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善心善行而受磨难,必有后福
轰!
雷声滚过天际,青白的电光闪烁,雨幕里隐约能见建筑的轮廓,刻有‘义庄’二字的门匾在电光里一闪而过。
风带着雨点吹起地上片片落叶,飞去荒废的庭院。
“求求你们,放开我……”
“不要,别把我放进去。”
女子哀求的哭喊夹杂夜幕里,轰的一声雷声在义庄上方炸开,电光闪烁间,照出挣扎的身影被人擒着,拖到一口足有半人高的陶瓮前,将她按了进去。
立在墙角的长柱油灯微微摇晃。
提着红头短杖的修士盖上封口,杖头在上面梆梆敲了两下,泥封自动收紧,依稀还能听到里面还有女子的哭喊声。
“封!”
修士面无表情的祭出一张黄符贴去陶瓮,里面的凄惨哭喊戛然而止,电光、灯火明灭之中,密密麻麻的陶瓮在这间房里延绵开去。
越过前堂,去往后方祠堂,烛火照出暖黄。
祠堂贡桌上方神龛,一尊头戴火冠,手握火龙的四臂神像安放,下方,朱子易跪在那里,念念有词,此时,他服过了丹药,半张脸包扎,绷带还渗着血迹,衣袍破了数个大洞,模样看上去颇为凄惨狼狈。
“明火圣尊在上……
地煞殷火阵虽然被破,不过最后一批血肉灵坛已经安全运走,目前这里还剩下一点。”
“无用了……”
神龛内,神像静止,却有一道声音传来,也只有跪在蒲团上的朱子易能听见。
“.……着手下一批灵物吧,五色观的千年花要开了,世间灵物、人、气、土、水、金、木,以备齐,只差妖了……”
“是。”
“那破坏地煞殷火法阵的人呢?”
“被天雷击中,此时应该活不了了。”
“以防万一,再去探明,斩草除根。”
朱子易抬了抬脸,小声道:“那和尚……”
“那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暂且不用理会他,抓紧时间,去办剩下的事。”
“是。”
过得一阵,祠堂内的对话安静下来,义庄灯火齐齐熄灭。
哗哗的雨声之中,外面山道人的脚步溅着淤水冲来,一脚踢开破旧的大门。
嘭!
院门拖着蛛网倾倒下来,灰尘被压的挤出,冲去四周。
门口,一道高大肥硕的和尚竖着掌印,大步走过庭院,大耳吊着的铜环嗡嗡的响动,却是一丁点动静都未听出。
正是从梨阳城一路追查的法净和尚。
踏入前堂,皱着的浓眉更皱了,扒开火折子,吹了吹,燃起火星,点燃了墙角的油灯,数十口陶瓮被人弃置在了这里。
“这些,是什么,东西?”
小心触碰了一下,扯去陶瓮的符纸,将泥封拍开,看到的是,一个昏睡的孩童,法净急忙又将旁边几个陶瓮打开,俱是丢失的女子和孩童。
胖和尚将人从里面抱出,手指探了一下脉搏,重重吐了一口气。
“还好,没来晚……”
虽然并未将失踪的事由查明,至少还是救下了不少人,法净到的此时,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等着这些女子、孩童醒来的空当,和尚坐到石阶,望去堂外的夜空,天色渐渐青冥,耗尽法力的雨水渐小。
想起那夜高台上展开画卷的身影,法净揖了一礼。
“我佛慈悲。”
……
雨线落下云层,向东南延伸,变得零零落落。
梨阳城府衙后院,水滴挂在屋檐摇摇欲坠。
滴答…..
酝酿许久的水滴,轻轻落去地面,微不可察的声音里,房间内,陆良生眼皮抖动,属于自我的意识渐渐回拢,感觉变得清晰。
……我好像被雷劈中了吧。
竟然没死…..
呵呵。
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勾了勾,想要笑出来,却是扯了一下伤口,传来灼痛,让书生忍不住,咬紧牙‘嘶’的吸了一口凉气。
由于疲惫,醒来的时间也短,不知不觉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耳边听到孙迎仙大呼小叫的声音,以及师父叫叫嚷嚷的呵斥。
“五魁首哇!”
“六六顺啊!”
“放屁,老蛤蟆你想独吞是不是,你能比出六吗!!”
“来来,把脑袋伸过来,老夫让你看看有没有。”
偶尔也能听到不一样的话语,微风拂来,有人轻轻坐在旁边,片刻,身上、手上传来凉凉的感觉。
“公子,你一定要好起来。”
这是红怜的声音。
陆良生想要开口回应,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只能微微的弹跳几下,试了几次想要举起手来,都难以完成,甚至感受不到体内的法力。
我不会废了吧……
有些颓丧的念头在脑中闪过时,忽然感觉到另一股力量。
嗯?
妖力……
陆良生压下脑中的想法,努力将感觉延伸过去,彷如看见一个小珠子带着云气在丹田附近缓缓转动,散发的云气不时伸入他的五脏六腑,供应生机。
这颗妖丹,多半是师父用来救我的…….
书生轻慢的呼吸,正要将那延伸的感觉收回,忽然,注意到还有力量似有似无的在四肢百骸游窜,隐隐间,好似电光闪动。
那是一种熟悉的感受。
天雷?!
陆良生脑袋嗡的一下发懵,感受这股不属于他的力量,随着呼吸不断扩散周身上下,又不断弹跳,就像铁锤敲击血管、内脏、皮肉……反复锤打。
嘭!
嘭!
心脏突突突狂跳,陆良生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可每一次的锤击,浑身肌肉都在绷紧,以肉眼难见的速度抖动。
忍….
陆良生下意识的去咬牙关,从外面看去,安静躺在床榻上的身子这时也在微微发抖。
一直守在旁边的红怜发现不对,急的喊了声:“公子!”随后,偏头朝圆桌那边划拳的一人一蛤蟆喊道:“蛤蟆师父快来,公子他突然发抖。”
那边,道人放下酒杯,跑过去时,蛤蟆慢吞吞的跳下桌子,一跃攀上床沿,两条小短腿腾腾蹬了几下,才站上去,打开道人的手。
“闪开,老夫有经验。”
蛤蟆手蹼接触了一下陆良生的手腕,收回来负着背后。
“不用慌,这是天劫过后的灵气,淬炼他的身体,老夫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师父的话,陆良生是能听到的,不过到了后面,全是‘嗡嗡嗡’的嘈杂,坚持了一阵,精神还是一松,再次睡了过去。
第一百零六章 茫茫知雪客
梨阳城,大雨已停下。
褐黄的土地延伸,偶尔能见一两处青绿冒出土壤,显出了生机,城下的灾民每日依旧一顿稀粥,情绪却是稳定的。
破破烂烂的草棚接连一片,衣衫褴褛的孩子相互追逐打闹,被坐在干草枯枝上的父母喝斥几句,脏脏的脸蛋回头看了看,转身继续追着小伙伴,欢快的笑声在人群间开传开。
也有升起篝火的地方,烤火取暖的人们口中哈出一阵阵白气,搓热手掌,说起会不会有粮食的话。
目光也常望去远处的城墙,想起那天夜里,白袍先生站立天雷里的震撼,久久说不出来。
“不知道那位先生能不能活过来。”
“是啊,还好有那位高人......听说是逆老天的意,做法强行降的雨水,否则老天爷也不会震怒,打下天雷。”
“那是老天无眼,还有那十几个想要杀先生的人,听施粥的士卒说,咱们丢失的孩童和女子就是他们偷走的。”
“这帮没人性的!”
“唉…..就是不知道那位先生多大年岁了。”
“人都焦成那样了,怎么看的出来。”
围拢火堆的人,看着不远玩笑打闹的孩子们,终于感觉这里有了生气。
“但愿那位先生没事…….”
