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主公,九长癸黑市(二)
玉简不过巴掌大小,三排加起来也不过才十来卷,整齐罗列于红布之上。
幺马顿时傻眼了。
这、这“陈焕仙”让来阴家是来买装备的,可人家压根儿便没摆兵器铠胄,只卖这类玉简,他要怎么办啊?
“这位……主家,不知要买什么?”这时,一位穿着蓝染长袍的老者从铺位的幕帘后步出。
他掀起垂皱的眼皮,打量了幺马与其身后一众一眼,着实看不透来历身份,因此隐了称呼,只称其为卖家。
“兵铠。”幺马刻意压低了声量,粗声粗气道。
老者抚了抚花白美髯,笑眯眯道:“可,但需得答对阴家在此布下的题。”
他手一摆,指了指台面上摆放的玉简。
哎?答题?
幺马沉声问道:“答对了如何,答错了又如何?”
老者笑呵出声,向周围人看了一眼,方道:“看来这位主家是第一次来咱们阴家买卖啊,咱们阴家商铺的规矩便是,这答对了,便有购买权,若答错了,那只能抱歉了,阴家的东西不会卖给你了。”
幺马闻言,陷入了哑口无言。
还有这规矩?
这时,有一人不满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我都在这儿等了半天了。”
老者看过去,颔首道:“的确,容这位先来作答吧。”
幺马正想看看这答题的情况,便顺势应下。
他挥了挥臂,示意退后,他的队伍便如潮水散去,留出一大片空地,而那人便独自一人空落落地站在原处。
他看了看旁边,略似有些不自在,便快速上前择取了一个玉简,卷开后,便读道:“阴为何,阳为何,阴为先,阳为先?”
呃……
那人读完便沉思了好一会儿。
很明显,他眉头紧皱,眼神闪烁,便知对此题并不自信。
“这位少客,答题时间只有半柱香。”老者提醒道。
在他择卷看题时,老者便燃起了一柱香。
眼看燃香断灰,他将玉简放下,便吞吞吐吐地答道:“这、这阴则为姑子,阳为郎君,自古男先女后,自然是……阳为先,阴为后!”他讲到最后便伸长脖子,显得理直气壮起来。
那老者闻言,长眉拢了拢,继而摇了摇头:“此题不过。”
“哎?为、为何?”那人咋呼道。
老者道:“你既对阴阳学所知甚少,与你多说亦无益,走吧。”
见老者不耐地摆手,那人虽觉愤恨挫败,却又不敢惹阴阳家的人,最后唯嘟嘟囔囔地沮丧离开了。
而幺马见此则更头痛了。
方才那人好歹还能讲两句,可怜他对阴阳学是完全不懂,他就是个普通的匠人,脑子里装的全是木头铜铁,哪能闯得过关,还是再等等吧。
见他这方依旧没动,便又一个等待的人上前闯题。
他倒是对自身有信心,报出所需购买之物,便随手在台上选了一个玉简。
“五行说,金、木、水、火、土,而五行有何特质?”
那人顿时懵逼了。
“这、这……呃……”
眼看着一个又一个被轮番刷下台,幺马的冷汗都快被吓出来了。
眼看大半夜就这样寂静无声地过去了,他想,他能在天亮前完成“陈焕仙”布置的购买任务吗?
眼见只剩最后一位了,老者问:“这位主家,可要一试?”
幺马偷偷地帽檐下咽了一口唾沫,想着,不如先试一试吧,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抱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清了清嗓音,上前随手便抽出一卷子玉简,将其打开。
“以阴阳为题,畅舒己法。”
幺马手一抖,险些将玉简给抖掉。
我的陈大爷啊,他这辈子最怕的便是这种命题**了。
如今他整个脑袋只装得下金、木、水、火、土,其余更深的阴阳内容压根不懂不知。
一看是这卷玉简,老者都不由得对他面露同情之色。
这一卷玉简可谓是最考人的,它既没有标准答案,也需要答题者给出深刻的理解精髓内容,若非对阴阳学认识深刻、有其独特见解与领悟之人不可通题。
“这题时限为一柱香,主家不妨好生想想。”
方才答题落败者一听时限延迟了半柱香的时间,便知这题可谓是难题,且由于是最后一人,于是,倒也都不着急离去,反而围成圈子想看看这个神秘黑斗篷人打算怎么答题。
……或者是,与他们一般落败离去。
就在幺马绞尽脑汁想不出辙时,忽然,他想起陈白起给他的那个锦囊里面还有一块白帛,他将它取出,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若遇难题,不妨闭上眼睛……”
遇上难题,闭上眼睛便能够解决了吗?
幺马看得古怪,便半信半疑地闭上眼,然后他只觉脖颈后倏地一痛,然后……他便失去了神智。
当“幺马”再次睁开眼睛之时,“他”的眼神与气度整个都变了,“他”略有些不适地摇了摇头,然后看着从“他”颈后飞出的“小蚊”,抿唇轻笑了一声,然后再打量四周。
见“他”久久没吭声也没动作,老者不由得催促道:“主家,半柱香已过,还请尽快解题吧?”
“幺马”看向老者,由于宽大的帽檐遮挡,只隐约露出一双清亮又冷静的眸子,那老者不由得愣了一下,心中直呼怪哉。
怎么感觉这人前后的神态不太一致呢。
“幺马”嗯了一声,移步上前,“他”重新看了一眼玉简的内容,启唇道:“不知店家可愿提供笔墨与竹简一册用于书写?”
老者闻言顿了一下,他多看了“幺马”两眼,不知此人是真有成算还是故弄玄虚,他犹豫了一下,便掀回幕帘之后,过了一会儿,便捧着一卷竹简与笔墨出来。
“请。”
“幺马”接过,下礼道:“多谢。”
老者当即回礼。
“幺马”执笔,于竹简上写念道:“一阴一阳之谓道,老子曰——道生阳,阳生阴,阴阳生八卦,太极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而阴阳于气说之上,进一步则为天地、日月、昼夜、晴明、水火、温凉等运动变化中一分二之结果,如此便抽象出来”阴“和”阳“两个相对的概念……而阴阳有名而无形……”
累累总总写满一竹简之后,却是几乎将方才其它人所答不能的题目全部囊括在其中,这便相当于阴家摆题阵的十三玉简内的答案,他已尽记于一竹简内。
老者越听越心惊,而其它人则一个个目瞪口呆,纷纷拿一种“神人也”的目光看着“幺马”。
“幺马”嘴角含笑,将竹简卷好,献于老者:“敬请。”
老者颤着手,将其接过,并下意识行了一礼,然后便是一目十行,连声赞道:“好!好!”
他看完,便快步又转身进入了幕帘,险些脚底打滑,“幺马”并不着急,“他”赋闲在外,静气等侯。
等老者再次出来后,他散退了四周看热闹的人,独请“幺马”一人入内谈话。
“幺马”颔首。
而刚入内,老者便道要入内去请主事者来,让“他”稍等片刻便回。
等人一离开,“幺马”也只来得及观看一眼内部结构,下一秒便觉眼睛一黑,意识再次脱离躯体。
这时“小蚊”似感应到什么,再次飞起隐身于幺马颈后。
呃?!
幺马睁开眼睛,错愕地看向左右。
嗳?!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时,跟随幺马进了铺内的子君终于压抑不住满腔的热情与激动道:“想不到幺马兄竟是如此地内藏不露啊。”
其它几人附和:“对啊,先前那一出,简直看呆了我等。”
“之前还觉得此行只怕要铩羽而归,却不料幺马兄身怀如此学识,如此气度,简直与先前所见换了一个人似的!”
周围人不遗余力的赞美与惊叹听得幺马简直是听着一头雾水。
“我……我方才如何?”
子君以为他谦虚方这样问,便不疑有它道:“你方才通过了阴家的考验,并且还一口气写出了所有人不会答的题,这一手,简直就是威震四方啊!”
幺马嘴角一抽。
等等,他们所说的那个威震四方,并一口气写出所有玉简的题……真的是他吗?
在他们讲话期间,老者领着一人从内室走了出来。
老者虽走在前面,但看样子却对身后之人十分尊敬,步不敢跨大,有意在等待。
“那竹简可是这位主家所写?”
说话之人乃老者所讲的“主事人”,这个主事人是一名青年,长相并不出众,但气质十分出众,眉长眸清,身负磊落,青袍竹雅。
“在下埔竹右,不知这位主家如何称呼?”
幺马停下讲话,看向讲话之人,稳了稳神色,道:“我既答出,那我想要的东西呢?”
由于根本不清楚发生何事,幺马不由得心虚了些,便也不与他们废话,直奔主题。
那青年似没想到能写出那样震憾人心字句的人竟如这般直白粗气之人,他愣了一下,道:“自然,只是买家要何类,何数?”
幺马立即报出所需,又比了个数目。
那人倒不惊这个数目,他想了想,由于敬佩此人所展现的内涵学识,他也不报黑市价了,直接只道一个成本价:“三万金即可。”
幺马嘴角一抽:“还要钱?”
青年倒是惊讶了:“这般大的数目也只有我阴家方敢接下,若买家嫌价格不公道,倒可再去集市上问问。”
问什么问啊!方才来时幺马其实大抵也询问了一下九长癸,只能说,真不愧是魏国公认的黑市,每个商铺报出的价格都贵到离谱,还有一些是根本没这么多存货的!
第三百一十章 主公,九长癸黑市(完)
虽说在九长癸三万金的确算是个良心价了,可他能怎么办,他身上穷得便只剩下一套装腔作势的衣服了!
所以,良心什么的他也就顾不得了,他就长颗黑心算了。
话说事情都到了这一步,相当于一双神秘之手将“门”都给他打开了,只剩下他自己靠着自己的力量走进去,若他还想不到办法,便着实太无用了!
不用陈焕仙失望,他自己便会瞧不起自己的。
幺马太阳穴突突,眼珠急速转动,忽然……他福至心灵,他看向老者手中珍重揣抱着的竹简,暗想,不管如何就赌一把吧。
他摆足了架势,扬起脖子道:“罢了,方才所借写书的竹简多少钱?”
埔竹右一愣,道:“此物并不值钱。”
幺马颔首:“既如此,那我的东西我便要带走了。”
埔竹右闻言表情一变,挤出一丝笑容,问道:“何故?”
幺马一看他这僵硬的神色便知有戏,他虽心中一喜,但面上却故作不耐烦沉声道:“我的东西何故不能带走,我方才也问过竹简价值多少,你道不值钱,如何,又想要钱了?”
埔竹右一噎,摆手道:“不,在下非此意。”
幺马不与他多言,直接手一摊:“拿来。”
老者下意识将手中捧着的竹简抱进怀中,一脸警惕地盯着幺马。
“嗯?”幺马一愣,哼出一道不满的声音。
而他身后来助威的一众立即拔出刚铸好的油光长剑,那映光晃亮的剑影直扼得人心直颤。
埔竹右眼神一定,退后了一步。
老者则气恼地吹起胡子。
“拿来!”幺马此番的语气更不佳了。
老者见此,自知强取不可,看了埔竹右一眼,恋恋不舍地取出竹简,一点一点地挪给他。
埔竹右皱了皱眉,寻思再三,便道:“若君愿留下此物,我愿将你所要之物折半价卖于你。”
幺马心道——老子有钱,还不要你半折呢,全价给你都无所谓,又何必闹这么一出折腾!
“不必。”他拂袖,态度坚决。
心中却惊恐地叫道——千万别崩啊……
“那……”
幺马见埔竹右态度犹豫不决,他想了一下,决定下一计重捶道:“此简不过我随意一念所写,其精邃尚不及万分之一,此物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可我这人有一怪癖,我之物只赠于友人,既然我等是买卖的关系,我自然要收回自己的东西。”
这句话包含的内容便多了。
埔竹右一听,当即难掩面上的惊喜与慌忙,他与老者对视了一眼。
老者干瞪着眼,抿了抿唇,朝他点了点头。
埔竹右捏拳垂眼考虑了一下,便咬牙道:“好!君所要之物阴家愿全数送于你,仅当交一个朋友,但此简需留下,且……且愿往后若我阴家欲与先生交流阴阳学,先生万不可推脱。”
幺马一听,暗吸一口凉气。
他很想掏掏耳朵,再听一遍,方才他所讲的话是不是幻听。
还……还真成了?!不花一个铜板,只靠一篇文章跟他的以退为进便达成目标了?
老实说,幺马现在脑袋还都是迷糊的,也不知道之前他神智不清时那令人崇拜万分的一出是怎么弄的,而篇竹简到底写了些什么内容,令这阴家的人如此魂牵梦绕,宁可赔本也要将它留下。
这、这真是见鬼了,他们都讲是他所著,可问题是他却半分都不知晓此事。
难不成他还有什么其它人不知的神秘能力,或者有一股万分强大的潜力之类的,必须在紧急关头爆发出来?!
无论如何,如今他还真是在阴家这里捡了一个大便宜了!
虽然目的达到,但幺马还是适当地维持一下高人的矜持,他拖长音道:“这……不太好吧。”
埔竹右基本向文学大师之敬,朝他下礼:“还请先生定要笑纳。”
幺马一见他下揖,便下意识想躲,江湖人士可不惯接受别人这样的大礼,但想起自己若躲了这高人模样的人设不就崩了么,于是他僵直着身子,也还了他一个礼。
他葫芦画瓢,倒使得埔竹右与老者看他的眼神都多了一分疑惑。
之前老者接待的那位彬彬有礼、能写出一手绝妙文章的人,与如今这个行礼拘谨又别扭之人,凭老者历经风云的眼力,认为简直是判若两人……可问题是,这两个又分明是同一个人,这倒是怪哉了。
幺马站起身后,见埔竹右与老者一直盯着他,他心中“咯噔”一声,抱了抱拳道:“既是如此,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还是摆这种江湖礼令他更自在一些。
埔竹右眸转深色,笑道:“还不知先生名讳。”
幺马自然不敢报真名,但既承诺要交朋友,报个虚名只怕也糊弄不过去,也不知道怎么想了,他没报自己的,而是一下便报了“陈焕仙”的名头道:“我姓陈,家中排行老大。”
埔竹右闻言连连点头。
“原来是陈郎君,那你要的货要取现,还是定下日子让我们送货?”
幺马拳掌相击,道:“当然是取现。”
“好,那请随我来。”
——
齐国大营帐外,陈白起通过“小蚊”,看着幺马便怎样离了她的“协助”,通过连唬带利诱成功取得了货物,便笑了起来。
“还算知道变通,不过铺了条路给他,他便就过了桥啊。”
这样看来她真没看错,幺马的确是个脑袋灵活且懂得随机应变之人,虽说有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可一文钱都没有的他却办成了事。
“小蚊,回来吧……”
——
天刚微微亮,大地晨曦的第一缕曙光照亮了齐国营帐,晨风的第一丝舒爽轻拂了青葱蒿草。
等幺马一等人众终于辛苦地扛回了货物,远远便看到了一道如明媚晨光般轻缈的身影背依溪畔,静伫等侯着。
幺马一愣,眯了眯眼,等辨认清等他们的是谁之后,便快步跑了上前。
看着念叨了快二日的人如今便站在他的面前,幺马顿时拉扯下帽子,盯着她的眼睛,有些激动便结结巴巴道:“我、我办到了……我将你要的……”
陈白起微笑着,目光始终温润而轻和,她轻按他的臂膀:“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办不成,所以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便一直在这等着你归来。”
便就是这么一句平淡的话,却令幺马莫名连眼眶都红了红。
他瞪着眼,将之前的紧张、后怕与委屈全都汇集到如今的愤愤不平,开始朝她算总帐:“你个坏小子,专给我整难题,先是让我替你铸兵器,数量还多得要命,当我拼死拼活完成后,又让我去办另一件听起来就很荒谬的事情,要不是我突然暴发出了一种潜能,也不知道这一关能不能闯得过去!”
陈白起被他喷了一脸,好笑道:“这说明老天是站在你这边的啊,更何况有我在,我给你的锦囊你只要看了,我便觉得问题不大。”
幺马本来还用尽力气瞪她的,但见她这样一笑,那笑意暖融如这晨光一般,似能照亮人的这一颗灰沉的心,便觉得气不下去了。
他经她一提,这才想起一事:“你给我的锦囊第二块布帛写着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
陈白起打断他,道:“这便是一种由我帮你启发潜能的口诀啊。”
“啊?!”
“啊什么,快回去吧,大祭都快开始了。”
此番由幺马带领的队伍满载而归,陈白起分发了这次的甲胄与兵器,如此一武装,先前招募的武者便正式组成了一支铮铮威武队伍。
当孟尝君看到陈白起给他整出来这一个雏成规模的队伍摆在他面前时都愣住了。
魏腌与其它人也是目瞪口呆,他们走过去又摸又看,就像是觉得他们身上的装备是假的一样。
“这……”
陈白起陪在孟尝君身边,笑看着他们胡闹,道:“有他们陪着主公去参加魏国的出征大祭,至少不算太难看。”
孟尝君看着陈白起,用一种神奇的口吻道:“你总是给我惊喜,一次,又一次。”
陈白起扬着笑,眉眼都似发着光:“因为我是主公的谋士啊。”
孟尝君勾了勾嘴唇,放浪形骸的神色此刻却全是认真:“我有你,当真是万幸。”
他如此认真的语气,倒是令陈白起怔了一下,她看着他的眼睛。
难得看到她这样一副呆萌的模样,孟尝君就着她的高度,很自然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头。
“焕仙,丈夫还是得再长高、壮硕些才好啊,太过柔弱却是难受贵女们的亲睐。”
陈白起闻言脸一下便黑了黑。
“我还会长高的!”
其实这话倒有几分心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麒麟血脉逐渐苏醒的关系,这具男性的人类身躯却越来越偏阴了,眼下连身高都变得危险起来。
她说完,立即转了话题,道:“主公,大祭后是便是正式订盟约,少了鲁国……你们仍要出兵楚国吗?”
孟尝君笑睨着她道:“到了这一步,你认为我们还能退吗?”
陈白起没说话。
孟尝君望向天空,碧草连天,天晴如洗,他负手霸气道:“焕仙,如有一日我位极登顶,你定是我身边的第一人,我承诺于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陈白起嘴角缓缓地弯起,她眼中既无惊喜,也无惶恐,她很平静、却又很专注地将这一幕的画面、这个人定格在脑海之中。
她想,此去经年,她也是不会忘记这一刻的。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主公,锦绣之路(一)
在魏国杀六牲祭天过后,六国正式于祭典中订下盟约,具体内容款项如何陈白起不知,但却也能大概猜得出来。
陈白起没跟着孟尝君去大祭,她并不想亲耳听到五国之间虚情假意联盟的誓约,另外她也还有其它的事情需要处理。
芦苇荡的一条溪流径中,陈白起与莫成并肩散步其间,溪水潺潺,风怡日和。
“楚国能反鲁,便表示楚国对六国的联盟早有成算,此仗倒不一定会输。”莫成道。
陈白起听了这话挺意外的,她看着他一会儿,忽然笑言道:“你在我这儿讲楚国不一定会输,这岂不是在讲我主公这一局或许赢不了?”
莫成支了支头上的竹编圆帽,露出一双与众不同的碧眼,道:“我看过你给鹞部队发送的信息,你在查楚国的一些往事,你与楚国……是否有往故?”
陈白起闻言表情没怎么变,她摇头。
“不过是替别人办事罢了。”
哦?莫成忽然想起一人:“你是说……姬韫?他好像也曾托鹞查过楚国的一些陈年旧事。”
“既然你都知道了,又何必再问?”陈白起负手走向前。
莫成几步追上去,他道:“若是这件事情的话,我知道的要比鹞部队查到的更详细,如果你愿意拿什么来交换的话,我可以将我所知尽数告诉于你。”
陈白起脚步顿了一下,她站在原地没动。
但她不想被莫成看穿,于是偏头反问:“你想知道昌仁当年为何要这样做?”
