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主公,咱就这么娘娘腔
孟尝君动作间流了一头的汗,帐篷室内温度较高,红黄色的火焰呼呼摇摆着,在帐篷的牛皮撑布上拉下一道道矩形阴影。
他手中的这个瓶子就是一种比较特别的陶质铀瓶,表面光滑而莹润,呈玉绿色光泽,不像普通药家制作工艺的陶瓶,粗糙而呈泥土的黑褐色。
摩挲着小药瓶,孟尝君阖目冥静了一会儿。
口中清爽而滋润,没有失血过多的苦涩干涸,总觉得是有人给他喂了什么,让他一下便恢复了力气。
睁开了眼,他将药瓶上面的木糠塞子拔开,瓶中散发出的药息气味很熟悉,他眯了眯眼,回忆了一下,很像“陈蓉”曾经在营地防疫病时给他喂过的那种药味。
他忽然有些心神不定,将药瓶内的药丸倒出来一看,共有七、八粒,圆滚滚的,他犹豫了一下,喂了一颗入喉,与他印象中吃过的大小、色泽都一模一样。
他蓦地睁大眼,扯过一旁的厚氅衣披在肩上,便朝外喊了一声:“来人!”
而这时,急赶慢赶而来的一众也近在门边,没隔几秒,冯谖与其它门客都满脸激动地一涌冲了进来。
他们本是受惊吓而赶至,内心是充满了惶恐与害怕,却不想,原本重伤将亡之人却好端端地醒来并坐起了。
这下惊吓变成了惊喜,在愣傻了片刻后,都争先恐后在孟尝君就近一来米开外便伏地跪拜,热泪盈眶,是各种嘘寒问暖,表达内心的激动之情。
耳边一阵闹哄哄地,孟尝君只觉头晕欲炸,难道他们不知病人最忌吵闹的吗?!
这时,莫荆穿堂而入,他肩上挂着一个小木箱,漆红木,呈三长方格,一见是他,便知是来给主公瞧病的,所以这些人倒是乖觉,边抹泪边跪退一旁,留出一条小道让他迈过。
“主公醒矣,望莫先生切仔细观看一下主公是否已无恙。”
“先生医德之高,真令人仰望,主公得以醒来,全仰仗先生之功。”
“莫先生且瞧瞧,主公伤势好见好长?”
门客们见孟尝君端坐于席塌,却面黑不言不语,心中突突不解,一见莫荆来了,便如救星一样倾腹之话而出,连忙问解。
随莫荆而来的还有沛南与张仪,只是他们两人则站在门边不入。
也不是不想入,而实则这帐篷内的位置有限,挤也是挤不进来的。
虽然挤不入室,却也不能就这样走了,他们这一次来,一来是想看看孟尝君伤势究竟如何,二来为避闲话,来尽尽应有的关切之意罢了。
不想,先前听那仆役胡乱叫唤,以为孟尝君恶疾复发,命在旦夕,却不料却是苏醒了过来。
沛南与张仪对视一眼,眼中末尽之言唯有两人懂得。
莫荆长施一揖,行完礼便跪坐一旁,先替孟尝君查看了一下伤口,见他眉头紧皱,两颊泛红,唇艳若朱,一头的汗水浸湿额发。
他心中了然,转头对冯谖一众道:“病人宜静。”
这一句话,一下便令七嘴八舌的门客们面色发堵,一脸羞愧地闭上了嘴,讪讪又退了些距离,只是那一双双紧盯着孟尝君周身的眼神的热度却丝毫没退。
“找人来将室内的火盆移一些出去,如今薛公已醒,自不需太热。”莫荆又吩咐了一句。
别瞧他长得三大五粗跟熊一个粗旷黑黢,但却心思着。
有人机警,立即外出喊来粗仆,将火盆扛出去几鼎,室内的温度一下便降了下来,温而不燥,缕缕凉风穿缝过堂而绕,倒有几丝细雪沁鼻之感。
莫荆利落地替孟尝君查看了一番伤势后,手上动作滞停,表情有着几分发怔。
为何……
这简直不可能。
伤口愈合的程度简直出乎他意料的好!
孟尝君先前的伤是他看的,虽然这几日非他亲自护理,但他伤得有多重,莫荆是完全清楚,这样重的伤势,区区几日便能够令其恢复成这种程样?
眼底的疑问越来越深,他忍不住皱起了眉毛。
莫非……是孟尝君底下一群平日里只懂偷鸡摸狗之辈的门客,当真有几个本领高强的医术者,用来续命的神药来替他保命?
否则,这一切根本说不通。
这般想着,莫荆漆黑的目光便打量起围着帐篷内的一群门客,想从这群歪果劣枣中找出一个极品来。
只是……莫荆又纳闷,如有拥有这般奇效的神药,在他记忆中,除了鬼谷子、南巫一途之外,还有哪一方门派能有这般能力做得到?
见莫荆一路沉吟面色略不对,冯谖躬下腰,心头一紧:“莫先生,主公的身体……是否不妥?”
孟尝君闻言,瞥了莫荆一眼。
莫荆回过神来,便掩住了眼中神色,他摇头道:“非也,薛公的伤势……”他顿了一下,方重重道:“愈合得很好。”
简直是太好了,相当于别人将养了一个月后的伤口。
冯谖一众听后,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面露颀慰安心。
孟尝君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听了莫荆这话,他方开口:“本公的伤势全赖莫先生相治,然,方才见先生确也意外,莫非本公伤口的愈合情况,令你很惊奇?”
莫荆看向孟尝君,他或许身体尚处于疲倦虚弱状态,眼睛半开半闭,好像那个具有这双眼睛的人因为有些疲倦而懒得把它睁开似的。
然,他浑身的气势,与眼底却没黯淡,反而极亮,像闪电一样,尖利而明亮,有着逼迫的威势,令人胆颤。
莫荆发现他很难如常与他对视,便亦半掩眼皮。
他倒也不刻意隐瞒,因为他也很想知道他这伤是怎么一回事,便如实道:“的确,薛公的伤着实严重,一般情况下,此刻必然是要躺卧在床,难以动弹。可我见薛公已能坐立,虽不至于能下地立行走健步,却明显已稳势伤情,不再有生命危险。因此我很好奇,是否是因莫荆的无能,薛公身边哪一位高人出手,令薛公的伤能拥有这般奇效之功。”
莫荆的话,令所有人都惊奇瞪眼,面面相觑,却是一头雾水,唯有孟尝君脑中像某种朦胧的星榍澎地一下炸开,汇融着一道清明的轮廓。
他眼珠转动左右,睫毛扇动几许,攥紧了手中因凉而变温的药瓶,忽然沉声嘶哑地开口道:“陈蓉呢?”
陈蓉呢?
这三个字虽然人人都听得懂,却没有第一时间领会到什么意思。
他们喃喃着,这“陈蓉”是谁,为何主公要问她,但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
这“陈蓉”,不就是之前与主公形影不离的那个被人私底下统一认为是主公豢宠的男宠的那名少年吗?
由于他们一直不打正眼瞧她,暗地里一直男宠男宠地喊着,倒是没有第一时反应“陈蓉”便是名字。
周围人见孟尝君刚醒来,便找这少年,一时之间表情都有些僵硬。
这少年如此得宠,眼下生死不明,又下落不明,他们该怎么回答主公,方不触礁呢。
而冯谖早在这几日里便利用手上的势力将这个“陈蓉”的底细查彻清楚,也知道了她的来历。
因此,他便上前一步,向孟尝君回道:“主公,吾等并无在你左右发现陈蓉的踪迹。”
孟尝君闻言,瞬间脸色便变了。
“汝,没见过她?”
他盯着冯谖,像吃人一样,眼底动荡着火焰。
冯谖被压得低下头,小心地颔首:“确也。”
孟尝君忽地一拳猛地捶地,手臂碰翻了席旁的矮几,几桌上摆放的水罐陶器乒乒乓乓摔碎一地。
这清脆哐当砸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的心都跳了一下,忙掩目装不存在。
“主公,小心伤。”冯谖的脸皱成一团,伸出手,怕怕地开口。
莫荆则意外地看了孟尝君一眼,想了想,也尽了一句医者父母心的责任平淡叮嘱一声:“你的伤并不适合太大的动作。”
孟尝君因方才激烈的动作扯到伤口,痛得脸一白,他抿着唇,额头再次沁出一层薄汗。
他想,当时她身中两剑,受伤比之他只重不轻,不可能随意动弹离去,那她能去哪里了?
“还不去速寻!”
一配长穗剑,穿武士服的门客抱拳上前,他为难道:“主公,吾等因怀疑她与刺客有关,早已派人与城中各种寻找过一遍,却并没有发现她的丝毫踪迹。”
“漕城内外都找过了?”孟尝君扫向他。
城外戒严,她又身受重伤,无论是她自行离去或者被人掳走,孟尝君都相信她应该不曾出城。
其它人都纷纷忙不迭地点头。
这时,站在人群中最后,却仍旧露出大半个脑袋的壮硕魏腌想了想,他绕人而前,抱拳道:“主公,的确都搜寻遍了,但却……除了北外巷子。”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便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魏腌虎虎的声音甚是粗沙,他瞪着一双浓眉大眼,黝黑的腮帮子因用力咬得鼓起,他一张国字脸显得十分正直诚恳,他道:“漕城最大的范围,便是这北外巷子,陈蓉会不会与那群暴徒一般,是进入了北外巷子?”
孟尝君的目光一下便得十分深沉,眸沉似水,像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看着魏腌,一点一点拉扯开嘴角,露出一个令人发憷的笑容。
“魏腌,本公给你三日时间做足一切准备,三日后的卯时时分准时兵至北外巷子!”
话音一落,整个帐篷内霎时落针有声。
良久,室内方响起一片志在必得的应“喏”声。
而站在帐外,身受寒气披染得僵硬的沛南山长与张仪,则露出一种沉静到诡异的神色。
——
另一头,北外巷子里头,等小白顺利“返航”后,陈白起便将它重新收入“宠物包裹”内,这一切行动都神不知鬼不觉。
她依旧如往常一般阖目养神,只是这一夜脑子里乱糟糟的事情太多,头绪繁杂,一时又没睡不着。
后来昏昏沉沉,不知何时睡着了,醒来后却发现旁边的火盆早已凉透了,而她的手脚也冻麻木了。
她睁开眼,天色昏暗,如入夜前那种灰淡蒙蒙,视夜里的空气一片朦胧,远处的房屋在一片云里雾里都瞧不仔细了。
今日特别的冷。
冰凉的细雪飘洒在她的脸上,陈白起抬头,感觉有些头痛。
这个营地的操场一片空敞开阔,根本没有房檐瓦头的地方可以躲雪避风,只有出了营地,四处便是房舍,可一旦出了营地,她便不安全了。
陈白起抱着双臂,仰天呼出一口白雾,鼻头发红冰凉,眼睛被雪水浸湿得也有些睁不开了。
她想,她再不找一处温暖点的地方躲雪,估计便会被冻死吧。
总觉得这一次复生,她混得好像有点惨啊。
当她是陈娇娘时,有能够护她爱她的亲人,有帮她助她的伙伴,有亲她近她的友人……她身边总是围绕着很多人,那时的她,或许有时候会因为太过冲劲而忽略,或许有时候会因为满心抱负而忘记,或许有时候会太专注更要紧的事而没有好好地珍惜……
可现在,她都失去了。
如今想来,记忆中的那一切逝去的,是那样的温暖。
是与现在这种冰冷完全不一样的温暖。
陈白起嘴角慢慢地勾起一抹笑花,她眼中的世界越惨淡,她唇边的笑便越灿烂。
她想往前走,便必须得抛弃过去。
可现在的她,是否也同样被过去给抛弃了呢?
陈白起抱着双膝,双目乌黑平静,由于昨夜睡觉了,身上渐渐地被雪覆盖了一层,远远瞧着就像一个雪人堆成似的。
发了一会儿呆,正考虑着接下来该如何躲雪的她,身上便被一件厚实,还带着体温的东西覆盖了上来,还有一双修长的手,轻轻地,拂拍着她发上、肩上的雪。
陈白起本能地打了一个哆嗦,掀开眼皮,睫毛上的雪花凝结成了冰霜,她混着雪水的漆黑眼眸,看到了半蹲在她面前的人。
墨长的眉眼,如远山青岱,看似缥缈,却又在隐约间,将其若隐若现的线条曲线勾画得撩人心弦,他额上银饰嵌一块水滴红宝石,一头柔软而顺直的青丝披于肩,嘴唇边带着一抹雍容而闲适的微笑。
后卿。
他终于出现了啊……
陈白起看着他,仿佛从记忆片段再度轮回,她无意识张了张嘴,唤出这个名字,却并没有出声。
他是她目前,接触过唯一与她过去的关的人了。
所以,每次看见他的时候,总会令她多出几分念想。
她身上披了一件毛绒又厚沉的红褐色狐衣,一看便像是女款的那种,也不知他从哪里掇拾来的,不过也因为有它,令她本来有些僵冻的腿脚一下便缓和了许多。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乌黑地珠子晶莹剔透,像雪一样。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她,后卿心中忽然有些软意,他轻拍着她肩臂上的雪,轻声问道:“冷吗?”
陈白起保持着现状,没有开口说话。
后卿笑了笑,收回了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可知,这世上或许有许多无偿救助之仁,却更多的一些见死不救之恶。”他的视线抚过陈白起颊边薄透的白霜,又道:“某向来自诩为大恶之人,将你带入此处营地,便已算是难得了,若你还想活着离开北外巷子,则需付出些什么才对。”
陈白起依旧静静地看着他,像没听懂,也像充耳不闻。
“陈焕仙……”后卿唤了她一声,见她没有反应,这才颦了颦眉,似遇到了一个难解之题一般,又从唇齿间轻轻嗌出了一个令陈白起终于变了色的名字:“或者,陈蓉?”
陈白起睫毛一下掀开,眼珠子定定地,像僵直了般。
后卿似瞧着有趣,目光越来越玩味,越来越幽暗:“陈蓉乃一舞姬,而陈焕仙却是一堂堂丈夫,两者不可兼存,那么,你可否告知于某,你究竟是郎君还是姑子?”
他这一句话,无疑是一计响雷,将陈白起的耳膜都给炸响了。
她终于明白了今日后卿出现在她面前的目的了。
也知道了,这些日子他估计也都没闲着。
她这是被人给起底了啊。
诚然,她的马甲是一层一层,可一连被人揭开二层也是够呛的了。
好在最底限的那一层马甲还安在。
可遇上这样精明的人,保不齐将来她会被人全部揭破。
陈白起努力维持着镇定的表情,抿着双唇,面无表情,硬是不吭声。
是男是女,现在她反正也分不太清了,你瞧着办吧。
典型的非暴力不合作。
“不说话?是不愿意说呢,还是冻得说不出话了?”后卿依旧用温温凉凉的语调问着。
陈白起总有一种他其实并不需要从她这里得出什么确切的消息,他只想看她的反应罢了。
陈白起默默地垂下了眼皮子,心中思量。
不行,不能再这样防守下去,她需要进攻,否则在他面前她只会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陈白起脑子黑溜溜地转得飞快时,只听到后卿又道:“或者……其实你既不是陈蓉也非陈焕仙,而是……”
“我饿了。”陈白起抬起头,忽然道。
她的声音因一夜未滋润,有些干,有些淡,带着一种被冬雪浸染的虚弱凉意。
总归而言,中气不足,蚊声细语,但听着还怪好听的。
后卿着实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来了这么一句神来之笔,愣了一下,便看着她。
陈白起不再端着个面摊脸了,拒绝一切外界交流,她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白着脸,慢吞吞道:“你的问题那么多,可我又饿,又冷,又累,估计没有那个命全部答完了……”
这是……打算准备要服软了?
后卿脸上一时倒有了些寡淡,估计是因为她的轻易妥协反而令他感觉霎时她身上便失去了那种能够令他侧目的闪光点。
他缓缓站了起来,长身玉立,衣袍雍容颀美,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起来吧。”
陈白起亦想站起身,但昨夜被冻麻了的腿脚却拐了一下,眼前一黑,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昨晚她与小白选择了视野同步,这一项技能令她耗费了些精神力。
精神力一旦耗费过多,人便容易感官迟顿,行动力迟缓,思考力减慢。
后卿在她倒落时,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很细,肉软而骨细,肉骨分明,这样轻轻一握,倒是觉得满手软糯。
等她站定后,他弯下腰,便将从她身上滑落在地的狐绒披风捡起,替她披在肩上。
与后卿相比,陈白起要矮上大半个头。
她仰着头,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在两人的身上,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略显无辜的镶嵌在俊秀细白的脸上。
后卿忽然笑了,手上发痒,便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叹息摇头道:“如你这般柔弱又擅无意识卖乖的人,倘若真是丈夫,那倒真令人感到可怜、可悲啊。”
他的表情一副悲天悯人,像当真替她担忧一般。
陈白起一听这话,表情呆了那么一秒。
紧接着,苍白冻青的脸不禁有些变绿的倾向,只想呵呵了。
她这么娘娘腔,还真是对、不、住、了、哈!
第八十四章 主公,弥生界碑与猎物
营地的场坝后方用一排竹篱隔挡有一片废弃陋烂的逆舍。
以往陈白起只能够从一排排木桩前远处大约瞧过,两层木土建筑,远远看着就两块大型堆砌的土疙瘩,没有什么特别的外型设计,只是觉得年代久远了,倒有一种大工不巧之感。
走进了逆舍,陈白起便发现了这里面与她想象的空荡荒芜完全是两种情形。
逆舍前,这里有着一列茅草竹棚,棚舍不大,前端茅檐立起一页遮挡,里面铺着干稻草,舍前放着石制马槽,这明显原本该是马厩。
如今马厩已空,却容纳着许多端正漠静的黑衣甲士。
他们像黑色的石头塑就的雕像,双目视地,面色木冷地盘膝坐在稻草上,十几间马厩都占据着他们的身影。
赵军?
陈白起眼珠转了转,她曾见过赵军兵马的正军装束,与这些甲士类似,却又不完全相同。
但瞧其神色嵬嵬,身姿钢硬,便也知这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铁吏之军。
“这……是赵军?”陈白起顿足,她垂下眼,张了张泛白起皮的嘴唇。
本以为后卿乃秘密潜入齐国漕城,却如今早已暗中调来这样一批精锐驻扎于此默守不发,不知究竟所图所谋何等紧要之事。
后卿闻言,面上浮起一抹浅笑,偏过头看着她:“小子去过赵国?”
陈白起见被反问回来,面上神色更淡了几分:“并无此事,然,早年间见过赵军举凶狼之力于齐边郊城镇攻城杀掠。”
后卿嘴角轻抿,收回了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抬起下鄂,半望着前方铅墨色的天空沉吟了一会儿,方道:“这世上聚穷凶之恶之力烧杀抢掠的……可不止赵国这一国,世道所趋,万物以灭造就生,以生养成灭。”
讲得这样高深又歪理,让人反驳起来也觉着如嚼生蜡,是以陈白起收声,不欲与他较真此事。
而后卿见她沉默,却意犹末尽又补了一句:“小子可见过孟尝君施尽手段夺城猎物?那可真是,令赵国亦忘尘莫及呢。”
陈白起闻言,不知为何一下便想起那夜她问孟尝君的话,脸一下便僵了。
她、她,无话可说了。
孟尝君这人的确从不干光明磊落之事,凡事所想所欲,皆以阴谋暗算夺之,抢之,得之。
如今她已侍他为主,也不好太抨击这类人。
但在她眼中,虽然孟尝君有太多值得诟病的地方,但有一点却是她看到的优点,那便是并不刚愎自用,他还是听得进好与坏的。
小雪飘落着,后卿闲若游庭般行走着在前,陈白起则面色冻得紫青在后蹒跚挪步,两人像贵族与落难的游民般继续朝着前行。
逆舍已被废弃了,所以住不了人,在越过马厩巷子之后,视野豁然开朗,数米开外是一片铲平的空地,有一块一人高的石碑立于空地之上,只见灰白的石碑上,字迹较为清楚地书写着四个字“xx界碑”。
这是一种古老文字,界碑两字与近战国的字迹有几分相似,陈白起勉强辨别得出来,但前面两个字却十分图象化,一个字像川,扭扭曲曲三条竖线,一个字像石头一样,两座交叠在一起。
“这是某种小种族书写的古语种?”
一阵雪风呼啸而至,冻得陈白起的声线轻颤,她轻声问着前面的后卿。
后卿没答,拍了拍肩上坠落的雪榍,问道:“你我所立……你道是何处?”
何处?
这自然是漕城内的北外巷子……
陈白起起先没反应过来,却很快便恍然大悟。
这是漕城,或者是还未开发启蒙,还没有并入齐国,很久之前北外巷子里的人所用的古文字。
界碑二字较小,且痕迹明显较新,估计乃后面添上的,而另外两字则是这石碑一开始所铭刻的意义。
“写得什么?”陈白起心里一紧,有些想法,她觉得这块界碑可能预示着些什么。
后卿偏过头,笑了,被风雪虚化的面部轮廓朦胧而优美。
“好奇心太多,并非一件好事。”
陈白起想出声,却感觉喉中一阵痒意,她掩唇咳嗽了几声,方哑着嗓子道:“不过俩字,有无不可告人知。”
后卿眸清似月,朗朗映着陈白起执意不移的目光。
他顿了一下,启唇吐出二字:“弥生,此处乃弥生界碑。”
弥生?陈白起又看向在风雪中冷硬矗立的石碑。
“弥方”是什么的名称吧,不知是地址方位还是某种事物的名称代表。
不知何意。
陈白起得知了,一时半会儿不知其解,便将其收入心底,在这块“弥生界碑”石碑之后,则独独矗立着一栋土石楼。
土石楼有两层高,周围的路径明显被清理过,而这正是陈白起在营地坝场远远看见的高大拙朴的红黑土木建筑。
后卿将她领了进去,第一层楼底看起来很宽阔,地面上还铺有木板,只是里面却没有任何摆设,没有厅、没有房、没有室,只有房柱形成的四方格局,陈白起踏入环视一周,便猜测第一层估计不住人,但地面有重物压辗过的痕迹,她想这个地方本有其它用途,只是如今废弃只剩框架。
从侧梯拾级而下,栏杆东西方位,暗角柱垣,陈白起抬头,余光有什么物体闪避而过,她眸光一闪,察觉到有人的存在。
进入了这个地方,忽然陈白起心中有了一个想法。
若说将人按排在外面听候派遣是因为需要,那么在居住所安排人手必然是为了防备或者在戒备着什么。
若这些人手是后卿安排的,那么他到底在戒备什么?
一个来狩猎的人,还会戒备“猎物”?