……
府衙后院,清雅怡然,青色衣裙长裤的侍女托着菜肴走过廊檐,在一处房门轻轻敲了两下、
吱嘎的轻响。
一个尖嘴猴腮的道人打开房门,接过托盘时,趁机在侍女手上摸了两把,不等对方恼羞,呯的将门碰上。
端着饭菜跑回房内,放到桌上,刚刚摸过侍女的手鼻下深深吸了一口。
“真香。”
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卯足了劲儿,小短腿腿飞快蹬了几下,方才爬上圆桌,看去道人,蟾眼翻了翻。
“女人有什么稀罕的,还不如一桌饭菜。”
说着,负起手蹼绕着几碟菜肴吧嗒吧嗒走了一圈,伸出圆头蹼沾了沾汤水,放到嘴里吮了吮。
“这般清淡……”
一旁,拧了毛巾的红怜朝一人一蛤蟆翻了翻白眼,飘去床前坐下,掀开被子一角,看到书生焦黑的手臂,垂下脸,叹了口气。
温湿的毛巾擦去,却是擦下厚厚一层焦黑,露出白皙的肤色。
聂红怜脸上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颊边显出梨涡,放下毛巾,伸手去看其他焦黑的地方。
垂在床上的焦黑手臂,突然抬起,焦黑的残渣簌簌掉落。
原本五指被烧的粘连一起的手掌猛地张开,一把将红怜的手握住时,手臂已变得光滑白皙。
“公子!”红怜轻唤了一声,令得圆桌的道人和蛤蟆望了过来。
木枕上,焦黑的半张脸,黑色渐渐剥落,紧闭的眼帘微抖,陆良生睁开眼睛,看着近前的女子,露出笑容。
“我醒了。”
说着,忽然坐起来,伸手将红怜抱住,在她后背轻拍。
“已经没事了。”
咳——
陡然一声干咳响起,陆良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松开时,怀里的女子却是反而将他搂的更紧,脸颊贴在书生胸口,轻轻的蹭了蹭,好一阵放开,眼睛弯成月牙,带着梨涡笑的很甜。
“该蛤蟆师父了。”
手蹼放在下唇的蛤蟆道人,背过蛙蹼哼了哼:“老夫才没兴趣。”
陆良生想要下床见礼,刚伸出一条腿,发现全身都没有一缕布片,连忙又缩被子里。
“那个…..师父……我就不下来给你行礼了。”
“不用了!”
蛤蟆道人挥挥蛙蹼,跳下圆桌,一摇一晃走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
“既然醒过来了,就没事了,那为师还有事要忙。”
说完,背着葫芦钻进了床底。
大抵是要修复被天雷打过的葫芦,一阵捣鼓声里,孙迎仙帮他找了干净的衣袍,丢过去。
“这是胖知府年轻时候穿的,拿去。”
陆良生接过抛来的书生袍,在身上比了比,感觉还挺合身,想来那胖知府年轻时候,也是身材匀称的俊书生……
“红怜,要不你先回画里?”
陆良生捏着衣袍朝她示意了一下,聂红怜撇撇嘴,脚尖一旋,转去面向窗棂,手指搅着衣角,撅着小嘴嘀咕。
“又不是没看过。”
呃……
床榻上,陆良生看去道人,后者摊开手,坐回到桌后:“她嫌本道粗手粗脚的……只好让她来。”
窸窸窣窣一阵穿衣的声响。
陆良生下地套上鞋袜,忙活了一阵发现身上没有任何不适的疼痛感,走到盆架洗了一把脸,毛巾上全是灰垢。
阳光倾泻,照进窗棂,落在书生侧脸。
铜镜里,新长出的皮肤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嗯,陆良生也只能想到肌玉肤白这四个字来形容。
还好狐狸妖丹不能影响容貌……
呼。
陆良生放下木梳起身,轻吐出一口气。
哒哒哒,长筷飞快刨动的道人,从碗里抬起脸,抹去嘴角的米粒看去越过他的书生背影。
“喂,你干嘛去?”
“晒会儿太阳。”
两袖挥洒开,陆良生朝道人轻说了声,将房门拉开,金色的阳光正从舒卷的云隙照下,落在檐下的书生身上,是温热的暖意。
“舒服啊……”
院中的树,只有少许的叶子,沙沙的轻摆。
陆良生走出房檐,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全身上下的骨骼关节,传出一连串噼啪的轻响。
随后,衣袍长袖翻卷飞扬,便是向着朝阳轻轻吐纳,运起《乾坤正道》的法诀,引导温热的光芒进入体内,吸纳其中的灵气,筑成自身的修为、法力。
嗯?好像比以往快了不少。
陆良生感觉到经过那电光淬炼身体之后,修行上明显有了加快的趋势,周围阳光里,彷如肉眼可见的灵气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飞速朝他汇聚过来,进入体内,又扩散开去,就像春雨滋养万物般,蕴养他四肢百骸、五脏六腑。
甚至就连体内的妖丹也得到滋养,运转的速度变得极快。
“乾坤正道的修为和妖力会不会冲突?”
书生阖上眼感受渗入体内的灵气,转化丝丝法力,妖丹还是安然自若的旋转,仿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没有一点冲突。
……那我岂不是可以用乾坤正道的法力,也能用妖丹的妖力?
不过如何使用妖力,陆良生倒是没有经验,试了几次,也没见有妖力挥使出来。
屋子里,孙迎仙端着碗站在窗前,探头探脑的看着庭院里,云纹长袍在晨光里随陆良生挥动猎猎作响,地上的枯叶跟着书生的动作被引导起来,飘在四周翻滚飞扬。
“要是羡慕,你可以去试试雷劫。”
蛤蟆被着葫芦不知什么时候站上圆桌,坐在那里背对着道人,一边吃着青菜,一边说道。
“当本道傻啊,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我才不去。”孙迎仙端着碗收回目光,摇摇头转身回到桌前。
“他有他的道,我有我的。”
呯的将还没喝完的酒壶重重一放。
“来,老蛤蟆,咱们继续!”
透过窗棂,阳光暖兮,落叶纷纷扬扬间,陆良生身形一步一跨,手掌插入翻飞的落叶当中一竖,然后推出——
哗啦啦。
无数枯叶碰撞顺着书生一掌推出的方向,翻滚着犹如长龙飞了出去,撞到一颗树上,洒落一地,整颗树躯都在摇晃。
原本还想作画,可惜天雷下,除了那蜈蚣精的触须完好无损,笔头早就烧的连渣都不剩了。
眼下,陆良生还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的。
又在府衙中逗留了几日,法净和尚也来过一次,不过又匆匆离开,是要去贺凉州其他地方看看,帮助这方的百姓,顺便寻到残留的地煞殷火法阵。
什么地方都有心怀不正的人,眼前这位出家人却是让陆良生只有敬意。
不久之后,天气越发寒冷,下起了大雪。
陆良生悄悄去了城外一次,胖知府是一个能吏,灾民大多都能御寒,每日也都有温热的粥水食用,开春后的农具、种子也都准备了部分。
差不多该走了……他想。
一月初九这天,大雪纷飞,陆良生辞别了知府的挽留,牵着哈着白气的老驴,驮着书架与道人从西门悄然离开。
前方是白雪皑皑的天地。
城楼上,胖知府叹了口气,望着白茫茫一片,朝雪花纷飞里渐行渐远的铜铃声,躬身拱手。
“真高人矣…..”
第一百零七章 风雪漫漫,小心为上
大雪纷飞,漫山遍野白皑皑的一片。
枯草埋在积雪间露出一小撮,随后被伸来的驴舌,连带雪花卷入口中慢慢咀嚼。
被施了暖身咒的老驴惬意的甩着秃尾巴,啃食冒出雪地的草叶,不时哼哈哼哈的昂起脑袋踩着前方两人浅浅的脚印,小跑一阵,又继续寻找枯草。
出了梨阳城地界后,风雪渐大,扑在人脸上,能结起冰霜,陆良生给道人施了避水、避风的法术,这些都是《青怀补梦》里有的,正本书都被他啃完,可惜四年前夜遇普渡慈航被大火烧毁的几页,里面记载了什么法术,可惜没办法知晓了,到底是一个遗憾。
“老孙,你觉得那些人偷孩子和女子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风雪扑过来,还未触到书生的衣袍,顿时偏转绕开,飞去后方,陆良生望着前方茫茫飞雪,一路由东,然后往南,都在想着这个困惑。
“总不至于,这些修道者,还干牙人事吧?”
听到书生的话,一旁的道人倒是无所谓的样子,搓手哈气哆哆嗦嗦回道:
“本道哪里知晓,反正这些旁门左道的修道士,干些离经叛道的事也不稀奇……哎哟,冻死我了……怎么选这种天气出来,留在那胖知府家里不是挺好嘛,至少等到冬天过去再走也不迟。”
陆良生转头看看他,宽袖一挥。
“这下不冷了吧?”
一股暖意从道人脚底升起,蔓延全身时,是说不出的舒坦。
“你这方术怎么不早拿出来!!”
