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齐国风云(完)
“你又如何?”姜宣忍着肉骨颤动并发的怒意,眼神如淬冰的刀子一般刮在孟尝君身上。
“你又护得住她吗?倘若她非有一身鬼诡难测的本领,岂非已死于你面前,而你,方才亦早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一挥袍,怒发瞠目,喉中咆哮:“又何来此番的趾高气昂,耀武扬威?!”
要说姜宣也真是挑中了孟尝君的一根脆弱的神经扯断。
孟尝君嘴角极细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极暗,但他的诚府要比尚且稚幼的姜宣要深沉许多,表面的喜怒亦能控制得住。
“没错,本公不否认你的话,本公尚且连自保的能力还不足,更何况庇佑左右,但是……”孟尝君看向陈白起,他的眼眸随着心思而流转加深,呈现一种酒醉的紫深邃色。
“本公与你最大的不同却是,这一仗本公若赢了,至此我头顶上便再无乌云遮掩,她尽可在本公的土地上翻云覆雨,肆意洒脱,而你却仍旧受缚于你的父王与兄长,难以独掌大权,这样的你只会令她的才干智慧束之高阁。她要的是名扬天下、政惊高坛,而非你这小小的宫隅之所。并且本公对于她的欺骗,本公能容忍,而你,却不能。”
陈白起猝不防地听到了主公如此“真切实意”的宣告,一时望着他,难辨真假,怔忡不已。
而姜宣却听得太阳穴突突涨痛,面红耳赤,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他很想斩钉截铁地反驳,更想用尽恶毒的语言跟鄙夷的神色令孟尝君这个满口胡言的骗子无地自容,可结果是……他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他紧攥着拳头,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虚脱得紧。
而这时正在经历丧父悲恸的姜斐徒然站起来,他神色凌乱,恨意地朝孟尝君他们咬牙切齿道:“宣弟,不能放过他们!”
姜宣没说话,姜斐见他终于对“陈焕仙”心灰意冷,不再阻止,便挥手一招,他身后的宫卫得他示意,便立即从腰意拔出蹿鼠箭咻地一下朝天发射信号。
晴天白日天空上蓦地炸开一朵烟火,这是发令召集宫中驻守南北门的甲卫全数急赶过来。
姜宣听着渐近哒哒哒哒密集脚步围拢过来却无动于衷,他面色继潮红后,变得灰白冰冷,他将视线从孟尝君身上移开,放在了陈白起身上,喉中一腥,只觉方才咬得牙龈都出血了。
他嘶哑着声音,近似诅咒般低语道:“你会后悔的。”
稍许时,高深庭院便被一层又一层的甲卫包围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房檐上、墙壁上、院落内、门前房后,铺箭如雨,操戈如林,百人乃至上千上而至,哪怕一铁汉巨人亦被剁成肉泥。
一将领上前与他等讲明情况,下一瞬人势如虹便一涌而上,掷戈射箭刺中中央的巨尸,巨尸虽反抗摔杀了不少就近的甲士,但仍旧寡不敌众,很快便碎零斩落成一地残骸。
陈白起感觉到周围的寒光朔气直逼他们,便护着孟尝君避之于后方,她环顾四周,于孟尝君小声道:“主公,援军破城快到了,只需拖延片刻。”
孟尝君看向她:“你怎知?”
陈白起本来平静的面容此刻透露一丝丝笑意:“主公以为焕仙这诈死的这一段时间便当真是为了耍那齐王玩?”
孟尝君本该气她擅自欺瞒诈死一事,却又被她那透着小狡黠的态度给逗笑了。
紧张的心情与这危机四伏的情景,在他的眼中这下莫名也变得淡薄了许多。
好似与她在一块儿,即便是面临绝境,却总会有一线生机存在。
“如今便该轮到你们了!”姜斐狞笑一声,那张斯文清瘦的面容此刻因仇恨与悲伤而变得凌厉凶狠:“任凭你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如今亦要让你血溅于此地!”
陈白起见齐兵甲卫层层递进,包围圈越缩越小,若非顾忌她先前可“召尸”的本领,只怕早说直接冲杀过来。
“主公,他们暂时还忌讳于我,我先挡着,你且返入房中,避免流箭所伤。”
陈白起挡着孟尝君朝后而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的手掌很厚宽,握住她的手骨时便能感受到其中顷注的意思。
“他们早有预备,你且瞧那边,一队人手中有火,只怕一入房中便会被封门放火,到时情况只会更危险。”孟尝君道。
陈白起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群甲士手提桐油木桶,手持燃着的火把随时候命,心底便认可了孟尝君的判断,她心道,眼下情况即便她能召唤地面的尸体为兵力,替他们阻挡一时,但对方人数众多,仍旧不过是杯水车薪。
何况之前她为“偷天换日”收拢民心便已消耗了大量的精神力布置“雾界”,眼下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她大量、不断地召唤死亡之徒来作战。
如今他们手中有油与火,倘若大面积的火焰燃烧起来,那么她的邪巫之力便会大大地被削弱减退,因此她着实需不着与他们正面硬扛。
“主公,我们便来与老天赌一吧。”她道。
陈白起说完,便将手中的“小蜘”用力朝一方一扔,位置便是方才那一队火攻队伍,“小蜘”无须交待便能知悉其主人心意,它被甩到人群当中,便喷出一丝粘爬到了其中一个宫卫的脸上,那人只觉一物“啪”地一下砸到脸上,紧接着一股刺痛的感觉传来,他心中一一慌,本能地拿手挥舞拍打。
这一下他两手提举的火把与桐油皆掉落,当场油洒一地,火一遇便“哗”地一下点燃了起来。
“啊——我脸上何物啊……救我……救我……”
他抚着脸痛得到处乱跑,其它人一时避之不及,被其撞得人仰马翻,他们手中的桐油与火把也一并掉落,只见满地的油与火遇上,便如同燎原之火,被波及的人群皆惨叫不已。
“快灭火!”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突然了,许多人只见火势转瞬便不可控制,火迅猛将人吞没,便连忙逃开。
见此情景,姜宣呆怔了一下,便立即朝其它人喊道:“快取来树枝扑打火,其它人速去取水!”
而姜斐却拦下姜宣,回头朝欲动的甲卫喊道:“先不管火势,先将这两人杀之!”
姜宣闻言朝姜斐怒道:“如何不管?!那皆是我齐宫的守卫!”
姜斐却对姜宣道:“眼前最重要的是杀了这两人,否则一旦宫门失守被破,父王的仇便难报了!”
红色的火燃映在了姜斐的面容上,他双目通红,犹如恶魔一般疯狂。
姜宣喉中一紧,张嘴难言:“可是……”
“此事且听兄长的。”他按住姜宣,转过头对着呆怔的一干甲卫沉声道:“莫管火了,先杀了孟尝君与陈焕仙两人!”
其它人一愣,神色犹豫,眼瞧着一干同伴被烧死,他们却什么都不做,着实于心不忍。
见他们不动,姜斐便提高声量,怒不可遏道:“即便此刻你们去取水灭火也来不及了,还不如杀了这两人好替他们报仇血恨!”
“还愣着作甚?!”
这时,甲卫们才有了动作,前面穿了铠甲的宫卫持剑冲上,后方的弓手踩一膝而拔高,齐箭发射,孟尝君迅速拉过陈白起躲于一圆柱之后,只听下一秒“叮叮叮”的箭矢钉入柱后。
见射杀不中这两人,侧面攀爬于围墙的弓手也相继发起了进攻,只见四面八方的箭雨袭来,无法,他们唯有先避之躲入房中。
姜斐见两人再次逃脱,心中饮恨:“上,就算将这屋子拆了亦要找出他们!”
火队已被陈白起解决了,眼下无法火攻,姜斐便让人朝内射箭,只见箭飞如蝗,长戟掷射刺穿了门板,房子的窗、房檐与墙壁皆被砸出了无数个窟窿。
“不必等了,那妖人只怕手段穷尽,速入内将他们两人解决!”
等了这么久也不见“陈焕仙”施展出之前的诡异手段,姜斐便料定她或许是遇上什么情况了,也或者是黔驴技穷,总归她已给他的甲卫造不成什么威胁。
此时不将两人一举斩杀在此地,更待何时!
就在他们一涌而上时,远远传来一声凄厉的报:“南、北门已被反贼攻破,敌军已攻至殿中……”
姜斐一听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但最终他还是硬挺了过来,他当机立断对身旁亲信交待道:“速带公子宣离开。”
姜宣一听,立即道:“我不走!”
姜斐按住他的双肩,缓下神色,苦口婆心劝道:“宣弟,你记住,父亲临死所言便是兄长的嘱愿,你定要好好地活着,其它的事情……便交给兄长吧。”
姜宣挣扎,却不想姜斐说完脸色当即一变,一掌便劈向姜宣后颈,姜宣尚来不及多言一句,便晕了过去。
姜斐扶好他,便将人交给亲信:“你速去与上将军韩骥汇合,即便是全军覆没也一定要拼尽全力好好地将公子宣护送出临淄!”
亲信将人背起,朝姜斐郑重一揖:“喏!”
“速去!”
“公子,保重!”
一队人当即分支脚步匆忙便穿流而去,剩下的人便以姜斐为首,面上带着赴死的决心,却依旧没打算放过房中两人。
陈白起对他们的行动可谓是了然于心,其实凭她的能力自然能轻易阻止姜宣的此番离开,可她却始终没动,只是在他身上留下了一样印记。
她心中叹息,但愿……他们最终不会走至那一步吧。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主公,天下大乱(一)
姜斐送走了姜宣之后便再无后顾之忧,他眉下目光炯冷,并不打算撤离,反而决定破釜沉舟。
他召集剩余甲卫直接破门而入,只见房内此时已一片狼藉破烂,木榍瓦砾摔落一地,插在柱梁上横七竖八的箭矢,地上掉落的戟戈与长茅,却唯独不见进入的那两人。
姜斐阴沉下眼,扫了一眼内进二房却格局简单的卧室,暗道,人只怕是藏了起来,他们如潮水而涌入,四处搜寻翻遍却不见踪迹。
姜斐视线左右移动,暗想那“陈焕仙”似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也许是布了个局来掩人耳目,他定不会上当的。
如今他们困于此房,便如同这瓮中之鳖,任人宰割。
“尔等将门窗封死!必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逃脱!”
甲卫领命而出,迅速找来木板钉死了门窗,只余缝隙光线射入房内照亮。
姜斐冷笑道:“此处既无后门亦无暗道,他们定在房中,不必顾忌,直接朝内密布盲射!”
“喏!”
“嗖嗖”长箭连续发出朝房中各个角落覆盖,这时墙角摆放的一张“鹿饮水”木屏挪动了一下,姜斐眼尖一瞥,立即道:“上去将那木屏乱砍!”
“哒哒哒哒”数名甲卫凶神恶煞地举起青铜长剑朝着木屏愤力砍去,只见精美的木屏当场破碎成几块,而木屏后方却并无其它动静,亦不曾有可疑之处。
“回公子,并无异样。”甲卫问道。
姜斐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眼里闪着怒火,道:“既然地面寻不到人,那便朝上射!”
他倏地抬头,目光在上梁处一一游巡,最终定于一处:“且瞧你们这两个跳梁小丑还能躲多久!”
“给我将上方的梁柱全部砸烂!”
前排弓手迅速矮身散开,后方涌进一批索链铁捶甲士,他们较一般甲士而言更为高大壮硕,双臂尤为粗壮如蟒,他们摇晃着手中铁索发力,然后“呼嗬”朝上一抛,砰地砸得上方横梁咔嚓断裂,木榍坠落。
铁捶甲士的臂力惊人,不消几下,便将房顶砸破了个大洞,哗啦一声残石瓦砾木块摔落砸地,所有人迅速闪避开来,这时猛地大批光线射入房中,将屋内的里里外外、方方角角全都照亮无遗。
“在哪儿!”
有人忽然惊喊道。
姜斐望去,却见有两人正蹲于房梁之上,他们身上本覆了一层类似于黑雾的屏障,但在光线的照射下却一下清晰明了。
姜斐牙中恨恨笑道:“这下……无处可躲了吧?”
陈白起倒也不见紧张,她眼底一片迷雾般令人琢磨不透,她微微一笑:“嗯,所以便也不躲了。”
姜斐眯眼,用探究又誓在必得的锐利眼神盯着她。
见她还有心情笑,姜斐的心底一恨,犹如刺蛰。
“临死之前你倒是还能笑得出来,真不知该赞你临危不乱,还是该称你愚蠢无知啊。”
这语气讲出来的话可不能算是赞美吧。
陈白起眸亮冷静,看着他依旧浅笑。
而孟尝君却冷下颜,揽紧陈白起,绯红的嘴角勾起,讥道:“这话倒是可以完美地返送予你。姜斐,你可要小心了,免得最终赔了夫人又折兵。”
姜斐蓦地看向他,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还不速拿下他等。”
弓手与甲士一同攻击,而铁捶也随之“呼啸”而去,孟尝君抱着陈白起从一角跃至另一处,所至之处,皆是毁坏一片。
中途,因避闪不及,孟尝君的手臂与后背皆中一箭,陈白起迅速掏出药将药粉洒向他的伤口,因不曾消毒详细处理,虽不至于令伤势好转,却能止血抑止伤情恶化。
“主公,跃西。”
陈白起道。
“主公,右北,引他们攻击。”
陈白起一面盯着系统的3d房屋格局图纸,一面引领着孟尝君在房梁处左右移动,一面避险,一面有意而为之。
“还差多少?”
陈白起看了一下,迅速道:“主公,只剩一处支撑了,你出尽全力一掌劈断即可!”
孟尝君颔首,依陈白起所指示的位置,他徒然运足真气一掌便劈击一根断裂的梁柱,只闻咔咔几声脆裂,其纹理裂痕便迅速爆发延伸。
下方,姜斐见孟尝君停了下来,便聚集了全部力量朝他身后,但经陈白起的提示,孟尝君早有防备便已先一步躲开。
当即箭射锤砸,再加上孟尝君一掌劈裂的梁柱,霎那间,房子像遭遇了地龙一般开始墙裂柱倒、摇摇晃晃地歪斜了起来。
“怎么回事?!”
“遭了!房屋要倒了!”
“走!”
趁底下的人惊恐之际,孟尝君便抱着陈白起一臂一撑,一个鲤鱼翻身便跃至房檐之下,再借力跳跃至房檐旁的一棵,回头一看,只见里面的人都逃避不及被倒塌的房屋砸倒一片。
孟尝君一怔,半晌,方道:“你如何精算得准房屋何时倒塌?”
陈白起心道,全靠系统的精细分析,嘴上却道:“也算运气,方才分析了一下房屋的结构,也加上曾跟山长学过一些算经。”
孟尝君看着她,目光发亮:“你当真乃一奇才啊,本公越发觉得自己当初是慧眼识英雄。”
陈白起对此只是谦虚地笑了笑。
下方,由于被左右护着,姜斐伤得并不算重,他推开身上的瓦砾,抚着流血的额头,一身灰头土脸地狼狈爬起,咳个不停。
“公子!”
房外看守的十几名甲卫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他,却被他推开,陆陆续续被掩埋的其它甲卫亦爬起,其中有人伤得轻、有人伤得重。
姜斐抬头,看着孟尝君与“陈焕仙”,目光如淬毒一般。
“莫管我,无论如何,必要杀了这两人!”
陈白起却又笑了,这次她的笑透着几分古怪与叹息:“只可惜,你已经没机会了。”
姜斐一震,只闻不远处脚步声如浪奔腾而至,杂乱不堪,重轻不一,一听便知并非他齐宫整规的甲卫。
他心知时间不多,眼下仇人近在眼前,他却无能为力,那股恨意像怪兽一样肯噬着他的内心,令他无法断尾止损,只有拼死一博!
陈白起看出了他眼中的想法,道:“姜斐,我知姜宣定是希望你能活着,你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姜斐笑了,那笑像深夜寻仇的恶鬼,接着便是一刀扔过去。
“你不配提他!”
孟尝君揽着陈白起迅速避开,然后斜向姜斐,阴冷下神色道:“何须与他废话,他要寻死便由着你自取灭亡吧,这般冥顽不灵、不知好歹之人本公生平倒是见过不少,无人例外皆是下场凄惨。”
陈白起被孟尝君维护自是听得这话,可她也知道这话多少没有道理。
他们与姜斐也算是结下了深仇大恨,她的劝诫在他耳中无疑于是一句胜利者的炫耀与施舍,他不领情是正常。
可因为姜宣的缘故,陈白起明知劝不听,却还是脱口而出了。
人总归会徇私一些人与事,她想。
姜斐脸皮颤动,呵呵冷笑道:“陈焕仙,你还真虚伪!”
陈白起听后,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她颔首道:“嗯。”
她不否认。
姜斐嘴角一抽,知这人心性堪比钢铁,却又完全不似一般少年那般刚极易折,她却又柔韧得紧,说不穿刺不透,着实令人既痛恨又忍不住心生颀赏。
而这时,孟尝君的救援部队终于突破重围赶到了,其中由苏放领头,他后随是血染的魏腌,穿上甲胄的姬韫、姒姜他们,一队人一入冷宫便极目四巡,刚看到孟尝君与“陈焕仙”两人安然无恙时方长吁一口长气,眼神的担忧堑落。
他们领着兵力冲入,而姜斐的甲士寡不敌众,迅速被消灭掉大半,剩余少众退避成一圈将姜斐护住,一直朝后挪动。
“主公!”
“焕仙!”
几人会面,苏放与魏腌便围着孟尝君,而姬韫与姒姜则守着陈白起。
“主公,何有受伤?”
“不过小伤,并不碍事。”
“焕仙,你怎么样?”姒姜问。
“我无事,你们莫要担心。”
姬韫松了一口气道:“方才我们一路奋杀过来,就怕耽误迟了,如今见你平安无事,方可安心。”
姒姜咧嘴一笑道:“我倒是对你一直有信心,可总归不亲眼瞧上你一眼,这心便是忐忑着,眼下便好了,你全身上下连一根儿头发丝都不见少。”
“辛苦你们了。”陈白起笑道。
几人寒暄关怀几句之后,孟尝君便问起正事:“如今战事情势如何?”
苏放摸了一把脸上的汗渍与血渍,喘着气激动地讲道:“主公,事情十分顺利,各路军马从章道、跌马门、洪长门、还有南、北宫门占领了王宫重要行道,再加上今日天生异象,百姓与各路乡绅名流士人并无异动,反而夹道相迎,少数的叛乱也已平定……咳咳……”
由于讲话太急,苏放都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陈白起笑着上前替他拍了两下背,道:“苏先生,你且先歇口气吧。”
苏放摆手:“容我喘喘,方才一路斩杀反抗的宫卫,脑子一热,手却一直颤抖着,倒是许久不曾如此大动干戈了。”
第三百二十六章 主公,天下大乱(二)
孟尝君问道:“安南、抚镇与明洲发动的义军情况如何?”
早在发动叛变的前期,他们便私下秘密以各种名义招募“义军”屯兵造器,因为世袭封地只能收缴赋税不能治民建军,所以明面上的孟尝君虽有官署权力,却无兵权军队。
但话又说过来,只要有了雄厚的财富基础,又有筹谋的地位野心,何愁达不成预想的目标。
苏放眼中发亮,眼角笑纹眯起:“冯老前不久方发来箭令,他已三面牵制着齐国的保王军与镇祜河的军队,绝对有充足时间容我等办成大事!”
保王军乃由王族近支的后裔组成,本是为了防止所谓的奸臣作乱而筹建的一支军队,但后来却越来越变得王族的私兵,而镇祜河驻守的军队则是防止周边叛乱、王城危急时刻,则可以密诏令统领镇兵讨平之。
总归这两支军队不容忽视,皆是齐王的保命杀手锏,因此也一直是孟尝君犹豫不决行动的关键,此番自是着重探寻了解一下情况。
“如此甚好,那薛邑那边呢?”孟尝君又问。
苏放此番领的军队大获全胜,眼下正是情绪激昂之时。
他平缓下如擂跳击的心跳,极为掩饰嘴角的上弯,眉飞色舞道:“我等将主公被齐王软禁于王宫、危在旦夕的情形传遍邑中,自然闹起了轩然大波,他等思及唯危牵连,自是由我等操纵行事,一些老贵族在宫廷内盘根错节,送上财富寻求变化,再连带将此事影响至临淄周边,导致人心惶惶,而今日说来倒是天助主公也,日食吞天,如有上天预警一般助主公改天换日,天下本就人心不稳,如今自然是万众归一。”
孟尝君亦看到了今日的日全食,他怔了怔,心下虽有猜疑,但面上却不动分毫,他又道:“那同盟国的情况呢?”
