,正所谓自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留在这些人的身边,不正是最接近权力战争的中心地带?”
谢郢衣也算知道她是鹰派了,可他又着实不愿意看着她去冒险受伤:“你想知道的事,根本不需要亲自去获取。”
陈白起试探一问:“怎么说?”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他正色答道。
“包括如今诸侯国内的状况?”她随口问出。
谢郢衣身为外族人,前半生皆留守在南诏培养壮大,他能获取的情报有限,国界与地域的广垠会限制消息的流通与传播,但这一次他却不再是茫然无措,而是胸有成竹地从袖兜内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陈白起低头一看,是一卷绘着花鸟绣纹的布帛。
她接过帛布,看了他一眼,见他颔首示意她随意,便将其慢慢卷开,帛上有字,只见上面叙述着一段文字:
九州,始夏朝,继夏而兴起的商、西周,之后周王室式微,西周灭亡,其王室血脉东迁,定都洛阳。
接下来便是旷日持久的诸候国争霸,而东周名义为天下共主,却是名存实亡矣,这数百年的纷争之中,周王朝境内的诸侯国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诸侯国互相攻伐,战争不断……
其间在经历诸候国连横合纵,六国连盟等军事策略,强楚仍屹立不倒,而三家分燕、鲁、齐后,赵国、魏国、秦国终跻身强国之列,与楚国争雄夺霸,形成势均力敌之势,如今中原的格局正式形成,楚国、秦国、赵国、魏国,最大可能由这四国之一问鼎天下共主之位。
这下面还写着一些分析国策,或一些正在施行或者推举的政策利弊……
直看得陈白起叹为观止。
看来巫族……比她认为的更渗入中原根脉之中,他们笔触所至,绝非国外之片叶之语,而是深入至肺腑。
陈白起捏紧了布帛:“这个,是哪里来的?”
“见你对中原之事感兴趣,我便让人搜集了传来。”他没有欺瞒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得到的?”她问。
“不早……亦不晚。”
陈白起慢慢放松下来,像闲谈一样的口吻问道:“郢衣,你说,这天下究竟会是谁的?”
谢郢衣没有直接回答,因为他现在也摸不准她的态度,于是十分官方答言:“以目前的赢面而言,楚王当之不让。”
陈白起若有所思:“楚王啊……”
系统有规定,认主过的主公若是进行的主线任务失败,则不能再重复选择,所以她已经不能再奉楚沧月为主。
所以,很遗憾,楚王不行。
眼下这些人之中,魏王紫皇倒是一个可行考虑的对象。
但她曾分析过魏国,魏国的智囊团基本上已经饱和,再加上新一届的王君紫皇也是一个有勇有谋、且独断专行之人,她此刻自荐的时机不太对,受用太少,这样一来是刷不满谋士辅助霸主称帝的不世之功。
至于秦国更是如此,有相伯先生他们在,她何以解忧?
思来想去,她都不打算以依附的姿态再去投靠任何一方的势力。
要说先前,她虽有目标与想法,还没有下定决心,一路左右思虑。
如今,她像是茅塞顿开,她想起了以往巫族在中原的各种痕迹,他们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她不相信巫族真只志在南诏国,他们的野心从谢郢衣的只字片语中也可察觉不简单。
原来她的身份从接受开始,她便认为这是一个摆脱不了的麻烦,她并不打算掺与进南诏与巫族的前尘旧怨当中,也没有兴趣当巫族的巫妖王,与此同时,她也没打算将自己要做的事牵扯到巫族人身上。
但现在得知巫族或许早就开始参与了九州争霸的权力战争时,她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以她一人之力,哪怕有千钧,亦需时日累积,但有了巫族的帮助的话这一切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她脑中已寻思了不下十几种方法,能以最快的速度定下如今这纷乱斗争的局势。
只要她以绝对的优势掌控住九州,再以认主,助他拿下九州共主之位,如此一来,系统定会判定她有助龙之功,完成制霸战国这一项终极任务。
她眼中有亮光,问道:“你目前能联系到巫族的人?”