孙迎仙彻底放开了双手,懒洋洋的放到脑后,轻松的迈着小步,吹了几声口哨。
“还是老蛤蟆舒坦,走到哪儿都能躺着。”
老驴轻摇慢晃,书架吱吱摩擦声里,蛤蟆道人自下雪后变得困乏,在小隔间里铺了小床,棉被、毯子一应俱全。
从栏栅缝隙里望去,蛤蟆盖着褥子,枕在软枕上,呼呼的大睡,偶尔抬起蛙蹼挠了挠脸,伸出被褥的脚感受凉意,唰的缩回去,翻了一个身,传出轻微的鼾声。
这片冰雪天,少有远行客,若有人见到这一幕,大抵也是惊奇书生、道士、老驴能在这样的天气行走。
出了贺凉州地界,往南是玉庆府,不过两人并不过去,而是沿着两州地界向东,回到京城,下个月就是二月份,陆良生是要参加礼部的春闱。
往南后,大雪渐小,一路过来也多了许多村庄农田,再往前就有一条大河直流往南而下,这条河正是当初途径王家庄那条,不过此时距离这边怕是有数百里之遥。
寒冬大雪,河面早已结冰,岸边倒是有两家人忙忙碌碌。
“小初啊,再用点力,网快理好了。”
岸上,一个带着帽子的老人朝冰上的年轻人喊了声,大抵是他儿子,旁边的老妻吹了下通红的手,埋头继续整理渔网。
叮叮…..叮叮当当……
好似听到铜铃声,老妇人连同另一家人循着声音望去,风雪交织,一个书生牵着老驴由远而近,从西面村道过来,旁边还有一个悬着酒壶的道士,乍一看,到不稀奇,可老人待对方近了,隐约间两人连带一头驴,身上好像一点雪花都没有。
老人还想再细看,视线一花,那边两人一驴已近,走在前面的书生朝他拱起手来。
“这位老丈,我二人途径此地,肚中饥渴,还望能在老丈家买些饭食充饥。”
陆良生语气谦和有礼,手中又拿了银钱,老人睁大眼睛使劲看去,站在那里的俊秀书生,鬓发干净整洁,一身袍子没有雪迹,活那么大岁数,怎么可能不知晓一些事情。
另一家人看书生手中有银钱,刚想开口,就被老人呵斥。
“家里有吃的,还来河边凿冰抓鱼!”
随后起身朝书生和道人拱手还礼。
“这位书生,还有那位道长,村里挨家挨户,都受了贺凉州那边大旱殃及,没啥吃的,二位不妨去下一个村看看。”
陆良生看去其他村人,微笑点点头。
“谢过老丈指点。”
说完,便牵着老驴转去另一个方向。
岸上那家人眼睁睁看着书生消失在风雪里,铜铃声渐远后,忍不住朝老人埋怨起来。
“别人都拿钱了,还拒人家,家里又不是没有吃的。”
那边老人吐了一口口水,帮着老妻继续理渔网。
“你们可看清那书生和道长?这么大的雪,身上没有雪,连泥点子都没有,不管是人是鬼,咱们呐,还是不沾未妙。”
“真……真那么悬乎?”
“哼哼,这人啊,活得久一点,就什么都拎得清。”
……
此刻,沿流金河往南而行的道人气的拿脚将一块石头踹飞,落去河里。
回头看去牵驴的书生。
“有钱都不好使?明明有人想开口,要不是拿老家伙作梗……”
陆良生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该笑还是该笑。
“其实应该是那老丈离得近,看出你我身上没有一片雪,起了疑心,不敢与我们接触,看来往后用术法赶路,问人前,先撤了法力,装作普通人才行。”
此刻走了很长一段路,沿途人烟稀少,孙迎仙正回了句:“行行,你说怎么做就怎么……”环顾四周的目光陡然闪过惊喜。
之前的话一转,指着稍远河边道路,房屋的轮廓夹杂在风雪间。
“老陆,看来有吃的了。”
距离五十多丈时,看清前方的建筑,一栋房屋,外搭一个凉棚,远远的,还能见棚里几张桌椅摆设。
“等等。”
陆良生忽然停下脚步,拉住心急的道人。
“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店?”
周围大河结冰,芦苇凋零覆满积雪,就算往日还是会有野鸡出来刨食,天雷劫后,陆良生对周围一切波动颇为敏感。
一旁,道人也皱起眉头望去那边。
“可能是黑店,不过吃饭要紧,过去看看?”
“嗯。”
一路过来,干粮早就用尽,何况贺凉州也没什么吃的,此时就算是黑店,陆良生两人也是没多少顾及,饿肚子可是大事。
“过去前,先等等,以防万一。”
道人视线里,就见陆良生抽出最后两张画卷,铺到驴背上,手中崭新的毛笔,是梨阳城知府知晓他也是读书人时送的,还有墨砚笔筒。
陆良生抿唇回想脑中一些画面,一抖宽袖,笔尖沾上墨汁,落下青墨。
勾勒出的是前方客栈食肆的轮廓……
第一百零八章 重复的法术,对我无用
荒野小道,人烟稀少,灶头间亮着火光,取了柴禾的店家伙计,递进灶口。
炊烟升起时,叮叮…..铜铃声由远而来。
那伙计起身看去前方客栈内拨着算盘的掌柜,后者埋头噼里啪啦拨着算珠,像是没注意到伙计正望来,只是简单的回了一声。
“有客人来了,傻愣着干什么。”
伙计一声不吭转去身子,看向那边泥道过来的两人一驴,忙拉下肩上的抹布,小跑到棚子边上,朝里面一伸手,邀着过来的两人。
“两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
系了安安静静的老驴,陆良生与道人就着附近一张桌椅坐下,一边抖去身上的雪花,一边问道:
“店里都有什么菜?”
“两位客官别嫌弃,山野小店,也没什么好厨子,大多都是一些山野奇味。”
店伙计殷勤的将两人面前的小桌擦了一遍,报完了菜名后,陆良生随意点了几道菜,嘱咐让后厨上快点。
“我二人远途劳累,肚子饥渴难耐,还望能快些,这里就先谢过小兄弟。”
伙计见这书生客气,旁边的道人却是一声不响,捏着筷子耍弄,收回余光,笑着应和了一句,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小跑回到店里,路过柜台时,戴着压耳帽的掌柜抬起脸,与伙计对视一眼,又埋下去继续记账。
毛笔模模糊糊勾勒间,那店伙计已经从后厨端了菜肴跨出客栈门口,来到外面的棚子。
“两位客官,您们的菜齐了,这是清伴沙仁、红煮猪心、细粟热饭…….”
就算四下无其他顾客,或行人,这小二还是高声卖力的吆喝菜名,将几盘菜肴、粟饭一一端上桌子。
又殷勤的递上筷子,也不走,就拿着托盘站在桌边,看着书生和道人夹了菜往嘴里去。
快递至嘴边,陆良生忽然停下,看去小二。
“小兄弟还有什么事吗?”
伙计嘴角勾起一丝笑,摇摇头。
“没事,小的也没事做,就这里站站。”随后又补充一句:“客官快吃,天气凉,饭菜冷的快。”
他背后,客栈纸窗内,影影绰绰,脚步极轻,那柜台后的掌柜此时也停下笔,微微侧过脸来,看向贴着窗户的一道道身影。
“法阵已布下,晾这两人也逃不走了……”
就在他准备挥手,让麾下人杀出去的一瞬,突然,远远的有佛音咏唱,伴随的还有金镲、唢呐、木鱼之声。
掌柜皱起眉头,轻轻放下手。
“先不慌,好像有不少人过来。”
外面吃饭的书生、道士,停下筷子望去梵音咏唱的方向,树林间的泥道,一支长长的队伍蔓延而来。
佛牌、法杖林立,藏青色花格袈裟的侍女走在前方两侧,挥洒白色花瓣,纷纷扬扬飘下,铺在道路间。
站在外间的伙计,面色古怪,下意识的看去客栈里,那掌柜皱起眉头。
“这伙古古怪怪的僧侣哪里来的……”
就在这时,蔓延的古怪队伍就在客栈外停下,当中鹤头高帷法轿传来一道女声,有两名侍女过去,将帘子左右揭开,黑色翘头步履率先踏了出来,踩在白色花瓣上。
“善哉!善哉!”
进入众人视野的,是一个着黄布袈裟、长耳僧帽的瘦小老僧,单竖无畏印,面无表情的望着客栈,对那边吃饭的书生、道人看也不看一眼。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掌柜走到门口,眼皮跳了跳,这老僧无人气、无妖气……什么都没有,太古怪了。
“不知大师从何而来,到此处有何贵干?”