或者也不一定是“猎物”,而是别的什么。
无论是什么,对于后卿而言,他内心必定认为这个地方并不安全。
在这样一个居住着残缺异色人群的北外巷子,在她看来除了他们身上的诡异之处,在其它方面并没有特别危险的地方。
北外巷子的人不懂武,这个她特地观察过,也不会制毒或医,因为他们若得病只会秘密从外偷渡医者来,并没有办法自行解决。
而且他们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便是在夜间视力为零,五感几近丧失,大多数如木偶般,这样的人根本无足为患不是吗。
但令后卿这样自负的人去戒备,她觉得必有理由。
上了楼,后卿随意指了一个房间,便将她留下独自离开了。
他一离开,陈白起便压抑不住喉咙的痒意,猛地咳了起来。
看来还是感冒了……
不一会儿有人送上了一套半新的男装,还搬来了大桶与热水。
陈白起好不容易才止住咳意,看着摆放在画屏隔挡后雾霭成烟袅袅的热水桶,上前用指尖撩了撩,苍白的嘴角嗌出一丝笑意。
一番收拾之后,陈白起才感觉一身的湿冷与僵硬有所缓解。
等她重新换上一身干净温暖的衣服后,一出来,便见漆床上摆上一张四方食桌,食桌约四十公分高,食桌上已摆好了热汤与食物,而后卿也不知何时已悄然而至。
陈白起跪坐在方桌安静地用食,而也换了一身干净衣饰的后卿则坐在了另一边。
“陈蓉。”
陈白起听到后卿叫她,便停下用食动作,抬眼看向他。
他明知她是陈焕仙,却还喊她陈蓉,这令陈白起觉得,后卿比起陈焕仙更在意陈蓉的身份。
后卿却抬了抬手,让她继续吃,他温和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陈白起大口喝完热汤,又咽下口中咀嚼的食物,方口齿清楚道:“十六,过了冬入春便十七了。”
其实“陈焕仙”的年纪陈白起问过陈弟了,陈弟告诉过她。
后卿在食桌旁摆了一个四方黑木木托,托上放着两只黄玉杯,杯身透彻而莹润,坐位旁边的火炉煴着酒,酒已烧沸腾起雾,酒气的香味氤氲着整个房间。
他替自己倒了一杯,也给陈白起倒了一杯。
后卿举起黄玉杯放近鼻端,轻轻地嗅闻着,道:“倒是不小了,有想过出师后准备参军投戎或者……另有其它谋处打算?”
陈白起不知他问这些有何用意,便问道:“你觉得我,只有这两种选择?”
其实大多数士人读书大多心怀抱负,择一明主而奉献一生才华,谋前程谋财富,待功成名就之时,以为后世的历史书上添砖添瓦为已任。
而也有少数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当一名隐士,不参与国策政变。
后卿啜饮了一口,酒色润唇滟朱,像赞同一样颔首:“或许你比别人多一项选择。”
陈白起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
“你心思敏税,胆大却心细,其实你很能够适应官场,你懂医冶病,虽手上功夫不行,却还看得懂军事布局与堪破机关,倒也可当一个调兵遣将的将军,唯一缺憾,便是……”他目光如秋水横波,在她身上温柔又细致地扫了一圈,便摇头叹息。
言下之意,不就是说她长得太不够丈夫,太瘦小可欺了。
陈白起听到他对她的一番评价,桌下的手悄然握紧,心中又多了一番计较。
他观察过她。
他分析着她的性格,自然不可能是随便就能得出结论。
甚至在没有露面的日子里,他的眼睛也没有放松过一刻,目光一直都在她的身上。
她的伤势逐渐好转时,他猜出她懂医,懂得给自己疗伤,她第一日离开营地时,巧妙地避开了城中的各种机关陷阱,绕开守兵巡逻,平安归来营地,在他看来,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不再是了。
陈白起想到这些,无奈地笑了一笑,但随即又想到一事。
“你说,一个人微言轻之人,如何才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爬上高位,成为第一谋臣呢?”
既然他打算跟她家长里短聊心,陈白起觉得眼前摆着后卿这样一个一出仕便已成功问鼎于一国的谋臣模版,不虚心请教一番都对不起她与他的再次相遇了。
“你选择当门客?”后卿放下黄玉杯,抬眼看她。
陈白起抿了抿唇,乌黑眼珠子一片澄清空冥,认真道:“我想当谋士。”
后卿见她一双杏玉黑眸睁得溜圆,抿唇严肃,不禁好笑:“凡是想当被人叫得出名字的谋臣必然不简单,比如……”后卿眸转流莹,笑意似一道涟漪划过唇边:“孟尝君身边最亲近的冯谖。”
陈白起怔了怔。
冯谖?
其实冯谖这人陈白起了解不深。
只觉他面冷心狠,不易相处,还有他对她有很大的意见。
而她眼中的冯谖由于不经常接触,认为太过片面。
所以,她想知道在后卿眼中的冯谖是怎么样的。
“冯谖,他本领很高强?”
后卿像是不急着回答她的回题一样,慢悠悠地用指尖地黄玉杯缘上滑动一圈,方微笑道:“某已回答了你很多问题了,而在答你这个问题之前,可否,请你先答某一事,这样才方显公平。”
陈白起早知要从他嘴里挖情报没有那么简单,他挖了这么久的坑给她,终于要开始填了。她道:“请言。”
后卿点了点头,然后面带笑意沉吟,似在思考想先问哪一个问题。
最终他敲定了,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与那樾麓的沛南山长据闻乃有师徒名份,私下,不知可相熟相亲?”
陈白起听他忽然问起了沛南山长,两人自漕城好像并无任何交集吧,本来觉得奇怪,可她倏地想到那日在樾麓登高台上他也曾出现,想来他与山长是有些关系的。
她平静陈述道:“师长授我于知识,给我容身之所,我心自然是尊敬的。”
后卿听了她的话没有什么特别反应,只是他很快又问道:“那孟尝君呢?某亲眼所见,他对你也算是倾力相护,这两人之间于你,不知孰轻孰重?”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白起被他问的问题整得一头雾水,这前后有什么逻辑关系吗?为什么单单要拿这两人来做比较?
后卿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后,便不再于此事再言语,好像心中已有了什么答案一样。
“冯谖曾在北边有第一快剑之称,他手中那柄断剑并非虚物,此人剑术高超,为人谨慎擅精算与破阵之术,某先前在营地中设下的迷雾阵便是被他察觉所破,并且,他早年混迹于流江一带,招兵买马,私底下还有着一支十二精锐,这十二支精锐,每一支精锐拥有二百军。”
后卿将冯谖的信息都告诉了陈白起。
而陈白起听后只当对冯谖此人刮目相看啊。
也就是说这冯谖除了本身很强之外,手底下还有着二千多号兵来替其撑腰,想将他扯下来取而代之,说实话,还真不容易啊。
“另外再告诉你一事,三日之后,孟尝君便会兴兵前来攻打北外巷子。”他眸似辉月,闪烁着一种名为诡谲又妖异的光泽:“这样看来,你对他而言,比某估计的还要重要一些。”
陈白起眸色一下便深邃下来。
所以今日他特意去操场“接”她,是因为知道孟尝君要兴兵攻打北外巷子一事,他打算用她来牵制孟尝君,还是想利用她来达到一些什么其它目的?
“赵国,是站在哪一头的?”她探究地盯着他的眸子,不认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你不想孟尝君死,却又没打算插手他的事情,那么你来这北外巷子是为了什么目的?”
后卿笑意像一柄尖刀划过眼角,晕染成一狭长的弧度,带着几分警告的锋利道:“陈蓉,某并不打算管你的事情,所以你最好也不要在意某所做的事情。”
陈白起沉默了一会儿,并不打算松口,只是她先迂回道:“孟尝君曾亲口对我说过,这一次来漕城的势力确认已有赵国与楚国,你代表赵国,那来北外巷子莫非是为了楚国?”
“楚国啊?果然楚国的人也来凑热闹了。”后卿眸色粹然明亮,并顺势站了起来,他低下头,看着陈白起:“你倒是让某确认了一件事情。”
陈白起仰起头,趁机追问道:“难不成,楚国那边才是你这次的目的?”
后卿衡量了一下这个问题的回答重要,好像告诉她也并不会影响大局,便摇头:“非也。”
陈白起还想再问,后卿却将手指抵在唇边,给她作了一个“嘘”,示意别再出声的动作。
陈白起抿紧唇角,憋着股气盯着他。
然,后卿却只是朝她极其柔和神秘笑了一下,便下床,明显彼此之间的谈话与试探到此为止。
在他离开之后,陈白起也不再进食,她收起了一脸的不忿之色,面色平静无恙地一头倒在漆床上。
这一局,勉强算是打个平手吧。
她这里透露出一些消息,也从他那里套来了些信息。
弥生……
界碑的定义是用来界定两界区域,用作分界线,那弥生代表的则是……
吱呀……刚才后卿离去时半阖上的门,又被人不重不轻地推开了。
陈白起眼皮一动,却保持着卧躺的姿势未动。
一身紫红色奇装异服的少年大步地踏了进来。
他站在漆床边,看着陈白起,笑意盈眶,眉眼弯弯如钩,睫毛如翎翩飞。
“你叫陈蓉啊。”
甜如蜜一般黏人的声音。
“刚才先生与你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
陈白起充耳不闻,翻了一个身继续躺着,并阖上了眼。
婆娑挤上漆床,挨在陈白起身侧,又道:“听说那日你其实破了我的摄魂术,是真的吗?”
陈白起依旧没理他。
婆娑不高兴了,他用蛮力将陈白起的头给掰转了过来,他两只手撑着她的脸颊,不让她动弹。
陈白起受伤未愈,力气哪有他的大,她脸被压扁了,口齿不清道:“你欲如何?”
“我要再试试。”婆娑眸似琉璃,内里流转着奇光异彩。
陈白起看着他的眼睛,不避不闪,只道:“可以,只是倘若你再失败,又当如何?”
婆娑颦眉:“我不会失败的。”
“你会失败。”陈白起笃定道。
当婆娑意识到陈白起忽然诡异地笑了时,倏地瞪圆了眼。
“你……”
陈白起反手抓住了他的双臂,一个用力反转便将毫无防备的他压在了身下。
她那双阗静漆黑的双眸逼近他骤然失去了光泽的双眸,色泽骤然转变,黑色逐渐变淡,又变深,像一轮金光从黑夜中诞生,那足以令人神魂目炫的金黄色,如此强横而霸道,在它的注目下,世上其它的一切颜色与存在都会黯然失色,失去控制。
系统:警告,人物正在使用麒麟瞳,若精神力损耗过度,则极易陷入深度昏迷状态。
系统的警告,陈白起听到了,可眼下机会难得,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婆娑,你们什么时候来到漕城的?”
婆娑已经完全陷入陈白起所驻建的世界,迷失了自我。
他道:“二月前……”
“在漕城中失踪的那群暴徒如今何处?”
“走了。”
“他们去哪里了?”
第八十五章 主公,活着与死去的人
“暴徒们是去哪里了?”陈白起托起他尖细的下颌,俯身声声诱醇道。
婆娑目光茫然而空洞,像陷入了她给他编织的梦境之中。
“蔡国。”
蔡国?
怎么忽然又蹦出来一个蔡国?
这个答案令陈白起着实大出意外,但她并不怀疑,婆娑在她的控制下不可能说假话,她敛紧眉心,道:“暴徒莫非是蔡文侯派来的?”
蔡文侯,如今蔡国之主,前不久她伪装成“陈蓉”完成舞姬任务时,曾在孟尝君的宴会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他是来漕城请求孟尝君替他出谋划策求娶郑国公主,两人在宴会之上倒是一派笑意晏晏达成同谊,却没料到一转身他就变脸在孟尝君背后暗中戳刀。
婆娑点头:“确也。”
陈白起喃喃了一句:“蔡文侯为何……”她止声,径直问道:“婆娑,你知道实情吗?”
婆娑道:“蔡国早已与赵国在私下连盟,如今两国大抵都归属于楚国,对齐……应有进犯侵略之意。”
最后一句,或许只是婆娑通过某些情境片段联成线索私下的自我分析,并没有得到确切的真实认证,因此他说的时候,用上了“应有”,不敢太过确定。
而陈白起初步猜则,如此说来,那蔡文侯选择这样的情形与时间点跑到漕城来一趟,必然不是为了什么郑国联姻,而是为了刺探漕城军情。
“这两国既已私下联盟,那之前闹出的矛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婆娑道:“半真半假,蔡文侯野心太大,赵主并不愿拿最疼爱的公主与其联姻,一直搪塞推托。”
这件事情陈白只点到为止,并不深入查探,她道:“那找上刺客盟这桩买卖,是谁人所为?也是蔡文侯?”
婆娑摇头:“蔡文侯只负责秘密安排人手在漕城内外制造混乱,剩下的事情,则是赵国安排。”
“他们的目的……便是孟尝君?”
婆娑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才道:“并……不全然是。”
“什么意思?”
“先生说的。”
不全然是……那就表示这其中还有其它吸引他们动手的原因。
这整个漕城在陈白起看来,除了“北外巷子”里或许藏有秘密之外,其余的地方并无特殊之处。
“这里面,是否有楚国的手掺入?”陈白起忽然问道。
婆娑:“不确定。”
陈白起沉默了一会儿,却叹息了一声:“楚国那边派来的人,怕是早已来了。”
婆娑对于她的自言自语并没有反应。
“漕城的北外巷子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来北外巷子又是为了什么?”陈白起问到这个问题时,忍不住放轻呼吸。
婆娑张嘴:“为了……”
就在陈白起全神贯注听婆娑回话时,砰——!地一声震响,半阖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了。
陈白起第一时间抬眼,便看到了正站在门边眸深如幽水的后卿,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健美婀娜的武士装束美人——娅。
陈白起看着他,眸色已转成漆黑一片,黑色流莹展翅,里面好像有很多的东西,也好像一瞬间又尽数逝散成烟雾。
而婆娑则因安静的室内这突兀一炸响,焕散的瞳孔像被针刺了一下,整个人痉挛一刹,便蓦然惊醒了过来。
他的手反射性推开了挡在他胸膛上的陈白起,翻身落在漆床边,一手撑着床橼一手抚按着肿涨的额角,先是很茫然地皱起脸蛋儿呆了一会儿,然后记忆一侦侦地回笼,他想起了什么,倏地站了起来,并指着陈白起那张苍白而柔弱的无害面庞,像看见一头凶厉的怪物一样瞪大了眼睛。
“你——”
“可惜了。”陈白起从后卿身上移开眼,转向婆娑,抿唇浅笑了一下,摊起了手。
可惜只问出了一部分想知之事。
婆娑如花一般娇艳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他咬紧了牙关,目眦欲裂,胸膛上下起伏,气息不稳地谒道:“你怎么可能……可能……能够控制……”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摄魂之术被破,反而被施术者控制,被她为所欲为!
这是第二次了!
这让一向自傲自已操纵能力的婆娑简直快要崩溃发疯!
他看着陈白起的眼中发出粼粼碧光,似乎随时都要恶扑上来,博人而噬!
陈白起依旧维持被他推开侧卧躺的动作未动,但周身已蓄势着反扑的力量。
这时,后卿却很平静地开口:“婆娑,够了。”
婆娑被后卿止制,他猛地转过头,眸底蜜织交错的紫红妖异盛起,那一把甜蜜的嗓音已淬满毒液:“先生。”
“我说,够了。”后卿声音依旧很平静,却有着令人谛听后无法抵抗的力量。
娅这里也用着一种古怪音调的中原话道:“婆娑,不要违抗先生的命令。”
婆娑脸色一变再变,他攥紧拳头,回头狠狠地瞪了陈白起一眼,遂狞笑一声,用花瓣般粉红润泽的双唇无声道:这笔帐,我定会重新讨回来的。
系统:婆娑对你的愤怒值+40。
陈白起倒没想到这样一个像朝露花蕊一样甜蜜的少年,却有着一颗尖锐又狭窄的心灵,一言不合就记仇,不过她的确利用了他,所以被他这样口头上伐诛伐诛她也不气。
她报以之微笑——好,我会等着的。
而看到她还在笑时,婆娑在笑的脸僵滞在脸上了,接着更用更狠的眼神瞪着她,眼中火光滔天旺起。
她在挑衅他,竟然还敢再挑衅他,他绝、不、会、放、过、她、的!
系统:婆娑对你的愤怒值+10。
哪怕后卿知道陈白起对婆娑做了什么,他却没有要审问她或者要找她“谈话”的意思,他只留下一句让她好生歇息,便将婆娑给带走了。
这种不同寻常的诡异态度令陈白起无法安心。
等他们离开后,陈白起只觉喉中一股抑止不住腥甜之意冲出,嗌出嘴角,斑斑点缀于床,晕染成红梅。
她胸口窒闷,只觉头痛欲裂,就像有人拿着一柄斧头将她的脑袋劈成两半,将她的灵魂活生生地抽拽出来,她仰身重重倒在漆床上。
她嘘眯起眼,瞳孔逐渐焕散,她召唤出小白,并交待它:“小白,藏好,替我监视……”
陈白起只来得及将事情吩咐到一半,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
在一片混沌迷雾之中,有一悬浮于半空的硕大锥形石台,陈白起的意识回到了系统。
“你不该这样冒险,若我不将你的神识拉回系统,只差一点,你便会彻底失去神智。”久违,不是机械提示声,而是系统那冷冰冰无机质的声音在陈白起脑海中响起。
陈白起遇到能令人放松下心防之“人”,整个“神识”便软趴趴成一团,苦恼地吐槽道:“我也不想,可是我没有时间了。”
眼看着孟尝君就要来攻打“北外巷子”了,可这里面还有这样多的谜团未解,有这样多的疑问与隐患存在,她若不施以手段强攻硬取,只睁着两眼瞎,摸索着匍匐前进的话,别说是孟尝君连她都得一块儿跟着糟。
系统:“……”
陈白起神智是一团光,它转悠转悠,问道:“你很久都没有出现了。”
系统没有回话。
“你不在的时候,表系统发布的基本上都只是些日常任务。”而日常任务“油水”真的很少,陈白起对此事已经怨念很久了。
“表系统是什么?”系统问道。
陈白起给它解释:“你们两个都属系统,不过一个表,一个里,表系统机械性,里系统灵活性,加个缀称,这样我才好区分。”
系统并没有否认她这种区分法,它道:“你重生一次,系统则需要做出相应的优化升级,而在升级期间我则将陷入沉眠之中运转代码。”
陈白起表示没听太懂,却抓到一个重点,她问道:“你现在能够出现,则代表升级成功了吧,那升级后系统有什么改变吗?”
“在人物职业性上的技能运用更简化,也更强化,废除了许多旧版本上的多余功能,新功能添加了各种职业共同性运用,商城方面交闭了一些,只留下‘系统商城’与‘功勋值’商城,让人物更易上手,每提升一等级,便可进行一次轮盘抽奖,另外还有一些优化,你可自行打开系统进行探索。”
陈白起道:“那我为什么忽然能与孟尝君绑定,是否是因为系统进化的缘故?”
系统:“没错,如今择主将分成两种形式,一种是自愿,一种……则是达成某种隐藏性条件,而你与孟尝君绑定,则恰好附和后者,而隐藏性条件也并非一项,需触发方能显现。”
陈白起闻言,若非灵魂状态,真想忍不住翻一个大白眼。
这分明就是一个自愿与一个强制性嘛。
“罢了罢了,我如今身体是什么情况,我什么时候能够在现实中醒来?”
系统:“至少三天时间恢复精神,才能苏醒过来。”
陈白起闻言,只觉头都大了:“……那天不正好是孟尝君攻打北外巷子的日子吗?”
“没错。有件事需提醒你一遍,你要牢牢记得,无论任何境况,你都需得全力守护住你的主公,他若不死,你方能不灭。”里系统十分严肃地一字一句道。
——
“无论任何境况,你都需得全力守护住你的主公,他若不死,你方能不灭。”
陈白起在睡梦中脑中一直重复地盘桓着这一句话,她蓦然睁眼,从地底卷着尘土的风在耳边沙沙地刮着,像小刀子一样刺伤着皮肤,风很冰,或许还夹着冰霜的寒气,冻得她整个人完全清醒时,方感觉目前这姿势简直不要辛苦。
她转了转脑袋,这才发现她并没有安睡在三日前那个房间,而是被人给绑在了马背上。
她与绑她在身的马在一支队伍前端,前面骑马的是后卿与他的两个侍从娅、婆娑,后方则是先前在马厩见过如冰硬兵器一般锋利的赵国兵骑。
“醒了?”
前方的马匹慢嘀嘀地停了下来,整齐踏蹄震耳的队伍像收到无声的命令亦一并停了下来。
陈白起支起上半身,隔着尘土与风汽,望向出声者——后卿。
后卿一袭宽大的玄色鹤氅被托其身形挺拔而威严,脸覆鬼面面具,只露出绯色双唇,与一双万千星罗玲珑双眸。
她的腰被绑成个x型与马身相连,动是动不了的了,但踢踢腿,扬扬上身倒是可以。
婆娑扭转过头,纤细的脖子,细白尖长的下颌上却戴了一张鬼面具,将脸上的痕迹掩饰掉,只余一双型状姣好的眼眸。
“看来那次交手,尔也并没捡到什么便宜。”他弯起嘴唇,那上扬的弧度满是得意与幸灾乐祸。
陈白起懒得跟小孩子计较,她扬头看向后卿:“你欲往何处?”
今日并没有下雪,但天却如乌沿一样凝重,风吹得也大,吹得她垂落的发丝纷飞凌乱。
后卿覆身的衣袂随风而扬,像是黑色的羽翼一样扬长在身后,他语气温和道:“你既然醒了,不妨与某一道去看看这场战争,究竟孰胜孰负。”
陈白起一愣,静下心来,他们此时停留在北外巷子口的街道上,但她仿佛能够能听到在城墙那边传来的各种混乱的脚步声与吵嘈喝喊声。
离得不近不远,有很多人在走动,也有很多人说话的声音。
陈白起想扭转过头去看看,却发现这个动作对目前的她而言很艰难:“你打算一直这样绑着我吗?”
后卿闻言,似笑了一下,他扬了扬手:“娅,去替她解开。”
娅得令顺从地翻身下马,一旁的婆娑却嘬嘴不满地嘀咕,一直这样绑着才好呢。
娅不知是哪个民族的人,她历来身上穿得很少,裹胸短裤,绑腿长靴,哪怕是这种寒冷的天气,她也只是在外面披上一件兽皮镶制的檐帽披风,步履摇曳之间,露出一双纤长健美的长腿。
她从腰间取出一柄匕首,微覆近陈白起周身,寒刃如流光一闪而逝,切开了绑在陈白起身上的绳索。
“你最好安份一点,否则……这刀,下一次划过的便是你的脖子了。”娅笔直注视着前方,沙哑而性感的声音贴近陈白起耳边,一触及离,全程面无表情。
陈白起感觉捆绑的力道一松,便抬眼看向她,本打算向她道谢,却不料听到这样一番话。
娅却看着陈白起的眼睛,忽地眯起了眼睛,那深邃的眉眼尤其尖锐:“这种眼神……真令人恶心。”
陈白起只觉好笑,她道:“你好像特别讨厌我?”