莫成一愣,反射性点头:“对。”
陈白起想了想,直言道:“因为一个秘密计划,巫族想要复活巫妖王。”
“什么巫妖王?”莫成碧眸一紧。
陈白起考虑了一下如何形容:“类似于……死了之后,被神化了的巫族之王。”
莫成嗤道:“复活死人,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况且靠人来创造出来一个“神”,这岂不是在讲梦话?
陈白起挑眉,腔调拖慢道:“别人或许不行,但巫族……他们太多离奇又判经离道的手段,或许真的办到了呢。”
其实她也不太相信,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他们牺牲了那么多人、又承载了那么多人希望的存在,当真只是一则异想天开的妄想?
莫成道:“即便是要复活那个所谓的巫妖王,却又为何要害钜子?”
陈白起比出两根手指:“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莫成眼角一抽,咬牙道:“好,你想知道什么?”
陈白起沉默了一会儿,问:“孙鞅背后之人是否是秦王赢稷?他是秦国安排在楚国的细作?”
莫成明显对这件事情是知情的,他平静:“没错。”
得到肯定答案后,陈白起垂落袖内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那孙鞅杀陈娇娘,是否是秦王赢稷所授意?”
莫成学着陈白起先前的模样,举出两根手指道:“这也是第二个问题了。”
陈白起看着他,眼中有着通澈的洞悉与了然,她道:“看来这个问题你并不知道答案,但既然我已经确信第一个,那么第二个我自有办法自己去讨要答案的。”
她说完欲走,莫成却一把抓住了她。
“陈焕仙,巫族要复活巫妖王,除了钜子之外,还有其它受害者吗?这件事情你为何要帮他们保密?”
他手如五根钢筋,锁住陈白起动弹不得。
陈白起看了一眼他的手,又看向他的眼睛,无奈道:“我哪是要帮他们保密,我是为了你与墨家好,你以为巫族是寻常的种族吗?他们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可能是潜伏在你们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这头告诉了,你或许下一秒便会遭到背叛。”
莫成:“那你呢,你为何不害怕?”
陈白起半敛睫毛,嘴角浮起的笑风轻云淡:“我不会有事的,只要我不告诉你,你不会有事,我也不会。”
莫成怔然。
“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件事情,便当之前替你守护孟尝君的报酬,飞狐统领是不是他们复活巫妖王其中的一个目标?”
陈白起没有直接回答他,只道:“我曾答应过他们,要替他们治病,但这个病或许是转机亦不一定,至少暂时他们不会有任何事。”
莫成没完全听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但却听懂了狐砺秀的确是巫族人的目标之一,难怪当初他会遇上巫族人。
莫成皱紧眉宇:“巫族的人复活巫妖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陈白起拂开了他的手:“你说呢,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总归不是去复活一个死人来普天同庆吧。”
莫成顿时一脸无语地瞪着她。
“别这样看着我,我过几日便会随主公返齐,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估计会很忙很忙,巫族的事情便靠你自己去暗中调查吧。”
莫成眼神一下便盯住了她:“你又要做什么?”
陈白起撑了一个懒腰,回眸一笑:“当然是回国收获成功的果实了。”
——
莫成离开后,等回到齐营大帐时,陈白起看到姬韫跟姒姜地谈话,她走上前道:“在聊什么?”
姒姜回头看她,关切道:“没什么,怎么样?”
他们知道陈白起约了莫成去谈话,只是不知道谈话的结果怎么样了。
陈白起:“嗯。”
姬韫见她神色较先前多了几分阴郁,便问道:“怎么了?”
陈白起看向他,最终还是吐露了实话:“孙鞅的确是赢稷的人。”
姬韫墨玉般的眸子一下变冷。
“果然是他!”
陈白起道:“孙鞅如今稳扎于楚,只怕现在连赢稷也控制不住他了。”
姬韫道:“若想报仇,就必须将他深扎的根基彻底铲除,如此一来,他便无根所依,只要风稍大一些,便能将它吹倒。”
“那我们便一路杀到楚国、杀到他的面前去!”姒姜道。
陈白起忽然抚眼一笑:“没想到要打破自己曾经守护的一切才能够死得瞑目,总感觉命运似在开一场整人的玩笑。”
姬韫与姒姜看向她,一时都没有说话了。
——
从祭天大典回来之后,孟尝君便召了陈白起去见。
孟尝君浅紫流溢的瞳仁满是志得意满:“明日我们便启程返齐。”
陈白起愣了一下,问:“主公何以如此着急?”
孟尝君道:“大事已成,如今各方就位只待我等了。”
陈白起反应过来,喜道:“其它四国都愿襄助主公?!”
孟尝君点头,道:“这便是我们的文书契约,另外这份六国盟约你也看一看。”
他递给她两份简书,陈白起接过,将文书契约看过之后,又拿起另一份看:“这利益分配乍看之下倒是公平,只是楚国这几块如此肥沃之地却为何无人争抢,由其尽流入了魏国的胃中?”
陈白起不解问。
孟尝君探过头,就着她所指的舆图所圈看去,想了一下,方道:“此处不是江陵以北至东林区域吗?据闻此处长年被闲置,既无耕种也无开荒,不过一片荒地罢了。”
陈白起却摇头:“其实这片地看起来是被闲置了,但实则这是一块肥肉,内里矿量丰富,乃楚国重点看顾之地之一。”
孟尝君一愣,猛地一拍案几:“我等都被这老狐狸给骗了!”
陈白起见他半分不怀疑她的话真伪,直接便信了,心中不免有些高兴。
她笑道:“既然魏王认为已经成功瞒过主公你等,那我们何不弄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到时候在神不知鬼不觉时便宜让我等占了,料这个恶意欺骗同盟国的魏王也不敢与主公当面对质询问的。”
孟尝君听了她的主意,一扫方才的怒意,他阴险一笑:“善!大善!焕仙你的脑子倒真是转得快,一眨眼便将我的损失又全数拿回来了!”
“谢主公赞誉,不知这军事、物辎等如何分配?”陈白起问。
“关于出兵一事,由齐国与楚国隔着重峦大山,路径既遥远又需爬山涉水,于是最终商议下来,我们齐国主要负责各国的物资,另再出一千斥候兵即可。”
“齐国……不出兵?”陈白起诧异道。
孟尝君道:“集四国之兵力已完全足够应付楚国,尤其是魏国是诸国兵力最强的。”
“那需要主公要出多少物资?”
孟尝君给她报了一个数。
陈白起道:“如此之多?一下从齐国抽出如此多的备粮跟物资,若遇上紧急之事,只怕于国有损。”
“此事我也想过,从齐调自然是几乎耗空了整个国库,然而从我薛邑出,却只是九牛一毛,况且如果不拿出足够的东西来填饱这几国贪婪的嘴,他们又岂会真心来支持我?”
其实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可另外四国几乎是抱着挖空齐国的价钱来要的,简直不要太趁火打劫。
只是如今既不能与他们撕破脸,还得彼此之间紧密合作,所以这亏不吃也得先吃着。
不过,有句话不是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她便先记着。
“主公的决定自然是正确的。”陈白起道。
孟尝君道:“再说,拿之换来更有价值、更为贵重的东西,这买卖我们不亏。”
如此一想的确不亏,陈白起笑道:“既然主公愿意一掷千金来铺就一条锦绣前程,焕仙自然鞍马随行。”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主公,锦绣之路(二)
回齐的行程因孟尝君急切,因此时间上较为匆忙,但陈白起依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翌日,东方浮现出鱼鳞片般瑰丽的朝霞,齐国队伍便入宫向魏王辞行,准备启程返齐。
一番交谈宣暄之后,孟尝君便由大监送出了中殿,但长阶上见公子紫皇站于庭院阶廊内似等候多时。
他闻声而转身,横欗垂花摇曳,一身披霞戴光,俊朗如玄日的眉眼在望过来时,似清晨开窗时的一股清新雨露泥土空气扑面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孟尝君。”
言未先传便笑颜先展。
“公子紫皇?”
孟尝君长袍及地拾梯而下,走上前,其身后的一众亦随之过去。
公子紫皇朝孟尝君先行礼,孟尝君回礼。
他于阳光下被折射出浅褐色眸子精神满满,含笑看了一眼孟尝君身后的陈白起,道:“得知孟尝君今日便要启程返齐,紫皇自问还来不及行地主之宜,便又要替孟尝君送行了。”
孟尝君道:“正事要紧,玩何时都可,但这大事却需紧慎以待了,可不能因小失大啊。”
他颦眉严肃,一副长辈的口吻。
其实按辈份来论,孟尝君的确也算是公子紫皇的叔父辈了,虽然两人的年龄相差不过几岁罢了。
“那紫皇便在此祝孟尝君马到功成,到时候紫皇定会携礼前往祝贺。”公子紫皇笑有深意地道。
孟尝君闻言开怀一笑:“好,尽管来,美酒美食美人,任你挑任你享。”
紫皇闻言,赧然摆摆手:“紫皇并不注重口腹之欲,只欲寻一知己好友相伴,于竹林河畔,山涧林道,畅谈游玩便可尽兴,据闻齐国樾麓书院的风景乃齐盛之绝,紫皇倒是神游已久。”
说到这,紫皇看向孟尝君身后之人,道:“紫皇有话想与孟尝君的门客陈焕仙讲,不知孟尝君可允片刻?”
孟尝君早在听到公子紫皇提到“樾麓书院”时便心有所感,到公子紫皇抛砖引玉讲出目的时,他“哦”了一下,目光在公子紫皇面目上看了一眼,便睨向身后的陈白起,嘴畔含笑,却无甚热度。
“看来紫皇来此是别的目的啊。”
公子紫皇见孟尝君神色不太对劲,怕他多想,便道:“先前接风小宴一事,多得助于陈郎君众人方能脱险,紫皇只是想当面致谢,望孟尝君成全。”
孟尝君听了这话,这才收回先前带蛰的神色,他恢复慵懒邪靡的模样,偏过头:“你呢?”
陈白起端起礼貌的微笑:“请主公容焕仙稍慢片刻。”
这是答应了。
孟尝君用手指转了转指间的玛瑙戒,转眸暗紫,颔首,便率众而离。
留下的陈白起与公子紫皇先相视一笑,然后并肩走至石屿溪流旁,一棵垂涤的紫藤树下,此处僻静幽美,风和怡人。
“公子可是有事与焕仙讲?”陈白起拨开一条垂落头上的紫藤,偏头问。
公子紫皇眼睛晶亮,他笑凝着她,道:“我想感谢之前接风小宴你替我等解蠱为其一,另外……我的确也有要事相求。”
陈白起含笑回视,不轻不重问道:“可说来一听。”
公子紫皇摸了摸鼻子,拿不准她这态度,看着软绵可人,但若用力亦可反弹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个药瓶,道:“这个药,你先前赠于我的这个药,不知可否告知我其秘方?无论多少价格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陈白起低眼看去,认出是她赠给他的那一瓶“金疮药”。
她取过他手中的药瓶,拔开塞子,见瓶中药膏只剩三分之一,便知他定是取了部分拿去分予药院研究分析,或许凭现在的医疗条件,分析根本没有结果,也或者是制成的效果不稳定,方他才来找她要配方。
陈白起抿唇,为难道:“这个药的秘法乃是焕仙祖传下来的,祖宗上传下来给后人的东西若随便赠示与人,倒是对先辈大大的不敬了。”
公子紫皇被她拒绝,面上难掩失望。
他深吸一口气,饱水一般的葡萄眼眸流露出恳求:“可是这个药……于我与魏国的将士们都十分重要,有了它,至少在战场之上,能够受伤活下来的人便会大大的增加。眼看着将要迎来一场难以估算伤亡的大战,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一场战争要历时多久方能结束,但至少在行军作战前将一切能准备的准备充足,便是对所有浴血奋战在战场士卒负责,哪怕留不住手脚,但至少能留住一条命回故里见上亲人一面亦是好的。”
他讲得动情,眼眶泛红,英姿焕发的眉,白皙的皮肤,乌黑的眸子,如此俊朗悦怿若九春的长相流露出伤感之意的确容易激发任何女性身体内的母性情怀。
陈白起被他盯着受不了了,只能折仲道:“虽说不能透露秘方,可我却能提供药品。”
公子紫皇一愣,惊喜道:“当真?”他又愁道:“可……可我这边需要很大量。”
“只要你供足了我要的药材,我若有足够的时间,便可大量供药。”陈白起道。
“此话作数?”公子紫皇激劝地抓住她的肩膀。
陈白起被摇得晃了一下,道:“绝无虚言。”
“焕仙,你简直便是我的大福泽。”公子紫皇双臂一伸,便抱住了她。
陈白起头刚抵他下颚,像个小孩子被大孩子抱着一样,顿时颇感尴尬地推了推他。
“谢我可用其它代替,抱上来算怎么回事。”
公子紫皇立即放开她,他目光像蕴一团炙热的火,道:“你这次如此帮我,我们之间便算是赤诚相交了,倘若你以后有事,尽可来寻紫皇。”
陈白起得他如此郑重的承诺,心感此买卖倒是划算,她微笑道:“好,一言为定。”
——
孟尝君的齐国车辕离大梁城时,与之前默然沾光公子紫皇入城不同,离城时他们队伍昂然,步履筹志满满,车辕辚辚端是意气风发,大梁的子民亦感其善名,纷纷扬旗欢呼相送。
沛南山长因要宣扬新季招生,暂将留于魏中,不能与陈焕仙一道回齐,送行时,他嘱咐道:“路上千万注意,为师便不与你一道添麻烦了。”
陈白起知他心意,亦明他顾虑,便道:“山长游学后便暂留于秦吧,昼时……待一切尘埃落定,焕仙定亲自到秦迎师长们回归书院。”
沛南山长见她那双聪慧早熟的眼眸,轻叹一声。
“总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只盼你能规劝他,凡事不可做绝,留一线,便是给自己留条退路。”
陈白.asxs.头。
又与卫溪、张仪等人告别。
这时,赢稷与稽婴亦与孟尝君那头讲完话朝她走来,赢稷行程不如他们匆忙,可留置于魏地举行完狩猎大庆方返秦。
再次见到这一主一仆,陈白起的心情却不与往日相同了。
孙鞅若是赢稷指使,那她与他们便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轻松氛围了。
“焕仙,在这里便先祝你与你主公马到功成,水到渠成,心想事成。”稽婴笑道。
足足三个“成”,这表示稽婴是真心愿她好。
陈白起心底起浮,她抿了抿嘴角,终还是扬起嘴角,谢道:“那便借丞相吉言了。”
稽婴怔了下,见她表情不似多开怀,连笑容都冷淡了许多。
听她唤他“丞相”的口吻,也有种疏离隔膜之感。
赢稷黑猷龙袍加身,墨冠束发,尊贵无匹。
他道:“若需帮助,尽可开口。”
陈白起向他谢礼,道:“齐国之事还劳秦王费心,就此别过,望秦王安泰祥和,勿忘初心。”
她行完礼,留下一句古里古怪的祝言,便离开了。
稽婴看向赢稷,敛眸道:“我怎么觉着,这次她跟咱们俩好像客套疏离了不少。”
赢稷斜他一眼,冷酷道:“你的心思少花些在她的身上。”
这句似警告亦似在劝诫。
稽婴心不知为何虚了一下,他干笑一声:“我不就难得遇上一个正合心意之人嘛……”
“交友可,但交心……你确定你能拿捏得住此人?”赢稷问。
稽婴垂下眼睫,半晌,他苦笑一声:“倒是遇上个妖孽了,我分明长她数多岁,但却看不穿、拿不准亦摸不透她所想。”
赢稷定定地看着他。
“稽婴,莫再对她用心了,否则……你会伤心的。”
说完,赢稷便走了。
而留在原地的稽婴则兀自愣神。
——
陈白起在离开大梁时,特意单独去见了相伯先生一面。
此时躺在榻上的相伯先生面容憔悴苍白,他掩嘴时不时轻咳,在外时他强撑着不令人看出他已如强弩之弓,但一入帐营后便咳嗽不止。
“先生。”
陈白起扶起他,他此刻目光浑浊,帐内昏暗的光线令他辨不清人影。
“咳咳咳咳……”
“来,喝下这个。”陈白起拿出一个玻璃瓶,拔出塞头,就着他嘴边喂进他喉中。
相伯先生相推阻,但却因气力不继,而无力为之。
等将那腥甜之物尽数咽尽后,他方恢复了些许精力,而先前翻涌喉管中的咳嗽也被压制住了。
陈白起看着他眉宇间的皱褶逐渐被抚平,恢复了宁静时,方道:“先生的二十五岁生辰,只怕焕仙是无法到场庆贺了,便在这里提前祝你……长命百岁。”
相伯先生睁着朦胧疲倦的目光,扫过她,张了张嘴:“过与不过都这样了……其实不如说,某并不期待,每一年某最恨的一日便是生辰……”
“刚才……那是什么?”
陈白起见他额上沁了一层密汗,便拿了块帕子替他擦擦:“是生辰贺礼。”
相伯先生闭上眼睛,声若细蚊:“何物?”
何物啊?
是寿人的血与中型生命药剂,再加上她的麒麟心头血与其它珍贵药材提炼而成的复方药剂。
这是她目前测试最稳定、最能拖延他身体衰败的一方药剂了。
“我虽并不知道它能令先生撑多久,但至少……等到事情有了转机紧。”
相伯先生不用猜也知这瓶东西绝对来之不易。
黑暗中,他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但她声音十分柔和而随意,像对待一个珍惜之人那般。
“陈焕仙,你何故对某如此尽心尽力?”
陈白起一愣,这话还真不好答,她只能插科打诨道:“自然是因为先生长得太好看了,倘若这世上失去了你,便相当于失去了一件供人颀赏的美好稀世珍宝,正所谓爱宝之心人人皆有啊。”
知道她在开玩笑,但相伯先生还是被逗笑了。
“别惹我笑,胸闷……”他抱怨道。
“咳咳……”
“好好,先生莫笑了,不然一会儿又得咳嗽了,先生只要记着,你的命除了你,还有我在努力呢,你不是一个人。”一片漆黑之中,陈白起温暖的手握上了相伯先生冰冷玉骨般的手背握着。
“下次若难受了,别再一个人在黑暗中待着,小心下次我该找不着你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主公,凶境之地(一)
大齐王宫政和殿,缠卧病榻已久的齐湣王召来诸公大臣与其二子共议大事,齐湣王设下数十张红木长案,左右两两一排,错落有致地摆排,只留中央一条毛毡过道。
齐湣王今年四十有六,有四子六女,二子早夭,眼下只余二子六女,其中他最为宠爱与寄予期望的便是他最喜爱的宠姬所生之子——姜宣。
他自知爱子年幼、其母不过寻常家生子,自无庞大家族庇佑,而他又常年病孱难以把控朝政,而宫中波诡云谲,他便在其母过世后,将爱子托付于信任的忠臣之家寄养,待其敏事之时,便又费尽周折以游历之名,将其送到不插手庙堂纷争的樾麓书院。
原本一切皆按他心意所行,但自从孟尝君亦去了一趟樾麓书院之后,一切便渐渐脱离了他预想的轨道。
他虽知孟尝君此人野心勃勃,钻营私利,却不料他竟将漕城与盐运富硕之地霸占为已所有,没过多久国内便又谣言四起,风向大变,各类名流士吏们在馆所酒楼内大肆谈论孟尝君的政迹与豪爽,此间孟尝君于魏城大梁空手而入,满载而归之美名更是广为流传。
至此,其声名鹊起,比起当初当选战国四公子之一时更加鼎盛,其拥戴与讨论之人越来越多,连齐宫中都受其影响。
齐湣王本就忌惮孟尝君,这次年来想方设法打击,却始终不能令其一蹶不振,本想将其送到魏国送死,却不想他竟谈妥盟约,平安归来。
另一头,得知姜宣被樾麓书院书信一卷委婉送返齐宫时,齐湣王的心可谓是坠入谷底。
连樾麓书院都不愿站对正统,那这齐国将来的天下,只怕是风雨中摇荡不定了。
一想到孟尝君即将归齐,薛邑那边又隐有兵动,齐湣王便觉如放一头猛虎入栏,心中甚为不安,如今孟尝君代齐出使魏国归来,自然该于嘉奖,可他已经半分都容忍不下他的存在了。
“诸位,如今该如何是好?”齐湣王头戴护额,面色青黄,两颊消瘦,嘴角长了红疱,明显已经是火急火燎了:“田文返齐,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主公,正所谓众口难堵,如今势已成风,他孟尝君既以名声惑人,我们只要抓住其丧德之行,再加以宣扬,那之前他的功德便可不消而散了。”一年岁数三十而立的士大夫亢声道。
“杀人不见血,此法可采。”有人附议。
亦有人不赞同:“此等卑劣手段岂是我等堂堂大夫所为,况且派谁去散播谣言,你,我,还是我齐国铮铮铁骑雄兵?!”
