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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桑家静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txt下载     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主公,墨家分支(一)

    夜色越来越浓了,咸阳城中的城桓街道,房屋建筑,城墙龙瘠,水渠长坝好像一下全都掉进了神秘的沉寂里。

    咸阳城十分安静,尤其是一些街道拐角与狭窄巷子,风起树叶簌簌作响,那婆娑摇曳的不规则影子如魑魅魍魉,在夜幕下织了一张巨大的网。

    秦宫“阙门”的守将正带着士兵巡逻着,“踏嗒嗒”厚重的军甲靴底踩触青石板的清脆声音,夜色下一排火焰煌煌,整齐划一,成径成纬,融汇成一道坚不可破的防线。

    城楼之上,如水的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朦胧的月色这时掠过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快速而悄然,如丝如带,为这个寂静的夜,莫名增添了一份独特的诡美之感。

    “方才……好似有什么东西……”一守卫忽然抬头,古怪地喃喃道。

    他旁边一守卫打了一个哈欠,一时没听清,便睡意惺忪地问道:“什么?”

    夜风沉沉,时感一种凉寒之意爬上脖颈,那守卫左探右看,一片黑黢黢的寂静,却察觉不到什么,便下意识抖了一下,道:“没什么……估计是错觉吧。”

    而一檐牙高啄之上,两道身影飘然而落下,其中一道高挑一些的抱着矮小一些的人,再一旋身,便落于了夹屋小巷子之内,一枝红杏悄然伸出墙头,内两人降落的挨碰而簌簌地掉落了些许花瓣。

    陈白起抬头,随手接住了一片,顺便替姒姜拂挡开其它的。

    姒姜看着她的动作,眼睫软软垂落,却是翘起嘴角。

    “倒是顺利地出了秦宫。”

    到地之后,姒姜便将她放了下来,顺势替她理了理褶皱的衣襟处。

    陈白起“嗯”了一声,收回了“邪巫之力”的雾化,两人这才完全显露出完整的样貌服饰来。

    姒姜也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该问,他状似什么都瞧不见,只问:“你可识得那桂生班子的人住在哪处?”

    “我们乃中途插入,并没去过桂生班子的住处,也疏于打听。不过亦无妨,我们先去另一处碰碰运气。”陈白起心有腹案,因此行起事来自然不慌不忙。

    姒姜颔首,道:“那走吧。”

    陈白起根据之前模糊的记忆再加上“区域地图”的指引,最终找到了苏放之前带她去过的那间偏僻“陶坊”。

    “陶坊”在一条黑深的长巷子深处,周围并没什么住家人户,因此连灯亮都寥寥无几,一片漆黑之中唯天上的星月映辉方透一丝光亮。

    这小巷既逼仄又黑,担心陈白起会被杂物绊倒,姒姜便陶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来前替她照亮引路。

    虽然陈白起不用开启“麒麟瞳”夜视亦比一般人强上许多,但却没拂拒姒姜的好意。

    她咂咂嘴道:“这么大一颗夜明珠你打哪弄来的?”

    姒姜道:“以前越国这些玩意宫里倒是从不缺,若你喜欢,改明儿个我给你拿几个玩。”

    陈白起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要道:“不用拿多了,只拿颗跟这颗差不多大点儿的就行了。”

    姒姜闻言,噗嗤嫣然一笑:“我这颗倒有些配不上你,你只管放心,只会比它更大更亮。”

    陈白起来到“陶坊”,她站在木门前竖耳听了听,内里安静得紧,于是她又轻敲了几下,并无人应门。

    姒姜让她让开一旁,然后直接一掌将门给劈开了。

    咯吱~一声,木门敞开两扇门扉,姒姜先一步踏了进去,这间“陶坊”并不大,最多只有四、五十平米的格局,用夜明珠四处照亮一遍,发现里面早已人去楼空。

    姒姜不咸不淡道:“看来他们是先一步得到消息离开了。”

    陈白起跟随其后而入,她环顾一周,然后低下眼,用手指揩了一道桌面上的灰尘,摇头:“不是近日走的,估计走了有一段时间了。”陈白起估计应是替苏放安排完事情后就撤离了。

    姒姜道:“既然这些人都警觉地走了,那桂生班子的人估计也不会再继续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嗯……”陈白起只从喉中溢一声意味不明的音节,刚准备迈步而出,却忽然转过了头。

    姒姜亦有所感应,他立即冷下声:“何人在此?”

    虽然“陶坊”犄角旮旯全是一片黑漆漆的,可陈白起看人有时候也不需要看到人影,她看到了空气中飘着一个系统标志的名称——陶坊杂役。

    她愣了一下,知道了并非什么刺客或者宵小,于是便缓和下神色。

    “出来吧。”

    估计是知道自己已被发现了再躲藏下去也是无济于事,于是,一个人便慢吞吞地从早已冰冷熄火的壁炉后面绕着身子,有些畏缩地站了出来。

    “你、你们是谁,来此处做甚?”中气不足的男声有些惧怕,但却还是硬着头皮与他们对峙,没有选择第一时间逃跑。

    听声音还挺年轻的,陈白起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人,眸仁微微闪过一道金光。

    这人长相倒是十分普通,甚至因为鬼鬼祟祟的模样显得不太好看,长得有些瘦矮,穿着一身补丁旧皱的灰色平民衣服。

    “那你又是谁,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质问我等?”姒姜踏前一步,站在陈白起前面慢调斯理地问道。

    “……”那人明显不会是口齿伶俐的姒姜对手,他一时哑口无言,最后仅憋出几个字:“你、你们……”

    这时,陈白起出声了:“这位小哥莫急,我们并无甚恶意,只是之前曾来过一次这陶坊见到过主人家,眼下因有要紧之事需与主人家说与,方深夜过来寻人。”

    那人怔忡了一下,半信半疑:“是么,可眼下主人家并不在……”

    “我知道。”

    陈白起笑意温和,声音亦像月光一样霜白干净而柔软,令人听入耳中易生好感。

    “小哥既深夜仍留在这陶坊,只怕是与主人家关系不浅,不知,这位小哥可否告知在下这主人家如何搬迁何处了?”陈白起谦言道。

    姒姜听了这话偏头看了陈白起一眼。

    其实陈白起这话深究不得,这人深更半夜仍留在这陶坊,不点灯不应声,形迹着实可疑,一般人瞧见只怕不会认为他与主人家有什么关系,反而会认为其心谓贼。

    可陈白起却如此笃定他与这陶坊有关系,也不知是否是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总归她这人有的放矢,他只管跟随着她便是。

    那人闻言,借着姒姜手上拿着的那颗夜明珠的照明,小心拿眼神窥视了陈白起与姒姜两眼,姒姜不说,一副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模样,令人易放下心防,而陈白起则长得一副白面书生,样貌出奇致秀,再加上她面容带笑,温暖如春风,谁见都觉得这是一个有礼善良之人。

    那人也单纯,见此紧张的心终于放松了些许。

    “不知……两位叫什么?”他这次问的稍微客套些了。

    陈白起道:“我姓陈,曾与一位姓苏的先生一道来过一趟。”

    那人忽然睁大眼睛。

    苏?难道是苏先生?难怪了……他们这个地方隐秘,一般并非熟悉的人是寻不到的,若是由苏先生领来便可说得通了。

    他踟蹰了一下,便低声道:“我唤七木,那……你们跟我来吧。”

    陈白起道了一句“多谢”后,便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她与姒姜私底下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亦步亦趋地跟随上去。

    七木重新关上了陶坊的木门,见木锁被人劈成了两段,既惊讶又有些心惊,可他没敢找陈白起跟姒姜理论,只将门虚拢关上,然后领着陈白起与姒姜从侧门进入内室。

    这个房间就是一个储物室,陈白起也曾来过一次,里面摆着一些陶缸泥土跟半成品陶器,最里侧砌着一堆高草,七木上前将草全部耙开,然后出现了一个黑黝黝的洞,他朝陈白起与姒姜招了招手,便钻也进去。

    “真跟着他走?”姒姜疑心道。

    陈白起道:“凭他,还算计不了我们。”

    姒姜笑乜了她一眼。

    “你这是对我信心大,还是对你自己信心大?”

    陈白起弯下身子猫钻了进去,顺势拉了他一把。

    “自然是对我们两人信心都大。”

    这洞外就是一个空落的大院子,旁边栽种着许多的树木花草,只可惜全都凋谢枯萎了,落叶与枯草铺满了厚厚的一层,似一个荒废多年的宅院。

    七木没在院子里停留,他穿过院门,来到后院打开了腐朽的镶铜木门,再一路兜兜转转,拐七拐八将他们引到一处荒郊破庙。

    这破庙年久失修,本就是一个黄泥糊成的房子,并不多大,糙笨而厚沉,眼下墙体破烂不堪掉着灰榍,周围也是杂乱草簇,透过破洞溢出的火光,从门口投射出几道长长的身影。

    他们刚一到,便有人警觉地出声询问。

    “是谁?”

    “是、是我,七木。”七木忙奔上去,招手应道。

    “七木?不是让你守着陶坊,瞧着有没有动静的吗?”一道粗旷的声音蓦地吼起。

    七木身陷入黑暗之中,他缩了缩肩,有些害怕回应道:“我、我守着了,可、可有人要见幺马哥,我才将人带过来了。”

    “什么?!”只见一高大似熊的男人几步从无门的破庙内跨了过来,他手如蒲扇一张便一把拎起瘦小的七木,怒声朝他咆哮道:“你个木捶子,竟敢随随便便带人过来这里!”

    七木被大汉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有些哭音地辩解道:“我、我……没有随便带人来,他们、他们认识苏先生。”

    那壮汉闻言紧了紧手,松开了七木,他一双炯炯大眼看到他身后而来的陈白起与姒姜,两人并排而行,姒姜手中捏着颗夜明珠,因此哪怕昏暗的夜色中,两人的相貌亦一目了然。

    一个看起来十分憨厚黑壮的中年人,一个白皮细肤、眉眼清亮雅致到几近漂亮的少年。

    壮汉诧异了一下。

    姒姜见壮汉面色不善,便也懒得应酬客套,直接上前讲话:“我们乃从秦宫而来,深夜前来是有事相告,此事事关重大,请你们主事的人出来相见。”

    姒姜这话倒不客气,壮汉一听便皱紧了眉头。

    “尔等是何人?”

    姒姜慢挑斜视着他,明明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但表情似笑非笑时,却莫名邪气:“莫非你是主事之人?”

    大汉一噎,紧接着额角突突直跳,正准备破口大骂之际。

    这时,他身后走来一人忽然惊讶地喊了一声:“陈郎君?”

    他越过壮汉,快步上前,却是当初在“陶坊”交待过苏放与陈白起的幺马。

    他看到陈白起深夜出现在这里似有惊异,更多则是惊喜。

    陈白起一见是他,便亦上前,笑叹道:“正是焕仙,幺马兄,倒是许久不见了。”

    “你怎么……”幺马迟疑地问道。

    陈白起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今夜焕仙是因要紧事前来的,不知幺马兄可识得这桂生班子的人?”

    幺马表情一愣。

    看他这表情陈白起也猜出了大概,于是她便道:“其实苏先生曾请得桂生班子来助我等混入如意坊,今日事情败露,秦王已派兵在咸阳城中四处搜捕,焕仙是特地前来相告。”

    一听这话,他们顿时便对陈白起的防备减少了许多。

    幺马忙道:“请进来讲话吧。”

    陈白起颔首,与幺马并行,而壮汉则板着个脸与七木闷不吭声地跟随其后。

    而姒姜却慢行一步,他妙目瞟转,四周探查了一下,并无任何风吹草动的声响后,便紧跟于陈白起身后。

    进到破庙内,陈白起发现庙内还有二人,一个美须善目的中年人,一个龙钟老态的老者,两人都穿着十分普通的长青布衣,但浑身气度总有一种令人说不出的高洁伟岸。

    陈白起多瞧了几眼,见是长者,便循行礼节向他们拱了拱手。

    他们回以礼,然后便静声地打量起陈白起。

    双方因为种种忌讳便并没有介绍,陈白起只简洁地将宫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交待完,包括冒充“湘女”刺杀赢稷的畲三娘,与畲三娘不知为何能够知悉如此多的内幕……幺马听后沉默了许久,方真挚诚心道:“这次,多谢陈郎君了。”

    “先前你们也帮助了我等,这不过是投桃报李。”陈白起顿了一下,忽然又有些为难地道:“其实……焕仙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一般这样说的人都是假谦虚,实则哪怕被拒绝了,该问的还是会问。

    幺马不懂这个套路,便道:“但说无妨。”

    于是陈白起也不客气了,便直接挑破了道:“不知你们……与这墨家可有甚关系?”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主公,墨家分支(二)

    幺马一愣,其它几人都相继变了变脸色,拿一种警惕且戒备的眼神看着陈白起。

    陈白起像没瞧见他们的眼神,继续温声询问道:“之前,你不是与苏先生讲了一句——她可以,不知此话为何意?”

    幺马想起了之前的事情,抿了抿唇,眼睑下垂,似在考虑或者斟酌,仍旧不曾开腔。

    陈白起撩起眼皮,似水一般掠过他等面目,方轻叹一声,清逸秀美的眉目略微收紧:“若真是有事需得着焕仙,必是好商量的,这两次相助之情焕仙便欠着你们的情,焕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寻思着何时能够还上。”

    “我、我们帮的是苏先生……”幺马闻言,抬眼看了她一眼,觉得那张俊逸又渐雅的脸有些晃目,便略感不好意地挠了挠脑袋。

    这人情,再怎么算也落不着她头上,因此哪怕陈白起这样自动“请缨”,幺马也不好借此拿乔,蹭她半分便宜。

    陈白起抿唇一笑,那暖暖的黄光映在她白玉的面目上,庄严温和似庙内一尊千雕精致的菩萨。

    所有人一下都看呆住了,先前只觉她只是一个样貌长得较常人好看些的少年,如今瞧来,她的相貌却远远比不上她那一身“郎艳独绝”的气质。

    “这人情是何人求的又如何,总归让焕仙落了好处,况且……”陈白起含辞于齿,细语道:“焕仙有意与诸位交好,也想得个好人缘,幺马兄便莫再推辞了。”

    眼看着“陈焕仙”这般温和好商议的模样,单纯的七木早已将她当成一个善良得不谙世事的好人,于是帮口道:“陈、陈郎君都这样讲了,不如我、我们……”

    那壮汉见七木这么快就“弃械投降”,便横了他一眼,将人粗蛮地拽了过来,他压地七木肩上,咬牙低声道:“没你什么事,这事由幺马作主。”

    七木一哆嗦,便畏缩地低下头,不敢再吱声了。

    而幺马也不知道是着实无计可施,还是病极乱投医,于是便不自觉地跟着陈白起的步调走了。

    他与其它人相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得了决定,便扯了扯衣襟,眸聚星辉,道:“其实,我们乃是墨家。”

    陈白起一听,虽心中早有预料,但面上却状似惊讶地问道:“哦?那这次秦宫刺杀赢稷一事,莫非……”

    幺马立即打断,他沉眼严肃道:“此事与我等并无干关,其实……嗳!”一提起这事,幺马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来。

    “……”嗳什么嗳?陈白起被挑起的好奇被他这一声“嗳”给搅和了,顿时很想翻白眼。

    这时,立于一旁的那位美髯善目的中年人举步上前,他接过话头道:“此事说来话长,在下墨者昌仁。”

    陈白起见他向她自我介绍,便知他这算是基本认可她了。

    要说这战国时期的人倒是比后世的人更为耿直与单纯一些,他们崇尚理想主义与公理道义,没有那么多的狡诈与阴险的心思,哪怕是城府最深的诸侯士族亦是从小被教义长大,宁彼着一张名曰“纪律严明、循礼有序”的皮,亦不会剥开内心中那一层“狭隘、卑劣”来放飞自我。

    否则,又岂能仅凭她这三言两语便能博取到他们的好感。

    尤其墨家,曾是显学一派,讲究以兼爱为核心,以节用、尚贤为支点,自是一群光明磊落之辈,不会以小心之心来度它人。

    “昌先生。”陈白起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

    昌仁却摆手:“昌仁可担不起陈郎君先生一称,直接称呼我为昌仁即可。”

    陈白起见此,亦笑道:“直呼长者名讳倒也不妥,不如便唤你为昌叔吧。”

    昌仁面含笑意,颔首。

    礼多人不怪,哪怕是素昧平生,亦可一见如故。

    昌仁抚了抚黑亮修剪整齐的长须,再讲道:“有些事亦不怕直说了,如今的墨家其实早已衰微,并且还分离了两个支系,一为墨辨,一为墨侠。”

    “这样讲来,这刺杀秦王的便是这墨侠一派,而诸位该是……墨辨一派了。”陈白起恍然颔首。

    心底却暗忖,瞧着这墨侠一支人多势众,且装备家伙什高端大气上档次,反观这墨辨……无论从人员、穿着、居住环境、秘密场所来看,都着实“简朴”得令人心酸啊。

    这两派系的分化如此极端,也不知道这墨辨一支是如何来维持自身的。

    “没错,这墨侠他等行事作风近年来尤其霸道横崮,且从不与我等进行商议,连刺杀秦王这等大事,他们也敢私自行动,简直是没有将钜子放在眼中!”幺马一提及此事,便怒不可遏。

    “的确有些莽撞了,如今秦王赢稷大难不死,只怕在秦国的其它墨者将会受到大肆的牵连。”陈白起实事求事道。

    幺马心中一跳,也意识事情的严重性了,他紧声道:“这事我自会向上传达,也分安排秦国的墨辨撤离,且看他们墨侠接下来如何收拾残局。”

    这边昌仁见这眼下火候也差不多了,便提起要事道:“其实之前幺马曾与我等讲过陈郎君的事,今日也算凑巧,我等真是有要事与你商议一番。”

    陈白起客气道:“昌叔但讲无妨。”

    至于答不答应,便是我的事情了。

    昌仁倒没听出陈白起的言外之意,他看向身后站着的那位老叟,是一个古稀老者,两颊干瘪面容老态,眉须硕长颜色花白,但目光还算精烁。

    他清咳一声,便慢悠悠出声道:“此事并不干外人的事,可眼下既求助于人,我等便亦不隐瞒了,近日我们墨辨一支遇上一件难事,源于墨家每隔三年便将举办一次的墨家钜子令争夺。”

    “谁夺得墨家钜子令,便意味着接下来三年内墨家将由哪一支来统领,而再过几日便是三年的最后期限,墨辨派与墨侠派都须得各派出三名杰出年轻弟子前往炼狱谷竞赛。”

    老者的声音苍桑,讲说得又缓慢低沉,甚至还带了一些地方乡音,陈白起完全是靠猜带蒙来理解出他的话。

    幺马估计也觉得这位老叟讲话不太清楚,便向他拱了拱手,代述道:“其实这些年来,我等学术派式微,可若要讲谈辨策论却不怕谁,可近几年他们却提出别的竞争手段,尤其是他们几年前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位十分厉害的人,于学派之论亦难以攀胜,而墨家钜子令事关重大,断不能再落于这帮狂妄之人手中,这三年来他们肆无忌惮,以墨家名义于诸侯国内四处讨伐,且打压我们墨辨一支,若钜子令再落于他们手中三年,只怕这次我们墨辨连最后一丝留存的机会都将不复存在,因此……我等希望陈郎君能助一助我等。”

    陈白起静静听完后,这下着实真的惊讶了:“你们是打算让我……去替你们竞争钜子令?”

    他们是在开玩笑吗?

    一来她并非墨家弟子,二来他们凭什么认为她有竞争夺魁的能力?

    眼见“陈焕仙”似有些抗拒,幺马立即补加一句:“若能得到墨家钜子令,天下墨者将尽数唯你号令。”

    陈白起一愣。

    唯我号令?这倒真是……一个非常值得让人铤而走险的理由啊。

    只是……“为何是我?”陈白起挑眉,奇道。

    幺马犹豫了一下,想着事情都说开了,便亦不隐瞒了,他舔了一下有些干嘴唇:“其实陈郎君的身份,我们早就私下打听了一番,一来得知你并非贵族宗亲亦非世族门阀子弟,自不会学那贵族一套嚣张跋扈,我等亦不愿被牵扯进政权争夺,你的身份十分符合咱们墨家宗旨,二来你乃樾麓弟子,且是百里沛南亲收的入门弟子,想来品性与德操必是上佳,三来……你的确有着令人惊奇的本事,我们暗中关注你许久了,包括你曾在漕城所为之事,再者,参与墨家钜子令争夺的弟子必须是入门未满五年且年龄不越过二十五周岁的年轻弟子,而我们墨辨近年来……被墨侠一直打压着,着实难觅出什么杰出的年轻弟子来参与,这几年来我等寻来寻去,挑来挑去方凑够两人,因此……我们希望你能助我等一臂之力,让我们墨辨一支能够重获辉煌。”

    这话,已经算是掏心掏肺的实在话了,难脸皮都快不要了。

    另外他没有说的就是,他们能知道“陈焕仙”这么多的内幕消息,实则是因为莫荆,之前在见过与苏放一起来的“陈焕仙”后,他便对她莫名有了一种期许,于是将她的底细一打听,得知她乃樾麓书院的弟子,便立即书信于莫荆打听。不久,得到莫荆回信,信中他对“陈焕仙”这个少年推崇至极,言语中更推敲出她的神秘之处,莫荆乃中端份子,既不是墨侠一支亦不是墨辨一派,他的话历来十分中肯,既然他认为这个“陈焕仙”有大才大能,便绝非虚言。

    陈白起沉默了许久,她愁眉下,言语迟缓道:“虽然诸位紧迫之心切焕仙亦感触甚深,可若是其它事焕仙自可大方应下,可此事事关重大,且困难重重着实令人为难了……”

    本来若陈白起一口满不在乎地答应下来,幺马等人或许还会有些心存疑虑,但一听她的意思是像要为难着想要拒绝,他们当即也顾不得其它,便纷纷抱拳下揖。

    陈白起一“惊”,自是不敢受,连忙一一扶起他们。

    “眼下墨辨已是火烧眉尾了,且请陈郎君助我等一臂之力!”