谢郢衣讶异她的话,迟疑道:“你……想见他们?”
她不是一直表现得十分排斥与巫族的人有牵扯,为何会忽然态度大变?
陈白起反问他:“是否,若是我想不见就能永远不见?”
谢郢衣张了张嘴,一时默言。
陈白起大无谓道:“所以,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再说,我与般若弥生也该有个了断了。”
谢郢衣自然是不会拒绝她的请求,他道:“你若想见他们,我可以试试。”
陈白起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眼如月:“郢衣,有你在身边,倒真是让我感觉安心许多。”
突如其来受到陈白起对他的肯定与赞赏,谢郢衣有些呆。
对上她的眼睛,他脸上赧然一闪而过,却有又着掩藏不住的隐密欢喜与羞涩。
他小声道:“我……不帮你,又能帮谁。”
而陈白起此刻正沉浸在雄途霸业的设想当中,倒没有仔细听清他在说什么。
当然,即使听清楚了,她也不会听懂这句话的更深层含义,她一直以为谢郢衣敬她、近她、体贴入微与不离不弃的行为,只是拿她当巫妖王对待,却完全没有想过其它可能。
按现代话讲,妥妥就一不解风情的钢铁直女。
——
再说陈白起这边谈得差不多时,楚沧月那边也正进入尾声。
楚沧月承诺,他可以放过赵、魏的人,但这两国的人都要付出一定代价,也就是相当于要拿“钱”来赎身,否则就直接撕票。
而相伯先生只要研制出殒命的解药来,他们自会信守承诺放秦国所有人离开。
自然,这一切的前提便是,楚王能得到殒命的解药,能够活下来,否则,这些人无疑例外都是得留下来给他陪葬的。
这时,楚兵终于从废墟渣滓中搜罗来了竹简与聿(毛笔)奉上,陈白起也不参与他们“讲价”“还价”的场面,她在后方将毒药方记了一遍,然后默写了下来。
表面上看她是这样,实际上她根本也不知道那黄玉石上写的是些什么,一切全靠系统逐字翻译,她再一字一字地誊写下来。
其实这种文字是一种古老的契行字,它早年在夏未时被用来谍报传信,传递最简的字却概括最难的词义,后来评它又成了一种演变字,比如说“一”字,只需一笔即可,偏生还有另一种一样读法的代字,“壹”,一样词义的字,后者它不仅繁复,还不易令人记下深刻。
这通篇下来的字,全部都简易翻译一遍,倒也是满满的一篇。
她费力写好后,将扎上未干的字迹吹了吹,待干得差不多了,就让谢郢衣交给楚沧王他们。
“可觉累了?”
这时楚沧月拿着竹简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人,他见她眼下青黑,嘴唇苍白,清越低悦的嗓音语气不禁多了一丝心疼。
陈白起起身:“尚可,还望楚王尽快将毒方交给相伯先生,让他研制出解药才是。”
“你先入洞内休息一下,余下之事孤自会处理。”
陈白起颔首,紧接着,她又迟疑了一下:“小女自知楚王会处理,小女留下,只是斗担想与楚王讲一句话。”
想与他讲话?
楚沧月眼中迸发出夺人魂魄的光,压低声线,温情款款问道:“何事?”
陈白起没看他,有些硬着头皮道:“还望楚王能……优待俘虏。”
俘虏?
她与他的事,关俘虏何事?
楚沧月一顿,有些没回过神。
见他一直没开腔,陈白起尽力让自己保持着一种中立的态度劝道:“相伯先生身子弱,饿个一两顿就行了,再饿下去只怕会受不住,楚王仁怀,毕竟还要倚仗对方解毒,倒也不好太苛刻了。”
楚沧月这下终于听懂了。
但他宁愿他从没有听懂过。
他盯着她,眼神有些用力,虽说谈不上恶狠狠,但却也有种被什么恐怖之物盯注不放的错觉。
他嘴边悄然扬起一抹阴冷雀跃欲试的扭曲笑容。
“可孤却听说过一句话,肚饱生邪念,饿时头脑会更清晰才是。不如,我们试试,看他时候能够制出解药孤便什么时候让他用食,在他饿死前,会不会更加有动力,尽力一博?”