苏放哈哈一笑道:“倒是多亏了他们,凡事由他们出头,倒免了我等的嫌疑,这段时间公子斐临查得严厉,王街四处布了暗哨,我等的人马一动便被抓捕逮杀,那日在观星台上得了你们的暗号,我们便立即着手布兵,此番四国派来的精锐兵力正替我们镇定在城外,而我等则第一时间便冲入宫中。”
孟尝君听到此处,负手抬颚,面上终于有了笑意,他道:“倒是还有一件好事。”
苏放一怔,好奇问道:“还有好事?”
主公在这宫中可算是孤立无援,如此这般还能促使何种好事?
魏腌见主公与苏先生谈完正事,便也乐呵呵地挤过大头来:“主公,还有何好事?”
他面皮泛红,圆眼蒜头鼻沾着汗渍,也是满脸的激动与兴奋,他身上的血气比苏放更重。
姒姜与姬韫这会儿亦没与陈白起讲话了,一同看向他。
孟尝君扫了他们一眼,眼角勾勾,藏了几抹坏坏的阴凉之意道:“齐王已死,这算不算好事?”
众人一愣。
苏放瞠止,许久方结巴道:“这……应算是吧。”
他转过头看向“陈焕仙”,瞪大的眼睛用力地询问着。
齐王死了?!如何死的?一国之国暴毙得如此突然,还真令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陈白起看了孟尝君,仅低眸一笑,并未作声。
当时情况还真不好解释得清,她还是保持沉默吧。
苏放见两人露一半藏一半,也不好不识趣继续追问下去,他一面思忖着,一面目光便移至在一堆废墟旁站着的姜斐,他额角伤了一处,血便顺着脸颊一路流至襟内,他死死地盯着这边,只见他身旁一名壮硕甲士背着一人,正是穿着华服王袍、却赤脚披发的齐王,他耷拉着脑袋,无声无息,一身狼藉灰尘,面上与衣上皆染了血。
孟尝君亦看向姜斐的方向,如今他们之间的情况已经调转来了,若说方才他是姜斐眼中的猎物,那么现在姜斐便是他爪中的困兽。
思及此,他面上浮起的笑充满了恶意,他提高几分音量道:“只是这样一来,我们对外宣布王权旁落的理由只怕得重新改一改了。”
听了这话的姜斐脸皮一僵,皮下的肌肉如跳弹一般剧烈颤动,他明知孟尝君与他亲随如此大剌剌地当众讲起此等机密之事,一来是故意讲予他听,借以刺激报复他,一面则是觉得他们必死无疑,对着一群死人又何须讲话顾忌?
见孟尝君一朝得势便如此羞辱跟欺凌他这王室公子,简直忒恶毒了!
那边苏放虽不知孟尝君何故讲这番话,但他身为一名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的谋臣,自然要以君主的意思办事。
他拳掌相击,若有所思道:“王街那边的国府与官署已被袁平封死,住在那儿的王族大臣与王族贵胄们一个也逃不了,如此一来那不如便将君王不仁暴政祸民改成君王受朝中佞臣蛊惑,近小人而远明臣,近日小人得惩,已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造反,而主公则是挺身而出,出兵靖难,匡扶正义清君侧!”
要说造反需要理由吗?那是当然的。
虽然它并非最重要的,但它却是必要的。
毕竟齐湣王是正统的王侯,受周天子承认的,而孟尝君亦非一介寒门白衣,而是被撤了职的前丞相加世袭了封地的王室后裔,他为臣,且受王族庇佑殷实,若想名正言顺、不被人戳脊梁骨地继承当今王位,那这个理由便得考究考究了。
不过这事也不需要孟尝君自己去考虑,他手底下多的是出谋划策之辈。
一开始计划是打着忠君旗号入宫劝诫齐王,亲忠臣远小人,勤政爱民莫信道术仙丸,重工征民劳役建筑,导致徭役赋税过重,民不聊生。
后他被齐王囚禁后,便又将此事宣扬开去,等时机成熟,他便又“以德报怨”的态度出面替齐王平定四处农民造反,而这时他的名声自然是被推崇到一定的高度了,这时再找个机会将齐王暗杀了,再灭了其嫡庶子,便自然可取而代之。
只是如今齐王死得早了,他不得不变换一番说法。
所以,如果是“朝臣无正臣,内有奸恶”,那他们还得从朝中找一批“奸臣”,这岂不是正中孟尝君的下怀?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正好又有理由排除异己,建立朝中威信。
至于人选,自然是那些保王派,常年与他作对的朝臣大夫。
陈白起算是目瞪口呆地听着苏放张口便是将造反的理由编诌妥了,他充分地理解透了权谋的规则,主公想要理由,好,他便给他一个最恰当最能被大众接受的理由。
平日里看着苏先生一表人材、风度翩翩还算是正直,没想到黑起来那也是令人忘尘莫及的。
这一点,陈白起自认是比不上他的,她的黑厚是基于不歪曲事实本象,顶多根正枝歪罢了。
“这个理由倒是妙,那如此那一**佞在未当众审判处决前,记得叮嘱袁平将人看牢了。”孟尝君煞有其事地交待道。
苏放道:“这事是袁平、苏错与司屠他等负责,主公尽管放心,该要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陈白起这时不由得插了句:“一路走来,倒真是辛苦你们了。”
苏放看向她,眸带笑意,亦有欢喜,他道:“主公与焕仙方才是深入虎穴,若非主公敢于冒险,只怕那齐王亦不会如此掉以轻心,令我等事半功倍。”
眼见该了解的事情都谈得差不多了,孟尝君便道:“接下来这里的事情便交给你了……”他看了一眼被重兵抵围在废墟上、左右难艰的姜斐,勾唇道:“活抓姜斐,其余人的去留则由你们自行决定。”
“喏!”
“喏!”
看着不远处城墙上硝烟蹿起,那里还有挥舞着武器砍杀的残兵们,孟尝君一把牵过陈白起,便越过众人而去。
苏放与魏腌看了一眼便去完成主公交待的任务,抓拿姜斐,而姬韫与姒姜则相视一眼,随即跟上,只是他们尾随在后,并没有打扰两人。
自齐湣王即位称王,便觉得原先的宫室与他王号不配,就在即位第四年便大兴土木,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王宫,三代宫室相连,直是层层叠叠望之无边。
孟尝君拉着陈白起跑进宽阔的白玉广场,陈白起脚步跟随,视线不住地打量前方的他,不知他所谓何意,准备带她去何处。
在巍峨灿烂的正殿前两人没有停留,直奔东侧的平榆门前停下,周边双方骑兵正在拼杀,双方步兵戈戟相向,但很明显局势已经一面倒了,属于王城的甲卫溃不成军,只是在负隅顽抗。
而孟尝君他们则沿着四处的打斗、烟火、嘶杀声奔向城楼的阶梯,然后直登城墙上。
此处乃王城最高置处之一,后可观殿堂华宇,前可繁华闹市,两人便并肩站于这血腥权力的最高处,亦是乱世战场最中心处,遥远的彼方是那崩毁的城墙和地平线。
孟尝君放开她,望向天空,那是一片被暮云染得彤红的天空,而更远处却是一片乌云密布,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焕仙,这座城曾埋葬了太多的人的性命,本公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本公向你承诺,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能容你功高盖主!”
陈白起瞳仁一窒,似没料到他忽然会讲这个,也不曾想过他能对她做出这样郑重又不可思议的承诺。
她惊讶地盯着他的侧脸,抚额,风中微凉的手指触上自己温热的额头,那冰凉的触感,令她的那么一刻的不真实变得确定了起来,她放下手,想了想,想笑,却又觉得这种时刻自己该严肃的。
想来该是之前与姜宣的话刺激到了他吧,虽然他由始至终皆从容不迫的将姜宣贬低得一文不值,可实则他内心却也在意姜宣对他的藐视与不赞同。
所以,他要证明给姜宣、沛南山长、赢稷其它人都看看,“陈焕仙”的选择是没错的。
忽然间,陈白起觉得许久之前心底对于系统这种半强迫半无奈认主公所产生的委屈与勉强,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有时候赶早不如赶巧,也许孟尝君的确有许多问题,可她也并非完美,只要他们主仆是一条心,他愿意信任与依仗她,她便会尽心辅助他,绝无二心。
陈白起收拾好心情后便揶揄道:“主公,这样的宠臣好似最终结局都不太好吧。”
孟尝君转头,见陈白起舒展开来的眉眼,似风、似云、似那令人心中柔软的山川河流,她眼中藏光,总是那般熠熠动人。
“哈哈哈哈……无妨,只要本公在一日便宠你一日,又何需它人置喙。”孟尝君见她这般快活的神色,不由得心底畅快淋漓。
“如此,那便谢主隆恩了。”
陈白起笑着朝孟尝君下揖,孟尝君托起她,两人一对视便一并又笑了起来。
第三百二十七章 主公,天下大乱(三)
初九,临淄城周边暴乱经调京畿扈卫迅速平定,而等得到破城消息往返时,孟尝君已打着“清君侧、除祸端”号口号让薛兵占领了临淄城,控制了整个王城。
当日齐湣王身亡,孟尝君被救出,对外声泪涕下痛诉齐湣王乃被大司马姜承亦与几名朝中谋逆高官大夫所杀,而嫡子姜斐与庶子姜宣亦于大火中失踪。
为替主君报仇,孟尝君命袁平将大司马姜承亦与参与谋反的官员全部逮捕抓拿,怒极时亲自动手射杀了一众造反者。
初十,京师戒严,不鸣钟鼓,宫廷哭丧。
这厢宫中事平,然外围情况救急,次日他便又亲自披甲胄率领军队前往南安南、抚镇平定农民暴乱之事,“救”出保王军与镇祜河的军队,数日后揪出暴乱领头者当众杀之以儆效尤。
此番二事毕,孟尝君里外皆得人心,威望一时鼎盛无二。
八月底,临淄各寺庙宫观,各敲响了三万声钟响,举国居丧。
九月九,孟尝君田文即位,齐国易主。
——
孟尝君在继齐王之位后,便上达封禅祭天、下传惠民政策宗庙、社稷与万民,大赦天下,在论“罪”处置了一批官员大夫后,便扶持了一众亲信将领,其中苏放丞相、陈焕仙为大谏之官,袁平为上将军,魏腌为禁军统领……
——
九月中旬,在忙完新齐王登基事宜之后,朝中开始开启三天一大会、二天一小会的密集商讨未来国策事宜,而私底下一些不为人知的忙碌亦是不少的。
这日下朝,疲惫不堪的陈白起眯眼望了望宽敞白玉广场,越是宽敞的地方越无处躲风。
她今日穿得正式,红欗冰纨官袍,一顶六寸高的墨玉冠,虽则华美得体,但到底是夏衣不够挡风,她拢了拢衣襟,这时两旁同为下朝的官员纷纷向她下礼,陈白起收回视线,立即谦和回应。
“不知两位大人匆匆何去?”
一位中大夫与士大夫红光满面地道:“今日有一富贾拜访上卿蔺大人家中,尔后蔺大人便急火急燎地在府中纳一名小妾,据闻此姬乃那富贾所赠,美色惊人,望人失神啊,我等这便是去赴宴去恭贺,顺道观赏观赏。”
其它人闻言连连颔首,分明大多都得了讯与请柬打算赴宴,本来宴妾不过一小事尔,但一则众人是给上卿蔺渠成的面子,二则也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兴起去凑个热闹。
陈白起愣了一下,见周边官员停顿下来闻听,她“哦”了一声,遂笑道:“那两位大人请便吧。”
“陈大人不去?”那名士大夫讶道。
陈白起遗憾地摆手道:“府中尚有要事需处理,便不去凑这雅兴了,代本官向蔺大人道一声歉意。”
中大夫道:“哪里哪里,大人乃国之栋梁,深受主公的恩宠,自然重担常压在身,哪似我等无能亦无七窍心思猜得主公心思,这才有这闲逸时间去凑凑热闹。”
陈白起立即摇头,一脸谦和道:“六国商盟之事已迫在眉睫,焕仙亦即将出征在外,这国中之事自然还得劳烦诸位尽心,要说这一国之事哪是一个人能忙得下来的。”
她一席话温文尔雅,虽得恩宠却始终一副平常人,不傲人低视,亦不妄自菲薄,因此与朝中官员的关系处得还算融洽。
在陈白起走后,那两位官员望其背影心中一番感慨赞逸。
“如此年纪却能借势而上,在朝中站稳脚根,着实并非一简单少年啊。”
“然也,如今新王登位,与她相交之人皆识相识于微时,皆有着过命之交情,且眼下无一不是新王身边的高官亲臣,哪怕她不过一介庶民,身后并无依仗,如今却也已是令我等忘尘莫及的罗。”
这时旁边一人酸溜溜地撇嘴道:“有人天生便是命好啊。”
“呵,命好?若是换作你,你觉得你能比得上她?”这时,众人身后一道微凉带钩的嗤笑声传来。
众人一回头,却见是新任的丞相苏放,他等立即惶恐拱手行礼。
“丞相,是我口误,方才不过玩笑。”那人一惊,一思及丞相与那陈焕仙好似亦有旧,便额冒冷汗,立即拱手道歉。
苏放斜瞥了他一眼,记住此人后,方不咸不淡道:“此次便罢,只忘你记住下次莫再有这种不实的口误了。”
他人忙不迭地言是,然后纷纷鸦雀无声般离去。
苏放追上陈白起时,她正步行于王街,这条街位于王宫的红墙之内,却又并非王宫之内,乃老王宫的宫殿区域,齐湣王在扩建宫殿时便将这条街划为另有用途,一半用作国府与官署专处,一半则是赏赐给王公大臣做府邸。
陈白起在临淄自然没有买房,于是齐王便赐了她一套府邸在街道的最深处。
这条王街来往皆是皇亲贵族、王公大臣,自然不会寒酸地选择步行,他们皆有代步工具,越豪华越来彰显他们的身份,因此王街平日里来往的高车驷马川流不息,只是居住环境亦有区别,越靠前越吵闹,反而越靠后的建筑皆是当朝身份显赫之人的居所。
当然如今的陈白起也算是显赫的其中一人吧,只是她从不喜众仆簇拥,反而选择步行,还从不带侍卫随从,一路上达官贵人甚多,人流不息,车辆穿行,她这一身倒也不算显眼。
苏放撵上她之后,便亦下车,让车夫打道回府,而他则随陈白起走一段。
陈白起虽觉肩酸背痛,急欲回府歇息,但见他有事相谈,便不急不缓于他相伴。
苏放道:“打算何时启程?”
陈白起此时面对熟悉的人倒随性了许多,她道:“此事不看我,且看主公如何安排了。”
“主公还不是听你的安排。”苏放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陈白起立即哎哎两声,严肃道:“这话可不能乱讲。”
苏放不急不忙只道:“这段日子你且说说的哪一条建议主公不曾采纳,比如大胆地建议主公撤了保王军,不顾满朝文武的反对,建立独属宫廷调遣的京营,设立三千营与神机营于内城,并设教场供驻扎与操练,另又设五军营,驻扎在京畿近郊,简直如同要防备何人造反一般。”
“这是为了保证主公在临淄的绝对主权控制,眼下是多事之秋,将人员全数换成我等的兵马自然令人放心些,且主公听信焕仙之言,皆只因焕仙的建议大多正确。”陈白起正色道。
其实她认为齐湣王兵败如山倒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王城的兵力驻防太松懈,外敌尚且可防,可内敌一旦成气候,若驻防王城周边的兵力调派支援不及时,便完全没有抵抗能力。
苏放瞪她:“难不成其它人的上书献策那都是祸国殃民的?”
知道苏放的立律提议被齐王驳了几回心底不满,陈白起也不与他继续争辩下去,只道:“苏丞相大人,你到底想与焕仙讲什么?”
苏放忽然顿了一下,许久,他方用一种古怪又微妙的语气道:“你觉不觉得……主公待你,好似特别与它人不同?”
陈白起心下有了一丝异样,面上却状不知道:“何意?”
苏放见她一脸干净的茫然,心底突然觉得自己的某种想法着实太欺负人了,于是他将原先的话咽了下去,随口推脱道:“罢了,便当是我多想了吧,对了,听主公道你算术精通,我眼下有事去办,可军务处却急需草拟出一份出征辎重物资数量,有你在,我便不另找一人办这事,你且代劳此事吧。”
陈白起毅然拒绝:“你的活,为何转眼便落在我身上?况且,你一会儿有何重要之事?”
苏放立即放软语气,与她好声好气商量道:“一会儿我还需去一趟宴,你便劳苦功高些,此事交予其它人我亦不放心,唯有你。”
“赴宴?”陈白起顿了一下,问:“可是上卿大夫蔺渠成纳妾一事?”
咦?苏放道:“你听说过?按蔺渠成那古怪的性格,怕是不会邀请你去吧。”
蔺渠成的脾性倒不似苏放所言古怪,他只是出身高贵,历来瞧不起寒门士子罢了。
陈白起懂他的意思,道:“他的确没有邀请我,不过方才听其它大人在议论罢了,说是他刚得了一位绝世美人,办宴炫耀,莫非丞相也对美人感兴趣?”
苏放见她拿揶揄的眼神瞧他,失笑一声:“我倒并非对美人感兴趣,而是对那位出手大方的巨商感兴趣。”
陈白起看着他,思索着他话中意思,道:“此人有何特别?”
“特别有钱算不算?”苏放摸着下巴道。
陈白起挑眉,点头道:“自然算,特别有钱,还特别慷慨,另外还特别会挑时候、挑人选来送礼……”
苏放闻言,猛地看向陈白起,那双徒然睁大的眼睛简直在发亮:“你啊你啊,这个脑袋瓜子不知如何长得,如此聪慧多敏,不点便透,我如今啊倒是半分不嫉妒主公对你的倚重了,撇开年龄不谈,你完全便是一个成了精的老妖怪。”
陈白起被人形容成了个老妖怪,倒也没脾气,反而笑意盈盈道:“原来你方才是在嫉妒焕仙啊,俗话说丞相肚中能撑船,但苏丞相却有些小肚肠了啊。”
“你小子,敢笑话一国丞相!”
苏放板着脸一把揽过她脖子便捶了一下她脑袋,威胁道:“说,还敢否?”
“不敢不敢,在下不过区区一上大夫,岂敢笑话丞相。”
“好,此事若想揭过,那便与我一道去赴宴。”
“嗳?可是焕仙……”
“不许推脱,那蔺渠成的府邸离你家亦不远,我叫上车带你一道去那蔺渠成府上瞧瞧到底有没有情况。”
“若我也去赴宴了,那你先前让我草拟的物资清单……”
“哦,那事明日亦可,总之今日你先随我去办此事,此乃公务,你莫非想抗命?”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陈白起无奈——她真不想去凑什么热闹啊,就算那巨商有什么问题,她这个即将出征在外运输庞大辎重前往五国战场的人也管不上啊,又何必去费这份心神。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主公,天下大乱(四)
华灯初上,位于王街中段位置的蔺府此时较往日更是热闹非凡,一辆辆车流停靠于府邸前,将本算宽敞的街道堵截得水泄不通,街道边百米内的风灯被换上了一盏盏喜庆的红色灯笼,十来步一盏,火光通明,一靠近蔺府附近便被罩入一片辉煌光线下。
褚红大门前由典门看守着,相熟的官员一道来了便三五成群而入,独来独往者则由黄门来往接送迎客,而府中总管则未出面,但一旦朝中贵客前来通报,他方亲自出门相迎。
当苏放带着陈白起下了车,步上蔺府台阶时,早得通报的蔺府总管便立即碎步上前迎接。
蔺府总管年约五十,鬓角泛白,但面目精烁,穿着锈铜红袍,瞧着不过四十岁上下。
“丞相大人来了,家主猜着时辰一直让小的在外候着,若见丞相大人来了便迎你入府中。”
苏放笑应道:“蔺上卿历来守时,是我来迟了,那商人来了?”
他解下披风递于一旁的仆人,一面与总管问话。
总管点头,瞧了瞧左右,低缓道:“来了一会儿了,正与家主在偏厅谈话呢。”
“他可知我会去?”