“本以为像你这种蝼蚁我并不会有感觉,但我发现我错了,我讨厌所有拥有这种眼神的人,无论是那个死去的,还是你这个还活着的。”娅冷冷地盯着她。
陈白起本来是趴在马背上的,当绑绳给解开之后,她便从马背上滑落地面,再一个力蹬利落翻身上马,便稳稳坐于马背之上。
她背脊挺直乔木,神态淡然而从容,仿佛未染尘埃的眉眼清俊似雪,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娅。
“我们好像是素未平生吧。让我告诉你一句话吧,能让你对一个素未平生的人第一面便产生一种类似厌恶的情绪,其实这就在表示,你其实很忌惮她,你的内心在害怕、在恐惧。”
陈白起朝她极其温柔地笑了一下,便抛下怔愣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娅,策马驱步朝前。
而在听到马蹄声响起那一刻,娅便清醒过来,而清醒过来后,她蓦地只觉面皮涨得发红发青,整个人羞愤得几近杀人。
这种感觉与婆娑那日被陈白起放倒控制醒来后的感受是一样的。
奇耻大辱!
她阴沉下双眸,倏地攥紧拳头,身躯有着微不可见的颤抖。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她会讨厌那种眼神。
因为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与先生如此相似,仿佛他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有他们才是能够理解彼此,能够容纳彼此不容于世的强大存在。
可是,她们凭什么与先生此等伟人奇士相提并论,她们不配!不配!
果然……果然,这个人就跟死去的那个人一样,简直令人厌恶透顶了!
为什么?
为什么当世上死去了一个陈娇娘,偏偏又会再出现一个陈焕仙!
第八十六章 主公,这才是真话啊
陈白起驭马慢腾腾地靠近后卿后侧,过程中,她本能地捋了捋头发,左右看了一下周身,发现穿戴整齐还披了一件月白色镶狸毛帽的大氅。
她是在昏迷的期间被人给绑上了马,自然这一切装扮绝非她所为。
明显这件月白色大氅并不合身,过于宽大,长长的尾端铺长了整个瘦长马匹的身躯,像一张华丽的毛毯。
看起来也并非是全新,但也不旧,它针脚细致,布料柔软并且还熏了香,十分厚实,并在边角帽沿用青色丝线绣有独特的流莹暗纹,一瞧便知此物并非普通人所拥有。
以这种贵气的款式与超脱一般人的长度,撇弃了婆娑与娅两人的可能性,倒是与后卿如今身上的那件玄色鹤氅有几分相似。
这件……该不会是他的吧?
今日着实风大,一阵阵吹来,尘飞夹杂着细榍似雪的寒霜,她抬手拢了拢稍微宽敞的衣领,不经意陈白起的视线察觉到的手腕处有一个针眼大小的红点。
她视线一滞,有那么片刻的狐疑,她确信她在昏迷前手腕处没有这个红点,而且它不痛不痒也不肿,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蛰过一样,有着一个小小的印记。
陈白起心中“咯噔”一声,察觉到什么,她立即进入系统宠物空间,将之前放出的小白重新召回系统(宠物无论在不在主人的身边,都可强制召回)。
“小白,在我昏迷的期间,有没有人进入过房间对我做了些什么?”陈白起快速问道。
她与小白自然是不靠语言交流,而是类似一种脑电波回应,所以可以不被任何人察觉。
小白说因为当时她给它下的指令太过含糊,所以它只遵从本能的理解,对房间内的一切进行监探,并对主人的安危进行保护。
这几日的确有人反复进入过她的房间,可在它评估下认为,并不足以达到对主公的生命造成威胁,所以它没有上前进行阻止。
“他们具体对我做了些什么?”
小白说,第一日,它看到一个人类雄性,拿一个硬壳型红蝎虫子蛰了她的手腕处,然后将她的血装进一个小钵子里装好离开,第二日,那个人类雄性又来了,他还脱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拿一种奇怪的绿色汁液涂在她的身上,等干了之后,又擦掉了,最后替她穿好衣服就离开了,第三日,他给她她喂了一碗黑色的臭水,接着就给她换了一身衣服,就将她带走了。
再然后,她就醒来了
而小白则一路小心地隐匿尾随着,并没有露面。
陈白起听到这些,只觉额头一阵一阵发涨,咬牙切齿,完全没想过自己在睡梦中,被人给脱了个精光,哪怕这具躯体并非她的,她也没办法平常以待。
“你所看到的那个人类雄性现在在不在这里,他是谁?”陈白起知道小白以“人类雄性”来称呼一个人,则表示小白不认识他,于是,她让小白现场来辨认一下。
小白通过陈白起的视野,很快便指认出了一副风光霁月般光明凛义的后卿。
果然是他!
这个满肚子黑水的阴谋家!
不用想,后卿对她的身体变化定是充满了兴趣,只是他知道她足够顽强倔强,不会轻易松口,便趁着她昏迷时,对她的躯体做了一个全面的检查,甚至可能还做过某些试验。
不过由于小白对人类的某些行为理解得十分片面,所以关于后卿的具体操作跟作用反应,它没看懂,也没有办法描述详细给陈白起听。
退出了宠物空间,陈白起深吸一口气,心念着这事儿她定跟后卿没完,便收敛住内心所有情绪,面若平常地问道:“先生,孟尝君的军队是否已经来了?”
后卿自不知陈白起虽面色如常,实则内心早有将他痛殴一顿的冲动。
他指了指前方那蜿蜒若黑蛟大莽缠于山巅的巍峨黑墙,笑视于她,道:“既然醒来,不妨一块儿去一观时况。”
陈白起闻言看向他,真想呵他一脸。
他们什么时候,是这样友好结伴看劝的组合了?
后卿这厢话音刚落,便见一批疾冲的步甲士扛着长竿经过他们周身,掀起一层尘浪,喉中嘶吼着冲往黑墙那边支援。
陈白起望着这批头上戴着布巾、扛着长长的竹竿的甲士,不禁调转马头,目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道:“这些甲士与北外巷子的人完全不同,他们又是受何人之命严防驻守于此?”
他们明显是守护着北外巷子里居住着的人,但却又并非北外巷子的人。
后卿将双手拢进袖中,呵出淡淡一吹便散的雾霭,柔声道:“该揭晓真相的时候,你便会知道的。”
见后卿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言,便知他不会给她解惑了,于是,陈白起也识趣,将此事暂时放下。
后卿带着一批他的随身精锐铁骑贴着路边而行,非常有眼力介儿地让出宽敞的道路给北外巷子内的甲士前往黑墙支援,并一路不动声色地来到黑墙边界。
而这些支援部队也不知是认得后卿此队人,还是因为事况紧急需前往支援,他们对后卿一队人并无过多侧眼。
在他们接近到黑墙的附近时,便听到了嘹亮的嘶喊惨叫,惊人心弦。
后卿他们选择了一个地势较高的石楼登上,这座石楼是用土石泥夯成,盘旋而上,有七、八米高度,土楼上是一个桶型,“桶体”被挖出了两个口子,口子比一般的窗口小了一半,位置正好是对着黑墙那边的方向。
土楼是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型,下宽上窄,估计它建造的初衷便是用来当作侦查或者瞭望射击的,所以它上窄的部位空间并不大,项多只能够空纳两三人。
这一次登楼只有后卿与陈白起,而娅与婆娑,还有赵军则被留在了土楼下。
婆娑对此不满:“先生,此子尚不知底细来历,且有诡异之能,你与他单独共处,岂不……”
后卿只淡淡一句:“倘若某连一介受伤昏迷刚醒之人都降不了,你这一声先生唤来,恐怕也是在折辱了你自身。”
婆娑一噎,刹时面色有几分苍白的恐惶:“先生,婆娑绝非此意。”
娅适时插话:“好了,婆娑莫再置疑先生的命令,吾等退下吧。”
娅瞥了陈白起一眼,便垂下了眼,领着赵军率先离去。
婆娑委屈地红了眼,他迁怒地瞪了一眼无辜看着他们的陈白起,不敢再多言,只能拂袖怒气冲冲地与娅一道离开,守在土楼周围戒备。
土楼之上,陈白起通过土楼的开口,看到了长长的黑墙之下军兵士前赴后续健硕的身影,如波浪般起伏攀爬着登墙,他们口中,发出了震动天地的喊声。
这是齐军与田氏私募的军队,他们找来云梯搭在高高的黑墙上,一个接一个地冲上,这种喊声,互相传染,互相激励,消褪了心中许多莫名的恐惧,空中箭矢狂飞,拖着长声的箭雨如蝗虫过境般纷纷划破晴空,只见不断地兵士中箭倒地。
似乎顷刻间就会坠落,高墙之下更是死尸伏地,血流不止,却无人向前清理,浓浓的血腥味与汗气味相互夹杂着,充斥在空气中,刺鼻难闻。
黑墙另一边底下则是站着一群甲士,他们用长长的竹竿打着攀爬云梯的人,撬推倒他们的云梯,另外则有人瞧着一旦人多爬上了墙,而箭矢射杀不及,便会将铺阵在地上的网罗与竹排尖刺拉起,狠狠朝另一边进攻的人压上去,顿时鲜血染红了整个黑色墙体。
“从辰时进攻至今,已无伤无数,倒真像孟尝君的作风,他从不计较在得到的过程中死多少人,只要能够达到他的最终目的。”
见陈白起怔忡不语,想到她不过一介少年,自当不曾见过如此血腥而惨烈有画面,他以为她出神只因对生命的不忍与画面的震撼。
陈白起并不想接这个话头,她面上浮出一丝寡淡的笑意,轻声道:“他不傻,知道这样做只会无用功,他必有后招。”
后卿意外看了她一眼,见她秀郦的眉目平静如斯,如同不可动摇的巍巅山岳,有一种瑰丽的冷魄。
他眯了眯眼,莫名感到一种心悸,像莫种不可捉摸的事情忽然来到面前,令他难以理解与心动。
他取下帽檐,颔首:“你确也了解他,他只是在这里利用这些士兵吸引住守城甲士的全部目光,他还会另找其它进入的入口。”
还有别的入口?
陈白起忽然想起一事,她道:“倘是,他进攻了进来,在北外巷子内既找不到那群施祸捣乱的暴徒,也……”也寻不到“陈蓉”的话……
后卿似乎猜到她的未尽之语,他抚了抚领间的黑色毛翎,语调轻悠地接下了她的话:“那恐怕这里面的人……都难活了。”
陈白起此到此话,脸色终于变了。
想到之前孟尝君对付那些邪师的手段,若他真认为这北外巷子的人与这群暴徒有关,必不会心慈手软,况且在漕城的黑墙隔绝之中,秘密布满着这样多的兵力驻守,本身便是一件既可疑又可怕的事。
孟尝君有着极大的野心跟魄力,若是他想想完全收服漕城入囊中,必然不会让这里面留下任何一个可能产生威胁的隐患。
所以……北外巷子的那些人,那些异于常人模样的人,能在孟尝君军踏之下活着的概率有多少?
陈白起抿紧了嘴唇,心绪沉伏不定。
为什么?
她不懂,为什么蔡国要让这群暴徒藏进北外巷子里来,而北外巷子的人为什么又肯接纳他们,难不成……这两者真的早就勾搭在了一起?
可这样也有很多地方讲不通,这北外巷子的人与孟尝君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需要与别国的狼子野心一同联手不惜铤而走险来对付孟尝君?
如今蔡国的人早已撤退离开,单单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给北外巷子的人,北外巷子的人不过一群普通人,甚至他们比一般人更孱弱无力,他们拿什么来应付这一切?
他们到底是一早便预料到了,还是其实他们也是被人给利诱欺骗……
还有就是后卿,他为什么能够这样轻易地在北外巷子内自由出入?
“不过,最后到底鹿死谁手,却还不一定呢。”
耳边,后卿忽然故作神秘密的轻语轻吟令陈白起回过神来。
陈白起从他的笑容中看到了未知的危险,一种不祥的预感。
蓦地,电光火石之间陈白起想通了一件事情。
“蔡国与赵国的人根本没有彻底撤离吧,这些甲士,这些虽然瞧不出来历,却经过长期训练过的甲士,这些守护着北外巷子的人,其实最有可能是他们留下来的人……”
陈白起又想起当初那群暴徒与后卿他们都共同待在那个营地里,那些暴徒对后卿他们的态度很奇怪,既不迎合也无排斥,就像……就像彼此之间早已达成某种平衡的关系,互不干涉,各取所利。
她觉得或许她一开始便猜错了:“而你其实与北外巷子并无干系吧,你能够待在北外巷子,皆是因为蔡、赵的关系,你与他们是否已达成了一项什么秘密协议。”
因为自她来到北外巷子之后,他白日便甚少出现,甚至她都不曾见过他一面,他与他的人从不与北外巷子的人接触,就像是画地为牢,安安静静地待在营地内。
而北外巷子的人本就对留在营地的人忌讳莫深,他若与他们有交情,自不应该住在那种地方。
所以说,他能够留在北外巷子内,定不是与北外巷子的那些排外之人有了干系,而是与这蔡、赵两国有着什么牵扯,然后被北外巷子的人当成了它们的一份子,如此一来,一切才能够解释得通。
后卿看着陈白起,那目光有着像看见新鲜物件一般的惊奇:“你怎么猜出来的?”
他没有否认,或许是觉得一切都即将到达尾声,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了。
他好像并不曾与蔡、赵两国有过什么特殊联系,更不曾在言语中透露出这一点,在这种繁乱又复杂的环境之中,她一直受着他的监控,那她是怎么找出蛛丝马迹的,着实令人感到好奇。
陈白起深深地看着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
她静默了一会儿,垂落双睫,神态静谧而美好,如夜水中清泠的紫衣睡莲。
“先生可愿告知,这北外巷子内居住的人,究竟是何来历?”
后卿目光在她的面目上停顿着,那像黑染一般的眸子浅淡缱纭,与她先前一般,但笑不语。
他忽然想起了前不久婆娑遭到陈焕仙摄魂后,问他的话。
婆娑道:先生或许不知,先生常年修习阵术与领悟天道地玄之术,通身气派可通鬼神,这世上能够与先生如此谈话如常之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是第一次与先生见面,这陈焕仙瞧着不过一介寻常之人,尚不及弱冠,然此人为何却能够一身淡然处之,这究竟是无知还是……无畏?
若其人是无知便罢,倘若是无畏……望先生定不可对此人松懈防备!
松懈,防备。
累得让婆娑如此苦口婆心地来劝他。
回忆起此事,后卿仍觉好笑与不解,难道在他们的眼中,他对这个“陈焕仙”,当真是另眼相待到令他们都感到了需要提醒的地步?
或许……也是罢。
与她随意谈话,眼神交流,甚至无话可说时就这样静静地相处,都不会令他感到厌烦与不耐。
想到这里,后卿忽然也有些了解,他的确对这个“陈焕仙”太过和善友好了。
“你知道的,若想要得到答案,便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后卿眸幽长似水,淡淡道。
陈白起反讥以唇,亦淡淡道:“那不知先生将我带走的代价,便是让你随意研究我的身体吗?”
一提起这事,陈白起真的觉得佛都要怒目金刚。
后卿没想到陈白起会说这样一番话,他着实怔了一下。
“不知先生想知道些什么?”陈白起靠近他,仰面凑近他的面目,面含着笑意,但这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的依旧像平静的水面,而目光则如同水中海妖一样纯净无邪,却又有着与生俱来的妖异魅惑:“这次先生将我带到此处,想来本就是准备利用我达成某件事情,要说付出代价,我不是一直都在付吗?反而是先生,一直在对我吝啬。”
后卿由她忽然的靠近而下意识避退一步,看着她的笑,反而他脸上不知何时已失了平日里惯有的亲和微笑,他静静地看着陈白起半晌,看得陈白起都觉得那平静的眼瞳里好像黑雾中一双妖魔的手快要伸出来将她拽入深渊地狱。
她想退开,一只手却悄然攀上了她的肩头,力度不轻不重,成功止制住了她的动作,他覆下长长的睫毛,说话时,语气轻柔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陈焕仙,陈蓉,你究竟是男或是女?若你能如实回答这个问题,我或许能将一件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
陈白起一听这条件,也不挣扎了,可问题是,她很犹豫。
就在这时候,里系统忽然出声:“告诉他,你是女身。”
咦?陈白起愣了一下,里系统竟然可以随意出现找她说话了?
难不成……这是因为系统升级了的关系?
陈白起对此也没想太多,她反而不解道:“为什么,我现在是陈焕仙,而陈焕仙本就是男的……”
里系统道:“据系统分析,他目前对你是男身怀疑占28%,而女身的怀疑占72%,反而言之,他有足够的依据做出这样的判定,认为你是女身的可能性更大,这也是真话,就算你承认你是男身,他也不会完全相信,这样一来,你或许会白白浪费掉一个得知真相的机会。”
陈白起闻言,皱起眉心,沉吟着。
系统的分析听起来十分有道理啊,好吧……
陈白起像是终于考虑好了,她抬头看着一直很有耐心等待她答案的后卿,一脸“被迫无奈讲实情”的严肃表情交待:“其实……我是雌雄同体。”
系统:“……”
后卿:“……”
陈白起在心中默默地对系统道:“这才是真话。”
后卿听完,表情呆了那么一会儿,就好像正在试着咽下陈白起砸下来的这句噎死人的回答。
陈白起看他没有反应,多少有了些忐忑。
他这种表现,是不是表示……他根本不相信她这个答案啊。
这时,里系统倒是出声了:本以为后卿心中认定你是女身,你只有用这样回答方能取信于他,却没想到你这个天荒夜谭的答案……后卿也相信了。
陈白起:“……”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心目中对于她的底限设置实际上很低……很低,连这种雌雄同体的设定都能够接受啊。
第八十七章 主公,弥生村的寿人
系统:支线任务(三)找出北外巷子居民身上的真相,接受/拒绝?
系统的任务说到就到,陈白起暗暗翻了翻:查看任务详细。
任务名称:支线任务(三)探索真相。
任务描述:从后卿口中探听出北外巷子居民身上的真相。
任务奖励:经验值40000,齐国通用币x2000。
而后卿在听完她的回答之后,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奇异,就像是在一堆黑色毛毛虫里面发现了一条刚破壳的黏滑小白蛇,完全反种类了。
陈白起被他的目光盯得密不透风地,也不觉尴尬,她心想,系统既然判定他已相信了她的回答,也则表示接下来这任务她将能够顺利完成,于是便将任务接下了。
果然,后卿在消化完她其实是一个“雌雄同体”的异类存在之后,并没有置疑或再行询问,而是直接完成了先前承诺,娓娓道:“在百年前,此方地界并无一处叫北外巷子,而这个地方也并没有一座城池唤漕城,而是只有一个和平而安稳的村子,名叫弥生村。”
陈白起没想到他这样爽快就开始讲秘史了,不过这也不妨碍她仔细听来。
弥生村?
……弥生界碑。
原来,这个弥生界碑是这样来的。
后卿见陈白起板起脸,端是一副认真而严肃的听话模样,不觉乖巧得有趣,他唇眼弯弯,善亲而仁慈,像一个和蔼的长辈关照后辈的模样:“某并无兴趣与你讲一段长篇历记故事,眼下,某只能告知于你,弥生在夏朝古语乃有长寿之意,而那些曾住在弥生村中的人,在后来被世人称为——寿人。”
陈白起睁圆了眼睛,她觉得她是抓到了什么关键,问道:“这些寿人,莫非与寻常之人不一般?”
“弥生在夏朝古语为长寿,编荒后纪经过几十年纠正古法,便对弥生一词又缀以后序为‘不死’,或者‘复活之意’,原因是因为,他们见识过弥生村的寿人,拥有一种神奇而特殊的能力。”
陈白起只觉满耳惊奇:“莫非……这些寿人并不是因为寿命较一般人长才叫做寿人,而是因为这种特殊能力?”
这世上真有这种逆天本领的人?或者该说,这世上真有寿人这种逆天品种?除了觉得惊奇之外,陈白起更多的却是置疑。
眼见胃口也吊得差不多了,后卿偏狡猾地在这端口处停了下来,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你的姓名,陈焕仙还是陈蓉?或者还有别的身份?”
陈白起一噎,只觉满腹倾吐之词化成一股气被堵得上不上下不下。
这人问话,还真的懂挑时机。
但她也知道此刻她若不回答他,怕是不能知道接下来的事,于是她抿了抿唇,正色道:“从此,我只会是陈焕仙。”
这句话其实也表明,她从此会成为“陈焕仙,”继承他的前史过往,并走完他的一生。
后卿或许是听懂了她这句话的更深层含义,那浅玉玲珑薄透的眸色不由得深了深,像极了两汪深谭漩涡,继而又若无其事地掖掌一笑:“确实,寿人并非字义上那般理解。”
他在土楼地面上随意拾起一块稍尖的石头,撩袍蹲了下来,并在地面浅浅地写下了两个字。
陈白起伸过头去看,是“弥”与“寿”。
“寿人,是以己寿而弥补他人之失,便是以己命弥寿他们,传闻之中,寿人能够以一身血肉之躯献祭于天……”他顿了一下,抬眸放视于空气中,神色阴晴莫测,缓缓吐出声音:“可为已渡亡灵之人复生。”
陈白起听完,不由得怔愣住了。
“这世……真有人能够令死人复活?”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若真是如此,那或许已经不是人了,而该归纳为神了吧。
看到陈白起露出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后卿忽然觉得她或许也有一个如此令她执意复生之人,可他永远猜不到,陈白起想要令其复生的人其实便是她自身。
不知为何,后卿本不该与她吐露的一些绝秘却一并道出,可能……只为打破她可能产生的“痴心妄想”。
后卿起身,用脚尖擦掉地面的字迹后,面含一种悲天悯人的可悲神色睨向陈白起:“没错,据闻寿人是有能力令死去之人复活,可甚少人知道,寿人能复活死人必是有极苛刻之条件,换而言之,不是谁都能够令寿人甘愿赴死,更何况……”
说到这里,后卿止住了话题,没再继续下去。
“你是说,现在北外巷子里住着的,那些灰瞳残缺之人,皆是寿人?”
陈白起震惊完也逐渐恢复了理智,虽说第一次听闻这般拥有神奇血脉的种族,但她相信这世上大数传说都以讹传讹为多,或许这些寿人所谓复生的手段,不过是拥有某种特殊的医学手段,也或者是某些个别事例被夸大了来传,变成了后来的种种超脱现实的神化版本。
眼下她暂且对寿人是否真的有那般神奇能力不置可否,她更在意的是这些寿人在这次漕城事件中扮演的是一种什么角色。
“寿人?也算吧,不过他们估计也并非纯血统的寿人了,经过世事变迁数十载,这里面怕早也混杂了太多其它的血脉,再加上,这里……寿人曾遭受过一次险些灭族之祸,导致曾经正常的寿人变成这样一副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寿人如今的模样后卿也是见过,对此他也费了些功夫去调查,虽查因内容许多不详焉,却也知道如今的寿人已被折损十之七八,变得面目全非。
陈白起问:“什么灭族之祸?”