“既如此,不如用雷霆手段加以制止民众,凡宣扬朝廷之事者尽斩于菜市!”一武将粗声道。
“不可,此法可于暴戾,这不是正中孟尝君等人下怀?”
“那我等也效法怀柔政策,于受难灾民布施,于灾区灭疫送衣……”
“此法不可,若此下去,国库岂非便被灾情耗尽?若到时有别国犯侵,我等又拿何物来养兵出征?”
“……”
听着底下你一言我一句的争论,齐湣王一时只觉头都大了,他猛地一拍案几。
“尔等你一句我一句,便无可用之策?!”
底下的人一下便呆若木鸡,不敢吭声。
这时,一道还不曾变声的少年若溪的清澈嗓音响起:“宣以为,往事已成不可计较,凡事应看在前头,无论此番孟尝君返齐是否有谋反之心,我等都应将事情行在前头。”
齐湣王看过去,却是左下姜宣至长案前撩袍起身,端礼朝上讲话。
站在殿厅前的姜宣已比当初齐湣王将其送出宫时成长了许多,他穿一袭深衣蓝袍,发束金冠,眉目乌黑,眼睫卷翘,如桃如杏,正值翩翩风华,但一双玻璃珠般的眸子染上了冷漠,从骨子里透出一种从容气质。
“你可有对策?”齐湣王问。
长案后的诸公大臣都将目光投注于其身。
“只待寻个名头,召其入宫,趁其不备将其软禁于宫中,如此一来,他即便有千军万马,万民拥戴亦是无计可施。”姜宣淡淡道。
齐湣王闻言一喜,他体弱,怒不得喜不得,情绪一上来,便容易急喘。
他喘着粗气,笑呵道:“善,此计可行。”
这时,姜斐,亦是姜宣二哥起身拱了拱手,道:“宣此法可行,只是那孟尝君正是得意之时,他为人又历来警惕多疑,又岂可随便入宫?”
齐湣王一想也是,便眉宇中隐有犹疑。
姜宣道:“我记得孟尝君有一亲姑母乃先王夫人,如今还住在宫中吧,不如以为其姑母祝寿一说辞,将其诱入宫中,或杀或抓。”
姜斐闻言,看了姜宣一眼。
他心底叹息,没想到……不过离开临淄一段时日,他的心性竟变化如此之大。
以往他虽受尽父王宠爱,但因其母身份过低,一直待人是高傲且冷漠的,但他知道,他本性却是淳朴而善良,如今却能想出此等毒计。
齐湣王也想起了这件事情,他连连点头道:“宣儿,既是如此,那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吧。”
姜宣步出长案,跪地行礼道:“儿臣自当领命。”
——
在出殿之后,姜斐快步赶上走在前头的姜宣,喊道:“宣儿。”
姜宣停下,侧过身看向姜斐,道:“二哥。”
姜斐看着他,苦笑道:“你这次回来倒与二哥生份了许多,一会儿我们兄弟二人一同前往我府上饮酒?”
姜宣道:“二哥见谅,宣一会儿还要跟武师傅练剑,只怕不能相陪二哥了。”
姜斐见他面色冷淡,便道:“不饮酒亦可。对了,你不是喜欢埙乐吗?正好前些日我请来一个乐班子,你……”
姜宣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打断道:“我并不喜欢埙乐。”
姜斐一愣。
他诧异道:“可你之前……”
“之前是之前,如今……我不喜欢了。”说完,姜宣拂袖便扬长而去。
姜斐看着他僵硬冰冷的背影,蓦然想起在不久之前,他如一刚得喜爱珍宝的孩子一般在他面前几番炫耀,他在樾麓书院认识了一个风姿俱佳、且吹埙十分绝妙之人,他讲他亦爱上埙乐了,并与他讲那人是如何的好,如何与他亲近。
那人以前他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后来,随着那人在孟尝君身边声名鹊起,他方知道宣一直念叨的“陈白起”是谁。
之前宣是爱乌及乌,如今……也只怕是爱之深、责之切吧。
明明相识在先,有同室之谊,又有同窗之情,偏她却选择了他的敌人,选择了与他背道而驰,他无法谅解,也无法释然。
——
莒城
一条幽静的街道——风清街坐落着一座庭院,这条风清街无住户亦无商铺,一整条街都被人买了下来,铺上最厚实的石板,栽种着最华贵的花树,庭院修建得亦是富丽堂皇、绿树葱笼。
庭院中,一道如月朦胧清淡的身影正在煮茶,而旁边则有四人正在饮茶交谈,落花石案上正摆着一黄帛请谏。
“这齐王忽然要为主公的姑母办寿宴,此事颇为蹊跷啊。”冯谖摸须道。
“主公的姑母,可是先王的那位如夫人?”苏放问。
孟尝君颔首:“是她。”
“那主公的姑母多大岁数了?”袁平问。
孟尝君弹了弹杯橼,猜想道:“大抵也有六十几了吧。”
“呵,也还真亏得齐王能记起这样一号人来了。”苏放摇头笑道。
“哎,谁都知道这其中有诈,可问题是,这若不去只怕他们便有借口道,主公生母亡故,唯一至亲长辈庆寿却不到场,便是对其亲姑母不孝,对王君之旨不忠,藐视王意,这便是有意造反,这样一大顶帽子扣下来,只怕主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名声有污啊。”冯谖道。
孟尝君勾唇,淡淡道:“他们这么想本公入宫,本公倒是想入宫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苏放见他意动,便正色劝道:“主公,我等大事还差最后一步筹谋,切不可大意啊。”
“此时正是最紧要关头……”袁平道。
“我倒是觉得可以去看看。”煮茶的陈白起此时插了一句。
“什么意思?”苏放看过去。
冯谖、袁平也转头。
孟尝君道:“你又有什么主意?”
“主公,如今咱们还缺一个最重要、亦是最能说服天下人的借口,之前焕仙始终觉得清君侧的理由太过单薄,但如果此次入宫能发生一些什么情况,这不合我等心意?”陈白起道。
“可谁知道宫中会发生什么事情?这种时景入宫摆明了送羊入虎口?”袁平担忧道。
孟尝君则若有所思。
苏放亦在考虑。
冯谖道:“你所想老夫亦曾想过,可此行未免太过冒险,倘若主公入齐宫遇上什么危险,我等只怕是鞭长莫及,你可有什么万全之策?”
能让陈白起来拿主意,这表示冯谖等人已拿她当可信任的同僚。
之前她对薛邑的种种变法变革,所给出的长短计划与所施行的努力他们皆看在眼里,她所提出的前景与事态变化也一一应验在他们眼中,因此哪怕此子年岁尚稚,面上无毛,但他们仍对她产生了信服。
第三百一十四章 主公,凶境之地(二)
陈白起将煮沸的竹叶青缓缓斟入四杯盛茶漆器当中,香烟袅袅,熏起的白色烟气朦胧了她润泽漆亮的眼眸。
她叹息道:“富贵险中求,历来便是如此。”
这话却引得其它人侧目,或有许多不赞同或觉诟病——听她这口气,是准备拿主公来换“富贵”啊。
她扫过一眼,便抿唇笑了一下,将茶器皿摆于他们面前,示意他们可饮。
“眼下焕仙料这齐王亦不敢做出什么冒险之举,顶多便是软禁主公于宫中一段时日罢了。”
袁平将茶器皿不耐烦地挪到一旁去,撑案沉目道:“倘若你估算错误呢,万一齐王狗急跳墙……”
陈白起态度温和平静,她就他的质疑,将想法娓娓道来:“这并非估算,你看,早不急晚不急,齐王忽行此计,必是我等之前以各方流民催动齐内民意扰乱庙堂的计策达到了实效,而主公此次平安自魏归来,只怕齐王对主公的惶恐与猜忌方达到了不可容忍的地步了。但齐王毕竟乃一国之君,再加上此人性格历来优柔寡断,便不是什么风厉雷行之辈,他若无真凭证据与理由,断然不敢随意处决一位在国内声名显赫的国公,于是他便只能行此下策。”
“那么以此推论,他既不敢明着对主公下手,必是有所顾忌,而若他在寿宴中对主公行下手,一来他无法向天下人交待,二来他也无法向主公底下的那些人交待,所以如今他能做的便是暂时先囚禁主公于宫中,再行设法将主公在外的手脚一一斩去,到时候方能放心大胆。”
冯谖算是在场老奸巨滑之人,他自懂陈白起的话听着无错,但人心这个东西却是千变万化的,谁也不能完全读懂另一个人。
“你所言的确有理,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冯谖意味深长道。
陈白起想了想,便道:“我会与主公一道进宫的,另外,我亦会在暗中安排好高手随时接援,到时倘若真的遇上不可估计的危险,那只顾主公一人脱身必然没多大问题。”
其它人听了,神色一动。
但孟尝君却掀了掀嘴角,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古怪道:“丢下你一人逃跑?本公是这样无出息之人吗?”
陈白起知他并非真心动怒,而是开玩笑的,便亦打趣道:“那两人一起逃跑,难不成便是有出息了?”
呵——苏放听他们这一问一答,失笑摇头。
袁平那紧绷严肃的表情也松怔了一下。
冯谖端起漆器,慢悠悠地饮了一口清茶,然后挑了挑眉,用力朝杯口深吸一口。
这茶……倒是别有一番清香味道,饮时满口香醇,吸一口如云雾中的雨露般沁人心脾。
这茶是“陈焕仙”自创自捣的,先前他还瞧着不敢苟同,如今却觉别出心裁。
他又饮了一口。
孟尝君指点台面,长长的欗桂袍袖垂落一截垂地,静幽麝香,他口气松懒道:“那便不逃便是,本公便不信,他们这等胆小鼠辈还真能吃了本公不成。”
苏放与袁平一听,都惊怔地看向他。
他们也算孟尝君身边的老人了,自然听得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表明他已打算赴宴。
袁平道:“主公……”
孟尝君举手,慢腾腾一眼看去,此时,风吹过他的衣襟,层层叠散的襟袍扑撒了几朵花瓣,宛如点染了春意:“此事便如焕仙所言吧,若我入了宫,他们亦会对薛邑这边的事情放松警惕,这样我们的计划才能万无一失。”
苏放跪地叠掌,道:“主公,苏放亦愿随主公一道入宫。”
孟尝君伸手搀起他,垂视道:“苏先生,你负责的商运一事至关重要,无需舍下要事陪伴本公入宫,焕仙陪着本公即可。”
苏放闻言,看向陈白起,似在评估她是否能独自担此重任。
陈白起扬起无害的微笑,随孟尝君一道劝道:“苏先生要办的事情的确不容忽视,主公便放心交给焕仙吧,焕仙可保证,绝不会让旁人伤了主公一根毫毛的。”
冯谖此时搁下茶皿,拱手向孟尝君道:“至多半月,万事俱全,我等定会不顾一切杀入齐宫救出主公。”
孟尝君颔首,昂首负手,懒散靡迷的眉目似一下被叨剑斩碎了,展露出底下的峥嵘凌厉:“到时,一切都将不同了。”
“臣等愿与主公共谋天下大事,不计生死。”
三人同时撩袍下跪,异口同声,铿锵有力。
——
八月初九,齐国临淄早已下放了公告为庆宫中如夫人的寿辰城中需张灯结彩,统一穿上喜庆之衣,百工暂歇,商铺酒肆与雅会可彻夜达旦,不必宵禁。
孟尝君辕驾曾得齐王特赐可直接入宫,不必于宫门前下马步行,于是一路人辚辚入宫之时,天色已然霞光渐弥。
寿宴举办的作派仿着以往旧例,铺整精美的器皿与陈设,案几上摆上诱人的珍馐美味,斟满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各色风姿婀娜俏丽的侍女游走摆布。
殿中摆上了百来张绿案凭几,一案一坐,可供百来人入席,此次来了齐国许多诸公大臣,武将军尉,只见歌舞合乐,满堂锦绣华丽。
孟尝君来时,宴中的尽举饮谈暂静了一瞬,但很快又若无其事,他举步于中央空落的地毡走至齐王的高座,一路上他观察,发现宴中但凡与他有私的一个朝臣都不在,在此的皆为齐王的心腹文臣与武臣。
如此拙劣之计,倒是难为齐湣王了。
“田文幸不辱命已完成了王所交待之事,此乃六国会盟之文书,望王启阅。”孟尝君掀袍下跪,并奉上一绣犰狳狻猊相斗的金黄卷帛。
堂上齐湣王枯瘦如秆,而底下孟尝君巍峨如玉山,凛然而华美,两相对比,只觉一人已日薄西山、垂垂老矣,一人却是如日中天,扶摇直上。
齐湣王随意扫了一眼,便假意起身虚扶了他一把:“此事孤便知交于田文定是妥当,快,起身吧。”
他声音温和仁善,不见任何罅隙或龌蹉。
随从下去将孟尝君奉上的六国结盟文书取过,又躬身交于齐湣王手中。
而齐湣王并无耐心翻看,只随意笑扫了一眼,便交给身后之人处置。
齐湣王又将目光投注于孟尝君身上,那绿豆小眼虚眯了一下,握拳轻咳一声,他今日面上涂了粉,唇上也抹了口脂,如此一来气色倒是比之前看上好了许多,可如此作态,却又令他那张伪善的面孔多了几分呼之欲出的衰败腐烂之感。
“王看起来这段日子倒是越来越康健了。”孟尝君面上赞笑着,心底却已冷眼观其如何自取灭亡。
齐湣王闻言喜色乍露,但随即他又敛了敛,道:“托丞相的福,替孤前往六国会盟,将会盟一事达成,让孤方在宫中省事养病,今日,既是如夫人的寿宴,也是孤对丞相的谢宴啊,来,快入座吧。”
言毕,立即有两名绝美的宫姝飘至孟尝君身前,轻柔地替他解下罩袍,款软有致的将人扶进长案前就坐。
孟尝君的位置安排较前,刚好能与齐湣王抬头谈话不至于被宴中杂谈之声混淆。
入坐后,又有两名宫姝扭腰摆臀地挤开了孟尝君身后一众随侍仆人,捧上最精美的铜鼎玉爵,骚首弄姿地向爵中斟满宫中的名酒。
被挤退的随侍之一陈白起被喷了满鼻子香粉,但她不见恼,却反而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看向孟尝君,却见他难得正襟危坐,对一众美人的献殷勤视若无睹,只漫不经心地环视场中环景。
她心道,对主公使用美人计这简直便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谁不知主公他不惜花费重金培养了一院子的环肥燕瘦的美人,便是用来敬献需要拉拢合作的巨头,要讲最懂美人计之策,非孟尝君莫属。
“谢王的赐酒。”孟尝君抬手行礼,继疑惑道:“今日乃姑母寿辰,却为何不见姑母呢?”
齐湣王摆了摆手,似遗憾叹道:“哎,本是为如夫人贺寿,却怎知她今日忽感抱恙,便是年岁大了,一日胜过一日衰老病败,吾忆起前年如夫人与阿父一道时的光景,那时如夫人也曾待孤如亲子般看顾过一阵,念及旧情,便想着替先父善待故人,为她贺寿以延鹤命。”
孟尝君仅轻笑了一声,半垂的眉眼被灯火的光闪烁着阴暗不明,他亦不多问了。
但齐湣王却似一下对过往之事有了与田文聊起的兴致,他道:“说起来,孤与田文你啊也认识了十多年了吧,遥记得你第一次入宫时不过七、八岁,那时阿爷将你带至我面前,让我领着你于宫中玩耍,那时我便常常与你去如夫人处,你可还记得?”
孟尝君抿了一口酒,搁下爵,语气淡道:“臣自然记得。”
“那时的你啊天真稚趣,常常将孤的话当成圣御,无不遵从,只可惜啊如今你长大了,孤却感觉你与孤的心日渐疏离了许多啊。”齐湣王叹息道。
孟尝君却笑道:“王说笑了,田文待王之心一如儿时,不曾改变。”
“哦,孤这身体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孤常常会回忆起小时候与你一道玩耍的时光,只怕这是回光返照之相吧,既是如此,那孤便想让田文暂留于宫中陪孤一段时日,你认为如何?”齐湣王看着孟尝君道。
孟尝君当即惶恐道:“王有天佑,乃福寿之相,万不可如此讲。”
齐湣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光像火舌一般舐人,他哑着嗓子,声音徒然阴郁了下去:“想来田文也许久不见如姑母了,难道便不想去陪陪她?”
孟尝君抬头,看齐湣王看他的目光明灭难辨,如同淬了毒液一般,在夜色中发绿。
“王此话何意?”
齐湣王似用尽了浑身力气,忽地朝后一躺,双臂展开,阖目一闭。
“动手吧!”
他的话很轻,只有旁边人听得清,只见一随卫举起一铜爵,将其掷于地面,锵地刺耳一声,宴中早已埋伏的武将便掀案而起,如猛虎扑羊之姿。
陈白起见此,面上大惊,立即奔向孟尝君。
“主公,且小心!”
却见她刚迈一步,旁边便是一柄锋利长剑搁于她颈间,迫使她不得不僵停下来。
而瞬息之间,孟尝君亦已被人围困住了,逃脱不得。
这时,齐湣王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下方被十数柄长剑架于身上的孟尝君,居高临下,隐有得意之态,他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今……你可愿进宫暂居一段时日?”
孟尝君目光如冰,回视着齐湣王冷笑一声,拱手道:“王之命,田文不敢不从。”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主公,莫忘归(一)
陈白起与孟尝君被拘禁的地方显然不同,他们带进宫的侍卫被当场斩杀了,而她则被单独关押到一栋楼中,四处黛色魏然,兵卫成林。
如此一看,她这“待遇”倒是颇佳,她本以为她会被送到什么脏乱马厩或者黑牢里锁着,不见天日。
她将“小蜘”与“小蚊”留在了孟尝君身边,可随意应变,倒也不怕他会发生什么意外。
庭院外看守严峻,而庭院内却疏枝斜影,花团锦簇,远处一池幽静池水氤氲起一层薄雾,她身旁一棵十年银杏树飘落着绿叶,正静思放空,忽闻一阵脆声短笛之音。
笛音悠扬,优美的韵律在耳边蔓延开来,尤其在这静谧昏暗时分,一切皆无明亮,唯它烟波宁绕,犹如溪水敲铃,洗尘净欲,婉转缥缈,入耳不由人心一静。
陈白起并不打扰,也没回头张望,她只阖目将此曲尽收于耳,慢慢品味意会尽后,方转过身去。
此时,她身后之人将玉笛离唇,缓缓抬目望来。
孤瘦而精致的面容,一双琉璃珠般冰澈的眸子,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模糊界限,杏叶拂过他繁美的章纹衣襟,清美身影于薄雾中,如玉树琼枝。
陈白起抿唇一笑,目光似遇熟人一般温切:“姜宣,许久不见,你倒是长大了。”
可不是吗?青骢金鞭少年的一身孤傲与青涩已一去不复返了。
姜宣听了她的话依旧面无表情,那两丸如浸泡于水中的玉珠子冷冷地盯着她。
陈白起又轻笑一声,道:“我先前倒是奇怪,别的侍卫都被干净利落地斩杀了,却留下我一人被送至这华美楼栋内,不束不缚,看到你……我却一下知道了。”
终于,姜宣出声了:“陈焕仙,你如今讲这番话是想与我讲旧情吗?”