陈白起:“……”
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他竟想活活饿死相伯旬惑?!
恶魔啊这不是!
第百十六章 主公,三个男人一台戏(完)
“怎么?阿芮你觉得孤此法不妥?”楚沧月往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便拉近不少,他在她头顶佛下的微微气流令她头皮有股想挠的痒意。
她讶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面似雪莲白无垢,眸中存温意,深深浅浅,眉心一道冰炙诛砂,一头稠墨黑发披于身后,一种强大的侵略气息从他身上传来。
见周围人的目光因他们俩靠得太近而变得怪异探究,她不想再继续纠缠,便低头敛礼,趁机后撤一步:“妥,楚王行事自不容小民置喙多嘴,是陈芮逾矩了。”
却不想,楚沧月完全不视大庭广众之下,慢懒道:“孤连王后之位都容你设想,你可以再大胆一些亦无妨。”
他这话声量并不大,也不知道谁的耳力佳听了去。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朝她靠近,陈白起吓了一跳,忙瞥开眼,揉着太阳穴,打哈哈道:“我、我觉得身体不适,想……”
“想休息了?”
楚沧月自然地接过她的话,然后做出了一个傻掉所有人眼珠的事情。
他上前一把将她给打横抱了起来,陈白起愕然,在他怀中瞪着眼看他。
他俯下眼,真情实意道:“你为我疗伤而虚弱至此,孤投桃报李,亲自照顾你完全如初亦是应当。”
陈白起觉得她身上都快被其它人的眼神射成筛子了,她十动然拒。
然而,楚沧月却道:“若你肯接受孤的照顾,关于你提议的优待俘虏一事,孤倒不是不可以重新考虑一下。”
“……”陈白起一下便咽下了喉中拒绝的话。
她最终像放弃了一般,木着声音道:“那便……谢过楚王了。”
这时,终于忍无可忍的谢郢衣袍袖下掐指,手上一道黑光打来,正要击中楚沧月的背部时,却被陈白起及时感应到反手一抓握在了手中。
谢郢衣脸色一变。
陈白起越过楚沧月的背,与谢郢衣对视了一眼,而这一切楚沧月与其它人一无所知,他们是看不到巫咒之术的痕迹。
摊开手心一看,嫩白的皮肤上有着焦黑的一块印迹。
这是一种伤人的巫咒,由于她体内的血脉抵消的咒术之力,只余皮外之伤,若这道咒落在楚沧月身上,只怕会严重得多。
她看向脸色苍白、眸心微颤的谢郢衣,却没有怪责,只是抿唇朝他微微一笑,张嘴做着口型。
“没事。”
谢郢衣倏地一下捏紧拳头,眼睛一下就红了。
都是他的错,他竟伤了她!
——
谢郢衣自楚王抱着陈芮离开后,便僵直地站着一直处于乌云罩顶的黑脸状态,这时候谁都不敢去主动招惹他,是以他独自离开时,也没有人阻拦。
他独自失神来到后山药植处,他看着那片绿幽茂密的药植,心中戾气丛生,一把抓过一截嫩尖捏茸于掌中。
他低喃道:“她是我的……”
——“郢衣,将她带回来!”
一道古苍沉厚的传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谢郢衣一怔,蓦地回过神来。
“族老?”
他不意外被这么快找到,只是他现在还不想这么快带她回去。
“族老,你说过,双生子,花不见叶,叶不见花,只能一生一死无法共存,她若回来,那般若弥生会怎样?”