“因着丞相曾叮嘱过,家主便不曾与他讲,邀请来时也是借口讲感谢他赠送的美姬,纳妾之日定敬他一杯薄酒。”
苏放这便满意地点头:“嗯,那你便装成不知情,将我等引入偏厅见见此人。”
“喏。”
府中总管一声答应,便恭敬在前领路,他们一路走入内府朝着蔺渠成的院落走去。
几步之后,苏放与陈白起道:“这府邸比之你的如何?”
从方才一直保持缄默的陈白起见苏放与她讲话,便闲得应下话:“丞相不是去过?刚赐府邸时,你还专程领着魏腌、冯老他们来恭贺焕仙乔迁新居。,一连住几日不肯走,焕仙险些都以为那府邸是主公赐于大伙儿一块儿居住的排舍,而非……”
不等陈白起讲完,苏放便尴尬地打断她,咬牙道:“我是去过,可我问的是你的感觉。”
陈白起见他坚持想知道答案,便择了个不得罪人的中庸答案:“各有千秋吧。”
苏放却哼笑道:“你这话便有失公允了吧,你那一座府邸光是规模便大此处数倍,更别说内里的布置与主公赐赠的华贵摆件,主公分明便是将最好的送于你了,至于其它……”
府中总管虽一路目不斜视在前带路,但身后不算低声的谈话声却也是支着耳朵在听着,听着这他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以为苏丞相身后的“俊仆”却原来并非仆人,而是如今在朝中如日中天的大谏大人。
他想起他方才的忽视与失礼,立即低下脚步,反身下躬朝其行礼。
“方才小的老眼浑浊不识大人,还望请大人见谅。”
陈白起微愣,亦停下脚步,她看向苏放,见他对此情此景并无反应,好似还挺有闲心逸致等着她自行处置。
她灵光一闪,便知道他这是给人下马威了,原来方才的话不是在于拿她与蔺渠成攀比,而是让这蔺府中人莫轻怠了她。
要说这文人行事那从来便不是粗暴怒厉地直接下令,而是摆下阵、弄个局令别人心甘情愿地跪下认错。
其实陈白起倒无所谓,一来她并非来显摆身份的,二来她方才回府换了一套十分低调的白染长衫,穿着还不如一府中总管来得贵气,落在苏放身后自然不起眼,受了忽略。
她和气道:“无妨,本官从不曾来蔺府拜访过蔺大人,总管不识本官亦是情理之中。”
见大谏如此温文儒雅、形色温和,总管心底倒是松缓不少,他道:“多谢大谏不怪之恩。”
陈白起道:“起身,莫耽误了时辰,带路吧。”
“是。”
见蔺府总管朝陈白起道了歉,苏放也算满意,接下来,他们一路倒是无话,来到偏厅院落,苏放与陈白起便停站在外面,蔺府总管则入内禀报。
很快,蔺渠成便汲着鞋,快步前来迎接。
他一出院门便见苏放,顿时满脸挂上笑意,连声道:“丞相来我蔺府倒真是蓬荜生辉了,快入内请座。”
苏放迎上前,亦面带笑意道:“哪里,这次可不光我来了,大谏也一并来了。”
陈白起这时自苏放身身步出,她向愣了一下的蔺渠成拱了拱手。
“蔺大人,今日焕仙算是不请自来了,还望你莫要见怪啊。”
蔺渠成见到陈白起脸上的笑意骤减,他看了一眼苏放,又看了一眼陈白起,最终客套地拱手敷衍道:“哪里,陈大人如今乃朝中顶梁之柱,我辈之楷模,渠成岂敢怪罪。”
陈白起闻言挑眉,朝苏放那边瞥了一眼,眼神道——你瞧,我与他本就关系僵硬,来这一趟算是将人给彻底得罪了。
苏放收到陈白起的眼神后,脸色也垮了下来,他道:“大谏是随我一道来的,若蔺大人不欢迎,那我们走便就是。”
蔺渠成一见苏放脸色不对,便立即摆手:“不、不,渠成并非这个意思,丞相切莫误会,况且人已到了,丞相……”他看了一眼陈白起,极为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磨牙道:“与大谏,便与我一起入内吧。”
苏放这才缓下神色,他道:“你与他在内谈些什么?”
蔺渠成退了蔺府中管,亲自在前领路,他小声道:“他取来一样稀罕物件与我甄别,我正与他正准备开箱观赏。”
“哦?是何物?”
蔺渠成摇头:“尚不曾开箱,只道是一块玉山雕,他言此玉价值连城。”
“玉山雕?”
“然。”
苏放感到有趣,便道:“那便一道去瞧瞧。”
蔺渠成恭敬将人迎入厅内,而正端坐于案后待候之人听闻脚步声靠近立即抬头。
只见此人面如冠玉,气度非凡,他撑膝起身,走向蔺渠成。
蔺渠成抚了抚灰白胡须,道:“方才碰巧两位大人过来,听老夫提起你带来的珍宝甚感兴趣,老夫便邀了来一同观赏。”
那商人闻言面含得体又矜持的微笑,立即下腰行礼:“在下白起,能得诸位大人看重自是欢迎至极。”
白起?
陈白起听他自称猛地眼色变了变,然后扭头盯着他。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商人移目回视她,微微一笑,态度十分温驯无害,似随时揣怀着商人与生俱来的和气生财。
陈白起见此凝了凝眸色,亦回了他一个微笑,接着便跟在苏放身后细致打量着他。
此人看着十分年轻,约二十上下,穿着的布料质地考究,做工精美蜀绣,靴底干净不染尘灰,双手修长细白,行走不急不徐,自带行风。
一看便是一个养尊处优之人,与其说是商人,倒更像是竹林绿海中高阔论政的士人。
因为蔺渠成是囫囵介绍着陈白起跟苏放,因此商人也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白起……
商人白起引三人在案前,只见案前摆放着一个四方箱子,箱子看着便厚重,箱子四边包金,一瞧便知内里定是贵重之物。
“此乃何处?”苏放问。
商人白起介绍道:“这物出自西域龙渊之深……”他慢慢揭开箱子,双从袖兜内取出一双手套套上,再从中用力捧出一座玉山雕。
这座玉山雕约二尺宽、十四寸高,商人白起将其搬出时费了些力气。
当玉山雕完整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第一眼,只见并无多出奇,雕工算不得精湛,边角处理不够圆润,该锋芒时亦技艺平平,一看便知不是大师工艺,论显眼的优势也就是它比一般的玉雕要大上许多,且玉质不够通透,内里杂色甚多,有绿、蓝、紫、红……
但第二眼,他们却奇异地移不开眼睛了。
陈白起看去时只觉有一双手将她的视线紧紧扼住,令她无法移开心神。
系统:请注意,出现危险物品,请注意!
什么?
陈白起立即从浑噩中回过神来,她下意识看向旁边,只见蔺渠成与苏放皆一脸痴迷赞叹地盯着玉山,面上有着狂热,好似遇上了稀世珍宝一般。
她颦了颦眉,眼底闪过一丝警觉。
“这位大人,何以移开视线,可是觉得这座玉山雕不美?”商人白起见陈白起一脸冷淡,便问道。
陈白起看向他,细究了一下他的神色,便反问道:“你觉它哪里美了?”
商人白起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一时愣了一下。
陈白起嘴角浮起笑纹,又道:“这座玉山雕可是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是你不曾告诉我等的?”
商人白起瞳仁一窒,不知为何在她那双毫无波澜起伏的眼睛中感到了一种恐怖,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他并不知他此刻眼底的戒备与提防早已泄露。
但在这时,陈白起却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假装看不见那商人白起悄然松了口气的表情,她伸手将苏放的眼睛遮住,调侃道:“大人啊,瞧得也够久的了,再瞧只怕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苏放眼睛徒然一黑,但神智却一下便清醒了,他一震,在陈白起掌下的脸色有些发白。
但转瞬便又恢复过来了,他抓下她的手,扫了一眼陈白起,见她对他笑眯眯,眼中似有话在讲。
他自知方才自己的情况不对劲,但眼下又不好与她讨论,便强行压下情绪来粉饰太平。
第三百二十九章 主公,天下大乱(五)
苏放梗着脖子将使力的视线远离玉山雕,连余光都尽量避免,陈白起察觉挑了下眉,隐笑。
这玉山雕虽有古怪之处,但据她猜测,也并非简单的对视一眼便会中招,毕竟她先前也看过一会儿,但本身除了觉得这玉山雕拥有令人目眩神迷之外,却并无其它特别的异样。
苏放清了下嗓音,颦眉对一旁的蔺渠成不屑道:“这玉山雕到底是民间工艺,才疏学浅,而这玉质浑浊杂滓,除了玉身较为完整之外,却也不过如此罢了。”
蔺渠成见苏放对这玉山雕不甚兴趣,便扯动嘴角“哈哈”干笑两声应和:“确、确也是,那……”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商人白起,见他长衣爽拓,神色仍旧从容自在,并不觉尴尬与难堪,好似对苏放的点评并不以为然,只是不好在主人家面前进行反驳,唯有礼貌性地笑了笑。
苏放亦瞥过他一眼,心底有了计较,他瞧了一眼门外,见天色已暮沉漆黑,但蔺府内张灯结彩,办得热闹体面,倒也将夜色给渲染成不眠欢腾。
他拂了拂袖,道:“本官还有政务需忙,今日来过算是沾过蔺大人的喜气了,便不留下来赴宴了。”
由于没有表明身份,他亦象征性地与蔺渠成拱了拱手,蔺渠成当即受宠若惊地伸手搀扶起他。
“既然都来了,何不饮杯薄酒再……”
苏放拿眼神打断他:“不必了,有机会便下次吧。”
说完,苏放大步一划,便拉着身方的陈白起一道朝门边走去。
这时蔺渠成立即回过神,忙追上去:“哎,大人,这……”
蔺渠成一路追着两人已出了院落,苏放这才缓停下脚步,他转过身,越过蔺渠成的肩看了一眼跟出门、站在廊阶灯火下的商人白起一眼,双眸暗沉地低声对蔺渠成道:“此人需注意,近日找个理由将他留在府上,莫让他四处活动。”
蔺渠成怔了一下,便道:“丞相这是……”
苏放收回视线,淡淡道:“此事过后再说吧,且记住我的话。”
蔺渠成听他这样讲了,心底打了个转,便忙应下:“喏。”
——
两人出了蔺府,却没坐车,而是相携走在凉风习习的街道上,周边是过往的人流车辆,倒没多少人能注意到他们的交谈。
陈白起道:“那人有古怪。”
“嗯。”苏放亦有同感,他眯眸回忆了一下在蔺府的事情,道:“方才……我瞧着那玉山雕好似着魔了一般,脑中浮想联翩,完全忘了要做之事。”
陈白起诧异,想了下道:“那身体可有不妥?”
苏放皱眉:“好似醒来时稍感疲倦,但过后便不觉有问题。”
“方才你让蔺渠成将人留在府上,何不直接点明蔺渠成,便不怕他受了那商人白起的蛊惑?”
蔺渠成这人虽迂腐自傲,却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如他明不喜你,却只是明面上态度冷淡避闪,却从不与它人在你背后言三道四,只因他懂得一个道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拥有天生政冶的敏锐性,所以他是个懂得做事之人。“
陈白起闻言倒笑了,她感叹道:”倒是焕仙轻看了他,只怕你的话早便在他心中打了个警钟,他对那商人白起定是不如先前那般信任了。“
”你方入朝为官,不识这官中的道道肠肠亦是寻常,但其实我认为这为官之道学得再精亦不是最重要的。“
陈白起偏头看去,好奇道:”哦,那丞相认为什么才是为官最重要的?“
苏放笑睨着她道:”自然是得君心。“他看着她,一副”自叹不如“地道:”便是这一点你已战胜了所有人,所以你完全不必将那蔺渠成放在眼中,因为在朝中只有他怕你的份,哪有你让他的道理。“
陈白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后颇为哭笑不得地看着苏放,叹息道:”丞相啊,你打算拿这事打趣焕仙多久啊?“
苏放嘴角忍笑,故作正经地思考道:”那这得看你什么时候再邀请我上你府中留宿了,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得了你好处我自然便不好再得罪你。“
陈白起”噗“地一声笑出:”随时都可以啊,我还打算请丞相为牧儿启蒙,让他拜你为师,你若能来府中长住焕仙只有求之不得,哪有请你拒之门外的道理。你可千万别来晚了,焕仙将你的住所早就安置妥当,只待迎客入住。“
苏放故作发怒,指着她鼻子道:”好你个陈焕仙,你可算得精啊,去你那儿借住段日子你亦不打算让我闲过,不过好在牧儿虽亦与你这般聪慧,可性子却不如你狡诈,反而质朴厚道,我倒是挺乐意收他为弟子。“
陈白起一听这话,便立即就坡下驴,朝他拱了拱手:”那焕仙便替牧儿谢过丞相了。“
苏放数落着她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了下她低下的脑袋:”哪有这样简单,你的拜师宴若不隆重我可得重新考虑考虑了。“
陈白起起身,当即便郑重承诺道:”那是自然。“
”好了,别贫了,这事尚不急。“苏放收敛笑意,正色道:”既然你求了我一事,那我亦拜托你一事。
陈白起一听便知他的意思,她点头:“丞相先去查查他的底细吧,找个借口将那玉山雕的要过来,接下来便交给我来处理。”
苏放听她想都没想便答应下来,便问:“焕仙,你打算如何做?”
陈白起嘴角含笑,眼中意味深长道:“我找个机会去单独见他一面,大战在即临走时留下个不确定因素在国中总归不安心,我亦想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
与苏放分别后刚回到府中,便见打着灯的典门在门前等候着,一见她便着急快步迎上前,他弯身道:“大人您回来了,牧少爷今儿个一直在正厅中等着你回府,一步都不曾离开。”
陈白起愣了一下,问:“可是有事?”
牧儿这段日子被接来临淄夜里总是睡不好,她猜他这是不适应新的生活环境,于是平日都会早早归府陪着他。
典门摇头:“奴不知,这还得大人您亲自去问了。”
陈白起颔首,接过他手上的灯,率先走在前。
当她步入正厅时,却见陈牧正等在厅内,一见她回来了便咬着下唇可怜兮兮地扑过来。
“兄长!”
陈白起被他抱了个满怀,低下头,轻拍了他的脑袋两下,轻声问:“怎么了?”
她了解牧儿,这孩子历来乖巧独立,从不会这样不听人劝。
说着,她抬头看向厅中的姬韫与姒姜。
两人朝她摇头,亦是不知所以,问陈牧他亦不讲,只低着头一声不出,今日一天哪都不去,只固执地在厅中等待“陈焕仙”归来。
陈牧抬起头,两颗如水洗般葡萄的眸中含着泪花,鼻头泛红,瘪着嘴道:“我、我昨夜梦到了父亲,还有阿姆他们,他们在与牧儿哭着……喊兄长与牧儿的名字……”
陈白起一怔。
“陈焕仙”的父母啊……她好似完全忘记了这一回事了。
陈牧见“陈焕仙”没反应,一着急便拉扯着她的手攥着,哭音喊道:“兄长,我们以后便住在临淄了,可他们怎么办?我们亦好久不曾去拜祭他们了,他们是否会觉得我们抛弃了他们,在地底感到难过伤心了?”
陈白起低下头,看着陈牧,见他哭得伤心自责,便歉意地替他拭泪,柔声道:“是兄长的不是,我这便……”
陈牧一见陈白起这样讲,便急急摇头维护道:“不,兄长一直在忙大事,是牧儿不是,牧儿不应该提这事的,是牧儿不懂事……”
见他一着急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白起微蹲下身,将他抱入怀中,轻拍着他的背哄道:“牧儿,莫哭了,这事是兄长疏忽了,不如我们将他们的坟迁到临淄来可好?这样一来,你……我们想见他们便随时可以去拜祭。”
牧儿将脑袋埋伏她的怀中,哭声渐熄,许久,才沙哑着声音颤抖着回了声:“……好。”
陈白起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声:“若兄长往后再忙昏了头,忘了重要之事,牧儿定要记得提醒兄长,可好?”
牧儿一面用力地点头,一面不好意地低头擦拭眼泪。
他低着头,羞赧地断断续续道:“兄、兄长,牧儿最喜欢兄长了。”
陈白起弯起嘴角,用指尖轻揩了一下他细滑的小脸蛋,温声道:“兄长亦喜欢牧儿。”
这个弟弟,她是真的挺喜欢的。
将牧儿哄睡了之后,陈白起便重回到厅中,姬韫与姒姜一直在等她。
姬韫看着她提醒了一句:“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陈白起明白他的意思,她垂下长睫,用软软的嗓音道:“我与他常常离别,聚少离多,常常便是将他托于他人照顾,他这般年纪正是依赖亲人的时候,是我不曾令他安心,他方如此害怕,想将唯一的安定紧紧抓在心中罢了。”
今日的哭诉与往日的夜夜难眠无论是真是假,陈白起都觉是她愧疚了这孩子。
他并不贪心,所要的亦不多,只是她能给予的确太少了。
她曾答应过会好好照顾他的,只是她只办到了一半,她照顾好他的生活起居,却无法兼顾他的感情与心灵。
见她清明,姬韫便知她心中早有定断,便亦不再讲此事了。
姒姜这几日也算是了解到陈白起对于陈牧的诸多包容,亦不多言掺和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既然姬韫嘴快先一步提醒了,他也就不提了,由她自行处理吧。
他道:“今日回来得如此之晚,是被何事耽误了?”
陈白起坐下,拿茶盅倒了杯水:“是遇到些事。”
陈白起将商人白起与玉山雕的事情一讲,两人都觉诧异。
“白起?你以往起的字便是白起,那这人的名字是别有用心还是只是一场巧合?”姬韫脸色微沉。
陈白起放下茶盅道:“我方听到这个名字时亦是如此在想,可转念一想,陈白起已死,这人若是故意,但又何须与一个死人扯上联系?”
姬韫也觉有道理:“可我总觉太巧合了。”
“那玉山雕是何模样?”姒姜忽然问。
陈白起见他神色似有所动,便搁下商人白起的事情,讲起了玉山雕,她比划了一下大小,又详细描述了一下:“这玉色大抵有四、五种,模样粗犷拙朴,但看久了却觉目眩。”
姒姜颦着眉,绞尽脑汁地回想,一边喃喃道:“这个玉山雕我总觉好似在哪听过……是南诏还是西域呢?”
陈白起听到,便立即补了句:“对了,他讲这是出自西域龙渊之深。”
姒姜顿时眼眸瞠大,拍掌道:“我想起来了,这是五氲玉!”
陈白起站起来,惊奇地追问道:“五氲玉?你知其来历?”
第三百三十章 主公,天下大乱
姒姜眼波流转,栩栩长睫下琉璃眸隐烁着魅光,他抚唇喃喃道:“这五氲玉好似因其玉身五色交杂,绵絮成缕,边角有成片白斑呈点状,方被称为五氲玉。”
陈白起眸中放光,当即应是:“你所描述的十分贴切吻合。”
姒姜瞥向她,得到她的确定之后,得意地笑了一下,但转即又抿着唇,双目放空,神思茫茫地道:“这个五氲玉是何来历我却不甚清楚,但却知它十分邪性,我曾耳闻它能轻而易举地摧毁掉一个小国。”
“竟有此事?你可知详情?”陈白起诧异。
姒姜颔首,他招了招手,令陈白起与姬韫靠近些,然后将他所知的一段往事娓娓道来。
“嗯,这个小国正是狄国。狄国是一个临海部落组成的小国,盛产珍珠与海错(海鲜,古称”海错“,意谓海中产物,错杂非一)类,由于地域左邻,我国便与狄国的英宰酋长私交甚好,小时我与姒四亦常去狄国海边玩耍。”
“一日,据闻狄国英宰酋长在海中无意得了一块四方的五色玉,此四方玉身颇为完整大件,倒也算难得一见,且当时国中流行雕玉工艺,尤其是磨砺自身刻玉的工艺佩戴己身,狄国的英宰酋长虽嫌此玉不够冰清玉粹,但他想着这是他第一次亲手刻玉,若选了块价值连城的若雕琢坏了,岂不可惜,于是便拿了这块四方五色玉来练手。”
“果然,他的手艺着实拙劣粗糙,即便经过他几番修整,反复琢磨亦不甚美观,宫人们以为此玉定将遭到湮灭或者遗弃,但奇怪的是即便此玉其貌不扬,但狄国英宰酋长亦每日必将其取出把玩数个时辰,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对它更是爱不释手,玉不离身,在接见别国的使臣时,他亦将其放在案旁,使臣远远见之,只觉此玉与殿中周边的精美华贵摆设相形见拙,十分突兀,遂问起狄国酋长,他言——此玉内藏乾坤,玉中自有美妙之处,乃吾之心头所好,一日不见便觉有失。”
“那使臣闻言后却不以为然,回国后将此事夸张滑稽地传遍贵族门阀之中,权当一则笑谈供人取乐,然父王得知此事之后却与世人想法不同,他认为狄国酋长并非一鱼目混珠之人,心中亦是好奇,便带着我一道前往狄国拜访。”
“那时我对此玉不甚感兴趣,于是瞄过一眼便与宫人们去海边玩耍了,随后与父王回宫,见父王神色淼茫,魂不守舍,便不解地问起,父王当时叹了一口气,抚摸着我的头遗憾又赞叹道,此玉一眼虽简陋鄙之,但第二眼却令人神魂失守,是块宝玉啊!”