“世人深陷苦海,遭受磨难大劫,还不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然而回答掌柜的,是重复的上一句。
雪花纷飞,轻轻飘落下来,两边顿时陷入古怪的僵持。
……
稍远,泥道另一边,两颗岩石却是好似有视线望去客栈那边发生的一幕,手里却是捏着筷子,端着饭菜扒进口中咀嚼。
“老陆,你怎么发现那边不对的?”
“一开始没发现,只是想试探一下,幻术过去,明显感觉到那小二身上有法力的痕迹。”
那两颗立在路边的石头,正是施展了障眼法的陆良生和道人,而客栈外面棚子里的,却是陆良生施展的幻术。
察觉到不对后,另一张以防万一的画卷也加入进来,便是有了眼下一幕。
“与我们有仇的修道之人,就只有那个朱子易……嗯…..也应该只有他们。”
陆良生放下碗筷,将两幅画挂在旁边一颗树上,毕竟好汉架不住人多,没必要把自己和道人放进危险当中。
朝偷偷掉包桌上菜肴的道人挥了挥手。
“走了走了。”
牵过老驴,绕开前方的客栈,孙迎仙端着两盘菜赶紧多吃了两口,便是脚步飞快的跟在后面。
此时此刻。
同样施展障眼法化身掌柜的朱子易,看着面前的老僧一阵,僵持不下去了,撤去障眼法猛地伸手,后方窗户嘭的一声炸开,法剑飞来落入他手里。
一剑朝那边入定般的身影斩了下去,然后……那老僧,连带停在路边的长龙化作斑斑点点的星光四散开去。
“幻术,那书生……糟了!”
朱子易偏头,又是一剑斜斜砍去那边桌边的书生和道人。
果然,如他所料,淡红的‘剑’气接触二人的瞬间,俱都化作碎裂的星光,缓缓飘去地面,就连桌上的菜肴都不见了。
没了主人法力庇护的两卷画轴,暴露在朱子易面前,嘶啦一声,被撕扯下来,朱子易抬起手掌掐出指决,弹出一道青色。
“跑不远,追!”
之前在贺凉州法阵一事被那书生破坏,以为对方已死在雷劫下,探听了许多时日,直到对方出了城,才知晓不但没死,修为还有所精进,可若在贺凉州发难,那闻到动静的和尚,肯定还会过来,所以才选了这么一处地方。
而那个胖和尚,身后有万佛寺,还有一个老秃驴撑腰,暂时不能拿对方怎么样。
“可这书生就不一样了啊……”
朱子易身形飞纵之中,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速度明显再次加快,他迈近金丹期第一个小境界,自然是不惧区区筑基。
山林泥道之间,一颗颗大树摇晃,追击的十余道身影跃上枝头,一蹬,震的积雪簌簌落去地面时,已去了更远的方向。
而前方泥道间,积雪连带湿漉的泥土在老驴蹄下旋了起来,陆良生掐着指决驭使缩地成寸,道人倒坐后面,道鬓胡乱在风里摇摆,一手抓着吱吱晃荡的书架,另一只手不停给驴臀上面贴神行术的符箓。
“符纸快不够了!!!”
陆良生驱术避开迎面吹来的风,掏出地图看了一眼。
“再下去就快到京城天治地界,那朱子易有门追踪法术,不破除,我们到哪儿都能知道。”
踏踏踏踏……
驴蹄疯狂的迈开,卷起一道尘烟嗖的一下冲过了道路,一前一后的追击,顺着流金河一直狂奔向南。
到的此时法力也有用竭的时候,两人坐下的老驴累的吐出舌头,白沫溅到半空向后飘去。
虽然拉开了一段距离,陆良生知道只要不破除对方追踪法术,跑多远都无济于事。
“老孙,我有个办法。”
想着时,老驴速度慢了下来,陆良生摸到袖里一根硬物,抽了出来向后一抛。
正是蜈蚣精那根触须。
道人稳稳抓过手中,大喊:“怎么做?”
“把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上面去。”
说话间,缩地成寸的法术耗尽,老驴搭着舌头,舌尖都在滴落口水,四肢一跪,嘭的卧倒地上。
陆良生缓缓降下,蹲去检查驴子,只是力竭,放下心来,抚了抚老驴鬃毛,在一旁坐下抓紧时间休息,目光也投去前面的道人。
“还没找到?”
“娘的,你以为本道像你能把书都背下来?”
一旁,孙迎仙手指飞快翻着书页,这是他师父临终时给他的,里面道法繁多,多是符箓法阵一类,枯燥难懂。
过得一阵,八字胡翘了起来,笑道:
“找到一个,应该有用。”
道人照着上面在符纸画出一个箓形,折在指间,口中念念有词。
“现!”
听到这声暴喝,陆良生抬起脸,上方头顶显出一缕淡红飞速盘旋,忍不住点了点头。
……那本道术书,里面想来都是老孙师父毕生所学。
“过来!”
道人牵引那道淡红,交叠的二指往地上摆放的触须一指时,陆良生还在心想道人的师父的事,余光之中,就见孙迎仙忽然火急火燎的撩起道袍,解开腰带,裤子往下一拉——
哗!
一条焦黄水柱划出一道弧形,淋在了触须上。无数水花溅起四周积雪上。
顷刻。
道人仰着脸打了个冷颤,裤子一体,叹了声:“爽!”
不远,陆良生靠着老驴,愣愣的看着一地水渍。
“你干什么?!”
“不是你的意思吗?以敌制敌啊。”
书生看着他,眨了眨眼,嘴角都抽了一下。
“我哪里说过,只是让你将朱子易的追踪法术引到这触须上面,我们好摆脱他…..”
说到这里,陆良生有些伤脑筋,想起普渡慈航的修为,一拍脑门:“赶紧走吧,那法丈可能转瞬即至……”
“……”
道人低头看去地上浸泡在一滩尿里的触须,‘咕’的吞了口口水。
*****
天治郊外,硕大的圆形法坛。
帷帐之中,竖印的身影好像感受到了什么,突然睁开眼睛。
不久,法轿起驾,花瓣漫天飞舞,队伍蔓延而出。
*****
“咕……”
喉结滚动,道人转头:“那个……不如赶紧走?”
两人对视一眼。
片刻,远远的,人的声音传来。
“他们就在前方!”
林野狂摇,积雪哗哗坠下地面,十多道身影各持法器一字排开,中间,朱子易提着法剑走出一步,目光盯着前面树下匍匐雪地,啃着枯草的老驴。
“呵……连驴都不要了。”
哼哈哼哈,老驴眨着眼睛,继续嚼的枯草,甩动尾巴。
朱子易亲自带人追杀,自有自己的威势,倒不至于拿一头凡间老驴来泄愤,话语顿了一下,收回追踪的法术,单负一只手,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有环节的东西,上面湿漉漉,沾有污泥。
…….一个妖物。
“哼……聪明。”
大抵是明白对方想法,朱子易将那手中的东西拿起闻了闻,浓眉皱起。
……怎么一股骚……
锵。
咚咚…..
南无阿弥…..南无阿弥…..南无阿弥……
陡然一阵金镲、木鱼传来,以及一段熟悉的佛音进入朱子易,以及麾下修士耳中,顿时目光齐齐看去积雪的荒野。
视线前方。
无数花瓣抛洒天空,落过蔓延而来的人的肩头,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积雪过来,长龙呈两列,面无表情的黑纱僧帽侍女高举法器、杖柄,朝着靠近时,忽然间咏唱的经文戛然而止。
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站在那里,目光直直看着地面的十多个修士。
“善哉!善哉!”
鹤头法轿来到前面,安静放到地面,高帷之内,隐约间,能见一道竖法印的身影,掀帘而出。
似曾相识的一幕,朱子易牙齿磨了磨,腮帮鼓胀。
…..还来这套。
下一刻,便是拖袍拂袖发下命令,两侧的麾下修士沉默的各自散开,驭起了法器。
“同样的法术,我岂会再上当!!!”
他看着那边的法轿前站着的枯瘦老僧发出暴喝。
第一百零九章 索命梵音
林野间,枝上积雪无声的滑落地面。
死寂般的法丈仪仗前,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面无表情看去对面十余人,尤其是为首那个修士手中捏着的一截东西,那原本属于他的。
微微颔首,礼佛一颂。
“善哉!善哉!世人沉沦苦海…….”