后卿笑睨她:“此事与某无关,自不必事事知之甚详,你若想知,不妨去巷中打探。”
陈白起半垂眼睫,兀自沉吟,莫非寿人曾遭遇的灭族之祸与孟尝君有关,所以如今他们才特意设局前来报复?可问题是,这些年来漕城内一直安稳发展,没听说过有什么重大事件发生,另外孟尝君显然对弥生村一事是毫无知情,自不可能有出手加害一说。
陈白起左思右想,总觉得很多事情的真相已迫在眼睫了,却总有一层薄膜阻挡着,令她一下戳不破。
蓦然她忆起那一条挖掘通往城外的地道,那条地道城郭是通往漕城内的,为救人而撅,她又想起了漕城的传闻,更久远之前,这漕城内发生过一起几近灭顶的疫疾,在那个时候的漕城还没有铸造出一条将北外巷子能够隔绝于世的冰冷黑墙。
瘟疫,战争,灭城,围杀,黑墙……
这种种字眼都代表着一种不祥,也代表着一种关联,这些事,与寿人们变成如今这种模样其实有关系吗?
陈白起紧紧地阖上眸,将脑中混乱的线索一点一点抽出,又让思绪慢慢沉澱下来。
“这蔡、赵两国与北外巷子合作,但他们真的知道寿人的真正价值吗?”陈白起沉静地问道。
后卿看着她俊秀而沉寂的面目,明明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却偏偏在某种时候有着连成年人都比不上的镇定。
这种镇定不是因为有某种依仗而撑出来的强硬,而是一种经历过世事浮尘岁月无情而沉澱出来的纯粹之感。
真的很像,有时候放松心神的时候,他总能从这张陌生的脸上虚幻出另一张脸来。
若她还活,估计也会像这样不放弃,不失去一丝一毫的机会,抽丝剥茧地寻出她想要的答案。
因为,她总是这样不顽于劣境之人。
后卿忽然有了些惆怅,并没有正面回答,只出声反问:“倘若这两国知晓,你以为这些寿人如今还会安在于北外巷子?”
陈白起瞳仁像暗夜的灯芯炸开,闪烁出一种诡异的寒意。
不会。
这世上存活着的人,拥有越多便会产生更多越于自身的**跟野心,或许,也有着太多的遗憾跟失去,爱人,亲人,恩人,欠愧之人,大能之人……若当一个拥有横行之权的人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能力,是让已死之人复生,这样的存在简直能够令人疯狂。
即便,让他付出再严苛的条件,也会有人不惜献上任何代价。
可问题是,这样不鲜于世的重大的事情,这样一件连参与者都不知晓的机密,陈白起相信,这世上真正得知之人绝对不多。
而寿人能够存活至今,除了他们将自已固封自守于一隅不出的缘故之外,更多的则是,他们的存在早被人湮没于世人视野,渐渐便无人知晓寿人的存在。
像陈白起为了更适应这个世界,了解这个时代,也算是在樾麓书院翻过不少的关于地域种族习俗的宗卷,却从未听闻过此事。
所以说要挖掘出这样一个种族的存在,也绝对是费尽了心思。
所以……后卿为何要将这样机密之事……尽数告诉了她。
她不相信,只是因为她付出了所谓的“代价”,而他接受了她的“代价”说法。
一定另有隐情。
她为此猜测了很多种的可能,最终,只有一个答案最让她难以忽略。
那就是……她其实也参与在其中了。
她的存在或许并不是她以为其实是下在孟尝君的这盘棋上,而是下在了后卿更早布下更周密更大图谋的棋局当中。
他并不担心她知道了这件事情会产生影响。
陈白起假装自已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依旧平静道:“你也说过,这些寿人如今血统混杂,还变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那他们还有传闻中的能力吗?”
后卿就喜爱看她这种表现,他露出一个极其柔和的笑,眸色中,却有一种令人心惊的光:“这些人或许不行,但拥有寿人纯血统的,也并非不存在。”
是谁?
陈白起一咬紧牙关,才避免那即将脱口而出的问话。
她好像盲人摸象,有几分明白,他这一趟来齐的大体目的了……
另外,或许是因为麒麟血脉苏醒导致的她的精神力较一般人更高,她有一种预感,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并非不存在”的纯血统寿人,与她是有关系的,或者该说,她与这个人应当是认识的,否则,后卿也没必要跟她讲这样多。
只是,那个人究竟会是谁?
陈白起将自己变成陈焕仙后认识的人一一筛选过后,却完全没有头绪。
“而这个人,其实才是你的最终目的?”
陈白起看着他,而后卿却但笑不语,与以往言行举止并无不同,他将一只手掌轻轻地压在她陈白起的肩膀处,陈白起却莫名有了一种危险的感应,她想避开他的靠近,却先一步浑身一软,险些站不住脚。
叮——系统:恭喜,你已完成“支线任务三”探索真相,获得经验值40000,齐国通用币x2000。
在系统的任务提示音响起的同时,另一道像琴音一样低醇而遗憾慈悲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本来想过,若你依旧当你的‘陈蓉’便将你完整还给孟尝君亦无不可,可是你却偏偏选择了‘陈焕仙’,陈焕仙啊……既然你要当他,那便要担起他的责任了……”
陈白起颤睫抬眸,定定地看着他,乌黑的瞳仁蒙了一层雾霾,感觉全身一阵一阵地发麻发软,像触电了一样,力气一下都被抽走了。
“你对卧……桌了神么?”
你对我,做了什么?
这么一下,她连舌头都开始发麻了,连话都开始说不清楚了。
他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手段?应该不会是下药,因为陈白起本身的职业便是巫医,对药物反应一向敏感,再加上她哪怕表面上与他“相谈甚欢”,实则暗中却一直戒备着他,由始至终,她没有察觉到他有她下手的时机。
如果不是在相处时动手,那只可能是……在她醒来之前……
醒来之前?
陈白起想起了不久前小白曾对她说过,他在她昏迷时脱了她的上衣,在她的身上涂过药汁,隔天又给她喂过一碗“臭汁”,想来这些与她此刻浑身发麻发软的症状脱不了干系。
见她支撑不住摇摇欲坠的模样,后卿垂落的手指蜷缩了一下,最终伸手扶住了她,并让她靠在他的臂弯之间,他垂眸盯视着她的面目,额上那颗妖异的水滴血钻与他那张空朦无暇的面目形成鲜明对比。
“你很聪明,你曾跟某讲,楚国也有人进漕城,不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说中某的心事,那你不妨猜猜看,楚国那边会派谁过来漕城呢?”
赵与蔡投诚于楚,而此番楚也加入了漕城纷争,陈白起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其实针对孟尝君之事乃楚国在后操纵,而赵蔡不过是明面上的傀儡罢了,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与蔡要与齐作对,完全是以卵击石的行为,若背后无人撑腰怂恿,岂敢如此行径?
陈白起脑子也快停止运转了,她瞳孔中的后卿已经完全糊了成了一片,连他说的话也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
也许也知道陈白起此刻的状态,后卿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是忽然有了兴趣想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他压在心中许久的事。
“你可知……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十分悲哀的人,他们会在失去了一生最珍贵的之后,表现得痛彻心扉,他们会想要挽回失去的,为此能够不惜一切……而某,愿意替其制造一场美妙的梦境,只是……哪怕梦境再真实再美好,梦始终都只是一场虚幻的梦罢了……呵哈哈哈……最终他们会发现,当梦境醒来后……”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黑色梦魇的温度:“残忍与绝望才是这世间的常态。”
第八十八章 主公,来者是为何人
轰嗵!轰嗵!
北外巷子外黑色砖墙蜿蜒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它的一边伸向高山之巅,一边沿着山脊沉下深深的谷渊。
而在经过一处低洼沼泽积水之处,墙体浑然积厚而稳扎,用料铸工明显更加给力,然而这其实不过是一种外强内干的假象。
只见有一队穿着竹甲的士兵正勾腰驼背地拿着大型榔头与军用铁锄在它的墙根处使劲挖掘,墙根下的泥土本就因为长年积水而变得湿软,因此早已被轻松挖出一条大洼,露出了深埋泥下的墙底,另一头,十数人与几头壮硕的黑牛则拖来一个大型木头构架的机巧。
这个机巧类似于攻城时用来撞门的冲车,但它又带有一种经过深思改造的灵活,它有稳键的底座,只需一头数人施力拖曳着桩绳朝后,待拉伸的距离至极限,一放手,它便鼓劲地狠狠撞向墙体,发出沉闷而厚重的撞击声。
反复加压,终于,那一道看起来坚不可破的黑墙终于发出了脆弱的哀嚎,不时,只闻“轰”地一声,击垮了它最后的坚硬屏障,整片倒塌破碎。
一众疲惫不堪的兵卒终于得以放下手中物什,雀跃欢喜。
“这黑墙言铸造之时浇以万林铁木汁,又以大火焚烧之,着实比那铜铁还要坚硬几分,本以为硬撞开怕是难矣,却不想军师推敲出其薄弱之处,令我等夜以继日反复撞破,方破了此墙。”
“赶紧派人前往营帐汇报薛公,吾等速入接应军师。”
漕城营帐之中。
“报——主公,北外巷子的黑墙已攻破了一条口子,吾等大军已可长驱直入!”
“善!”
孟尝君得了报信自是大喜,便令人替他披上红衣铠甲,不顾病体之躯,唤来左右将领,身边还带有一个神秘蒙面之人,便率兵前往。
另一边,冯谖早先一步前往战事聚集地督察军事,而魏腌则为大将,领军攻打着北外巷子内蹿出的贼兵反军。
“军师言,军贼而立墙角,泼以滚油,再抛以火炬,退其数丈再群而愤攻之!”
魏腌危立于墙角下,盯注着上方战势,满头是汗,看着攀上云梯的兵卒一批一批倒落,心中自是着急,只恨此处久攻不入,白白耽误的他等将士性命。
听闻军师有言传来,当即瞪大眼睛,声似雷鸣:“滚油何在?”
来者抱拳,四周乱糟糟的杂音太多,他也大声道:“军师已命人去各家各户收集煮滚,然量并不多,请将军慎而用之。”
“腌省得!请回禀军师,此仗必胜!”
魏腌立即下去着手安排。
日头渐消,即将入夜,而城中的风越刮越紧,并开始下起了小雪,气候严酷寒冷。
战局暂时得到缓解,一直利用云梯攀爬落墙的齐军撤下了梯子,忽然一下便没有声息。
猛烈的北风卷着飞雪,向黑墙后紧张防守的北外巷子甲士迎面扑来,他们紧张地仰着盯着墙头,手中有举着竿,有张着弓,有布排在后方补充器箭机关,有拽着刺刃兜网一端随时放手……因久久维持着这个姿势,令他们的脸和手早已麻木,似乎连骨头都冻透了。
“他们怎么停下了?”
“是否……他们已打算放弃进攻?”
有人茫茫然,语带希冀地问道。
虽然敌方已暂停了进攻,但他们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总觉得黑墙之后的齐军像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按照之前他们那拼命的架势,不像会这样轻易放弃的样子。
果然没等多久,大雪密织下,在魏腌重新布置兵力的指挥下,齐军双开始向北外巷子内展开了激烈的攻城战。
魏腌指挥人搬来八台小型掷石器,掷石器的投射器是一个瓢状的半圆型,内里可盛装滚油不漏,他令他们对准了墙内位置,然后一声喝令,将齐数将滚油泼洒过墙,不管中不中人,都令射手张弓朝内射箭,发射各种火器,狠狠打击墙后的敌军。
不出意料,火光盛起,墙后刹时响起了阵阵的惨嚎声。
只是同时,对面墙上土楼的箭与炮石也像雨点一样地发射过来,也令齐军这方损伤不少。
两方便这样一直推进战势,直到有人来报魏腌,他军已成功从后方凿墙而入,并且孟尝君已亲自督战麾军直杀而来。
魏腌大喜,立即让人不要退缩,引敌方搦战不防,他等继续进攻。
战事继续胶着至后半夜,各方皆已“油尽灯枯”,孟尝君方引军鼓噪而进,破其后方,继而使他等守墙失力,而魏腌则趁此一股劲而上,终得以破墙登入。
之前泼油蹿起的大火,已将城墙之下布下的大网陷阱烧毁,背墙处的暗箭机巧无人补给也早已耗损一空,自然魏腌等人落墙,并无任何阻碍。
魏腌与孟尝君之军汇合后,分了三批军,二百人至北外巷子内搜寻“陈蓉”与暴徒行踪,另发一千分成两队,追逐剩余贼兵。
孟尝君不关心贼兵的下场,全权交由冯谖与魏腌两人追击逃兵,他则领兵于北外巷子内大力搜寻“陈蓉”的下落。
剩余的残兵败将眼见终不敌齐,便抛下身上重物奔力朝着鬼巍坡的方向奔去。
此时,天际已有了一丝光亮,他们奔先恐后滚到山坡底,却正好撞上从地道中出来的寿人们。
这些寿人视力并不好,天黑归而天亮出,而待这些败军喘着粗气走近后时,他们方看见是一队一身血污、满身狼狈汗渍的甲士,一刹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惶张不已。
“你、你们莫非……败、败了?!”寿人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像失去水垂死的金鱼一般。
“速与吾等离去,孟尝君欲擒尔等祭天!”
一甲士拔出一刀举起,朝他们凄厉地高喊一声,却瞬间被一支从背后飞来的利箭射穿了胸膛,当场气绝身亡。
所有寿人见此,顿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们急急后退,抱头痛哭起来,状似癫狂。
“不——”
“死人啦,我等亦会被通通杀掉——”
这时冯谖的部队已追至坡下,远远瞧着一群普通城民装扮的人与败军靠得很近并无惊慌反抗,状似关系很是不一般亲密,又见败军持刃与他等怒视而峙,明显为了维护后而的人准备孤注一掷。
魏腌私以为这些不知哪里忽然冒出来的普通城民实则乃败军伪装的支援部队,或者便是城中失踪的北外巷子的人,便当即下令,一块儿剿灭了,不留后患。
而就在双方进行实力悬殊的厮杀之时,城中忽然亮起紧急信号弹,三发三色,此乃城中守将一等急报,不可拖延。
冯谖与魏腌顿时大惊,感觉到事态严重,也不再留守此地监督败军剿杀,只留下足够宽裕的士兵数量杀敌,便带着其余部队迅速返城。
漕城北、南城门正被一批不明来历的军队偷袭,不过几个时辰,便已破城而入,他们带着大批兵马闯入了封禁的漕城。
孟尝君的守城部队损失了一大半,剩余的部队不敌,则弃城门而逃入城内,准备与城中的军队汇合共同御敌。
待冯谖与魏腌赶到北城门口的文冠街时,由于敌人并没有掩饰其身份特征,便已有人认出来偷袭者乃是闽中苏错,另与其勾结的还有闽关曹总兵与闽氐司屠。
冯谖一听,只觉雷劈于顶,心中顿时大吃一惊。
这三人乃是孟尝君的心腹,历来对孟尝君便是忠心耿耿,怎么会是他们?
莫非,这三人已经叛变了?
可令冯谖感到不解的是,一人叛变亦罢,可这三人一同叛变却有些讲不通了。
冯谖心头有异,当即行变,令所有人士兵暂时停止下攻击的行为,他手持常随断剑,一跃而至一高楼檐顶,目视双方交战之处,运气于丹田,势如破竹地传声道:“苏错、曹英、司徒,尔等三人此时不镇守闽关,却深夜潜伏于漕城,乔装打扮藏头露尾,杀我一众薛公将士,莫非是早有叛逆之心,想篡位谋上不成?”
另一头,苏错听闻这洪亮如金器震聩之声时,脑袋一懵,当即望向高台,但见一人持断剑与锋火之中,灼目炎炎,一脸粗狂黑髯,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苏错在认出此人时,却是大大地傻眼了。
“冯、冯先生——”
冯谖再次厉声诘问道:“尔等莫不是与那城中叛军一伙?”
苏错浑身一哆嗦,立即翻爬下马,奔走于混乱中,尖着声让士兵们停下来。
并口中大喊道:“冯先生助勿急怒,此事怕有误会啊!”
冯谖一听,暂歇下怒颜,自然应可。
双方冷静下来,一番质问细讲下来,才知定是中了别人之计。
原来,苏错等人会选择深夜攻入漕城,是因为收到一封紧急信件,内容讲有一批不明来历的军队乔装成齐军模样将漕城内外围禁,而孟尝君中了敌人埋伏,深陷漕城难以自救,让他等速来城中救人。
冯谖一听,大骂他等糊涂。
“随便一封信件便信以为真!”
苏错汗颜道:“这信或许不足以令我等信以为真,但不久之后,樾麓沛南山长又密函这漕城内外皆有敌伏,令我等速来援助。”
冯谖一愣,想起了确有此事。
当初沛南山长初来漕城,便向孟尝君叙述了一路上的遭遇,关于弟子无故半路失踪、可疑舞姬暗下毒手与车上忽现神秘告密等等事件。
他深觉这漕城内必藏阴谋,便未先禀报,已先一步书信请求了闽中苏错,闽关曹英与闽氐司屠见势不对便速来支援。
冯谖道:“那既已来到漕城,为何不先谨慎探之,再行决定?”
曹英于一旁听言,这才无奈上前,说道:“先生不知,我等在夹关道时便各自被人伏击过一次,那贼人虽尽被伏诛,却在临终前信口雌黄地大嚷,孟尝君死不久矣,漕城已被他等党众控制,哪怕我等前往已是迟矣。”
司屠与苏错皆颔首,司屠道:“那时,我等已是心急如焚,昨日来到漕城外,倒也没有第一时间攻入城中,而是派了斥候前去探听,却不料斥候久久未归,派人去寻,却寻回的是奄奄一息,他临终前道,这漕城内外皆是伪装齐军的敌军,他们便是打算诓骗我们此等救援部队,尽剿灭之,让我等切不可中计。”
冯谖摇了摇头,只道:“那斥候若不是被人骗了,便是早已叛变你等。”
司屠忙声道:“那斥候跟随于我多年,深得我信任,必不会讲这则害我慌言,怕只怕,他也是中了他人之计……”
冯谖耙了耙颌须,一向倦怠冷漠的神色逐渐阴沉下来。
“如此说来,便是有人从中精心设计了,并且手段高明,算无遗策。”
“这贼人究竟是何目的?便是让我等自相残杀?”苏错脾气爆躁,他压抑许久的怒气在此刻憋不住,只一掌呼呼拍在空气之中,浑身肌肉绷得纠紧。
冯谖却遇事冷静,他摇头道:“怕不是这样简单,这其中怕是还有其它。”
对方这样一环扣一环,因敲破不透其中关节,便难猜出这究竟出自何人计策,也不知其最终目的为何。
这时,忽然一匹高大的骏马四蹄翻腾地从南面儿奔来,马鞍上驮着一个浑身是血的齐兵。
很明显,那匹马已然失控,便这样直接冲入了人群之中,魏腌见此,当即一个燕翻便蹬上了马身,他弓着身子踩在马背之上,将鞍上的人拖下挟于臂下,落地时,一个大脚丫将马头给狠狠踢翻。
冯谖忙带着众人大步跨至,问道:“发生何事?”
那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艰难地睁开眼睛,靠在魏腌身上,气力不继地道:“军、军事,我等是受令诛杀败军的部队,我军、我军在军师与将军离开后,受到了敌袭,败军已尽数被人给救、救走,他们、他们正、正朝着南门,南门口的方向逃、逃离……”
冯谖闻言,大出意外。
被人救走了?
这漕城早已被他等兵力控制,是何人有这个能力将这群败军给救走!
而苏错等人初来乍到是以对此事不明所以,便只旁听着,并没有插言。
“立即下令南口加强戒备!绝不让任何贼子有机可逃!”魏腌一听,当即板起脸,虎虎地向周围下令。
此时,苏错等人反应了过来,看向魏腌,一脸的羞愧与难以启齿道:“魏将军,南门、南门已破,只怕已抵挡不住了——”
魏腌一听,发雷公发怒,双目瞪圆了瞅着他们:“什么?!”
苏错等人哪怕曾是铮铮铁汉,此时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先前,我等只怕一同进攻北门遭敌方奋力反抗,耽误了救援行动,便先令一支部队先攻其薄弱难守的南门,我等主力则佯装全力攻北门,然后待南门先破,再两军汇合齐破北门……”
“如此讲来,南门眼下岂不是……空无一人?”冯谖的脸彻底黑了。
方才他带着人急忙赶来北门,却来不及得知南北皆失守的消息。
苏错等人见到冯谖与魏腌此刻的脸色,羞愧得无地自容,已没有勇气再回一个字了。
冯谖也顾不得埋怨这三个蠢货,他翻身上马,望着漕城南门方向,神色如同地狱爬出来的鬼一般冷厉:“众将听令,速速追赶!”
“喏!”众将士大声应是。
南门!南门!
冯谖心中默念数遍,只觉头顶雾云豁然开朗。
苏错等人被人利用,将铁铜一般的漕城撕开一个豁口后,此时败军与北外巷子的人便恰好被人救走,且第一时间朝着被攻破后已荒置无人的南门逃走……这一切的一切是如此巧合地交织着。
可这世上哪有如此多巧合之事,只有被人精心安排的计划!
话说,冯谖等人得知这城中定有人在暗处从中作梗,虽一时不知其底细,却深有一种被人愚弄了一把的羞辱感,他等愤勇直追,然南城门已破,再加对方早有预谋,如今想要追上这些人怕已是很难。
可让他们就这样放弃,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走,他们又岂能甘心。
从北门到南门费时稍许,等冯谖等人终于来到南门,事态却出乎所有人预料。
他们本以为败军与北外巷子的人怕早已从南门逃蹿出漕城,难觅踪迹,可事实上,等他们匆忙赶到之时,败军与北外巷子的人却都像傻了一样僵硬地站在南门口。
这诡异又莫名的状况令冯谖等人都大吃一惊,本来他等准备趋队上前,却在看到败军与北外巷子等人的后方的情境时,也都变得像傻了一样僵立当场。
原来,他们并非不想第一时间逃离出漕城,而是在逃离的途中,被人在南门堵了回来。
只见城门口,被一大批森森若林的黑骑兵给遮天避日地挡着,洒下一片令人寒悚而惊魂的阴影。
头上是黑蒙蒙一片,黑色旗甲的兵团整肃的排列在“月”字大纛旗下严阵以待,而领头者,头戴燕尾长冠,乌黑的发丝随风飘扬,白皙修长的手轻覆腰侧随身佩剑,一身黑寒铁甲覆于修长的身躯,姿态伟岸巍然伫立,即使是静静地骑在马背之上,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
来者……来者何人?