姜宣声音冷冽,如泉水覆雪,冰凌凌地划过人的耳膜。
陈白起沉默了一下,她目光移转至他手上,道:“还不知你会吹笛?”
姜宣迈步走近,他面目依旧冷寂,少年老成,他将手中松握的玉笛瞥了一眼,沉顿一下,便手腕一抬,随手便其掷进了池水中。
“扑通”一声,玉笛便没沉入了池水当中,瞬息便难觅其踪影。
“先前无聊,便想着学一艺以会好友,想来却是我自作多情,如今便是不需要了。”他嗤之一声。
陈白起对他的动作跟话语颇感无语。
她心道,倘若真不需要你又何须特意讲出来,专程跑至她面前一丝不苟地演奏完一曲,又将之抛弃,这般前后矛盾作态摆明了不就是在闹脾气?
陈白起欲言又止道:“姜宣……”
“姜宣乃本公的名,岂是尔等白衣能唤的?”姜宣淡漠喝止。
陈白起眉心一跳,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她拱手道:“是焕仙逾越了,请公子宣恕罪。”
姜宣听完,不觉痛快便反胸闷,他颦起眉头,下颌收紧。
“你知我为何见你?”
陈白起心中大抵能猜出,但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疑惑,省得他真的恼羞成怒下不了台。
姜宣见此冷嘲一声:“你也有不知之事?陈焕仙,跟了孟尝君这厮,你的聪明才智都倒退了。”
陈白起无奈一笑,也不与他口头争辨。
而她这种纵容而宽和的态度却未能令姜宣心情好上一分,他反而觉得有一种更深的悲凉从心而涌上,快要漫过他的面目,令他感到痛苦窒息。
他逼视着她的双眼,步步靠近,似一团**的火。
“陈焕仙,你之前选择那孟尝君不过是因为知我姜宣势微,帮不得你亦护不得你,你弃我而去,背地里与那孟尝君沆瀣一气,我虽无法谅解却也理解,如今我已为公子宣,掌京畿大权,齐国之内除了阿父,谁可攀比其肩?你曾言我年少轻狂,不识人间险恶,却不知我早已尝便了世间各种苦难。”
“出生不久,便遭遇了生母离难,年少时无母族庇佑,于宫中便是举步难艰,最终生父别离,有亲人似无亲人,孤苦伶仃地被寄养在下臣家中,尔后方知阿父的一番疼爱之意,却又被连夜送至樾麓书院,那时我心情之复杂难受无话言喻。”
“便在我最彷徨最孤单之际,你出现了,我至小因环境之故便无亲近之人,我待你便是我能拿出的全部真诚,我亲师生近知己,但最终却被恩师遣返故里,被知己背叛嫌弃,你道我姜宣,难道生来便是泥塑木偶之人,不会心痛,不会感到难过吗?!”
他长长一段连番痛诉,讲得力竭气喘,眼眶泛红。
陈白起只觉耳膜震动,像风起竹涛,被他的声浪灌注了全部头脑,她张了张嘴。
“我……”
“我只问你一遍,最后一遍!”他抓紧她的肩头,黑夜中那一双墨色的眸子像极了浸入沥青沼泽的羚羊,声嘶力竭,泪目求救:“陈焕仙,你可愿意留在我的身边?”
陈白起愀然地静静看着他。
她知道,这真的是姜宣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姜宣,方才你所奏的那首曲子叫什么?”陈白起忽然出声问道。
姜宣深吸一口气,他放开了她,撇地眼,掖袖狠拭掉眼角被逼出的湿润,哑声道:“莫忘归。”
陈白起稍一回忆,便记起这首曲子的来历了。
她缓缓道来:“这首曲子好似讲的是远在夏商时一位将军为国而出征在外数年,其妻日日等待,却因不知其境况便托人书帛一封,经过百般周折,千里迢迢,方将这封家书送至前线,而当家书好不容易被送到军营之时,那将军其实已百战将死,他被抬入营中医治时,已剩奄奄一息,得知家书时,他便让旁人替他将信帛拆开,然后费力看上一眼,只见上面只写了扭扭曲曲的三个大字——莫、忘、归。”
“将军当场便泪流满面,但随即却又泪中带笑,他看着家书,留下一句吾魂定归国矣后,便阖然长逝。后来宫廷一乐师感怀其情,便将此事谱成曲流传下来,并为其取名为——莫忘归。”
姜宣冷眼听她讲完,咬牙道:“我与你讲的是正事!”
陈白起看向他,道:“我与你讲的亦是正事啊。”
她尝试着牵过他的手,见他没有抗拒,便拉着他走到池水旁:“你可知人总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活?这曲中的妻子是为了丈夫而活,她怕他忘了她,便家书一封提醒丈夫莫亡归,而丈夫则为是了国家而活,即便是死了,亦要魂归故土。只是这其中有人幸运有人则是遗憾,有人苦苦等候终是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有的人为国而战亡但有人却为国而取胜,最终荣归国土。但无论是谁,在没亲眼见到自己所期待的结果之时,都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坚持着。”
姜宣的手本是温热,但却在她掌中一寸一寸地冰凉。
“你是说,你亦要如此执迷不悟,不到最后一刻便不会放弃?”姜宣侧目,恶狠狠地瞪着她。
陈白起没有正面回答,她道:“你知道那乐师为何最初谱的是一曲凄婉的儿女之情,但最终流传于世的莫归亡却变成了宫廷激将曲吗?”
姜宣转开眼,负气地盯着池水。
“因为在乱世,在连基本生存都变成一种艰难之事的时期,比起儿女之间的这种小情小爱,人与国家之间的大爱却更为令人荡气回肠,产生共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白骨掩蓬蒿,他们如此这般坚持究竟是为了什么?”
姜宣听到她最后一句反问,如同触电一般浑身一震。
“其实早在我踏出那一步之时,我便不再是一个人了啊,姜宣……”陈白起垂眸:“我已经辜负不起那些站在我前面的人与护着我身后之人了。”
姜宣猛地挣开她的手,并一怒之下将她推入了池水之中。
所幸池水不深,方及陈白起的腰际,她虽一身湿透狼狈,却撑岸缓缓站了起来。
“陈焕仙!我姜宣真是瞎了眼才认你是我唯一的好友!好,你讲得好,简直太好了!你问心无愧,你谁都不敢辜负,便只好牺牲我一人来成全你的忠贞,你的信仰!”
他愤然转身,便疾步离去。
而陈白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少年走得急切,从步履与背影皆能看出他的悲愤与哀恨之情。
她并没有从池中起来,而是弯下腰在池底摸索了起来,许久,方从淤泥底中摸出一支玉笛。
她垂睫盯着这支玉笛许久,借着稀薄的月光,指尖轻轻摩挲着玉面上雕刻的“仙”字。
“每个人的境遇如果都能够自行选择,我想我本愿是保全你,而非牺牲你的……”
——
姜宣一路疾奔至寝殿,便斥退了所有侍卫,大醉了一场,姜斐收到消息急忙赶过来时,便被已经醉得神智不清的姜宣抱着腰哭诉。
“哥,为什么我不是她的不辜负,而是她的牺牲,她何以如此狠心待我?!”
姜斐听了姜宣的话,本不解其意,后来遣心腹一打听方知前后缘由,不由得心中一酸,同时亦明白那个叫“陈焕仙”的同窗再次伤了他。
“那阿兄便杀了她!”姜斐一向斯文儒雅的面上露出冷意。
“不要——”姜宣却急声阻道:“不要杀她……为何要杀她?只要、只要杀了孟尝君,杀了那该死的田文,她便会知道,我方才是她最正确的选择……”
姜斐低头,怒其不急道:“你对她还是如此执迷不悟?”
姜宣忽然怔愣了一下,他似呓语般道:“我方才也对她讲过这句话……我讲她为何要执迷不悟?却原来我与她是一般的,她越不放手,我便亦不会放手,我与她竟是如此相似,不亲眼看到结局便是死亦不会瞑目的啊……”
姜斐见他断断续续讲完一番醉话,便闭上了眼睛,他长叹了一声。
“宣弟,你放心,你想要陈焕仙,想要孟尝君的命,阿兄定会倾尽全力,替你达成心愿的!”
——
吱吱吱——窗外风声不停,传来树叶跟房檐的摩擦之音。
陈白起于睡梦之中蓦地睁开了眼睛。
她侧过眼,透过窗棂缝隙射进的月光,看到了她枕边的“小蜘”。
“你怎么回来了?”
她起身,取过一旁的外衣罩在肩头,心觉有异,便开启了与“小蚊”的视野共享。
嗡嗡嗡嗡……小蚊就像一个移动的摄像仪转动着影像。
她见孟尝君深夜独自一人出了门,门外无人把守,而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就像一座无人凋零的废墟一般,灰败破旧,腐蚀的绿藤爬满了荒凉的墙体,颓垣废井。
看这情况着实不对,孟尝君到底要去哪里?
陈白起迅速穿好衣物,随手将“小蜘”放在肩头,一挥手,便化成了一团模糊不清的黑雾匿遁而去。
第三百一十六章 主公,莫忘归(二)
孟尝君循着旧记忆路线一路走去,蜿蜒在浓密的树影中,十几年前曾经过的繁美精致与热闹尊贵如今却变成了如此落魄空廖的场景,他沿着藤木缠绕的长廊,断垣残壁的兰庭,一路行至流溪落叶的菀桥……
他止步于一座已褪尽了风华颜色的红楼阁前,他踏过咯吱作响的菀桥,走到了对岸的响石路,便远远听到楼内传来一首嘎哑岑长的小曲,伴随着风声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宛如鬼泣哀诉。
“行行重啊~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余万里……各在~天一涯……”
凄长而幽幽的低哑唱腔在这寂静黑色的夜里绵绵不绝,细细密密,像切不断的线,远远近近,兜兜转转。
谈不上好听,因为她的声音已不年轻了,但也不难听,因为她的全部感情完全都倾注于曲中。
咔嚓!
一道突兀的清脆声响在空无一人的响石路上传来,楼阁内披头散发坐于阶前哼唱者一惊,她快速缩回脚环抱住,猛地抬起头来惊惶望着前面。
昏暗之中,有一盏朦胧悬挂于檐角的琉璃灯,一群群洁白的小飞蛾在光影中闪闪烁烁,斜铺的光线洒落,拉怖出一道高大身影的轮廓,他的身影子就像一张黑色的大网,悄悄地撒落下来,笼罩了整个大地。
“谁?!”
“谁?你以为如今还会有谁来你这儿?”一道嘲弄又冷淡的嗓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响起。
那人拨开了脸上乱七八糟的灰白长发,露出了一张虽显苍老却不丑陋的面容,她长眉朝上,凤目琼鼻,如今虽然看上去面容槁枯,但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样貌定是上佳的。
“你是谁?”
她颦眉眯眼疑惑地爬了起来,但因一条腿被打瘸了,只能跛着走动,就在她刚想探头瞧清来人时,却因为对方迈前的一步而惊悸了一下,忙抱头害怕地又给退了回去。
“你、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姑母,你难道真的忘了我?”孟尝君走近,月光照在了他的面目上,他周身此刻没有一丝风息,林荫菀桥旁只投影着捉摸不定的黑幕,他便像从黑幕中长出的鬼影,阴沉而危险。
那老妪的眼神一触及他的面目,先是呼吸一窒,紧接便尖叫地捂耳。
“你是谁?!我不误得你,你走,你快走!”
她的激烈抗拒反应令孟尝君冷晒一声,便一步冲上阶,居高临下拽扯住她悟耳的手。
“姑母,你真的忘了我吗?”
老妪被逼抬眼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紫幽深邃,像极了那一夜,一句“姑母”令如夫人如遭雷殛,被钉牢在当场。
“文、文儿……”她声颤不成语。
孟尝君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原来……你还记得我啊。”
孟尝君说完便放开了她,他道:“我听说你已经谁都不记得了,便以为你是真的疯了,却原来不过还是装的啊。”
“文、文儿,带我走,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老妪哭着,一把抓住孟尝君手臂急急道。
孟尝君没有挣开她,而是目光幽幽地盯着她的手,用一种好笑的口气道:“你真要让我带你走?”
老妪忽地惊醒,眼眶睁得大大的,遍布细纹的眼角如龟裂的蜘蛛纹一般,她疾步退后,拖着那条跛掉的腿。
她摇头,灰白长发乱得打结,她咽声道:“不、不要,我不要跟你走!”
“你在怕什么?”
孟尝君逼近她,看着她摔跌倒在楼阶前,狼狈而可怜。
“我、我……”
“你怕什么?”孟尝君再问了一句,见她都哭了,便蹲在她的面前,用一种近似温柔的劝慰语气道:“你不用怕,我若要弑母一早便动手了,又岂会留你到现在?”
老妪一呆,看向孟尝君的眼睛,顿时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脑袋,感受到她在他的掌中不止地发抖:“姑母,你可曾后悔啊,后悔背弃阿父,选择入宫当了这个如夫人?”
老妪双唇一抖,下意识反驳道:“不……”
而孟尝君根本不容她反驳,便又道:“你可后悔,当初为了进宫,为了能在抹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我被祖父带入宫时,你将我关进了水牢之中锁了整整三日,打算将我活活饿死?”
老妪抖得更厉害了:“……”
“你可后悔,我被人救了之后,你怕我会告诉先王真相,便又喂了我毒药,令我一入夜便神智不清举止癫狂,如此便无人信我之语,而时至如日,我仍没有摆脱毒药的影响。”
老妪泪目纵横,又惊又惧地唤了声:“文儿……”
孟尝君目光冷漠地注视着她:“你可后悔,与先王一道以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阿父,害死了那个即便被人背叛却仍旧护你、助你,令你在后宫中风光无限一时的那个男人?”
“不……”老妪捂面。
孟尝君笑得薄凉又嘲讽:“姑母啊,我知你定不后悔,因为你方才唱了……你不悔,你痴心不改,哪怕先王只是一直在利用你,只为害阿父,哪怕先王从不曾怜惜你,待阿父一死,便将你搁置冷宫中不闻不问,哪怕他已经死了,你仍旧对他恋恋不忘啊。”
他强硬地抬起她的下巴,不容她拒绝:“你看看你,不过四十,已看起来如七老八十一般可悲,这十几年来,你就为了一个不爱你只是利用你的男人,究竟都做了些什么?改姓换名入宫,欲杀亲儿,又害死了亲夫,最后连累母族一脉日渐衰败,死离无数,如今被弃于这不见天日的冷宫之中,你可曾有过一刻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老妪忽然激动地挣扎了起来,她尖叫道:“不……我没有害死他,是他自愿的,我本便不心悦于他,是他强娶于我,我恨他,亦恨你……你不是我儿子,我从来不曾生过你,所以你才该死……”
孟尝君一直强撑冷静理智的神经在她那一句“我恨他,亦恨你”而彻底崩裂了,他瞳仁遍布红血丝,赤显狰狞,他一掌掐住了她的脖子,令她的声音嘎然而止,啊啊地扬颈。
他看着她嘴巴张大,面色由白转青、由青再转紫,眼珠慢慢朝上翻白……
“你没资格谈恨!”
这时,一只纤薄修白的手按住了他,他耳边传来一声柔和如一道清风般的嗓音。
“主公,不可。”
他猛地一回头,便见“陈焕仙”在身后。
她扯过他使暴的手掌,而孟尝君这时亦倏地清醒了过来,他似烫手一般缩手,松开了如夫人,然后被“陈焕仙”一把拉了起来。
咳咳咳咳……
如夫人无力地跌倒在阶石上,她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着。
孟尝君听着她的咳嗽声,只觉浑身坠入冰窖,连指尖都透着凉意,他不敢看她,他看着陈白起:“你……”
陈白起打断他道:“主公,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孟尝君怔了一下,下意识颔首,可刚随她迈出一步,他又僵硬地停了下来。
孟尝君回头,看着老妪,目光像极了波袤难辨的风云,波涛汹涌,却又了去无痕:“这是最后一次我来看你,从今以后……你生,我与你永不相见,你死,我亦与你黄泉不见!”
这句话的份量太重了,陈白起听了都觉难受。
他说完,反手牵过陈白起便急急地跨上菀桥,他握她手腕的力道很紧,不自觉地紧绷着,他没有意识到,而陈白起却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文儿……”
老妪爬起来,她状如疯癫,急急的想追,却因跛腿而再次摔扑在地。
“文儿——文儿——”
身后传来的切切、似悲痛似绝望的呼唤已经不能令孟尝君回头了,他的心早在这些年里已经练就得冷硬如铁了。
陈白起侧过眼,看着他冰冷如削的侧脸,其实方才她已经到了好一会儿了,一开始她也被“如夫人”原来是孟尝君生母一事给震惊了,再之后便大抵听清楚了这对母子之间的过往纠葛。
原来他的“怨气值”便是来自于亲母与先王还有他的亲生父亲之间的恩怨情仇。
难怪他一直想造反,只怕一是想为其父报仇,二亦是为了报复其母,排解心中恨怨。
直到已经完全听不见“如夫人”的声音之后,孟尝君停下了脚步,他松开了陈白起,然后垂眸盯着自己摊开的一双手。
近乎噩梦初醒般呓语后怕道:“差一点……只差一点……”
陈白起见他神色不对劲,怕他那“疯病”又发作,便立即道:“没有,虽说差一点,但她不是还活着吗?”
孟尝君转过身,看到陈白起担忧地看着他,那双明澈如污垢夜空的眸子像一下便照亮了他心底的晦暗处。
他将她一扯,便紧紧地抱进了怀中:“焕仙,方才若非你急时出现,我差一点便杀了她,如同当年她差一点便亦杀了我……”
陈白起如今却是不敢刺激他的,只能任他抱着,仅当安慰:“主公,你只是一时失控,并非真心……”
“不……我一直不敢再见她,便是担心会忍不住亲手杀了她。”孟尝君目光冰冷至极,他问道:“何谓情?为了情一字便可泯灭人性,杀夫弃子?”
“这……亦并非人人如此……”陈白起想趁机给他灌输一些“真善美”的思想。
但孟尝君却不想听,他道:“如此一个人,为何我阿父却至死亦深情不悔?”
陈白起对这个也是半懵懂半理解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通俗来讲,便相当于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要跳进这情爱的坑里萝卜便难再爬起来了。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主公,莫忘归(三)
“本公从不屑沉溺于情爱之人,成大事者,便是超世之才一代枭雄,若陷入此计,最终只会在温香软玉、柔蜜鸠毒中逐渐消磨掉一开始的雄心壮志,变成庸俗又可笑的牺牲者。”
他松手放开了陈白起,垂眸盯着她雪白而独秀的面目,夜风吹起他紫袍衣襟,却吹不散他目光中的那一层岿然冷魅之光,他问道:“焕仙,你可有爱慕之人?”