听到这,陈白起的兴致亦被挑了起来:“后来呢?”
姒姜又继续道:“大约又过了一段时日,具体多久我也记不太清了,当时我不过六、七岁罢了,我只记得当时狄国来了使臣,十分焦急恳求地向父王救助,父王问起何事,方从使臣口中知狄国酋长至半月前便开始不思饮食,日渐消瘦,近几日更是滴水未沾,如今已然病倒在床上。”
“莫非得了什么痼疾?”姬韫猜测。
陈白起则重复了一个词:“不思饮思?”
姒姜摇了摇头,让他们稍安勿躁,他道:“父王立即派了医术最好的御医与一批上佳的药材随使臣回国,但成效不佳,又似过了一段时日,人便不行了,如此仓促下父王前往吊唁,却见狄宫上下气氛怪异,只是当时正值丧期,他也不便多加追问,之后便由大公子英骥继位狄国。”
姬韫问:“那块五色玉呢?”
姒姜耸耸肩:“自然便是被大公子英骥得去,他得玉后据闻曾找来奇人异士瞧过,但无一例外皆称此玉为宝玉,于是大公子英骥便为其取名为五氲玉,氲,指气体极盛之意,亦意味着他气运极甚之意头。”
“要说一开始大公子英骥亦是勤勉,功政极佳,但时日不久却亦如先父一般,将五氲玉奉为圣物日日把玩观赏,寸步不离,如此没过多久也病倒了。”
“也?莫非其病因症状相同?”陈白起问。
姒姜点头:“没错,也是不饮不思,成天捧着五氲玉观赏入迷,此番父王亲自去了一趟,亦亲眼目睹了他对五氲玉那痴迷的模样,如同入了魔障一般,神色颓靡,唯双目极亮。”
“于是,国中便有人盛传此玉有魔性,需毁玉方能拯救狄国,然大公子英骥得知后却凶性大发,将所有欲毁玉者统统杀光。”
“为君者不分黑白,大开杀戮,只怕狄国离灭国之期亦不远矣。”姬韫冷目道。
陈白起没吭声,她认同姬韫的话。
姒姜道:“的确,狄国两代酋长皆无作为,再加上暴政统冶,狄国这个小国很快便陷入了内乱,最终大公子英骥被杀,狄国落入了谋反者手中,同时亦有五氲玉。”
“说来也是奇,谋反者得玉后本打算立即将玉毁去,但此玉却水火不侵,刀剑不毁,如此艰韧倒是令谋反者感到惊奇,久而久之他对五氲玉的态度亦发生了转变,从一开始的延误避讳,到最后的痴迷无度,简直如上两届君王一般。”
“并且由于他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痴迷于五氲玉,很快便被其它人推翻,而经历了几度变迁的狄国此时早已分崩离析,随后便轻而易举地被其它国吞灭,而五氲玉亦在战争之中消失不见。”
讲到这里陈白起忽然觉得这五氲玉简直比现实版的“玛丽苏”还玛丽苏啊,人见人爱,哪怕最开始并不喜欢的最终还是会被它虏获。
她若有所思道:“若蔺府中的那座玉山雕当真是狄国的五氲玉,那么得到之人的最终情形应当相似。”
姬韫半信半疑道:“普通的玉石虽能令人赏心悦目,但不至于有如此令人神魂颠倒的威力吧?”
陈白起道:“这五氲玉的确邪门,我需得再次蔺府确认一下。”
姒姜瞪眼阻止道:“不行,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他抓住她手臂,将人拉近,清濯的双眸潋滟生波,他嗔怒道:“这事可不简单,既事是那蔺渠成惹出的,便让他遭遭罪先,正好也能让我们确认究竟是不是五氲玉。”
那蔺渠成总是瞧曾是白衣的陈白起不顺眼、有成见的事情姒姜是知道的,因此对于这个蔺渠成他亦是不待见的。
陈白起被他拽扯着衣襟下滑,便赶紧按住他“捣乱”的手:“这事我自有主张。”
姒姜眯起眼睛,明媚若莲妖般的面庞全是不满,他不依地继续拽她。
一旁的姬韫见两人靠得太近,眉心一跳,便跨步上前,不动声色地将两人从中扯开。
他清了一下嗓音,对陈白起道:“若你定要去蔺府一趟,我便随你一道。”
陈白起看着他们俩人眼泛无奈,她道:“不过是去试探罢了,不会有危险,倒是我有两件事情需拜托二位。”
两人回视她。
陈白起道:“姒姜,你能代替我去一趟秦国将山长他们接回齐国吗?墨家机关城那边已经首肯我拜托之事,如今只需等他们回来好生商议一番。”
姒姜道:“你拜托之事我哪会拒绝,正好亦可去瞧瞧姒四。”
陈白起笑了一下,然后看向姬韫:“姐夫,陈父如今不在齐境,可五国集结大军压境楚国,我仍旧担心他的安危,我希望你能替我去看着他,若他所待之处不够安全,你便将他接来我处。”
姬韫点头:“此事我亦有此想法,不过白起,你此番自请督军运送物辎前往赵国,与赵军一道,是否有什么打算?”
“并无打算,只是想亲眼将这一场战争记下来。”陈白起道。
这一仗齐国算是占了个便宜,只出钱跟物资,而真正率兵带头打仗的则是魏国与赵国,而她这个督军估计到了战场也只是负责战后方的事务,尽管如此,她仍旧想去看一看。
真正意义上来算,她并非哪一国的人,整个战国于她而言并无归属感,只有生活在那里的人令她有了牵绊,她方对那个地方多了一份眷顾罢了。
楚国是她之始,因此她想知道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
姒姜安慰道:“如今时局亦非我等能左右了,总归楚国也知六国联盟之事,定有对策,这剩下的便是谁更技高一筹的战争,这自古至今以少胜多的例子可不算少,楚国亦并非定会输。”
陈白起感叹道:“无论结果如何,在这场战争之后整个九州的势力分割都将大变。”
“如今魏、赵已领尖在前,若再将楚国的大势划分予他们,只怕这将来的情形对齐国是大不妙。”姬韫实事求事道。
陈白起对此亦是深有感触。
齐国境内虽是富裕,但国内却少兵缺将,齐国的国防便是在这九州强国中最弱势的一国,她如今正在想方设法,但如今新王继位,许多事情也并非一时半会儿便能改变的,所以她再着急亦无济于事。
——
翌日,陈白起刚下朝便被新王田文召入栖梧殿晋见。
孟尝君如今已是齐国的王,下朝后便由大监与两名宫婢伺候他换下隆重朝服,隔着屏风陈白起听到布料摩挲的声音,便低下头,跪地行礼。
屏风后传来齐王的声音,他用磁性低沉的嗓音道:“昨日之事苏丞相一大早便已向孤阐明了,蔺渠成身居要职,若背后有人打算利用他,只怕还有后续手段。”
陈白起起身,道:“先了解对方的手段与打算,方可请君入瓮,苏丞相尚有许多要件需处理,焕仙已有些许眉目,主公可将此事交由焕仙处理。”
齐王田文绕屏出来,他穿着暗纹镶金边宽大的深衣,愈发深邃的眉目泛着迷人的色泽,抿勾起的嘴角唇色朱红。
“焕仙,你莫非知道了那玉山雕的来历?”
陈白起颔首,见齐王坐于玉案后,两名殊色绝美的宫婢立即殷勤地上前替他捶腿、揉肩,大监则顺眉低眼站于帘帷柱下等候差遣。
她覆下眼帘,心底暗笑一下,表面正经道:“回主公,那玉曾在被灭的狄国出现过,经三人手,尔后消失无踪。”
“狄国?”齐王想了一下才记起曾有过的这个小国家。
他抬眸,见“陈焕仙”目不斜视,恭敬又疏离地站在殿中,不由得颦了颦眉,他烦燥地动下肩膀,挥退跪坐于身旁的宫婢,朝她招手道:“过来些谈话。”
陈白起自不能拒绝,便信步上前,而两名绝美的宫婢则揪着宫纱裙摆,委屈又娇滴滴地瞥了“陈焕仙”一眼,便矮身行礼离去。
陈白起心中无奈,明明是齐王见惯各类美色,对普通献媚无动于衷,现下怪我咯。
第三百三十一章 主公,君臣的距离(上)
“说说,是怎么一回事?”
齐王一扬稠质宽袖于身侧,朝后仰靠于狐绒软枕上,半是慵懒半是疲倦后的闲逸,那轻薄而顺滑的衣料像浸湿了水便吸贴合着他阳刚俊美的身躯,不用故作挑逗,便有有种雄性荷尔蒙散发最原始的诱惑感。
陈白起暗叹,也难怪这群宫姝面对她时如此春心荡漾。
她撩袍跽坐,与齐王面对面,她详细地讲了一遍五氲玉的来历,又道:“此玉有蛊惑人心之力,狄国被灭,历经三届,虽非全部之因,却也皆由它所控之故。”
一听此话,齐王眸光一下便冷冽下来,他挺直身子。
“何人如此歹毒用心!”
陈白起摇头,只道:“此事只怕不简单,焕仙打算利用那商人白起顺藤摸瓜将幕后之人寻出,此事倒是得多费些周折,此事若交由别人办到底不放心,唯有亲自出马。”
“你认为还有幕后之人?”齐王偏过头,挥手让大监送上一桶燕酒与一鼎炙烤后炖烂的红肉。
陈白起眸转深意,嘴角含笑道:“若那人为主谋又何必冒险亲自出马,再者这五氲玉如此神奇只怕得来不易,凭他一介商人如何运转得走这盘大棋?”
齐王闻言挑了下眉,深以为然。
大监这时托着一个祥云铜盘过来,跪于案前将盘中东西一一摆好,当他揭开鼎盖盛红肉时,陈白起伸手道:“由我来吧。”
大监愕然抬头,见陈白起朝着他温和友善地微笑着,便又犹豫地看了一眼齐王,见齐王心情甚好地朝他颔首,大监方露出腼腆的笑,道:“那便有劳大谏大人了,奴告退。”
这名大监是新最提拔上来暂代,乃前一任大监的义子,年岁不大,摸约二十来岁,平日行事稳重老成,话不多却十分懂得省时度事,因此年纪轻轻便能伺候君王。
但今日他行事却谨慎胆颤,老实说他十分惧怕单独应对行事阴晴不定的齐王,但当大谏大人来时,他却又觉他所认识的那个“齐王”其实是假的,真实的他其实是一个正直又贤明的君主。
这样两面矛盾又奇怪的现象令大监不解,但他的内心却清晰地了解一件事情,那便是朝中上下讲陈大人深得君心一事的确名符其实。
等人走后,陈白起问:“此人用得如何?”
齐王田文随意道:“不过如此,比不得陈卿啊。”
他说完,便又拿眼神钩着她,像是玩笑又像是试探。
陈白起不觉其意,只当他在调侃自己,笑着摇头,她拈起一根细长弯曲的银勺从小木桶内取酒,如一柱银丝浇入铜爵之中,又从鼎中盛起方肉奉于齐王的面前。
“早膳乃一日最重要的一餐,主公切勿忽略,请食。”
齐王见她举止优美流畅,全神贯注地替他铺食时,那神态动作如度蒙了一层神圣的光泽,似山遥水远遗墨间,彼岸花开般令人心醉。
齐王凝注得有几分入神。
他见她抬眸,鸦羽般的睫毛栩栩如生,她的眼神、嘴唇、指尖,如同水中笔触缓缓地盛开,在他的视野中凝固成形,那样活色生香。
陈白起见他一直盯着她瞧,目不转睛,那眼神充满了侵略性,但又并非令人讨厌的锋利,便不由得轻唤了声:“主公?”
齐王听到她的声音,瞳仁一窒,顿时有几分狼狈地清醒了过来。
他抄手举爵仰头一口饮尽,然后没什么技巧地转移着话题:“听说你府中的姜大与姬铭准备出城?”
“姜大”是姒姜的化名,而“姬铭”则是姒韫的化名,因为两人在楚国还算有知名度,自然不可用原名。
陈白起听齐王提起两人的行踪倒也不奇怪,她知道田文虽信任她,可为君者不可能不对底下的朝廷重臣布下眼线,即便他不想知道的事情,亦有人会如实汇报上去的。
陈白起道:“此事焕仙正要禀报,焕仙遣他们出城是为焕仙去办些私事……”
她还没讲完,齐王便颦眉打断了她:“孤并非那意思……你身边离了这一文一武,那便暂让魏腌为你护卫吧。”
陈白起一怔,杏眸睁得有几分圆溜溜地,倒显几分憨呆可爱。(齐王视觉)
他弯起嘴角,道:“你身边总归需要留一个能保护你的人,你与魏腌关系不错,便暂让他住在你府中替你护院罢。”
陈白起见齐王是认真的,便“噗嗤”一笑:“主公让一个大将军来替焕仙护院看家着实太大材小用了。”
“反正他近来无事可做,若是为护你,孤相信他定是乐意的。”齐王抚爵轻笑道。
陈白起这时想起一事,便道:“正巧苏丞相近来也打算来我府上借住一段时日,若魏腌来了,倒也热闹。”
齐王玩似抚爵身凹凸的指尖一顿,抬眸,笑意加深古怪道:“你说……苏放要住你府上?”
陈白起一时不解他眼底的笑中深意,含词半句,只道:“是。”
“哦……”他意味不明地拖长一声,便举玉著夹了块红肉于口中,漫不经心道:“孤近来常觉朝政晦涩疲倦,夜亦难眠,与焕仙谈话总觉能宽郁心舒些,不如……今夜你便歇在宫中,与孤好好夜话长谈一番。”
陈白起脸上的笑意一滞,略诧异地看向齐王,他的这个要求对她可谓是有几分为难了,她捂嘴迟疑道:“可焕仙幼弟在家……”
齐王忽然撑案凑近她几分,笑得有几分危险道:“不过一夜,你便要拒绝孤?那苏放住你家中可不见你有何意思。”
这话听着总觉哪里不对劲,陈白起抬眼看他,见他随意而流转加深泛紫的眸子威盛逼近,其态度明显已不容拒绝。
这便是为君者吧,君无戏言。
他都这样讲了,陈白起自不能不识抬举。
“喏。”
齐王这才笑意盈盈地仰身坐回原位,他垂眸盯着盘中剩下的一块红肉,眼神一黯,然后故作随意将盘推至陈白起的面前:“此肉炖烂得恰到好处,你用一口试试。”
他将玉著亦一并递予她。
陈白起见他将用过的盘、玉著交给她用,态度随意而自然,不似别有用心,或许在他眼中这是一种宠信的表现,可陈白起却有种难以下咽的感受。
“谢主公赏赐,可焕仙近来腹中纠涩,医嘱不可用太油腻之食方可调养将好……”她下意识地讲到一半,便顿了一下,似怕齐王因她的拒绝生气,她立即口风一转,便伸手接过其玉著,勉强笑道:“不过少食一块亦无大碍吧。”
可她没有拿到玉著,因为齐王将玉著收回了。
他望着她,似笑非笑道:“太狡猾了,你这样讲孤哪还敢逼迫你食肉啊。”
陈白起无辜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不解他这话的含义。
因为今夜在留宿于宫中,陈白起便事先派人回府中讲明情况,姒姜与姬韫听说此事都脸色难看,而陈牧则默默地低下头。
——
天刚蒙蒙亮,陈白起便忽然睁开眼睛。
醒来后只觉腰酸背痛,太阳穴亦是一涨一涨地,她看见这陌生又奢华的环境时怔忡了半晌。
这并非是她的房中,她立即翻身而起。
却不想一条粗壮沉重的手臂将她给压住,另一条则搁在她腰间,她顿时表情十分魔幻地侧脸一看,只见一张鬼斧神工般俊脸近在咫尺。
他挨得很近,近得连皮肤上的毛孔与细白绒毛都看得清楚,轻薄的一层亵衣因豪迈的睡姿敞开了一大截,可观由胸至腰间的肌肤线条一览无余,他盖着一张薄被,墨色长发披枕,漆黑的睫毛笔直垂落,不似幼生动物柔软的翎毛,反似丰挺的翼羽。
她感觉到他的脉搏、心跳,连喷酒的温热呼吸,顿时尴尬又无奈地保持着僵直的姿势一动不动,十分头痛地开始回忆起昨夜的情形。
他们俩好似谈论政事至到很晚,并一直在喝酒助兴,还是最烈的那种酒,这一喝便是喝到半夜,所以她便醉熏熏地,完全忘记了为何她不曾睡在自己的卧榻上,反而怎么躺到了主公的睡榻之上……
即便是喝断片了,可如此荒唐之事又是如何发生的呢?
陈白起完全想不起了,她颦着眉头,瞥眼看着齐王,见他仍旧熟睡着,便小心翼翼地挪开了他的两条手臂,然后慢慢坐起来。
这时她发现身上的衣服也是乱七八糟,外袍不见了,她抚额。
天啊,昨夜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应该没发生其它什么事情吧。
她将衣襟理了理,于是准备翻榻而过,却不料底下传来低沉又嘶哑的声音。
“爱卿,这么早是打算去哪儿呢?”
陈白起本就心虚,忽然听见说话声音,便脚底一打滑,险些从侧摔跌落地,所幸有人及时拉了她一把。
齐王将她重新拉回床榻之上,惺松的神色,支颐勾唇笑着。
“不再躺一会儿,今日沐休,并不用早朝。”
陈白起的心脏猛地跳动一下,她方才的慌乱只维持了一瞬,见已撞个正着,躲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于是,她撑起身子,侧过头看着齐王。
今日必是晴空万里,从窗棂射入的阳光透过殿室内垂落的幕帘薄纱落在了他身上,他正对阳光,清澈动的人光线将他眉眼光虚化了一般,轮廓朦胧,袒胸露臂,结实而平滑的腹肌线条流畅完美,他躺在那儿便像希腊神话故事中俊美的神祗一般。
“主公……”
第三百三十二章 主公,君臣的距离(下)
陈白起清了清嗓音,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主公,昨夜……焕仙应无无状之举吧?”
都喝断片了,该想起来的一件都没想起来。
田文见她面色赧然尴尬,一副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像极了某种柔软得骚人心痒的小动物,他心中蓦地一动,眼神亦一点一点地变暗,他一伸臂……
陈白起天旋地转,只觉一道强硬的力道便将她制控于齐王身下,阴影覆下时她一怔,只见压于她身上的田文面无表情,唯那一双招子极亮,如同暗夜出没的魔鬼,充满了危险的深邃与诱惑,他眼神紧攥着她的唇,缓缓地低下头……
可下一秒,“噗嗵”一下却毫无预兆地昏倒在了陈白起的身上。
陈白起目光僵直,忽然力大无穷,单臂如同拎婴儿般便将百斤多重的齐王从身上踢翻至侧旁,她此刻的瞳仁尚呈琥珀色泽,有别于人类的长竖瞳像金色的钩子般,威摄而锐利,她披上外衣,没再看齐王一眼,低下头便匆匆离殿。
大监听到了寝殿的动静,正于门边踌躇是否喊一声,却见殿门被打开,陈大人迈步而出,微熏的晨光映耀于她面目,清风吹起她那漆黑发丝,那优美的侧眼,纤长鸦羽的睫毛,姿色天成,占尽风流。
他惊艳了一下,心中暗道,这陈大人果然生得极好啊。
大监动作慢了半拍地上前向她行礼,却与她错身而过,他愕然抬头,却见她肤如雪峰,心事重重,漆黑双眸深不可见底,头亦不回地离开了。
他略微奇怪陈大人的神色,便返身入寝殿,却见齐王面色痛苦地捂着脑袋起身。
“王上?”