    陈白起见他们如此,心生不忍,唯喟叹一声。

    “既是如此,那且让我……考虑考虑。”

第一百六十章 主公,击掌为约(一)

    见“陈焕仙”有意考虑周详再予答复,幺马与昌仁都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毕竟这事他们这边难处再紧迫,也不能将这股快“火烧眉毛”的压力,强加在一个无牵扯关系利害的人身上。

    见时辰亦不早了,再加上得知“陈焕仙”是从秦宫中偷溜出来通风报信来的,因此幺马他们也不好再耽误她宝贵的时间,只讲他们会尽快将消息通知给桂生班子的人,便让七木带着他们重返了“陶坊”,并道,若有要事可去“陶坊”传信,七木暂时会留在那里接应。

    在回秦宫的路上,姒姜不解问道:“你为何要答应他们?”

    他多少了解陈白起,若她不愿意应承的事,便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

    陈白起也不隐瞒,便将内心的猜测告诉了他:“方才听幺马所讲,墨侠在三年前找来的一个厉害的人物答辨,我猜测十分有可能是……姐夫。”

    姒姜一听,表情有些怔忡。

    那个人是姬韫?

    “眼下你与他已形同陌路,你如何去见他?”姒姜道。

    陈白起经过一棵桑树,抬眸一看,借着夜明珠的光线只见树叶枝桠间一颗颗已成熟黑红的桑葚累累打挤,她垫起脚,随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舌尖一卷,齿间一合,一时之间口腔溢满了酸甜的滋味,可到底甜味更甚过于酸意。

    “有些事情,我还是想去弄清楚。再说,他这样忽然性情大变,必有原由,且发生在三年前……若不弄清楚,我于心不安。”

    姒姜闻言,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陈白起她微嘘眯起眸,瞳仁沉沉浮浮,似又回忆起某些事情:“其实这次墨侠除了派来畲三娘假扮乐伶伺机暗杀,另外还派了应援部队——墨家的枭部队,这支枭部队非潜水路而来,而是另辟蹊径搭载着一种飞行工具——木鸢,想来你也应熟悉,毕竟当初你给了我那一份鲁班机械图中,便有一章是描述如何用木件搭造一只能在空中飞行的大型木鸟,只可惜它只是一份机械图残卷,里面虽有描述简介,却并无具体图纸。”

    讲到这里,陈白起缓缓低下声量,似被勾引起了莫大的兴趣,声音染上了低鸣的笑意:“可他们却能完整地将木鸢制造出来,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手上……有着另一份鲁班机械图残卷。”

    听到这里,姒姜都不得不震惊了。

    陈白起手中的这一份鲁班机械残卷中记载着大部队机关的描述详解,但制造图纸却只有二份,一为多功能性远、近兵器,共七款,其中有大型石炮台,与弩弓等,二为“魂”木马机关图纸残章。

    而“木鸢”仅有简短的一些描述,却并无图纸,而如“木鸢”类的鲁班机关描述,其实还有许多,只是因为图纸的遗失,难以仅靠文字拼凑出完整的机关木具来。

    鲁公的这一份不传流世的机械图纸有多惹人觊觎,姒姜如何能不知道,当初他们姜国便是因此这一份鲁班机械残章图纸而被赵国与其它周边小国一同给灭掉了,虽然最终他侥幸得以逃脱,可这份不可磨灭的伤痛记忆却与这一份鲁班机械图一样,深深在刻在了他的心中。

    所以当初他愿意将这一份鲁班机械图纸赠给了陈白起,与其说是向她寻求庇佑,更多的亦是不愿再背负这一份沉痛的过往。

    知道陈白起眼下是对墨侠手中这一份可能存在的“鲁班机械图”感了兴趣,姒姜想劝却又知道她这人看着好说话,实则决定了的事情从不受左右干涉。

    “本来你手上那一份便是墨家钜子不慎遗留于世的,他们手中还有一份残卷倒也不算讲不通。”讲到这里,他吁出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可这毕竟是墨家内部纷争的事,你若被牵扯进去终究太过麻烦……”

    其实陈白起会想应下这事还是有其它的考量,她摩挲着下颌道:“会应下这事倒也有其它原因,这墨侠历来以侠义扶匡为已任,甚至有些极端的将维护公理与道义看作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虽不知道为何这次他们将目标锁定了赢稷,可被他们盯上的人可谓是如附骨之疽不死不绝,而我们若应了墨辨这方,若能胜出,既可收服了一帮侠义能干之士为已所用,又能顺便帮了赢稷解决了一些外患,碍于人情他赢稷自会保护孟尝君至六国会盟结束,再者这墨家早已与我牵扯甚广,无论是沛南山长还是莫荆他们都与墨家有牵扯,而我与他们相交甚深,再加上这里面还干系着姐夫,这事贸然拒绝亦不妥啊。”

    细细听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当然一切的前提便是她得胜出才行,但陈白起的本事姒姜历来信任,因此他并不纠结这个问题,只道:“若是你真在墨家钜子令的争夺赛上遇上姬韫,你打算怎么办?”

    陈白起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是一脸“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地道:“能劝且劝吧,不能劝……那便各凭手段各显本事!。”

    这不就俗话所说的,软的不行咱就来硬的,不服,打到他服为止!

    “你不打算与他相认?”姒姜试探地问道。

    陈白起则颦了颦眉,似在思虑。

    “若他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要杀了赢稷,你也不打算帮他?”姒姜又道。

    陈白起听到这里,好像一下豁然开朗了,疏展开了眉眼:“若他有必杀赢稷的理由,那我便不会再阻挠他,可这一切必须是在六国会盟之后,眼下他还不能死。”

    姒姜一听陈白起明着没讲,可话里话外的亲疏关系一下便了然清晰。

    想不到都过了几年了,这姬韫在她心中的地位倒是半分没弱,他想杀之人在陈白起这里,也没有什么值得维护与查探的必要。

    姒姜酸酸道:“之前见你这样拼死拼活地救下赢稷,还以为你对这赢稷,多少会有些不忍呢。”

    陈白起很耿直道:“他又不是我的主公,他生与死只关乎着我的计划,只要不碍着我,人家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有什么不对。”

    “……”姒姜停顿了好一会儿,想起一事,忽然古怪地瞅着她道:“你怎么就……忽然一门心思认准了孟尝君为主公了呢?”

    陈白起斜过眼:“这个问题还真是被许多人问过,可我想知道,你怎么也这样问?”

    姒姜被反问回来,他眨了眨睫毛,似在考虑怎么说才对:“因为他与楚沧……呃,他与你的前任主公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两者都相差甚远,我一直以为你会喜欢他那一种,可你偏偏选择了一个背道而驰的,所以……我也只是纯粹好奇罢了。”

    前一任主公……虽然姒姜及时收口,没有提起那个在陈白起这里算是忌讳的名字,但陈白起还是一下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楚沧月。

    陈白起没有立即回声,姒姜也一下便噤了声,似乎觉得自己竟忘乎所以提及此事,简直就是没带脑子出门。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陈白起还是开口了:“他是我选的,而孟尝君……算是老天给我选的吧。”

    这话乍一听挺明白的,可细想又觉得完全不明白,像探手雾里寻物,只抓得一手空。

    只是姒姜也识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因此两人之前一下便没了声音。

    在入秦宫时,他们又故技重施借着陈白起的邪巫之力的“雾化”遮掩了身形,让姒姜以轻功带着回了原住处。

    此时离天亮不过只剩半个时辰。

    回到房中,陈白起并没有合眼,而是躺在床上将眼前的、未来的种种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天刚刚起亮,阶露未干,便有人来敲门。

    陈白起整理好衣冠,便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沛南山长。

    他看见了陈白起,表情明显松缓了下来,便道:“你昨夜是何时归来的?”

    他等了她一夜。

    他没明说,可陈白起看到沛南山长眼底的黑青,便知道他定是一夜没睡在等她,而昨夜她回来后的确想过与他讲一声,可见他房中一片漆黑只怕他已睡下,想着这几日为守着昏睡的她他自是疲惫劳累,便不愿打搅他休息,犹豫了一下便径直回了房。

    陈白起道:“才回来一会儿,山长怎起这般早?”

    “习惯了,那你再去多睡一会儿。”见陈白起气色亦并不好,眼角微红,似熬夜导致的疲惫之色,沛南山长忽感有些心疼,总觉得他这般年纪便负担着常人难以承受的压力与责任,便觉得着实是他这个山长无能,不能护得她享世安稳,只能每日奔波劳碌。

    陈白起揉了揉有些肿涨的眼睛,笑了笑道:“不了,反正也睡不着了,估计一会儿赢稷便会派人来传我们,接下来的事便要麻烦山长了。”

    虽陈白起没详言,但沛南山长也知道她要“麻烦”他的是何事。

    他道:“你且安心,你都事先替我搭好了梯子,我岂会令你这一番功夫白费。”

    说着,他便按下陈白起使劲揉眼睛的举动,牵过她走到桌台旁,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帛布用隔夜的茶水浸湿,然后让她坐下,替她拿冰冷的水轻按着她的眼周散肿。

    陈白起虽有些意外沛南山长的举动,可估计是昨夜熬了一通宵,导致今日起身后浑身软绵绵地懒散得紧,精气神都提不起来,因此也没有什么抗拒。

    再加上她眼睛有些痒肿,很想揉,估计是上虚火了,因此拿这冰冷的茶水按着感觉十分舒服。

    她眯着眼,仰起头问:“山长有把握拿下赢稷?”

    “之前可能还有几分不确定,眼下你对他有相救之恩,再加上墨家的人视他为眼中钉,接下来必会使出层出不穷的猎杀手段来,他若足够聪明理智,便知此刻拥有一盟友总比时刻要提防一背后插刀的敌人要好。”

    “山长果然考虑周道。”陈白起被山长照顾得舒坦,溢美之词便不觉随口而出。

    沛南山长闻言,却是美人破冰一笑:“好了,赶紧闭上眼睛,我替你敷一敷,否则一会儿怎么出去见人。”

    果然如陈白起所料,没过多久,雍宫便派来内侍前来“长生苑”传见沛南山长与“陈焕仙”。

    关于“陈焕仙”如何英勇入水救起秦王一事,如今宫中上下传得是热火朝天,因此这位内侍待“陈焕仙”师徒那是毕恭毕敬,无半分怠慢的。

    陈白起与沛南山长来到雍宫,此处乃赢稷的寝殿,殿门外有两排森严的军卫看守着,按道理一般见客鲜少有人直接进内殿谈话,这既不符合规矩亦显得过两方过于亲密,然却听赢稷是传他们可直接入内的,要说他们师徒俩也算是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物,这种小场面既然主人家不觉得乱了礼数,他们自也没有什么顾及。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主公,击掌为约(二)

    陈白起与百里沛南由雍宫长内侍引入寝殿。

    战国时期的宫殿寝室装潢并没有后世精致奢华到璀璨生辉的地步,也或许是因为居住者本身性格的问题,这里面充斥着肃黑沉稳格调的古色古香,使人油然而生一种庄重之感。

    寝殿内的云顶以黑檀木作梁,水磨黑石铺就的地板,六尺宽玄色罗帐至梁上逶迤倾泻,随风而轻飘,墙面上以各种刀、剑、戟、钺冷兵器为装饰,铺垂了一张斑斓大虎皮草,而虎皮上似有涂料革纹的巍峨山川图样。

    寝殿前的事物一目了然,而帘帐后的一切环境皆朦胧难描,他们仅能隐约可看到于宽大的榻上一道伟岸身影靠坐在藤竹编制的团花软垫,上半身似不曾穿衣仅绑着一圈圈染血的绷带。

    他面上尤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但那一双眼睛,就像永不坠落的恒星,刚毅而寒芒铮铮,令人不敢直视。

    这人正是赢稷。

    哪怕此刻他是半躺着,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他们是站着的,从视角而言他们居高临下,亦片刻不觉得他有过丝毫弱势,反而有一种“虎据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感受。

    陈白起垂下了眼,意味不明地抿起了一边嘴角。

    沛南山长在前,她则跟随其后,待长内侍上前匍匐低语怯声禀报之后,他等方站定位置,向着赢稷方行礼。

    赢稷似在帘后伸了伸手虚托起他们,方出声道:“二位无须多礼,陈焕仙,听闻你昏睡了两日,昨夜方才醒来。”

    “兴许是筋疲力尽之故,有劳秦王关心。”陈白起不卑不亢道。

    沛南山长接着道:“先前听闻焕仙是为救秦王,在被迫无奈下方刺了秦王一箭,虽情有可原可法不可破,沛南亦不敢奢求秦王既往不咎,唯望秦王能够妄开一面,让沛南替徒受罚。”

    他撩袍,背脊笔直坚挺,于地面琅玉惊石一跪。

    陈白起垂落的视线凝望着沛南山长跪拜,眼神一动,自不敢再站着,亦随之一并跪下。

    万恶的旧社会,哪是是为了救人,可到底阶级地位不同,这一箭是救是仇亦端看被救之人领不领情,若是他领情,便当是一件救命之恩,若不领情,便可诬告为刺杀。

    虽然樾麓师徒皆认为赢稷这人不像是一个是非不分会倒打一耙之人,可该行的请罪流程还是要演足了,以勉将来受人把柄。

    “陈焕仙自知之前为救人而行事鲁莽,可端不敢牵罪于山长,若秦王因焕仙救人一箭而心生不懑,尽可将一切愤怒施放于焕仙之身,焕机甘愿受罚。”

    而榻上的赢稷听着这对师徒,你一句“为救秦王被迫无奈、情有可原”我一句“为救人而行事鲁莽”,虽说表面瞧着像是请罪,只怕实则是在一遍一遍地提醒着他这“救命之恩”。

    赢稷冷峻似山岳的面目没什么变化,仅削薄的嘴唇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他道:“陈焕仙,当初孤在芙蕖湖中曾答应过你的事,孤不会忘。”

    陈白起这才抬起眼,一双清亮双眸隔着玄色罗帘看着赢稷。

    瞧不太清楚他此刻的神情,可听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应当心情亦十分平和。

    “焕仙自是相信秦王乃一言九鼎之人。”陈白起眸转一丝笑意,言辞清亮道。

    赢稷估计是听出“陈焕仙”那小心得志的心理,没再理会她了,再是专注于沛南山长道:“芙蕖湖中,陈焕仙于孤有恩,沛南山长此言严重了,还请快起。”

    沛南山长自亦听出赢稷的客套话,亦识趣地起身谢过,陈白起亦一道站起。

    “我这里有要事与秦王商议,焕仙你身体尚未康复,且先出殿等候。”沛南山长转过头对陈白起道。

    陈白起一愣,看向沛南山长,却见目光一瞬不眨地看着她,里面好像有些什么,而她却有些没看懂,但她却看懂了,这件事情沛南山长不用她插手。

    既然这是他的意愿,陈白起亦不想违背,便行礼向赢稷告退。

    陈白起不急不徐移步至殿外,长玉阶外的阳光一下便洒进她的眼眸中,她微微眯了眯眼,用手稍稍遮挡了一下。

    她看着远处的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碧色遥看一片绿洋,她才惊觉,已快入夏了。

    时间过的真快啊……

    她刚下阶,却见一身紫堇夏衣的稽婴翩翩似君子临风而来,他身后仅跟着一随从,不见相伯先生。

    陈白起上前行礼:“见过丞相。”

    稽婴脸上闪过一丝惊喜:“陈焕仙?你在此是……”

    陈白起解释道:“山长正与秦王在殿内有事相商,因此焕仙便在此等候。”

    稽婴若有所思道:“哦,那这样看来,我此时进去亦不宜了,不如便与焕仙在此好好聊一聊,增进一下彼此的感情吧。”

    他这人说话甚是轻佻,但偏偏神色正经斯文有礼,完全一派正人君子的作派。

    陈白起隐笑,只道:“丞相说笑了,焕仙不过一白身士子,哪值得丞相在焕仙身上费心思。”

    讲完,她眼神不经意看向了稽婴身后的那一位随从,正好那一直低着头的人亦抬起了头。

    在看到那人的脸一瞬,陈白起脸上的神色一下便尽消,有些怔忡。

    那是一张极其阴柔至妖的脸,肤白如瓷,没有丝毫血色,瞳仁漆黑,却没有任何光亮,就像一潭死水一样,他虽穿着一身低调而普通的灰衣,却宽肩窄腰,唇红齿白,活脱脱地像个祸国妖姬一样。

    比起“陈焕仙”的偏中性的长相,这个人才完全是一副男生女相的绝世容貌。

    见陈白起一直发愣地看着自己身后之人,稽婴取出袖中的玉扇轻敲了一下手心,回眸一笑,然笑意却不尽眼底:“焕仙好似对我的手下很感兴趣?”

    陈白起这才回过神,而方才一直盯着陈白起的脸面无表情地看着的人亦立即垂下眼帘。

    陈白起收回视线,有些无奈有些自嘲道:“这位……着实长了一张好容貌,是焕仙失礼了。”

    “哦~”稽婴拖长慢腔一声,然后转过头,对着身后之人道:“稽四,这位是齐国来的的使臣陈焕仙。”

    那位“稽四”闻言,便向着陈白起行了礼。

    陈白起亦含笑温雅地回了一礼。

    “焕仙啊,你自己便长相不俗,还以为你并非一个喜爱美色之人呢。”稽婴调笑了一声,然后挥了挥手让“稽四”退后。

    莫名地,稽婴并不愿意“稽四”占领住陈焕仙的视线,他希望她的视线内,更多存在的是他。

    陈白起很坦然道:“所谓食色性也,连圣人都如此,焕仙自也不能勉俗。”

    “那不知焕仙喜好哪一种美色呢?”稽婴道。

    他们便这样寻到一个共同话题,东扯西扯地聊骚了一会儿,这时沛南山长方从内寝缓步而出。

    陈白起感应到了,便第一时间止声,忙面上盛满笑意,迎上去。

    沛南山长看着她的笑脸,亦不自觉地回了一笑:“回吧。”

    他的微笑,似乎能让阳光猛地从云层里拨开阴暗,一下子就照射进来,温和而又自若。

    陈白起愣了一下,然后颔首:“嗯。”

    她没有问沛南山长方才单独与赢稷在寝殿内谈了些什么具体内容,也没有第一时间询问结果,而是十分乖巧地听着他的话。

    她转身向稽婴告辞,稽婴看了一眼沛南山长,两人相视彼此拱了拱手。

    “既然焕仙有事那婴亦不打扰你的时间了,不过明日乃婴的生辰,倒是希望焕仙能与沛南山长一块来婴的府邸凑个热闹。”稽婴道。

    陈白起道:“焕仙不过一小人物,能得丞相高看一眼邀请共会,自是颀然而往。”

    稽婴笑盈于眸,柔声道:“那到时,不见不散。”

    言毕,便越身而过,带着之前那个妖颜男子一块入进了赢稷的寝殿。

    而陈白起与沛南山长一回到“长生苑”,陈白起便询问起与秦国联盟的事情结果如何。

    沛南山长坐下,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方道:“秦王已经答应与孟尝君达成联盟,亦愿在六国会盟期间为孟尝君抵挡各方暗手,只是……我们这方也须得答应他一件事情……”

    见山长杯中的茶水喝完了,陈白起蹲坐下来,机灵地替他再斟一杯,接道:“什么事情?”

    沛南山长看向她:“替他解决了墨家一事。”

    陈白起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何他不亲手去解决?”

    沛南山长搁下盏,道:“如今秦朝中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去处理,再加上墨家的事甚为棘手,他自然腾不出手来。”

    陈白起也替自己倒了一盏茶水,边饮边道:“其实要解决墨家的事难亦不难,只要他能够扭转这弑父杀兄的名声,这墨家的人又不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自不会来找他的麻烦了。”

    因为是在沛南山长面前,在这个似长辈又似友人的面前,因此陈白起讲起话来便比较随意,甚至有些口无遮拦。

    虽然陈白起的话有些不得体,可百里沛南亦觉得她讲的话是实在话。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上位本就便不是秦朝宗亲所愿,他这一路走来无论是上面跟下面都是踩着一地鲜血而为,虽为人所惧,却又被人所背,他若想握牢手中的权势,非雷霆之手段不可。”百里沛南稍一分析,便亦知悉赢稷目前的处境。

    陈白起眸一转,唇溢笑意:“看来,想要合作,那还得先让他瞧瞧我等合作者的能力才行了。”

    百里沛南道:“焕仙,墨家的事便交给我来处理。”

    陈白起闻言略有些意外。

    却见沛南山长正色而认真地看着她,他长着一双线条流畅而韵致的眉眼,看人时柔韧婉转,那一双透澈明亮的双眸似有着无穷的吸引人。

    “山长……你到底与赢稷,谈了些什么?”陈白起看着他,眼中有了探究的意味。

    百里沛南抿了抿唇,转开了视线。

    陈白起见他回避了她的视线,于是她便道:“不,墨家的事还是交给焕仙吧,山长,你先回薛国,我会书信一卷托你将此事带给孟尝君,然后让他信守承诺将樾麓书院的一众师生放了,接着山长你便可自由了,而一切与焕仙有关的朝政漩涡于你而言皆到此为止,你本无心于此,你已帮了焕仙一切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全交给焕仙来处理吧。”

    沛南山长闻言,脸色一下便沉下,他站起来,俯视着她:“你以为墨家的事是这样好处理的?”