“还来这套!”
普渡慈航咏出一声的同时,对面也响起朱子易暴怒大喝:“破了这幻术——”
周遭十多个修士随他这声吩咐,纷纷抬起手来,红头短杖闪起红芒,一条条火舌直窜去对面。
“.…..仙佛以慈悲做舟…….”
那边普渡慈航的话语,原本还在持续,十多道火舌喷涌打来,声音顿时戛然而止,空气都在震荡,炸开的波纹荡出的涟漪将不远几颗树震的枝叶乱颤。。
簌簌……
积雪飞溅,空气里全是轰轰的震响。
“嗯?怎么幻术还在…..”
朱子易垂下法剑,另一只手抬了抬,让左右麾下人停下来,十多道法术打过去,好似幼童挥拳打在百年大树上一般,没有之前星星点点的幻光破碎。
“难道…..”这位中年修士眼皮不自觉跳了一下,“.…..难道是真的?”
视野的对面。
溅起的雪花、尘埃回落,渐渐显出枯瘦老僧的身影站在原地,只是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青筋鼓跳。
“善哉!善哉!”
普渡慈航道了声,目光看着那方十余人,女声清湛。
“当今太多人是非不分,诸位修行中人戾气太重,有损修为,方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远趴在雪地的老驴,两耳一抖,兽类的敏锐里,连忙从地上撑起来,动作间,书架从它背上滑落,呯的一声坠地上。
老驴撒开蹄子就跑。
同时,朱子易的声音响起,暴喝:
“男相女声……放肆!”
他正要举剑,陡然一股祥和之气在那老僧身上绽出,就见老僧眼帘微垂,双唇嚅动,一声声梵音出口。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佛音袅袅,彷如从四面八方传来,朱子易及麾下十余人尚不觉得什么,只是愣了愣,陡然有人神情变得恍惚,丢下法器,朝对面一步一摇走了过去,也有相熟的连忙冲去想要将同伴拉回来。
“这佛音迷惑神智,运起法力抵挡,你们回来!”
朱子易插下法剑,双脚左右一迈,半蹲的姿态,掐出指决横在胸前,驭使法力抵抗时,被迷惑的几人身上彷如成佛得道般洞开数道金光。
呯呯…..
轰轰!
数声血肉爆开的声响过后,过去的几个修士,身子一僵,消失在空气当中。
剩下的修士满脸汗渍,憋红了颈脖,掐起法诀的手指、手臂都在发抖,在这一声声不断入耳的梵音里挣扎反抗。
普渡慈航目光平淡,双唇翻涌的更加快了些许。
“啊啊…啊……”
最后,剩下八个修士难以抵挡,身上洞开金光,凄厉吼叫几声,扭动身体,片刻间就在朱子易身后消失不见。
朱子易双目布满血丝,呈马步站桩的双腿不停的发抖,嘴角都溢出血迹,某一刻,裂开嘴角,猛地伸手从怀中逃出一枚,上有神像雕琢。
“明火圣尊救我!”
手中圆玉闪过一抹红芒,轰的窜出两道火焰,飞去他身后半空,形成一道半身人影,火焰手掌打了过去。
“哪里来的妖孽!”
普渡慈航停下梵音,眼皮微抬,竖起的无畏法印,也在同时击出。
嘭!
空气爆鸣,火焰尽碎,一寸寸的消散在半空,圆玉也在瞬间发出‘咔’的轻响裂开,断成几段。
下方,本就重伤的朱子易怒睁着眼眶,一动不动,风吹来,缓缓向后一仰,嘭的倒在地上,早已气绝。
天光微微倾斜,积雪映着阳光,荒野间灰青与雪白交织,一切变得安静下来。
地上歪斜的书架忽然吱的一声响。
隔间小门推开,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的走出。
“什么事这么吵?”
然后,表情愣了下来,蟾眼抬起,那边,枯瘦的老僧目光也正看过来。
一蟾一僧对视片刻。
蛤蟆道人陡然一个转身,走回隔间,负着蛙蹼,淡淡的说了句:
“天气真冷!”
一进隔间,反手将两扇小门呯的阖上,传出鼾声。
普渡慈航像是对那蛤蟆小妖并不敢兴趣,转身走回鹤头莲花法轿,帘子放下时,缩了缩右掌,那是一道火焰烧伤的痕迹。
不久,木鱼、金镲、编钟之声再起,停在原地的队伍调转了方向,消失在白皑皑的荒野间。
……
距离这边二十多丈的林子里,两颗枯树忽然摇摇晃晃几下化作陆良生和道人。
两人互相从对方身上收回法力,撤去障眼法、隐身术,重重吐出一口气。
“还好隔得远,差点被勾了过去。”
陆良生抖去袍上雪花,吹了声口哨,林子里,老驴撒欢的小跑过来,跟在书生身后,一起朝刚才的地方过去。
“不知道师父有没有事。”
说话时,没好气的瞪了一眼:“你敢在那蜈蚣精的触须上撒尿,幸亏跑的早,不然咱俩基本完了。”
“你不说,本道怎么知道?!”
走出林间,陆良生先一步到了书架落的地方,敲了敲小隔间的门。
“师父?”
吱嘎一声,门扇打开,蛤蟆道人裹了裹小棉袄:“何事?”
“刚才你有没有……”
“没有。”
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转身回去里面,口中哼了哼。
“为师何等修为,见过的场面比这大多了,有什么好惊慌的,晾那蜈蚣精拿老夫也没辙,想当初……”
话语间,蛤蟆道人又忆起了往昔,望着冬日天云侃侃谈了起来,脸上全是回味的表情,说道:“想当初为师被围山巅,修道之士,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睁开眼时,面前哪儿还有徒弟的身影。
“哎…..良生?”
陆良生早就跑去查看画卷,里面,红怜脆生生的报了一声平安。
“无事就好。”书生点头。
之后,又整理了一下洒落的书籍,回头时,却是看到孙迎仙在尸体上摸索,拿着一本小册,一柄长剑笑嘻嘻的翻看,见书生过来,将手中的册子丢过去。
“这书给你!剑本道就自个儿用了。”
接过丢来的小册,陆良生随意翻看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笑容,字迹潦草,但内容确实他所需的。
这是一本剑招——万法剑意。
这名字怎么看都像烂大街的货色……陆良生将册子合上,眼下也不是研究的时候,将书架放回驴背,便是过去将朱子易的尸体拖去林间。
令得那边挥舞法剑的道人翻来白眼。
“多此一举。”
“人已死,恩怨就勾销了嘛。”
林间挖土的声音持续一阵,陆良生这才从里面出来,拍去手上的尘土,笑道:
“再说,暴尸荒野,万一有人路过,岂不是吓个半死。”
扬了扬手中的剑册:“就当帮他入土为安的报酬好了。”
说完,陆良生牵过老驴脖下缰绳,在小隔间敲了敲。
“师父,我们走了。”
里面传来蛤蟆道人闷闷的声音:“嗯…….到了京城再叫为师。”
白茫茫的雪间,陆良生抬起袖口,朝道人打了一个响指。
“走了!”
第一百一十章 公子好剑!好剑!
田地、山峦、道路覆满冰雪,白茫茫的一片,官道上响起一连串铜铃摇晃的声音。
此时,距离京城天治已经不远,陆良生也没再使用法术赶路,道人时不时跑进路过的林子或结冰的沟渠翻找,松了缰绳的老驴慢慢悠悠的甩着尾巴,跟在后面。
挎着它臀背两侧的书架,吱吱呀呀的摇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顶着褥子盘腿在在小隔间,随着书架左右轻摇。
蟾眼透过隔间一条条缝隙,望去外面向后过去的雪景,想起之前发生的一幕,两腮鼓了起来。
……老夫可是近逼妖王的大妖啊。
曾经过往,尸山血水中杀出来,能活到巅峰、近逼妖王期,讲的就是能打就打,能吃的就吃,能跑自然就跑的道理……可是——
简直就是耻辱!
羞煞老夫了。
老夫堂堂大妖,怎么也要把这面子给找回来。
蛤蟆微张开嘴,又叹了一口气。
这般下去,何时才能恢复修为……看来,得回一趟岐山。
“老夫当初幸好留了一手,毕生所藏都在那里,得想办法让良生带老夫过去一趟才行,灵丹妙药不说多,光是道法仙术也够将他支开……”
想到这里时,突然呱的啼鸣自他口中发出。
蛤蟆蟾眼睁了睁,地煞殷火之术,原本就是老夫当初吞了离火门一个长老学会的……术法也一起放在那边。
难道…..被人偷了?!!!