第八十九章 主公,分隔两端的人生
漕城的城南门口,三方人马像三条经纬分明的纵横线,暗明难辨,四周鸦雀无声,而倾撒落地面流淌着如黑水一般的阴影,仿佛与这凫乌寒惊的空气一并都凝固住了。
直到……万簇金箭似的霞光,从云层中逐渐迸射了出来,它们一点一点地侵吞掉地底渗出的“黑水”,城门之下,于朦胧震雾中那群巍巍峻挺、却森严磅礴的黑甲骑兵像是一下吸饱了霞光,只见马渡寒碛,朝阳照霜堡,一切不再只是黑与白,而在眨眼间便都有了鲜色。
那神秘而攥人心惊的阴影被阳晖尽数扫去,像揭开了一层面纱,露出了这支军队的真实面貌。
振武威荒服,扬文肃远墟,骑兵萧萧而立,承载着黎明的光辉,却又冲击着黑暗,光照下,只见漆光金甲覆身如天兵曜神武,万丈摩天已寻常,风扬旌旆远,雨洗甲兵初,免胄三方外,衔刀万里余。
与完全被震吓住了的北外巷子败兵不同,冯谖浑身一颤,忙勒住踢慌旋转的座骑,瞳仁一紧一缩,急令众军后撤。
若言这支黑骑军有着一种一眼便气势刚硬,气吞山河之猛,那么,他们的那名领头者便更是以骄横的气势碾压众人。
他一人,一马,一剑,便是一方天地。
其它人都被这突出其来的境况扼住了咽喉,短暂失去了反应,而被后卿挟持在暗处“观赏”这一切的陈白起在看到他时却如遭雷殛。
光影流转于她漆黑的眸,一半暗,一半亮,像泛起波澜的黑海忽然一下静止住了。
只因,那兵,那人,虽然此刻看来恍然隔世,但曾经深入骨髓的熟悉感,却没有那么容易被磨灭掉。
风声起,而他挥臂止住骑兵,独自骑马朝前。
踢踏,踢踏,清脆的马蹄声叩响地清晨的石板路上,显得异常刺耳,早上的朔云遇骄风虏走,遗落一片金光,慢慢地渡上他一身陡峭料寒,亦渡上他手中轻转把玩着的一串紫檀蜜蜡佛珠。
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进行分隔,金黄与黛青都纯净得毫无斑驳,他缓缓睁开纤长若翎之睫毛,光渡于面,轮廓分明,玉铸面容,眉心一道泣血诛红,便如从天而降的披甲天神一般。
时光好像特别优待他,同样在风餐露宿,他没肌瘦面黄,同样在征战厮杀,他没狼狈污瘠,同样在严寒酷暑,他依旧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得天独厚。
只是,面貌长驻,但人却变了,一双潋潋仁幽之眸,像冰封的雪川一般,只雨万里苦寒,他身上的血气与幽寒太重,太浓,他身上的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似乎都承载着百年的荒寂与清冷。
——
后卿将昏迷后的陈白起带到了一个离南门口不远却十分隐匿的废弃碉楼上,从这个位置窗口看去,正好能将南门位置的环境监视得一清二楚。
此时,陈白起虽然已经醒来,但全身依旧无法蓄力,她整个人软绵绵地靠在后卿的胸前,他支撑着她站立着,与他一块儿看着南城门的情势发展,他们身后婆娑与娅则靠墙而立。
“楚……”
楚沧月……
陈白起穿过那薄透尘飞的光线,看着南城门口那醒目而震撼的身影,感觉因睁得太过久忘了眨眼的的眼角泛起了酸涨感,估计是已经红了。
她猜想过许多人,却没有想过,全是这个人亲自前来。
这一面,还真是打得她猝不及防。
系统:检测到你周围有能够引发麒麟血脉苏醒的上品主公人选,麒麟血脉上升3%、4%、6%……25%。
系统:“宿主躯体、灵魂扫描。”
系统:“扫描完成,身躯强化15%已达成,麒麟眼已可开启。”
系统:“扫描完成,身躯强化25%已达成,麒麟臂已可开启。”
陈白起白皙的皮肤爬起一片红色,只觉久违的“冰火两重山”再度刺激着她的身躯,一遍遍地伐骨洗髓,她压抑着喉中差点溢出的呻吟,在心中忿忿不懑:里系统,我不是已经绑定了新的候选主公了吗?为什么还会被他影响?
系统过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回应了她:你体内的麒麟血脉还认得他……
陈白起一愣,那一刻,有些说不清涌上心底的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有时候“第一次”真是一个操蛋的词儿,因为哪怕你将它丢弃了,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可它依旧在你的身上留下了它独属的印记。
她忽然想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
那时的她意气风发,一心认定了他为今后的主公,为为抒心中雄志便怂恿着他不带任何部曲随从,一块儿下莫高窟“神秘的黑角寨”副本。
这个副本远比她想象中更危险,种种历险她与他都差点儿栽在里面,他为救她而濒临伤危,所幸最后她觉醒了麒麟血脉力量,战局才反败为胜。
事后的她,曾自责地向受重伤的他致歉。
可他却对她讲:“你认为谁这般相求我便会应?你且记住,无论我下的任何决定,皆为我愿意而矣,并非是其它人的缘故。”
他的话,就像顶山立地的英雄一样,不受世累不怨已苦,如此高大凛然不磷不淄,令她一度很庆幸自己并没有跟错人。
“果然像公子这样的主公,陈三是万不敢相弃。”
万不敢相弃……
陈白起想起自己曾经那凿凿于耳的话,唇畔溢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就像冰雪飘然,转瞬便融化于阳光下,那么缥缈,那样岑哀。
后卿是看不到陈白起背对他的神色,他只觉得她好像一下安静得似乎快要消失一样,他颦了颦眉,抓起她一只手,指着下方被朝阳染成霞红色的黑骑兵的方向。
“那人,你可认得?”
后卿的声音辨析度很高,他的说话语调不高不低,却押韵似唱,有着贵族特有的优雅与轻柔。
撇开别的不说,光听他安安静静说话,其实是一种享受。
陈白起轻轻阖上眼睑,不让自己再想其它,而是沉浸在他的声音中。
“传闻,楚灵王生来便神觉,额生眉间轮,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天下莫不知其姣也。”她淡淡道完。
“哦,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嘛,原来雌雄同体者,亦知好色,则慕少艾。”后卿垂下眼,眼角笑弯如钩,带着几分戏谑。
陈白起此刻也没心情跟他打嘴仗,她只问:“你早知他会来?”
一国之君,竟如此儿戏地出现在这种小地方,要是别人告诉陈白起这件事情,她估计都会怀疑这是否是一则谣传。
后卿像捏面人儿一样牵起她一根软糯的食指,定定地指着下方楚灵王的方向,他轻轻贴于她耳边,像与她在分享一则秘密一样:“自然,这一切种种皆是他在幕后一手策划,如今眼看即将功成,自然是需要亲自过来一趟收获结果。”
陈白起闻言一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却又有一种隐约的预感成真。
她浑身绷得很紧,表情很冷静,但手脚却是一片冰凉:“他来此……是要做什么?”
若真是他做的,那他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后卿鸦青的睫羽覆下,半睁的眼眸显得那样漫不经心,他放开了她的手,道:“他的目的啊,始终只为一个人。”
后卿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白起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氛一下便变了,像逢魔时刻,妖魔鬼怪一下从他平和而欺诈性的面具下撕裂口子冲出。
而在后卿上面说话之时,下方亦有一道涔静而没有温度的声音一同响起。
“孤只要一人。”
空城中,他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他的声音所至就像玄黑色的天空,周围仿佛一下变得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温度,连星光都没有,广袤的大地一片黑暗,折磨得人们动弹不得。
楚灵王半张玑璇面罩,只觉容貌明媚妖娆,但气质太过冷硬,令人不敢直视,他盯视着前方瑟瑟发颤,几近缩团成一堆的北外寿人与败军,神色冷漠而平淡,只因他们渺小得如一群蝼蚁。
“若他愿自行与孤走,孤便放了这里的所有人,否则……这一城的人,都将与其一同陪葬。”
他一身铁血刚硬出现在此处,将那些挣脱牢笼欲逃的寿人围困僵峙了这么久,却只简单地说了这一句话。
一头令所有人都感到茫然不解却又震惊的话。
不禁这些像羚羊一样被人趋来赶去的寿人们听了浑身发寒,连冯谖与魏腌等人也是脸色一白,神色错愕与戒备地看着他。
“来者……可是楚、楚灵王?”冯谖此时也顾不上追击逃兵,他隔着前头聚拢成一堆的寿人,一向发懒的声音此刻像被寒冰空气冻得发颤一样,朝着前方喊话。
冯谖身为孟尝君最得宠的幕僚,常跟随其左右,倒是远远地看过还未继位楚灵王的公子沧月。
只是那时候的公子沧月与此刻的楚灵王,气质神态却相差何止千里,完全像变了一个似的,令他一时都不太敢确定了。
楚灵王于军前,孤孑而瘦长,他冷漠的视线始终只盯着前方那些沉默不语的寿人,对冯谖远处传来的喊话充耳不闻。
“仍不肯现身?”楚灵王于寿人堆中环顾一圈,遂笑了一声,而这轻飘飘一声笑声落在空气中,却令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一个哆嗦,毛骨悚然。
楚灵王举起一只手,手腕的蜜腊佛珠轱辘下滑,他身后一直静止像一座座石塑雕像的黑骑军则轰然动了一下,嗒——!不过只踏前一步,于寿人与冯谖等人眼中,却如同一时压来排山倒海之势,仿佛他们能在这片刻间就能倾覆一座城。
“等等——”冯谖瞳仁一紧,按剑的手止不住用力:“楚灵王……”
楚灵王目光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他一招手,黑骑军的左右两翼翻身下马,半蹲于地取出长弩,箭头寒芒森森,对准了所有人的头颅。
“军师,那是楚国的、楚国的弩——”魏腌在看到黑骑军祭出的兵器时,表情也变了,忙令左右兵马遽然散开。
——
“一人便是一城,拿一城人只换一人,在他心目中,究竟这个人有多重要?”
碉楼上的陈白起,看着下方已变成兵戎相见的紧张情势时,只觉得自己都快要不认识底下那个陌生的楚沧月了。
她完全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在她心目中曾经那一个拥有仁善之德,绝不滥杀无辜之人,会对着这样一群手无寸铁的人讲出这样一番冷血狠绝之话。
他就像被一双邪恶又残忍的手揉破了身上全部的仁慈与柔软,变成现在这种用冰冰与刚铁铸就的冷硬。
是什么,是什么将他改变成至今这副模样?
或许是敏锐地听出了陈白起克制的语气中对楚灵王的失望与震怔,后卿收回了放在下面的视线,睨着她,唇畔含着微笑,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下面这个人,跟天下人形容的那位楚国战神,如今根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第九十章 主公,灰烬中亦可重生
陈白起听到后卿用这种语气问她,余光瞥向他,忽然觉得或许这里面有她不知道的原由,她便用一种陌生的口吻问道:“此人当真是曾经的楚国战神?虽大楚有群蛮之称,并效仿郑、齐僭越称王,然楚灵王却名声极佳,据闻其仁孝亲贤,善济善民,只如今……”
的确有些“陌生”了,再谈及以往亲近又熟悉的此人,却有一种往事堪嗟,已难回到从前的感受。
她望向惊峭寒鞘的南城门口,哪怕是晨曦金色的暖光,也难以摹临与消褪他那一身覆罩的阴沉黑影,空气中流动着的清寒气息,像水一样浸透了他那一双无机质的幽长双眸,彼消此长。
她顿了一下,想闭上眼,却又顽强地睁着,只是喉中的嗓音一下像被抽走了力气,变得轻喟慢长:“的确令人难以……”
后卿像中从她口中听了一则好笑的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他细弯的眸瞳如冰雪雾淞,迷迷沱沱一片,他摇头:“非也非也,人人只道他曾力定乾坤驱敌安国,被称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战鬼,然如今,时过境迁,他杀兄登位,名不正言不顺,唯灭尽一干反对他的朝官外戚,襄外安内,他的手不再是只沾染敌军的血,其中更有他的亲人、友人、族人的血,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霸楚之王。”
陈白起一怔,有一种一下被人从空中拽砸在地面的瞬间窒闷。
她宽袖下双拳倏地攥紧,嘴角轻扯,但眼角却控制不住颤抖,面上的神色一下变得极为古变,似笑似怒似非似讽,只因那一句“时过境迁,他已然是杀伐绝情之楚灵王”,就像一柄被淬得雪亮的刀刃一下划开了陈白起血淋淋的过往,她尤记得那一日……
轻盈的花瓣流雪翩飞的紫樱树旁,一座朱阙红楼,飞檐如玉鳞般的雪白,一切都像被渡了一层粉色晕光。
楼下是她,仰头望向红楼。
而楼上,一身紫袍修长的公子沧月,凭栏而立,他望着她的方向,眉眼似晕染般模糊,唯见那玉铸般魅冷魔幻的轮廓,就像亘古不变的驻守。
那时的她以为,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公子沧月,或许真的会亘古不变地驻守着她,不会改变,但后来猝不及防发生的一切,却那样残忍地撕破了她对他全部的幻想与冀望。
一切的开头有多美,结束便有多残忍。
她没有怀疑,褪下一身防备,穿上了他送来的繁美华服,步入已属于他的那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进入了他所编织的一幕温馨和美,喝下他一早备好的那一炉热烫毒酒,最终……便是死在了他最信任的人手中。
在很久很久的后来,她依旧会在夜里重复地做着一个噩梦。
在那个噩梦中,她一身赤身**地躺在一棵黑色枯藤老树之下,天空黑色的雨水不停的下着,在那样一个阴森森冰冷寒雾的森林之中,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然后汇集在树脚。
而她泡在冰冷潮湿的雨水中,在那棵老树下,便那样凄惨地被人抛弃了,慢慢地,慢慢地变成了一具**的尸体,浑身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早已腐烂不堪,被折断扭曲着的四肢,在那已发黑的血泊之中,她睁着一双凹陷枯瘦的大眼睛,空洞而黯淡地望着上空……
一回想到那个令人发寒的噩梦,陈白起只觉全身的血一下便凉透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刻薄道:“先生是说,一旦为君者,便都会变成这副残暴不仁的模样?”
她或许曾相信过他,不会想让她死得那般惨痛,可这发生的一切与一切,便如针如刺,令她寝食难安,让她如何能够让一切变得风清云淡地与他相见?
后卿伸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手下的身躯在轻微地颤动,像在冰冷的雨夜中压抑着身上的寒意,他有些惊异于她这种“愤怒”,脑中还没有想法,手已先一步轻轻地安抚着拍了两下:“非也,只是……”他语气低吟下去:“这世上因执念成疯者,倒也并非只他一人。”
什么因执念成疯?
陈白起一时并没听懂他的话,她视线移向楚灵王身后的那一支精甲的黑骑兵,在里面她看到她曾一手一脚训练出来的“飞羽”,他们自是不知她是死于何人之手,如今倒都尽数归于楚灵王亲麾下了。
她如今已非陈娇娘了,所以当初训练出来的“骁将”“飞羽”“策士”忠程度都一并消失了,如今见“飞羽”已成为楚灵王的一支亲随,便知其它人估计也都还安好。
他们都能够安好,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先生,若你曾经最信任之人,却最终害死了你,你会如何?”陈白起问道。
后卿眼角软弯,像被用指尖拂过的羽翎,温声道:“某只信自己。”
陈白起良久不语。
只信自己吗?
她看着下方,思考了许久,最终却摇头,面上终于有了笑容:“我想,我有答案了。”
后卿见方才“陈焕仙”问的问题颇有些感触,又见她这抹笑容好像有些不合适宜,便眯了眯眼问:“被信任之人背叛,你当如何?”
“其实,当那人说出一句:你确定,这不是他的意思的那一刻,我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跟信任忽然变得十分荒谬,说一句严重的话,那是一种心如死灰之感……”她的声音很轻软,没有多少起伏,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愤世嫉俗的尖锐,又有重新被打磨得圆润与光滑。
她抬眸,目藏罄石,顶天立地:“然而,我却愿在死灰中再度重生,我会再慎重地选择一次,我不会因为害怕再次跌倒,便不再行走,我不会因为害怕受伤痛苦,便从此封闭自我孑然行走,信任我还是会给值得的人,因为……我还没有放弃想要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不愿信任世上任何一个人的人,那么他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自己,而一个人的世界,实在太过空了。
她的话不经意被后面的婆娑听到了,他百般无聊抱臂的手不知何时已缓缓放了下来,他站直着身子,盯着陈白起的黑色后脑勺,眼底的平静已被搅得翻天覆地。
而娅则脸色变了再变,她的目光转向后卿,盯注着他的侧脸。
而后卿则一怔,她的话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是在打他的脸,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生气,反而笑盈盈问道:“你之言论倒也新奇,不过这世上许多事情失去了都难以追回,人心,若有幸重生,便有了趋吉避祸的本能,必不会重蹈覆辙,更何况,人只有一生,若真被害得命都丢了,又如何能够再次重生一次做选择?”
陈白起没有再言语,只心道,我便是那个再次“重生”之人,而我还必须“重蹈覆辙”,但我的人生,端看什么时候能够辅助主公称霸战国,却不论生死次数。
——
另一头,下方南城门口的情势已逼至尖锐,楚灵王已直接下令准备进行强弩射杀,只是他的目光一直如鹰隼一样观注着周围动静,这时,却有一道身影如狂雷闪电一般从人群中扑冲而来,他手上长剑如虹如墨,散洒成点成片,直兜织杀于楚灵王。
楚灵王第一反应大力一勒马,马颈受力,长长嘶鸣一声便一扬踢,马飞起两蹄,蹄力在搅乱的朔风中凌乱东倒右摆。
楚灵王见势头不对,便弃马一跃而后,却见下一秒红色的血雾喷洒开来,再一看,只见方才那匹惨叫长鸣的马的长颈、腹胸已只剩骨架,轰地一下倒在血泊之中,地面掉落被切得薄如翼的片片巴掌大的肉片。
突然面对这种骇人的场面,在场所有人一下呆了。
“飞羽”手中弩箭已就势而出,却被楚灵王伸臂挡下。
他沉着一张冷魅清冷的面容,抬起了头。
只见一个高大魁伟穿着一身败军服装的丈夫手持一柄通体墨色的长剑,剑身并铁非铜,他面上被涂得又脏又黑,再加上满脸黑髯遮面,熊背虎腰,辨不清容貌,但那矗然而立不畏千军万马的恢宏气势却如龙骧豹变,令人侧目。
不得不说,他手上所握之剑,着实很奇怪,而他握剑而立的姿势,也挺怪异的,就像一头狗熊耙剑,并无任何剑客的拓然美感。
但怎么说呢,但凡有人见他出过剑,便也不会去计较那种旁枝末节的事情,只会震撼于他出手时,那无坚不摧的力量,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便是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他站在寿人与楚军的中间,像一道粗砺而厚实的山屏,那雄伟的身躯昂然而立,对着楚军那势蓄待发的箭蔟无动于衷,他看着楚灵王,那一双黢黑的双瞳像凝固一样,宏亮的嗓音响彻四方:“你要找的那人……便是我。”
楚灵王长身玉立伫立于军前,若说那雄汉子站在那里便有一种鲸呿鳌掷的压势,那楚灵王便是那深不可测的岳麓川湖,它拥有着它亘古不竭的水流和万载不息的波涛。
哪怕经过方才那一出,楚灵王依旧安然若素,他那一双岑长而优美的眸冷冷地盯着他,略带探究而幽深的目光划过他那一柄与众不同的墨剑。
而一直关注着下面南门口情况的陈白起,在一看到那个邋里邋遢却使得一手生切马肉片的大胡子时,便已认出了他!
是……是莫荆!
他不是与沛南山长在一块儿吗?可他为什么会混在寿人与败军堆里面,还有他为什么会说,楚沧月费尽心机要找之人是他?
第九十一章 主公,墨剑与龙蟠剑
莫荆取下头上戴着的皮盔,褪下一身染血灰黑的铜甲,头顶刚硬毛发仿似如钢针竖起,他手中所持墨剑随着他横举而起,流光于剑锋外凸然后内收聚成尖锋,浑体玉光茫茫,给人一种霜锋血刃、墨海凝精光之感。
之前与北外败军、寿人混在一堆中跃出十数人,他等伪装成败军之装束,然手中兵器纷纷祭出,却是厚尺长剑,如闻声光,端是非一般普通剑客可比。
他们与莫荆一同,牢死守在这一群噤若寒蝉的寿人面前,视死如归。
莫荆本以为此番能顺利将人一并救走,毕竟他这一路准备筹划已久,却不料在最紧要关头却遇上他万万不曾想到过会出现的强大阻力——楚灵王。
曾有那么一刻,他想过哪怕是孟尝君或者齐王来挡亦好,他也有奋力一博之想,然偏偏是他,霸楚的战鬼楚灵王!
此人,哪怕不曾见过,仅闻其名声,他便在心中已为其矮低一分,气弱一分,退缩一分,只余七分赴死慷慨之勇气,方能够这般不畏半步立于前,与其作最后的殊死较量。
他莫荆并非懦夫,哪怕是死,亦会站着流尽最后一滴血!
目光并没有盯注着某一人,一身剑客拓衫,无束祚袄,衣袂随风起而飒然翻飞,哪怕一身单薄,亦有着猛虎下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面无表情,眉竖而目赤道:“放了他们,我且与你走一趟。”
而楚灵王微微下颌,目光有几分斜睨轻眯,他垂下眼皮沉吟片刻,方冷冷讥起唇:“孤要找之人,非汝。”
莫荆一听,气势钝如震岳沉于脚底,衣与发皆飞耸而起,他皱起浓眉,呔喝一声:“非吾又当是谁。”
后方的寿人与败军都被其如闷雷炸响耳廓的声音所摄,纷纷惊退了好几步,而苏错、司屠等人只觉雷鸣灌耳,座下马匹扬颈受惊,忙勒马而稳身,都瞪目震惊地看着他。
此人内息如此浑厚,一口啖吞气喝,着实吓人!
而一时不知该不该插手莫荆与楚灵王之事的冯谖,悄然抚按上那柄常年与他相随相依的断剑,目光不着痕迹扫过莫荆手中之剑,只怔怔地感叹一声:“吾……恐不如也。”
系统——
【墨剑】蓝色
属性:力量50、防御力90、攻击速度+30%。
特殊属性——若为阵心,可为布施的阵法威力+10%功效。
需要等级:25
说明:曾为墨家巨子铸剑,剑身为黑,剑首为白,只道无极生太级,太级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水无常势,墨家巨子曾以一剑行走江湖,行遍百川,无相无形,无声无剑,却取生死于一息之间。
而陈白起在获得“墨剑”的资料之后,顿觉这莫荆当真是来历不凡,当初系统给她的资料身份为含糊不清的墨家弟子,莫非……他便是墨家巨子?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年龄有些对不上,据闻墨家巨子成年已久,而虽然这莫荆长得粗犷老成,面貌五官不详,但绝无而立。
在场之人,在莫荆施展出一手惟剑画影的剑术手段之后,皆无不动容改变,唯有楚灵王不为所动,他眉目冷凝,像难以融化的雪峰,哪怕他莫荆剑术已达到峥嵘而崔嵬,他依旧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
不仅是他,他身后的黑骑军也像铁俑一样,没有半分动摇之色,稳如戍土。
楚灵王道:“既然他始终不肯出……”
莫荆察觉到楚灵王平静语气下暗涌的杀意,心中一紧,便大声打断了他:“我道是世人龌龊贪婪之人皆为戚戚小人,然楚灵王,汝乃高威战雄,领四方有兵,一剑所指,文明星辰,北垠山川,则如龙吟虎啸。”
这些话,莫荆讲得确也是真心实诚,非为保命而虚口夸称。
“而如今为谋私欲,为一求一则不普求实的虚渺传闻,便用一城之人来胁迫,如此行径莫不怕天下人笑话?事已至此,我已知,我机关算尽亦不敌你的处心积虑。”莫荆沉下声,握剑之手愈发用力,剑声发出一阵阵嗡鸣颤音。
他道:“荆虽不知一直隐藏于世许久的秘密究竟从何处走漏,但既然楚君已至此,便是打算找这寿人中唯一纯血脉的寿族人吧?此人便是我!”