    “再不好处理,焕仙也决定了不会再让山长插手。”陈白起难得在沛南山长面前强硬了起来。

    “为师已经在赢稷面前应下了此事,你不必再多言。”

    “为何?”陈白起忽然感觉有些无力,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想透过他的眼眸望进他的内心,道:“山长这一趟会来秦国已是为难,为何还要强迫自己卷入这些诸国纷争之中,哪怕你不必再做些什么,焕仙亦会……”

    “你当真以为我百里沛南如此地无能,事事都需得靠弟子庇佑方能举足立世?!”百里沛南蓦然冷声地打断了她,一掌拍在桌面上,那一双水墨画一般的眼眸不再清澈平静,而是如荆棘内的火堆一样璀璨而盛亮。

    陈白起有些怔愣,亦有些愕然地看着百里沛南此刻盛怒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她竟将一向脾气好得跟圣人楷模一样的山长大人给气成了这样,她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主公,击掌为约(三)

    一时之间空气好像凝固在了陈白起与百里沛南之间,他们谁也没再出一声。

    陈白起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百里沛南……则在盛怒之后努力平熄着心中的火气。

    他抚额大力揉着突突地太阳穴,心中半是懊悔半是挫折方才脱口而出的重话,颓然坐下。

    陈白起忙伸手搀扶着他,将他稳坐好后,便有些惴惴地蹲在他跟前,她仰起了脸。

    百里沛南收下手,移目至她的脸上。

    她既忐忑又自责地看着他,双眸似黑珠在水中荡漾着,湿辘辘地,她双唇阖动了一下,又抿紧了唇,似想开口又顾及着开口。

    百里沛南见此,手指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抚了抚她柔亮顺滑的头顶发丝,谓叹一声:“是为师错了,方才……”

    “是焕仙错了。”陈白起忙道。

    “不,你听我说。”

    陈白起噤声,看着他。

    “焕仙,你可想听听山长讲一讲寿人的事?”百里沛南温和而感伤地看着她。

    陈白起迟疑了一下,终是顺应本心地颔首。

    百里沛南似笑了一下,他早便知道她对寿人一事好奇,只是过往太过沉重,压得他的嘴重愈千斤,难以讲说,如今他倒是能借着一股“气”,讲出过往。

    “其实我并不姓百里,而是姓塍,我们寿人一族乃上古炎帝的后代,我们的祖先乃神农氏,我们一族曾奉神治水,亦虞、夏之际,亦是显赫大族,只是后来周朝战乱纷踏,我寿人一族终被灭了国,各族人分迁到各地,改名换姓只为能够令族群不断繁衍生息。”

    讲到这里,百里沛南心有哽塞,他微微抬起头,望着一处空气,再道:“只是……寿人一族始终不似普通人,我们族人生来便拥有一种令世人觊觎的能力……一些不知详情的人称之为复生。”

    “数十年前,我族人因原居住地的恶劣条件,便迁居于如今的漕城中居住,那时漕城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部落,里面的人对外来者亦并不排斥,更何况我族人还带去了许多种子与猎物,他们自是欢迎,并且还主动来帮助我族人筑穴居,见此处田地肥沃,人情淳朴,族人们自是欢喜于心,没多久便安稳地扎根于小部落……”

    陈白起静静地听着,其实她听故事总有一套自己的预感,比如开头凄惨的后头大抵会逆袭,若开头一片欢言笑语的后头大抵会凄惨无比。

    果然,百里沛南接下来便道:“可这样平稳的日子却没几年便彻底颠覆了。”

    “发生什么事了?”陈白起偏过头。

    百里沛南沉默了一下,方道:“部落中有一户人家,他们与一户寿人关系十分密切,甚至好到为儿女互许了婚约。只是寿人一族是不被允许与外族人通婚,这是一条自古而来的戒律,当时寿人族的族长得知此事后自然极力反对,并对那一户寿人实施了警告,若他执意妄为,违背祖法,便将他们一家人都驱逐出寿人一族。于是那一户寿人无法,唯有去退婚。”

    “只是退婚的过程并不顺利,对方十分气恼并且质问他为何要出尔反尔,那户寿人自然答不出来,而这令对方更是气恨交加,自此与这一户寿人的关系几近破裂成仇。这令这一户寿人十分痛心又愧疚,他思来想去几日,为求得对方的原谅上门,无奈之下便将寿人一族的秘密告之了他们。”

    陈白起听到这里眼皮子一跳,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猜想。

    “那户寿人单纯地以为,他将他们全族人最重要秘密和盘托出,这户人家便能够原谅他们,并且还能和好如初。”百里沛南讲到这里,冷嘲一笑。

    “他却不知,这却是将寿人一族就此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他狠狠地闭上了眼,脸上有一种悲凉与冰冷交杂。

    “那户人,出卖了寿人?”陈白起脱口而出。

    百里沛南道:“世人的**总是无穷无尽,尤其是一些上位者,他们有了钱,便想要权,当他们什么都不缺的时候,便想要长命百岁,在得知有寿人这样一个种族存在时,大多数的人便想将所有寿人一并抓起来,当成一种逆天换命的牲口一样圈养起来。”

    “那一户人在得知寿人的重大秘密之后,便颀然若狂,将此事奔走相告与亲友间,而这其中有一位周朝下大夫得知此事,便迅速上禀于上司,他的上司乃南郡一世族将军,他为求上功于当时的周武王,便私自作主领兵前去部落抓捕寿人。”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寿人一族也并非完全没有自保的能力,虽然无法练武,但却可以钻研医术,毕竟是神农氏的后代,在被军队逼得走投无路之时,他们便拿来一种毒草熏烟,一时逼退了他们。”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南郡将军竟被熏哑了嗓子,他一时恼恨交加,完全顾不得这个部落有那么多无辜的人,直接丧心病狂在部落平时用水的湖中投毒。”

    “中了毒的寿人暂时用药物压制了毒素蔓延,得知那军队已将村部落整个包围起来,他们想逃亦逃不了,因为那个将军对外宣城廓中的民众中了瘟疫,万不可接近,必得以火焚尽一切祸端。”

    “那后来……是不是有人救了他们?”

    陈白起想起了那个直通漕城的地道。

    百里沛南道:“是墨家的人,当时的族长与墨家钜子关系甚好,在得知祸患时族长便传信于他,请求相助,于是他便派来能人挖了一条地道,将族人从火势中救出,只是当时城内城外都是军队的踪迹,他们便在地道中待了足足半个多月。半月后见天光之时,忽觉眼睛刺痛,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后来,所有的寿人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入夜后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是……之前的毒?”陈白起喃喃道。

    百里沛南双唇颤抖了一下:“当时,寿人还并没有到绝望的地步,因为他们希冀族人能够研制出解药,让他们能够恢复如初,可是事情并不顺利,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许多人都失望至极,直到……当族里的人生下一个又一个的病儿时,看着那一出生便残缺、扭曲、如同怪物一样的婴孩时,有许多人都在惊吓之下,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

    “他们以为生下的病儿只要杀了,便不会再有,可是没用,只要再生,便全都是这种病儿,至此,整个寿人族……彻底崩溃了。”

    讲到这里,百里沛南整个眼眶都红了,他没看陈白起,而是盯着自己的手。

    “我亲眼看过,看着我的阿姆将我的一个刚刚出生的妹妹给摔死了,我想救下她,可我没抓到,然后阿姆也疯狂地撞墙而亡,我也没抓到……”

    “我有时候很恨我自己,也很恨上天!”

    “我曾想过让自己不要软弱,要为族人们遮风挡雨,继承父辈守护族人的意志,可我有时候又恨极了这一切悲惨的束缚,这样一代一代的轮回,悲剧一场一场的上演,我有时候真恨不得干脆大伙一起死了干干净净,将一切的悲痛源头彻底扼杀掉。”

    “山长。”陈白起抓着他双臂,让他看着她,眸露担忧道:“你且冷静点。”

    一触及陈白起那一双黑白得无一丝杂质的眼眸时,百里沛南眼中的混乱逐渐消失,他按下她的手,勉强笑了一下。

    “我无事,其实那日在漕城之中,你救了我们,族人们都十分地感激你,并且好像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劫难之后却安然无恙,他们一直悲苦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百里沛南有些感叹道:“而那时候我才恍然,原来没有人是真的想死,尤其是感受过死亡的恐惧之后,人更愿意这样感受到阳光与雨露地活着,哪怕痛苦、哪怕前路一片绝望。”

    百里沛南看着陈白起,言辞郑重道:“是你改变了他们,也改变了我。”

    “焕仙,你给了我一种希望,让我觉得我还能够活下去,所以,我这一次来秦国不仅仅是为了樾麓书院的人,也是为了你,为了我自身。我想着,我总该让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不再劳劳碌碌却一无所为,不再空担害怕而禹禹止步,我想给族人们一种安然无虞的平稳生活。”

    他深吸一口气,再长长舒吁而出,重新站起了身,他望着阳光下窗台葳蕤伸展的鲜嫩枝叶,透着一种碧玉的光泽。

    “以往我只会让他们见不得光一般地躲藏着,日日在黑暗中担惊受怕,可你那一日的一番话却令我如梦初醒,原来我一直都想错了,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相反若我能够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那么我想保护的人又有谁敢轻易去碰!”

    陈白起怔怔地看着沛南山长,老实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沛南山长身上看到如此强势的一面。

    以往的他或许因为成长经历或者背负太重,而导致内心总是郁郁不展,温善而仁慈,但待许多事都淡而寡味,游离于人世之外。

    “山长,你的话焕仙懂了。”陈白起亦站了起来。

    凭心而论,见到这样的百里沛南陈白起无疑是高兴的。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主公,击掌为约(完)

    他好像从一片遮天翳日的阴郁沼泽泥地里发出的一株新芽,只需等等时间与阳光,便可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比起眼下毫无根基的陈白起,很明显桃李满天下的百里沛南会走得更快、更远一些。

    陈白起走到他的身旁,抿起嘴角微笑,眼晴亮晶晶的:“山长,我真的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讲,不是因为你终于想通了,而是因为你愿意为了明日而坚强,并也愿意相信自己了。”

    百里沛南转过头,看到她在晨光中朦胧的笑,她飞舞的眉眼仿佛都在泛着光,像细碎的钻石粉沫点缀在她的白透肌肤底层,整个人虚幻如笼纱。

    “你很高兴?”他近似低呢道。

    陈白起听到了,她道:“很高兴。”

    百里沛南眨了一下眼,颇感几分头痛地看着她:“这样你便高兴了……你为我做了许多,我私想着,我虽不见得对任何事情都能够游刃有余,但却也总想着能为你做些什么,可偏偏你太要强了。”

    陈白起瞠着眼:“原来……”山长一直是这样想的,她摸了摸鼻子,忽然觉得他们之前的争吵真的好似小学生一样幼稚,彼此拿对方的关心来试探刺痛。

    她放下手,长睫一弯,好笑道:“山长,这样讲来,你的心情与焕仙是一样的,焕仙自入了樾麓书院便一直得你淳淳亲授教诲与关爱,还有焕仙之弟陈牧亦是多得山长私下的帮忙照顾,因此我也一直想着为你做点什么。”

    百里沛南听了摇头,启唇道:“你为我做的够多了。”

    真的,真的足够多了,甚至有时候,都令他觉得快承受不下了。

    或许一个人总是背负着别人的人生重担,承担着许多人的期许,便容易变得失去了自我,也快忘记了伸手依靠与求助。

    因此,当他得到一人的无怨无悔、无求无得的付出与帮助时,便会恐慌,便会害怕……

    害怕与恐慌什么?

    有时候百里沛南亦不敢深思,因为细思极恐。

    他真正害怕的是……有一日,那一双伸出的手,会毫无预兆地收回,会如同他的父亲一样,选择放弃他……

    所以,陈白起说他终于愿意为了明日而坚强,愿意相信自己,这话对亦不对,他其实不是为了明日而坚强,他是为了……她。

    为了不给她有机会放弃他,他愿意让自己变成她想要的那一种人。

    一个能帮到她,一个能成为她后盾的人。

    “那么山长以为自己便不曾为我做过什么吗?”陈白起偏过头,嘴角含着柔笑。

    他定了定神,声音很软,亦很低:“比起你为我与寿人做的事情,我觉得欠你甚多,而这一次……”他眸底黯了黯,似有逆风在侵袭,但他表情却没有什么起伏了:“我知你急切想解决秦国的事情,私下行事不免冒险,然而我却只能安静地等着你铲除一切的障碍,坐收其成,明明我认为这是我们两人的事情,你为何却总是一个人承担?”

    在你心中,我这个山长……是否真的那般无能?

    陈白起表情有了几分怔松,当她听了这样一席话,也终于明白自家山长的心结出在哪里了。

    她轻碰他的手臂,感受到他身躯的僵硬,见他抬起眼来,有些无奈地一笑,柔澈的眸中全是碧光晴澜。

    “我知道,山长不希望被焕仙保护在身后,焕仙承认,这一点是焕仙做错了,明明山长是有大本事的人,怎能屈居于人后。”

    她这忽然一段大捧大赞的话令百里沛南不禁有些赧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白起仰着头,看着他,很认真的模样。

    “可是山长,焕仙认为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而正因为这种不同便形成了各种各类的人,比如一个国家有高阔大论的士大夫,亦是威武奔赴边疆的将军,他讲他们之间论谁更有本事,谁对国家更有益,这不好说,只是能讲各司其职。”

    陈白起的话令百里沛南一滞,然后他看着她柔亮认真的眼睛,沉默了下来。

    他好像大概知道她要讲什么了,他没有出声,听着她继续讲。

    “墨家的事并非焕仙不愿意交由山长去办,只是这件事情焕仙已经插手了……昨日焕仙已私下见过墨辨的人,并且他们也已与焕仙达成了协议。”

    沛南山长颦眉,下意识抓住她。

    “你……你说什么?你见过墨辨的人了?”

    陈白起看他的神色,似震惊多过紧张,看来在他心中这墨辨并非什么值得担忧的存在。

    “之前因为孟尝君的事,焕仙欠了墨辨一个人情,是以他们便恳求焕仙替他们参与了钜子令争夺赛。”她也不隐瞒道。

    沛南山长一时因这个消息而气噎于胸口,半晌只瞪着她,没发出一声。

    “你、你糊涂啊,这事怎不与我商量才做决定?”隔了许久,他才叱道。

    陈白起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弟子还真不孝,这么一会儿,便接二连三惹得自家山长气结。

    她虚虚地应一声:“可是……眼下只有拿下钜子令焕仙才能够一次性解决掉所有问题,只要有了钜子令在手,我便可令墨侠停下对赢稷的制裁行为,既还了人情,又得了一支秘密组织的力量……”

    听到这里,百里沛南还哪里不知他家小徒早已谋算好了,只是……“你可知道这钜子令争夺赛是什么?”

    陈白起闻言,忽然安静了。

    百里沛南见她一下没有了声音,脸上的笑意与小意全都一直消弥干净,忽然之间,百里沛南的心一下便揪了起来。

    他本有一堆的语重心长、耳提面命的话要讲,可他发生,他的声音随着她的神色变化也一下便消失了。

    “山长,你太小看我了。”

    陈白起平静又淡然地看着他。

    她的语气像喝水吃饭一样稀疏平常。

    可百里沛南不知为何,看到她的眼中失了平时的柔和胸怀与包容周围一切的善意,明明还是那样一双眼睛,但气势却截然不同了。

    它一下有了力量,有了威势,更有着与天同齐的自傲。

    百里沛南只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一下被什么狠狠地撞击了一

    他一下便恍然,这可是一个能在鬼谷后卿手中将人夺走,还能在千军万马之中不惧腾腾压力,仍谈笑风生之人。

    她不仅是他百里沛南门下的一个恭顺的弟子,更是一个已经有了一身傲骨的少年。

    心绪翻腾得厉害,他睫羽不受控制地细微地颤动着,许多话他都讲不出来了。

    见沛南山长这样,陈白起吁出一口气,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神色。

    “山长,墨家的事便交给焕仙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办,不是吗?除了焕仙,你的其它弟子,你这些年来倾注一切心血的樾麓书院,还有那些一直信仰着你、能为你而选择赴死的族人,他们每一个人都需要着你。”

    “其实山长你的战场并不在秦国,而是在齐国,在那里你能够发挥的力量绝对出乎你的意料,焕仙只希望当我完成任务回国的时候,山长已经变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见陈白起终是将话说透说明了,百里沛南也无话可说了。

    他发现他虽在辨论会上口战群儒,朝堂上能言善道,但一对上“陈焕仙”,他只有被说服的份。

    他强势,以怒火想强硬地压制她,但她却软言相劝,他示弱,以惨痛过往消磨她的意志,但她却以强势的模样来打消他一切顾虑。

    想到这里,百里沛南真的是感觉对这个徒弟自愧不如,她的内心是如此地坚定,无论哪一种“方法”到了她那里,都是不奏效的,所以最后不是他说服了她,而是被她说服。

    一旦认输了,心中潜藏在最深处的感受便一下涌了下来。

    百里沛南语气很轻、很低,像吐气一样呼出一句:“焕仙,山长是真的担心你啊。”

    陈白起眼神一动,见山长眉心拧紧成川,那一种与生俱来的忧郁,与长年浸于书海温文尔雅融合成一种独特的气质。

    如果不让他彻底放心,只怕在他眼中的她,就如同嗷嗷待哺的雏鸟一样脆弱,便随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

    这或许是所有长者的通病吧,哪怕是他们引以为傲、亲眼印证过能够独立的后辈,也总会有一种迷之担忧存在。

    陈白起没出声,而是伸出一只手举起。

    百里沛南眼神一定,看着她举起的白嫩手掌,又看向她的脸。

    没看懂。

    “山长,与我三击掌为约吧,只要是与你约定的事情,在处理墨家事情的期间,我便绝不违背。”

    她讲完,静静地等着百里沛南的反应。

    他先是一讶,接着凝眸似在思索,这段时间不过几秒,他便有了决定。

    他也举起了手掌。

    陈白起勾起了嘴角,道:“第一掌……”

    她等他与她约定。

    百里沛南没有一丝犹豫停顿道:“你且记得遇上任何险境,都要选择先保护好自己,不可冒进,不可掉以轻心,若遇事多默念为师教的道德心经,切记平心、静气。”

    陈白起垂下眼帘,眼眶有些热,她抿起嘴角笑着。

    她觉得若自己尚有一个亲人在这世上,估计就像眼前的百里沛一样,担心起她来,便会一直反复唠叨个不停。

    她掀起眼睫,张嘴:“喏。”

    啪!一只稍小的手掌与另一只修长的手掌合击一掌,然后各自再收回。

    陈白起道:“第二掌……”

    百里沛南再道:“若是遇上难事、急事,不可独自承担,记得传讯于我、我们。”

    “喏。”

    啪,两人再度击掌。

    陈白起道:“第三掌……”

    百里沛南顿了一下,他表情严肃而认真道:“待秦国的事情办完后,你回到齐国还须回到书院读书,所谓一日不读书,尘生其中,两日不读书,言语乏味,对自身的文学涵养,万不能就此中断,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要学、要懂、要理解的东西亦是有很多,山长对你期许很大。”

    陈白起自知道他对她的期许有多大。

    而她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了。

    他愿意放手,他会回到齐国重建樾麓书院,他想重新打造一座牢不可破的书院为她提供文化根系,令她能够“枝繁叶茂”,让她未来能够龙盘虎踞腾飞于浩瀚大陆之上。

    一时之间,说不清那冲涌于喉间的是感动还是夹杂着些其它什么感情,她之前一直以为,沛南山长想强大已身是为了自身与族人,她也曾羡慕过他拥有的良好条件与这些年积攒的厚实根基,如她一般,一旦重生便一无所有,一切皆要靠着时间来一步步重新积累。

    可是,当她知道,百里沛南有意将已身的全部“力量”都倾注在她身上时,他拥有的都分享于她,她很难让自己心硬如铁无动于衷。

    陈白起眼中涌入了许多情绪,色彩复杂得令人看不懂,她努力让自己的神色维持如常,笑意粲然道:“好,待山长重整好书院,到时候山长、焕仙还有卫溪师兄,我们三人一同回到书院中,定先得好好痛饮一番。”

    啪!