陈白起抬眸,眸光一闪,脑中一时倒应景地飘过几人,只是她却都不确定对他们有无爱慕。
况且此时,很明显孟尝君想听的不会是“有”的答案。
“焕仙……”
孟尝君见她不假思索便欲回答,心中不知为何又略感不舒服,他打断了她道:“你最好……罢了,你只需知道这世上的情爱便是一种慢性毒药,百害而无一利,你随在本君身边,忠君则可拥有其它人梦寐以求至高无上的荣耀地位,你要多少美人本君便可赐你多少,但唯一对你的要求的便是……不可动情。”
陈白起心中好笑,她一个假丈夫要那些人美人何用,更遑动情,况且她比谁都明白,她来到这个战国时期是为了什么目的。
知道孟尝君心中一直难以排解的郁怨之气,除了先王杀害了其父,一直借机打压谋害于他,亦有其父对背叛他的如夫人的痴心绝对,这令他无法理解亦甚为反感排斥,乃至于长大后他对男女之情的认知尤为抵触轻蔑。
陈白起有任务在身,需要化解他的怨恨之情,之前不知其因由,今日机缘巧合下知道了,但由于他心结过深,反不知如何开口。
她想了想,便道:“焕仙并不爱好美人,只是认为亦并非每人对待感情皆如此昏溃无理智,有人能为美人烽火戏诸侯,但却亦有许多好的感情,值得人美好向往,比如……”
孟尝君颦眉,嘴角讥冷弯起:“比如?”
陈白起心跳了一下,一瞧他这表情便知道他并不喜与她谈论这个,可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他不喜,她也得把握住这次机会,尽量在他心底埋下一颗名叫“情、愿”的种子。
只是她这人平日里当真不懂风花雪月,脑子里一时也想不到什么伉俪情深、既有正能量又能感动天地的例子,倒是之前姜宣对她吹奏的那一曲“莫忘归”倒还算记忆犹新。
“莫忘归。”陈白起道。
“莫忘归?”孟尝君眯眼回想了一下,听倒是在庭院听过这首曲子,只是他以为这是一首激将曲,与儿女感情扯不上多大关系吧。
陈白起观察他神色,了然道:“主公只怕是听过此曲,但却不曾听过这首曲最初由来的缘故吧。”
孟尝君没回话,只睨着她。
他的确不知这首“莫忘归”还有其它的什么含义。
陈白起眸转盈光,望着月朦胧道:“千里家书寄相思,望君莫忘妻盼归,这才是莫忘归一开始的含义。”
而后来,“莫忘归”却成了鼓励战士的一曲保家卫国、战争胜利后荣归故里的曲子。
“呵,妻盼归?”孟尝君低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
当初他阿父便是出征在外生死不明,而“如夫人”便改头换姓、抛家弃子入了宫吗?
当初,可不曾有什么妻盼归,只有妻盼亡吧。
陈白起可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孟尝君的关注,见他这薄凉又不以为然的模样,心知劝说的功效不大,却还是用一种稀疏平常的口吻道:“在寻常平民家中,妻贤子孝,和家融融,此乃常态,只可惜战争常令他们妻离子散,究竟难以圆满,因此无论妻或夫,便常惴对未来美好的愿望来对面对残酷的别离。”
“主公,有时候人心中的感情,并非因他人而生,亦可为满足自己而长,但最好便是两情相悦,强求便是苦,亦是罪,其结果必将受其苦果所累,但倘若志同道合之人结合,哪怕分离,亦会在彼此心中铸建一座安稳的堡垒,令彼此心安、神稳,不必担心在风雨飘零中孤苦悲寂,所以,情爱并非定然是一种托累,只端看你是否遇到一个对的人。”
孟尝君一听到“两情相悦”时,便冷笑一声,但陈白起后面的话,比如与“志同道合”之人结合所带来的心灵安慰,却又令他莫名有了几分感触。
他看向陈白起,忆想以往种种,他不止一次因她的存在而感到心情的变化,有期待、有温软、亦有她所讲的“心安”与“神稳”,就像这个人哪怕并不在身边,只要想起她,他亦不会如以往那般彷徨心凉。
便如这次一般,若非她及时赶到,他都不敢想象他会变成怎么样。
她总是在他最需要、最痛苦的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不让他在继续在黑暗中堕落疯狂,失去自我。
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他暂时还没有理清,但他却确定,他不会放她走了,从此之后。
孟尝君漫条斯理地理了理袖袍的褶皱,道:“可你我并非寻常平民,所以你口中所讲的妻贤子孝,和乐融融,只怕亦不过是一则美谈罢了。”
这下便轮到陈白起哑声无语了。
而孟尝君见向来口若悬河、道理一大堆的陈白起哑口无言时,却不知为何心情一下便好了些,就像……她随便一种不常出现的改变都能取悦他。
孟尝君见她沉默了,方觉方才的他口吻是否太过冷硬不通人情,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你方才是如何过来的?”
边说,他亦往回走。
陈白起神色动了一下,跟上去:“因为是与主公分开关押的,焕仙担心主公的安危,便想了办法潜夜过来。”
他没在意她是靠何种手段“潜夜”而来,只问:“那又是如何找到本公的踪迹?”
这话便问的有点……追根究底了,虽然孟尝君的原意的确是因为好奇她是怎么如此准确地找到他的。
陈白起老实道:“是小蜘带的路。”
她伸出手,将手中的傀儡蜘蛛摆示给他看。
孟尝君并不喜这种阴暗有毒的昆虫,他略带嫌弃地瞥了一眼,便道:“这小东西还能带路?”
陈白起却很喜爱,她怜爱地点了点小蜘的小脑袋,道:“它懂的可不止认路哦。”
孟尝君见她像个孩子一样逗弄着自家新得的宠物,长睫栩栩垂下,肤白而唇粉,谈不上俊美绝伦,但这张脸组合起来却令人舒服得不得了。
“他们将你带到哪里去了?”早年在宫中住过一段时日,因此齐宫的布局位置他都了然于心。
陈白起抬起头,顿了一下,才道:“是姜宣,他想见我,因此我暂时被关押在他的住邸。”
“姜宣?”孟尝君脚步缓了一下,念完他的名字后,才又重新迈步,他目光幽幽盯注一处,语气却徐徐道:“你与姜宣有故,你可想过到时候如何处置他?”
这事可不好回答……
陈白起犹疑了一下,便有了决定,她道:“全凭主公作主。”
孟尝君闻言,回眸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目光真诚不作假,便笑了笑,收回了视线。
“如果你能离他远些,兴许本公还能一时心软……放过他这条漏网之鱼。”
陈白起没想到她这招以退为进真收获奇效,同时她亦明白,孟尝君明知她在耍小聪明却仍旧顺着她的心思走,这其实是因为他在顾忌她的感受跟想法,不愿伤了他们主仆之间的情份。
“谢主公。”陈白起一揖而下。
孟尝君道:“这句谢倒比方才用心多了。”
陈白起闻言垂眸赧然一笑。
这如果没对比,这又怎么能体现你御下的本领在原基础上又炉火纯青了一些呢?
——
陈白起一路相送,从偏僻走到明处,黑色虽笼罩着远处的庭院,但檐下一排灯笼随风摇晃,月色朦胧间,树影婆娑,树下那之前消失的兵卫又重新布防严守在外,只是关押地少了一位最重要的“犯人”他们却恍然不知,毫无波澜。
陈白起顿下脚步,心中有了猜测,她问:“主公,方才你是如何出来的?”
孟尝君看着不远处把守冷面的宫卫,抚唇轻笑了一声,邪魅的淡紫眼眸似愉悦地半弯:“自然是尊敬的齐王为本公大开方便之门,容我与许久不见的姑母安静地叙叙旧。”
陈白起一听便懂了。
之前的事情,一半是孟尝君顺水推舟而为,一半则是事态失控而至。
只怕齐王早知孟尝君与如夫人之间真正的关系,他致力于各方打击跟摧毁孟尝君的意志,于是他便故意以为如夫人贺寿,以此诱饵将孟尝君骗入宫中,再故意在关押的地方放松警戒,令他与痛恨以久的亲母深夜会面。
两人若能反目成仇,互相伤害他自然是乐见其成,倘若不能,亦能从过往伤口上再洒些盐来刺激到孟尝君,这便是齐王的报复。
“主公,你真的能够不顾如夫人的生死?”陈白起忽然问道。
她已经能猜到如夫人这步棋子如果不能如齐王所希望的那般发挥出作用,那便意味着她的存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其下场由此可见。
但今夜的孟尝君却如此失态,被她惹得心绪大乱,险些出手杀了她,只怕事后齐王得知定会颀然若狂,继尔留下她这枚有用的“棋子”,借此来制衡与牵绊孟尝君。
而到了现在,陈白起却有些搞不懂了,孟尝君先前所为到底是“真心”还是……为保全如夫人的一条命而“假为”。
孟尝君转过眼,风儿轻轻,他背对着光,眼中像泯灭的星子,墨黑虚空一片:“你说呢?”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主公,相依相伴(一)
说实话,她并不知道,恐怕连孟尝君自己的内心也是复杂难辨吧。
陈白起看向门边,问道:“主公打算如何进去?”
孟尝君转开了眼,勾起嘴角:“我如何出来,便如何进去。”
陈白起闻言笑了一下,朝他行礼:“那焕仙这便先回去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孟尝君颔首:“那你自己多小心些,最迟半月我们便不必如此避讳……”他的话还没讲完便忽然停下,只因他听见有一队人正朝他这方走来。
他眸变一瞬,便朝陈白起使了一个眼神,陈白起懂起,立即退身躲于廊柱后,再借着夜里树荫跟墙角夹缝的掩护,观察着这边。
她也奇怪,如此晚了,会是谁在等孟尝君?
那队人走近之后,姜斐那张略显文气而矜持的面容露了出来,他身后随了一队宫卫仗灯,他一停,他等便躬身退后而立,呈半圆迎光而射。
姜斐抬眸,朝着孟尝君这厢行了一礼。
“不知孟尝君如此晚了,何以在此处久久逗留,不回住所?”
孟尝君眯了眯眼,忽炙的光亮令他略微不适,但他却并无斥责,略微适应后,他方打量了姜斐一眼,似笑非笑道:“本公不过随意在此处逛逛,倒是公子斐既觉夜深了,又何故来到此处?”
孟尝君的反问并没有令姜斐感到讶异,他起身,十分贵族式地笑了一下。
他眉眼平和,如同谦谦君子一般,他道:“其实是斐心急了,明知夜里前往是叨扰,却仍旧任性为之,还请孟尝君见谅,其实斐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孟尝君早知公子斐这人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实则却有一副相反的铁硬心肠,所以他并不会被他的假相所欺瞒。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何事?”
姜斐双目真诚,面含微笑道:“还请孟尝君能割舍一位爱将。”
孟尝君闻言扬唇,上佻的眼尾像蝎尾勾,惹上几分不知明觉厉的阴郁:“爱将啊,本公身边倒是不缺,却不知公子斐欲要何人?”
姜斐倒是不惧孟尝君的不悦,他轻叹一声:“只怕孟尝君这是明知故问了。”
“哦……”孟尝君嘴角笑意加深,但眸光却愈发黯黑,似恍然地点头道:“你所讲……可是陈焕仙?”
姜斐向孟尝君下揖:“然也,还请孟尝君能割爱,斐定以厚礼而谢之。”
孟尝君一时沉默无语。
而姜斐则抬眸,盯着他。
他想,倘若孟尝君够聪明的话便会应肯,毕竟他如今自身都难保,又何苦拖着一位拥有奇才的下属一块儿陷在这泥潭中,如此既得罪了他,也是保不住陈焕仙的。
孟尝君寻思一会儿,张嘴……姜斐面含“成竹在胸”的笑,正待孟尝君应下,却听他一口拒绝道:“不行!”
姜斐表情一僵,紧接着,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孟尝君,语气沉了下去:“你可想清楚了?”
这下连尊称都省略了,可见姜斐对孟尝君不识时务的态度十分不满。
孟尝君抱臂,嘴角扬起的笑略有几分放荡不羁的风流,他眼尾有意朝身后的一处位置流转一下,然后道:“陈焕仙,她便如同我的半身,离了她,公子斐难不成想让本公只拖着半个身子游走世间?”
姜斐一听这话,着实呆了一下。
而躲得无人察觉的陈白起也怔愣住了。
半身?
这真是多么重要又夸张的形容啊。
姜斐却是不信,毕竟他自觉还算了解他这个人,一个重利重权者,何愁身边无人,又岂非将一介门客谋士看得堪比自身这般严重。
“看来孟尝君是如何都不愿放手了?”姜斐阴了阴眼,语气轻飘飘地。
“呵。”
姜斐挑眉,点了点头,如同重重拿起却轻轻放下般:“是斐太着急了,那斐……过几日再来吧。”
他一转身,众侍便拥着他而一同离去,他们带来的光亮也随之撤离,只余一片黯淡的银月光。
等孟尝君身边无人,陈白起方走了出来。
“主公,方才你……”
不等陈白起讲完,孟尝君便问:“你可感动了?”
陈白起看着他,而他亦眸含笑意,有几分调侃几分玩味地瞧着她。
她想了想,便点头。
孟尝君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凑近她的脸道:“这便对了,本公便是想要让你更加死心踏地跟着本公,要知道想抢走你的人着实太多,倘若本公再不将你看紧些,你岂不是便被这些虎视眈眈的人给撬走了?”
陈白起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在他“你有话便讲”的鼓励眼神中,动了动嘴:“焕仙哪是那么容易变节之人……”
孟尝君听了她的话倒是心花怒放,他放缓语气,语调柔和如同这天上的月亮:“一人守太辛苦了,本公便与你一道守着。”
这下陈白起只觉她的满腔话语都消失掉了,她看着他,有那么几分难以适应。
他干嘛忽然对她如此好?
孟尝君似看懂了陈白起眼中的意思,他道:“本公与别人是不同的,他们可以向许多人敞开心扉,亦可有许多推心置腹之人,可本公如今却是无父无姆,无兄弟姊妹,身边连可信之人都极少,如今你看到了本公最难堪、亦是最隐匿的一面,按本公一向的作事风格,这样的人必是要斩草除根的,可奈何本公舍不得杀你,便只能将你牢牢地锁在视线之中了。”
陈白起听了直接失神了一瞬,然后痛心疾首地控诉道:“主公,你这是在套路我吧。”
孟尝君不解:“何为套路?”
“便是……”陈白起眼珠转动了一下,道:“便是你挖了个坑让我自己跳。”
孟尝君笑:“那你可曾跳了?”
陈白起看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双眸如水洗一般透澈明亮:“我早就在坑中,何需再费这功夫又跳一次?”
孟尝君被她这一笑,笑得心肝都颤了一下,像有一双透明的翅膀展开,扑棱地飞了起来。
他想,她其实也一样在套路他吧。
——
陈白起悄然无息地回到了她暂被软禁的“芜院”内,一夜安睡无梦,翌日,陈白起起身,然姜宣却一日都不曾出现过,于是她便在芜院内看似无所事事,实则进入系统内炼了一日的丹药。
入夜后,她便让“小蚊”去看看主公那边的情况,“小蚊”飞入寝室,见他已然熄灯睡下,便也无多想,以为被他被监禁无事可做,只能早睡。
第二日,姜宣依旧不曾出现,入夜后,陈白起依旧如昨日那般让“小蚊”去孟尝君那边看情况,见他又早早便睡下了,便不觉心生疑窦了。
第三日,陈白起没再进系统炼丹药了,她一日便待在房中,与“小蚊”视野共享,一直盯着孟尝君那边的情况。
一日下来,孟尝君那边无惊无险,与她这边安静而无聊的情况相似,从早到晚几乎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一个,只能局限于小小的空间内活动。
他没受到什么迫害令陈白起放心下来,可入夜后,她忽然察觉到一件事情,那便是这一整日都无人给他送上膳食,只有茶水。
陈白起冷下眼。
这才明白那日姜斐所讲的“过几日再来”是个什么意思。
这几日姜宣虽与她冷战,但每日送来的膳食与瓜果却是半分不曾懈怠,但孟尝君那边却足足被姜斐给饿了二日。
陈白起此刻心中似揣着一团火,便也食不下晚膳了。
趁夜防守松懈,她便将晚膳的瓜果甜糕带去给了孟尝君。
孟尝君听到敲门声,正狐疑纳闷时,却见是陈白起过来了。
他似讶了一下,忙将人拉扯入房中,阖上门便问:“你如何过来了?”
陈白起将包好的吃食放到案几上。
孟尝君目光一滞:“你怎么……”
他这几日由于不曾好好进食,面削略显苍白的嘴唇抿紧了一下。
陈白起放下后,回头道:“这是芜院中备于焕仙的用食,焕仙觉得这些瓜果时令鲜美,糕点亦是甜而不腻,便想着拿些过来与主公一道品尝,主公可愿试试?”
陈白起说着,便拿起一块恭敬地献上。
孟尝君看着她皓白手腕,那纤骨玉指捻着一块绿糕递上,又抬眸看向她面容,见她态度自然,眉眼于灯下倒有几分温婉娴静之态,令人不忍拒绝,便神使鬼差地伸手接下。
但却并无放入口中,他淡淡道:“你如何知道的,莫非又是那只蜘蛛告诉你的?”
陈白起道:“主公在说什么,焕仙什么都不知道。”她一脸茫然地讲完,便笑意盈盈地殷勤道:“主公快试试,方才焕仙揣在怀中一路带来,还是热着,凉了便不好食了。”
孟尝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觉自己的某种坚持似崩塌了一角,他失笑一声,便也顺着她那“若无其事”的表演,将一切搁下,放了一块入嘴里。
很甜,甜到齁,完全不如她所讲的那般甜而不腻。
“如何?”陈白起问。
孟尝君忍着颦眉的冲动,维持基本匀速咀嚼,道:“嗯,甜而不腻。”
以往这样不合他口味的膳食,孟尝君却是哪怕一口都不愿将就的,但这次他却尽数吞咽入了腹,他想,或许是因为他饿久了,也或许是……她朝他笑得太甜,这甜食是甜到齁,但她却是真的甜而不腻。
第三百一十九章 主公,相依相伴(二)
孟尝君没食几块,陈白起见此,知他非真心嗜甜食,便没再劝。
她道:“主公,只怕齐王与姜斐他们会一步一步地试探你的底限,你尽可抛出一些无关紧要的诱饵,真真假假,方才拖延时间。”
“既是诱饵,自是得令其相信自愿上勾才是,而眼下时机尚未成熟。”孟尝君道。
陈白起知他自有一番打算,便与他再商议了一些其它细节,见时候不早了便告辞原路返回了。
接下来几日,陈白起便常不食正餐,偏与送膳之人要一些粟米菜粑与瓜果,姜宣听守卫禀报,以为她被拘于庭院房内心情不佳,或者身体哪里不舒服,便赶过来看了她。
“你如何了?”
一大早,姜宣步履急切,推门而入。
陈白起尚未起身,闻声而醒,翻身而起,墨发披散于肩未束未扎,削肩纤弱,衣稠柔软垂落如涟漪的湖水,少年的精瘦腰身曲线毕露。
姜宣透过朦胧的画屏看到床榻的情形,怔愣了一下,然后红飞耳廓,不自在地移开眼。
随即他却暗骂自己,同为丈夫,何需羞涩。
于是,他调整好心态,步绕入内。
“守卫讲你许多日不曾好好食用正餐,可是哪里不舒服?”他两条秀长的眉毛紧皱,语气亦是十分不耐烦,却是与他匆匆赶来相看的举止相反。
陈白起似讶了一下,然后语含被关怀的笑意道:“我很好啊。”
陈白起翻被起身,随手扯了一件袍子披上肩下床。
姜宣瞥开眼,生硬道:“那你……可想出去走走?”
陈白起闻言,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一会儿,直到姜宣表情越来越僵硬时,她抿唇笑了一下。
“姜宣,你能允我于宫中四处走走?”
她又唤他的名字,但这次姜宣却不曾动辄得咎。
但姜宣对她如今是讲不出什么好话,心中的疙瘩始终不曾解开,一开口便是别扭的冷哼:“便是允你四处走走又如何,你难不成认为你还有插上一双翅膀飞出齐宫?”