蛤蟆道人有些坐不住了,裹着被褥躺在毯子上,翻来覆去的难以静下来。
“师父,刚刚你叫一声,是有事吗?”隔间外,响起陆良生的声音。
“没事!”
书生听到师父的回应,笑了一下:“那师父有什么需要就叫我。”
随后看去在田边不知干什么的道人,转回头,继续捧着那本名叫《万法剑意》的册子阅读上面的内容。
随身携带的书籍,早就去西北的路上看完,此时又新得了一本,自然要趁着这个时候翻看一二。
对于剑招,陆良生还是比较好奇的。
剑册上的字迹潦草,倒也难不住他,上面基本都是用口述的方式,将剑招一一拆解来讲,这更像是后来人从旁招录的。
全篇看下来,内容实用,重点的‘万法’二字,更是阐明了可容纳不同的法诀,从而有不同的效果。
陆良生拔出腰间的月胧剑,握住剑柄驱使法力的同时,按着剑册上的描述,挥出剑册上的起手式,淡蓝的光芒在剑身一闪而过,剑尖对着的地面,尘土、积雪呈圆圈向四周震开扩散。
果然,与那朱子易挥出的‘剑’气不同。
进入京城地界,路过一座镇子时,陆良生让道人在外面等等,进了镇里买了几卷空白的画轴和墨块,不过镇上人口本就不稠密,途中能听到的闲谈,基本也是左邻右舍的口舌。
陆良生又买了些吃的东西,没有过多的停留,便是回到镇外与孙迎仙汇合,后者有些不解。
“手痒了?画个画至于嘛……”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书生一改之前慢悠悠的步子,带着道人飞快去了少人的冰天雪地里,在一颗身躯挂上空白的画卷。
不久,陆良生磨好墨汁,照着剑册上的剑招,用自己理解的动作,一笔一画的在画卷上,落下青墨,笔尖飞速游走,勾勒出一道道不同的人影挥舞长剑。
“好了。”
书生将笔放到道人手里,从地上抓了一把积雪化作水渍,宽袖倾洒挥开,清澈的雪水洒在上面,水渍渗进纸张,化出斑斑点点。
林外的雪地上,六道白色衣袍的人形凭空出现,持着长剑以各自的剑招挥舞开来。
“这样也行?”
道人捧着墨砚呆滞的看着一道道剑光舞出森寒,彷如与雪地都连成了一片,煞是好看。
不过,在陆良生眸底却是不一样的。
驾驭法力驱动画卷生成幻术,是需要他亲手操控,同时,也会从中得到更多的领悟,这是途中忽然想到的一种尝试方法。
锵~,
陆良生两指并拢,向上一挥,月胧剑唰的出鞘,拉出一抹寒光飞上半空,下一秒,翻转的剑柄,被书生握住,飞纵的身形,脚下一蹬,冲去林外,树躯都在摇晃。
落去林外的雪地,宽袖翻卷时,月胧剑在陆良生手中划出一轮半月,脚下周围积雪随剑尖飞溅抛洒半空,再到落下,雪地上,书生衣袂飞扬,剑势如游龙在走,落下的积雪被剑锋迫停的一瞬,横拉出一条直线,激射出数丈才落下。
四周,舞动剑招的六道人影一个个消散,好似融入了陆良生的动作里,手中那柄月胧,渐渐泛起《乾坤正道》的法力,挥动间,周围带起了风,地上的积雪跟着风、抡出的剑影渐渐剥离升腾而起,弥漫陆良生身边飞舞。
雪地、白色的书生、舞空长剑,犹如一幅雪景,看得孙迎仙看去手中法剑,又抬头望去雪地的风景,然后将剑收了起来,挂去后背。
“算了,还是用符纸。”
弥漫飞舞的雪花之中,陆良生随手刺出近乎美感的一剑,飘零的雪花给人一种被刺的撕裂开的错觉。
道人靠着树躯扒开酒葫芦,灌了一口。
“好看有什么用。”
话语刚落,就见雪地之中的书生,忽然纵上天空,道人只感到一股堂堂浩然之气扑面而来,他后脑的寒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就连蛤蟆也忍不住打开隔间小门,朝那边望过去。
夕阳倾斜在雪林当中。
由上落下的书生,目光清冷,衣袂、发丝都在空中舞动,月胧剑被残阳照亮的一瞬,剑身里,好似游云露出月轮,在陆良生手中穿过漫天飞扬的雪花,从天空降下。
剑气推开积雪,点在泥土的瞬间,周围雪地无声荡起一圈涟漪,朝四周林子扩散开去。
道人连忙舞袖挥动,将扑面而来的雪花扫开,再看去时,风已停下。
霞光里,陆良生身姿挺立,袍服渐渐平静,脚下四周数丈积雪都被激扫一空。
他前面,月胧剑插在地上,在空气里隐隐传来轻吟。
“这剑招可以贴合各种法诀,算得上是万金油一类,一套下来,怎么感觉……好像少了什么?”
那边,道人拍掌叫着:“好剑,好剑!”陆良生拔出月胧归鞘,心无旁骛的翻起剑册再看,良久,才从字迹上揣测出一丝端倪。
……这本剑册是抄来的,不是原本,而且,少了剑意。
陆良生除去修行的法诀外,武功一类也就接触过道人教的乾阳掌,用剑一道,虽然没有接触过,但清楚,这种武功应该要体会出意境的,那就真的近乎剑道一途。
蛤蟆道人看着全神贯注的书生侧脸,缓缓回到隔间,将小门关上,揭开褥子缩了进去,环抱双蹼侧躺在里面。
唔……
看来就算过去,老夫那些所藏也经不起他这样学,当初怎么就不挑一个根骨稍差一些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陆良生在道人催促下,这才将剑册收起来,刚刚看的入迷,不知不觉差点错过了入城的时辰。
将月胧挂上书架,牵着缰绳,便是与道人继续前行。
快至关闭城门,两人才堪堪赶到,天治外围的街景繁荣,就算入夜,也能看到不少行人来往。
店铺、摊位,伙计高声吆喝,邀着过往的身影。
“收摊了啊,要买的赶紧买……”
“炊饼!炊饼,又香又实惠呐!”
“客官,不给家中小娘子买点胭脂水粉吗?保证让她小脸,变得吹弹可破……”
人声嘈杂而热闹。
置身闹市,陆良生牵着老驴,目光扫过周围。
忽然,一种彷如隔世的错觉。
“一地民不聊生,一地繁荣昌盛啊……”
*******
此刻,距离陈朝向北数百里之遥的过界之外,北周境内,某座山中暗堂,四臂神像前,一道盘坐的身形睁开眼睛,噗的张开嘴,吐出一口鲜血。
“陆良生…..身后竟还有如此厉害的僧人相助,看差了啊……不过得先去一趟五色庄,千年花开了许久,该是要结果了。”
与此同时,回到法坛的普渡慈航想起圆玉中冒出的火焰法相,微微睁开眼。
“善哉、善哉,此人戾气太重,折损本法丈修为,急需度化。”
世间之缘分,巧妙而难解,有时候因巧遇结成善缘,传出一段佳话,有时更是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仇家…….
夜色渐浓,越过冷清的内城,是灯火辉煌的皇宫,燃烧的灯烛围绕出一片温暖的气息。
落下的棋子声有些重。
听得出坐在帷帐内的皇帝,心情似乎并不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春意莹然
夜风挟着春寒的冷意,拂过临光殿。
宦官、宫女垂首立在灯火外面,燃烧的烛火之间帷帐朦胧,皇帝重重落下一子,棋声颇重,心情似乎并不好。
“朕感觉把闵常文调回朝中是一件错事。”
对面,同样坐在帷帐内的轮廓,是一个女子,隐约间能见鬓发黑亮,容貌端丽,性情善解人意,玉指捏着一枚黑子紧跟皇帝落下,抿起嘴角,轻柔说道:
“陛下可从不会做错事,错的难道不该是臣子?”