齐王颦着眉偏头看他,奇怪道:“孤的头好似被什么撞击了一般……”然后他似忽然想起什么,倏地转身看向身旁,疑惑道:“大谏呢?”
昨夜是他将酒醉迷糊的“陈焕仙”抱放于卧榻之上,本想着第二日瞧瞧她的反应,但为何一早醒来却不见其踪影?
大监当即跪上前替齐王揉捏太阳穴,一面谨慎地回答:“大人他方才匆忙离去了,似有急事吧。”
“可曾有说什么?”齐王问。
大监想了一下,还是老实地摇头。
“不曾。”
齐王闻言面色略沉,但下一瞬又被脑内一阵一阵的涨痛给扯回了思绪,他眯眸纳闷了。
昨夜他饮酒尚不达醉意,何故翌日头痛复加,简直比宿酒还令人不适。
——
陈白起一路疾步走至王街,今日没散步的心情了,便随手拦了一辆马车付了车资便被恭敬送至陈府中,这一路上她脸色皆一言难尽,通俗来讲那便是三观崩裂。
她这算是被潜规则了吧,不、不对啊,她如今是个男的,她特地挑了个男的,侍奉的主公也是男的,所以……这算什么啊?
若非顾忌一国大谏的形象,她简直想抱头捶地。
府上的仆役向她行礼,她却视而不见,似一阵风般冲入房中,“啪”地一下闭上门,然后背着手便在房中左右转圈思考。
方才的情形究竟是她看错了还是她误会了还是她想多了还是……
砰!她想得太入神,一时忘了转弯,脑袋便硬碰硬地撞上了柱子。
当即她痛得抱头蹲下来,一声不吭,许久。
“别开这种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努力到现在这种地步,若是因为这种可笑的原由,我又岂会甘心……”
陈白起忿忿不平地捶地几下。
“为何会变成这样!”
她抬起头,目光像数九寒天浸于雪水的墨玉般冰凌凌地,她盯着窗外那一棵冬青树。
她的目标由始至终只是权臣而非娈臣,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她的既定目标的,不过这事她目前尚不能确定齐王的心思,还需再观察观察,若早上之举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她便权当不知其事全面揭过。
倘若那田文当真对她起了不该起的其它心思,只要不影响到她便也罢,若不能,她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用摄魂术令他彻底遗忘对她起的歪心思,专心朝政,称霸战国!
系统:警告警告!人物想法十分危险,倘若人物做出对所择主公不利之事,将会受到相应的系统惩戒!
陈白起一愣,心中第一时间反应道。
那我方才用精神力攻击他意识海,令他短暂失忆时,怎么不见系统有惩罚?
系统:考虑人物此举尚不曾真正伤害到所择主公,所以系统只进行了金钱扣除惩罚,但倘若再做出伤害所择主公之事,惩罚将会变得更为严厉,请人物谨慎行事。
陈白起一听,瞠大眼睛,立即打开了系统“控制面板”,一看钱币上面少了好几个大数,心一下便凉透了。
“我、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坑爹)的事情……”
有系统随时监控着,她若想借用“蛮力”来消除他对她所产生的邪恶心思,估计还得另外想辙了。
她喷着鼻息:“那下药行不行?”
弄他个“下身不遂”,如此她便无后顾之忧了。
叮——红色颜字体警告。
系统:所有违背其意愿、强行实施的“伤害手段”皆为不可行!
陈白起抓到字眼漏洞,眼珠子滴溜一转,试探道:“那若是他自己改变了意愿呢?”
叮——绿色正常颜字体。
系统:无权干涉。
好吧,她已经摸到系统的干涉范围与可操作底线了。
陈白起眼下经系统一打岔,这火山爆发的激烈情绪多少也将就缓和下来了许多。
她爬起来坐于案几后,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但她并没有喝。
她凝视着杯中水面倒映出来的那张脸,她不由忽然愤慨了起来。
“这一开始还是挺俊俏的一个少年,为何换成我却长得越来越娘气了呢?”
其实这也不怪她,毕竟她当女人的时间远远多于当男人的时间,一些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难免会产生一种男女界限模糊,端看其它人如何看了,拿她当男人看便觉风雅斯文,拿她当女人看自然便能咂品出一种阴柔明媚之感。
再加上随着麒麟血脉的苏醒,她的体质与相貌也在逐渐改变,若是真正的陈焕仙顶多便只是清秀的长相,可她接管身体后,容貌被日夜雕琢,已达到这张面容能产生的最高颜值。
虽说一开始总想对着齐王做些过激的行为来避免“职场潜规则”,但人一冷静下来便会反省自身的问题。
是不是我长得不够雄伟,若长得英气一些,便不会引发这类误会?
是不是我打扮得太随心,若不那么鲜嫩,便不会令人产生错觉?
是不是我讲话、神色太过于温和,眼神太过温柔,方令人产生雌雄莫辨?
总归一句,娘娘腔是要不得的,既然这张脸她改变不了的,看来以后只能多注重一些自身的打扮与言谈了。
陈白起下定了决心!
——
只见第二日早朝,所有人都惊奇地发现了大谏大人的改变。
她身穿黑底红袍官服,戴冠封腰,行跨八字步,眉颦而长吁,似一副忧国忧民之状,较往常不同时,她官服外肤色似晒暗沉了些许,眉浓而目正,形象顿时十分老成。
嘿,这大谏今日瞧着怎么怪模怪样的,有人上前打招呼,以为会如往常般得到如沐春风般的温暖回应,却见大谏眼神一利,眼角一勾,那不言而厉的神色令人胆颤。
额滴妈呀,大谏变得好恐怖啊,她这是在不满他,还是心情不佳?
很快便没人敢上前套近乎,皆用一种古怪又不解的眼神打量她。
陈白起挺起胸膛,目不斜视,以一种万夫莫敌的气势行至前端。
苏放先前也听到殿外的动静,不解其意,当他瞥了一眼侧后方站定位置的陈白起时,顿时目瞪口呆。
“你……你怎地黑了许多?”
陈白起面不改色道:“焕仙肤色一直如此。”
放屁!
苏放忍下爆粗口的冲动,又道:“你的眉为何如此浓重了?”
陈白起凝眸正色道:“如此方能彰显焕仙内心的丈夫气慨!”
苏放呆了好一会儿,方道:“你不会连嘴唇都涂了色吧?”
没错,她涂了。
她长相本就唇红齿白,唇色太过艳糜,她干脆涂成乌色,如此一中和起来便显暗沉严厉。
苏放见她如此费心做这副打扮,顿时哭笑不得。
“你到底在想什么?”
陈白起看向他,眼神亮晶晶地问:“丞相,你观焕仙如今这副模样是何感受?”
苏放一愣,说实话“陈焕仙”目前的脸被她这样一整,十分的美颜已变成了普通俊俏,但可惜她能掩饰得了脸,却遮挡不了那一双无限遐想般动人的眼眸。
“我只有一句话。”
“什么话?”
“暴殄天物。”
“……”
——
待齐王上朝时,自然看到了底下“陈焕仙”的改变,他眼中闪过诧异,眼神细细一打量,便觉今日的“陈焕仙”莫名老成灰暗了不少,尤其在苏放旁边,那“低调”的肤色,更被衬托成了芸芸众生,毫不起眼。
可说来也可笑,哪怕她如今变成尘土中的一颗砂砾,他亦能一眼便看到她。
齐王支颐,笑意盈盈地打量着她。
系统:齐王对你好感度+3。
哎?!
陈白起听到系统提示音,险些没一个腿软摔地上去。
她抬眸朝齐王看去,却见他正低眼看着她,她觉得她在他的眼神中,是如此的清新、翠绿,如同春雨洗刷过似的新叶,瞧着如此喜人,萌发着生机勃勃。
陈白起顿时恶寒。
这是怎么回事,她特意做出的一番改变,不曾想没达到预期效果,好像还起反效果了?
下朝之后,不等大监来拦路传召,她便一溜烟地急急回了府上。
目前她并没想到更好办法了,只能选择尽量私底下少与他单独相处。
刚回府,便正好遇上打算敲她大门的魏腌,他没带随从,腰插两柄刺斧,身高八尺凛凛而立,肤色黛黑,虎背熊腰似的杵那儿,陈白起眉眼一松,扬声喊他。
魏腌转身一见,便立即欢喜咧牙上前。
“嘿嘿焕仙,没想到等着你了。”
陈白起亦露出笑来:“嗯,赶早不如赶巧,我刚下朝,你是刚从热河赶回来?”
魏腌点头:“俺交接了一下兵务便赶回了,主公与俺托信,俺放心不下,留你这般文文弱弱一人在府,万一遇上它国刺客或者歹徒可如何是好!”
他瞪大眼,一脸义不容辞的拍拍胸膛:“俺这便回来保护你!”
陈白起心中感动,谢过后,便道:“边走边说吧。”
陈白起让典门开门,然后亲自为魏腌引路。
一路上两人东扯西聊,魏腌忽然道:“我前些日子听叔父讲来郑国那边好似出大事了。”
陈白起近来忙着六国会盟事宜与国中编策,倒不曾关注过它国国情:“何事?”
魏腌挠头,一面回想着叔父所讲的话:“听说好像是郑侯被什么邪巫之术给控制住了,如今整天痴迷不语,荒废了朝政,如今啊郑国人心惶惶啊。”
陈白起颦眉,最近为何这种邪道之术如此猖獗肆虐?
“可有详细情形?”
“俺也不知详情,全听叔父描述。”
“哎,你这说一半留一半,我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呢,罢了,它国之事暂时便莫管了,正巧你来了,午后倒有一事需劳烦你。”
“你焕仙与俺乃过命之交,要办事直管讲,莫提劳烦。”魏腌不满粗声道。
陈白起笑:“好,是焕仙失言,你与我一道去一趟蔺府。”
“你要去蔺渠成那老小儿的府上?”魏腌诧异。
谁都知道那蔺渠成不待见当朝大谏,如今她想拜访其府上,只怕……
“嗯,去看看情况。”陈白起道。
“你便不怕这小老儿犟得紧,闭门不见?”
“他不见我,难不成连你也不见?”陈白起笑问,那瞥向魏腌的目光中带着狡黠。
魏腌一愣,咧开雪白的牙齿,嘿嘿一笑:“对哦,我们一道,我去叩门便是。”
“便是如此。”
“这事简单,包在俺身上,对了,俺刚从热河回来,一路上饥肠辘辘,不知焕仙家中可有饱腹之物?”魏腌抚着咕噜直叫的肚皮,腆着脸朝陈白起嘿嘿地直笑
陈白起挑眉,豪气道:“自家兄弟来了,岂能无好酒好肉招待呢。”
魏腌一听喜上眉梢,握拳轻捶了一下她胸口:“好兄弟,够意思!”
陈白起嘴角一抽,忍着想抚胸的冲动,哈哈道:“小意思,请。”
——
饱餐一顿后,陈白起便领着魏腌前往蔺府,要说自蔺渠成纳了一房美艳香绝的小妾后,便连着请了三日事假没上早朝,因此陈白起亦有三日不曾见过他了。
她心想,倘若那座玉山雕当真是当初祸害狄国的五氲玉,那如今的蔺渠成自当亦有一些相似的奇怪征兆。
陈白起站在蔺府前,让魏腌去叩门,魏腌喝了些小酒,酒上头,便粗气粗气地啪啪啪地击打门板。
“来人,来人啊。”
午后府中休门,一般少有人来拜访,典门听见有人敲门,且嗓门粗犷喧哗,便满心不耐烦地开门。
“何人?”
他将门开一条缝隙,探出头打量门外之人。
“俺你都不认识?!”魏腌如今乃齐国上将军,又深受齐王信任,其风头不可一世亦属寻常。
蔺府典门一见这大块头,顿时心中咯噔一下,忙开门噗嗵一下跪地:“是小的眼盲,险些冒犯了将军。”
魏腌虽脾气大,但不是一个喜欢以大欺小之人,他板着脸,挥挥手道:“起身吧,俺要见你家大人,速速禀报。”
典门嗳了一声,起身,然后谄媚又讨好地道:“那将军先随小的去厅中等候,小的立即派人前往禀报大人。”
“嗯。”魏腌矜持地颔首,然后转身,朝后方喊道:“焕仙,我等入厅内等候吧。”
典门之前并没有看见“陈焕仙”,一来魏腌一站便跟座塔似的,将他的视野基本挡实了,二来“陈焕仙”一直不曾出声,他便以为魏腌是独自一人前来拜访他家大人的。
待典门瞧见“陈焕仙”时,那张笑意的脸一下便僵了,隐隐发黑。
惨了惨了,是大谏大人!若被大人知道他将大谏大人放入府中,只怕他这次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尤记得几日前苏丞相带着大谏前来祝贺大人,大人人前笑脸,却在两人走后在书房内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并勒令但凡大谏大人前来,一律声称他不在府上,拒不相见。
如今……上将军又带人来了,他可如何是好?
典门哭丧着一张脸,如游魂一般在前带路,但很快他又想通了,近这几日大人好似心情极好,说不定……这事便也不迁怒于他身上,再说这人是上将军带来的,他一个小小的典门哪有本事当众撒谎啊。
如此一想,他的心暂时也稳定了下来。
“这位小哥,近日来你大人心情可好?”
身后一道令人耳朵都能生出好感的声音响起,典门回头一看,正是大谏与他讲话。
他受宠若惊,立即行了礼,并答道:“大人心情甚好。”
“这样啊,美人入怀,想必是春风得意吧。”陈白起笑道。
一见她笑,典门感觉心肝都软了,这大谏果然如传闻般龙章凤姿,待人如春风般温和亲切。
他不由松懈了心防,与她闲话家长道:“美人虽美,但大人好似更在意新得的那座玉山雕,这几日时常见大人在房书内对着那玉山雕喃喃自语……”
说到这,他一下便收了声,瞳仁一窒,脸色大变。
天啊,他是魔障了这是,竟将府中大人的私事这样随便讲予外人听,以往他并非如此嘴松轻率之人,今儿个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筋不对劲,竟脱口而出!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主公,鱼浮水面(一)
陈白起似没察觉到他言语的停顿与脸色的骤然变化,她目光似一汪清水,温温纯纯地扫过沿路周遭的园林景院,随口道:“上次来贺喜着实太过匆匆,倒是忽略了这满院盛放的景色。”
典门听了她的话,一抬头,只觉光线像打了一层柔光洒在这位大谏大人的面上,当真是赏心悦目,忘却烦恼。
苏放一直觉得齐王赐予陈白起的那座府邸算得上是“王街一霸”,可陈白起认为与蔺府相比各有千秋却也不是故作谦虚。
她府上的建筑格局的确缜密而充满艺术性,然而蔺府的园林布置却是别致动人,另有一番风味。
秋日阳光慵懒地打在鹅卵石铺成的路径上,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一弯绿水似青罗玉带绕林而行,风吹水吹林吹拂起那挺秀细长的凤尾竹,幽雅别致的光景令人陶醉。
不远处一幢二层楼阁被碧水绿柳环绕,池面浮萍满地,碧绿而明净。
秋风乍起,暑气已去,她不经意一瞥,下一秒却视线停住。
只因她在亭台之上看到一抹秀雅笔挺的身影。
她缓下脚步,最终停住。
她喊住魏腌:“魏将军,焕仙忽觉这林园如此吐艳芬芳,欲随处逛逛,你且随典门先去见蔺大人,我稍后便至。”
对魏腌说完,她又转向典门,言语恳切:“不知可否?”
典门哪敢言否,他欲唤一仆婢替陈白起引路,陈白起却道独游更自在。
魏腌见她眼神时不时打量不远处的池水楼阁,那处似站有一个人,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瞧不仔细,他心想她这是遇上什么人了。
“那好,你随后跟来,若有事……”魏腌凑近她,小声道:“你大声喊,俺定能听见!”
陈白起笑,拍了拍他手臂:“嗯,去吧。”
等见典门与魏腌的身影消失在廊阶处,陈白起便绕青石路至池畔楼阁,来到亭心,她朝前方笑喊了一声:“可是白起兄?”
临风而站之人蓦然回头,一看是“陈焕仙”时愣了一下,但那眼神并不陌生,想来是记得她的。
陈白起跟角笑意加深,心中有了计较。
商人白起眯了眯眼:“你……是那日……”
陈白起上前,道:“在下陈焕仙,白起兄可记得?”
商人白起“惊讶”地迎上前,拱手道:“陈……大人原来便是齐国大谏啊,上次小人眼拙,还望大人见谅。”
陈白起忙托起他,笑着摇头:“那日私访蔺府不过是为同事贺喜罢了,自不宜宣扬,此事何以怪罪?”
“失礼,失礼了。”商人白起连声道。
“今日你乃蔺大人的客人,我亦是,此非朝堂,按理你与我皆为相同,又何必如此拘礼。”陈白起笑叹道。
商人白起见她面噙微笑,言语温和诚恳,再加上她长着一张无所不利的无害面容,简直令人难以生出任何排斥恶感。
他这才挺起身子,语气感慨道:“大人当真是平易近人啊。”
陈白起摇头,道:“这叫表里如一,我本便是一介寒门士子,如今在朝为官也不过是为民请命,为国效力,又何必故作清高傲慢,只是徒惹人笑话罢了。”
这话说得有几分自嘲与清明,就像水中的鱼至清,倒有些伤己了。
商人白起一听,便想起那日蔺渠成对她的怠慢与视而不见,他那日初初见陈焕仙并不知她真实身份,只是事后打听方知,可蔺渠成却是知晓的,然而那日他却只顾着苏丞相,与陈焕仙却是十分疏远隔膜。
在与蔺渠成接触之前,商人白起也是知道蔺渠成这人自视清高,自持身份与门阀观念,对一些寒门士子带有与生俱来的偏见,却不料他连齐王倚重的大谏也敢如此甩脸。
其实这事在王室贵族间也属正常,毕竟在门阀世家的眼中,这些寒门子弟哪怕一飞冲天,但若背后无氏族支撑或一张庞大的关系网,最终只会此涨彼消,他们一般是不屑与冷眼旁观的。
而朝中亦太少属“陈焕仙”这类一步登天的白衣寒门,所以她于朝常相对而言是被孤立的,倘若有一日不得君宠,那地位便会一落千丈,在跌入谷底时,只会墙倒众人推。
如此一想,他倒是莫名有些同情她了。
“大人是有真本事的,与那些沽名钓誉之人不同,迟早会被朝中上下接纳。”
“哦,你是这样觉得?莫非白起兄从蔺大人口中听过在下的事?”陈白起笑问道。
商人白起立即收口,警觉自己多话了,他道:“如今齐国何人不知大谏大人的事迹。”
“许多事情不过是传大了吧,其实我倒是真想在齐国建立一番大功绩……”陈白起垂眸一笑。
“大人如此年纪便能当上大谏,实属齐国第一人,只要你想,想来立一番大功绩并非难以办到之事。”
“一人之力终究太过薄弱……”陈白起叹息。
商人白起闻言心中一动,眼神徒然锐利了一下,他开始用另一种目光打量起她。
“有志者事竟成,若大人若有难处倘若白起能帮得上忙的,尽可开口。”
这话一半是试探,一半则是引诱。
陈白起讶异地抬眸看他:“白起兄风姿卓然,又八面玲珑,我只是有意与你结交学习罢了,并非想要其它。”
商人白起见她目光清澄干净,白皙面容似透着光,整个人十分佛性。
他瞧她的眼神透着几分怪异,亦有几分笑意,他拱手道:“小人并非如大人所讲那般了不起,不过……若大人当真觉得小人有值得结交之处,小人自当是受宠若惊,莫不敢推托。”
“当真?”陈白起眼中一喜,笑得眼眸弯弯:“那便说定了。”
商人白起见她笑得跟个孩子似的质朴单纯,这才想起齐国大谏“陈焕仙”不过才十七,这般年纪已能独当一面在战国中寥寥无几。
陈白起见他没回话,瞧了瞧天色,遗憾道:“今日是随上将军来拜访蔺大人,于此不可多耽搁了,倒是可惜不能与白起兄好生畅饮说谈一番了。”
商人白起回过神,立即应道:“小人眼下住在白春洞,大人若要见小人可随时唤人来。”
“记住了,白春洞。”陈白起颔首。
在陈白起离开之后,商人白起盯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勾起嘴角:“明明带着别有用心而来,我却仍旧不愿与她疏离,想与她再见面,这人当真是有毒啊……”
信步来到问德正厅,陈白起尚未入门便听到厅内传来的争执声。
“蔺渠成,不过一块破玉雕,值得你如此大呼小叫的吗?”