陈白起脾气甚好地颔首,她道:“的确,我不会逃出去的。”
姜宣对她的话如今是半个字都不信任,他端了端神色,没好气道:“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姜宣步出房间之时,余光不经意划过一处摆案上放着的物甚,顿时便目光滞止,难以移开。
紧接着,他猛地回过头,见陈白起正在梳洗穿衣,他一下又哑了声。
陈白起察觉到他的目光,目光清亮似水般扫来,问:“何事?”
“无事。”
姜宣反射性避开了她的眼睛,但实则脑子却在懵然。
他之前抛弃的那支玉笛其实名叫“相许意”,传闻乃一位技艺高超的乐师所造,他对这支玉笛十分满意,却一直纠结其名。
当时正值烽火城破,国难当头,这位乐师被迫离乡别井,在跋涉名山高川时,忽心中悲恼起一念便吹奏一曲,而这一曲便令他遇到了他的夫人——轩辕氏。
两人因笛声而结缘,最终喜结连理,成亲那日乐师便问其夫人,你我相识不久,又遇家长反对,你怎敢轻率托付终身于我?
其夫人答:你那一曲,知令我相许,曲动人心,曲亦能通人心,我感受得到你的抱负理想,正如风流正随鲲鹏去,我自面壁空长啸,万里江山皆风火,十年胸中尽怒潮,你虽为乐师,不当将亦不为政,但却仍心怀天下,满腔激昂随时将身抛,我对此十分钦佩,只愿将妾身托付于你,与你共赴国难。
乐师闻言深受感动,便张臂紧紧将其夫人抱入怀中,哽咽道:我定不负你这相许之意。
至此这支定情的玉笛便被取名为“相许意”,既为男女定情相许之意,亦为知己相知相通之意。
这支玉笛是姜宣机缘巧合之下听到一位老先生渊湖吹奏,当时入耳便觉美妙动听,询问之下方知其名,他觉得既令他碰上便是有缘,便于老先生商议欲愿高价买下,但这支玉笛原本的主人却不愿意卖给他。
他这人固执,心好之物不愿轻易放弃,便在其门边蹲守求好了几日,老先生得知其身份,又感动其诚意最终方才放手。
对它,他一直十分珍惜,常常带在身上摩挲其笛身,之前一时冲动扔了它后,他的那颗心仿佛也似一并坠入了湖底,不见天日。
却没想到,“陈焕仙”却将它重新给捞了出来,就仿佛将他的心再重新从冰冷的湖中拾了起来。
“我在外面等你。”
姜宣袖袍下的手紧了紧,垂下眼,长睫鸦黑纤长。
陈白起不知他此刻有何想法,只随意点了点头。
没等多久,陈白起出来,透过房檐射下的光给她渡了一层柔和的光线,她那一身风度与精致便流传开来,似花下渡金的仙童一般美好。
姜宣看着她,只觉整颗心又酸又涨,既满足又难过。
两人结伴而行,陈白起哪怕站在长相更为精致漂亮的姜宣身边,也完全没有被他掩没掉光彩。
两人一路无语,只是闲步而逛,就如同姜宣所言,他只是带她出来散散步,并无重修旧好之意。
入夜之后,陈白起照例带着打包好的干粮跟瓜果去找孟尝君,但今夜却见他神色冷淡,言语寡少。
她送上的食物他没瞧也没有碰,陈白起看着孟尝君。
“主公……”
孟尝君拿眼斜她,不冷不热道:“听闻你今日与姜宣单独游园了?”
“……”嗯?
“还相谈甚欢?”
“……”啊?
孟尝君眸光沉了沉,转动着玉扳指:“本公好似讲过,让你离他远些吧。”
陈白起回过神,立即申辩了句:“主公,我的确离他很远啊。”
孟尝君怒笑了:“你莫非是觉得本公好糊弄,你若打着左右逢源的想法,那便……”
陈白起见他越说越离谱,也越讲越恼火,便忙打断道:“如今,焕仙只离主公最近,其它人眼瞧着近,也不过是一种假相,莫非主公宁愿相信那外人的字言片语,亦不信焕仙的话?”
她双眉一拧,委屈又痛心地看着他,决定来招先声夺人。
孟尝君一噎。
陈白起趁机捧出吃食:“食否?”
孟尝君长吐一口气,咬牙道:“食。”
然……却有些食不知味。
——
翌日,姜宣如同食髓知味,昨日两人一路逛园虽无话,只观景赏景,但心境却是难得的平静与舒服的,于是他便按耐不住心底的真实渴望,再度来找陈白起一块儿出去逛逛,只是这一次,陈白起却不再应肯了。
姜宣表示不解,陈白起只道身体有些不舒服,姜宣当即便要召御医,然陈白起却又拦下。
此时姜宣若瞧不出她是借故婉拒便是真傻了,他愤怒地瞪着她许久,方拂袖而去。
一次又一次地被拒绝,骄傲如姜宣只怕也不会再来触碰“陈焕仙”这块捂不化的冷礁石了。
而此事又兜兜转转地传入了孟尝君的耳中,他当夜再见陈白起时便和颜悦声许多,食之亦多了。
陈白起见此叹息——喂养一只情绪化的主公,她也只能够选择得罪人了。
但这种“得罪”的背后,却也是她对姜宣另一番不能言之于表的维护。
虽然,他不懂。
——
几日后,姜斐再次来见了孟尝君,但他预想的画面却不曾见到,却见他被饿几日却依旧容光焕仙,不见消瘦腊黄,便心觉奇怪。
他唤了人连番查问,得出皆不见奇怪之人出入,也不曾有人给孟尝君私自赠送吃食,一切皆按公子吩咐,除水之外不往他房中送任何食物。
因查不出什么,姜斐便当孟尝君体质异于常人,他问他:之前的提议不知薛公可曾想好?
孟尝君从榻上起身,假意体力不支地摇晃了一下,在余光中瞧见姜斐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时,他内心却是对这个蠢货嗤嘲不已。
他似虚弱地道:“若我弃了陈焕仙,你便肯放本公走?”
放他走?怎么可能。
姜斐自然不肯答应。
他假惺惺地道:“薛公说笑了,你是自愿住进宫中,又何需谈放一字?”
孟尝君听此言便知他不肯放人,于是他便忍着“愤慨”,哑道:“本公如今已落得如此地步,又要那陈焕仙何用,你若用得着她,便尽管将人要去,不过……”
“不过?”姜斐挑眉却是笑得更得意了,而他瞧孟尝君的眼神亦充满了鄙夷。
如此一个贪生怕死、卖属下求荣者,如何能与他的宣儿相比。
孟尝君面露一丝伤感无奈道:“九月初三乃本公生父忌日,我欲登高朝天叩拜祭父。”
姜斐当即颦眉:“此事……”
见姜斐没有当即答应,孟尝君道:“你尽管派人跟着本公,本公只求在初三那日前往太吏监的观星台布白幡而祭亡父,此乃本公唯一的要求。”
姜斐思索,这个要求严格而言并不算太过份,只是若私自放孟尝君前往太吏监只怕父王知道后会不高兴,此事还需得先行禀报才是。
“这太吏监的观星台除了太吏院事与王,其它人不可涉足,因此这事斐还得询问过王的意思,方可做决定。”姜斐答道。
“离九月初三还有七日,你只需在这七日之内予本公答复即可。”孟尝君道。
姜斐颔首,但他也提了一个要求:“若此事成,那薛公可否也应斐一件事?”
孟尝君看着他,等他下文。
姜斐道:“斐希望由薛公亲自与那陈焕仙讲明,否则斐怕他一倔,便是不愿呢。”
孟尝君面色变了变,但最终还是下颌绷紧,点了点头。
“可,只是本公最近只靠饮水,早已体虚,只怕是有心而无力了。”
姜斐这下笑得更开怀了。
为孟尝君的妥协,亦为他的示弱。
他恍然道:“哎,这当真是斐怠慢了,斐立即命人奉上佳肴美味。”
在姜斐称心满意离去之后,孟尝君望着他的方向勾唇笑一声,那因情绪流转腥紫的瞳仁布满了翳冷寒芒。
尽管得意吧,尽管笑得开怀些吧,只怕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九月初三观星台上的白幡引的将是他们的魂魄吧。
第三百二十章 主公,齐国风云(一)
姜斐见了齐王,将孟尝君所提的要求上示,并发表了自身的看法道:“他只怕此举有异,我等是否拒绝?”
齐王盖着一床薄裘躺在卧榻之上,招来姜斐坐于榻旁的绣墩上,他意味深长道:“有异方才好啊,有句话叫引蛇出洞,若他无异动,我等又如何将其一举抓获,又何向拿捏他一个罪名向天下人告发?”
姜斐抬头看齐王,见他眼尾的褶子笑眯深邃,苍白沟壑的嘴唇抿笑成一道锋利的弧度,他心底一悚,立即又垂眸恭顺。
“父亲,斐知道如何做了。”
齐王伸手抚了抚他的头,慈爱道:“斐,孤一直信你乃有大德之人,虽无卓越政事才能,却懂得天地君亲师的道理,如今尔弟年幼无知,尚无立身之本,许多事情孤仍需你尽心尽力啊。”
姜斐听懂了齐王的言下之意,他这既是托孤亦是表明国君之位所授,他立即下拜道:“斐定会舍身忘已地辅助宣弟完成父辈大业。”
齐王微笑:“如此便好,另有一件事情,宣虽有为政才能,然却有一致命弱点,太过于仁慈重情了。”
讲到此处,齐王敛下笑意,长声叹息。
姜斐眼中一耸动,有些迟疑地道:“父亲的意思是……?”
齐王凉凉地睇视着案座上跳跃的灯芯:“一些影响他过深的人、事、物,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尤其还不为吾等所用,与其留下后患,不如快刀斩乱麻。”
姜斐张嘴,结结巴巴道:“父、父亲,可是在讲那陈焕仙,可……可儿已与孟尝君私下谈妥,而那陈焕仙也未必便对孟尝君如此忠诚不二,只要咱们利诱劝和,她亦非……”
他的话在齐王猛地扫过来,那如同要吃人一般的眼神中哽在了喉中。
“愚蠢,那陈焕仙是何人?他能这般年纪便能为孟尝君出生入死,护他至魏返齐,你真当他乃世俗怕死之辈?此番入宫,孟尝君不带任何人在身旁,却只留她一人随侍,便知两者之间的联系绝非你所想的那般简单,你宣弟念旧情不愿将事想绝,而你便替他斩断孽情,助他成就大业!”
姜斐闻言只觉浑身发寒,只因他了解姜宣,他这人性情高傲,甚少对什么感兴趣或者在意的,或许与从小便失去得太多有关,如今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在意的人,若是由自己亲手毁灭,被他得知真相……那岂不是……
姜斐一惊,忙恳求道:“父亲,斐定定好生看牢那陈焕仙,请父亲莫要杀他,为君者孤傲,同时亦是孑然,宣自小便活得甚为艰难,您是知道的,您当真对他无半分怜悯?”
“放肆!”
啪——齐王扬起一巴掌便朝姜斐扇去,姜斐的脸被打偏至一旁,他两眼发愣,似还没有回过神来,而齐王则是气得浑身颤抖,两眼鼓凸,面目可怖。
“成就大业者,优柔寡断岂不是任人左右?!你不为其弟着想,反而惯着他,你这便在害他!”
姜斐震耳发聩,连忙伏地跪下,连声哀求道:“父亲莫气,是斐错了,是斐错了。”
“那此事你应孤不应?”齐王瞪视着他的头顶,厉声道。
姜斐张嘴,又咬牙闭上,挣扎了许久,方痛苦道:“斐,喏。”
——
另一边,魏国、秦国、燕国、赵国集散兵而抄小路秘密潜入齐境,他们选择由薛而入,一路改变了军士装束,以各类伪装身份,化整为零,一点一点渗透入了临淄边城无人察觉。
这日,苏放扮作成一名乞儿来到一荒郊茅草棚内,他谨慎地左右环视一圈,见四周无人,最后便再推门而入。
棚内养着几匹瘦小的马,马槽内放了四堆黄草,苏放一眼瞥之,便惊喜地跨入马棚内,接着急忙用脚踢开地下散乱的杂草,直至露出地面的一些端倪,他蹲下来,用手指抠抓,然后掀起一块完整的木板。
木板被掀起后,底下便露出一个通道,苏放一手撑着木板一面顺梯而下,最后再阖上木板扣紧。
地道虽阴凉,却并不全然漆黑,一段距离便燃着一盏壁灯,他一路摸索着前行,不多时便听到有有人议论谈话的声音。
他顿了顿脚步,略有犹疑。
“何人?”有人耳尖听到动静当即警惕地喝问。
苏放心想被察觉了,再躲下去便显得失礼,便立即扬声回答:“在下孟尝君门客苏放。”
立即有人从内室绕了出来,他上下打量了苏放几眼,确定后方笑着拱手道:“原来是苏先生啊,你这副装扮倒是别出心裁,险些让子臣认不出来了。”
苏先生也辨认出此人乃燕国朱子臣,乃燕国新锐之将,舞得一手好枪法,乃此番燕国派来援薛的将领之一。
苏放与他曾在燕国宴会上见过一次面,但并不熟悉,眼下汤子臣换上了燕国戎装,而苏放却变成了一个衣不遮体、蓬头垢面的乞丐,所以两人一时都在辨认对方身份。
“放是落魄令子臣不敢相认,可子臣这一身英气勃发却是令放眼前一亮啊。”苏放拱手笑应道。
两人谈笑风生,由汤子臣引领进入了洞室内,此处开辟了一间议会室,不说多宽敞,但也能容纳数十人站立,中间则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正铺陈着临淄皇宫周边地图。
“诸位、诸位啊,放因事耽搁来迟了,着实对不起诸位啊。”苏放欠身一揖朝着在场的援军真诚致歉。
此番前往的秦国越子谏、魏国公孙霖、燕国汤子臣、赵国戚冉,另还有一些议事将领当即回礼。
“无须如此,我等亦方得召令于此集合不久,苏放兄来得刚好,咱们且开始吧。”
苏放道:“好!”
——
立秋后不久,齐国蔺南忽然爆发了一场内战,有农民揭竿起义,将整个堰阳县都占领了。
这场战事起因不过是一处乡下河堤滑坡,半夜来势汹汹淹死了村中十来口人,县丞得知此事,唯恐坏他政绩,便召集了周边农民与发灾村落剩余的农民皆征去修缉河堤,不去者或延误者却刑重或死。
官兵不出人,却只欺负农民与灾民干活,这已令不少人情绪不稳,不料过了几日,宁长乡便又是大雨连连,兵卫监守不容怠工,便又冲毁了数十家,害了几十人口,这便引来更多人的不满与口伐。
便在此事,又有心之人煽动死者家属与受灾无辜遭难群众,前往县内官府索要“救命粮草”暂缓灾情,只是这官府历来便是有进无出,自是不肯理会,并派人出手教训生事者,意外中却打死了几人,这便是一下将灾民内心的仇恨之火全部点燃。
便由人愤慨讲:自齐湣王当位,法令是一年比一年更严厉,但善政却是半分不曾见过,赋税、兵役徭役、刑法每一项都像压在咱们民众的头顶的大山,与其让他们这样磋磨死,还不如反了这天!
因为这些人曾得过孟尝君对灾区的馈赠与安置,也听闻过孟尝君的善民与财大气粗,这些人便念着孟尝君乃一位难得的投奔对象,于是他们便打着他的名义号召天下,揭竿起义。
这事情便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瞒是瞒不住了,县丞只能层层上报,待齐宫中得到这个消息时,齐王便已是坐不住了,他心想我绝不能重蹈覆辙当初周国农民造反的灾难,于是他立即当机立断派了一批官兵前往剿灭。
只是短短数日整个宁长乡便已被这些农民控制住了,齐国的官兵一路追击,最终被引入深山,难觅反贼,返途时反被剿灭。
对此,齐王听后自是气得大病了一场,接下来的事情便也只能由姜斐跟姜宣两位公子暂代主事。
姜斐按照之前齐王对他的交待,既没懈怠外事,亦加紧了安排孟尝君在观星台上祭父。
同日,“陈焕仙”也被一同安排进了前往观星台拜祭的队伍中。
姜宣在得知此事时,心中莫名感到一慌,他去找姜斐问:“兄长前几日与宣讲,焕仙与孟尝君不日便会各奔东西,如今那孟尝君去祭父,又何需将焕仙送与他一块作堆?”
姜斐得知姜宣心底的不满,便温声相劝道:“那孟尝君乃一小人,为自身利益却舍弃了随他劳苦功高的家臣,兄便是要让他亲自讲出好让陈焕仙彻底对他绝望,如此弟方能既得她一身才能所用,亦得其用心尽忠啊。”
姜宣一听他的安排原来是这样一番缘故,只是,他心底亦有想法,他迟疑道:“焕仙为人冰雪聪明,未必不察其意。”
“那又如何?即便知道那孟尝君是口不对心,可实事上他的确是为保自己而舍弃了她,而正是因为她聪慧,便愈发容易慧极必伤。”姜斐道。
姜宣却颦眉道:“我并非想故意令其难过。”
姜斐闻言,心底叹息,他道:“弟莫要多想,到时你好言相劝,岂不是水到渠成,与她重修同窗旧好?”
姜宣听这话,便一下没了言语。
见他努力维持表情的平静,但面容仍难掩那几分透露的憧憬喜色,姜斐只觉心底在淌血。
宣弟如此看重那“陈焕仙”,倘若陈焕仙当真被杀害了……宣弟该有多痛心啊。
可父亲那边……他却是不能违背啊。
自古忠(君)义(情)两难全,老天当真是要将他撕开成两半么!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主公,齐国风云(二)
观星台
到了约定那日,孟尝君一早便由一队人护送至齐国祖庙山后的观星台,他穿着麻布孝衣,额戴一截白布,神色肃穆冷然。
而陈白起亦是不佩不饰,一身简洁端庄地伴随在他身后侧,一路神色平静地跟随队伍而行。
经过一条绿荫铺石路,他们站在了建筑底下,顺势抬头而观,只见观星台矗立高大笔直迎天而上,其气势便如同扛斧头的黑巨人,擎天一柱,台体呈方形覆斗状,四壁用水磨砖砌成,浑然天成,而高大的青砖石建筑上此时因应景横插着许多张白幡……这个观星台整体给人的感观视觉效果简直一言难尽。
遵从公子斐的命令将孟尝君与“陈焕仙”这对主仆送来观星台的守卫站定后,一人出,皱眉抿唇朝他们比了一个手势,便让他们两人单独上去,其它人则背过身持戈守在下方。
上观星台的路是由盘旋踏道环绕的台体而上,分左右两道,但虽上有两路,但这观星台下却只有一条道路,他们只需守着这紧要口,便也不怕这两人能插上翅膀飞了。
孟尝君没理会这些离了主人便猖狂的“走狗”,他比他们更傲慢无视地拂了拂衣袍,迈步走上了观星台,而陈白起自然是跟随。
一路而上,左右无人,陈白起便道:“他们故作大方不跟随不监视,倒显得有些欲盖弥彰了。”
这意思是这里面大有文章。
孟尝君笑道:“引蛇出洞?呵,任他们机关算尽,却不知如今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处。”
陈白起补了一句:“可我等逼宫却到底还差些许火候……”
孟尝君斜她一眼:“你打算何为?”