“丽华…..你不懂。”
皇帝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相貌端正,举手投足间文气多过帝王气势,此时叹口气,盯着棋盘,笑了一下。
“朕十七岁当太子,一直当到三十岁,不容易啊,起几个楼阁让大臣说:陛下不可骄奢;做几篇文章也被他们说:陛下多操持国事;请一个法丈在身边过问天下福祉,又说:陛下不可将一国之运,托给缥缈鬼神;
……朕觉得,身边除了你们几个,其他人都逆着朕来。”
咬牙切齿的话语里,对面的女子伸手在皇帝的手背摩挲,言语温柔。
“陛下其实还是操持政务的,他们看不到而已。”
哼!
皇帝像是心中有些委屈,另一只手捏着棋子拍响桌面时,感受柔弱掌心传来的温暖,语气缓和下来。
“爱妃说的对,朕关心贺凉州之事,他们可看见了?法丈说那贺凉州天灾不过短短时日罢了,几日前,不是已经传来讯息?那里已经下起大雨,又接连数天大雪。”
对面,端丽的女子抿唇轻笑,接过一句。
“瑞雪兆丰年,贺凉州,明年该是有盼头了。”
“所以说,那些个大臣劝谏,不如法丈料事如神。”
做为好不容易登基的皇帝,陈叔宝心里也有苦楚难言,手掌呯呯拍的直响。
“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谁在后面上蹿下跳,朕给他们那么高的位置,是让他们给朕添堵的?尤其是那个闵常文,朕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把他给调回来…….”
大抵是气恼至极,说出自己‘哪根筋不对’的话,周围侍候的宫女、宦官脸色发白,悄然退到殿外,这些话他们是不能随意听的。
殿内,女子起身坐到皇帝身边,伸去他后背:“顺口气,陛下是一国之君,这样的气话还是少说,你看把下面的人吓成什么样了。”
“他们要敢说去外面,乱棍杖毙。”皇帝愤愤的又说了一句。
陪他下棋的贵妃知情识趣的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指尖拂过皇帝背脊,话锋转去其他。
“最近靖儿可是越来越明白事理了。”
“他是太子嘛。”
说起自己的儿子,陈叔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这孩子像极他小时候模样,性情诚恳温柔,更重要也与自己一样,喜欢诗词声乐。
去年随贵妃回家乡省亲后,变得懂事许多,学业上不像往日那般心不在焉,教导靖儿的东宫太子太师说这是明君之相,令得陈叔宝乐了好一阵子。
不过有一件事,便是他娘俩回京途中遭遇的刺杀,问起原因,说是法丈派的人,陈叔宝却是不信的。
他说:
“普渡慈航,乃大德高僧,精通佛法,以慈悲为怀度世人于厄难,又是护国法丈,怎么会加害靖儿,定是他人假冒,有离间之嫌。”
期间,皇帝还发现一件事,自贵妃回来后,忽然间对鬼神之说感兴趣,在她的结绮阁里摆上了神龛,偶尔也会祭拜,多是民间神祇一类。
或许是见朕崇法丈,故此才投朕所好……
大抵这样的想法,让皇帝除去疑心,也乐见其成。
咚!
咚咚!
此时,殿门外一名宦官推掩殿门进来:“启禀陛下、贵妃,太子殿下过来了。”
“靖儿不是睡了吗?”
女子轻说时,那宦官退去一旁,一个小身影衣着奢华,小跑进来,腰间一枚双鱼含珠玉佩跟着跑动摇摇晃晃。
“父亲、母亲。”
帷帐掀开,里面的女子也快步走了出来,头上盘起的鬓发间金钗宝玉齐摇,面容精致略施粉黛。
若是陆良生、孙迎仙在这里,定能认出她来,正是一同抵京的何静秋。
那边,张丽华拖着深红裙袍迎去,牵上跑来的小人儿,一起回到帷帐内。
“这般晚了,怎的还不睡觉?”
陈靖偎在母亲身旁,脸上还残有刚醒来的迷糊,揉了揉眼眶,打了一哈欠。
“靖儿睡不着,想来看看母亲和父亲。”
“行,那你先和你父皇享受一下天伦,母亲去换一身衣裳。”
张丽华面对儿子,收敛了往日媚态,温柔的说了一声,将陈靖送到皇帝身边,这才福了一礼。
“陛下,妾身先下去,等会儿端些暖身子的羹汤过来。”
“去吧。”
皇帝笑呵呵的挥了挥龙袖,伸手将太子拉到身边坐下,考校最近几日的学业后,注意到他腰间的玉佩。
“靖儿,这是谁送你的?”
“一位先生。”
“东宫里的?”
“不是,靖儿和母亲回来时,在路上遇见的,一个很好的先生,诺,这玉佩好不好看?”
说到这里,陈靖睡意全无,献宝似的将双鱼含珠佩举到胸前,之前陆良生叮嘱他的话,忘的差不多了。
“.…..还有,那位先生还会法术,好厉害,人也很好。”
皇帝皱起眉:“会法术?”
“嗯!先生叫陆良生。”小人满脸红光,兴奋的点头:“母亲都说他很厉害的。”
想起贵妃回宫后,设神龛的举动,陈叔宝脸色沉了下来。
不过,片刻后,又浮起笑容,搂过太子。
“你是太子,佩戴鱼可不行,暂且放在父皇这边。”
“又是规矩吗?”
“是啊,皇宫有皇宫的规矩。”
不久之后,陈叔宝脸色如常与妻儿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便是独自一人回到起的临春阁。
看着手中那枚双鱼含珠佩,彻夜难眠,直到天蒙蒙发亮,才渐渐睡去。
晨光从东面云隙照来,推开了青冥的颜色,推过了皇宫,将整座城池包裹起来,不到片刻,天地间都浸在这片金色里。
冬日的积雪早已化去,湿漉漉的树梢抽出新嫩的芽苞,积攒一夜的水滴,无声落到地上。
“喔…..噢哦……”
闵府内厨房饲养的公鸡伸长脖子,扯开嗓门高声啼鸣,府内上下跟着人声、脚步声起伏,变得热闹。
“……驱寒冬走置眼前,老树迎春抽新枝,梧桐之下石上仙。”
陆良生推开卧室的房门,映着晨光伸了一个懒腰,走到侧院角落的水缸边,喝了口清水,包在口中,咕噜噜几声,呸的吐到梧桐树根。
回到京师已有两天,距离二月初二的春闱,不到七八天,道人前一天就离开了,说是这里住不惯,不如去外面闲逛,等春闱过后再回来。
“也好,强留在这里反而不美。”
陆良生洗漱完,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水珠自动脱离落去地上,神清气爽的回到屋里,蛤蟆道人盖着小被子,还在瞌睡,被子不知何时被蹬去大半,感受到凉意,咂了咂嘴,手蹼抬起在白花花的肚皮上挠了几下,翻个身继续睡下去。
书生伸手拉过被子将他盖好,找来一本书籍,优哉游哉走去院落,坐到梧桐树下的石凳上,沐着晨光,安静的一篇篇背咏。
天道酬勤,学识也是一步步积累的。
“陆公子!”侧院的月牙门外,一个侍女端着早点、稀粥进来,微福了一下,将碟子和粥碗摆上石桌,余光瞟去晨光映照的书生侧脸上。
陆良生拿着书,微笑起来,礼貌的回应。
侍女脸红红的垂下眼帘,柔婉道了一声:“陆公子请慢用。”迈着莲步踢着裙沿飞快的离开。
与此同时,寝房的门轻轻打开,蛤蟆道人朝壁上的画卷嘘了一声,小心的跨出短腿,注视着石凳上看书的徒弟,轻拿轻放的贴着墙壁,挺着圆鼓鼓的肚子慢慢挪动。
顷刻,蛤蟆道人跑进了王叔骅的书房,抱着毛笔、一张纸,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撒开蛙蹼飞跑回来。
陆良生放下稀粥,偏头看去房间,笑着摇了摇头,举起书本继续安静的翻阅。
院中梧桐轻摇,带起沙沙沙的轻响。
一片春意莹然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闱
蛤蟆跑进王叔骅书房拿笔墨的动作,陆良生早就注意到了。
“师父拿这些做什么,总不至于闲着无聊画地图?”