莫荆的话讲得一派斩钉截铁,直接便道出了楚灵王突袭漕城的目的。
然而这些内容却除了当事人跟知情人之外,其它人皆摸不着头脑。
至少冯谖与苏错等人是毫不知情的,但他们得知楚灵王亲自率兵潜龙伏击于此,必定为一件志在必得之事。
此事于楚灵王而言,定非同小可。
而真正的寿人们则低着头,默不吭声,唯有一小孩看着莫荆张了张嘴,惊呼了一声,却在还没有引起关注时,先一步被其母亲狠狠地压下头,小心地躲藏在人群中,生怕被人发现了。
陈白起瞥眼瞧去,认出了那小童,正是小阿宝。
他惊呼什么陈白起没听清,但她看到他看着莫荆似在惊讶……
楚灵王看着他,靡靡长睫微眯,像两排扇子似的,但他眸光淬冰,冰魄神威,不曾因他的话有半分动容。
“寿人不可习武,你莫非认为孤没有做任何准备,便千里迢迢从楚赴齐而来?”
他那轻漫的话语令莫荆一下瞠大眼,那模样就像一捶子被人打懵了,哑口无语。
“不过,你既然肯为这些寿人挺身而出,怕也是与那人关系匪浅吧。”楚灵王染粉的唇瓣翘起一个角,语气像钝刀子磨肉一样:“看来你武功不错,剑也不错,你不妨试一试,今日可否能够从孤手中逃得掉?”
只见楚灵王摒退身后的士兵,迈步上前,他锵——一声尖锐刺耳剑鸣后,拔出岑长佩剑,赫怒震威神。
只见那剑长二尺一寸,剑身湛蓝色呈半透明状,剑体通直薄而脊深,透着淡淡的寒光,寒如冰雪、又吹毛可断的锋快感觉,剑柄为一条金色龙雕之案,显得无比威严,剑刃锋利无比,刃如秋霜,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光彩照水,波浪惊沸。
此剑一出,本只觉站在这冬日酷寒是身体发凉,如今却也从心底里发起一阵寒来,所有人只觉那柄罕世之剑像有着某种魔性一样,吸着人的魂摄着人的魄,都惶惶睁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楚灵王在拔出此剑之后,白皙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能映透事物的剑身,动作十分轻柔,那如同冰川一样剔透的容颜终于从云缝中透出了些许阳光,他双眸似一泓深潭,长年清碧,光滑澄明得让你感到肌肤的软温。
“许久不舍祭出此剑了,只怕损了其身,却找不着那能将它重搠之人。然,方才它对你的剑却有了一番较量之意,孤……又不忍心让它继续封尘了。”楚灵王轻声道。
忆起前尘以往,那人千里送来此剑满心欢喜赠他,助他征战获胜,如今,剑在,而送剑之人却香魂远逝,他心中便是一恸,面容霎时冻结。
莫荆一见楚灵王手中所持之剑,眸睁光华大作。
“此剑……甚好!”
与此同时,冯谖擅剑,亦是拍腿震惊道:“又是一柄神兵!”
直说得魏腌与苏错等人一愣一愣地。
莫荆不容分说,便迎剑而上,只见一团墨色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出水的扶芙蓉雍容而清冽。
墨光一入空气,便如一滴浓墨滴入水中,激起的涟漪渲染成了一副水墨丹青,那剑身与阳光浑然一体,像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而舒缓,而剑刃就像壁立千丈的断崖高耸巍峨,跃出黑白双龙……
而楚灵王亦迎剑而上,他凛冽长剑,霸道而强横,自出鞘便剑气纵横如划破长空之势冲入莫荆所在“水中”,他之剑堕水便波浪惊翻,从中跃出一头金龙……
三龙绞头相交,只觉那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门霎时飞吵走石,似有猛兽咆哮其中……
魏腌被风沙扑面,刮得脸上赤红作痛,便挥手朝后猛喊:“退、退,后撤!”
而其余之人也都在慌乱中欲行逃蹿,然而,一直严阵以待的黑骑兵却布阵成簸箕,但凡有被标识的猎物妄图想要逃跑,便笼罩而下,射出穿透胸膛的利箭,他们刚迈出警戒线,便被擦着身体而过射入地面的弩箭震摄当场,只能哆嗦地退离战区到安全范围,却再也不敢趁乱逃离。
南城门前,魏腌问冯谖:“军师,接下来我等该如何?”
冯谖道:“莫荆救过主公,若将其弃之不理,倒失了仁义,然楚灵王兵势强壮,不宜强碰,且他以重兵守于城外,来者不善,你且悄悄令人掩人耳目,趁乱入城报信,与主公求请支援。”
魏腌应喏。
苏错道:“先生,这莫荆与楚灵王,依你所见,谁胜谁负?”
冯谖看了一会儿战局,摇头:“势均力敌……难说,难说矣。”
——
而上方,后卿亦询问陈白起:“你端看,这两人皆乃不世之猛将,谁胜、谁负?”
陈白起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楚灵王手中的“蟠龙剑”,那柄剑,她记得,是她曾为了讨好楚沧月当她的主公时送出的,没想到,他至今还将它留在身边。
“我不喜无谓的猜测。”陈白起没有什么兴趣地回道。
后卿颔首,好脾气地建议道:“那不妨用这个答案一赌一个问题?”
陈白起眸色一定,口吻立刻变了:“我赌楚灵王胜。”
后卿见她这一下倒是来了“精神”,淡淡笑意染上眉眼间,他好意劝道:“或许你并不知这莫荆的具体来历吧,某也不妨多告诉你一些事情。这莫荆师承墨家的辩机老人,而这辩机老人有三绝,书法、礼乐与剑术,而他亦有三名亲传弟子,而这莫荆则师授其三绝之一的剑术,其他生性执着而专一,其剑术十年如一日苦练定修,甚至他为了能够精进其剑术而旁习木功,打算以细、巧磨练其精湛细微,你当真认为他这样一个天生武者会输给一个早已养尊处优之人?”
陈白起听了他的话,眸光没变。
她知道,凭剑术,莫荆不会输,会输的……恐怕会是他的剑。
这里面的关节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却是知道的。
因为龙蟠剑就是她锻造的。
墨剑与龙蟠剑或许品阶相差不大,但它却是敌不过龙蟠剑的。
或许是天意吧,她在铸造龙蟠剑之时,是以水与锐火之齐,五精之链,用阴阳之候,截轻微不绝丝发之系,斫坚刚无变动之异。
因此,它一出世,便注定是一柄至刚至阳之性的剑,然而它又是从水中跃金而出,便有了与水亲近之意。
打个比方说,若说墨家的剑本质为水,取刚柔之和,那她这柄龙蟠剑则为土与金的属性,坚不可摧,却又能克柔。
土能克水,再加上属性上,龙蟠剑到底占了优势,虽两者皆为高阶武器,但遇上相克之器,其优势必然难以发挥。
第九十二章 主公,所谓来者何人
若论武功修为,莫荆一舞剑器动四方,矫若飞龙,招式连贯而意气风发,以奇、快、妙、准为主,一撩似水波荡漾,如火树银花,像蛇一样,遍地游走,如鹰一般,翻飞翱翔,剑气锋芒毕露。
而楚沧月却是阔剑大开大合,却是一使剑冽越九霄、长挥剑痴踏沧浪,招式虽简单却霸道豁然,这是一种只能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所磨砺出的精粹杀意。
而楚沧月与莫荆眼下双方单打独斗,或许招式间能拼个伯仲之间,甚至在巧捷便思的范围内他要比莫荆的奇招略逊一筹,只是这世上的输赢,却并非仅凭一样的比试来定胜负。
而结果,正如陈白起所料。
比剑时,楚灵王自知其弱势,便狠绝了心肠,以一臂受之一剑为代价,反截其墨剑,再夺借势,以万夫当勇挟此生雄风,令莫荆手中迅如快风的剑势一滞,墨剑如同一样被一头金蟒巨蛟缠住了周身脆弱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剑鸣。
随着它越来越颤悚,连带着握剑的莫荆亦觉手肘窝处一麻,那麻意直蹿指尖,本握紧的剑柄便蓦然锵一声脱手,险险败北。
在莫荆的墨剑脱手之际,莫荆才明白此剑不可近身,一旦近身便古树盘根撼动不能,也如泥潭沼泽一样深不可测,你施多少力它便会反哺回几倍或者几十倍的力量,将人死死缠住,绞杀至亡。
楚灵王的剑如此这般已划至他的脖颈处,风尘落定,他面色漠然而苍白,左手垂落,血从雪色指尖滴落。
莫荆虽不畏生死,却因战败而面如白灰,他死死地盯着楚灵王手中的长剑,哑声道:“此剑,不知叫什么?”
楚灵王目光因他询问起爱剑而平和些许,淡声道:“蟠龙剑。”
“不知何人所铸?”莫荆再问。
然而这一次,楚灵王却没有回答了,甚至,连方才唯一一点的柔软都抹煞得一干二净。
他眼睛很冷静,两颗眼珠子像凝固的冰丸一样,脸色极白,唇色却因抿直而殷红似泣血,冷冷道:“你输了。”
——
上头,陈白起看着下方的战局已分出结果,她没看后卿,只平静道:“我赢了。”
后卿看着下方,表情有那么一刻十分阴沉,但转瞬便恢复了如常,他将目光转向陈白起,习惯性弯下眼角,只是那盛起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柔和:“嗯。”
陈白起半覆下眼帘,张了张嘴,本来最想问的那个却怎么也支不出声,最终,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道:“方才,莫荆对楚灵王喊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是唯一纯血脉的寿人?”
“先生,此事不可说。”后卿还没有发言,反倒是娅出声打断。
婆娑见娅反对,他顿时笑靥如花,两瓣粉唇翘起道:“先生与她讲再多其实也无妨啊,反正这张嘴以后,估计也没机会留着去给别人讲了。”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话里话外都是对陈白起的防备与排斥,但陈白起仍旧风轻云淡地站在那里,无动于衷。
跟再见楚灵王与旧部的事相比,眼下其它事在她心中都难再掀起更大的波澜了。
后卿斜扫了说话的两人一眼,两人便一下闭上了嘴,并低下了头。
后卿见他们安静了,便对着陈白起,他轻转指骨节,先是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陈白起这时只淡淡道了一句“愿赌服输”,后卿一下便笑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她那一句“雌雄同体”。
他当时其实并非相信这句话,他只是大抵是根据这句话猜出了她的真实性别。
她本是“雌”,如今却披上了“雄”的皮,这句话该是这样理解才对。
否则,一个堂堂“雄”,是绝抵不会承认自己是“雌”的。
之前他见过她的“变化”,虽夜色昏暗又隔了一段距离,但身高的变化十分明显,而先前穿着的衣物在如今这身材显得拘束缩小了许多。
而后来经过打听跟勘察,得知了她的一些古怪来历,却又觉得本人与那些描述不太符合,他便又认为或许这“陈蓉”与“陈焕仙”的身份都是假的。
如今一番接触,在他有意无意的试探与观察下,他已确定,此人绝非一介以色侍人的“陈蓉”与山野庸夫的“陈焕仙”之辈。
从她的言谈见识,机警敏锐,甚至擅医懂术,孤傲、冷静、自持,这种种迹象显示她绝非一般人。
但到底是何来历,哪怕他见多识广,也一时没能看出什么痕迹。
况且这世上,真有这种随意转换性别的事情存在?还是说,这其实只是一种障眼法……
他其实心中已不自觉拿她当姑子对待,但偏她的行事风格与言语磊落却又像极了一名郎君,如此矛盾又和谐,常常令他迷惑又好奇。
后卿最终还是开口“服输”了:“先前某与你说过,如今这北外巷子内的寿人经过年岁与外界接触,早已掺杂了许多其它种族的血统,其实早在弥生尚存时,其族中便严禁与外族通姻,因为其种族的血统一旦混淆了其它人的血脉,便会令其后代产生其它变化,因此这后世的寿人已然不能再算是寿人了,他们大抵已经没有了祖辈所拥有的能力。”
陈白起听得既惊又奇,她不清楚后卿究竟是从哪里得知这些事情的,但她相信他这会儿估计也不会乱编排一些小道消息来糊弄她好玩儿。
“所以……这些寿人,其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价值,而真正令你们趋之若鹜的……其实只有那个……莫荆口中的纯种血统的寿人,只有他一人,对否?”
她刻意指出“你们”,是想确定,后卿的目是否是亦与楚灵王一般,都是为了那个纯血“寿人”。
后卿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她这个回答,他笑弯长眸,意态祥和,只悠悠长吁一声:“陈焕仙,既然布了这样大一局棋,有些事端不只这般简单。”
是的,他所要的,远不止这样简单。
陈白起转过头看着他,想看清楚他眼底那讳如莫深的究竟是藏着多少秘密,却听见下方传来一阵惊恐失措的惊叫声,像突坠陷阱的羚羊在掉落前发出的一声悲厉惨鸣猝然划破了天空。
她猛地掉转过头看向下方,甚至不自觉倾靠前一些,所幸后卿也被下方的变故夺去了注意力,没有注意到她因为之前麒麟血脉的苏醒再度洗髓伐骨清洗掉了一身血液中的毒素,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
婆娑与娅也靠了过来,他们站着另一个观看口位置。
只见南门口,楚灵王出手打败擒获莫荆之后,便不再迟疑,直接下令羽军放箭射杀。
在场所有人一下都被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头顶,吓得面无人色,双腿哆嗦,连逃跑都忘了。
冯谖等人虽离得较远,但亦仍在楚军的射程范围内。
他们并不愿与人数是他们数倍之多的楚军对上,况且如今事态不明,若糊里糊涂的便开战,折兵损将了不说,这完全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糊涂帐了。
只是他们想撤离,却又被楚军给止制了。
眼下见楚灵王完全一副大开杀戒的模样,都纷纷严阵以待,慌忙摆阵,此刻,冯谖手下几名大将便仰着脖子纷纷大声喊话。
“我等乃齐国孟尝君的部下,楚国与齐国历来井水不犯河水,楚君何以突兵而攻至城下?”有人壮着胆子大声质问。
“前方众人乃我薛公下令追击的逃犯,倘若他等曾与楚王有过过节,还请楚王容我等上禀主公,再交由楚王处置亦无不可。”有人换了种好听的说法献媚以求放过。
陈白起眼见这一幕,便禁不住僵直了身子。
“楚灵王否决了莫荆非寿人,又一再拿这些寿人作威胁,他为何如此肯定那个纯血寿人并不在队伍行列中,万一他一并误杀了呢?”
后卿听了,不以为然道:“他自然知道,他至止前为止行事一向计划周详,自然是早摸清楚了这些寿人的情况,他拿这些寿人作桩便是想将人引出,只为万无一失而已。”
“若那人执意不出现……”
陈白起口中话语未完,只闻清寒空气中远远传来一道平静却冰冷的声音:“且慢,望楚王手下留情——”
只见从齐军后方一队人步履伐大步而来。
在听到那道声音时,陈白起的心便猛地跳了一下,等掉头看过去之时,一下秒则滞住了眼神。
从北街的一排土夯围墙与房檐上,纷纷跳落一排深衣侠客,寒鸦惊起,在荒凉的古道之上这些剑客缓缓行来。
这些剑客一出现,便给新局势带来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他们眼中闪耀出不可磨灭的寒光,与他手中那把长剑熠熠辉映,步伐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冷酷杀伐。
而在他们的中间,则有一名一身着青袍阔袖长衫、外罩长襟镶青狐边袍的儒雅青年显得十分突兀而显眼。
长袖翩翩,衣袂涟涟。
他一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那张不用浓重笔墨便能勾勒出清秋仙府的面孔,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出一张完美的侧脸。
风起,凝光悠悠寒露,他行走间神态娴静而沉稳,一身悠然空逸的气质,宛如此时立在最高山,碧虚无云风不起,山上长松山下水,从他的眸色之中开出了一朵黑色的罗兰。
第九十三章 主公,漕城真相(一)
陈白起且凭方才那于清寒晨间乍响的声音,便已觉有些熟悉,再等将视线投去,这才真正确定来者何人。
她目光怔静,有那么片刻恍神。
她想,来人怎么会是他?
可很快她又自问,为何不会是他呢?
她或许曾见过他许多面。
有礼人诗贤的温和,有待人接物的平易近人,有孜孜不倦教诲育人的严厉,也有在僻静深处放空一切的孤廖沉思……而她,从未曾见过此时此刻他这种神色。
就像是处在深山古木参天,遮天翳日,一身趋不散的阴郁与深沉,神秘莫测。
陈白起抿了抿唇,唇珠霎时泛白。
这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仁心悲悯的师长,也不是那个执管樾麓书院上下先圣先师的沛南山长。
“该来的,看来都要来齐了……”
后卿按住了她的双肩,那意味深长的语气忽然在陈白起的耳旁响起,她眼皮不受控制地接连跳动好几下。
她觉得,接下来恐怕还会发生一些令她更意想不到的事情。
“且好生看着吧,你想知道的都在下头,楚沧月此番有备而来,为达目的面善心狠,而沛南百里如今如被逼走投无路的豺豹,引入陷阱后,必会择人而食……如今这两人相对,却不知谁会更胜一筹?”
沛南百里带着一群飞檐走壁的杀人不眨眼的游侠,越过冯谖等人的兵马,便站在了南门口前。
冯谖等人见目前情势不对,也曾劝阻着沛南山长不可再行前往,却被他淡声谢绝。
他面无表情,一身宽袍随风落拓,边角飘飞的狐毛如雪霜灿明,他身后的侠客祭剑胸前横,目光冰冷而凌厉,有着殊死一博的决心。
沛南来到寿人旁边,而那些已张弓成箭墙的羽军已将准头只转向了他一人。
他并没有第一时看向如同主宰一样存在的楚沧月,而是看着落败后被擒获的莫荆。
而莫荆却撇开了脸,不知是羞耻与他对视还是不愿让他看到此时他面上的情绪。
“你……这是何苦呢。”沛南长喟一声。
莫荆健硕的身躯僵了一下,他抬目,看着出现在这里的沛南山长,表情有着许多隐忍着的难受:“大丈夫只求无愧于天,无愧于地,亦无愧于值得用生命相托之人!”
沛南清浅的目光望向如薄鳞片片的晴空,道:“事已至此,你做再多亦无济于事了。”
“你不该来此的!”莫荆忍无可忍地朝他咆哮道。
沛南却淡淡一笑了,他道:“莫非你便可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值得用生命相托之人,而我……却只能这样悔恨一世的苟且偷生下去?”
莫荆闻言,不禁眼眶一红:“子期,你便不能容我任性这一次?”
沛南道:“那燕祈,你亦容我任性这一次吧。”
而沛南山长与他说完话,这才看向一旁静伫而凛冷的楚灵王。
“樾麓沛南见过楚王。”他向他行了一士礼。
楚灵王收回了蟠龙剑,目光在他面貌上巡视一圈,喃声道:“原来……是你。”
听到这里看到这里,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令楚王不顾长君之躯前来漕城“索要”的这位纯血脉寿人,可能便是樾麓的沛南山长。
冯谖皱眉不解,只觉这里面纷纷绕绕的纠葛太深,虽说他们也被牵扯了进来,却是一头雾水:“沛南山长,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与这些北外巷子的人……到底是何关系?”
若沛南山长是寿人,那自然与北外巷子的人是一伙的,那他一直伪装成孟尝君的人莫不是就是为了与北外巷子的人里应外合?还有此番他等攻打北外巷子出现的种种变故,莫非就是他与莫荆两人从中作梗?
想到这些事情,冯谖目光一下便变了,看向沛南山长的眼神也变得犀利刺探。
而沛南山长却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如今他也无须费神去应付冯谖等人。
他看了一眼如黑森城墙一样气势汹汹围堵在南城门口的骑兵楚军,又侧身看了一眼身后那站立不安气弱不少的齐军,摇首道:“本来便有些预感,却没有想到,这一切最终还是躲不了。”
先前,他对漕城所发生的一切也都是隔着雾里水里,一切皆有痕迹可言,却是是一片朦朦胧胧,瞧不清楚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目的为何。
他们寿人一直活得与世隔绝,只因不愿再生纷争。
他们家早在百年前便安在此处,家人在生活在此处,甚至祖祖辈辈的先坟皆葬在此处,他们从不曾考虑过离乡背井另僻居住,更何况眼下外面亦哪处不是战乱不休,因此这些年来他们便一直躲藏在漕城之内战战兢兢地生活着。
只是这样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迎来了波阑。
从他那日在樾麓收到孟尝君送来“漕城祸乱”之竹信开始,他心中便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历来和平而繁荣的漕城为何忽然惹上了事情?
一开始,他只能侥幸地认为,一切发生在漕城只是“巧合”。
而至此,接下来发生的一桩一件的事情,都像被安排好的一样,开始慢慢将被隐藏在漕城一角的“北外巷子”推向无处可藏的明处,变成一个不容忽视的瞩目点。
而当孟尝君遇刺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猜到事情已经发展成最糟糕的情况了,他们是不会放过“北外巷子”的。
即便这件事情并不一定与“北外巷子”的人有关,但当这个地方已经暴露在众人眼中,便意味着一种灾难。
因为寿人的存在,是一个不能被人发现的秘密。
为了掩藏这个秘密,当他察觉到可能产生的危机,也为此做了许多准备。
他让莫荆出使离齐最近的蔡、郑两国,以重利借来蔡、郑一批私兵驻守于墙内,并将他暗中招募的部曲潜伏于暗处,加上之前请墨家替弥生族铸造的防御守城器械,应当能够阻上一阻,然后他又多次派信函骗来苏错等人前来破城,只为倘若最后仍旧功败垂成那一刻,能够将他的族人们平安送走。
各方面他都按排妥当了,只奢望一切只是他多虑了。
他本以为,等孟尝君清剿完城中暴徒、邪师之后,便会撤离此处,却没料到,那些“暴徒”会顺利利用赵蔡的关系进入黑墙,后面又会发生如此多的事情。
而这些“暴徒”邪师是受何方指使,他大抵也心中有数了。
原来在很久之前,便有人在步步策划着这一切,只为诱“他”前来漕城上钩。
而他为以防万一的准备如今也都用上了,只可惜……当他竭力隐藏的这个秘密早被有心人发现了后,他的一切努力只是徒劳。
他曾猜测过,这人或许是蔡王或者是孟尝君,甚至是齐王,却没想到,这背后之人却会是楚王。
这样一个强大到他根本没有实力反抗的存在。
“楚王想得到纯血脉寿人,可是为了复活对你而言最重要之人?”沛南山长半含着眼,平静地问道。
楚沧月目光锁定于他身上,一瞬不眨:“然。”
沛南山长抬眸,与他的视线相对,从楚王的眼神之中,沛南看出了孤注一掷的意思,而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
“不知楚王是从何处听闻寿人能够复活已死之人?”