陈白起笑,他这便算了解她了,她道:“端看他们打算将事态演变至哪一种结果吧。”
孟尝君收回视线,他忽然道:“祭父,本公是虔诚的。”
陈白起知他意思。
当然,她搞事情也是虔诚的。
“若他们能留一丝余地予主公,主公便也对他们仁慈一分,是否?”陈白起嘴角微弯。
孟尝君闻言,下意识冷笑了一声:“本公了解他,齐王是不需要本公的仁慈。”
哦哦,所以齐王是当真打算作死到底了咯。
两人登上观星台时,天色郁沉丝絮般的乌云密布,阴风呼号,扬起白幡翻涌啪啪作响地打在黯淡的石墙上,十几只乌鸦飞落在观星台石磨台上,听到动静,便歪过头来看着他们,那漆黑的眼珠闪过一丝诡异的红光,怎么看都透着一种不详的劲头。
这观星台的设计者究竟是谁啊,如此阴凉诡森、鬼哭狼嚎,难怪孟尝君要挑这个地方来祭奠,简直不要太应景。
像是看出陈白起心底的疑惑,孟尝君压了压鼓风的袖袍,道:“这并非太和殿的观星台,而是前古被遗留下来的一座占星台,虽后世亦被统称观星台,但实则早已弃之不用,平时只作为祭奠、宣判王族落刑之用。”
原来如此……陈白起了然地点了点头。
地势高、荒凉又偏远,她想这完全是利双方的一个地点啊。
所以对于齐王来讲这个地方与其说是观星台,更像是他们俩主仆的行刑台吧。
孟尝君面色如常地负手走过去,衣袂飘飘,他看着公子斐替他布置好的那些祭奠物品,用指一一划过,嘴角是一丝残忍的笑。
“明日啊……”
他随手抓起一把奠纸朝天扬起,那轻飘飘的奠纸便如同雪花一般飞扬开去。
陈白起则没有仔细听他的自语。
她似有所察,越过观星台的垛台一直望着远处,远处苍峰翠岳,山径曲折蜿蜒,她将“麒麟瞳”瞬间开启,模糊的视野一下便远至对面一座山峰被绿木掩隐的梯阶处,隐约可察有几人活动的踪迹。
“主公,他们应已在等我们的信号了。”
她转过头,瞳仁已恢复了漆黑如墨的色泽。
孟尝君轻念:“一柱烟为等,二柱烟为紧急,三柱烟为……”
……
所以当接头的队伍远远遥望另一边岗峦青石建筑顶上飘起的三簇黑烟时,顿时电麻从脊梁骨处蹿上,眼底的兴奋跟激动无与言表。
他一扬手臂:“撤!主公无碍,一切按原计划行事。”
“嘿呦——”
兴奋之声应和响起。
“赶紧回去报告冯老。”
——
观星台上
孟尝君跪于草垫上,抓着一把奠纸燃烧着,他目视火光专注,神色难得肃穆。
陈白起这才意识到,他口中对于祭奠一事的认真程度。
他选择这一日,其实是有特殊意义的。
他在求上天跟其亡父见证,他将要如何将他们父子俩失去的一样一样地争夺回来。
陈白起其实只了解大概孟尝君与老齐王跟齐王之间的恩怨前尘,但她却已清楚他们的对立已是不死不休的程度了。
“主公,明日焕仙定来接你。”
孟尝君忽听背后的“陈焕仙”讲了一句。
孟尝君不解,回头看着她,只见她朝他微笑而视,她虽背负着墨绿的峰峦叠嶂与乌云罩顶,但她身前的景象却是柔和与光亮的,像秀丽的水青色的水晶,眼似千辉河岳。
有时候孟尝君总觉人与人之间的眼缘是一件不可思议之事,如他一眼便赏识了樾麓书院初生之犊的“陈焕仙”,如他曾因“陈焕仙”之故对一介舞姬青眼相待,但他又有多久不曾想起过“陈蓉”了,好似……自从“陈焕仙”伴于他身旁后吧。
“焕仙……”他欲说话,却忽察异响,他住口凝视一听,顿时表情既愤怒又阴沉。
“原来让人守在下面,便是为了这一刻!”
陈白起一怔,继而似明白了什么,回头朝入口处一看,便见一队持剑、头戴黑布斗笠的高大杀手疾步而至。
一眼瞥之,约有十几人,他们浑身杀气腾腾,步履沉着而稳健,看到他俩人,一言不发便直接攻上,明显并非一群一般的乌合之众,且是有备而来。
“看来,他们是打算提前给我们行刑啊。”陈白起沉声道。
孟尝君知“陈焕仙”不懂武功,且身形单薄,当即便一脚踢飞一个火盆挡住一柄剑刺向“陈焕仙”胸前的杀手,然后抄起另一个燃烧着的火盆踢出,当场火星子乱飚炸开来,盆中燃烬的灰榍顷刻间飘散开来,如灰色的雪花一般,一个不慎许多的杀人都糊了视野,睁不开眼睛来。
孟尝君自知寡不敌众,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文弱的“陈焕仙”,他抓起陈白起的手腔便欲先发制人冲下梯。
只可惜前路有几个杀手早有预算挡在那处,他们因离得远不曾遭殃,见两人欲逃,当即举起剑便迅速围了上来。
“保护自己!”
孟尝君只来得及嘱咐陈白起一句,便赤手空拳而上,他平日里的武器乃是剑,只可惜那日寿宴被缴,但他生性谨慎多疑,亦知世事无常,身上自然不会不藏留有后手。
他曾用重金命巧匠打造了一副银炼拳套。
他将一副拳套戴,拳套十分贴合手掌,自是定制合体,关节处锋利带毒的刺钉,虽不擅远攻,却十分利近敌。
他的拳势猝不及防,一些杀手大意刚被他近身便被划破脖颈,下一秒便惨痛哀嚎。
如此一来,其它人便有了警觉,开始拉开战局,他们巧妙地利用人多的优势,左右扰之,前攻后退的剑刺,对方七人配合亦算是顶尖,一时孟尝君便被牵制住了。
他这厢额冒热汗,一脚踢开一人时,余光却发现其它人总有意欲冲破他的防线朝他的身后方向袭去。
他身后自是“陈焕仙”,他回头,见“陈焕仙”看着他目露担忧,袖下双手时紧时松,左右局促,似想冲上来帮忙,又似自知上来亦是添乱。
这时,一人瞧准了机会纡回滑线地冲了过去,孟尝君阻止不及,便对陈白起道:“跑!”
他也不顾其它方位,只追击那人,由于挡路之人被他拦身缠住了,陈白起只要往下阶梯冲跑倒可暂保一命。
然而,他这边却危险了,因为他为挡这一人,周身自然露出了许多破洞,但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他隐约察觉到了,之前的那些人对他久攻不上,但对“陈焕仙”却是欲下毒手,狠厉异常。
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想拿“陈焕仙”的命。
感受到身后凛冽的剑气近在咫尺,但孟尝君却不曾回头,只因他瞪大眼睛地看见陈白起不跑却反而朝他这边冲过来。
他眼中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间便放慢了动作,他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看见她猛地一把推开了他,然后便腹中一剑,那刺入溅飞的血一下便喷在了他面颊与睫毛上。
他双眼瞠大,血水顺着睫毛滴落,犹如流出的两行血泪。
“焕、焕仙——”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型。
陈白起在倒下之前,望向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她口中涌血,慢吞吞地、艰难地道:“主、主公,别忘了……别忘了我之前的话……”
她无力阖眼,倒于地上,再无气息。
血顺着伤口流了一地,她那一身特地换上的素袍已成血袍,鲜红得刺眼。
天上的灰榍依旧残卷着飘舞,而整个天地在孟尝君眼中瞬间昏暗失色。
——
最后孟尝君是被两路赶上来的守卫救下,这些杀手一见齐宫守卫便当即越梯而逃。
齐宫守卫一看情形先是一惊,然在看到倒在血泊中之的“陈焕仙”时,他上前探了探鼻息,见人已死,眼神一闪,便当即派人去追捕,一面官方似的向木头人一般面无表情的孟尝君解释了一下杀手出现的原因。
守卫好讲歹讲一歇,却见孟尝君依旧没有动静,心底不由得发怵,他便让人先收敛尸体,另一批人将孟尝君“扶”回宫中。
孟尝君忽然咧开嘴角笑了,他仰天长笑,眼尾却是逐渐泛红。
“本公绝不会忘了今日的。”他一字一句,如同厉鬼泣血般。
他的话皆令周围的侍卫心寒,脸上的笑亦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
事后,侍卫见了姜斐讲起此事,当姜斐听到“陈焕仙”如他所愿被杀身亡时,表情却半分不似开怀,反而心涌上一阵绝望的悲哀。
他茫然又心惶不安将此事如实汇报给了齐王,齐王依旧卧于软榻上,腿上伏着一美姬替他揉捏腿部,他眯眯眼,懒洋洋道:“若非还留着那田文有用,倒想与那陈焕仙一般除了一了百了。”
姜斐垂着头没讲话,这时门监长号报道:“公子宣到——”
不等殿中召见,却见一人不顾左右阻接急冲冲地撩袍跑了进来,来者自然是姜宣,他神色慌乱,一把抓着姜斐便急急追问道:“兄长,你告诉宣,陈焕仙在哪里?”
姜斐抬步迎他,然在听到他的话后,浑身一僵,他张着嘴看着姜宣,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姜宣声量提高再问一遍:“我问你,陈焕仙在哪里?”
“宣弟……”
姜宣甩开他的手,忽然怒道:“你将人带走时讲的话,其实都是在骗我的,对否?”
姜斐被姜宣用这般敌对冰冷的目光看着,难受得嘴唇都颤抖了:“宣、宣弟,你听我讲……”
姜宣如今已不想再听他狡辩,他恨声道:“你只需告诉我,是否你派人杀了陈焕仙?!”
姜斐脸色一白,想说不是他,是流民组织的异端杀的,或者是别国派来的杀手,亦或者是……总之不是他,但是……在姜宣那双如同琉璃般透澈到底的目光中,他的谎言全都变成了心慌。
姜宣了解姜斐,他也知道只要是姜宣做的,便是骗不过他的。
他已经从他的神态得到答案了。
姜宣之前一切咄咄逼人、如同燃烧一切烈焰般的眼神一下便熄灭了,如同残烛苟延残喘。
“我本以为……你是为了成全了我,呵……却不想,是我的自作多情害了她啊。”
说完,姜宣眼角的一滴泪便抑止不住地划落下来。
姜宣明显已经懂了“陈焕仙”之死的缘故,所以他知道是自己害了她。
“姜宣!你如今这副失魂落魄之态是做给谁看?!本王还没有死,你不必提前来这儿给孤哭丧!”
齐王气极而咳嗽,他一把扫落矮几上摆置的瓜果,一脚蹬开早已吓得惶惶颤抖的美姬。
姜宣缓缓偏头,看向齐王怒不可遏的脸,他淡淡道:“为何?为何你永远都不懂,你的所有好,都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我,你看……我终于快要变成如你一样,除了王权,便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齐王闻言脸色一变,眼中本就薄喷的怒火却瞬间变成另一种恐怖的幽暗深邃。
他沉着嗓音,声音危险道:“你……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
姜宣徒然笑了,笑中含泪。
“我知道,我在跟高高在上的齐王。”
他双臂大张,伏跪于地上,朝着榻上的齐王行了一个大礼,然后起身,如同幽灵一般摇摇晃晃地离去。
齐王下颌绷紧,眼神极为隐忍,等人一走,他便一掌拍在床榻上,整个病容颓废。
“斐,你是懂孤是为他好,对吗?”
齐王在等姜斐的赞同,他身边需要一个与他同进共出之人。
说到底,他的确很在意姜宣所讲的那一句——你的所有好,都是在一步一步地摧毁我,你看……我终于快要变成如你一样,除了王权,便什么都没有的人了。
姜宣讲他不懂他,可他不需要懂自己的儿子,他只需要给他至高无上的,给他最好的一切,难道……他错了吗?
姜斐神色木然而苍白,他没有说话。
因为……他发觉他已经在后悔了,后悔信了父王的“好”,后悔误判了宣弟对“陈焕仙”的重要性,的在听到宣弟讲出那番绝望痛苦之语后,他简直想杀了自己。
以前宣弟的痛苦他帮不上忙,而今的痛苦,却有他递出的一把刀啊。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主公,齐国风云(三)
这一晚不知多少人夜不成寐。
当夜,禁廷内发生了一件怪事,当姜宣提剑带着一队亲卫杀气腾腾地冲入宫卫邸,将伪装成杀手的齐锐士一干人等尽数斩杀后,却在宫卫邸里里外外皆找不到“陈焕仙”的遗体。
看着血泼一地妖娆惨烈的庭院,姜宣面覆阴郁冽厉色,逼问遍所有参与过观星台祭奠猎杀的守卫们,他们虽被威吓得面无人色,却对遗体是茫然不知,满口喊冤。
那叫“陈焕仙”的尸体的确是他们从观星台一路搬运回来,本是因姜斐的事前交待不能对遗体无礼,声称要厚葬此人,因此他们自是恭敬相待。
但不料傍晚时分,巡逻的守卫查探灵堂时方惊觉“陈焕仙”的遗体已不翼而飞了,当场宫卫邸便哗然大动,他们不敢将此事上报予姜宣,私下寻遍本了不见本就心惊胆颤,却不料夜里又飞来横祸。
如今见公子宣一副持剑滴血的阎罗模样,若交不出人来天知道他们这群人会是个什么下场,于是一个个跪趴在地上,哭丧着脸指天发誓,他们绝无欺瞒,此事的确诡异古怪。
姜宣眼见逼而不得后,凌厉的目光却是红了,心中既愤忿又无能为力,便在心中是料定了是齐王与姜斐在作中作梗。
姜宣手中的剑哐当一下掉地,他抚眼哽咽难受道:“焕仙,宣对你不住啊,连你的遗体最终都保不住……”
这一刻,他连他自己都恨起来了。
——
另一头,孟尝君被守卫带回到一开始幽静的冷宫时,便一直靠着窗边沉默寡言,他望着窗外由白日坠入黑夜,室内无点灯,他与黑暗渐渐融为一体,像一座凝固了的雕塑一般,目光被空虚吞噬着,恍然而迷惘。
“主公……”
仿佛还能听到谁的声音尤还在耳畔低低含笑响起,那样……如春日花开,葳蕤迷人。
“主公,明日我会来接你……”
记忆中她的声音是如此温柔,在缓缓清清泠泠的空气中流动着,伴随他安安静静地尘世中游走着。
他嘴角轻扯,似因回味而微笑。
但刚滑落心底的温柔便瞬间又遭狂风骤起,心如染霜,清醒时,只见散落一地的记忆破碎着,美丽着。
心徒然揪痛,如在劫难逃一般。
系统——怨气值+40。
系统——叮——警告!警告!孟尝君怨气值已达54——已接近濒临黑化数据(怨气值60则为黑化)!
——
观星台
月下的大地,山川、树林被薄雾笼罩着,晚风一吹,似半透明的衣裾,林涧,一道身影夜游如莹火而飘,身影素衣乌发,绝代韶华。
夜中的一切,静谧而安祥,树影婆娑,在风中摇曳,而忽然在脑中响起的系统提示却令那人如月色一般柔和平淡的表情一僵。
系统——孟尝君怨气值+40。
系统——叮——警告!警告!孟尝君怨气值已达54——已接近濒临黑化数据(怨气值60则为黑化)!
呃?!
明明快要消除的怨气值为何又飙升了?!
——
翌日,天尚微微亮,临淄城的千家万户在睡梦中便听到房檐上被什么东西砸得咚咚作响,有人急忙披衣而起,推门一出时,便惊奇地发现天上下起了指头大小的冰雹。
落如雨下,打得满目噼里啪啦。
他们张着嘴,只觉入秋尚有些燥热的气温竟也一下降低了不少,淄临城早起的农民跟小商贩被啪啪地打了满头包又赶紧找地儿躲去。
一时之间,街道上安静得紧,所有人都直愣愣地望着天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这种变异的天,他们年岁大的倒是有人曾见过,但更多的则是看得稀奇古怪。
冰雹没下多久,骤降的气温一下又回温,地上的冰雹也消融成了水。
这时已有人三两成伙聚在一块儿讨论,有称奇的,有称怪的,有称此乃先兆,有称此乃祸端,有称此乃平常,亦有称此乃偶然。
只是冰雹刚止,便又是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狂风呼啸,摇得树枝哗哗前倾,旗幞折断,似有妖孽一般。
“今儿个见鬼了,这到底是盼个什么事儿啊?”
“忽起而止,妖风矣。”
“别讲介瘆人之语,依老夫之见不过是要变天之兆罢了。”
“变天?”
有人刚疑惑之际,便见天地一下便黑沉了下来。
明明是白日,却如遭遇酆都转入地狱一般,天上的太阳正被一点一点吞没了。
有人抬头望天,然后指着天上,惊恐万分地喊道:“看、看日、日被食、食了……”
啪,一人迅速打掉他指日的手,叫骂道:“不能指,你也会被天上的妖魔一并食掉的……”
所谓的妖魔是泛指,具体是个什么“妖魔鬼怪”在食日他们是不知的,只是祖辈这样传下来他们便这样认为。
说到最后,那人的声音是颤不成音了,他迅速闭上眼睛,抱头便跑了。
“快跑,莫要看,天上有妖魔,等它食完日光,便会来食人的!”
要说,“恐惧”的情绪是最容易传染的,它如同病毒一般一人打个“喷嚏”便能令其它人也一并患上。
只见一人传一人,满街上的人都在喊、都在叫、都在慌乱地奔跑起来。
“妖怪食日了,赶紧跑——”
一些夜宿青楼、茶室史馆名士政世亦见此异象,他们倒与这些平民的单纯、三人成虎的恐惧不同,他们心底蹿升而起的恐慌却是具体得多。
日食,“史记、天官书”曾记载过一则,商不仁以天地为祸,日食而示,日月告凶,西周取而替之。
有拥齐之名士顿时一屁股坐于地上,拍腿嚎啕大哭:“这、这是在预告我大齐将如殷般颠覆?”
有人则长兴哀叹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啊!”
一时之间,心灰意冷、痛哭出声者皆为如今齐国的门阀与名流之士,而其它的隐士则一面恐惧着一面却又克制兴奋期待着。
这齐国只怕要变天了,只是这“天”不知要落入何人手中了,是敌国还是内夺,亦不知是否有他们的出头之日。
这厢,天是越来越黑,同时这黑也如同阴霾一般笼罩在临淄城中所有人的心中,奔跑中便有人经过护城河,人潮涌挤有人不慎跌落水中,“噗嗵”却见河水之中突然冒出一串串血水,他们腿软而跌地,神色更为惊恐。
“快看,河水变成了红色……这是……什么?!”
“天变异象,这莫非是天下预兆?!”
“大齐……莫非亡矣?”
城池的兵卫也受了这股恐慌的情绪影响,奔走相告,上报的上报,躲避的躲避,总之一时之间临淄城便谣言四起,如同末日来临一般。
城中人心惶惶,城防自然松懈,而得知孟尝君昨日了险些被杀手刺杀的消息后,埋伏在城中的五国人马再也等待不及,夜中便集结人马,天不亮便将一早暗布的势力迅速席卷了整个城中。
城外已集兵秘密囤守的兵力里应外合,直接破了城门后一口直冲内城宫闱。
城中的守卫本已封锁了城门,正镇守各处要点谨防有人趁乱起事,却不料城门被破,一时抵挡不住他们的势如破竹。
而城中民众早已慌乱逃跑,街道空落,有人在家中避躲不及,亦有人打算离临淄投靠它国,哪管得上这些事情。
但亦有一部分见此天象,又联想到之前齐湣王软禁了孟尝君在宫中,只怕两人算是彻底闹掰了,连明面儿上的遮掩都变得敷衍起来,于是心有抱负与野心者,知齐湣王只怕是真的大势已去了,便以自身号召力影响了一批民众与兵马急忙急燎去投靠了。
趋炎附势者古今皆不少,因此一支锐利的队伍眨眼便扩充成兵壮马肥,声势更为浩荡。
城中的民众与造反者集伙此事影响尤其恶劣,齐王得知消息后怒摔落榻,立即怒吼派城守一千去抵挡,却不料城守办事不力,面对阻挠行军的民众只会**伤害,并造成马踏数十人伤亡,此事又在城中造成了新的仇恨,此时彼此之间的对立更是达到了顶峰。
而这时一队人恰如其分从暗中冲出来救走受伤群众,一边抵挡城守,一面朝人群中喊道:“齐王不仁,暴施民众,齐王不义,囚禁孟尝君,欲杀功臣,如今天地降祸,我等若不反了这齐国最大祸首,只怕齐国亦离亡国不远矣啊!”