悠悠漫老苍嗓的嗓音传来:“此事无须你操心,待到了问心石前,一切皆会有结果。”
“族老……”谢郢衣望向天空,第一次想问:“为何,为何独独会挑选我成为巫妖王的未来夫婿?”
他的话,这一次对面隔了许久才回应。
“一切……皆是上天注定,你与她,姻缘天定。”
这句像是庙里解签箴言的话如同一根定心针,令谢郢衣心中的迷茫不安一下便尽数散去了。
他站在高坡上,风吹起他的青色发带飘起,他风骨极佳,黄山白云之间,晦明着色皆成画。
他低声自语道:“……我会将她带回去的。”
——
入夜后,北漠之地气温骤降十几度,蒙濛雾阵再启,死地族中没有了村落随处燃烧的火光与彩带,显得暗淡深静,一个被火烧垮掉半边的石屋内,残垣破壁,白色淡烟余袅,到处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呛鼻味道,它前后都把守了人,此时屋内就只剩相伯先生与南烛两人。
“先生,他们可真狠,不说吃的,连口水都不给咱们送!还想让你给他们楚王研制出解药来,我呸!”
南烛蹲在地上揪了一把烧得枯黄的干草,狠狠骂道。
相伯先生面前有一张厚重的石桌,石桌后是整面大石凿出许多摆放器皿的壁龛,里面的瓶瓶罐罐自然是各类药物,这是死地一族用来摆放药草的库房,如今腾出来给他们俩当研制解药的暂时居所。
他站在石桌前,也是一脸忧愁:“你说,她为什么要救他?”
南烛腾地站起来,咬牙切齿道:“先生,要不我们将解药直接弄成毒药,将楚王跟他们楚国一帮子人毒死一了百了算了!”
相伯先生也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是选择了他?”
“先生——你在说什么啊?!”南烛扭过头气恼道。
相伯先生被他吵人的声量惊得耳痛,他颦起了眉,剔透微凉的眸子一睇:“你又在说什么?”
敢情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地对话了半天,却谁也没有听见对方的话。
“我——”南烛崩溃哭丧地按着肚子,大叫:“我饿啊……”
相伯先生闻言,高贵冷艳地回复了一句:“难道先生我不饿?”
“那您为何不急?”南烛瞪眼。
相伯先生十然淡定:“因为,很快便有人会给我们送吃的了。”
“这怎么可能?!你是没看见楚王今日与你谈话时,那冰冷冷的无情模样,我看他就是想折磨我们俩。”他愤愤不平道。
相伯先生却道:“再无情的人也会有弱点,只是……”
想到今日所见楚沧月对陈芮的那些亲密不合乎常理的举止动作,他眸色幽长。
他欲言又止,像是也遇上什么难明之事,话未尽,最终轻吁一口气。
“他有什么弱点?”南烛一头雾水:“知道他弱点,他就会给咱们送吃喝的来?”
南烛虽然觉得,这两者之间前后没有必然的联系,但他信任相伯先生,于是他便耐着性子继续等待着。
果然,他家先生就算一个神机妙算的算命先生一样,他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过不多久,真有人送来的吃的,但内容极其简陋,却只有一碗水与一个干硬的囊饼。
“为何只有一份?”南烛一脸不可思议道。
他起先是颀喜终于等来吃的,但看到送来的东西后,却是满脸大写的失望。
这小小的一碗水加上一个扁扁的囊饼,完全无法解救他此时此刻的饥渴难耐,更何况他们是两个人。
相伯先生盯着那一份吝啬、像是施舍一样摆放在他们面前的寒酸食物,面无表情半晌,却是没有温度地笑了:“楚王,他怕是忘了一件事,医者既可医人,亦可……”
——
咕咕——
饥肠辘辘的肚子到了晚上一直闹腾个不停,相伯先生像一个深夜出没的怨鬼一样站在了没有窗户的石窗边,风冷吹一身,他脸皮泛青嘴唇青紫,这时身后传来一道睡迷糊的声音:“嗯?……先生,你怎么不睡?”