楚沧月将剑配于腰间,手便轻轻地抚摸过腕间佛珠,眉宇冷漠:“你想说,此事为假?”
沛南山长摇头:“非也,此事确切。”
齐楚两边本不知详情之人听着他们这一对一答,在听到“寿人能够复活已死之人”而沛南山长承认时,一下全都惊诧不已,甚至连蔡郑败军亦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
这些败军实则是蔡赵两国暗中招募的罪人之后,他们被改头换面奉主之命伪装成齐国人驻守在黑墙后,并得令须保护这些北外巷子内居住着的人,平日里他们职责范围都守在黑墙与边界,实则他们也并不知这其中的真实情况。
“寿人……寿人能够复活死人?”
“此言为真?”
“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奇世,倘若为真,那岂不……”
“简直难以置信,令亡者复生不是神明才能做到的吗?世间难不成还有拥有神一般能力的人?”
“这寿人是从何而来?”
所有人都惊奇地看着寿人们指头指尾,议论纷纷,那神色有好奇、有期盼、有疑惑不信,灼热而滚烫,亮煞溢面,当然更多的则是一种人性的贪念。
那些本就自卑怯懦害怕的寿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来自于四面八方的恶意,都咬紧牙关瑟瑟地低下了头,避开与任何人对视,只相互抱着蜷缩成一团,甚至一些孩童都嘤嘤地抽泣起来。
沛南山长面沉如水,向身后横扫了一眼,而那些一身煞冷之气的侠客也立即摆出攻击架势,手中长剑杀气腾腾,如染血般剑露寒峰,与他等凶目而视,这才震摄得他们稍作收敛之态。
沛南山长这才又看向楚王:“只是……恐怕我救不了你想复活之人。”
楚沧月闻言亦不动怒,他心有逆鳞,触之则痛,然当他念起逆鳞时,却又会带给他一种所向披靡的极致冷酷。
“樾麓沛南,即便是孤在楚地亦曾听过你的名气,据闻你足智多谋慧心妙舌,你也不用讲托辞诓骗于孤,孤自知这番强人之态足令世人之不耻,然而孤有一愿,此愿若不弥补,便日日如火焦心,如刀割,只要能够令孤了却此愿,哪怕从此让孤声名狼藉,受尽天下的口诛笔伐,遗臭万年孤亦在所不惜!”
楚沧月语序并不快,过程中亦很平静,但每一个字他都咬得很重,就像这些话早在他心中压抑了许久,都快将执念化成了魔,一点一点在吞噬掉他的理性。
执此一念,等侯一生!
“此事于楚国无关,在此,孤亦并非楚王,仅仅是楚沧月!”
他,身姿挺拔如苍松,眉心诛砂落于雪颜,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剑眉他双眸犹如灼红的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人的心底。
沛南山长一愣。
其它人在听完他的话后都一脸怔忡吃惊地看着他。
难以想象,那个雄姿英发、叱咤风云建立霸楚伟业,拥有所向披靡的战绩,在诸公争夺天下之际掀起了澎湃的浪潮之人,会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们实难想象,究竟是怎么一人之死将他拖入冰冷的沼泽之中,令他从此执念成疯。
沛南山长长喟叹息一声,却仍是摇头:“并非托辞,而是……确而实之做不到。”
第九十四章 主公,漕城真相(二)
沛南山长沉默片刻,仍是摇头:“并非托辞,而是……确而实之做不到。”
空旷清逸的声音落散于四方,只令人惊觉心凉。
楚沧月倏地抿紧嘴角,目光如结冰一样一寸一寸变凉:“当年传闻有一灰眸儒士曾割肉喂血救活了死去足有一日的魏国郑夫人,此事可谓汝族人所为?可是有假?”
楚沧月的叠声诘问,字字都掺杂着强大的压力朝沛南山长席卷而去,莫说被问话的当事人感到双肩沉重,连周边之人都觉头膜发麻生痛。
沛南山长深吸一口气,他颔首:“不假。”
“那为何——”楚沧月面上的哧笑顿了一下,蓦地眯起眼:“汝言汝不能,莫不是……汝不愿?”
沛南山长并不着急回答,而抚了抚被风吹得鼓起的衣袍,哪怕他一身厚袍加身在孤风瘦道上亦尤显暹薄。
“想来,楚王应不曾想过,寿人复活已死之人是有条件的。”
楚沧月如今行至此地已是孤注一掷了,他硬着嗓音道:“是何条件?尽管道来。”
沛南山长垂落眼睫,眼腹下一片青灰色,阳光下略感苍白透明的肌肤青色血管若隐若现,他道:“当初那名儒士与魏国郑夫人之事想必许多人应也知悉一些实情,那名儒士曾得魏侯信任常伴君侧,却不料与那魏国的郑夫人日久生情,并数年有染,而魏侯在得知此事后,一怒之下便杀了郑夫人。”
他讲述此事时有条不紊,语气甚是平淡。
这件事情想当初在魏国,倒也算王室的一件轰动一时丑闻,齐国与齐国倒也都收到一些消息的,只是这件事情到底是宫闱私丑不得上什么国家大事,因此许多人听过也就听过,并没有人对此有特别深究探索的意思。
“郑夫人死后,最终乃是这名儒士发了大能,以已身的肉与血救活了她,那时魏侯大为吃惊,认为这位儒士乃有神通,便心中忌惮,方因此方放过了郑夫人。”
沛南山长最后道来:“而这名儒士能够救活郑夫人,只因此人必为寿人毕生最爱之人,且断气不曾超过十二个时辰。”
沛南山长抬眼看向楚沧月,目光从死寂平静慢慢转化为刻薄尖锐,他薄唇轻启,却字字诛心吐出道:“不知……楚王想救活之人,与某可有关系?是否方死不久?”
楚沧月像被他的话撞击了一下,之前稳操胜券的表情逐步崩溃,他抿成一条线的殷红嘴唇变得煞白,表情像浸水一般阴沉,混乱的情绪也渐渐染满眼眸:“孤不信!”
他掉转过头,扬手一招,便见六名壮硕的青年甲士步履沉重地抬上一副厚沉庞大的棺椁。
棺为梓木,通体内外髹黑漆,棺面彩绘有仙气、云雾、仙鹿以及双龙穿壁等等,构造成一副吉祥升仙的画面,而棺面上还盖有一彩绘帛画,其画质制作精美、色彩鲜艳且线条流畅,堪称流世的艺术精品。
像这种程度的华丽木棺,除了是特定的王室成员,其它普通人自是不敢用的。
看到楚王将这副密封的木棺随身不远外里带到此地,便可知尤为重要,许多人猜测,此人……莫非便是楚沧月想要复活的至亲至重之人?
甲士“砰”地一下将厚重的木棺放于地面,便垂手退至后方,而楚沧月则走向木棺,他看着木棺,冷魅的面容有着一抹不经意透出的刻骨沉痛,颤抖的手掌轻轻地抚向棺木上的帛画,被抿紧似泛血的薄唇像是魔障般重复着同一句话:“欠你的,哪怕逆天改命,孤亦会还上的……”
沛南山长看向那副木棺,微怔了半晌,继尔目光则带着淡淡的嘲讽道:“楚王以为这世间所行逆天之事,是一件如此简单之事?”
他眼中的这抹“嘲讽”其实亦包括他自己——而拥有这种逆天之能,也并非一件什么幸事。
楚沧月僵直则地站在那里,像一块崖壁上的孤石沐浴在霞光之中,像被浸染上了一层红色,迎风料峭春寒,每一处棱角都被磨砺得锐利。
他像咆哮的风沙一下嘎止安静于空廖茫然的沙漠,声音沙哑而低沉:“孤不在乎汝所言是真是假,你若自愿救活此人,此处的所有人包括你的族人,孤都不会动一下。”
沛南山长退了一步,风吹起他的衣袂与黑发,他身后站着的是他的族人与不离不弃共赴生死之人。
“吾不能应之。”
这“五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令他身后一直彷徨不安的众人就像一下找到主心骨一般,哪怕依旧面色苍白,哪怕依旧害怕得牙关打颤,却也手握起手,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膛为其助威,他们眼中有了坚毅与决绝,眼神中拥有了前所未有的烈火。
眼下双方形成了一种势如水火的局面。
“楚王以为经此一事,在世人皆知吾寿人的存在,我等还有生存的余地?”沛南山长看向自己身后以他马首是瞻的族人们:“我族生来得天独存便拥有奇能,偏生任何一人筋骨奇特,不得习于任何武艺防身,手无缚鸡之力,只相当一拥有宝箱的孩童只等被贼人发现一掠而空。想当年,便是我弥生族受人觊觎,惹来歹毒之人施下毒手,现如今我族血脉混淆,且人无一完好,变成如此可悲可怜之面貌。”
楚王并不知漕城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其它人也是一样,他们看向那些身患残病的寿人,那种奇型怪状的模样,那一双双黯淡的灰眸,无一不显示他等异于常人的身体状况。
“若不能拼死一敌,那便一起……毁了吧,这些年来躲躲藏藏,我也累了。”沛南山长解脱一笑:“他们……想必也累了。”
“无论你做任何决定,燕祈皆随之!”莫荆早拾起掉落的墨剑,他冷立于一旁,望着沛南山长目光如炬。
而沛南山长则无奈叹息一声。
“我想起了,寿人,他们竟然寿人!”另一头,司屠忽然惊声道。
苏错等人回过神,忙问:“你听过这寿人?”
司屠敛眉点头,回忆道:“曾听闻游者咏唱过,弥生……什么寿人的,好像能逆天而改生死,乃奇族异人也。”
闻言,所有人一下都惊呆了。
想不到这平平无奇的漕城竟窝藏着这样一堆奇族异人啊,在没有挖掘出这漕城的秘密之前,他们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情况发生。
而那边沛南山长讲完那一句,所有的寿人都鼓足了勇气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冲挡到了他的身前,围成一堵人墙,完全与之前那种吓得连话都不敢吱一声完全不同。
从他们身上,能看出一种视死如归与压抑到最后爆发出来的拼命。
而那些侠客也都摆开剑阵,对着楚沧月与他的军队方向拔剑相向。
“今日,吾等活不了,尔等亦休想全身而退!”
叮——系统:主线任务(一)拯救孟尝君,漕城中寿人与楚灵王之间的处境已势同水火,漕城即将迎来一场不可估计的灾难,而偏在此时孟尝君与其部队下落不明,疑似中了埋伏,请尽快对其进行营救。
注:此主线任务不可拒绝,若选择放弃,则在孟尝君身亡一刻将接受相应惩罚。
上方的陈白起在看到楚沧月抬来的那一副木棺时,便感觉有些心神不宁了,此番蓦然听到系统发布了任务,这才像梦境中忽然苏醒过来一样,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身份跟处境。
她目露沉凝,心中奇怪,这孟尝君不是应该伤势未曾痊愈躺在营地养伤的吗?
可偏生系统说他中了埋伏,莫非是营地被人偷袭,还是他根本就没有待在营地里。
那他如今该身处何地?
他不会是又遇上什么重大的危险了吧!
陈白起目前干涉不了下方的局势,也没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再加系统任务发布孟尝君可能有危险,这种种情况一下拥挤而来,都快将她弄得焦头烂额了,她思前想后,目前她面临的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找个机会离开后卿等人的禁锢。
“先生不准备做些什么吗?倘若楚王当真将人得去,你所做的一切便是无用功了。”陈白起出声道。
她相信,后卿也一定是对纯血脉寿人有所企图的,眼看着这样一根活人寿在眼前出现,要说完全不动心去掠夺那也就不是凡人,而是圣人了。
她怎么瞧也不觉得这后卿有超凡脱圣的潜质。
后卿听了她话,神态依旧懒散从容,且意味深长地笑道:“若寿人非自愿,便谁也得不去,你不妨瞧瞧,最后是这楚王功败垂成,还是这唯一的纯血脉寿人屈辱受缚。”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白起疑道。
后卿道:“你不会以为,某会一直只等在这暗处,只为看这一出好戏吧……”或许是因为接下来的事情绝不会偏离他的预定设局,他倒是心情甚好地告诉了陈白起一些事情:“你瞧他——”他指向楚王,又转头指向沛南山长:“还有他……明眼人一看便知孰胜孰负,然而,这世上的人哪怕将世事算无遗漏,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总会有一些事情,脱离他的掌控,比如……某在此处。”又比如,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寿人临死前的诅咒。
陈白起颦眉,道:“你指的莫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后卿怔眼,视线饶有趣味地睨向她:“不知这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是何解释?”
陈白起眨了一下眼睛,这才想起,这句成语还不像后世一样广而流传之,或许……还不曾问世亦不一定。
她道:“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
后卿抚唇沉吟,理解其意后,便掖掌而赞:“言之甚妙。”
事到如今,陈白起也基本上已经理顺整件事情的真相了。
想来楚灵王不知何处得知世上有寿人一事,而寿人在齐,齐离楚地甚远,触手之不可及,而此时蔡燕两国有意与楚交好,蔡燕与齐镶境而临,可代为办事,楚便与蔡燕私下合作。
而蔡燕利用漕城暴乱一事混入北外巷子中,虽可直接擒获寿人,然却不曾动手,想来其目的便是利用这些寿人来将唯一纯血脉的寿人引出。
而这后卿与这蔡燕两国私下亦有协议,虽不知是什么协议,但这两国明显亦与他通了气,因此他也成功地混了进来,并且他在这其中恐怕扮演的角色甚为重要。
最有可能便是那黄雀之徒。
她想,他对这寿人的情况如此了解,再加上他与楚王向来有隙罅,那这寿人的消息会不会是他通过某种秘密手段借他人之口透露楚王知道?
越想越可能,否则他怎么可能这样清楚事态每一步的发展趋向,而提前找好观望台。
况且像这种类型的手段他做下来也并非一回两回了。
如今,当一切完全乱一锅粥似的,他便趁机施手段得到寿人,并一并铲除掉赵国大敌楚王,好一劳永逸。
第九十五章 主公,同归于尽(一)
陈白起清楚的知道这一切,可偏偏却已没有办法阻止,事情进行到了现在局势已定,端看最后鹿死谁手吧。
陈白起覆下温软的睫毛,宽袖下轻轻地动了一动手指,感受到了指尖汇聚的力量逐渐蜷缩成拳。
她眸光暗了暗,蓄势待发。
——
漕城南门大敞开,那古老而厚墩的土灰城墙沉默而坚实环绕,沙沙荒草飒渺的风声吹过,天地之飘来一片浩浩白烟。
那是从不远处冰湖上吹拂而来的寒雾,因此哪怕此刻金光粼照渡城门,亦给人一种刺骨冻人。
如今的南城门像一口张嘴欲吞噬的黑蟒,腥舌尖牙毕露,城中之人暗势如羔羊,只能谨慎观望,不敢直面对抗。
在这期间冯谖已偷偷放出的“暗哨”进城,也为他带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支援,一早驻扎在漕城东、南、西、北四营的兵力调度,除了一些还留在孟尝君身边的亲随麾从,其余都一并调来至南门口,只为驻扎成一堵人墙抵御来势汹猛的楚军。
哪怕是壮实了队伍的力量,冯谖与魏腌等人亦只是戒备成牢,观守于一侧,一时并无妄动。
“可曾派人入北外巷子内通知主公城南之事?”冯谖向紧急前来应援的一位将领询问。
将领面色一紧,高大的身躯像被什么压垮了似的,慢了一会儿方艰难地回答道:“禀军师,吾等派人于北外巷子内四处寻找却不见主公身影。”
冯谖原本平静的神色乍一听此事只觉头皮都炸得一麻,大惊失色,险些从马背上跌落地面。
魏腌忙勒紧手中缰绳,反应过来,便朝他咆哮一声:“尔等还不速速去寻,主公究竟在何处?”
将领一个匍匐趴于地面,声音在低着的头颅下透着紧张与惶恐:“将、将军,军师,只、只、只怕主公……主公是遭了敌方的陷阱,落入了圈套方失了踪迹。”
周围的声音霎时安静了下来,只有喘息未定与不安在弥漫,只觉天一下都快要塌了下来似的。
冯谖脸色发青,手上青筋根根蹦起,此时此刻的话就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一样用力:“是何人出手?”
将领将的头埋得更低了:“……末将不知。”
冯谖的视线像一下凝固了一样,然后慢吞吞地望向远方,他面色冷然,一半极为冷静一半又极为灰败:“必然是这两方之一所为!”
魏腌一时急得团团转,他瞪着铜铃大眼看向冯谖:“军师,那接下来我等该如何是好?必须赶紧救出主公啊!”
苏错司屠与曹总兵则一脸愧疚难看,他们翻身下马,亦抱拳半跪于地:“军师,若有任何吩咐尽管道来,我等鲁莽错信导致主公遇害,万死不足以抵罪。”
“哪怕让我等当场血溅于此,我等亦不言二话!”
冯谖看了他三人一眼,既觉刺眼又觉难受地摆手,他咬牙道:“眼下不是计较此事的时候,若主公当真在他们手中,必会用来牵制我等,时机到了必然会亮出底牌,眼下……且等着吧。”
在得到孟尝君失踪的消息后,先前还冲锋陷阵不言退的齐军一下陷入一种低迷的困兽之态,就像左右挣不出一个前境。
“想不到这沛南山长竟是寿人,且与这北外巷子之人乃同族,莫非……这在暗中谋害吾等主公之人,乃出自他之手?”
“可……莫荆曾救过主公啊。”
“那又如何,不过是蝇鼠之辈的掩人耳目之举,只怕是为了消除我等的怀疑方出手相救。”
“那眼下,我等该如何是好,倘若主公真在沛南莫荆等人手中,若任他等被楚王所杀,那主公的处境岂非亦危险至极?”
冯谖听着后方也一路跟来的谋士团七嘴八舌的争辩,心中亦起伏翻涌着,他看向前方人群之中如青松柳杨般风姿绰约之人。
那道背影,那稳健的站立着,宛如一侏挺拔的青松,哪怕在立在人群之中,却依旧像群鹅中的仙鹤一般显眼。
若主公真在他的手中……他只能说真不愧是齐国闻名遐迩的百里沛南,果真有本事,竟将他们这群人都瞒在鼓里,耍得团团转!
——
“事到如今,孤已不能罢手了。”
楚沧月抬眸,看向沛南山长,眸似晶魄点点湮没成了碎星坠入无边的黑海,那晕长的飞睫落下两片暗影。
若他不愿就范,那他也只能逼他下决定了。
他抬手,正准备下令却忽然听到风声送来一声从很远飘来的空渺轻吟。
“公子……”
他手似触电一般颤悚了一下,瞳仁紧缩了一下。
“谁?”
楚沧月长袍鼓飞拂起,他猛地掉转过头,左右看去。
他这猝不及防的动作惹得许多人的注意,楚军与齐军都不解地看着他。
没有……
声音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楚沧月没再听到任何声音,也没察觉到任何的异样,就像他方才不过是幻听了。
他缓慢地转头,怔忡地看向侧手旁矗立着的冰冷棺木。
是你吗?
是你……在呼唤孤吗?
他伸出手,像害怕又像期待一样地抚摸上去,指尖在触碰到棺木时,一寸一寸地变凉。
“再喊一声……若真是你,你再喊一声可好……”
沛南山长将楚沧月从头到尾的失态都尽收眼底,他垂落眼,似嘲似笑地轻嗌一声:“世上当有痴者……”
而这时,军中倏地飞出一道纤瘦高佻的身影,他出现得如此突然,令许多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
他身型很轻,像一片羽毛一般轻盈地落于楚沧月身旁,一头柔黑长发轻飘静落于腰间。
“事到如今,你狠不下手,便由我来做吧,反正再脏再丑陋之事,只要有一丝希望令她复活过来,我便会去做的。”
冷冷柔柔的声音出自一名一身艳得惹火、俗得清冷贵丽的男子口中。
他看着楚沧月,似笑了一下,眸轻弯似弦月。
“你瞒着孙鞅还有所有人策划了这一切,并只带着她的旧部来到此处,我以为你早就有了背弃一切的觉悟了,不是吗?”
男子有一双令世人着迷失神的眸,却又长着一张极其平凡的面容,而这样矛盾的气质与容貌都不及他一身风华绝代的气质来得令人注目。
他站在楚沧月身边,十分清瘦而窈窕,有一种阴柔之感。
他手中握着一支小三角旗,斜睨向寿人中的百里沛南,转动眼珠,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常用以形容女子妩媚的表情,而在他面上却如此和谐又邪性。
那猩红的嘴唇冷酷地吐字:“除了百里沛南,其余之人格杀勿论!”
而楚沧月自那男子出现后便恢复了先前的孤傲冷漠,他站在棺材旁边,侧面冷暗,听了他的话凝默不动。
而与楚沧月的“静”相反的是,之前听楚沧月调令的部队因此人的话而“动”了。
他们就像一头刚睡醒的猛虎,开始抖搂起一身威风凛凛的鬃毛,仿佛下一秒便会一跃而起扑杀过来。
沛南山长一方霎时都紧绷了起来,莫荆更是疾步一闪横剑挡在了最前,厉声道:“浪来风挡,剑来躯阻,且狂且野,吾等绝不屈服!”
“军师,我等救是不救?”魏腌看着前方,紧张地问道。
冯谖皱起眉头,手指急促地敲点着剑面,他抿着唇:“若是此时出手……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而与楚军为敌,以他们目前这些兵力着实……
“可主公……”
冯谖这边因为心有顾及,一时之间亦都不知该不该出手。
但犹豫期间,沛南百里那方已与楚军已交上手。
飞羽军虽说脱离了陈白起的布阵,可已自成一行,拥有自行变换阵型的能力,其箭准度与攻击力都非一般射手可比。
莫荆与那群侠客自是布阵在前阻挡,可惜却力久不支,他回头朝沛南山长等人喊:“速离!”
沛南山长正护着一对母子不断地退后躲避射杀,闻言却目光坚毅地摇头。
“事已至此,且共同进退吧。”
寿人们不懂武,在被逼着躲闪时都踉跄着倒退,一些年幼者与年老者不堪重负摔于地,有痛喊声,惨哭声,声声响彻而起,他们自知已无退路,一面容枯槁的灰眸老汉推开众人冲出,他回头朝百里沛南凄厉地高喊一声道:“子期,你不必为了我等妥协,此番我等与你同生死又何妨!”
只见他不知从身上何处倏地拔出一短刀,睁大了眼,颤巍着白灰胡须,便用力插入大腿之处。
许多人看到这老寿人的举动,都看傻了眼了。
“他做甚?”
“莫非太过惧怕楚军的杀戮,便先行自残解脱?”
别说下方的那些人看了大感不解,连上方的陈白起看了老汉那不由分说便自残的举动大感意外。
这是打算自杀?可自杀为何刀刺大腿而非身上的其它致命部位?