    三掌为约,已成。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主公,坏消息与好消息

    经过一番舌灿莲花的功夫终于劝服沛南山长暂且回齐,紧接着陈白起去了“兽园”找姒姜。

    姒姜最近对“兽园”铁笼子里关着的一些猛兽十分感兴趣,陈白起瞧他总喜欢在笼子外边儿捡根树枝逗弄着玩,因此她刚到“兽园”门口便听到一阵阵嗥叫,愤怒、急切与嗜血。

    陈白起经过拱圆石门时,见墙头的缝隙中爬出一串绿幽幽的牵牛藤蔓,正门挡住她的视线,便顺手拨了拨。

    视野一开阔,便见前边的假山旁半蹲着一个人,背后是一片翠竹,他穿着一身粗麻衣裤,表情恣意而懒散地偏着头,拿着一根细长的枯节枝竹,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铁笼子里被关着的一头黑犬。

    陈白起走了过去,她瞥了一眼黑犬,整体身长约有一米多吧,挺大一只,体型健壮有力,身上黝黑无毛,光溜溜地身躯展现着它那结实又鼓涨的肌肉线条。

    老实说,这头犬是什么品种陈白起认不出来,她没养过狗也没有研究过狗,不过却看得出来,这头黑犬十分具有攻击性,不像家养品种,尤其是那一口锋利的牙齿,森森发寒。

    “这这是什么恶趣味?”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见黑犬前足趴在铁笼杆上,使劲地扒爪着,撞得铁笼哐哐作响,而姒姜便拿竹尖时不时戳一下它的眼睛,刺了下它的牙齿,或者其它柔软致命的部位,力道不重但亦不轻地逗弄着,因此黑犬喉中发出一声比一声更激烈、更凶狠地吠叫。

    陈白起颦眉,听得觉得有些刺耳。

    姒姜抬头瞟了她一眼,恶笑道:“好玩啊,你不觉得这畜牲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陈白起疑惑了一下,便顺势朝黑犬看去。

    只见黑犬睁着一双气势汹汹的黑眸,想了想,真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

    忽然,她眸光一动。

    是了,这样一双充满了原始野性,漆黑幽深,眸底隐有凶光,似乎有着逮准都凶残得像要咬上一口的虎狼之性,她的确曾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

    那便是赢稷。

    “他跟你有仇啊?”陈白起收回视线,也学着他一样蹲了下来。

    她发现姒姜现下是越来越接地气了,堂堂一国公子自从在她身边扮演了一个仆役之后,她便时常见他像个老农懒汉一样蹲地撩蛐蛐逗闲。

    姒姜想了一下,便笑眯眯道:“有啊。”

    陈白起看向他,等他继续讲。

    “你为了救他跳遇险,多次险于绝境求生,并且他还害你差点一睡不醒,这个仇算不算挺深的。”

    陈白起弯唇一笑。

    “算。”

    但姒姜看着她却一下笑不起来了,他扔下手上的枯竹枝,拍了拍手站了起来。

    心下有些索然无味了。

    “怎么了?不玩了?”陈白起抬头看他。

    姒姜则凉凉地垂下视线瞥了她一眼。

    “你不喜欢,不玩了。”

    陈白起这下才笑得真实了一些。

    她站起了身,就在他旁边,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豪气八丈高道:“我等做人得有志气,欺负一头无辜的畜牲有什么本事,等有机会我便带着你去怼本尊。”

    姒姜本想瞪她一眼,却瞪着瞪着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哇,这可是你说的,以后若摊上事儿,你得给我作主。”他故作“娇声娇声”嗔道。

    陈白起顿时意气风发地配合他,点头道:“那当然,谁惹咱姒三生气,咱们就让他不好过。”

    姒姜眯起眼,忽然有了警觉性:“干嘛这样讨好我,你可是有什么事想与我说?”

    陈白起倒没想到他这样敏锐,她脸上的夸张神色顿了一下,拿眼神觑他:“其实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那个?”

    姒姜舔了舔牙槽,似笑非笑地睨着她。

    “跟我卖关子啊,那好吧,便陪你玩玩,我便先听……好消息吧。”

    陈白起看着他的眼睛,怕他一会儿听不清,便讲得极缓慢道:“好消息就是,我找到了姒四,他并没有死,而且,他就在秦宫中。”

    姒姜的表情一下变得奇怪,他像先是在理解她这句话的字面意思,然后露出一个荒谬又古怪的神色,最后整个人像卡顿了一下,一动不动。

    “你、你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像不敢大气出气一样……压抑得紧。

    他抓住陈白起,那一张假皮脸上扭曲着表情,像是听到一则天荒夜谭。

    陈白起被他抓得有点肉痛,可她没有推开他,而是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感觉到他手上的凉意,便干脆覆手按住。

    “是真的。”

    这三个字,令姒姜方才一直剧烈晃动的眼神一下便滞停了,过了许久,他松手放开了她。

    这时,那黑犬还在笼子里使劲地吠叫,并伴有撞击声。

    姒姜此刻本就心烦意乱,听到这聒噪的声音,只觉头痛欲裂,他回过头,便是一眼瞪去。

    那一眼,戾气横生,不寒而悚,令黑犬一下便“呜”了一下,疾退了后去,脚掌打滑,险些摔倒。

    ——终于安静了。

    他闭了闭眼,道:“那坏消息是什么?”

    陈白起见他状态并不太好,她其实并不太清楚姒三与姒四兄弟之间的关系与过往,只是她一直隐约觉得姒姜对姒四怀揣着一种愧疚、自责的复杂感情。

    虽然觉得现在说出来会影响他,可既然都开口了,那她再吞吐隐瞒下去也太矫情了。

    她干脆托盘而出:“他眼下应该是稽婴的人了,虽然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扯上关系的……但他……明显已经与以往不同了。”

    姒姜下颌倏地绷紧,他瞳仁沉沉地望着一处空气,没有说话,转身便要出去了。

    陈白起一愣,连忙抓住了他。

    “等一下,你去哪里?”

    姒姜回过头来,面无表情。

    “你说呢?”

    陈白起暗吸口气,郑重地劝诫:“你先别冲动,你想要见他我这边可以来想办法,眼下你要怎样去见他?”

    姒姜垂下眼。

    “他变成什么样了?”

    陈白起张嘴顿了一下,一时也说不上来。

    之前她曾见过的姒四的,印象并不算太深刻,只是感觉他虽然阴柔内向,但至少气息还算干净,可如今的姒四却充满了煞气与血气,像一条浴血斑斓吐舌的腥蛇。

    总之,令人感觉不太舒服。

    怕姒姜担心,陈白起只能委婉讲道:“姒姜,他没死是好事,可眼下他是个什么心态你我也猜不到,所以我们还是先看看情况再说吧,明日稽婴邀请了我去他府邸庆生,到时我们一起去。”

    姒姜没吭声。

    陈白起加重语气道:“姒姜,听到了吗?”

    姒姜隔许久,才低声地“嗯”了一声。

    陈白起松了一口气,但见他这样“垂头丧气”的模样真的很像一条左右局促不安的落水狗。

    她知道他此刻必定烦闷,需要有人来开解。

    她眸转望外,只见风和日丽,“兽园”内一片鸟语花香。

    于是,她牵过他的手,硬拉着他一块儿在园中散心。

    张嘴便轻唱道:

    少年哟,你莫忧啊,夏至归来,一同听蝉……

    少年哟,你莫愁啊,冬至归来,阅梅知寒……

    手中一杯酒,窗外一帘花,耳边一首曲……

    少年你可看到山是山,水是水,没有雾里看花……

    得与失,聚与散,忧与患……凡事不必太在意……且听我一曲流年如歌。

    ——很神奇,不是吗?

    明明三年前的她与他还都是稚窍少年,可这三年的时光却在她的身上没有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却在他身上演染刻画了一些其它深层意义的东西。

    他虽然变得更成熟与内敛了,但又因为年复一年失去的重要的东西太多了,就在快变得一无所有的时候,他那故作成熟的常态变得那样薄弱不堪。

    陈白起牵着他朝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落花纷纷踏尽,亦步亦趋,遍是荆棘满亭君自知。

    她又唱道——

    少年哟,你且看啊,秋至归来,枫红满天……

    少年哟,你且听啊,春至归来,冰融水流……

    手中一杯酒,窗外一帘花,耳边一首曲……

    少年你且闲品清茶,静观花开,心素如简……

    得与失,聚与散,忧与患……一切不必硬强求……且听我一曲流年如歌。

    姒姜听着她为他而浅吟低唱的曲,优雅的曲调让他逐渐平静了下来。

    那悠扬的歌曲随性而淳朴,像是谆谆的教诲,又像是娓娓的谈话,婉转而动听,一直唱到了他的心里,又从他的心里唱了出来,然后便弥漫在了整个庭院。

    门外站得笔直的守将、树梢探头探脑的鸟雀、风拂沙沙漏光的叶片,庭院深深,一腔雅调出自何人口中无人见,只闻风风韵韵。

    姒姜看着两人相握的手,又看了看前面的“少年”背影,嘴角不知为何,缓缓露出一丝模糊却又忧伤的笑容。

    而“兽园”的一座假山后,此刻正站着一人,他静静地听着飘荡在空气中的曲调,半是享受半是迷茫地眯起一双媚长而阴凉的眸子。

    “少年哟,你莫忧啊……”

    “得与失、聚与散、忧与患……一切不必硬强求……”

    他跟着她一块轻轻地哼唱着。

    他笑了。

    没出声。

    却笑得歇斯底里。

    “不必硬强求……”他反复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琥珀色泽的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准备“破茧而出”。

    ——姒姜,你终于出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主公,肉肥汁多的丞相

    时值午后,沛南山长便去了一趟雍宫向秦王赢稷请辞,赢稷自感意外。

    以为昨日沛南山长答应下墨家一事必会留下,却不料他执意返齐,他自然一番挽留,然沛南山长态度坚决,并声称此事已交由弟子焕仙全权处理,齐中有紧要之事需即刻返回处理,若有事他亦会提供协助,翌日天刚亮便驭车准备出城。

    赢稷因身带重伤,自不便出身送人,只从宫中调来十名骁将一路护送,而相伯先生则常年赢弱,使木轮椅行动不便并没出现,便唯有陈白起、姒姜与稽婴前往相送。

    彼此间该讲的话也早就谈好了,沛南山长一身红绳结络束腰青衫坐在一辆乌篷顶的马车内,他眼底有些青黑,怕是一夜辗转反侧,他看着陈白起,只嘱咐了一声:“早归。”

    陈白起深深一揖到底:“弟子焕仙,在此祝愿山长这一路平安、顺利。”

    姒姜与稽婴早就跟沛南山长讲过道别的话了,此时都识趣地站在不远处,留一些空间给他们这对师徒道别。

    “回吧,莫送了。”

    沛南山长不想这样依依不舍地离别,便松开了车帘,那一帘垂落,便隔断了他们的视线。

    陈白起起身,双手垂落于身侧。

    虽看不见沛南山长了,但她却感受到他一直在看着她。

    目视着沛南山长乘车远行,见车辕压出的两道轨迹一路越行越远,最终进入了山关涧谷,直至寥寥无踪迹……

    回程之时,稽婴挥退了左右侍从,便与陈白起在路上闲聊了起来:“陈弟,这沛南山长忽然这般火急火燎地回齐,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装得一派好奇,无意地问着。

    不知何时,他已经开始与陈白起称兄道弟了。

    陈白起忙谦拒着不敢与稽婴之间这样尊卑不分的称呼,却在稽婴坚决私下撇开那些虚名身份以平辈相交之后,她方假意有些为难,只言语不详地回道:“到底这书院的事情……还是得尽早回国处理才是。”

    稽婴闻言后,似若有所悟,他道:“哦,这是自然。”他忽然又话语一转,又讲道:“要说起来樾麓书院乃齐国令人称颂的百年学府,在齐国,哦,不应该是诸侯国心目中都是令人向往的学圣之地,只是之前听闻樾麓书院险些被人毁了根基,婴亦是感到心痛啊。”

    陈白起暗中将他的话在心底打了一个转,面上却露出一丝黯然,叹息一声摇头。

    稽婴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微眯了一下眼眸,不轻不重道:“为仇人办事,陈弟心中可觉不懑?”

    陈白起神色一“僵”。

    稽婴一看有戏,但却也不再趁胜追击了,有些话不能一下讲得太明太尽,还是要留些余地的,他只道:“今日是特地出来送送沛南山长的,婴这还有事便先走一步了,只是今晚这寿宴你可要早些到啊。”

    陈白起自是应肯颔首。

    回了咸阳城,稽婴便与陈白起分道扬镳了。

    叮——

    系统:支线任务——送礼,既然要参加寿宴,两手空空前往总归失礼,你决定送一份别致的礼物给稽婴,接受/拒绝?注:礼物送给稽婴后需涨3点+好感方能算任务完成。

    任务奖励:经验值+40000,玲珑玉佩*1(绿阶下品)。

    陈白起则带着姒姜,站在街边看着熙熙攘攘的闹市想了想,却并没有立即返回秦宫,而是绕到了街市之中,游目四巡各类贩卖物件。

    姒姜跟在其后,环臂轻笑道:“你这是打算给他挑礼?”

    周边的声音有些吵嘈,陈白起听了一会儿,才点头:“这空手去贺寿,人家还以为咱们齐国的人不懂礼数。”

    “他方才分明在给你下眼药,你真当他对你推心置腹?”

    “这种事心里明白便好,不必讲出来撕破彼此的脸面的嘛。”陈白起轻拍了拍他的肩,低声笑言。

    姒姜见有人推着摇摇晃晃的沉重板车押货过来,便将陈白起拉到了一旁让路,压低声音道:“你想拖着他?”

    陈白起眨了眨眼,拿手指抵于唇上,狡黠道:“只要让他觉得我与山长有招降的可能性,我在秦国期间才能过得更自在一些。”

    姒姜无语。

    他算明白了,陈三根本就是打算“狐假虎威”,这送上门的不拿来利用一把简直就对不起人家的一腔热情。

    其实,陈白起对山长与赢稷的关系曾存过疑的,甚至她并不相信山长与赢稷的关系如他们表现的那样平常……这种感觉很玄妙,但她相信自己的直觉。

    既然山长并不愿意她知晓,那她也不必去深究。

    毕竟人人都有秘密,哪怕再亲密的关系,也不是非得将对方看个透彻。

    “那你打算送什么?”

    陈白起想了想,拿手指点着脸颊思考着:“送贵的嘛,我们没钱,送便宜的嘛,人家兴许转头便给扔了,那只有送……”

    见板车过了路又有了阔余,陈白起便又继续走着,逆着一些人潮,有些推攘、拥挤。

    街道向摆贩两边一直延伸,始终延长到城外较安静的郊区,长长一条羊肠街市全是早市来往的行人,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赶着毛驴拉货车的,本来便不宽的路连行走都得提防挨着。

    “送什么?”姒姜护着她,尽量避开其它人的触碰。

    陈白起目光也很忙,随口答道:“送心意。”

    “呵,那你的心意是什么?”姒姜狭促道。

    陈白起十分坦然一笑:“心意就是,我刚好拿得出而他能需要的。”

    这说了等于没说,姒姜撇撇嘴。

    陈白起这一路逛来,发现还真没有瞧上什么值得出手的货品,这些商贩大多是以物易物一些粮食、日用生活品,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再加上闹集吵吵闹闹地直叫人头晕脑涨,因此一直逛到街尾陈白起都双手空空。

    直到出了集市,四周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一切的繁华与热闹都留在了身后,一阵惬意的凉风吹来,陈白起额上的薄汗干了一些。

    “回去了?”姒姜偏过头问她。

    陈白起回头看了一眼,颇有些头痛地摇头:“朝前再走走吧。”

    陈白起想着早市顶多午时便会散去,还是等人流量少些再返回吧,她可不愿再被人群挤来挤去当夹心了。

    他们沿着一条由人来人往踩踏成的一条干泥路行走着,路旁的野草生机勃勃布满田坎,一簇一簇地蹿长着,甚至有一部分伸进了小路这头,脚划过时带着些许痒意。

    今天的太阳温度适宜,温度覆上人的皮肤,令人暖洋洋地。

    干泥路走完后,地势便顷斜而下,陈白起与姒姜正站在一个用绿毯铺满的山坡上。

    他们的视野一下便开阔了起来,天地的风一下也强烈了起来,吹着他们的衣与发飞扬了起来。

    瓦蓝的天空一望无限,眺望远方,映入眼帘的是一片令人惊喜的五彩缤纷香纯而又美丽的花儿,一眼瞥过,陈白起勉强能认出一些类似凤仙、鸡冠花、大丽菊等花种,还有更多的是一些看不出品种的野花。

    空气中的弥漫着浓郁又清新的花香,而这些花种朴素中带着几分华丽,阳光沐浴着花儿,它们就像点缀着金光,绚丽多彩地绽放着乡野间。

    一阵风吹过,草毯荡起了一道道波纹,陈白起听到了从远处传来了雀鸟啾鸣似百灵,她被眼前的一切迷住了,仿佛一切都静止了。

    陈白起捋后被风吹乱的头发,指着前方给姒姜:“你看。”

    姒姜看了过去:“什么?”

    “花。”

    “你……该不会又送花吧。”姒姜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

    他还记得当初陈白起第一次去拜会楚沧月的时候便是在路上摘的一束鲜花。

    以前好歹她还是一位姑子,给汉子送花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好待也能以“英难难得,美人好逑”的风流韵事来理解,可眼下若她真拎着一束野花给稽婴送去,别人该拿什么眼光来看待他们俩?

    陈白起无语地看着他:“自然不是送花……”

    陈白起蹲下,随便采摘了一朵小紫花,她低头嗅嗅,这淡淡的花香沁人脾肺。

    “——是送花的精髓。”

    叮——系统:检测到药用级别紫鸢花,可采摘。

    叮——系统:检测到药用药别紫丁花,可采摘。

    叮——系统:检测到药用级别野蔷薇,可采摘……

    ——

    天色稍减,日落西山之时,丞相府早已一派热闹非凡。

    那从府中长长引伸出来的灯笼横挂至街道,门侧用竹竿高高地扎了一排架子,架子上也用灯笼拼凑了一个光亮的寿字,这样一来,光照一下便远远延伸开来,将整座公府渲染得灯火通明,来往的客人哪怕夜深亦返府亦能够辨认方向。

    这还没有到正式开宴的时辰,但公府前便已经有着络绎不绝的人前往贺寿,那高大的门府前仆役恭谨在旁接待着宾客。

    在说这朝堂上哪一个拥有最佳好人缘,那无疑是稽婴占据鳌头,他这人生来便乃世家子弟,族中虽子嗣众多,但他却能这样年纪轻轻地当上一族长,靠得便是他的一手左右逢源好手段。

    而今日,许多世族门阀子弟与朝臣待办完公事后,都尽可能最早赶到了丞相府来。

    以往稽婴可从不这样大肆操办生辰宴会,可今年他却一反常态,难得给了一个机会让别人来巴结,他们自不会错失这个机会,再加上最近朝堂上风云波诡,一些中间派避不开又躲不了,都想来找稽婴这里暗中打探打探消息。

    “丞相今日大寿,怎能屈尊出门相迎呢?”一朝官没有回府换下一身朝服便匆匆而来,他朝站在门边的稽婴拱了拱手。

    稽婴抿唇一笑,清颜端是熠熠生辉:“原来是越大人来了,来,快请进。”

    “客气客气。”

    随意打发了身边谄媚作揖一波又一波的来客,稽婴心不在焉地看着街道两旁停放了不少牛车、马车,那些站在火红灯光下映照着笑语言谈的那么些人,却是不见他一直在等的人。

    说好的早些来……

    小-骗子。

    眼看已经快要开席了,府中老管事这才来打扰请示,稽婴表情淡淡,表示知道了,正待转身,却见一道纤修的身影从街巷子的昏暗处缓缓走进明亮处,她身带跟着一人,只是那人稽婴完全没有关注。

    “他”穿着一件样式素洁的宽袖深衣,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乌黑柔细的青丝,干净的气息,略显单薄纤细的身材,腰身很细,脸庞充分体现着这个年纪雌雄莫辨的特殊美感。

    稽婴眼睛一亮,这正是陈白起姗姗来迟。

    稽婴抛下老管事,迎上去便笑骂了一句:“陈弟,你倒是掐着点来的。”

    陈白起没想到稽婴会在门口等她,略怔了一下,便欠身歉意道:“因为来时准备了一些东西,所以才险些迟了时辰,望丞相莫介意。”

    稽婴道:“自不会见你的气的,走吧,今日府上来了许多值得一见的人,到时倒是可以将他们好好与介绍与你。”

    陈白起见他盛意难拒,自是连声道谢。

    在经过一桌记录宾客礼单的管事旁时,陈白起向稽婴道:“焕仙失礼了,暂失陪一下。”

    稽婴奇怪地转过身。

    便见她与她的随从走向接待送礼宾客的管事处。

    这前来参加寿宴的宾客自然都会带着贺礼,而这些贺礼有贵重的、也有一些大型的物件,不可能随着客人一道全都搬到宴会上去,因此一般会交于府上的人保管,并专设一管事将礼品记录在册,最后在宴席上统一报出,再一一供主人家与众宾客一同献上观赏。

    陈白起走了过去,从袖中摸出一物交给了那个记名录册的管事,那管事接过那小小的一物时表情有些怪异跟疑惑,但由于方才看到自家丞相与此少年关系亲密,哪怕眼下少年拿颗石头给他,他也得乖乖接着。

    他迟疑着该将礼品写什么名字时,陈白起便含笑温和道自己来。

    那管事将笔递给了她,她填上名称后,便又在单上顺便签下名字,接着方带着姒姜回到了稽婴的身边。

    稽婴方才粗粗一掠而过,再加上陈白起背对着他,倒是没有看清楚她到底送的是些什么。

    “倒是不愿意你破费,你却偏生落了世俗。”看似责怪却又暗含笑意,陈白起知道,她送礼之举稽婴是满意的。

    果然,下一秒,他话锋一转,便掩不住好奇道:“那是什么?远远瞧着倒像是个小瓶子。”

    陈白起道:“嗯,是个瓶子。”

    “那瓶中装的是什么?”稽婴又问。

    陈白起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一会宣读礼单时,丞相便可知道。”

    稽婴更无奈地看着她:“你送礼给我,还用得着跟本人保密?”