“你歇着吧。”
硬绷绷几字。
咕噜——
好像听到什么声音,南烛睡意清醒了几分。
“您……是不是饿了?”
他一个骨碌从石床上翻身爬了起来,将揣进衣兜里啃了三分之一的囊饼拿出来。
“您多少吃点吧,这东西是难吃,可我啃了几口发现还是能顶饿,你不吃,谁知道他们明天还送不送吃的来。”南烛苦口婆心地劝道。
相伯先生可以受苦,但他生活自有条件以来,向来每每精致讲究格调,他道:“嗟来之食。”
南烛一愣。
虽然伙食较差,可怎么就成了嗟来之食了?
这不是劳务工餐吗?
正当他还想再劝劝矫情症发作的先生忍耐一下,却忽然闻到一股浓香肉味从破烂的门那边传来,这时守门的人都不见了踪影,他诧异地看过去,却见一道纤衣楚楚、夜色披弥周身款款而来的身影。
“是谁?”南烛立即做出戒备攻击的姿态。
“是我,陈芮。”
步入进来的人正是陈白起,她手上提拎着一个编织篮,虽隔着距离,可对于饿得狠了的人来讲,再远也能嗅到里面有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
“你怎么来了?”南烛惊喜一瞬,但又想到她与楚国的关系,她还为楚国的人出头当众回绝了先生,脸色一下又变了回去。
他努力板着脸:“你来做什么?!”
陈白起没在意他这副小孩子气性,举起手上的篮子:“我给你们来送些吃的。”
这厢相伯先生还没来得及讲一句话,想起方才先生的言论,南烛就像是他的代言人一样,气冲冲道:“你拿走吧,先生才不会受你这嗟来之——唔!”
突然讲不出话来,南烛瞪圆的眼睛看向朝他动手的先生。
他的嘴被相伯先生一把捂住。
他淡淡地看向他:“南烛,你还在长身体,该去睡觉了。”
南烛见先生说完便松开了他,但一张口便是撵他睡觉,他满脸委屈道:“可是那嗟来之食……”
“去。”相伯先生声低一度。
南烛一哆嗦,连忙掉头走到石床边,乖乖地躺了上去。
第百十七章 主公,送你漫天星河(一)
陈白起见相伯先生将南烛打发走了,转眸隐笑,故作不解问道:“他方才说什么?”
相伯先生何等人精,哪能听不出她的调侃,他不接她的话,反问:“你怎么来了?”
“送些吃食过来。”她走到一旁将篮子搁下,起身打量了一下这间破败熏鼻的穴居,又将视线落回如同宝珠蒙灰白仍风华绝代的人身上,道:“哦,顺便再与先生商量件事情。”
“与楚王有关?”
陈白起顿了下,拿眼看他,摇头。
“与先生有关。”
这话一下便让相伯先生脸上白冷郁暗的神色明媚了几分。
“你与楚王是何关系?”他走到桌边揭开藤篮盖,见里面装着两碗栗米,还有一只用蒲叶包着、烤得金黄香喷喷的整鸡,另外还有一小坛子酒。
他吸了一口气,喉结十分隐晦地滚动了一下。
有饭、有肉还有酒,难怪这么香……
“受人所托,待此事了结,自是要分道扬镳。”陈白起道。
相伯先生闻言,也不道信与不信,他施施然在桌边坐下,拂袖一扬,示意她在另一边坐下。
“你一身本领不凡,悟类、敏锐与机智皆是出类拔萃,非寻常家世能培养得出,你难不成想与寻常人一般碌碌无为过一生?”
陈白起顺他意坐下,替他摆好食,道:“先生这话是想为陈芮谋一条出路?”