“鲁夫,鲁夫!尔双手粗砺,只懂武刀弄剑,尔懂什么!”
“俺便是不懂了,又如何?不过借与看一眼,你何必如此大阵仗!”
“你这哪是借,分明便是抢!”
“那……那不是因你方才瞧得入迷失魂,久喊不应,我方自己动手去拿,何谓是抢?!”
“咳,老夫不与你多讲,你速走速走……”
这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蔺渠成看向门外,却不想正巧看到“陈焕仙”迈步入内,那一刻,他便如火爆星子点燃了。
蔺渠成在看到她那一刻时,双眼瞪大,愈发显得眼周黑沉深凹,且他满脸油光,胡子拉喳,整个人瞧起来便像几日未曾睡过觉似的油腻、疲倦。
“你怎么来了?!”他指着她,怒喝而出。
魏腌当即不满地挡在陈白起面前,他铁塔一般的身躯将陈白起是挡得严严实实:“人是与俺一道来的,怎地,你还想当着俺的面赶人不成!”
“你……”蔺渠成见魏腌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与他叔父乃几十年的故交友人,他当真是恨不得将这小子一口给咬碎了。
他大力拂袖背后,背脊似弯了好几度,他低下头口中念念叨叨:“哎,一个二个皆是这般……”
陈白起见他状态似不对,便对魏腌使眼神,让他让开。
魏腌问挤眉弄眼:你搞得定?
陈白起斜他:若搞不定他,我特意跑这一趟干什么?
魏腌倒也相信她的本事,便将身后的她让出,但他没有走远,插腰跨腿仍像一座黑塔似地守在她的身旁。
陈白起向蔺渠成拱了拱手:“其实这次焕仙贸然前来蔺府打搅是为借蔺大人的玉山雕一览,好向主公细叙一桩事实。”
蔺渠成闻言,侧脸瞥了她一眼:“此话何意?”
魏腌也一脸懵懂地看向陈白起。
噫?他怎么没听她在路上讲起过此事。
陈白起嘴角含笑,面上无异,心道,自然没对谁讲起过,因为这全是她现编的。
“那日来蔺府,焕仙观赏过蔺大人这座玉山雕之后便觉此物非凡品,内有乾坤神蕴,令人无限遐想,实属玉中极品。”
她的赞美之词令感同深受的蔺渠成神态终于平和了些许,他甚至想拿手捋捋灰白长须,与她一同感叹。
但忽地他脑中灵光一闪,随后又拿一种警惕防备的眼神盯着她——这陈焕仙忽地来与他讲玉山雕的事情,且满脸赞赏向往,莫不是她在打他玉山雕的主意?
那可不行,这玉山雕如今他是万万舍不得让于任何人的!
第三百三十四章 主公,夜下飞蝶
陈白起继续道:“焕仙对此颇为赞美,但苏丞相却不以为然,便与焕仙于路上随口争执了几句,不料此事被有心人误传入了主公耳中,并对此召入殿内下询。”
蔺渠成听入了神,下意识追问:“你是如何与上讲的?”
陈白起看了他一眼,朝虚空拱了拱手,以示尊敬道:“主公问话,焕仙自是知无不言,主公亦是爱玉之人,尤其珍罕之物,一听焕仙讲述便有了想一探究竟的想法。”
说到这,陈白起便拿若光掠浮的眼神盯着他,不放过接下来他面上浮现的情绪。
她见蔺渠成初初闻言时,嘴角抑止不住地上扬,喜浮于面,眉飞色舞,似他喜爱之物能得到这个国家最高领导人认可是一件十分自豪又得意之事。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这背后暗藏的危险,脸色僵直骤变,他瞪大雾沉的眼珠子,忙摆手道:“万不可如此!”
陈白起抿唇而笑,似知道他在想什么,可以说她的话正是在一步一步地引领他走向她正在挖的坑中。
“哦,此话怎讲?”陈白起讶异道:“蔺大人莫非是打算抗旨?”
“老夫……”蔺渠成一时哑口无语,甚至有几分手足无措的慌:“老夫并非这个意思……”
“此玉山雕若能被主公看中,并示意蔺大人上供,不知大人应当如何是好呢?”陈白起眉眼轻弯,温和得似不带半分锋芒。
可实则,她已逼得他无路可走了。
这玉山雕若是五色氲,那拥有者短时间内便会为其着迷,其程度应当不亚于吸食过量的毒品,迅速成隐导致无法自拔,严重时甚至会失去理性六亲不认,因此陈白起断定,于这个阶段的蔺渠成而言,若让他交出玉山雕无疑是在他心中剜肉。
蔺渠成打了个寒颤。
他猛地看向她,心脏跳动得过快,血液一下便冲向脑袋,面皮都给涨红了,他忽然反应过来:“你方才不是这样讲的……”
陈白起挑眉,看着他气极败坏的面庞,她气定神闲地手背相叠,假装回想了一下:“那焕仙是如何讲的?”
蔺渠成像抓住了一条救命稻草似的,急吼吼地道:“你方才分明讲你只借这玉山雕一览,然后向主公叙述什么事实!”
“哦。”陈白起恍然道:“的确,主公是何许人,何等奇珍异玩不曾收藏过?虽有些意动,可到底不打算兴师动众,且焕仙那日只匆忙一眼,主公再三询问焕仙却无法讲清这其中妙处,于是主公便让焕仙再来蔺府仔细一观,事后再向他禀明详情。”
这便是有兴趣了,若陈焕仙此番再天花乱坠地向主公讲述一遍,那……
蔺渠成汗湿了掌心,他搓了搓手指,眉头紧皱,看得出来他眼中的焦虑,他拿眼神小心翼翼地觑着陈白起,道:“那你打算如何讲?”
陈白起朝他软和地笑道:“不知蔺大人希望我如何上报?”
蔺渠成瞠大眼睛,嘴唇不住地颤抖,眼中的挣扎与急切呼之欲出。
但亦是呼之欲出……他终究不曾完全失去理智。
陈白起决定再加把火,她意味深长道:“其实各花入各眼,同样的一种东西亦并非人人都能喜爱,端看……”她笑睨着他,稳稳吐出:“如何观赏了。”
蔺渠成一震,定定地看了她良久,忽然明白她此番说话的用意了。
他拱手向陈白起弯下腰,声音咬合而出:“大人,大人,此玉乃渠成心中所好,请、请帮我!”
蔺渠成低下的额头青筋突起,背背上亦是,他僵硬的背脊抑不住地轻颤绷紧,看得出来,他眼下并不平静。
陈白起轻易能窥探出他的“不平静”来自何处,向一个他一向藐视不屑之人求助,向一个明知是在威胁他之人妥协,这令他感到屈辱与难甚,同时亦有愤怒。
愤怒她的小人行径。
陈白起心中好笑,难怪丞相讲他这人聪明,能屈能伸于此处可见一斑。
到底不好将人得罪狠了,陈白起忙托起他,一脸“为难”的表情,她道:“切莫如此,虽明白君子自不可夺人所好,然主公的命令焕仙亦不可不从,此事倒是焕仙多嘴了,替蔺大人惹了事,所幸主公不曾亲临倒也不置于念念不忘,尚有圜转余地。”
蔺渠成一愣,又有些摸不准她的打算了,他抬起头:“那你、你要如何回?”
陈白起想了想,道:“苏丞相与焕仙还算有交情,此事我与他道歉,便算揭过一页,即便主公问起我亦可与苏丞相统一口径,好了却了蔺大人这一桩烦事。”
这是不打算向主公力荐这玉山雕的“美”,她若向苏丞相致歉,便是表明她又重看了一遍,认为此玉不过如此,方向与她争执过的苏丞相认错。
蔺渠成惊喜,再次拱手:“那便谢过陈大人。”
“只是……蔺大人还先得借这玉山雕让焕仙带回府上观赏几日,到时若主公问起我方能不露破绽地回话。”
什么?!
蔺渠成表情徒然一僵,瞪直着眼盯着陈白起,却半天讲不出一句话。
借玉?这……这莫不是“陈焕仙”耍的什么把戏吧?
陈白起见他犹疑,一声不吭,脸色一度黑沉似水。
她摆手:“罢了罢了,看来这玉山雕如今可甚得蔺大人欢心,焕仙亦不强人所难,这样吧,焕仙只拿这玉山雕走个过场,明日一大早便遣人将其送归还。”
蔺渠成算是被她这一出又一出的“浪头”打得晕头转向了,一时紧一时松,乍听她将不定期的数日变成了一日,他生怕她反悔似的,连声道:“那好……一日、一日便一日吧,明日你且莫失约!”
陈白起失笑道:“蔺大人放心,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焕仙家在哪儿蔺大人是知道的,焕仙倒不置于为了这么一块玉而举家迁逃吧?”
蔺渠成却没心情开玩笑,他郑重道:“老夫不知你是何目的要借玉,但陈焕仙,你莫要欺骗老夫!”
陈白起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浑浊又充满血丝的眼睛,内含青色,似刻着一圈一圈的年轮,既老迈却又包含世间刀斧加身的经历。
并不是一个好糊弄的老儿,不过是人便有弱点,而陈白起正好蛇捏七寸。
“说话算话。”陈白起道。
离开蔺府,魏腌双手捧着用木盒装好的玉山雕,走边走问陈白起:“这东西瞧着便有些古怪,你真打算拿回府上?”
他伸手掂了掂,这玉山雕不轻,少说也有二十来斤重量吧,托在手臂上沉澱澱地,好在魏腌气力大,倒也没派车来送。
陈白起闻言看他,她好似不曾与他详细讲过这玉山雕的事情吧,那他又为何会觉得这东西瞧着古怪呢?
是随便猜的,还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碰着什么事情了?
“方才是什么情况,你与蔺渠成怎么争执起来了?”陈白起看着前面的街道,悠哉问。
一听陈白起问起这事,魏腌便气不打一处来,一脸愤愤不平地向她讲述了一下之前发生的情形。
与陈白起分开后,典门便带着魏腌去厅堂等候,没等多一会儿,蔺渠成便一脸神色颓靡、精神不振地过来了,他双手费力捧着一个玉山雕,脸色不是很好地与他打了招呼。
魏腌与他扯话讲,却发现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时不时地瞥向放于桌案上的玉山雕,好似一眼不瞧见它便会消失似的。
魏腌看着这情况便觉得奇怪,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却见蔺渠成有些不耐烦地摆手让他离开,然后他又回到案台,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山雕,双眼虽疲惫黑沉,但眼神却发亮,跟中了邪似的,他一直抚摸着玉山雕一面喃喃自语。
说到这,魏腌打了个冷颤。
他看情况不对劲,便打算将那玉山雕抢过来瞧个仔细,却见蔺渠成跟护什么似的一下爆发起来,与他激烈争吵了起来。
听到这,陈白起沉吟了一下,便叹了一声:“其实这事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详说,其实这玉山雕有问题。”
魏腌一愣:“什么问题?”
陈白起挑眉,道:“回府再说吧。”
——
回到府上,陈白起便让魏腌与她一道来到书房,将玉山雕放在案几上后,她倒没着急打开盒子,反而与魏腌讲起来玉山雕的可疑之处。
魏腌听完久久不能平静,他着急道:“那你将这东西带回府上,那岂不麻烦?”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什么血什么虎的?”魏腌没听懂,他挠了下脑袋,皱起眉头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白起刚要回话,便听到叮——系统提示音。
系统:支线任务——月下飞蝶(一),你料定夜里会有情况,便打算夜不入寐,等候来访者,接受/拒绝?
有访者?
来者是善是恶?
陈白起话转一个弯,便道:“今夜得劳你守在我书房门外,若有任何动静即刻通知我。”
“怎么了?”魏腌问。
陈白起道:“心觉不安,或许不一定有事,以防万一。”
魏腌点头,道:“这事包俺身上,可还需要人手,俺即刻调动一支队伍埋伏于你府内四周?”
陈白起脸上露了丝微笑:“那倒不必,好了,你赶路辛苦了,先去歇息吧,到时候我唤人叫你过来。”
“那记得随时叫俺啊。”
——
重返入书房,陈白起看向案几上摆放的盒子,信步走近,然后弯腰揭开了盒盖。
系统:警告!检测为危险物品!
陈白起对警告充耳不闻,待盒盖揭开之后,玉山雕便完整地呈现在了陈白起的面前。
她的眸光瞬间深沉幽暗。
第三百三十五章 主公,掉马(一)
玉山雕是一座以峻峰山型为模板的雕塑作品,两座笔直山峰,有树、有溪、有径、有亭,树上有果,径上有牧童,亭中模糊有一名着士袍的男子,整体打眼看去并不多细腻精致,雕工较雄浑。
经不起琢磨的细节,远看方有线条轮廓,不过它巧妙地运用了五色玉石的俏色,其走势随着玉色转动,山水能分得出来远近之趣,亭径亦能具现浮云闲逸之情。
陈白起仔细看了一会儿,忽觉鼻翼处飘来一丝香味,很淡,若隐若现,她眼神一亮,不自觉凑近了再用力嗅了一嗅,下一瞬,脑袋似夜空一下炸开了火花。
不对劲!
她脚下打了个踉跄,一只手撑于案橼勉强站住,她脑袋如今是烟火炽热,撞得她眼花缭乱,她晃了晃脑袋,只觉整个口腔仿佛分泌出甜蜜的汁液,腻人得紧,心脏亦跳得疯狂,像乐鼓上蹦跶得欢快的玻璃珠子……
这是怎么回事?
这种感觉就好像刺激过度,或者酒精上脑兴奋过度时的面红耳赤,她瞳仁一紧一放,呼吸一喘一吐,好像是在难受又像是很舒服的状态……
艹……这玉山雕别人拿到手可没她这么大反应吧,这玩意儿发起疯来难不成还分人区别对待?!
陈白起一时理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错误,她揪着衣襟,感觉身体有些发烫了,热得她像临立于酷日之下,她想瞥开眼,想不再看那玉山雕一眼,但奈何她的眼睛就像磁铁一样紧紧地粘在了它身上,她甚至想伸手触碰一下,想用它冰凉的玉身来解渴她身上的滚热之意……
可她却又知道只怕这一“摸”又会“摸”出更大的问题,所以她的强大“理智”死死地拽着已经开始放飞自我的“感性”,不让它彻底奔放。
而这样的僵持正在迅速地耗尽她的精神力。
就在陈白起与自我斗争得水深火热之际,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从唇边轻嗌而出来的叹息,像飘在云里,像揉在风中,空气之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偏爱与无奈。
一双比白玉精雕细琢成艺术品更完美的手伸出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陈白起,并将她拉后轻靠于他的胸膛前,他约比陈白起要高上大半个头,陈白起后仰依偎进他怀中之时,却莫名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契合。
“还真是胆大妄为呢……”
比大提琴更低沉磁性的嗓音噙着两分笑意,三分恼嗔的声音在陈白起耳边响起。
陈白起如今脑袋几乎已经成了浆糊,或者豆腐渣,只剩本能的反应,她抬头,正好撞入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但这张脸并不是什么天人,而是她熟悉的容貌,甚至还是经历从小看到大的过程。
“后卿……”
陈白起迷噔噔地喊他。
这一声喊出,她方惊觉她的声音竟软绵无力到这种程度,像猫喵一样。
来人正是后卿,他低垂下脸,额间的血玉坠衬得他肤色如昆仑山最无垢的雪一般净透白皙。
但他那一双浸染着俗世乾坤玲珑的墨玉双眸偏又拉扯着人与他一道入魔。
他伸手抚摸上她的面颊,微凉的掌手触碰到的肌肤是温热细腻的,他又笑了一下,并轻捏了一下。
“亏你还记得我……从魏国走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如此的避之不及,还真是令人伤心啊……”
而他因为不愿“打草惊蛇”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头亦不回地离开,心情该是如何的难受只怕她是体会不了的了。
“后卿……”陈白起又奇怪地喊了他一声,然后便断了声,她现在的状态很玄妙,她像踩在云上,整个人轻飘飘地,无处着力,她感觉到很欢快,很轻松,心与嘴都像没有了束缚。
她抓了抓后卿的手臂,咧开嘴朝后卿笑了一下,像微醺的醉汉一样。
后卿半点亦不嫌弃她,他低下嗓音,像拿糖诱哄孩童的怪叔叔一般道:“再喊我一声?”
陈白起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可收效甚微,她只能勉强控制自己傻笑,她问:“为什么?”
“乖,再喊我一声,我便救你。”
陈白起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尾尖搔了一下后卿的手掌,呼了一口长气,她觉得她好难受,可又不想解脱,一半清醒一半迷醉,眼前的人物都像打了一层雾。
“后卿……”
她又喊他,只是这一次的语气不似之前的不确定,而是认出了他。
他怎么来了?
“娇娘……白起,焕仙,你到底是哪一个呢?”后卿问她。
陈白起颦起眉头,心底最深处的防备被激发起来,她眯了眯眼睛,那迷离的眼神仔细辨认他,但很快她便又迷失了自己,她不受控制地蹭了蹭他的衣料,又无师自通地抓住他的手掌朝面上按揉,像只求抚摸的小猫似的。
她迷恋着他身上散发的一种令人神魂授与的香味,只想靠近他,贴近他。
后卿被她这样又蹭又摸,眼神不由得变了变,但他没有阻止,甚为坏心地容忍她“胡作非为”,他哑着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热……”
陈白起解不了热,顿时有几分委屈地叫着。
“那你想怎么做?”
“不知道……”
她抬头看向他,酡粉的面颊,唇色殷红,像个无辜又勾人的妖精。
后卿发生他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了,他倏地低下头,一口便咬上她的唇,然后轻扯了一下。
“痛……”
软绵哭唧唧的轻呼。
后卿顿了一下,轻叹一声,方轻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
忽地,后卿感觉到被他抱在怀中的人好像哪里不对劲,他一睁眼,便见陈白起亦同时睁开了眼睛。
而她那双涣散的黑色的眸子像漆金一般变成了金色,她枕在他臂弯的头发忽然暴涨,倾泄跌至脚踝处,那尚带少年清俊骨感的身材一下亦缩小几号,后卿怀中一空,险些抱不紧怀中那一下变得轻软的身躯。
他一惊,下意识一揽将人重新搂回怀中,这一看,顿时惊愕了许久。
怀中哪里还有方才那个秀俊似仙的少年,分明是一个柔媚入骨的妖精少女。
他定看了许久,方颤抖着手指摸上她的鼻梁与嘴唇,像确认一般,细细的临摹她的面部曲线。
“你是如何做到的……死而复生,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做得到吗?你究竟是人,还是……哪里的深山精怪幻化出来蛊惑人心的……”
当恢复了女体之时,由于麒麟血脉的冲击陈白起之前被“弄晕”的状态便一下被破解了,她低低地喘息一下,便猛地睁大眼睛。
一抬眸,便看到后卿望着她时晦涩暗深的眸光,她手上比脑袋动作更快地推开了他。
“你……”
一出声便是细窄了几分的女声令她顿了一下,但转念一想,她之前的男变女如此惊耸的事情都在他面前发生了,如今只怕怎么遮掩都不管用了。
是的,她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后卿发神经莫名亲吻她那一幕。
“你为何会出现在临淄?”
后卿怀中一空,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惆帐的意味,对于她的问话,他弯唇一笑:“你猜呢?”
在他出现的那一刻,陈白起很难让自己不去怀疑他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方才的情况发生的太突然了,之前她在蔺府中亦看过玉山雕,当时只觉有片刻被迷惑的失神,其余便无异样,但今日,她只靠近一些看玉,便整个人都失控了。
她回想起之前的一幕一幕,心越来越沉,表情亦越来越僵硬,她这个向来聪慧,尤其事关自身,她更是纤毫毕现都滤过一遍,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她看着后卿,金眸转瞬又变回黑眸,她咬牙道:“你算计我?!”