    “提前拆开了礼盒,那一会儿岂不是会失去了许多期待的乐趣?”陈白起雷打不动地回道。

    稽婴叹气:“好吧,你口才好,我讲不过你,便当你讲得对了。”他又多看了她两眼:“见你这样信心满满,看来这一份礼物不一般啊。”

    陈白起但笑不语,一副保密的模样。

    而她身后的姒姜见稽婴对陈白起这种故作神秘的姿态十分信服,心中对他只有四个字概括——自求多福。

    事上有些话总归是有些道理的,比如——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倘若稽婴对陈白起的殷勤为“奸”,那陈白起对稽婴的殷勤想必则是……“盗”了。

    ——

    由于陈白起无官无职,本该安排在末流之位,但稽婴对她青眼有加,便将她安排在了身旁亲信的位置上入席。

    宴会进行的热闹却又流俗,丝竹之声不绝于耳,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其乐融融,只是许多人皆心怀其它心思,彼此之间不过寒暄敷衍,歌舞升平不假,却多少有些无聊。

    稽婴将陈白起隆重地介绍给了此番前来的秦国贵族与士大夫们,他们虽私心并不认可陈白起这个小白脸,却碍于稽婴的面子自是对其为浑身上下称赞了一番。

    这次宴会大量摆陈了大量的炙肉(烤肉)与鸡、鸭、猪脚,每个席台上摆的都是一整只一整只的,用鼎而装之,陈白起看着满桌的肥腻肉食,心想,这宴会倒是下“重”本了,一根青菜都没有,更没有拿一些瓜果来凑数,看来这稽婴这府邸是真“肥”啊。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主公,她所编造的迷梦

    当晚霞抹尽最后一丝余晖,火红的灯笼重新将昏暗的府邸照亮,络绎不绝的仆役来往搬送着大小不一的贵重物件,方才那名登记礼品单的相府管事步入席桌中央的位置,朝着主位上的稽婴与周边行了一礼。

    此时四周的丝乐之声渐消,然后这位管事便开始大声朗读起礼单送礼人与礼品。

    而宣读的顺序自然是从登记的早与晚、前与后来排的。

    “内史越大人,送上和田碧玉扣一对,已鉴。”

    随着报单,席宴中一位身穿黑底红边朝服的中年男人撑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方才吃了几杯粟酒,已有些熏熏然,他抬起下巴,脸上噙着一抹高傲的笑意。

    他取过一旁仆人恭捧来的一个巴掌大的锦盒,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然后取出那一对和田碧玉扣向着众人展示一番。

    这对和田碧玉扣乃双玉扣环,温润有光,水头十足,取出时撞击发出琅琅清脆的声音,既为个体又合嵌为一体,无论从工艺上或者玉质上看来,都属于把玩摆设的上上品。

    接着他便手舞足蹈地一番浮夸又兴致地讲述其来历与价值,最后才一脸殷勤讨好地献上给了稽婴。

    稽婴对这份礼倒是神色平和,见不得多欢喜倒也没让人冷场,道了谢后他便让身后的随侍接过锦盒,而随侍又交给其它的人归置入库。

    “国尉奉大人,送上天山浮沉木雕花软枕,已鉴。”

    另一位坐在席位较前位置的老者听到念到他了,便慢吞而起,他膝关节不太好,一起身便有些酸软,因此动作显得笨拙与缓慢。

    可这样一位年迈的官员倒是不少人都对他投以热切期待的注目,谁都知道这国尉奉大人不爱酒不爱美人,唯私下十分爱好收藏各类稀罕的物件,他几近倾覆了一身所有的积蓄去各地收罗各类好物,因此手上自有不少平常鲜见的好东西。

    今日既然是来给丞相送贺礼的,自不会送些寒酸的玩意儿,想来是值得他们一赏的。

    奉考如之前的那位官员一样先将准备献上的贺礼给在座的所有人炫耀介绍一番之后,这枕木乃天山的百年沉檀黑木所制,黑檀木具有神奇的保健功效,长期与人的皮肤接触,可清热解毒、安神益智的作用,这种黑檀木本身便十分罕见,乃十万里的天山中以千年积雪晶魄养育而成的瑰宝,再加上这拥有百圈的木年轮,更是珍贵异常。

    所以说即使是这一小截的木头仍能许多人趋之若鹜,而这块木面雕有一层浮空的仙鹤龟松图,意喻健康长寿,送礼更是适宜得体。

    这份礼,倒比之前那一份既实用一些,也更真诚一些,要知道近日来稽婴代受伤的赢稷处理各类政事繁忙劳累,每日早上起来便感觉肩颈僵硬酸痛,如今奉大人送上的软枕具有一定的养疗作用,倒是正合他心意。

    他接收后,笑盈于面回敬了奉考了一杯酒,并且召来奴婢小心搀扶着有腿疾的他入席,这种前后差别待遇倒是一下便令众人看出一些味道来。

    “少府……”

    接下来,便这样一个一个地念到谁的贺礼谁便上前来献上带来的贺礼,并对着寿星讲着贺语。

    在这其中,但凡有谁送上的是一些稀罕或不易出世的礼品,其它人便凑二两成群私下接耳,而有些心胸狭窄的,前一秒觉得自己礼压全场,但下一分种又被别人给压下风头的,则心生羡恨嫉眼地瞪着献礼之人。

    而那些刷尽了风头的人则腆着肚子,脚下生风志得意满地入座。

    不过一场宴会,却出现了人生百态。

    基本上,这次能被邀请来参加稽婴寿宴的人都是一些掌管朝政的勋贵,有钱的不少,有权的基本都是,他们能搜刮一些稀罕的物件拿来讨好稽婴,倒也不算多费事,只是这一次,这些人发力尤其狠,倒像是想从中倒腾些什么来牟利。

    “啧啧,想不到不过是一丞相寿宴,却能够看到这样多的稀罕物件,你说这秦国算不算一直在诸侯国中装着蛮荒穷国扮拙?”姒姜跪坐在陈白起身后,咂巴着嘴道。

    “秦国的所有钱帛都拿来屯兵铸器,自然比不得其它那些受周文化熏陶得精致奢华于食、居、行。”陈白起慢腔调道。

    到底是所居的环境不同,秦国常年受到周边那些凶悍的蛮夷侵扰,自是顾不上修饰身上的“皮毛”,只能拼命锻炼自己的“筋骨”变得更强悍,用以抵御各种侵害与抗击各种伤害。

    他们不优雅,反而凶悍得像一头狼。

    陈白起忽然想到了赢稷。

    他真的与她见过的许多人都不同,或许只有秦国这样的生存环境才能培育出一个这样的赢稷出来吧。

    姒姜眼神一闪,见这种场合倒也不适合继续深入这种话题,他便转到另一个层面上讲话:“这稽婴明知赢稷与这些朝臣私下多有罅隙,眼下他在他病重期间大摆寿宴,且看这前来祝贺的朝臣与贺礼,倒是堪比一国之君了。”

    陈白起笑道:“你且看仔细了,这些人送的礼啊,全是给自己以后种下的苦果。”

    姒姜不解其意,道:“怎么说?”

    陈白起先卖了一个关子:“据闻这秦国丞相以往可是从不大办寿宴,为何偏在今年这种微妙的时刻办了起来?”

    姒姜想了一下,有了猜测:“你是说,他是另有目的?”

    陈白起颔首:“最显浅的目的,估计就是替赢稷好好看看这些人面皮下,都安着一颗怎么样的心。”

    她可从没有怀疑过稽婴对赢稷的忠心,虽然她曾好奇过,常年在咸阳城中翻云覆雨的稽婴怎会与远在边陲之地的赢稷有着这样牢不可破的信任关系。

    姒姜道:“你啊,看这种事情最精准了,你讲讲,什么叫送的礼等于自己种下的苦果?”

    陈白起趁无人注意时,便从席面上夹了一筷肥大的鸡腿扯下给姒姜。

    这席台上的食物身后的随仆是没有资格食用的,可陈白起心疼姒姜今日跟她在外忙碌了一日,连一口啖食都没顾得上,她自然得替他顾上。

    “你方才也说了,这不过一丞相的寿宴,但这些人送的礼都快赶上一国之君的厚重了,这说明了什么?”

    姒姜接过鸡腿时愣了一下,接着便抿唇笑了。

    陈白起让他赶紧吃了,也不用他接话了,便直接告诉他结论:“这说明他们啊都是带着某种目的而来,**越重便下意识送来的礼越重,当然……至于他们有什么样的**,便不是我能全部猜得准的了。”

    一看姒姜望向她,陈白起便知道他要问什么,因此先一步截断了话头。

    姒姜放下已经几口啃干净了的鸡头骨,眼眸一转:“那你送的礼呢?又是为了什么?”

    他看得清楚,她之前可没有什么积极热情地准备这场寿宴,可在送完沛南山长回来后,忽然一下便改变了态度,的确令人生疑啊。

    陈白起顿了一下,然后笑意淡淡道:“自然也不会是单纯的了。”

    人在浮华尘世之中,若真能一尘不染,那必是有很厚实的依仗,可她陈白起连这条命都是跟别人借来的,甚至目前而言连一个人正常的“人”都算不上,又怎么可能“虚怀若谷”地活着。

    不知为何,姒姜这一刻在陈白起的脸上看到一种很深刻、却又很风轻云淡的忧伤。

    就仿佛这种“忧伤”并不会令她怎么样,但却融入了她的骨血之中,永远无法剔除。

    姒姜蓦然感觉心脏被揪痛了一下。

    他故作轻松地道:“那你看到别人送上这么多贵重的贺礼,那你的礼物能从中脱颖而出?”

    陈白起睫羽轻轻地动,笑容轻柔:“试一试无妨。”

    “试什么?”

    陈白起忽然转过眼,看着姒姜:“姒姜,你不要紧张,也不要担心。我好像从来便没有真正地为你做过什么吧,但今夜,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姒姜懵了好一会,最后磕磕绊绊:“你、你在说什么?”

    陈白起以一种洞释而了然地目光凝注着他,目光纵容而理解。

    她在告诉他,她一直都知道的。

    其实从他知道姒四还活着那一刻开始,姒姜的情绪便不由自主地变得浮燥了起来,姒姜可能并不知道,他在她的眼中,一直处于一种背脊挺直、紧绷却沉郁的负面状态,她明白,他对姒四的感情不属于对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感情,那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了啊。

    人或许都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不懂,亲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可当失去了,才发现自己宁愿拿所有一切去换回亲人的活着与健康。

    孑然在世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陈白起懂的。

    正因为懂,所以她并不希望姒姜也这样。

    而这种孤独,是不可诉说,也是不能排解的。

    她今日除了想挑一份礼送给稽婴,也是为了他,她特意带着他去了郊外走一走,她记得她看过一篇文章,上面写过,人是自大自然中来,只有回归到大自然中,心便会变得平静,她想让他能够暂时放松一下。

    却不想她意外有了其它的收获。

    尔后他们来到了丞相府,面对这个疑似“囚禁”着姒四的府邸,姒姜即便不说,陈白起也明白他的心情定然是不平静的。

    他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于是他只能变得沉默,她知道,他其实很想不顾一切地潜进府中寻找出姒四,但却因为顾及着她的立场,只能压抑着自己陪着她在宴席上静候时机。

    到了后面,他虽与她聊着天,却是想逼着自己别东想西想,但即使这样,陈白起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急切与燥动,像上了发条的钟被外力卡住不了,若不让它继续走,它便只能不停地在原地弹动,直至整个坏掉了。

    这时,刚好管事长念到了——“齐国使者樾麓书院弟子陈焕仙,送上……迷梦一瓶。”

    那管事在念到名字时,音调不受本能控制地上调了一格声阶,看起来似在忍笑一般。

    “迷梦?”底下有人奇怪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

    “好生奇怪的名字,不知此乃何物?”有人疑惑。

    “樾麓书院的弟子?不说是樾麓书院被齐国的孟——”似乎意识到这话不该讲,那人便当即噤了声。

    “呵,不过一介寒门士子,能拿出什么好物,取个这样别人猜不懂的名字,想来也不过是哗然取宠。”

    “这倒是可能。”

    不顾周围的人对自己的“贺礼”是哪种反应,陈白起稍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文雅得体地站了起来。

    这些宴会上的人不少之前都曾由稽婴引荐见过陈白起一面,在他们眼中这个陈氏寒门士子除了脸长得好一些,便再无其它印象。

    只是他们知道这寒门士子与丞相关系还不错,因此虽心怀不以为然,却并没有多下她面子,随口嘲讽几句,便冷眼瞧她到底能送出些什么东西。

    既然是拿瓶装,有人便猜这“迷梦”可能是酒酿,也有一些人嗤嘲可能就是一瓶子水,当然也有一些脑洞大开的人猜这瓶中可能装有什么稀罕金沙之类的……

    但考虑到她一介穷苦书生,怕也没有多少阔绰的手段,因此多数人顷向于她送来的可能是一瓶酒,毕竟有一句话叫醉生迷梦。

    可当他们看到“陈焕仙”从仆役手中取过的一瓶子……只有大约拇指粗,2、3寸长,看着这样一个袖珍的瓶子时,所有人都同时瞪大了眼睛。

    “这个瓶子——?”

    这么小?!

    虽然小,可这瓶子……这材质倒是前所未见,看似剔透如水晶,但却在这样小的管中掏空中央的位置,看着随着她拿动时,内里的液体亦流彩溢动,煞时迷人。

    稽婴在听到管事念出陈白起送的贺礼时,老实说也与其它的的想法无二,只是他不是恶意的揣测,而是实事求事。

    他淡淡地看了一下其它人,然后再用一种温和期待的神色看着陈白起,出声问道:“焕仙,方才你一直与我讲要保密的贺礼,便是这个……迷梦?可却不知道这迷梦是什么?”

    陈白起举手中的琉璃(玻璃)瓶,这是她在商城中兑换的一个一次性试管,她将它放于月光下,瓶身光洁透明,映着光,折射着光,然后她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前方中央位置,有一排莲灯如豆,冉冉跳动,灯影中照出一道蓝袍纤瘦的少年,夜风撩动,她宛如玉珠,泛着莹莹之光。

    她的视线凝视着试管中的液体,唇畔慢慢地弯起一道弧度。

    她偏着头,目光一点一点变幻着,像被瓶中那变幻莫测的液体感染着。

    “迷梦便是,一场由我来为诸位编织的……美妙梦境。”

    所有人闻言,久久愕然,似根本没听懂她在讲什么,也或许是眼下这略显谲异的气氛给震凝住了。

    陈白起拔开了琉璃瓶的塞子,这时一阵清风送来,忽然,所有人便感到一股清香萦绕在鼻间,那香味是他们从未闻过的馨香,不似浓郁的桂香,也不似轻淼的檀香,也不像某一种淡雅的花香,它很强烈,甚至感知到它是有它独特的颜色的,若硬要形容,那或许只能想象是如千百朵花同时绽放,辨别不清,却惊艳入迷。

    不由自主,不受控制,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由身至心去细细地嗅闻着,去体会着,去感悟着这香气。

    陈白起念道:“浮生若梦,醉生迷梦,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苦海无边,不过就此睡去,睡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主公,背叛的沉痛(一)

    姒姜缓缓地站直了起来,他眼神奇异又入神地看着前面的陈白起,眼下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与突兀,其它人都沉浸在了由陈白起所编织的“迷梦”之中,包括稽婴在内。

    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的荒唐而迷离,月色、灯光、那勾魂的香,姒姜嗅不到多少“香气”,因为陈白起在上去之前便塞了一片辛姜片给他,让他含在舌底提神。

    他转眸又看了看席上的其它人,他们都阖上了眼睛,在陈白起讲到“睡去”时,便如同真正地睡着了一般,周身放松毫无防备,姒姜想,若他此时手握一柄刀刃,哪怕他不谙武功亦能够轻松地将这些秦国朝官解决掉。

    人一旦彻底放心在一片安全又安静的环境之中,便是最容易显露出其真正的面目。

    在他们的“梦”中,他们之中有人表情平静而安和,有人的表情则喜悦激动,有人表情淫秽动乱,有人则表情狰狞兴奋而血腥……

    在这一场“迷梦”之中,他们所期待能达到最顶点的**,都真的在一点一点地实现。

    这是一场迷梦?

    姒姜目光淡漠,勾起嘴角。

    这其实是一场魔障吧。

    徐风起,陈白起移步,无人阻拦亦无人察觉,她走到了稽婴的身前。

    此时的稽婴亦在做梦,而他的“梦”显然令他很高兴,他脸上张扬的喜悦就像他此生的夙愿已成。

    陈白起看了一会儿,将手上的“迷梦”在他鼻间过了过,确保他能吸入更多的“迷梦”后,方垂眸轻问。

    “香吗?”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一曲摇篮曲一般。

    稽婴闭着眼,像做梦一样回道:“嗯,很香。”

    陈白起亦若回呓一般地问道:“稽婴,你的梦……是什么?”

    随着陈白起这句话的问出,稽婴张了嘴,面上浮起一抹诡异又兴奋的红晕,铮声而出:“……秦国的铁骑终将军踏整个天下,独尊唯一。”

    陈白起倏地抬眸,怔了怔。

    那一双已经开启了的麒麟眸,令她妖异而圣洁。

    她仔细辨认着稽婴,这句话……她忽然笑了。

    如此霸道又凌冽的语气,倒不像是稽婴这一介文儒会讲的,她倒是隐约看到另一道身影重叠于稽婴身上,用着君临天下的口吻告诉世人。

    秦国的铁骑终将军踏整个天下,独尊唯一!

    这便是赢稷给他的承诺吗?

    呵,那还真不好意思呢,只要这世上还有她陈白起在的一日,这独尊唯一……她便也是要争一争的。

    看来,稽婴很相信赢稷能给他一个这样的未来呢。

    陈白起转眸一晒,又问道:“姒四……你可认识?”

    “姒四?稽四……嗯,认得。”

    陈白起漫不经心道:“那你与他是怎样相识的?”

    稽婴道:“我救了他。”

    救?陈白起沉吟思索,半晌后道:“可是在疢蝼的秋社祭祀?”

    稽婴颔首。

    果然啊,可当初他不是已经先逃走了吗?何时回来救走姒四的呢?

    “秦离楚境遥远,你为何会去疢蝼?”

    “……”稽婴似有些排斥回答,挣扎了一下,方道:“我要去疢蝼见一个人,不想引起其它人的注意,便行了伪装,却不料半途遇上了一些意外。”

    陈白起知道这里面估计暗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再问下去难保他不会警觉“醒”来,于是她便放弃探听了他当初秘密赴楚的目的,只问回:“为何你要救他?”

    陈白起不认为稽婴有日行一善的习惯,他会救下姒四这令她多少有些揣疑。

    “……我以为,她终会有一日来秦国找他。”

    稽婴在讲完这一句话之后,表情便开始有了变化,像是在抗拒自己坦露出来的真实,想掩藏又想磨灭掉这种情绪,这表现出来的波动倒比方才提及疢蝼的目的更激烈了。

    陈白起颦眉,什么“他”跟“她”?他会救姒四莫非是为了别的什么人?这里面还有什么其它的缘故?

    “那他现在可是自愿认你为主?”

    稽婴听到这话,神色却是平静了,他道:“他想要获得与他身份不符的权利与力量,自然是需要依附于我。”

    陈白起听了他的话后,微眯了一下眼睛,嘴角挂着一抹古怪轻柔的笑意。

    “你的梦,醒了吗?”

    被**香控制了的人,只能简单地、凭本能地回答提问者的问题,如这样有修饰词汇与逻辑性的长句,看着倒像是有几分清醒了。

    “我的梦……”稽婴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摇头:“我还不想醒……”

    陈白起这才暗吁了一口气。

    看来,人还没有彻底醒来,只是估计也快控制不住了。

    心志强大者,总是比一般人能够抵御各种“诱惑”。

    于是,她直接问道:“姒、稽四他现在在哪里?”

    “在暗部。”

    “暗部”在哪里陈白起自然不知,她想过直接问他要地址,却又觉得这样会引起他潜意识的警惕性,便婉转地问起:“那平日里你是如何召他?”

    稽婴从身上摸出一支竹哨:“只要吹哨三下,一短二长即可。”

    陈白起从他手中接过竹哨子,垂视打量了一番,便将它放入了自己衣兜中。

    她捧起他的脸,让他睁开眼睛。

    她的一双黄金眸像一轮日耀,亦像雅致的黑里绽放着璀璨的星芒,那里面有着吸人入境的神秘力量。

    “稽婴,你会忘了之前我们之间的所有对话,你只会记得你的梦,知道吗?”

    稽婴入神地看着她,轻轻地点头。

    然后,他忽然伸手轻抚上了她的眼睑,感受那轻若羽翎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的温度,像触电一般,他指尖一端有些发麻。

    “你也在我的梦中?”

    陈白起怔松不已。

    他现在的举止语言令她有些迷惑。

    “我不在。”

    然后,陈白起一挥袖便转身,她一抬眼,便看到了姒姜。

    他不知道站在她身后多久了,一直站在那里,深深地凝望着她。

    陈白起对着他扬唇一笑,漆黑的眸子熠熠,一点一点地灿开了花。

    那笑,令姒姜心中一暖。

    陈白起一直觉着自己欠姒姜一个姒四,当初她在秋社祭祀中遗失了他,如今她终于可以将人完整还给他了。

    “迷梦”的瓶子重新被塞住,那弥散在空气中的深郁的香味这才经风而淡。

    很快,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失去了香气的引领,很快都转“醒”了过来。

    在醒来之后,每个人脸上都有着一种“怅然若失”。

    他们呆呆地看着一处空气,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就像还在细细回味方才梦中的一切细节过程,留恋不已。

    稽婴亦是,只是他意志坚强,很快便缓过神来。

    虽然现在醒来知道方才的一切不过是梦,但身临其间的感受当真是美妙绝伦,他不知道“陈焕仙”是怎么样做到这一切的,一切是如此神奇而引人入胜。

    稽婴深吸一口气,平复下那潮起潮涌的心绪,道:“诸位,方才陈弟的迷梦,可还觉得满意?”