叮——系统:请注意躲避,检测到前方蔓延出一种未知毒素,请注意避毒,毒素正在进一步加深之中,吸入者将不同程度中毒。
陈白起听了系统的提示怔愣了一下。
毒素?中毒?
怎么系统忽然会提示有毒?
难道……
第九十六章 主公,同归于尽(二)
应该不可能吧。
陈白起见底下那群惶怆寿人,都刹住了逃乱的脚步,他们转过身,每一张脸上都露出一种悲忿交加的表情,那几乎扑杀恨意的眼神直逼着楚军,就像被逼入绝境临死亦要反咬一口的野狗。
他们定住身形,纷纷效仿那自戕的老汉,拾捡起地面的箭矢,取出随身可利用的利器,或割或刺,或咬或撞来弄伤自己,让那本就残缺的身躯见红,那画面着实既壮观又令人瞧着头皮发麻。
“停下——”
一切发生得太快,沛南山长根本来不及阻止,便见族人们已下定决心以死相博。
他看着痛苦残疾的族人自伤以保全他,霎时眼眶殷红一片,身形险些不稳跌倒,所幸莫荆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他。
莫荆与剑客们茫然不解,但渐渐眼中却盛起了惊愕。
虽说皆为同一阵营,但实则寿人许多的秘密,他们亦不知,他们来此赴险只为一人,便是沛南山长。
他们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谁,只要他是樾麓的百里沛南,他等便愿与他共生死,赴汤蹈火。
“孩子,楚人不让我等活,我等便是死,亦绝不让他们好过!”一妇人半蹲于一童髻孩子面前,红眼半含泪地咬牙切齿道。
那孩子半是懵懂半是害怕抽泣地应和:“嗯、嗯……不、不让他们好过!”
妇人闻声,连连颔首,说话间已拔出发间那打磨光滑的竹簪,便将削尖锋利的一头狠狠插入胸口处,在痛得倒抽一口气后,便用力抓过已吓得浑身僵硬的孩童,闭上了湿润的眼,又一针插入他的手臂上。
“呜哇——”
孩子尖利又可怜悲惨的哭声乍然响起,直刺人耳膜发酸。
滴答滴答……
细微的水声滴落地面,明明肉耳不该能够听见的声音,所有人仿佛在这一刻都听见了泣血聩耳之声。
之前雷霆箭射之势已骤然停止,楚国羽军看着那些破碎疯狂的寿人都忍不住心惊,只因他们都是抱着必死之心来毁灭自己。
比起一剑一刀直接毙命,这样钝刀磨肉的自我摧残更为触目惊心。
那饱受岁月风蚀的灰色石板一点一点被浸湿,那潺潺如小溪汇集而成的血朝城门口蔓延流淌而去,浓郁的血气在落入空气之中后,便逐渐变了味道,那鲜红的色泽不过眨眼,便开始泛黑、加深、变浓,像滴落在地面快凝固的墨水,那漆黑的色泽就像是不详的预兆,诡谲而妖异。
“血……他们的血是黑的……黑色的……”
不少人察觉到这一异样,都瞠大眼眶惊悚指喊。
“什么味道?”
有人皱脸朝空气中嗅了嗅,只觉晨凉染满细雪与泥土气息的空气一下被污染了,充满了一种鼾鼻的气味,这种气味被人吸入体内后,很快便有了不适之感,只觉得头晕脑涨。
“咳咳……咳……怎么忽然感觉喉咙好难受啊……”
寿人的血从体内流出之时乃正常的鲜红色,只是奇怪的是一旦接触到空气,它便会转变成一种黑色,随着血色愈发脓黑,甚至会在灰石地板上滑过一条“哧”声的黑痕,紧接着便冒出一种黑烟。
“那、那是什么?!”一道惊恐的尖利声响起。
只见那烟气随风而飘散于四周,但凡一接触到人,便令人感觉到喉中发痒、干涩,却是想要咳嗽,并且越咳越凶,到最后难受得想将整个喉咙掏出来挠个稀巴烂。
“退、快退后!”冯谖目光发怔,忙声喊着部下后退,远离那阵毒烟的靠近。
魏腌挥臂直挥,一面看得目瞪口呆。
所幸,此时的风向是朝南,他们所待的位置正是背风处,一时之间倒没有被殃及。
而在南门口的楚军却正撞入风口,不过片刻,便有人忽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随着咳嗽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剧烈,许多人都挺不起腰,不少人直接咳得呕吐了起来。
在最前端位置的楚国甲士吸入毒烟最多,他们方咳不过几声,便迅速演变成了使劲地挠喉咙。
“痒……好痒……”
“好痒啊,这到底是什么,怎么停不下来……”
这些人扔掉手中武器,佝偻着身躯使劲痛苦地摇头,泪涕俱下,哪怕挠得皮开肉绽也无知觉,仍旧使劲地抠着,咳着,叫唤着。
原本已经尘诶落定的局势一下便来了一个反转,铁桶一样的楚军难受得基本上已维持不住队形,手上的兵器也渐渐失了力量。
“主公,赶紧退开!”
楚沧月推开前来护退他之人,他提起手中蟠起剑运气成一团强劲的飓风扑散了一片域黑烟,便让所有士兵退出黑烟范围,他则劈开棺椁,与旁边之人合力扛起那厚沉的棺木,飞身跳跃至城墙高处,看着底下一片东倒西歪的军队,他于旁边之人冷声道:“寿人之血有毒!”
他旁边停落下的是那名气质妖娆面容普通的男子,他眯了眯眼睫,亦诧异道:“从未听闻过此事。”说完,他严肃地皱眉沉吟片刻,方冷笑道:“只怕……这次吾等是落入别人设好的陷阱了。”
楚沧月喝退后楚军,便居高临下瞰俯着整个下方,他面容清冷而阴魅,充满了萧森气息。
“只要寿人能够复活死人一事为真,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孤亦会前往一闯!”
男子闻言,盯着楚沧月的侧脸,应道:“善!既然如此,我等便奋力一拼,他等虽有血毒为力,阻我军捕抓,但他们之血终有流尽之时,而这毒雾亦有消尽之时,届时,便可一举拿下。”
——
“楚军退了……他们撤了……”
虽说寿人靠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法一时抵挡住了楚军,但寿人自落不得好,一个个受伤失血,艰力支撑亦难以正常行动了,况且若血再不止住,必也有性命之忧。
寿人见楚军为避之毒烟而暂退出南门,皆露出一丝喜色,他们拖着血染的残躯朝着莫荆与剑客的方向大声央求道。
“各位好汉,莫再迟疑,请带吾等少族长速速离开,再迟,只怕晚矣——”
“少族长,你已为我等拖累已久,我等早已是一群不容于世的毒人了,你万不可再为我等受苦了,你快些逃离,便当为吾等寿人留下最后一丝血脉吧!”
沛南山长早在寿人自残放血之时,已被莫荆抓至后方,莫荆怕他因族人一事挣扎或者做出什么过激之事,便将他双手反缚于背,自己一面屏息阻挡毒烟,一只手则迅速捂住了他的口鼻。
“子期!莫要辜负他等好意啊!”
百里沛南听着族人们的呐喊,浑身血液几近冲入头顶,他已无法维持冷静自持的模样,双目赤红一片,唇瓣颤抖着:“一人活,何以为活?我百里沛南十数年兢兢业业,安守本份,从不敢越界踏出一步,为何,为何终是落入到如此地步……”
他眼前逐渐模糊,周遭的吵嘈声也仿若隔世,他心中此刻只充满了悲凉与无奈,更有一种恨意。
“沛南,为父已不能再守护你与族人了,父亲有愧,但父亲却绝不能再负她了,父亲只期望你能够代替父亲,好好守护下这一群可怜又可悲的族人。”
“沛南,你能答应父亲吗?”
在他的记忆中,有一个男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用一种悲伤得生无可恋的神色凝望着他,对着恳求道。
那时,他并不清楚他的父亲会抛弃他与他的族人们,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就像那时,他并不知道守护这一群既受了上天诅咒又遭到世上觊觎的族人是多么沉重负苛的一个责任。
他不忍父亲难受,也不愿宁他失望,所以年幼无知的他对父亲郑重地许下诺言。
“父亲,沛南长大了,沛南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替父亲守护族人的。”
他答应了他的父亲,而为此,他付出的是他的全部人生。
那时的他,为了让族人们能够安稳于一隅生存下去,小小年纪便外出寻遍万里千山,踏遍穷山恶水,求医闻学,随野风而成长,阅时历而积诚府。
即使最后他学有所成,甚至在游历诸国时略有成建名气,却依旧觉得自身之力不能够护住族人们。
于是,他便停下不断追逐前进的脚步,选择了守山而建学,广收天下学子,布善施行善举,闻佛而积德闻道而修身,戒嗔戒贪戒欲戒念,只因为妄图上天能有好生之德,天地生仁,亦怕心中拥有任何一种执念,这种执念会变成可怕的毒蛇吞噬人心,最后演变成祸事的引子。
……他做了许多的事,甚至连身上背负的仇恨都能够暂抛于一旁,可为何,他与他的族人仍旧逃脱不了今日的境况?
这是何人之错?
百里沛南反手抓紧了莫荆的手,他将通红的眼转向他:“逃有何用?若他们都死了,我独自活着,还有何用?”
莫荆被他看得浑身一寒,只觉眼前这个百里沛南的眼神一下变得十分可怕。
叮——系统:人物好友百里沛南愤怒总值已达到80,已进入黑化阶段,危险指数为高,若愤怒值再增长,则可能进入崩坏阶段。
陈白起在听到系统的提示音后,只觉从背后蹿出一股凉意,就像某件她极度不愿意发生的事情却依旧如期而至。
“不要……”陈白起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不要再让一切变得更糟糕了。
而下方沛南山长则趁着莫荆发愣之时,反肘一拐用力地推开了他的钳制,他迅速朝一旁待命的剑客比了一个手势,剑客与他事先便有约定,得令后,便身似鹞鹤翻身跃入就近一处房屋黑瓦之上,遁入一面院墙内。
本来许多人看着这一幕,只以为这名剑客只怕是贪生怕死,打算独自潜逃而去,却不料,很快,他却又原路返了回来,落在了沛南山长身旁。
只是,这一次回来他并非一人,手上还抓了一个人。
那人由着剑客抵剑于脖,明显受了伤,步履不稳,跟不上剑客的脚步,以致踉跄落地。
而冯谖等人哪怕见楚军退避而去,亦不曾离开,只因他等仍心有顾虑,因此一心关注着战场上寿人的举动,虽说黑烟嗤嗤腾起,烟雾缭绕若隐若现,但黑烟大部分都是飘向了南城门口,所以他们这边的视野却是十分清晰。
因此,当他们看到那剑客重返时挟持着一人而至时,都看得十分认真,只因那道身影是如此熟悉。
这一看,他们所有人都不禁大惊失色地喊道:“是主公!”
冯谖第一时间腾马而起,身后如雨滴一样交迭响起的马蹄声亦同时响起,如今亲眼所见自家主公被这群寿人所劫持在手,哪里还按捺得住激动愤怒的情绪,纷纷奋勇朝前营救。
沛南山长动作流利地取过剑客手中的剑,重新抵在了孟尝君的脖上,他目光漠然如星,与那闪烁着寒光的剑刃相映相衬,他笑了一声,望着奔腾而来的齐军道:“既然我已经被逼上了绝路,那便也请孟尝君与我等一道共赴黄泉吧。”
——
要说上方的陈白起在看到山长手中所挟持之人后,原本还在犹疑是否有能力插足眼前这复杂战局的想法,就在顷刻间便消散了。
她知道,有人已经替她做了选择,而她……已经无法再躲藏在暗处了。
第九十七章 主公,同归于尽(三)
陈白起松了一身劲,垂落双肩心思流转多股,最终汇聚成一汪深潭。
“他已经打算玉石俱焚了,先生莫非还打算袖手旁观,只怕到时不是渔翁得利,而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吧。”她淡淡言道。
后卿闻言,秀峨的双眉舒展开来,偏头盯注着陈白起那平静得诡异的面容。
半响,他松开放在她肩膀的手掌,轻嗌一声:“好一张能言会讲的嘴,你讲得不错,确是收网之时了。”
说完,他旋目而扬眉,一转袖袍起风,便将“软搡无力”的陈白起推给了婆娑,婆娑一个箭步刺前,一招蛇臂便圈住了陈白起的脖子,勒其被迫仰头看向他。
婆娑盯着陈白起望上的眼,抿唇一笑,端是眉眼生花:“先生自有其谋算,你就乖乖地跟随先生行事,莫要有其它旁的心思,否则……杀掉你这样一介文生,我尚不需要出一成力。”
婆娑那犹如沾蜜的嗓音低低在陈白起耳畔响起,轻柔而危险。
陈白起沉默不语。
“先生,跋柝骑营发来信号,已布兵妥当,秦尉官与薛将军也已顺利控制住了漕城内外,只是这楚王并没跟预期一般跟随其军队一同撤离,只怕捕获会有意外。”娅出声道。
陈白起听得耳朵一动,心闷道,有人懂谋算,有人懂布局,可谁也比不上他这懂得捡便宜!
后卿低垂下眼睫,额间血珠坠贴垂,他摆了摆手道:“无碍,只要他不肯放弃这最后一个纯血寿人,哪怕他手段再高终难逃落网。”
娅颔首:“那娅立即前往收网。”
娅朝后卿告退,临行前瞟了一眼陈白起,便从一扇窗户一跃而下,继而失了踪影。
后卿望向陈白起,目光和善却深长:“你之出现倒是一件意外,虽你不曾参与最初,但你却陪在某身边见证了最重要的时刻,一切若当缘法,既然如此,那便不妨陪某一块儿看到最后吧。”
陈白起闻言却笑了,她回视他,启唇道:“我倒是愿意陪先生这一趟,可怕只怕先生所做一切,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后卿看着她,眸光一下变得犀利起来,一语不发。
后卿并非什么纯良慈悲之人,他手上染过血沾了孽,因此当他沉下脸来,那像骛鸦黑暗吞噬天空的气压一下便能令人悚然畏惧。
陈白起不再顶风作案,便噤声沉默了。
而婆娑闻言,却怔愣了半晌。
他虽识得些字,可拽文嚼字可比不得这些读过书的士人。
什么相什么虚妄,是何意?他舔了舔嘴唇,迟疑想问,但瞧见先生那神色,他忽然有些不敢好奇这病鸡文生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
“走吧。”
后卿哪怕听到陈白起口无遮拦在诅咒他最终机关算尽一场空,也没打算拿她怎么样,径直下楼而去。
而“软弱无力”的陈白起则被心情不爽的婆娑粗鲁地推搡而下,紧随其后,而陈白起亦不恼怒,只慢条斯理地亦步亦趋。
漕城南城门
冯谖等人终于确定了自家主公是被沛南山长与寿人挟持在手,之前一直默不作为,然此刻冯谖却怒极攻心,准备一剑取下那贼人百里沛南的头颅,以报这欺瞒、与敌里应外合、掳走他主公等等恶状之恨。
却不料被莫荆手中一柄墨剑给挡下,冯谖常年手中所卸那一柄破破烂烂的厚剑观而不显,实则与墨剑乍然相碰撞却不弱半分,堪堪一分为二之势,只是莫荆亦非吃素之人,剑道高明亦力大无穷,一时并不给莫荆有任何穿插的空隙。
而魏腌等人一面忌惮寿人之毒烟,不敢冲军而大面积压上,只得一些内耘武艺的将领仗艺而随冯谖其后,但他等虽勇愤于心,却碍于孟尝君性命在人之手,左右维艰,退不得进不得。
一时之间,局面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与楚军交锋敌对的寿人,一下便将全部矛头对上了齐军,这还真叫人乍舌瞪目。
“百里沛南!休得伤我主公一根毫毛!”冯谖见急攻不下莫荆,便隔空朝百里沛南怒喝一声,他内力深厚,这一声饱含真气与戾狠,直震得人周边人耳膜生痛。
上方立于南城门城墙桅杆侧的楚沧月与另一人放下棺材,盯注着下方的场面,露出不一的神色。
“出不出手?”
一身飒然冷然的楚沧月临渊而立,霞姿月韵,他道:“且等等,看看这百里沛南究竟打算做什么。”
下方,沛南山长本不识武艺,只当受其所力,面色白冷了一下。
他稳住手腕,左右侠客剑护,他将手中长剑更近孟尝君的肌肤一分,声音却没有一丝动摇,喟叹一声:“冯谖,你救不了他的。”
那话语中,竟是异常铁腕冷血。
想来,他要杀孟尝君的决心十分坚定,而这样一面的沛南山长是所有人不熟悉的,甚至是惊讶的。
魏腌气极败坏地赶到冯谖的身边,怒瞪了一眼阻挡他们朝前的莫荆,便看向沛南山长,他那张刚毅憨忠的面容上露出的全是失望跟震惊:“沛南山长,无论你是什么人,都毕竟在齐国生活了这么久,主公一向待你以诚,从不曾亏待,你何以恩将仇报,对我主公施以毒手?”
魏腌一直对沛南山长崇敬有加,却不料现实的一切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他没有想到,他竟是这样的百里沛南!
沛南山长回视他,清澈明鉴的双眸覆上一层薄冰,不淡不咸回道:“他孟尝君待我以诚?呵,魏腌、冯谖,如他这般早于私底下与秦国勾结通敌卖国之贼,我何以算恩将仇报?”
魏腌闻言,呆了一下,待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时,额上蹦起的青筋直跳,反射性反驳道:“简直胡言乱话!我主公乃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会做出此等事来?!”
不止是他,苏错、司屠等人亦怒懑攻心,斥口反驳。
而冯谖却明显一震,他攥紧拳头,看着沛南山长的目光有着惊愕与……杀意。
他……怎么会知悉此事的?
主公与秦国公子私下结盟一事着实秘密得紧,若非他插手从中牵线之故,只怕这世上唯有主公一人得知。
他既知此事,便绝不得留,待他救下主公后,定将他诛而杀之不可!
莫荆闻言,墨剑挽出一朵剑花收于背,冷哧一声:“他孟尝君窥探齐国最高之位亦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尔等身为其鹰犬走狗之辈,便也莫再替他讲这些糊弄鬼的话来掩盖事实了。”
冯谖等人被他狠狠呛了一声,只觉一股恶意憋在心头吐不得吸不上,一时之间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而底下也开始有一些闹哄哄的吵嘈声音稀疏响起。
所幸在这里的除了这些眼瞧着走投无路的寿人与寿人羽党之外,便是冯谖的人马,否则此事被传扬开去,只怕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波。
“百里沛南,莫荆,若尔等当真敢伤我主公性命,尔等便休想——”苏错历来是火爆脾气,他长得三大五粗却是文官,尤其嘴特别损利,一生气便准备大放狠词,却被前方的冯谖伸手阻止了。
冯谖到底是跟百里沛南打过交道,知道这人不是一个吃软怕硬之人,威胁或者恐吓对于他而言都无济于事。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以一种交易缓和的口吻商量道:“百里沛南,若你愿意放了主公,我齐军或许能助你与你族人逃脱漕城,我想,但凡有一丝希望,你都并不愿意寿人一族灭族吧。”
沛南山长尚不曾开口,倒是莫荆先出声:“冯谖,世人皆言你乃口蜜腹剑,三刀二面之小人,你之言诺何以取信?”
冯谖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急色与真诚,他道:“你若不信,我可……”
“他必须死!”沛南山长遽然出声,却果然直接,明显不欲与他废话。
竟如此油盐不进,他孟尝君是杀了他全家,还是灭了他全族!
冯谖猛瞠炬目,气得鼻歪嘴斜,声大如雷咆哮:“是为何故!”
何故定要执意抓着孟尝君不放!
“可知为何?”沛南山长望向他,目光不似往日那般温凉清澈,而是渐渐染上一层郁色:“他孟尝君从来行事风格乃果杀狠绝,他一心意欲窃国,此乃叛国之贼,我虽非齐人,却受齐庇佑多年,只当以此权衡以报其恩,除其国之一害,更甚至……若今日他活着,这整个漕城只怕都将会沦为他迁怒下的牺牲品,我深知他秉性,我若不杀他,难不成就等着这一城之人最终拿来给他泄愤?”
他的背叛跟挟持誓必令孟尝君恼怒成恨,而若当他得知漕城一事只为楚、蔡、燕三国的设计,他被趋为踏路之石,被暗杀、被算计,种种一切定会令他不惜一切坑杀掉所有知情之人。
他百里沛南倘如是必死之身,那便带着他一块儿离世,权当为齐、为齐国百姓尽最后一点善意。
冯谖等人哑声,只因他们也知若孟尝君得知真相,的确会做出这种事情。
“住手!我定会劝阻主公——”冯谖看向百里沛南剑下的孟尝君,他双目呆滞平静,只有本能反应,对于此时此刻的场面并没有半分反应,就像一尊石塑雕像,也不知百里沛南对他施了什么手段令他变成这种游离神魂的状态。
但不等冯谖说完,突地如惊雷乍响,一批嘈吵脚步与纷杂的马蹄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切都发生在猝不及防的时候,无论哪一批人都呆愣了那么一下,只见青黑金甲精锐迅速从暗处蹿出,将齐军与寿人全部给包围住了。
一道轻若晖烟,瞬若鬼影的身影一下闪入人群之中,冯谖刚察觉到异样,却已被一剑抵于腰侧。
冯谖脸一僵,暗为自己的松懈而懊悔。
怪只怪,他方才竟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薛公与百里沛南身上,而忽略了会被人暗算偷袭的可能。
其它人也很快被缴械制服,这忽然跳出来的人身手都绝非普通高手,并且因着他们早有埋伏,行动凫迅惊人,令人防不甚防,一招即中。
清晨的薄雾早已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丝丝缕缕,溶溶晴朗日却因为这一支忽如其来的金甲军而显得冷冽万分,远处飘来的一片铅云与青黑的山峡连在一起,远远瞧着像铁笼一般将漕城围困住了。
天一下便黑沉了下来,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吓的在屋檐下躲雨的鸟儿惊飞起来。
沛南山长动作一滞,目光沉暗地巡视左右,而在城墙之上的楚沧月与神秘男子则心生了警惕,相继握紧了手中兵器。
“沛南山长,想你你不带任何一名樾麓弟子前来趟这浑水,恐怕是想让他们能够最终置身事外吧,可眼下此人……不知,你可愿意大发慈悲,救他一命?”
在一片紧张压抑到落针有声的气氛中,忽然一道清琅而空擎若琴的声音落在百里沛南的身后,他的声音恍若带着一种怀柔的善意,也仿若四周一片黑暗,大地处于无知的混沌之中,鸢啼凤鸣却落下一片阳光下来。
没有人会对这样声音的主人产生防备之心,也甚少人能够在第一时间闻声而心生起任何恶意。
挟持着孟尝君的沛南山长回头一看。
他首先看到一身风雅的高山士者,他一拢淡青色狐裘,发束白玉冠,额饰血玉滴坠,然身上却并无任装饰与花哨,行走间如行云如流水,他所行之处,人流尽褪,若弦月暖阳雕成的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而闲适的浅笑,就这么意态悠闲的款款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