后卿将她的眸色转换不动声色收入眼底,十分遗憾她“清醒”得如此之早,他费了这么大劲布下的局,却只能“困”住了她这么一会儿,不得不说,陈白起是一个能令人感到可怕的对手。
后卿一脸无辜地回视她:“你说什么?”
陈白起被他这无耻的模样气笑了:“是我想错了,那个商人白起一开始的目标便是我吧,想不到你还真是大手笔,找来一个如此贵重稀罕的五色氲,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却只是用来对付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
她算看明白了,那个所谓的“商人白起”根本便是后卿放出来的鱼饵,用来钓谁便不用说了。
自然这个玉山雕也根本不是用来对付蔺渠成的,它一开始便是为她准备的,后卿知道一般的摄魂术于她而言是无用,并且她身上秘密太多,鲜少人能随意近她身,所以他只能布一个局来引君入瓮,否则人家看了顶多痴迷爱不释手,而她拿到玉山雕却“病入膏肓”一样转眼便生活都快不能自理了!
他的目的其实亦不难猜,她那种状态最无防备,所以方才他一直在套她的话,她虽及时“醒”来,没有透露什么太多不能与人言的秘密,但她却暴露了最大的一件马甲!
所以,他的邪恶目的最终还是达成了。
后卿闻言,却不太赞同地摇头:“你怎么会是小人物呢,在我这儿,谁都不会比你更重要了。”
这话他说得倒是有几分认真。
陈白起一愣,盯着他,目光一瞬不眨,倒令人一时摸不清楚她的想法。
后卿心底像被拨乱了一根琴弦,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尝试走近她,却被陈白起冷冷喝止。
“站住。”
后卿迈出的脚步停下,他看着她,收起了笑,亦收起了所有神色,唯眼中透着一抹隐忍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冷酷。
“陈娇娘,陈白起,陈焕仙,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陈白起额角一跳:“与你无关。”
后卿眼中已有笃定:“我猜应当是陈白起吧。”
卧漕,这人的脑袋是什么构造,这都能一语言中!陈白起一声不吭。
其实后卿在这之前是有做过深入调查的,这三个身份,唯有“白起”二字是她自己在成人礼上取的,其余两人他皆调查过,皆有一段“死而复生”的经历,而死里逃生之后,皆在短时间来改变了性情与行事风格,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这不得不令他怀疑一些事情,而为了弄清楚这些事情,他不得不采取一些违背她本意的手段。
他不想她恼他怨他,可他又不能放任因为这些秘密的存在而令陈白起不断地推开他、逃避他,他想她能与他坦诚相对。
陈白起属于越危机越冷静,越冷静便越沉寂的人。
她面无表情,将一切情绪都严密地封锁起来,只拿敏锐又机警的目光打量对方。
见她如此,后卿忽然觉得心中窒闷,十分地不舒服,同时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小委屈。
第三百三十六章 主公,掉马(二)
面对她如此生疏戒备的神色,后卿忽然觉得心中窒闷,像无处排解的百转千回。
他站在窗口处,身后柏树主干挺拔,尖尖的树顶直插天空,他黑袍逶迤垂地一截,他垂落下头,半截帽檐遮挡住眉眼,只余半张脸在外。
“我可以什么都不问,但是白起,你能不能尝试,哪怕一点……与我和平相处一下?”
陈白起神色一顿,诧异地看向他。
后卿察觉到她的视线,便抬起眼来,他讲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深邃而专注,翩飞如墨染的眼睫幽深,像一张密匝的结网覆盖而来,将人紧紧包裹进他的腹地。
“毕竟我们曾经也有过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光,不是吗?”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陈白起莫名有些结巴,她发现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他这般费尽心思,甚至不惜拉下身段跟她示弱退让,究竟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细思恐极啊。
对于陈白起的猜疑与困惑,后卿并没有第一时间辩解,他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是真的迟顿如斯,他心塞半晌,方才沉着嗓音干哑道:“我忘不了你,所以我便来找你了,只盼着这一次,结局是否能与那梦境中的不一样……”
陈白起表情猛地一怔,思索他前后的话,顿时脱口而出。
“你……都记起来了?”
看她这表情后卿捏了捏指骨节。
后卿扯动嘴角轻笑,笑得自嘲而灰凉:“若非我记起来,你是否便要将你我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全部都当过一场虚芜梦境全部都遗忘,将我亦像丢掉无用的物件一般毫无怜惜地抛之脑后?”
他虽面上在笑着,但眼神却着几分苍白的阴郁讥讽,那样一张温旭若圣洁君子的面容乍布满阴霾,还真令人感到了一种玷污冒犯了神圣的罪恶感。
陈白起听出他的控诉,可却又不懂他的控诉是何含义。
老实说,后卿这一出一出的,令她现在的脑子有点混乱,她身藏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后卿一层一层地揭穿了,本就还没想好处理的方法,如今他又告诉她他根本没有忘了她与他在梦境中发生的一切……
呵,这都叫个什么事嘛。
她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我并非你所讲那般,你帮过我,我亦帮过你,或许我们之间的纠缠早已经难分难解了,但你与我始终不是同路之人……后卿,你方才讲想与我和平共处,可你目前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只是将我推得更远,我虽无法拿你当敌人,但亦无法拿你当朋友。”
后卿沉默了一会儿,一掀宽大的衣摆,移步坐于陈白起平日办公的案台后,他声线平静道:“为何你与我不是同路之人?一开始是楚沧月,如今是田文,那么下一次又会是谁?为何你从不考虑考虑我,你想要的,我都会满足你。”
陈白起一听他记起当初的事情,又知道了她曾是“陈娇娘”这个身份,虽然她没承认,但此刻心中之前被他算计的气恼却已渐渐平息下来,事已至此,她反而沉静了下来。
她摇头,直接道:“你不行。”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系统的候选主公名单中从来都没有后卿的资料,这表示他与她是结不了麒麟择主契约,这是其一,其二便是她若真辅助这样一位本身便是智谋无双的主公,那成就天下大业的过程中哪还有她发挥的余地?
后卿眸暗一瞬,晒笑道:“白起,你总是这样啊,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
他声量越来越低,但相对的心中蹿升的戾气却越来越重,有时候他真的恨不得将这小没良心的手脚都给折断了,然后将她绑在他的身上,与他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方好。
陈白起盯着他,莫名感到一股子阴邪之风爬上她的背脊,令她寒了寒,她忽然道:“饮酒吗?”
后卿一愣。
“我与你好像认识了这么久,都从不曾好好地坐一块儿喝一次,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来个不醉不归吧。”
她朝着他微微一笑。
这是他与她今日重逢后,她朝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如染着露水的百合一般,干净得毫无杂质。
后卿斜过眼探究地盯着她,在她诚恳极力邀请的小表情下,心像被什么揉碎了似的,软得一塌糊涂,最终他长吁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可以,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
夜色漫漫,潇潇楼,风吹湖水涟漪起泛,弯月悬于顶,星河璀璨。
陈白起与后卿两人吹着清爽的夜风,临湖对饮。
陈白起没有恢复男身,依旧是娇娥女郎,她换了一套荷色长裙,长发编扎于胸前,素颜青莲,美得不矫揉造作,而后卿解开了黑袍搁于一旁,底里穿着玉欗色的长袍,湖水倒映岸边的灯火摇曳于他身上的光晕,仿若水木湛清华。
后卿之前的要求便是让陈白起以女身的面貌与他对饮,他没兴趣跟一个男子夜饮绵绵。
陈白起答应他了,在陈府内她并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她身上的秘密,因为早就将整座陈府都布下了阵,只要她想,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们。
虽说两人认识的时间不短了,可是他们之间很少如今这般坦诚相对,于是一开始两人却是一爵我一爵安静地行酒饮入腹中,直到凉凉夜色逐渐加深,后卿却有些微醺,而陈白起亦面颊泛起绯红。
这酒并非在外面买的,而是陈白起从系统商城内买的好酒,度数高。
后卿的酒量如何陈白起是知道的,一般的酒只怕难以灌醉他,而她的酒量只能算一般,全靠喝一半漏一半来硬撑着与他打个半斤八两。
她明明还特地吃了一颗解酒丸,可好像还是有点醉了。
陈白起摸了摸发烫的面颊,含糊出声道:“你别再来找我了……”
后卿挑眉,朦胧含水的眼眸眯了眯,弯唇笑道:“怎么,怕你的主公怀疑你有二心?”
听他说话还算有条有理,可陈白起猜他也醉得差不多了。
陈白起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她目光不动声色地绕了一圈花叶交织的湖畔、阴阴煜煜的假山后、月光落拓的檐瓦等位置,虽知道后卿绝非是一人前来,却不想这暗地里布置的人却也不容小觑。
他是赵国的相国,而她是齐国的大谏,两人若频繁的私下接触,谁不会产生些质疑声音?
后卿垂下眼,摇晃了一下手中的酒,看着液体荡成漩涡,道:“这件事情只怕办不到。”
“你总是这般任性的吗?”明知不可为还要做,陈白起回想当初啧了一声,揉了揉摇晃的脑袋,低语喃喃道:“还是小时候的你听话些,我说的话都会听……”
后卿搁下酒爵,风将她的细语吹入他耳中,他怔忡了一下,然后道:“不见你虽办不到,可掩人耳日不令人察觉你与我联系我却可以办到,并且我还会会替你保密你想掩藏的一切秘密,只是……白起,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情。”
陈白起掀起眼皮,眉目氲着些许醉意,像花涧的桃粉,不媚却娇,她问:“什么事?”
她请他喝酒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个吗,酒桌上谈事情总归比那干巴巴地你一言我一语对质更柔软些,也更能令人放松心情一些。
或许后卿也猜到她的意图,所以他并不介意她将他灌醉,他顺着她,然后将条件摆出来,让她自己选择。
“赵军已集营出征在即,我要你与我一道出发前往楚国,这一次,你与我才是一个阵营的,不是吗?”
陈白起感受到一道灼灼似火的目光烫在她脸上,她看向后卿,却见他笑了起来。
笑得十分狂放,像遇到一件极为愉悦开怀之事。
说到底他还是在意的,在意陈白起总是站在他的对立面,所以这一次他们结成了同盟国,他便迫不及待地想带着陈白起一块儿去楚国让楚沧月看一看,你当初遗失了的珍宝如今已经来到了我的身旁,并且我会好好地守护,不会如你一般愚蠢大意地让别人再有机会夺去。
陈白起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笑,他这人惯用温和无害的笑容来欺诈世人,却甚少用真性情来宣泄心情,所以他此刻是真的感到痛快、畅怀大笑吧。
别说,他本就长得天怒人怨的,这样一笑,那简直快令人连命都甘愿给他了。
陈白起垂下睫毛,不再看他了,许久,她道:“可以啊。”
后卿停住了笑,他看着她,残留的笑意令他眼底荡漾起一圈一圈的脉脉温情。
他忽然问:“白起,你还记不记得我我第一次见面的情境?”
陈白起懒懒抬眼看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起这个,却支颐勾唇:“记得啊。”
他身形不稳地凑近她,面露怀念与感慨,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时一面之缘只不过觉得有趣的人,后来竟会如此惦记,若早知如此,我定不管不顾地将你掳走,免了你这一路下来的颠簸困苦……”
陈白起表情一凝,连笑都忘了笑,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她像个傻子似的将他的话重复地回想了一遍又了遍,眯了眯眼,最终不确定道:“你……”
后卿笑着点头,支着颐学她,像个祸国殃民的美人儿,启唇吐气:“对,我心悦于你,你可知否?”
陈白起震惊地愣住了。
一为他的“内容”,二为他的“诚实”。
想答不知,至少之前是不知道的,可现在……他这么明白地讲出来,她想装傻都不行了。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为你神魂颠倒?”他伸出一根白璧无瑕的手指缠住她的一缕细柔黑发,然后凑于唇边轻吻,但眼眸却紧紧地抓住她的视线。
陈白起身体微微一颤,难以置信。
“可你的心呢,它在哪里?”
他掀起鸦羽般的睫毛,指着她的心脏位置,慢慢地问道:“你将它藏哪儿去了,我为何一直都找不着它呢?”
他或许有些醉了,呵出的气息都带着浓浓的酒香醇厚味道,清明的眼神也逐渐迷蒙涣散。
我的心……
陈白起茫然地想了一下,将下巴搁在案上,老实巴交地交待道:“我也不知道……”
后卿不满地拽着她的头发扯了一把,将她拉近,酒气混杂着某种体香喷了她一脸,不满道:“你去找啊,找到了要告诉我,别告诉别人。”
她受不了这醉鬼的胡搅蛮缠,伸手推开了他纠缠,然后慢吞吞地抬头望头,她看着天上的星星,醉意上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她指道:“哪,我的心在天上,你若够得着便去摘吧。”
后卿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天空,今夜的星空当真很美,美得如此眩目,他弯唇一笑,头一偏便倒在了她的肩上。
“白起,你可知失而复得是一件多么令人欢喜的事情吗?这本该是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可你却办到了,如同奇迹,亦如同美梦一般,你说,我该如何舍得去放手?”
第三百三十七章 主公,掉马(完)
“呃……”
陈白起喉中嗌出一声痛苦难耐地呻吟,她枕着案几的脸偏了偏,翻身伸臂挡在眼前,她觉得这一动,浑身的酸痛便像洪水绝提般袭来,而那白花花刺芒入眼皮内的光线亦令她极为不舒适。
天亮了吗?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皱起了脸,撑臂挺起身来。
却不料刚睁一眯眯眼,便被一张粗犷又铜黑的大脸给挡住了视野。
“霍!”
陈白起倒吸了口气,下意识仰头朝后。
定了定神,这才看清到底是谁。
“魏腌啊……”
“陈焕仙!”魏腌跨蹲在案前,动作莽汉似的,瞪着一双牛眼盯着她。
陈白起耳膜脆弱,只觉脑袋被他这中气十足的铜喊撞得咚了一声,回声嘹亮啊。
她捂了捂耳朵,偏过头,哑着声音虚弱道:“魏腌,魏大哥,你蹲在这儿做什么?”
魏腌见她当真难受,慌了一下,然后抻腿直起身来,离得她远些,方急巴巴道:“你、你昨儿个咋在这儿睡的?”
陈白起闻言怔了一下,然后扭着僵硬的脖子慢吞吞环顾四周一圈——晨光中的潇潇楼飘飘欲仙,湖光鳞鳞,沙沙树声,啾啾鸟雀声,近处,昨夜依凭的漆木案几上摆置的青铜爵、耳把酒桶与玉碟玉盘皆在,唯有昨夜与她通宵达旦之人却不在了。
她没回话魏腌,悠悠晃晃地站了起来。
到底是宿醉了,又用那种不适当的姿势睡了一觉,起身时陈白起只觉太阳穴突突地发涨,两腿发麻,就像软成了坨面条。
她顿了顿,等那阵酸爽的麻意蹿过了之后,她方挪着脚慢吞吞地走到了后卿昨夜所坐的位置。
她出了一回儿神,收眼时不经意察觉坐垫上好像飘了一张叶片。
叶片是她府上特意移地栽种的菩提叶,而府中只有她的院子内才有,想来不应当“飘”落在此处才对。
她想了一下,便弯腰将其拾起,翻面一看。
叶片上竟写着字——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
陈白起的表情怔愣了好一会儿。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菩提叶,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觉悟真理,菩提花开,善结良缘……
这诗、这托诗之叶……陈白起再愚钝亦能知悉其表达之意。
她蓦地将手中的叶片紧攥捏扁,心道,看来后卿对她的心思已经不打算再掩掩藏藏了,这第一步便是直白到猛烈的攻势。
魏腌见陈白起从地上捡起一块叶子,然后又盯着叶片背面目不转睛地一动不动,便走过来,他大眼看了一眼,叶片上面好像写着些字,不过那字甚小,字句又拗口,他低下凑上个脑袋也没瞧明白。
这时,叶片便被陈白起一个用力给揉捏进了掌中。
他瞧不见了,便瞧她,见她表情古怪又别扭,不知是喜是怒。
“这叶子上写的啥?”魏腌挠了挠头,大大咧咧。
陈白起沉吟了一下,便道:“昨夜……”
却不料刚提“昨夜”两字,魏腌便像炮仗似地炸了起来,他黑着个脸,控诉她:“昨夜我替你守了一夜书房,一直睁着眼到天亮,可一大早却发现你压根儿不在房中,自个悄不愣噔地跑潇潇楼喝酒……”
经魏腌一提,陈白起才想起之前的计划,顿时歉意地移目望着魏腌,道:“这事是我的错,是我之前想错了……”
“啊?”魏腌一头雾水地瞅着她。
陈白起见他直跟她要“解释”的眼神,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她道:“昨夜之事焕仙向你谢罪,并拿五坛好酒赔偿你空守一夜之苦,希望魏大哥莫要与我见怪。”
魏腌一见她这认真致歉的模样,再加上诚意满满的赔罪礼,他这心气一下便嗤一下扑熄灭掉了。
“不过守一夜罢了,凭俺这身板完全无碍!你不必如此客套。”他挺起胸膛,用黑逵大掌啪啪地拍了几下鼓囊囊的雄壮胸膛:“不过焕仙,你昨夜怎地自个儿跑这儿来了,还一个人喝了酒,想喝酒的话,完全可以叫俺老魏陪你一块儿啊?”
不叫你肯定是有不叫的原因嘛……
陈白起舔了一下有些干涩的嘴皮,思索着如何回答。
见陈白起面露难色,魏腌一下吓到了:“还是你遇着个啥难事了?一个人在这儿借酒消愁?”
凭他这脑袋瓜子也只能猜到这种程度了。
而陈白起正好借坡下驴,她道:“是遇着些难事,不过也算解决了,便不提此事了,哦,对了,这蔺府与玉山雕之事不必管它了,一会儿我便让人将玉山雕还给那蔺渠成……只是另一件事情,焕仙想请魏大哥帮我跑一趟。”
“什么事?”
……
——
陈白起回房洗盥后,换了一套天青色长袍,然后便去唤牧儿起身,兄弟二人难得清闲在一块儿用早膳,期间陈白起温声细语地问着陈牧近日来的生活与学习情况。
由于陈白起平日十分忙碌,根本没有时间去教陈牧学习,所以便将他送到了门阀子弟统一送教启蒙的官学,官学内有学官会教习各类知识,可到底比不上私学的细致跟文流水平,所以除了官学外,陈白起又央求了苏放给他当先生,私下授课。
陈牧十分亲近她,今日得知她不用上朝陪他用膳,一早上都欢快地像送喜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跟她讲个不停。
用过早膳后,拖得实在快迟到了,他方依依不舍地准备去学府。
陈白起在开学前,替陈牧特意做了一个双肩背包,内含量颇大,足以放下陈牧上学所需备之物。
替他背上书包,陈白起弯下腰,双手按在他肩膀上,双目对视,笑眸弯弯道:“今日兄长在家中,午后我给你送饭,今日牧儿想吃什么兄长都可以给你做。”
“真的吗?”
陈牧惊喜地睁大眼,与“陈焕仙”相似的杏眼有着女孩子的秀气与纯净。
陈白起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点头:“当然。”
“那、那牧儿想吃兄长做的炭烤小鱼,呃,对,还有糯糯的小米粥,还有、还有薯粑粑……”他兴奋地一口气念完后,忽然意识到做饭的好像是自家兄弟,他一下要这么多样岂不是会累坏兄长,于是他赶紧改口:“兄长,牧儿不要……”
可不等牧儿反口,陈白起便先一步应承道:“嗯,好,兄长记住了。那牧儿在学府可要认真听讲,晚上回来后兄长可是要考查你今日的功课的。”
陈牧亮晶晶地盯着陈白起,面上浮起红晕,笑得十分高兴:“嗯,牧儿一定听兄长的话。”说完,他还用力地点了点头,以示认真。
陈白起顿时笑着揉了揉他头上柔软的头发。
“还是要劳逸结合,莫累着自已。”
出门时,陈牧朝着陈白起使劲地摇了摇手。
“兄长,牧儿出门了。”
“路上慢点。”
“好,牧儿走了,牧儿放学定会按时回家,兄长等我!”