    这份“贺礼”不声不响,甚至是虚无缥缈的,却完全力压众人,令所有人忘乎所有。

    稽婴那尤带着亢奋与豪气滂湃的声音一下将所有人都惊醒了。

    他们一震,看向陈白起的目光一下都变得灼热无比,像红着眼的饿狼一样。

    离得陈白起最近的一人徒然站了起来,他冲上前便抢走了陈白起手中的“迷梦”,猛地拔开塞子,便使劲地大力嗅了一口,像一个瘾患者。

    “噗,咳咳,好、好香……”他刚嗅了一口,便被呛住了。

    其它人也都一涌而上,与他争抢着,但每一个人嗅过之后,都被熏得头晕脑涨,掐着喉咙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太、太香了,呕,方才明明那样清香迷人……”

    陈白起从一个嗅过太猛而弯身欲呕的人手中取回自己的“迷梦”:“这是调香,不是诸位那样闻的。”

    她微微一笑道:“你们这样叫牛嚼牡丹,迷梦只有通过焕仙的手才能够编织出美梦。”

    这样一瓶浓缩的调香若不稀释一下便拿来嗅,的确够呛人。

    她早上在郊区采了数百上千朵鲜花,尝试着用系统“炼药”——“融合”,先将同种类花的全部“融合”成最精粹的成份,然后再拿“丹炉”提炼出这样一瓶调制香水。

    其实“香水”的确只是一瓶普通的香水,顶多就是香味与战国现阶段制出的这些香蒿与木料香味不同,并不能让人产生什么幻觉,她只是又在这里面加了一份特殊的药用材料,这才有了“迷梦”。

    而“迷梦”只会让人陷入一种自我膨胀的**幻觉之中,若想要控制其言行,如稽婴那般有问必答,则还需要加上“麒麟瞳”的瞳术。

    “方才明明是这一瓶香,为什么我等一嗅却没有了方才那般动人迷醉的香气?”其它人瞪大眼问道。

    陈白起道:“这迷梦是焕仙送给丞相的寿礼,使用的方法自然不能随便公开,方才不过是向诸位展示一下迷梦的效用罢了,不过迷梦平日里若拿来熏衣熏陶亦可。”

    陈白起说着,便走到一旁的青鼎熏炉旁,这里面放着一些干草与木材,乃夏夜露天时熏蚊灭虫的功效,她揭开瓶盖顺手滴了几滴香水进去,待热气一烘挥发出来,顿时一阵淡雅的香气便重新散发出来,不似玫瑰的浓郁,也不似雏菊的淡香,却使人感到舒畅、惬意。

    老实说,陈白起根本不懂制香调香,这瓶花香水也只能算是误打误闯给制成的,要说这香味若拿在现代这种香文化十分成熟的社会来看,味道只能用一个词形容,那便是“复杂”,可用在战国时期却算是稀罕物了。

    “好、好!”

    “便是这个味道啊……”

    “香,香啊……”

    “这种香味前所未闻,着实令老夫难以自拔……”

    所有人当即闭眼眼睛,如痴如醉地嗅闻着。

    陈白起将“迷梦”送上于稽婴。

    稽婴虽对熏香谈不上多迷恋,却也觉得这瓶“迷梦”至此以后,足以在贵族圈内掀起一波制香的浪潮。

    这次的礼他并没有随手交给身后的随从,而是亲自将其收了起来。

    献完礼之后,陈白起则以需要下去方便一下,带着姒姜暂离了宴会。

    她身旁无人,沿着枫杨秀荫下缓步而行,那洒落的斑斑的月光染满了她的衣衫,她走到一处荒僻处,见前方小桥流水,后方停伴鹤松,前后视野皆开阔,却又因回廊的界隔,远处难看得清近处,反而近处能一眼将前面的格局清晰入目。

    她站定后,取出从稽婴那处得来的竹哨子,吹了起来。

    她负手静静于树荫下等着,眉目静谧。

    没等多久,便听见有一人至暗处悄潜而至,他一到却察觉到一些异样,当他看到站在杨枫树下的陈白起时,神色一下便变了变,只是很快他又冷静了下来。

    “稽四。”陈白起转过身。

    来者的确是已经改名的姒四,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一张凶鬼面谱,整个人站在黑暗之中,犹如魑魅魍魉。

    看到她时,稽四眯了眯眼,然后慢慢地揭开了凶鬼面谱。

    面具下那是一张冷艳漂亮到令人窒息的脸,不分男女。

    看着这张脸,陈白起便想到,好像越国将最好最美的基因全都送给了这一对兄弟。

    要说三年前的姒四的确长得也很好看,只是他由于长年幽闭于楚宫,生活困顿志郁难舒,因此整个人美得孱弱而腐朽,他的身上缺失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而她眼前的这个姒四,经过数年的蜕变,宛如幽暗的月色之中出没的山魅妖精,他一下便拥有了魂骨,哪怕是这一具魂骨是从别人的鲜血中剔刮出来安在自己身上的。

    “陈焕仙。”他的声音低吟动听,却有着一丝暧昧的暗哑。

    他懒媚的视线移向她手上的竹哨子。

    “你费尽心思将我引出来,不知是为了什么?”

    这会儿稽婴不在,他自是懒得披上画皮来应付她了。

    陈白起摇头,道:“不是我找你,是他。”

    她的视线移至姒四的背后,姒四蓦地警觉转身。

    便见不知何时他身后站着一个身材粗壮,面目憨厚黝黑的中年男人,他此刻正定定地看着他。

    姒四眸光一闪,然后弯起殷红的嘴唇笑了。

    “你是谁?”

    他用着一种极度薄凉又讥讽的声音问道。

    那中年男子没说话,他伸手沿着下颌位置,慢慢地揭开了脸上的伪装,直到露出一张与姒四五官轮廓有几分相似,然气质却完然不同的脸。

    一张自他一出便千秋无绝色的脸。

    “四儿,你又不记得兄长了?”姒姜哽咽着,低声问道。

    这句话,不知为何,令陈白起竟感到了一种心酸。

    许多年没见过姒姜的真容了,却没有想到,他长得倒是越发妖孽了,连她看了都经不住失神。

    姒四看着露出了真容的姒姜,身形一动没动,神色亦没有多少变化。

    “兄长?我稽四可没有什么兄长。”姒四微微偏过头,状似疑惑道。

    姒姜闻言,浑身一震。

    “稽四?你连、连祖宗姓氏都能、都能抛弃!”

    姒四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他这一笑,眉长眼媚,却像刀子一样。

    “一切无用的东西,弃了便弃了,有何值得震惊的?”

    姒姜冲上前,抓住了他的双臂。

    “你真的是姒四吗?”

    “我不是,我是稽四。”姒四笑得一脸无所谓。

    “你到底……”姒姜极目搜寻着他脸上的细微变化:“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一直以为你……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楚国找我?”

    姒四推开他的手,冷下神色凑近他,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姒姜,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啊。”

    姒姜一愣。

    但下一秒,却蓦然睁大了眼睛。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腹中被刺入的那一柄锋利尖刃。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主公,背叛的沉痛(二)

    陈白起因考虑着这久违的兄弟俩想单独叙一叙旧,便距离稍微站着远了点,再加上她特地挑了个四周围黑灯瞎火的环境,自然一时忽略了过去,并没有看出前面发生了什么异样。

    而姒姜心中有顾虑,也不想让她察觉出什么,他虽痛得额冒冷汗,唇色煞白,却仍旧闷不吭声,一手紧紧攥住姒四欲拔刃而出的手腕,另一只手掌则按在他的肩膀上,借此支撑着下滑的身躯。

    滴答,滴答……血顺着刀口滴落到地面,晕开了一小摊血迹。

    姒姜垂着脑袋,声音在暗色中嘶哑痛苦:“我一直以为你或许只是在怨我,却从没想过……你实实地在恨我啊。”

    姒四这几年也是经过玩命锻炼过体魄的,只是他少年时受过搓磨,到底力气比不上从小练武的姒姜大,见挣扎不开来,他索性也不硬抽手了。

    姒四听了姒姜的话,唇角倏地抿紧,耳膜的血像一下冲来,嗡嗡地吵着他心绪难安。

    “现在,该是你恨我了。”

    姒姜“呵”笑一声,带着一种苦涩、伤心的意味。

    “我永远不会恨你的,姒四,你是我的弟弟啊,是我在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了……”

    这句话,他讲既心酸又感慨。

    姒四身躯一僵,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好像一下被人掐紧,呼吸都喘不上了,他蓦地松开了握刃的手,有几分狼狈地慢慢地朝后退去。

    而这时,姒姜失了支撑力,脚步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身形摇晃难立。

    “姒姜,别这样想我了。以前,我总觉得是你欠了我,越国欠了我,明明应该是你前往楚国为质,却最后因为越王偏心换我替了你。后来在楚国为质期间,我受尽了楚国人的欺辱与迫害,整整七年,那个时候我一直希望我的国、我的亲人中有谁能来救救我,帮帮我,可一年复一年,我等来的……只有失望、失望、失望!”

    姒四仰头,那妖魅惑人的脸一霎那布满了如蜘蛛网一般密麻的怨怼,只是经风一吹,却又很快尽数消散了去。

    “……可后来,我不这样想了。”

    他偏向姒姜,面上盈着阴阴凉凉的笑,有种古怪又世故的味道:“正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便是这个世道教会我的一个道理。我不应该怨天尤人的,我应该抛弃一切,为我自己而活,我该快活的、恣意的,而非将希望与亟盼搁在别人身上,尤其是那些无关紧要之人,我是连一眼都懒得施舍,这个道理是那人教会我的。”

    提到“那人”时,姒四的表情多了一丝温柔,但这一丝温柔在这种气氛下却染了毒的艳殊花蕊,泛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姒姜听完姒四的一番话后,神色怔松,只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眼前之人,他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姒四究竟在想些什么。

    “你说你现在豁达了,不计较以往恩怨了,那你可还认我?”姒姜抚着腹部,白着脸,尤不死心地问道。

    姒四看着他,极其认真地看着,然后他的眼睛忽然有点红了,似快要哭出来了一样,他对着姒姜茫然地问:“三哥,我真的,真的已经打算不再活在过去的种种怨恨之中了,我努力地变强,变得独立,变得能够值得别人高看一眼,可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我才发现,原来我苦苦想抓住的人,我唯一想要不放弃的人,却最终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失去了?”

    另一边,陈白起见这对兄弟似发生了争执,她犹豫了一下,见情况好像有些不对劲,便立即赶了过来。

    却见姒姜连站都快站不稳了,她一惊,忙上前扶住了他。

    她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遂紧目在他周身看了一眼,这才看到了他腹中插了一把匕首,白刀只入了一头尖端。

    伤势并不算太重,但到底却见了血。

    这伤不用问,便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陈白起一下便变了脸色,她皱紧了眉,眸心一点一点凝聚了寒意,她掀睫瞥向姒四。

    似知道陈白起生了怒,担心她会为了他而与姒四起冲突,姒姜挡下了她,他按了一下她的手臂,意有隐隐的相求的意味。

    陈白起转向姒姜,淡淡月色下精致的五官,白皙的肤质如同千年的古玉,无瑕、苍白、微微透明。

    她暗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情,既然姒姜想要自己解决,且有能力自己解决,那她便只在一旁看顾着便好了。

    其实陈白起不知道,此刻姒姜的心情十分地复杂,他头痛欲裂,好像隐约能够从姒四的支字片语中猜到一些什么,可他内心却又极度不愿意去揣测那种可能性。

    他跟自己说,不要问,不要去问,可他控制住了他的心,却没有控制住他的嘴。

    “你说的那人,是谁?”

    姒四一双水湄岑长的眸一下变得尖锐,他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打了一个转,唇带着一抹弧度,美丽而妖冶的脸上有着一种深深的讥冷:“你忘了?你竟能忘了陈白起?”

    咯噔!

    姒姜心脏骤停了那么一瞬,就好像一些模糊而抗拒的东西一下变成了清晰的现实展现在他面前,不由得他回避。

    而陈白起忽然被人提到名字时,便下意识看向了姒四。

    嗳?这里面还有她的什么事不成?

    姒四见姒姜听到“陈白起”的名字,不吭一声,甚至连神色都没有什么过多变化,他怒时若笑:“她在楚国死得那样的悲惨,你不为她寻得仇人报仇便罢,如今却转身便投了别人门下,姒姜,你的忠心与情义便是如此廉价易折吗?你说,你怎配得起她对你的一番情谊!”

    有些话姒四憋得久了,既然开了口,便索性一次性都讲了。

    “想当初,我对你多有心结,她便为了你却费尽了心思来开导我,替你讲尽了好话,她一路上对我诸多照顾,我知她心性磊落高洁,待人接物厚德载光,自是不喜我这等阴郁多愁之人,可哪怕这样,她在危难之际对我仍是不离不舍、耐心救助,她这样做何尝不是因你之故,人们常言,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她对你的一番真情实意,你可知道,当时对于孤寡无助的我而言,是有多么地羡慕,想替而代之?”

    老实说,听完姒四这番对“陈白起”的侧面描述,杵在这里的陈白起是懵然的,同时也有一些心虚尴尬。

    姒四并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他当着她的面讲这些话也不会觉得难为情,可陈白起便是他口口声声“磊落高洁、厚德载光”的当事人,总觉得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一个人这样背地里痴汉着,眼下还被其兄长亲耳听见,这种微妙的感受真是难以形容啊。

    姒姜张了张嘴,淡淡道:“你还记得她?”

    姒四听不得这种语气,他冷冷地盯视着姒姜:“我一直都记得,可你却要忘了,所以今日我帮你记一记。”

    说完,他便看向陈白起,他面如桃瓣,眸若秋波,但眼中却闪烁着一千种琉璃阴寒的光芒。

    “他便是你背叛陈白起的理由?不过尔尔罢了”

    眼下看来,姒四是将他们两个人一同当成敌对的仇人对待了。

    估计在姒四看来,姒姜不为前主报仇雪恨,却在其死后另投其主,乃忘恩负义之举。

    陈白起做梦也没有想到,姒四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对姒姜冷眼相对。

    可她自问她对姒四……好像也只不过是顺应形势与姒姜的关系而出手相助了几回,她本身并没有放在过心上过,可在姒四的眼中,他却将她当成了救命稻草一样,每一个动作、每一节片段都被美化扩大了。

    听得出来,姒四对“陈白起”十分崇拜与依赖,在他心目中的“陈白起”乃完人一个,任何的玷污与背叛都令他难以接受。

    这是一种绝地逢生处爬出来的偏执,有时候与旁人无关。

    明明她便是“陈白起”,可她又不能对他讲。

    看着姒姜被姒四这样误会,陈白起真的感到一阵头痛。

    ……这都叫什么事啊。

    “你们想必今日乃丞相邀请来的客人吧,毕竟丞相目前是我的主公,我不会在他的府邸惹下事,可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姒四说完,便转身要走,可陈白起却不愿就这样放他走,但姒姜却一把拉住了她。

    “让他走吧。”

    他的声音很虚弱,无力。

    自姒四讲出“陈白起”这个名字后,姒姜便变得十分沉默,一直到现在才讲一句话。

    因担心着姒姜身上的伤,陈白起最后看了一眼姒四离开的方向,暗中召出小蚊跟上。

    她拿出一颗“益气丹”喂了姒姜,然后又用单方磨好的田七粉给他的伤口敷上暂时止血。

    “若姒四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不能谅解你,我会替你向他解释这件事情。”陈白起一边替他上药,一边道。

    姒姜没答应:“没用的,除非是陈娇娘死而复生站在他面前,否则他又怎会相信你我的话。”

    陈白起看了他一眼,露出真面目的姒姜简直美得像个琥珀妖精似的,她没看惯,却又觉得比之前那张中年黑汉形象赏心悦目得多,毕竟谁都喜欢颀赏美好的事物。

    “这是误会,若是因为误会而令你与姒四变成这样,我于心难安。”

    姒姜摇头:“这是他自己给自己种下的心结,他得不到的已偏执成魔,况且……”他看向自己的伤口,笑道:“到底还是没有狠下心来……”

    看着姒姜莫名地笑了,陈白起也不知道该说他笨还是太容易满足。

    只要姒四没将他捅死他就觉得他对他狠不下心来,或许人家是打算留着以后来慢慢凌迟呢。

    不过,有希望总比彻底绝望得好,于是陈白起也顺着他道:“无论什么事情,总归是有解决的办法,如果这件事拿言语解释不了,那我就让他明白,我是值得你跟随的,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姒姜闻言,看向她。

    不知何处,清风吹过,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黑色的发映着他一双浅琥珀色泽的眼眸,更添撩人风情,含着一抹水湄清澈的温柔。

    “陈三,你说你与姒四当初也不过相处了那么短短的一点时间,可我却与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兄弟,他为何便会为了你而想杀了我呢?”

    陈白起当场一噎。

    姒姜露出一抹感伤的微笑:“陈三,你这样好,也难怪他会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陈白起这下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所以陈三啊……”他轻柔地唤她,带着一丝恳求与叹息:“你以后啊,便别对其它人太好了。”

    只撩不娶就是在耍流氓。

    可笑的是,由于姒四的话,他终于彻底地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但同时,也被狠狠撕碎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主公,祝你生日快乐

    重新整衣戴冠妥当后,陈白起独自行走在绿竹长廊下,半途遇上来寻她的仆役,她随意解释了一句,便随着他返回宴席。

    灯火煌煌处,那弥漫清幽的香气与酒气相融洽,正如正暖春意,一群人都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若非有着仆婢在旁照看着,只怕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陈白起移目再看向稽婴,他左右跪坐着两名貌美年轻的女婢替他摇头扇,他半敞着衣襟,临夏的夜又多了一丝暖风,露出一对锁骨,他长颈细白,发散彼散于后,倾躺着身子。

    颓糜而懒散,檐下桐竹丝乐靡靡,倒是有几分“淋漓满襟袖,更发楚狂歌”的恣意潇洒,与陈白起走之前的端庄、衣着整洁不同,他也与那些个来贺寿的朝臣门阀子弟一样酒意上头,便开始放飞自我了。

    众席之后,正中央位置的稽婴似感受到陈白起的视线,他转眸看来,微眯了眯眼,辨认着灯映下似玉人一般的少年,尔后认出,笑荡漾开来,并朝她招了招手。

    若是平日里的稽婴,可做不出这种像招宠物狗一样颀然的动作。

    看来虽有分寸,但醉意也有几分……

    陈白起挑了挑眉,徐步走向了他。

    她没站在稽婴的面前怕挡了光,只立于侧边,向他躬了躬身。

    稽婴抬起头,语调有些慢漫,也有些不怀好意:“方才我等行酒令时你便溜了,还在外耽误这么久的时间,今夜是我的生辰,我便再任性一回,让你得好好再陪我一道饮回酒。”

    陈白起见他两颊泛红,皮肤白皙,更衬得唇色润泽而健康,双眸忧长而微醺,如一翩翩君子醉卧琵琶芙蓉夜帐中。

    陈白起迟疑道:“焕仙很少饮酒……”

    稽婴不等她讲完,便伸手去拉她:“尝尝,这是魏新酿的果子酒,比咱们秦国的米糟酒更甜一些。”

    想挨近陈白起讲话,但稽婴发现左右有人挡着,便挥退摇扇的婢女,让席一半给陈白起在旁坐下。

    这时候其它人都自顾不暇了,也没有人诧异他们这等不符合规矩的行径。

    陈白起接过一青铜爵杯,垂眸看了一眼杯中清澈、晃漾着蔷薇色泽的液体。

    其实,她真的不太喜欢酒这种东西,因为一碰到酒,她便会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稽婴凑过来:“你闻闻,香不香?”

    这语气,十足幼儿园里分享自家拿来的蛋糕给同伴的三岁孩童。

    陈白起抬眼,近距离看着稽婴的醉态,她笑了笑,又垂下眼帘。

    “香。”

    “那我们便一块儿饮尽此杯。”

    陈白起慢吞吞道:“喝完,丞相便放我离开?”

    “不行!”稽婴嗔瞪了她一眼,拽住她的一只手臂,呵呵摇头:“我等,今夜不醉不归。”

    陈白起无语仰头,看着夜空中璀璨明亮的星星,长叹一声:“你这是心里痛快还是不痛快啊,哪有拿酒这样折腾自己的。”

    要知道醉酒的滋味可不好受。

    稽婴笑弯了眼。

    “陈焕仙,婴很颀赏你,不如你来我身边吧。”他眸染薄醉,眼下绯红,讲这话时,却一点不似开玩笑。

    他的一双眼睛十分好看,黑瞳大于眼白,显得一双眼睛尤其明亮而神彩奕奕,平时温和又八面玲珑时倒不显,此时因酒意而亮晶晶地,他乌黑柔软的发丝垂肩,干净的气息,整个人俊逸清雅。

    陈白起瞥了他一眼,丞相皮相虽美好,但我心岿然不动。

    陈白起道:“焕仙现在,不就是丞相的身边吗?”

    稽婴放下爵杯,睨着她:“焕仙,你这可就是在故意装傻了。”

    陈白起直接将手中的一爵杯酒仰脖一饮而尽。

    稽婴怔了怔。

    陈白起放下爵杯,笑睫长长,温润笑言:“不如焕仙给丞相表演一个好玩的把戏看,你便暂且放过我吧。”

    稽婴感觉自己好像在被人哄着一样,可他醉酒了,神智也不清醒了,哄便哄吧,只要能将他哄高兴了。

    这“陈焕仙”是个值得人慢慢挖掘的大宝窟,他挺好奇这“陈焕仙”会表演一个什么好玩的把戏给他看。

    “且看过,再考虑。”他咂嘴。

    陈白起笑道:“可以。”

    稽婴支颐,拿眼视示视她可以开始了。

    陈白起手一转,便不知从何处抽出一块四方素白帕子,她一手拽着帕子的一角,另一只手则摊开,细白的手上空无一物,光洁修长。

    “丞相可看清了,这帕中,与我手中,可有藏物?”

    稽婴看了过去,那方素帕垂着朝下,轻飘飘地,瞧着不像能藏物,而“陈焕仙”的手更是一目了然无物。

    “并无。”

    “那好……”陈白起笑眯眯,将掌攥成了拳,然后将那一方素白帕子盖在拳头上方。

    “那接下来,丞相可要看仔细了。”

    她说着,朝着帕子吹了一口气。

    她道:“我这一口啊,叫无中生有。”

    咦?

    无中生有?

    稽婴瞠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陈白起盖拳头的帕子。

    她打算怎样个“无中生有”法?