但相伯先生却道:“你既拒绝了我,又不愿留在楚王身边,想来你心中已打定了主意,我便不好事多嘴了。”
“先生真是一个**之人。”她接口道。
她又端出酒来,取出从死地族内掏出的陶土碗,给他与她一并倒满。
“敬先生一碗。”
相伯先生平日爱好养生,酒肉之物都少碰,但今日却来了兴致。
也或许是因为……对象是她吧。
“亦回敬陈女郎三番相帮之恩,还有……今日这一顿。”
两人都干了一碗,都是鲜少饮酒之人,这一碗下肚,酒意从腹中冲出一股热意,直熏上头,脸颊都开始泛红了。
“再来。”
“可。”
两碗下肚,很明显,相伯先生已两眼微微焕散,口吐酒气,眯眼含笑。
陈白起见此,倒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先生吃些食垫垫肚子,否则易醉。”
迟来的提醒倒有些欲盖弥彰了。
“嗯?醉?”
他揉了揉额头,声音亦像浸过酒一样低醇醉人。
“哪会这般容易醉……”
他低低喃喃地反驳着。
还真的会醉……因为这酒并非这个时代产的那种低浓度酒,而是系统出品的高度酒。
陈白起见他难受,想着先头只一心想灌他酒,倒忘了他饿久了,她亲自动手扯了根鸡腿递给他。
“不醉也会伤胃,你先吃点。”
他放下手,撑着脸,侧颜如仙,对她辗然一笑:“你懂得真多。”
这赞美就跟个小学鸡没见过世界一样容易受感动。
陈白起只有些微醺,不至于脑袋跟酒精出家了,她拽过他一只手,掰开,鸡腿让他自己拿着。
她不走心地回了他一句:“你懂得比我还多。”
“不,你比我知道的更多。”
“哪里,先生才是博古通今。”
“陈芮更学识渊博。”
“先生学富五车。”
“陈芮经纶满腹。”
“先生……”
“陈芮……”
两人像是陷入了一场词汇比赛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非要证明对方更加博学多识,于是卯足了劲地称赞对方。
最后,两人对视一笑,都在收获心满意足的赞美之后,开始歇场歇声,你一碗、我一碗,边吃边喝,最后都差不几喝得个酩酊大醉。
相伯先生唇色艳红润泽,此时万籁寂静,夜阑风静,他仪态慵懒醉态,像只汲食足够阳气的妖精。
“你可知,你终会搅得九州再次大乱?”
他温柔含笑地看着她,眸似月入乌畔雾蒙蒙,唯酒意红晕醉荡,有一株白莲摇曳,迟迟不肯谢瓣,艳艳夏荷色。
陈白起此时已也有七分醉意,她无力地歪着脑袋,支颐一笑,脑袋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晃:“先生、先,这话太看得起我了。”
他望天,下颌扬起,宛转光色,如影随心皆是愁:“人会说谎,但我的卦不会……”
陈白起一时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觉得他这个角度看上去也太好看了,食色性也,她乐呵呵地颀赏了一会儿,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夜空。
她眯起眼看了一会儿,顺应心情,无不遗憾道:“怎么都看不到星星啊……”
死地外面的天空她曾见过,深夜的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繁星点点是那样璀璨明亮,但这里面却被雾界的浓雾给遮挡住了,什么都看不到,只剩一片雾濛濛的昏暗。
相伯先生蓦地转过头,问她:“你想看星星?”
陈白起瘪着嘴,跟个小孩心性似的,委屈地点头。
“想看啊。”
星星好看,没有星星难看。
他见她点头,眼中蓦然亮起一道光,他笑着道:“那我给你看!”
“什么?”陈白起歪头,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眨了下眼睛。
他有星星吗?
他要给她看星星?
已经没有了逻辑思想的陈白起,一下便开心起来,她拍起手掌,弯起嘴角:“好哇,你给我看啊。”
却见相伯先生一挥手,天上那一层遮掩的“幕布”一下便被揭开了,那黑蓝的天空,漫天星子如宝石,如明珠,如银河,天空一下明亮得令人发怔。
陈白起傻眼了。
“星……”
真的看到星星了啊!?