响亮的应答声飘然远去,但仿佛依旧留下一串欢快的痕迹。
陈白起将手放了下来,望着远去的小黑点笑了。
——
午后魏腌才回来,据说他特意去了一趟蔺府,这次他没带陈白起,蔺渠成的玉山雕又被送了回来,于是心情甚好地留了他吃饭,魏腌想着不吃白不吃,便也没跟他不客气,直接吃饱喝足了才回来。
“俺去了你说过的那个地方,人还在,他包了个大院子,平日里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也甚少出门。”
陈白起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外,她道:“嗯,我知道了。”
她垂落睫毛,静谧白皙的面颊透着平静,她回想起昨夜的事情。
“白起,你是拿什么将相伯荀惑的命给留下来的?”
喝醉了的后卿连师兄都不喊了,直接叫他的名字。
陈白起醒了醒神,她看向他,他眸半一半清醒一半迷醉,那揉杂的碎光琉璃像有魔力一般直捣人心。
那一刻,陈白起心底升起一个荒谬却又不意外的想法。
“你知道他并不是病了,而是中了……”
“我该不知道吗?”后卿弯唇,姣好如天使般无害的面容透着诡秘的颜色。
陈白起揉了揉脑袋,思绪也不如平日那般清晰,她脱口而出道:“那巫族的事情,你也知道?”
或许是喝了酒,她平时的迂回与谨慎都缺了个口,说话那都是打直球的。
后卿面上的笑意渐淡,他抚着她的柔软的面颊:“嗯,别再管他的事了,否则我怕你最后也会陷进去了……”
“不可能。”
陈白起颦眉,挥开了他的手。
后卿眸底一戾,身后便将她拽入怀中,双臂一用力便将她抱紧。
“你明明说过的,你是我的,你不会去别人身边的。”
陈白起一愣,连推开他都忘了,她颇感头痛地呢喃道:“那只是一场梦境世界啊,这才是现实。”
梦?
后卿神色一怔。
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她一心一意护着相伯便是现实,她对他的好、对他的不离不弃、宁死不悔只是一场虚假的梦境?
霎那间,内心的五味杂陈一下袭上心头,包含委屈、嫉妒、愤恨与尖锐的痛意。
对于陈白起他本就患得患失,如今得她亲口承认,在她心目中他只不过是她梦境中的一抹幻影,风过便无留痕的存在,他自是气得理智全失。
后卿发狠地抓住她的双臂,双目逼近她,近几狞戾道:“你想救他,呵,有办法啊,便让你最尊敬的沛南山长去救他啊,婆娑应当没有直接告诉你吧,只要寿人百里沛南愿意牺牲自己,以命换命,那么相伯荀惑便可以彻底摆脱清光的诅咒。”
后卿冷冷发泄完了,一甩她,便从潇潇楼中离开了,随之离开的还有他的一众暗卫。
陈白起闻言,一阵凉风吹过,她浑身一寒,怔忡了许久。
她混沌的脑袋像被人凿了一个洞,强硬地灌入了冰水,激得她清醒了许多。
她没想到,她苦苦寻求的解咒方法竟是这样一个无解的结果。
——
“嘿,焕仙,你在想啥呢?”魏腌粗嗓子喊她。
刚才他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反应,也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陈白起眼皮一动,抬眼看向他。
“没想什么。”
魏腌狐疑道:“可你瞧着不像没想啥的样子啊,一脸沉重……”
陈白起弯起薄粉的嘴角,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
“其实我在想,谁的命不是命啊,凭什么非得牺牲一个来换另一个呢?”
“哈?你在说啥?”魏腌没听懂。
陈白起凝眸望天,声冷冷掷地:“我不信。”
魏腌此时已经完全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所以他也干脆不讲话了,他这人脑子笨,猜不透高人的想法,只能任陈白起自言自语算了。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主公,天下大乱(七)
五氲玉的事情起因被考虑得太复杂,结束得陈白起啼笑皆非,所幸牵扯面终究不大,也没闹腾出难以收拾的局面来。
这也从侧面体现出来,一个人的能力越大便越不懂得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内心想法。
比如后卿。
她这边刚有动作,苏放那边便嗅到异样过来询问事情进展,陈白起考虑过了,她决定不节外生枝。
于是她推翻了之前下的结论,声称仔细勘察过“玉山雕”,却发现它并非一开始所认为的“五氲玉”,而那商人白起的动机的确令人生疑,可派人先侦查监视一段时日,可看否有马脚露出。
对于陈白起这前后矛盾的说词苏放是半信半疑的,“信”的是商人白起行事可疑来路不明,“疑”的是那玉山雕当真没有问题?
倘若当真没有问题,那日他所感受的症状作何解释,还有蔺渠成这几日的反常作何解释?
陈白起沉吟了一下,叹息一声,还是决定真假掺半道:“不是玉的问题,而是玉上浸染上的药香。”
苏放微睁眼睛,诧异道:“此话何意?”
陈白起道:“那玉经人长期浸染了一种古怪的药物,这种药物想必有致幻的作用,日积月累之下玉身便融合了这种药物,令其玉身携带了一种很淡的香味,一般人嗅觉敏感者若一时大量吸入,便会感觉步入云端、身轻魂飘,陷入一种幻境当中,而时间久了,便会对其产生依赖,最终被其所惑,日渐消糜。”
“是何药物?”苏放当即追问。
陈白起摇头,颇有几分无语地看他,好像他提的问题纯粹在难为她。
“是何药物焕仙自是不知,我又并非制造玉山雕之人,知其究竟还是靠以身犯险所得呢。”
苏放闻言,讨笑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忽然想到一事,他怔道:“既然你知这玉有问题,你又何以送返回蔺府?”
难不成因为平日蔺渠成与她不对头,她干脆任蔺渠成那老头子自生自灭算了?
大慨看出苏放眼神所表达的含义,陈白起拂开他的手,没好气道:“据我所知,这种古怪药香若没有持续地浸泡,便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最多不过半月便会丧失迷幻的药效,并不致命的,不如之前所讲那五氲玉那般。再说那玉山雕送返之前我已经处理过了,害不着他。”
“其实我本也打算多留它几日观察,可我已答应蔺大人次日便将玉山雕送还,倘若食言在后,只怕隔不多久他便会拿起他的四尺大刀抵达战场了。”
陈白起呵笑他一声。
可能她的眼神太无杀伤力了,苏放半点不怕,他咧嘴一笑。
他听陈白起将事情办置得如此妥当,倒也不意外,之前的话不过是打趣她罢了,他多少了解她这人,不是软柿子,可也不是什么为小事斤斤计较的阴险小人。
她这人长得细致又温雅,但性格却意外十足大气,像足个大丈夫!
“话说回来,这玉山雕你是怎么借来的?这段日子蔺渠成爱惜这玉比爱惜他那新纳的貌美妾姬更甚,我先前问魏腌,他个憨子还打哈哈,愣是不说,那你来讲。”
“哦,你吃了吗?”陈白起偏头关怀一问。
苏放不满地板起脸:“嘿嘿,你转移话题做什么?这不是正谈着正事……”
陈白起没理他,率先抬步朝前走去,一面发笑道:“你今日来得巧了,我沐休,正好厨房炖了一锅平阳杂菜炖羊肉,一会儿一块儿喝上一盅?”
苏放一听眼睛发亮:“哈,难得你又下厨了,那日你弄的那个石头煮酸鱼着实美味啊,如今想来依旧令人垂涎三尺啊。这倒好,这两日冷了下来,炖羊肉正好可以暖暖身子。”
“那你今儿个没别的事吧?”
“小事,都是小事,与你陈大人一同分享炖羊肉方是大事啊。”
陈白起见他一听见吃的便丢了矜持,一脸向往颀喜的模样,由不则让笑亦染了眼角。
“对了,牧儿呢?”苏放问。
“在府学呢,难得你今日清闲,我亦浴休,那择日不如撞日,一会儿下了学便让他回来正式来给你拜师叩头。”
“你、你这也太随便了吧?”苏放不满道。
陈白起回他:“上将军魏腌宣礼,六礼束脩、上座投师帖……你看还有哪一步还不够谨慎?”
苏放一愣:“敢情你一早都准备好了?”
“嗯,就差你了。”陈白.asxs.头,面容端得正经,但亮晶晶的眸子透露出几分狡黠。
苏放哼了一声,想故作严肃,但最终还是憋不住笑了起来:“哈哈……好,走吧走吧,今日倒是我苏放出门看了好日子,既有美食饱了口腹,还幸得一乖巧聪慧弟子啊。”
两人谈笑风生地渐渐走远,门房远远盯着两人的背影,心中无不羡慕感叹,这丞相与他们大人的感情还真好,常来蹿门子不说,还一来便不舍得走了。
——
“五氲玉”这事陈白起便托交给了苏放,而苏放回头也将此事回禀给了齐王,事情便算暂告一段落了。
如此一日复一日,终于在齐王收到魏、赵几国发来的开战密函,齐国这边准备妥当的庞大辎重终于需要启程了。
押运辎重一开始便敲定了由陈白起负责,一来事关重大需找一个劳靠之人负责,二来她随当初还是孟尝君的田文前往魏国参加过六国会盟,并大放异彩,给诸国的君侯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他们亦提出希望战后方的事情能够由她一并负责了。
秋日凉爽,尤其没有出太阳的日头,虽不至于像冬日那般寒瑟,但也是扯风呼啸,面颊生冰。
出发当日陈白起起得比平日更早半个时辰,天还没亮,墙院外黑嵬嵬一片,而陈府上却打起了灯,黑夜内亮黄黄地,她先去看了看还在酣睡的陈牧,她昨日并没有跟他讲今日出发,所以陈牧睡得很安稳。
与仆役交待了一些事宜之后,陈白起又留下一块信帛放在陈牧床头上,想着他醒来发现她离开了必然会不高兴,便先留封信期望能将他哄开心。
这孩子若知道她今日要走,只怕夜里都会睡不好,一大早起来巴巴地送她,她不想他难受,所以她才没事先告诉他。
一出门,凉风袭来,卷起秋叶飞转,仆人便取来披风替她穿戴上,她将檐帽盖上,一群侍卫提拎着灯在前开路,出了府,一辆马车早已静悄悄地在门口等候多时。
“大人。”一位年轻的将领挑帘而出。
陈白起朝他摆手:“上车吧。”
将领颔首,退了进去,陈白起则踩着踏板跨入了马车。
寂静的街道上车轱辘辚辚驶向了城外。
这次陪她押运辎重的是一位年轻将领叫姚粒,是魏腌的一位下属,此人武功高强,只是性格耿直易得罪人,所以在朝中一直没有建树,知道陈白起要上前线,魏腌便将此人推荐给陈白起。
而陈白起经过考察也认同姚粒,便找准了机会替他谋了一份恰当的差事,所以姚粒亦算是陈白起一手提拔上来的,也算信得过,所以齐王征求了她的意见后便派他跟随一路来护送陈白起前往前线。
出城后他们一路驶向了城外的王军驻扎营地,营地内一片火光,一支千人军伍早已银铠熠熠、气势如洪地集结完毕,一辆辆厚沉的辎重车排列成了两条长龙,整装待发。
陈白起到了营地便下了车,姚粒跟在他身后,她掀开帽檐,径直走入营地,沿路遇到的将士皆停下与她打招呼。
不远处,陈白起借光看到了站在队伍前的苏放与魏腌,而他们前方还站着一人,他身材伟岸挺拔,一袭黑袍兜帽罩身,打眼看去却瞧不清楚面目。
但能令苏放与魏腌甘愿屈躬伴随其后之人,不用猜想陈白起也知道是谁了。
她微讶,扬臂让姚粒留在原地,而她则立即快步上前,朝其行了一个在外的君臣之礼:“主公,你怎么来了?”
风呼呼地吹着火把摇曳不定,齐王揭开帽子,露出底下那张俊魅刀刻的面容:“想着你今日便要走,反正睡不安稳,便起身来送送你。”
陈白起一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口。
她出发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自不能大张旗鼓地出行,她以为有苏放与腌他们来送便是情义长了,却不想齐王也来了,来了便来了,还讲了这样一番感性的话。
而苏放与魏腌也是很有眼色地,一见两人聊起便避到一边让他们君臣私下讲会儿话。
该道别的话其实他们跟陈白起聊天喝酒时早就说完了,也就是齐王这几日没见着陈白起,也不知两人闹什么别扭,话也没说上一句,所以才大半夜喊上他们两人一块儿出城过来送人。
要说这事还真不讲究体统,甚至还出格了,但谁叫主公高兴,他要来给“陈焕仙”送行他们阻止不了,也只能陪着了。
齐王见她哑口无言,一见她为难的模样他终究还是心软了,想着不能将人逼得太狠了。
他在辗转好几夜晚,回想过往种种,又纠结无奈了许久后,终于已经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他对“陈焕仙”亦非单纯的君臣之宜,他渴望从她身上得到更多。
可很明显“陈焕仙”却在躲避,他知道她这人看起来柔弱易折,实则却是铁骨铮铮,所以他即使对她有其它心思,也不愿逼迫,只能纡回循序诱之。
今日出发在即,的确不适宜谈这种事,于是他便顺着她意思讲些官面上的话:“完成了任务便当即回齐,孤离不开你,朝中亦需要你。”
陈白起见他收起了眸光中的专注幽深,恢复了君臣之间的氛围,她暗松一口气之余,亦有心思开玩笑了。
她讶异一笑:“这撂下东西便走,是否也太不给盟友面子了?”
齐王冷魅一笑,却不以为然:“战场上可不是你这种文弱书生待的地方,若非此事事关重要,又是赵、魏几国附议要求,孤绝不派你去这一趟的。”
老实说陈白起自从上次意外从龙榻上醒来之后,又隐约察觉到齐王的异样心思,便有些不知该如何心平气和地与田文相处了,她不清楚田文到底是弯了呢,还是正在弯的路上,但她早已打定了主意,绝不与自家主公牵扯出君臣之情之外的其它感情。
她曾经便遭遇过一次这种的事情,难道还不知道记取教训?
总之,如今打消不了他的想法,但有机会可以出去暂时躲避一阵子,她自然颀然前往。
由于齐王是乔装一番出来,连随身的大监跟侍卫都没带,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骚动,陈白起看了一眼后方等候出发的严整队伍,对齐王笑道:“焕仙虽无孔武之力,却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焕仙定不忘主公嘱托,早日完成任务,平安归来。”
——
送行也不过寥寥数语,两人便相对无语,陈白起上车之后,田文依旧站在车旁,他眸光深深,见她头亦不回地准备钻进车厢内,忽然伸手拉了她一把。
陈白起感到身后的力道,蓦然回头。
“焕仙,孤等你。”夜色之中,田文眉峰成岭,那幽紫双眸蕴含着一种复杂、疑似深情的情绪,他双唇一阖一闭,咬字清晰。
陈白起一愣。
“陈焕仙,我便守着这座城等你,你莫要失约。”
陈白起眼底的色泽随着呼闪的火光而晃动,她的表情定然有几分诧异的,而田文则目不转睛地与她对视,他身后魏腌跟苏放虽没听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但不妨碍他们看见两人拉拉扯扯,气氛粘稠。
苏放看着两人的目光愈发奇怪了,连迟钝的魏腌都感觉到不对劲了。
陈白起回过神来,她垂下眼:“嗯,臣会回来的。”
随着一列长长如土龙的队伍渐渐远去,天飘起了毛毛秋雨,凉沁沁地渗入人的皮肤,苏放仰头一看,忍不住抖索了一下。
“主公……”
田文颦眉,忽地伸手揪住心口一处,低声道:“苏放,我后悔了……”
苏放听到主公说话,但由于声音太小一时没听清楚内容。
“啊?”
田文深吸一口气,扬袍转身。
“回吧。”
——
正坐在马车上的陈白起并不知道身后的对话,她想着方才齐王的眼神便不则得头痛。
“大人?”姚粒不解地问道。
“无事。”陈白起摆摆手。
她对于暂时无解之事只能抛之脑后,她让自己的脑袋迅速转动起来,想想别的事情。
不久前她让幺马回墨家替她捎封信,当然送信的事也并非幺马不可,只是想着她身边暂时无事,他离开了机关城这么久便让他回去看看。
她已打算这趟至楚国回来便送寿族的人去机关城,此事一落,沛南山长定然会轻松许多。
而相伯先生那边也靠着她与沛南山长的血与紫金回府丹硬撑到现在,但终究快不行了,她已打算好了,等楚国的事情解决了她就去一趟南诏国。
但去南诏国与巫族人接触,这事还得靠婆娑来牵线引路,所以她之前深思熟虑之下才会爽快地答应陪后卿一块儿启程。
若与后卿待在一起,何愁没机会与婆娑套消息。
天已大亮,但由于阴雨天之故,天色灰暗低压,队伍一路行至盐湖关口,远处湖边停留着一支黑骑队伍与一辆铁皮马车正在等候。
陈白起听到卒兵前来报告,便让队伍停下,她与姚粒下车,湖岸枯黄丛草被踩踏压平,黑骑队伍的领头者眯眼打量一番,一招手,便派了一个人过来询问。
“可是陈大人?”那人在十米开外喊道。
陈白起视线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颔首。
“请。”
陈白起却没动,姚粒挡在她身前,目光锐利地盯视着他们,手按大剑。
那人一愣,咦,这跟他预想的情况不对啊,不是来接人吗?他怎么觉着有种谈判的剑拔弩张。
他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们是谁,我可不认识,如此随便跟你们走了……”陈白起语言停下,意味深长。
黑骑领头者脸一黑,他身后的骑队也竦动了起来,像草丛中潜伏的狼狗喷息,他当即攥紧手中缰绳,目光越过姚粒盯着她,目光恶意轻蔑冰冷,像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她便如一只蚂蚁般渺小。
他正扬起马蹄踏前一步,准备发出威慑的最后一步,但却被身后发出的声音给钉住了身影。
“呵呵……白起是想让我亲自下来接你吗?”
黑骑领头闻声头皮一麻,瞠大眼睛,当即慌乱地散开队伍,只见一道颀长的身影下了车,正是笑得一脸欺世温和的后卿,他身后是一身艳炽惹眼的婆娑与背弓童颜猫瞳透。
陈白起看到后卿后,眼神转淡,拍了拍挡在她面前的姚粒,在他犹疑地挪开后,这才缓步走了过去。
这人是谁啊?姚粒打量着后卿,他并没见过后卿。
但后卿那一身凤翎无双的气质却不容小觑,一看便知不会是什么小人物。
而在后卿出现之后,姚粒明显感受到之前还嚣张散发着恶黑之气的黑骑队一下便收敛了辘辘爪牙,一个个乖巧得不像话。
陈白起信步走前,她身后亦是严整队伍罗列,由于碍于她的态度暧昧,所以只严阵以待。
她停在离后卿他们十米开外。
后卿见她停下来,便主动上前朝她伸出手:“过来。”
陈白起眼角一跳,不用看她也感觉到四周盯向他们的眼神有多诡异奇特。
你以为你在逗猫啊,招个手唤句过人,别人便会乖乖地将爪子搁你手心?
呵。
婆娑看到陈白起明显是高兴的,可却碍于后卿没有吭声打招呼,只挤眉弄眼跟她使眼色,而透抄着双手,拿斜眼觑她,明显不耐又忍耐。
陈白起摇头:“我有车,不必挤在一块儿。”
“我们……可能需要赶路,我这辆车是特地打造的,你那车能赶得上?”后卿笑吟吟的墨眸扫过陈白起后方那辆马车。
陈白起闻言下意识看了他的车一眼,然后心惊道,这家伙还真能干,光凭外表判断便知这改装后的“劳斯莱斯”不仅贵还十分坚固难扛啊!
陈白起可耻地犹豫了。
这一路是从那颠簸屁股痛的“三轮车”,还是坐那稳健快速的“路虎”?
这还用选?
陈白起清了清嗓音,矜持地问了一句:“为何要赶路?”
这种小问题还犯不着让后卿这种大人物来回答。
“因为赵国的前期军队已经先走了,相国与我们还留在这儿便是为了等你啊。”婆娑见准机会,便终于急不可耐地插了一句。
陈白起默了一下,看着后卿才道:“你不必如此……”
要说与他们一块儿出发,陈白起算是沾了便宜,她将运送前线的辎重分成了几批,路线不同,押运的队伍规模不同,而她押运这一批辎重若与赵军的队伍一块儿走,那自然是安全稳妥许多。
谁敢跑来军事体系牛x轰轰的赵军队伍劫持物资啊,这不是嫌命长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