    “好了,且看看,我这无中生有,给丞相能变出一个什么来。”

    陈白起说着,便飞快将帕子一揭,然后在稽婴目不转睛的视线下,缓缓地摊开了拳,只见,她掌中……多了一枚白玉玉佩,正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足以见时下的人都喜爱佩玉于身。

    系统:

    名称——貔貅白玉佩。

    等级——(绿阶)下品配饰。

    属性:体质+1。

    来源:支线任务奖励。

    稽婴看着陈白起手中这块用丝线串联结而成,玉质通透,白璧无瑕,着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昆仑玉佩,再加上玉上图案精致繁美,貔貅历来寓意着便是吉祥平安。

    陈白起将玉佩提起来,以一种夸张的赞叹语气道:“哇,变出来的是一块玉佩啊,看来这次倒是丞相给焕仙带来了好运,以往焕仙变出来的可只是一些木头啊石头啊,难得今日占了上天的便宜,不如焕仙便将块玉佩便送给丞相了吧。”

    稽婴哪里相信她是真的“无中生有”,只是他看不破她的手法,便由着她满嘴胡编。

    “不是送过了吗?怎么还送一份。”稽婴有些惊喜道。

    他的确很喜欢这一块玉佩。

    系统:稽婴对你好感度+5。

    系统:支线任务“送礼”任务已完成,可进入“任务详细”查看任务奖励。

    陈白起被人拆穿,也不羞赧,坦然道:“本就是准备了二份。”

    稽婴接过玉佩,在手上把玩着,越看越是觉着心头好,他头亦不抬地笑着道:“那你再变一次,不用手,若这次亦能无中生有,我或许便容你早些回宫去了。”

    陈白起一听,便假意哀叹道:“丞相今日是寿星公,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稽婴只管笑。

    “寿星公,不知你这玉佩啊可否暂时先借焕仙一用?”

    稽婴这才抬起头,顶着陈白起大方“求借”的目光,有些不舍“小气”地递给了她。

    陈白起一接过来,便又朝身后的仆役借来三个陶瓷大碗,这碗是拿来放整鸡的,大约有一个头圈大小,碗底漆黑,碗缘陶黄,她将这三个大碗翻底盖在桌面上,拿玉佩放在其中一个碗的下面。

    “方才我们玩的是无中生有,那接下来,我们便来玩化为乌有。”

    规矩便是让稽婴来猜这三个碗,最终这玉佩会藏在哪个碗底。

    稽婴经上一次把戏,便留了神,先让她等等。

    他先仔细查看了一下碗、玉佩,见并无什么猫腻,便容着她动手转碗。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喊停,他让她将宽大垂落的袖子束高一些,怕她拿这宽大的袖袍来做遮掩。

    陈白起也是好脾气,依他所言,将袖子扎上去了些,露出精细白皙的手腕。

    稽婴在她手腕处瞄了一眼,方满足地点头。

    然后陈白起便将三个大碗轮流地转动,一开始是慢慢地转,由着稽婴看仔细,到后边儿便快了许多,但大抵眼肉还是能够辨别得出来方位。

    最终,陈白起停了下来,让他来猜。

    “玉佩在哪个碗底?”

    稽婴自信满满指着:“这个!”

    稽婴眼睛很厉也很狡猾,他一直盯着那个他暗中留了记号的碗,自然不会认错。

    “丞相确定?”陈白起看了他一眼,故意挑起他的怀疑。

    只是稽婴历来对自己的判断很直信,于是他颔首。

    于是,陈白起也不再劝说了,她笑了笑便将稽婴选的那个碗揭开。

    碗下,空空如也。

    稽婴一看,有些诧异。

    碗底下……什么都没有。

    他不信,便将碗翻来覆去,的确没有。

    难道,他眼神移至另一个碗,心道,莫不是方才看岔了,其实是旁边那一个……

    “你开这个!”

    他既然猜错了答案,剩下两个碗有与没有,便也相当于是猜着玩了。

    陈白起将他指的那个再次揭开。

    ……里面也没有。

    三个碗都揭开两个碗底了,稽婴都开始自我怀疑了:“我眼神有这么不好使吗?你再看这个。”

    可当这最后一个揭开依旧什么都没有时,稽婴彻底懵住了。

    这玉佩,去哪里了?

    方才他可是睁大了眼,全神贯注地看着“陈焕仙”的手与这三个碗,她不可能偷梁换柱,再说这桌子底下也没有洞能藏东西,那玉佩她给变哪儿去了?

    这时,他才恍然,这个把戏为何叫作“化为乌有”。

    “去哪里了?”他禁不住好奇,直接问陈白起。

    陈白起神秘地笑了一下,并没有直接回答,而将方才放到一旁的那块白帕子重新拿了过来,随意抖了一抖。

    “也许,是在这块帕子里呢。”那语气有那么几分不正经。

    稽婴不信。

    他凑近“陈焕仙”想夺她手中的白帕一查究竟,这时,陈白起拿帕子在稽婴眼前一晃,他眼睛一个恍惚,再一定神看去,却见一捧占满了他全部视线姹紫嫣红的花束便这样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红的、紫的、白的、玉色的、黄的,鲜艳无比,那花香中带着丝丝甜意。

    稽婴一呆。

    陈白起从花上拿手指勾出一块玉佩,偏头恍然道:“果然在这里啊。”

    她将花与玉佩一并送到他手上。

    稽婴接过那捧手,震惊无以言表。

    这么大一捧花从那一块小小的素帕中被“无中生有”出来,恕他少见多怪,而且玉佩明明方才一直压在碗底,什么时候变到那束花上的?!

    不得不说,这种送礼的方式,令他很惊喜,很意外,也很……刺激。

    陈白起难得见一个精明人变成现在这种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忍着笑,道:“过生辰,除了礼物还得有一束鲜花,这是我们老家历来的风俗习惯。”

    稽婴估计有些醉了,醉了的人有些会回归于最初的自我,容易满足,容易喜欢,容易被讨好。

    就如眼下的稽婴,他这些年经历的世故与阴暗,过渡的腹黑与深沉,都好像被抛弃掉了,他此时望着陈白起,有些茫然,也又有些欢喜。

    “这是第三份了……”

    陈白起知道他说的是寿礼。

    其实这花是之前采来制造“迷梦”剩下的,舍不得扔了,便放在系统包裹里,玉佩也是之前做任务攒下的,因为感觉样式太贵重与她目前的身份不符,便一直冷藏着,而之前那些个拙劣又简单的把戏,也全靠系统包裹的收纳功能来变有变无。

    所以,对她而言,送三份“特别”的礼,都并没有耗费她太多精神。

    “祝你生日快乐。”

    陈白起借着送花的举动,与他浅抱了一下便放开了,趁机将之前骗走的竹哨还给了他。

    稽婴看着她,慢慢回过了神,他脸上的醉酒红晕已经风消散了许多,他失笑地摇头,由心道了一句:“这还真是我有生以来过得最有意思的一个生辰了。”

    ——

    天刚微微亮,陈白起便醒来了,她昨夜回来得晚了,又去给姒姜重新包扎了一遍伤口才回来,拢共也就只眯了一小半个时辰,只是心中念着有事,便也睡不沉。

    醒来之后,她想起昨夜在离开丞相府邸时,稽婴估计是酒醒了,一身的精明劲儿也一并醒来,他问起她,怎么不见你身边的那个随从呢?

    他问的是姒姜。

    她答,便是担心你要与我不醉不归,我便先遣他回去替我熬解酒汤了。

    稽婴听了又是笑了。

    他昨夜好像一直都在笑,或许是心情好,也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因此哪怕他并不相信她所讲的话,也没再追究下去。

    而今日陈白起其实挺忙的,因为她即将去见赢稷,在与他谈妥一些事宜后,她便要出宫去与幺马他们汇合。

    钜子令的事迫在眉睫,也耽误不得了。

    再次来到雍宫,陈白起没想到竟遇到了一向深居简出的相伯先生。

    她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他是看见她了还是没看见,她见他由南烛推着轮椅先进了去。

    想来这个时间来雍宫,想必是要给赢稷换伤药吧,方才她看见了南烛背着一个药箱子。

    陈白起想了想,没让守卫通报,只站在檐下,眼观鼻鼻观嘴地负手静候着。

    寝宫内,相伯先生替赢稷换完了药,便掩嘴咳嗽了几声,南烛忙上前替他拍了拍背。

    赢稷转过头来,脸上有着担忧:“先生的寒症还未痊愈?”

    相伯先生面上虚弱地笑了笑:“天气渐暖以来倒是好上几分,只是久咳伤了肺气,一时还没那么容易断根。”

    赢稷沉吟着:“先生,这次六国会盟之事,你还是……”

    “主公可是嫌相伯这副残弱病躯会拖累了你?”相伯先生打断了他的话,一脸“我已是昨日残花”的苦涩模样。

    赢稷脸色一正:“先生哪里话。”

    “命数已定,能走多少步便走多少步,若停歇下来,便是我命数已尽之时。”相伯先生黯淡剪水的双眸垂落,语气淡然无谓。

    赢稷听了,抿唇一紧,直觉自己想讲的话在不知不觉又被先生带偏题了。

    可若是陈白起在此,只怕会替赢稷讲一句——先生,莫作妖了!有病你就好生将养着啊。

    ——

    当相伯先生再次推着轮椅出来时,依旧没有看陈白起一眼。

    陈白起这下确定,方才相伯先生分明是知道她在身后,只是不愿搭理她罢了。

    虽说他不想理陈白起,可陈白起却上前道:“相伯先生。”

    相伯先生神色顿了一下,南烛偏头打量了她一眼,又见先生没什么反应,便停了下来。

    “先生看起来气色倒比先前好了一些。”陈白起夸赞道。

    她与他家长一句,可相伯先生反应很平淡,他目不斜视道:“挂心了。”

    只是陈白起并没有被他的冷淡给打退,她道:“听说这花甲子对止咳平喘有着奇效,正好我这里有一株……”

    “不劳了,花甲子我已有几株,无须再多。”相伯先生盯着前面的一棵树道。

    陈白起被他拒绝地干脆利落亦不恼,只是奇怪地问道:“……先生,你为何一直看着前方,可是焕仙惹你不喜了?”

    相伯先生表情一僵。

    “先生,其实那夜是焕仙口无遮拦了,望你莫见怪。”陈白起拱了拱手。

    相伯先生现在只要一看到“陈焕仙”的脸便心慌气短,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他觉着自己应该挺烦她的,长着一张与“陈蓉”有几分相似的脸,可这性子偏半分不似她那般温柔可人,还莫名缠人得紧。

    “嘶~我的头好似有些痛……”相伯先生忽然抚额,弱弱哀叫了一声。

    南烛一惊,却不及陈白起反应快,她立即道:“焕仙曾学过揉穴解痛之法,要不,让焕仙替先生揉揉?”

    相伯先生蓦地抬眼,眼底有着“卧槽”二字,但他很快便掩饰地垂落羽睫,双眉轻颦,他皮肤很白,尤其在日头最浅最柔和的光线下,细得连一丝毛孔都难察觉。

    “不、不用了,某深觉身体不太舒服,便不与陈郎君多聊了。”

    “相伯先生,虽然焕仙也挺想与你促膝长谈,可眼下秦王相召,即便想多聊亦无可奈何了。”陈白起咧开白牙坏心一笑,只是相伯先生低头着没有瞧见。

    相伯先生睫毛轻颤,眸转盈光。

    促膝长谈?这个词用在他们两人身上还真令人寒毛悚立。

    “咳咳咳……药,某药忘带了,你且速速入内莫耽搁了正事,某先行一步。”

    说完,相伯先生便捏了捏南烛的手,示意着他赶紧推着自己离开,省得这个性向模糊的“陈焕仙”再出什么惊人之语。

    而雍宫的守卫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活蹦乱跳”的相伯先生,顿时都惊讶不已,也不知这陈少年与相伯先生聊了些什么,令相伯先生一改往日的“暮气沉沉”,眉锁轻愁,变得急不可耐。

    而陈白起在后则闷笑不已。

    要说相伯先生这人心眼儿多,最惯会拿话拿捏人了,可他因身娇体弱的缘故,遇上一些刚直不屈的直肠子人,他便不愿意直接打交道了,因为这种人既看不懂人脸色也听不出言外之意,而他这种九曲回肠之人应付起来太累。

    不过……陈白起摸摸鼻子,她眼下是借着赢稷的威风才敢惹他,不然他私下随便玩上一招就够她一段时间内不好受的了。

第一百七十章 主公,墨家(一)

    经长内侍入内通报,陈白起由着他引领来到雍宫二进寝殿,一路光影洒落檐下忽阴忽明,长廊圆柱垂落丧期的黑纱,仍旧旧不散“奠”前王的阴冷之气。

    她站在曲廊拐角处顿了一下,望着前方绿掩重檐的宫宇长殿,再远处便是一片粼粼碧湖广垠,她视野扩远,脑中思考着一些事情。

    她进殿后,于门前十数步距离行稽首之礼,黑纱帐内传来了赢稷唤起身的声音。

    陈白起起身后,垂眸静立于一旁,等候着赢稷开口。

    赢稷依旧静养在床榻之上,他自律性很强,并不会强行做一些勉强之事,尤其最如今这种关键时局。

    他淡淡问道:“陈焕仙,你可知孤与你师长先前的谈话?”

    陈白起内敛保守道:“若是指墨家一事,焕仙知晓。”

    “你师长离秦前,曾告知孤你能替孤办妥此事,可是实情?”

    难不成他还担心山长诳他不成?

    “然,焕仙虽不敢承诺定会办妥,却定竭力而为。”

    赢稷没有说话。

    陈白起朝内抬眸觑了一眼,朦朦胧胧瞧不太清晰,便又垂落了眼。

    等了一会儿,他才又道:“你与墨辨一派可有何干系?”

    陈白起思索了一下他问此话的深意后,便斟酌地回道:“并无深交。”

    陈白起在与赢稷的问答之间,大抵已知晓沛南山长将她即将为墨辨争取钜子令一事告知于赢稷知晓了,此事即便沛南山长不事先讲明,她也会来说的。

    毕竟她此番为秦而事,需得着彼此坦诚相待以免横生罅隙,再者,她还需赢稷以秦国之势能助她一臂之力。

    她用最显浅的言语将墨辨相求她一事道出,然后想了想,还是提醒一声:“此次进宫刺杀秦王的正是墨家的墨侠一派。”

    “墨侠……”赢稷沉吟着,听语气淡漠而平常,应当是早已知悉此事。

    陈白起分析道:“其实这事焕仙一直深觉蹊跷,虽说这墨侠一派一向是嫉恶如仇,但这世上有着许多擢发难数的恶者,也不至于他们每一次都会出手,况且还选择的时机如此恰当,只怕是有人在接头。”

    这话陈白起不说想必稽婴或相伯先生等人亦考虑得到,陈白起说了也不过是讨个巧,令他感觉她的真诚,以借此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

    “秦朝政之事孤自会处理,至于墨者的事……你可有自信能够能替墨辨夺得钜子令?”赢稷道。

    赢稷知道墨侠与墨辨历来同出一脉,却分支派系,各不相干各不参与,只是这几年来内派争斗得厉害,这才隐约有了一些水火不相融的势头。

    陈白起笑了,干脆承诺:“并无。”

    赢稷一时沉默了下来。

    不知是因为她的坦然,还是因为她的无知无畏。

    室内这时传来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什么在翻动摩擦的声音,陈白起再度望去。

    “关于墨辨的事,你知道多少?”赢稷低沉的声音传来。

    陈白起将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懂起了,他这打算指点指点她的意思啊。

    她自惭道:“甚少,还望秦王能解惑一二。”

    因有所求,自然客气谦逊。

    赢稷掀开了被子,趿鞋撑着身子落榻,陈白起大概看到他下了地,她再一看周围没有内侍在,犹豫了一下,还是动了步子,她撩开了垂落隔断的黑纱帐,便上前扶住了赢稷不稳的身形。

    赢稷被她抱住了一只手臂,半边身子挨在她胸前,他转眸,仅淡淡撇了她一眼,没有拒绝也没有道谢,只是站直些后,便没将全部力量全靠在她身上。

    他忽然道:“孤前胸有一个箭洞,是你刺的?”

    陈白起一愣,略是迟疑的点头。

    她内心虽无多少心虚,但当着“受害者”的面一脸坦然自徐亦不太好吧。

    “其实,这事我可以解……”

    “相伯先生已经予孤解释过了此事。”没等她讲完,他又截断了语头。

    陈白起:“……”

    这人还真是话题终结者。

    “虽然先生解释过了,但焕仙还是要讲一句,我当初之举的确是拿秦王的生命冒险了,事有轻重缓急,若相伯先生怪罪于我,焕仙也并不觉得冤枉。”

    虽说得大义凛然,但这硬要辩解一句的态度,还不是因为担心相伯先生在赢稷面前偏颇的言辞,异致她好感度下滑。

    赢稷心中雪亮,一双沉稳而黑黪的眸子划过一丝笑意。

    “他怪罪你了?”他看了她一眼。

    陈白起完全弄不懂他的讲话思路了,东一句西一句,他想知道什么?

    陈白起不答是也不答不是,只道:“得知此事,秦王只怕……也是吧。”

    赢稷撇了一眼她那狡猾又道貌的模样,风轻云淡道:“我若怪罪于你,便不会让沛南山长离开秦国,更也不会给你此次交涉的机会。”

    陈白起一愣。

    赢稷的手一点一点地摸上她的肩膀……

    陈白起一下被拉回了神智,她视线没有乱转移,但感知却全注中在了他挨在她身上的那只手上。

    他的手指比起文人粗砺许多,却修长而有力,指关节粗大,这是长年握剑所留下痕迹,这是一双很有力量与安全感的手。

    他最终将手移至她的脖子与锁骨之间,陈白起莫名觉得有些危险,因此这种距离进一步便可掐住她脆弱而纤长的脖颈,退一步则只是一种试探性的触碰,他手下力量在逐渐加重,在陈白起颦眉之际,却又骤然放松。

    他凑近她,淡淡地、却又豪气纵横道——

    “陈焕仙,孤非无能之力,墨侠之事也并非定要让你去,你且让他等来试试,看看他这等民间乌合如何敌过一国之君率领的铁骑血踏!”

    陈白起心一震。

    忽然想起了一句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他何尝不怒,只是他如今是压抑着这股怒意,选择了让陈白起去替他平息这股怒火。

    这是她所求,他便许她所愿。

    “孤一直记得,你的救命之恩。”

    赢稷盯着她,他凝眸深邃,如波澜不惊的黑海,亦似冬日阴鸷迷雾的天空。

    这几个字,很重,尤其是“救命之恩”四字令陈白起只觉薄弱的耳膜一阵颤抖,像金砂玉石刮过一样,激起一阵魂颤的回音。

    她仰目看着他。

    一双安静又生动的眸子,像映在溪水之中的月亮,水净明澈,犹如一尘不染。

    赢稷棱棱的目光深沉地看着她。

    这双眼眸……

    他想起了一张狐狸面具下忽闪着瞧人的眼眸。

    那亦是这样一双黑白分明、干净通澈的眸子。

    他失神了一瞬,便转开了眼睛,亦放开了手,朝着前方走去。

    赢稷身上的伤还是挺重的。

    前后两个窟窿,哪怕不在要害上,也是彻骨之痛。

    可他惯来懂得隐忍,哪怕再痛,面上亦不会有丝毫的显露。

    陈白起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脊,他穿着一件中单,步履艰难的挪动着脚步,她想起他在湖中将她抱住,那只宽厚的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将他护在胸前替她挡箭的那个时候。

    ……他对她,也是有救命之恩的。

    她从床边拿起一件黑印莽蚊外袍走到了他的身边,试探性地挨到他肩边,见他没有反应,便替他披上,然后扶起他的一只手臂架在肩上,顿感有千钧之力压颈啊。

    她道:“走一会儿,便躺回去吧。”

    赢稷从喉间“嗯”了一声。

    陈白起扶着他在寝殿里围着墙角范围转了二圈,他便已经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当然,陈白起亦好不到哪里。

    他走到最后几乎将身上的全部力量都依靠着她,她又没吃“英雄药剂”,光凭着这单薄的小身板架着这样一个一百几十斤的大汉着实快吃不消了。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湿热汗气,陈白起便替他解开了黑袍,将他重新给扶躺了回去。

    “相伯先生,讲了可以这样起身行走吗?”陈白起摸了一把额头的汗,奇怪地小喘着问道。

    赢稷额前头发汗湿,仰躺在软枕上,似累极了,便阖目暂休息着。

    闻言,他眼皮稍动了一下,没有回话。

    陈白起一看便明白了。

    他根本便没听医嘱,擅自起身锻炼。

    可依着她现在的身份,也不好说些什么。

    替他掖好被子,陈白起见他满头的汗,嘴唇干瘪起皮,想了想,便建议道:“不如让内侍进来一趟?”

    赢稷掀开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摇头。

    虽然他很累,但之前苍白无血的面色却红润了一些。

    陈白起方才流汗下意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白帕来擦了擦汗,想了想,光自己擦好像不太礼貌,于是她便取出一块白帕子递给他。

    “擦擦?”