还那么大,那么亮,就像伸手可摘下一样!
相伯先生此刻纯稚得像个孩子炫耀最得意的作品似的,他坐在那漫天星辰下,周身朦了一层淡淡的星光,寒夜尽褪星河长明,他张臂道:“我一直想送给你,这样一副山河俱宁,山野千里,唯你前路似明星璀璨……”
他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支撑不住,趴倒在了了石桌上。
陈白起在听到他所讲的话后,便一直有些发愣。
她仅存的理智提醒她,这片星河一直都存在于天地之间,从不私拘于某一人独属,但听他送她时,她真的差点以为这一幕美景良辰是他抓来捧在手心送到她面前的。
“傻啊……”
她见他倒了,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身,运行真气将体内的酒意彻底蒸发,片刻,她脑袋一下便重新清晰无比。
她想着自己方才与他那酒醉憨态的模样,有些失笑,但笑了一会儿,又失了笑意,她似一种赞叹的轻喃道:“真是厉害啊,明明一下就将能将遮挡的雾界给解除了,可之前……”
他心思太深,有时候连她都觉得恐怖。
算了,别的事先搁一边,她今晚的目的算达成一半了。
他将相伯先生摆正俯在石桌上,然后……摸上他身。
她打的好主意,如果能找在死地找图符,她便也不用耗费时间跟在他身边。
她首先摸向他的腰,然后是腹、胸还有大腿部分……
可摸了个半天,什么都没摸着,却因为这一番动作将模糊睡着的相伯先生给弄醒了。
他抬起头,伸手猝不及防地将站起来的陈白起给拉坐在他身上。
陈白起有些懵。
怎么醒了?
那她要怎么解释?
可实际上,相伯先生现在根本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他脑袋一片浆糊,行动全靠本能驱使。
“失、失礼了。”他有些大舌头道。
哈?
在陈白起还没有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何道理时,他一手固揽着她纤细一盈而握的腰肢,另一只手已揭开了她脸上的面谱。
在看清她略微诧异呆怔的脸时,相伯先生脸上并无异样表情,唯那白皙的耳根处更红了一些。
“你方才……想扑倒我?”
陈白起回过神来,她真没想到他会想看她的脸,而且喝醉的先生动作出其不意便算了,还语出惊人。
“我没有!”
明明是他突然扯得她踉跄不稳才倒在他身上的。
“可是……你摸我了。”他琉璃般剔透眸子浸着一种湿润的醉酒汽,偏生还认真道:“我感觉到了……”
陈白起她:“……”她没法反驳。
但她要解释,她一脸衣冠禽,哦,不,是道貌岸然的模样道:“我没有摸你,我是在……摸衣服。”
相伯先生现在这种状态哪能理解摸人跟模衣服的区别,他想了一下,抬眸看了她一眼,眼角微红,似红莲荼蘼妖娆一片碧河夜色,他用一根手指勾起衣襟扯开一边,大胆道:“那你想摸我吗?”
两人一来靠得太近,再加上美色如此主动,哪怕老僧一匹的陈白起都被他撩得老脸一红,忙伸手按住他的自荐,摇头坚决道:“不想。”
“不想摸我?你为什么想摸衣服,你是不是想在我的身上找什么?”他倏地眯起眼眸,那徒然严肃的表情竟像教导主任批评人一样让人心虚。
陈白起立马否认:“不是,我没有在找什么!”
相伯先生闻言,眸似柔肠百回,又慢条斯理地重新问一遍:“哦,那你是想摸我,还是摸衣服?”
陈白起忽然觉得自己跟一个醉鬼在这儿较真这个当真是傻了。
与其拿与他争辩的时间还不如哄睡他再继续行事。
于是,她终于屈辱地咬牙道:“摸你。”
相伯先生听到想要的答案,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他眸似弯月,跟灌了一瓶蜜,眉角含笑,是陈白起从未见过的那般单纯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