此话一落,所有人都震懵了,而城守一听便心下大惊,紧接着便暴怒大吼:“造反贼人,拿命来!”
要说之前城中的民众如同盲头苍蝇,如今却如同醍醐灌顶一般。
今日的异象,“日”代表王君,或者天之子,如今日食,此乃凶兆,有认为,发生日食是皇帝失德,奸党当道表现,日全食一般应念在国亡君死,天下大乱,城池沦陷,疆土丢失。
因此不禁民众失了心,连兵卫也一下手脚无力,人心不稳了。
这时正值一举击破……
——
齐宫之中,天色亦是昏暗,一盏盏急忙点燃宫灯迎风摇曳,尤如鬼火,今日的深宫尤其寒冷,齐王只披着一件外袍,赤着一双脚,急喘着粗气,提着一柄长剑,一脚便踢开了孟尝君的房门。
齐王身后跟着姜斐,姜斐其身则跟着一队持戈卫士,一群人气势汹汹,如同寻仇般恶煞煞地。
孟尝君抬头,他斜卧于软榻之上,衣敞而褶皱,露胸敞襟,墨发不束不扎,整个人飘散着一种萎靡又艳情之感,他看着气极败坏的齐王,抿唇笑道:“你这般模样来见我,倒真是令我开怀啊。”
“你——”齐王咬牙恶狠狠地瞪着他,他颤巍巍地提剑直指其门面,咆哮:“是否一切皆为你安排的?”
而齐王身后的姜斐则惊讶地看着孟尝君,目光怔怔地。
不过一日未见,孟尝君却比挨饿那几日还要憔悴瞿瘦了不少,整个人像脱了一层皮似的,形枯如柴。
孟尝君双臂一张,平躺于榻,笑得开怀道:“人岂能改变天地之意志?只怕是你的王位到头了吧,哈哈哈哈……”
“闭嘴!尔休得胡言!孤不会听你的妖言惑众的!”齐王勃然大怒,急步朝前,欲一剑刺向他胸前,却被身后的姜斐一把拉住。
姜斐急急劝道:“父王,如今民心大变,又有兵马逼进,我等还需得用他来退兵平事啊。”
齐王一顿,眼底几经忿恨犹疑,最终理智终占了上风,他道:“速将人绑起!”
孟尝君没有反抗,几下便被几个兵卫捆绑了起来,他被反身绑着押向齐王,神色却不慌不忙。
他讥笑地看着齐王:“你不是一直想杀我的吗?怎么,如今刀剑在身,我又束手就缚,却不敢了?”
“田文,你别太嚣张!你别忘了,你的命还在孤的手上!”齐王阴声道。
孟尝君望天,浮夸讥冷的表情一点一点沉寂,忽然沉声平静道:“你且看看,属于你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这时,天地一瞬间便彻底陷入了漆黑一片,齐王眼睛一下瞠至极限,骇得抱头蹲地尖叫。
“不——”
“父王——”
但下一秒,齐王又一把抓起地上的剑,腾然而起,后肘一缩,便欲刺入孟尝君的胸腹之中,却被急忙赶来的姜宣一剑挡之,那剑锋只堪划过孟尝君的衣料,不曾伤及皮肉。
姜宣道:“父王,万万不可——”
齐王大怒,推开了他,目眦尽裂,状似癫狂:“他欲窃我江山,我必杀了这小人以泄心头之愤!”
“父王……”
姜宣与姜斐一时皆劝阻不下心意已决的齐王,面色焦急,其它兵卫上当阻挡,不容两位公子忤逆其主公之意。
眼见着齐王举剑一步一步逼近孟尝君,他道:“你逼孤太甚,今日便是你死之日。”
孟尝君倒不惧生死,他面尤带笑意与恨意:“便是我死了,你这齐王之位只怕也终将保不住了,见你往后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过活,倒是比直接杀了你更痛快些。”
“田、文!”齐王气喘如牛,一双眼睛通红充血,喉中咆哮一声,便举剑刺入。
这时暗处数人跳出,刀剑挑刺欲救出孟尝君,而齐王偏头冷笑一声:“早知尔等暗伏有人!”
孟尝君一看,只见他楼中墙头早已趴卧数十名弓箭手,只待钓出他藏于暗处的帮手,尽数斩断。
孟尝君的几位高手一看早有埋伏,心知中计,可方才情形危急,却已是逼上绝路了。
他等对孟尝君抱拳道:“我等不负君命,亦不负陈郎君之所托,就此绝别!”
他们面色一改,目光如电飞冲向齐王,欲擒拿在手,可终究慢了一步,数箭穿身,倒地而亡。
孟尝君见此,闭目而沉默。
齐王欢快而大笑:“哈哈哈哈……不知还有多少人欲往救汝,孤便当着你的面,将其一一杀尽,孤要让天下皆知,这齐国乃孤之物,尔非你田文。”
孟尝君睁眼:“那若是天下人欲救本公呢?齐王,你杀得尽天下人吗?”
齐王的笑声嘎然而止,他冷冷地盯着孟尝君:“孤是杀不尽天下人,但杀你一人却是不费吹灰之力,汝可否要试试?”
他将剑抵于孟尝君的脖间,剑刃如慢刀磨肉般,一点一点地割破他的皮肉,让鲜血渗流而出。
齐王阴笑道:“孤便这样一点一点地割断你的脖子,你觉可好?”
孟尝君没答话,他望天,一柱光正好浇注于他的瞳仁之中。
看着他的齐王愣了一下,也倏地抬头望天。
这时,天正在一点一点地变亮了起来,风刮而至,宫铃岑岑作响,沙沙的树声一下像是被放入了仍为安静的空间,变得如此清晰,栩栩如生。
天地一下失音,周围的空气像被一下抽掉,在场的人耳膜不闻周身,唯心跳声噗嗵噗嗵噗嗵一下快过一下,一下响过一下。
气氛骤变,没有人察觉不到这一变化,他们背脊骨一下蹿上一股子寒意,如临大敌。
所有人猛地回头,只见一人如乘风、如落叶、如那缥缈的一丝云彩,无声无息、神隐而至。
在一片死寂之中,那人的身影随着天放亮,在众人视野渐现清晰。
首先第一个失态者是姜宣,他瞪大眼睛,愕然张嘴。
紧接着是一批曾参与刺杀行动的卫军,一个个倒抽了一口冷气,面色发白心跳如擂,如同见鬼了一般。
然后是姜斐,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他脱声道:“这、这是不、不可能的……”
人,怎么能死而复生呢?!
来人望天,那细白的皮肤迎光如瓷般细腻,她似叹似预示般呢喃:“天亮了……”
来者没理其它都呆傻了的众人,看向盯着她如同入了魔一般呆滞的孟尝君,线条柔和的嘴唇弯起,微笑道:“主公,焕仙来接你了。”
这语气,如同远赴而来的人来找回自家不慎丢失的珍宝似的。
孟尝君依旧一动没动,而其它人却哇一下似受惊吓清醒一般,只觉冷汗津津,不由得寒毛竖立。
“见、见鬼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主公,齐国风云(四)
齐王持剑越前,拦在孟尝君的身前,他剑指“陈焕仙”,大小眼扭曲狰狞,咬牙道:“何方妖孽作祟!孤乃天命之君,岂会惧你!”
姜宣亦欲迈前,却被姜斐一把给攥住,姜斐低声道:“莫动,此事古怪……”
姜宣一怔,然后看向陈白起的脚下,他道:“她有影,她未死。”
偏此时,一守卫面白如雪,他乃先前替“陈焕仙”收殓之人,他探过其鼻息,确认此人已亡故。
“她非人!她分明已死,且她身中一剑,即便是不死,又何故能安然无恙,好端端地站立于此处,她定是鬼怪变化而成!”
他的一声厉喝尖锐,隐约可闻其中的颤音与恐惧,其它人听了都不受控制地倒退了几步,神色畏惧,手脚发软。
而齐王额头青筋一跳,反身便是狠辣一剑刺穿了那名守卫的胸腹。
“妖言惑众,尔该死!”
他朝后用力一拔剑,血溅一地,守卫倒地死不瞑目,那睁大的眼睛尤盛恐怖。
齐王左右巡视众人,他气息不稳,持剑的手也抖动得厉害,再观其面色无华唇色泛紫,肤色涨红,眼瞳充血一般瞪得极大。
“她分明是用一些巧人手段迷惑了尔等,还愣着作甚,且不速速将此贼斩下!”
兵卫一个激冷,立即振动精神,纷纷看向场中那人。
她同他们如临大敌一般紧张害怕的模样不似,她站于园林中如沐春风,那清澈如碧水般的眸子用着一种不染杂质的眼神看待世间,看似那样风来云来,如此轻松自在。
只是此情此景,她一人面对在场数十军甲,再加上墙上趴着的十数名弓箭手,这种“轻松”与“自在”便变成了一种令人心底发虚的古怪与狐疑。
“上!”
齐王厉喝。
护卫与甲士咬紧牙关,握紧手中兵器围上前便朝其身影砍去,但下一秒却捕了个空。
他们一惊,手心已汗湿,茫然张望四周,这时有人一看脚下,一道影子正静静地停留着。
他们猛地看去,便见“陈焕仙”其实一直便在那儿,一步也没有挪动过,而他们方才的进攻却如同老眼浑浊一般忽然辨别不清楚方位,朝着空气一顿挥砍。
“不必管人,盯着她的影子!”姜斐忽然出声道。
其它人一听醒神,便当真不看人,只盯着地上无法抹去的影子。
陈白起这时抬眼,正好与姜斐对视了一眼。
姜斐猝不及防看到了她的眼睛,顿时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如触电一般迅速传遍了全身,他眸心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
陈白起见此,抿唇轻笑了一下,神色仍旧可有可无。
倒是有些眼识。
但姜斐对她的忌惮更深了,像是一种本能感应一般,恍神间,他连抓紧姜宣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些。
“不必留情,全部动手!”齐王再次振臂吼道。
在场的护卫甲士不再愣神,他们硬撑着一股狠气便是就盯着“陈焕仙”的影子上砍、射,而陈白起玩的一手“移形换影”在被抓到尾巴时,她便也不再用这种基础的幻术来迷惑人眼了。
她伸手抚眼,一抹桃艳粉色染上她的眼角,她眼波流转,指尖轻滑,将那抹妖异的颜色点聚浓缩于指尖,她放下手,只见指尖上飘浮一滴似血似胭脂般的水滴,然后她轻轻一弹。
那一滴便如一条红线划过众人眼前撞入之前被齐王刺死的那名守卫身上,只见那名早已死去、并死得极为憋屈的尸体胸膛突一下拱起,他猛地瞪圆眼珠子,从眼角处的血管逐渐染黑,如同蜘蛛网一般遍布整副身区,他脖子伸得长长地,四脚挺直,不住地扳动,像一条濒临缺水的金鱼。
“哇啊——”
众人吓得喉中咕咚一下咽下唾沫,有人则惊叫缩腿。
很快,他挺起身体,扭动一下脖子,咔咔地站了起来。
这下全部人都惊呆了。
陈白起将蠱王的子蠱再加上她的血气为代价召唤的“死亡之徒”名僵。
“僵”得到复生,他的意志便是主人的意志,她让他战,他便战。
“僵”虽名僵,但其动作却并不僵,他跳出来便一脚踢起脚边的配剑探手握住,然后便与陈白起周边的护卫甲士混战在了一块儿。
弓手在高处,早已吓得跌落墙下,而其它的人见一具“尸体”便这样毫无预兆的活了过来,都被吓得失了战意,只顾慌张疾退。
本来齐王的护卫与甲人数众多若齐心协力,以“僵”的初等级对抗,自是能打得赢,只是人一旦陷入自己的恐惧,太过害怕便会失去了正常的反抗能力。
“一群无能之辈!一个被孤杀了的人何惧之有,本公既能杀他一次,便能杀他两次!”
齐王披衣跌地,他赤着一双脚啊啊地越人而冲上前,其它人皆没有反应过来,唯姜宣挣开了姜斐,第一时间亦紧随其后。
“僵”身前乃一名护卫,自有武功傍身,听风辨位的本能尤在,他反身便一刀挡开了齐王的剑,再收回时至齐王额面砍去。
“父王——”姜斐骇得面上血色全无。
而姜宣则从后推开了齐王,只见那刀面迎头而来。
他瞳仁一窒,第一次觉得死亡离他是如此之近,那腥冷的刀风刮得他头皮发麻,面皮生痛。
“停下!”
一声急令在“僵”即将夺了姜宣性命时响起。
因此,那一刀没有落下,只堪堪停于他鼻尖前。
姜宣一寒,他转目看向陈白起,陈白起则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人皆没有对对方讲一句话。
因为彼此间都无话可说。
这时,被姜宣救下的齐王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一把捡起地主的剑,双目如鹰如狼一样狠厉地盯着孟尝君的方向,双手紧握用力,躬下腰便奔步狠捅而去。
陈白起余光扫到,面色一变,当即拂袖声色俱厉:“尔敢!”
她一怒,当即艳阳晴明的天色便一下昏暗下来,静滞于一旁的“僵”一阵刺耳瘆人的吼叫,便一下膨胀成了一个二米多高的巨尸。
他双目赤红,面无表情,几步便跨撵赶而上,一掌张开按住了齐王的头给提起,齐王剑落地,他抓着巨尸的手“啊啊”惊恐挣扎喊叫,却被他随手一扔砸到了院墙上,当即“砰”地一声墙面裂纹,他噗地一口喷血如涌。
见此一幕,在场的人都惊奇得像一截木头一般愣愣地戳在那儿,浑身冷汗涔涔,再也兴不起半分对抗的念头了。
陈白起见已无有阻碍,便走向了安静得有些异常的孟尝君,她扶住他,欲替他解绑:“主公……”
孟尝君忽然出声问她:“你是人……是鬼?”
陈白起动作停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认真的模样,道:“我自然是……呃?”
她一句话还不曾讲完,便猛地被孟尝君给抱住了,他的怀抱十分用力,与他平静与隐忍的神色不同,这个拥抱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激动。
陈白起眨了眨眼睛,有些意外看向他的双手,嗳?这绳子是什么时候解开的,方才不是还被人绑着吗?
孟尝君伸手在她身上胡乱摸索,像在自我肯定一般道:“你的身体是热的……”
陈白起赶紧制止了他,解释道:“其实在观星台上,焕仙只是用了一种瞳幻术令所有人相信焕仙被刺客杀死了,实则我一直安然无恙,只是当时我若活着便易拖累主公,倒不妨假死一番,一来可放松他等警惕,二来也可暗渡陈仓去处理一些事情。”
至于处理什么事情,比如用邪巫之力弄个什么假的日食天象,或者在护城河内召唤些死物整些危言耸听的动静,再或者暗中帮组织招揽些人马、瓦解敌军的防线类,她觉得暂时便先不讲出来邀功了,毕竟解释起来过程又是一匹布那么长。
孟尝君深吸一口气,抓着她的双臂:“你连本公都骗!”
他眼中有气、有怨、有喜,总之复杂得紧。
“焕仙不是暗示过主公吗?焕仙讲过,明日我会亲自来接你的啊。”陈白起睁着一双秋水般明媚的杏眸,无辜辩诉道。
孟尝君气结,也气笑了:“然,焕仙讲过,可本公却差点以为你是变成了鬼来接本公了!”
哈?陈白起闻言,顿时心虚地干笑了一声。
“那主公不怕?”
孟尝君哼道:“何惧之有?”他顿了一下,看着她时眼神一点一点变深,他叹了口气,道:“说来可笑,本公倒是盼着你能出现,本公深信着,哪怕焕仙变成了鬼怪,若有灵,亦只会守护于本公,而非加害本公。”
陈白起闻言愣了好一会儿。
不会吧,连她死了都还得给他“打工”,她还真想问问,他这股子自信究竟打哪儿来的?
虽心底吐槽他的自大,但陈白起却无法抑止听了他番话后面上浮起的笑意。
她道:“有如此信任焕仙忠诚与能力的主公,焕仙又怎敢轻易死去?焕仙还想能陪着主公一道建功立业,成就不朽将来。”
孟尝君忽然问:“焕仙,这便是你的心愿?”
她点头:“是。”
“那本公记下了。”
——
另一头,姜宣急奔向齐王,他滑跪于地,伸手将地上的齐王抱于怀中,他看着口鼻都在冒血、奄奄一息的齐王,眼一下便红了,他喉中哽咽地喊了一声:“父、父王……”
齐王勉强睁眼,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交待:“宣、宣儿,齐、齐国孤便交到你手中……你万、万不可辜负……宣、宣儿,你说得对,孤的确除了这王位便再无其它贵重的东西……所以这唯一的……唯一交于你手中的东西,你定要替孤守护好……”
姜宣低着头,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地滴落:“宣儿知……”
齐王:“你低下头……”
姜宣一愣,偏过脸低下头,齐王于他耳边讲了一句,便再度闭上了眼睛,而这一次,他却永远都睁不开了。
姜斐早也赶过来了,他站在一旁看着齐王的尸体亦是泪流满面,只是他却明白眼前他还不能上前打扰,他知道父王临终将有话要向宣弟交待,待父王将遗言讲完,他才扑上前,抱着他的尸体痛哭出声。
“父王啊……”
而在齐王去了之后,姜宣将人交给了姜斐,他则站了起来,他红着眼看向陈白起与孟尝君的方向,眼神如同结了冰一样。
陈白起察觉到他的视线,亦转过头看着他,她看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笛,那玉笛她认得,是属于姜宣的,可他曾扔了,但又被她给捡了回来放在房中,如今玉笛又重回了他手中,只怕是他以为她故去了,就将此物留在身边当作纪念。
陈白起看着他握着玉笛,然后高高举起手来……
她心中似有余感,正张嘴,下一秒便见他手挥下,将其狠狠地砸在地上。
哐嚓!满地蹦溅碎玉。
陈白起怔怔地。
这一次,他的决裂是如此坚决与狠厉,不留一丝圜转的余地。
但那样狠厉的神色却在看到满地的碎片时泪不住地滑落,委屈难过得像个孩子。
“陈焕仙,你真狠!”姜宣咬牙道。
陈白起看着那一地的碎玉,她知道那些碎玉代表着什么,她走上前,撩袍蹲下来,伸手拾起一块握于手中,指尖轻颤。
“我知你恨我,我亦知我辜负了你,姜宣,失去你……我亦是心痛的。”她真心对他道。
姜宣听她这样讲,心中一面有报复的痛快一时却又心痛如绞,他泪如雨下,哭着喊道:“陈焕仙……你为何要这般对我,我待你一片赤诚,知你死后,我恨父王恨兄长,亦恨自己,但你却告诉我一切只不过是你的一出骗局,你将我一次又一次地玩耍,你心痛,你只怕根本便没有心!”
陈白起看着他,有些事情由于立场不同已经没有再解释的必要了,所以她不辩驳,只承受着,沉默着。
但孟尝君却看不过眼,他护在她身前,对姜宣道:“你怨她?的确,她骗了你,但却不知起因为何?若非你父兄心生歹念买凶想杀她,她岂会如此,莫非她不愿平白送命,想要自保在你眼中亦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