    赢稷看了一眼她递过来的帕巾,又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绷带,然后目光直直地盯着她。

    那目光有几分讥诮,亦有几分自暴自弃。

    对哦,他的伤好像牵连到了肩胛与手臂机能,因此绑绷带时连两只手也一并缠绑了起来,只能小范围地移动。

    陈白起忽然他这神情有几分像现代的那些个中二少年,负起气来一般都会朝世界毒液——这崩坏的世界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忍不住笑了笑。

    赢稷微拧眉头,不解她在笑些什么。

    陈白起也没解释,她好脾气地替他擦了擦汗,然后自觉自动地替他倒了一杯水喂完,再重新扶着他靠躺好,完全将长内侍的工作给接管了下来。

    而赢稷并不习惯被人亲近服侍,因此表情有些难看躲避,只是陈白起所做的事情正是他目前需要的,他倒也不至于如此迂腐到自已找罪受。

    不过他倒没料到,“陈焕仙”顾照起人来如此得心应手,完全不见生疏滞顿。

    然后……

    然后,陈白起觉得自己再退回黑纱隔断后的行为好像有些故作疏远,于是她便站在赢稷的榻边,眼睛像会说话一样,黑溜溜地望着赢稷。

    估计是因为这室内只有赢稷一人,也或许是方才她还顾照了他,而他如同收敛了尖牙与凶爪的狮子,温驯又沉默地任她发挥的模样尤存于心,于是她胆子大了一些,也没有一开始入寝殿的拘谨。

    赢稷被她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眸光闪了一下,感觉到有几分不自在与怪异。

    他睁开了眼,目光沉冷地注视着一处空气,这才开口讲起正事:“墨辨经三年前的钜子令争夺已渐行式微,他们一心研究学术,从不参与各国诸侯之事,且墨辨的人一向神秘,从不以墨家的身份暴露在人面前,平日里便与普天下的平民一般劳作过活于诸侯国间。”

    “而墨侠历来行事便肆无忌惮得多,他们大多为游侠之辈,好勇争斗,随着墨侠一派规模日渐增长,几十年前,墨侠一派显然已强悍如一小国的军队,他们游走于诸候国间,打着侠义为民的名头,诛杀了许多恶名在外的朝官将领,渐渐地,墨侠一派在民间的势头大涨。”

    一口气讲这么多的话令赢稷顿了顿,陈白起立马又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润嗓。

    不得不说,陈白起很有当佞臣的潜质,溜须拍马挺在行的。

    赢稷抬眸看了她一眼,又敛眸沉吟。

    “随着墨侠行事愈发猖狂,除了在民间有着十分强大的名声,甚至传言与各蛮族之间有着许多关联,诸侯国自深觉受其威胁,便联合起来一同对墨家的游侠进行制约与追杀,诸国之力绝非他小小墨家能够抵御得了的,因此墨家钜子便承诺下凡墨家弟子不再参与诸侯国的事情,自此墨家方开始隐居于人后。”

    “只是这些年来,墨家钜子年迈疏于管理,情况便又开始不受控制起来。”

    “墨家钜子不管事,那总有人管吧?”陈白起问。

    赢稷道:“墨家钜子目前有两名弟子,一名乃墨侠一派,一名则为墨辨一派,他的两名弟子一人随师隐居修学,一人却出游历世修学,这次的钜子令若由墨侠一派的弟子插手,只怕情况不妙。”

    陈白起道:“这位墨侠弟子叫什么?”

    赢稷眸色沉沉,浓翳雾萦,他道:“莫成。”

    莫成?

    “一事莫成。”

    世若无德,一事莫成。

    人与禽兽,所异唯名。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主公,墨家(二)

    “何为一事莫成?”陈白起问道。

    赢稷阖上眼,语气懒漫道:“这是他游世后对外的自称,至于原由便不得而知了。”

    一事莫成,可谓之有一事于他心中甚重,未曾完成;也可谓之,他自历世后便未完成一件值得一提的大事,便是一事莫成。

    “焕仙不明,这钜子令乃墨家钜子的身份凭证,何以演变成了两派争夺之物?”陈白起关于这一点一直觉得疑惑。

    赢稷似感觉到了几分疲惫,他伸手揉了揉额角,仰头靠在软枕上:“这事便让稽丞相讲给你听吧。”

    陈白起闻言,一挑眉。

    稽婴要来?

    果然,过会儿内长侍便疾步入内来报,稽丞相来了。

    赢稷没有睁眼,只启唇淡淡吐出一个字——传。

    不一会儿,稽婴便进入了寝殿,他在外行了君臣之礼后,便察觉到黑帐内除了赢稷外还站着另一人,他略感诧异了一下。

    他眯眼,辨认了一下。

    “可是……陈弟?”

    陈白起表示对于稽婴这种随口便拿来的亲近称呼表示见怪不怪。

    她步出黑纱帐,向着稽婴行了一礼。

    “焕仙见过丞相。”

    稽婴眸盈笑意,柔声道:“当真是你啊。”

    他托起她。

    “你昨夜回宫得晚,难为你能起这一大早了。”

    陈白起简洁道:“正事要紧。”

    稽婴直勾勾地瞅着她,他发现他挺喜欢她这种一本正经的模样。

    “稽婴。”

    这时,黑纱帐内传来赢稷低沉磁性的嗓音,略显不悦。

    稽婴将视线从陈白起面目上移开,撩开了黑帐步入内,他与赢稷关系非一般人可比,因此也没讲究那么多礼数。

    “君上,今日可感觉好些?”他弯下腰,视线在他潮湿的额发与旁边的茶盏绕了一圈后,叹息一声。

    有这么一个不听医嘱的君上,还着实令人操碎了心啊。

    赢稷淡淡“嗯”了一声,留意到他的视线,他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给陈焕仙讲讲钜子令的事。”

    稽婴顿了一下,转过头看了“陈焕仙”一眼。

    “喏。”

    他看着“陈焕仙”,温和笑颜道:“不知,焕仙想听哪一段?”

    看来,稽婴也是一个知情人。

    陈白起直接道:“我想听全部的来龙去脉。”

    稽婴闻言,回头瞥了一眼赢稷,揶揄道:“这倒是挺长一段的故事,也难怪君上要换我来讲了。”

    赢稷颦了颦眉,眉宇间拧皱着煞威,令人不敢放肆。

    稽婴清咳了一下,拿扇子尖敲了敲手心,将思路整理了一下,方缓缓道来:“这钜子令乃墨家钜子号令天下墨者的令牌,按规矩本应是掌握在每一任钜子的手中,只可惜这一任的钜子如今已年迈体弱,他已无精力再斡旋这两派系之间的斗争,于是他便想了一个主意,他将钜子令拿出,让他们每三年从墨辨与墨侠中选一任来承担钜子令,无论是墨辨或墨侠双方都需听令于此人。”

    稽婴看向陈白起,见她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便又道:“一开始,钜子令是由一些墨家比较有威望者所持,只是墨辨与墨侠一向理念与行事做法不同,若是墨辨者持有钜子令,自然未来三年的规矩便依旧墨辨一方改写,若是墨侠一方持有钜子令亦相同。”

    “既然墨辨与墨侠从本质上有着不同观念的行事风格,自然对方的规矩便相当于一种束缚,这样的选举模式只怕不能长久。”陈白起若有所思道。

    稽婴颔首:“没错,后来墨家内部分化得厉害,只是钜子有令,墨家弟子不能内斗或自相残杀,违背者将不问理由直接驱逐,虽说这种以人投选择的方式不适合了,但到底还是要维持表示的和平,于是后来便变成了两个派系之间的竟争,谁有能力便由谁获得钜子令。”

    “那他们具体是如何来夺下这钜子令?”陈白起好奇道。

    稽婴道:“他们两派经过一番商议,最终决定每三年便从两派中选出三名弟子代表,双方一共出三道难题来解答,双方各出一题,而最后一题,则由钜子来出,最终获胜者一方可得钜子令。”

    陈白起道:“我既非墨家弟子亦可参与?”

    稽婴神秘一笑:“只要记名于一墨者派下,谁又会特地去追根究地查彻?”

    当然,接正规程序下,入墨家需要一位得高望众的举荐人,并且入墨家者必须身民清白,不为官不为盗,不为门阀世族子弟不为贵族王亲。

    哦~

    陈白起表示明白。

    稽婴又道:“三年一选,这次将由墨侠来决定大选的具体位置,你可知这次钜子令举行大选的位置在何处?”

    看他那讲一半留一半的表情,陈白起便知墨侠选择的地方对墨辨而言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知。”她摇头。

    稽婴道:“乃秦国的天峰山。”

    “天峰山?”陈白起默默地查看系统地图。

    这边,不等陈白起查到位置,稽婴已经给出答案了:“天峰山离函谷关大约二百里的位置,如今初夏时节,只怕顶峰的雪都还未化尽吧。”

    陈白起听他的语气好像话中有话,她便深深地看着他问道:“为何墨侠一方要选这样一个位置?”

    稽婴半垂眼睫,手中羽扇轻摇:“那自然是……为了给墨辨这群文弱无力的学究一个下马威,你可知这天峰山无路无桥,无阶无径,上山之路需得人徒手攀爬,若体格稍弱一些之人,只怕是有命去无命归啊。”

    陈白起:“……”

    茅塞顿开啊。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幺马等人在这样芸芸有志青年当中,为何却偏偏一眼便看中了她。

    原来……是看中了她的“力大无穷”啊。

    “想必你如今也能了解你将面临的处境,可有其它想法?”稽婴观察着她的神色。

    陈白起摇头:“虽有难处,却也不是不能克服。”

    稽婴见她意已决,想着这段时间对她的了解,她并非一个鲁莽之人,且行事稳重机智,便认为她定有所依仗。

    他心稍安,便问:“那你打算何时出发?”

    “今日,稍晚些时候吧。”她考虑着。

    稽婴看了一眼赢稷,又道:“那可需要我们派些人随行?”

    “此行人多反而累事,焕仙无须随行,只是想请求秦王与丞相一事。”

    稽婴没应,他看着赢稷。

    有赢稷在,他自是事事需得依循他的意见来办。

    赢稷这时睁开了眼,他一双闇沉幽长的眸子凝注着她。

    “何事?”

    陈白起总觉得比起稽婴的无害与温和,赢稷的强势与霸道太过强横,总会令人产生一种退避,哪怕他此刻病躺于榻,这一身气势亦半分不见收敛。

    她唇畔含着一抹温淡笑意,半垂眼眸,将自己事先拟好的计划向他娓娓道来。

    系统:主线任务——墨家钜子令,眼下墨家内乱派斗,墨侠一派持勇杀生胆大妄为,倘若获得墨家钜子令只怕更会有恃无恐,受刺杀一事秦王赢稷一怒,便令你前往天峰山争取墨家钜子令,狠挫墨侠一派的威风,接受/拒绝?

    ——

    从雍宫出来后,陈白起便去看姒姜。

    姒姜重新易容了,他腹部有伤,暂时不能起床行动,可得知陈白起一会儿便要出宫与墨辨一等人汇合,便硬要求要跟着陈白起一道去。

    只是陈白起并不答应。

    “你的伤非一日便能长好,你若是去了,遇上什么事,我岂非还要转过头来照顾你?”

    见他固执已见,陈白起不得不将话说狠了。

    姒姜闻言,脸色便受了一击闷拳,白中透着灰。

    见他不好受,陈白起长叹一声,又道:“这次不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只是输了一次比试,你不必过于担心,且安心养好伤,等我归来与我一道赴六国会盟。”

    经过陈白起一番好说歹说,终于才将姒姜给劝躺下。

    安抚好姒姜后,陈白起便回到卧室准备收拾一些行李,却见稽婴带着一人走了过来。

    陈白起出门相迎,目光在稽婴身后之人转了一圈,迟疑道:“丞相,这是?”

    稽婴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听说你的随从卧病在床,这次不能随你出门,我便想着再怎么样你路上还是需要跟在你身边照顾你之人,所以我便带来稽四,让他陪你去吧,他自有用处。”

    陈白起闻言,看向稽婴身后的“稽四”,她眼神有几分微妙。

    “稽四”与昨夜的姿态大不相同,他低着头,纤长而白皙的颈露出一截,一副恭谨而温驯的模样。

    虽知道稽婴带人过来目的并非他所言那般单纯,但陈白起这次却没有拒绝,而是直接道谢。

    谈完“正事”,稽婴便认真地看着她,忽然感叹了一声。

    “焕仙,我总觉得与你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一般,明明陌生,却又总觉亲切。”稽婴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所以,若你能平安归来,我定会衷心而喜悦。”

    陈白起迎着他那一双真挚动容的目光,仿佛也感受到了他的心情。

    她行了一揖,起身微笑道:“万路艰险,我会平安归来的。到时候便请丞相不嫌焕仙不自量力邀请丞相与我一道饮酒,昨夜的果子酒尚太涩,焕仙倒是珍藏了一些不错的果酒。”

    稽婴一愣,接着笑了,那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盈弯起来。

    “好,到时定好好品尝一下焕仙的藏酒滋味。”

    系统:稽婴对你好感度+5。

    ——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主公,你好啊蛇精病

    等稽婴离开后,陈白起便神色平静地看着“稽四”。

    “或许我说这样的话有些越矩了,可姒四……面对这世上唯一仅剩的亲人,你未免也太过狠心了。”

    姒四像一尊玉雕淡漠地站在房檐下,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好似将他一身的阴郁与腥冷亦一并被融化掉了。

    “你在心痛他?”

    姒四缓缓抬眸。

    他的容颜之盛近妖。

    果然,等稽婴一走,他便从那呆板死沉的状态变成了另一种充满攻击力度的妖惑。

    容颜纯湄干净,神韵却近乎勾引。

    陈白起眸色转深。

    这或许便是他这些年在秦国练就的生存本能吧,如一朵妖艳而脆弱的花蕊,懂得以鲜嫩的色泽释以魅惑,美丽得令人不忍辣手蹂躏。

    陈白起将视线移开,漫不经心道:“我的确心痛他。”

    呵,姒四似笑了一下,没有什么感情的笑,只浮于面皮之上。

    “他生来便运气极佳的,小时有父王宠着,长大了有那人护着,现在又人在心疼着……”姒四顿了一下,一双勾魂夺魄的浅褐色眸子绕缠着陈白起,微微眯起。

    “你见过他那张真实的脸吧,他从小便不喜那张过份漂亮的脸,可偏偏他总是因为那张脸而获一些殊宠,你说讽刺吗?”

    陈白起神色仍旧淡淡地,她勾起嘴角,点头似给予赞同一般道:“你嫉妒他,怨恨他,他却关心你,记挂你,这的确很讽刺。”

    姒四到底没冷血到底,他表情变了变,却也不否认。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低笑道:“在越国还没灭国前,宫里的人常说众兄弟中,唯我与姒姜的容貌最为相似,可脸长一样有什么用……”

    陈白起脸上的笑顿了一下,接过他话来道:“脸长一样的确没有什么用,你可知道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性,并不完全取决于样貌。”

    姒四看着她,眼角微翘,浅褐色的眸子媚毒渐深,那一点一点被酝染的妖娆,春丽似三月桃花。

    “不是脸,那他有什么优点?”

    他语气像一个十足好奇的孩子,期待着大人能给他一个满意且能说服他的答案。

    陈白起脸上再次浮上笑意,她不紧不慢地反问一句:“那除了脸,你又有什么优点?”

    姒四表情一顿,紧接着低下头,颦了颦眉。

    明明是他先问陈焕仙,为什么她不回答,还将问题抛回给他?

    姒四情绪一下便阴郁烦燥起来。

    可是……他的确也很在意她的这个问题。

    他方才的语气好似在讲,姒姜除了脸便没有什么值得别人优待,可事实上,他明明知道,姒姜身上有着许多能够吸引别人靠近的特质。

    从小他便是宫中人缘最好的一个,每一个人看到他都会喜欢他,他很爱笑,也很善良,对兄弟姐妹每一个都很好,父王喜爱他,总会赏赐他许多珍贵的物件,可他从不私藏,总会分一份给其它人。

    他从小便恭让礼谦,读书勤奋,得到师长太傅们的嘉奖。

    他不满越国被诸侯国压榨的现状,便努力习武练兵,想强国富民,他勇敢而聪慧,在其它人眼中,他代表着越国的希望……

    姒姜姒姜姒姜……在越国人的心目中,从来便只有一个姒姜。

    他姒四算什么?

    方才“陈焕仙”说过衡量一个人的重要性,不应以貌取人,她的话没错。

    姒姜的确除了脸,还有许多许多的优点。

    可他呢……他除了脸,还有什么其它的优点吗?

    “我……”

    他不受控制地啃啮起指甲,两排水雾湿辘乌压压的睫毛覆下,感觉一种戾气冲斥着心上。

    他有什么优点,他完全想不到。

    他不爱笑,不喜欢分享,因此从没有人真心地喜欢过他……

    他读书也没什么天赋,甚至连练武亦因骨骼纤细而难有大成就……

    他性格阴沉内向,不懂看眼色,也不懂讲好话讨好人……

    姒四唇色一下惨白,微微颤抖。

    难、难道他便真的一无是处?

    “其实你的声音很好听。”

    仿佛被束缚囚禁在一片黑无天日的空间,那无孔不入的吸力几乎将他溺毙于沼泽之中,忽然他听到一道清悦似溪风的声音,有些茫然与狰狞地抬起头。

    像是突然听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你的手较一般人更为修长,并且修剪得很干净,令人赏心悦目。”

    陈白起那一双不含半分暧昧的视线,像颀赏一件艺术品一样含着光、蕴着亮转到了他的腿上。

    “你腿型很好,笔直似乔木。”

    视线往上又放在了他的腰上。

    “你的腰很有力,宽肩窄腰。”

    最后,落在他的头发上。

    “云鬓轻梳蝉翼,蛾眉淡拂春山。”

    姒四皱着眉,双唇抿紧,被她这样拿眼神描绘周身,既不自在又觉轻浮不喜,可方才心中兴起了黑暗与毁灭情绪却在渐渐消弭殆尽。

    讲不明白为何,或许是她的眼神拥有着一种神奇的力能,能让人触之感受到一种优雅的宁静与安定。

    “如此看来,你还是有优点的。”陈白起自问自答地总结道。

    姒四吊梢眼角,雪白的脸,红色的唇,他道:“你不是说你不是一个以貌取人之人?”

    “可没有一副好样貌,谁又会有耐心等着看你的内在?”陈白起一脸“这孩子怎么能有这么傻的想法”惊讶道。

    姒四一噎。

    他古怪又惊奇地打量着“陈焕仙”。

    突然觉得这个人完全没有她外表看起来那样正直纯良。

    只是她的话还是令他心底的某些东西悬坠了下去,他冷晒:“果然也只有这副皮囊……”

    陈白起多看了他几眼,眼眸一动,忽然好像有些明白他的心结所在。

    她道:“记得姒姜跟我聊过,他说小时候的你很瘦弱,而且很害怕生人,常常像一条小尾巴一样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讲完这段后,她便静静地等待他的回应。

    姒四听到陈焕仙忽然提到他与姒姜小时候的事情,像受刺激一样,猛地盯着她,眼底涌上一种疯狂的暗色。

    “你想说什么?”

    若说姒四是姒姜的一个“劫”,姒姜何尝不是姒四的一个“结”。

    “我有时候也在想,你当初未满十岁便被送去了楚国为质,面临该是怎样的一种境况?”

    “在越国这样平和与安稳的条件下,你尚且过得如此隐忍与怯弱,那到了楚国那样一个如狼似虎的地方,你会变成什么样?”

    看着姒四越来越僵硬的脸,与袖底下绞扯成一团的手,她莫名好像也有了几分触动。

    事实姒四没打断她,他此刻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很大声,连雪白的皮肤都涨红,朱颜酡粉,他不知道自己是想听她怎样评价他,还是想知道她会讲出什么话来。

    “羔羊若被放入狼圈,必然是会被狼给拆吞入腹,可若是最后羊却活了下来,这必然是经过了一场惨烈而努力的结果。”

    “这些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姒四,其实你一直很努力,努力地活着,为心中的那一份不甘而勇于拼搏。你不服输,便力争上游,你曾经的怯懦与惊惧换成了你身上的一道一道的伤痕,虽然痛楚加身,可每一道都是你如今成长的证明。姒四,其实你的优点不光只是一张外貌,你还有一颗坚强的心。”

    姒四一直沉默着,可陈白起每说一句他便像惊悚一下,到最后,他垂下的睫毛湿濡地颤抖着,袖下攥紧了拳头。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姒姜会选择跟随这个人了,这人与……陈三真的很像。

    说话的神态、方式甚至这种令人听了心尖发颤的地方,都十分的相似。

    可是……姒四咬紧下颌,心中无比清晰地知道。

    她并不是陈三,再像……也不是!

    ——

    虽然陈白起一番称赞并没有令姒四放下对她的成见与姒姜的怨恨,可到底黑化的情绪平和了许多,讲起话来也算能够顺利沟通。

    其实即使没学过心理学,陈白起也猜得像姒四这种情况大抵是患了心理疾病,从小因性格内向而患了小儿自闭症,后来又被人送到楚国为质,在这期中经历的痛苦事情太多便直接导致他心理扭曲,然后到了现在估计也快进化成蛇精病了。

    一般遇到此类“蛇精病”患者,陈白起是不愿与他们打交道的,因为太累心了,可偏偏这个“蛇精病”患是她好友的弟弟,不开导开导疏通疏通一番,以后他再黑化冷不丁地又捅姒姜一刀怎么办?

    再加上,她发现姒四虽然有些“蛇精病”,可这孩子“成精”不久,到底年岁还没满二十,还是有纠正与挽救的余地。

    正所谓缺什么便补什么,姒四从小由于性格与生长环境的问题,缺少自信与鼓励,她便顺着他的毛抚,总归会有一些收效存在。

    陈白起在房中整理好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带着姒四一道出了秦宫。

    出了秦宫,陈白起便再次去了破庙,见到了幺马等人。

    幺马急忙相迎,他在焦头烂额之际得知“陈焕仙”的来意后,一方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则感动颀然。

    “陈郎君,实不相瞒,这次我墨辨一方的确是黔驴技穷了,若非实在时间紧迫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也不会让你一介不相干的人受此牵连啊。”

    “此事焕仙也非全然为还幺马兄人情,实则焕仙亦是需要借钜子令一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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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一你的谋士又挂了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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