陆良生放下书册,站在光斑里再次伸了一个懒腰,侧院静悄悄的,只有一颗梧桐老树摇摆枝叶,沙沙的轻响。
恩师叔骅公一日前出门访友,还未回来,此时这处偏院就只有陆良生一人,抬头看去如华盖的大树,晨阳正照下来,微风抚动枝叶,斑驳闪闪烁烁。
光斑投在脸上,感受到春日的暖意。
过得一阵,方才将桌上的早点和半碗稀粥端上,陆良生推开房门,靠窗的书桌边沿,蛤蟆道人双蹼攀在上面,两腿悬在外面蹬了几下,也没上去,等到早点放到桌面上,书生伸手在蛤蟆身后推了一下,才堪堪爬到上面。
“师父一大早折腾什么?”陆良生笑着,将糕点递过去。
气喘吁吁的蛤蟆坐下来,背靠着碗边,抱着红豆酥咬了一小口,细吞慢咽,云淡风轻的看去徒弟。
“唔……为师喜欢爬山,找找感觉。”
呃…..
明明看到你贴着墙跑来跑去。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挤出笑容,说道:“师父好兴致。”时,床头墙壁的画卷里,聂红怜轻飘飘的探出半颗脑袋,身影有些飘忽,是那日梨阳城外硬受了朱子易一记剑气,损了不少阴气。
她两颊还是显着梨涡,轻笑。
“蛤蟆师父拿了叔骅公的笔墨回来。”
蛤蟆瞪过去,抱着红豆酥转了一个方向。
“那叫拿吗?老夫管那叫…..借,只是主家人不在。”
房间里说说闹闹,陆良生无奈的看着师父和红怜一言一语的争论,忽然眉头一展,走去房门。
“有人过来了。”
果然,月牙门那边两道脚步声走来,刚下了早朝的闵常文,和恩师从外面进来,两人低声交谈什么,老人见到书生站在檐下,笑道:
“哈哈,为师正与尚书说起你,正好一起过来坐坐。”
当朝尚书放到升斗小民,那是相当大的官,就算有功名在身的陆良生面前,也是需要瞻仰的存在,不过富水县时,两人就已经是熟识,眼下对方官复原职,也没有太大的架子。
三人坐到梧桐树下,通常都是恩师叔骅公和闵尚书在说,陆良生在一旁听,大多都是关于朝政的事,期间也提到护国法丈,这倒让陆良生刻意留意了一下。
“贺凉州一事,陛下听信那妖僧谗言,数月才发去一批粮食,差点就闹了民变!”
“嗯…..妖僧蛊惑君上,说旱灾时日不多,整整一年才消停,多少灾民嗷嗷待哺,到头来,好不容易下雨了,功劳全在妖僧身上。”
“祸国殃民之辈,该死!!”
“不过那边流传说,那场大雨,是一位白衣白袍的修士强行施法,让老天下雨,为此还糟了雷劈。”
“是啊…..那边也是去过不少修行中人,也不知是谁。”闵常文伸手在梧桐树上拍了两下,回头看向一旁安静的书生。
“良生,也算修行中人,那段时间正好也去了贺凉州,可知那人是谁?”
贺凉州大旱灾情,也是这位当朝尚书想用来攻讦护国法丈,警醒皇帝操持朝政,可惜根本无用,好友兼幕僚王叔骅也在四处奔走凑备粮食送到那方,后来听说整个事态,得知那是一位得道高人冒天劫风险,强行降雨,闵常文心里很难说出这种复杂的感觉。
可惜,那位高人应雷劫后,也不知生死,救治对方的梨阳城知府也不透露……只有等对方将来回京述职,再找机会问个清楚。
而被问及的书生,被恩师和闵常文的话,勾起了贺凉州的事,听到问来的话语,平复下心情。
……说还是不说?
可说了,应雷劫而不死,会不会太过骇人了?
想了片刻,陆良生恭敬的回道:
“这个倒是不认识。”
“修道之人何其多,良生不认识也是常理。”叔骅公看看他脸色,将话转回朝廷政事、各地民生上面。
偶尔也会提及数日后的春闱,老人与闵常文都是鼓励一番。
阳光熙和,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还有公务忙碌,送走他们之后,陆良生回到院中,搭起画架,看着眼前的梧桐老树,落下青墨的同时,身后的窗棂里,蛤蟆道人翻出拿来的笔墨,将纸张铺开。
回想起曾经俯瞰而下的山山水水,慢慢落下墨渍勾勒那片广阔的土地。
不久,直起身来,一蹼撑着笔杆,一蹼叉在腰间,看着纸张上面黑乎乎的一片,阖上蟾眼,放弃的将毛笔丢去一边,坐去桌沿。
“彼其娘之…..老夫画的什么狗屁东西。”
窗外,信手而画的梧桐已然成形,青墨落下最后两笔,展出一幅枝繁叶茂,生机勃勃的画轴。
微风里,梧桐挥动枝叶轻摇曼舞,多了许多生机。
“或许,我可以在金銮殿上,将贺凉州的惨状讲给陛下听……希望能有用吧。”
陆良生心想。
******
轰隆……
春雷在天边隐隐滚来,阴云飘来时,绵绵细雨落在城中。
二月初二,龙抬头。
礼部春闱到了,陆良生整了整衣袍,只带了笔墨,还有证明,简单洗漱一下,跟蛤蟆道人还有红怜打了招呼之后,取了一把油纸伞走出侧院,也不让闵府的仆人送,撑开纸伞走上了街道。
啪啪…..
雨点打在印有花色的油纸伞溅起水花,一身青袍长袖的陆良生,走过湿漉的街道,鞋袜滴水不沾,原本他倒是可以不用打伞,那样的话,怕是太过引人瞩目。
此时长街要比往日要热闹些许,多少能看到赴京赶考的举人被家人、仆人送到贡院,陆良生过来时,外面已经围了不少平日难见到的百姓。
“这次不知状元、榜眼、探花会落到哪位举人老爷头上。”
“贡院的考题那可是陛下亲自出的,咱们陛下可是精通文道,怕是会有些难了。”
“…..谁说得清呢,总会有一两位举人老爷会及第嘛。”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嗡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里,陆良生举着纸伞挤过人群,一边笑着,一边礼貌的朝围观的人轻说:“麻烦让我过去。”
周围百姓见书生模样,大抵看得出是考试的举人,自觉的吆喝身后的人,“挤什么挤,前面有个举人老爷,你要不要凑近看看?”
“大家拜托让一让……”
“哎哟,踩着我脚了。”
“哟…..这位举子这般年轻,怕是还没过双十,不会是来看热闹的吧。”
…..
穿过屋檐垂下的水帘,陆良生收了油纸伞,抖了抖肩上的水渍,掏出考试的证明、身份引据递给守官,核查一番后才放行,让他进去。
与乡试的差不多,考试的房间多是小隔间,进去时,陆良生接过递来的蜡烛,随后就被监考的人锁在里面,一来防止被打扰,二则也严防有人偷偷传递答案。
陆良生挥了挥袍袖,将座榻的灰尘拂去,不远的便桶被他挥去角落,不久,考卷递了进来。
第一场考试《主圣,臣可贤》
看到这道题目,陆良生合了合眼,轻轻磨动墨汁。
“若主圣,贺凉州怕就没有那样的惨剧了。”
良久,他才有了一点思路,桌角立起蜡烛,指尖摸了摸,引出豆大的火焰,照亮了这处隔间。
笔尖沾过墨汁,砚边刮了刮,然后落去试卷。
“山野穷苦边村,亦知明主臣贤,乃盛世之兆,然国乃苍木…….”
陆良生写到后面一个‘民’字时,笔尖停下,目光看着这个字,有些出神,彷如那片褐黄的土地、坟头般的山包又出现在了视线里。
凄惶的灾民衣衫褴褛,缓缓涌动,无依的老人坐在路边孤石上等死;失去父母的孩童站在人群中无助的大哭;带着妻儿的汉子焦急的催促,身后的妇人小声抽泣……
“民…..”
陆良生轻念道,悬停的笔尖,接着往下写去。
“…….民乃根茎,根茎虽弱,却有抓地之牢,根固木才长,亦如人君厚德,才可国安。”
不知不觉天色已暗下,烛火在隔间摇曳,照着纸面上,洋洋洒洒上百言。
“.…….主圣则据神器居广域以仁德法治待民,百官则戒奢以俭、竭诚待下而效之,方才主圣而臣贤……”
春闱会试,共三场,每场三日,陆良生竭尽这四年来所积累,以自己的见解写上,也有劝君上之意,毕竟他知道皇宫中,还有普渡慈航这种大妖。
若是个人私下对付,那是万难的,可要是皇帝开明而心正,自然能驱走对方。
会试过后,陆良生走出贡院,相比其余考生,依旧神采奕奕,唯一让他不足的地方,便是食物了。
“贡院的饭食味道…..啧啧,回去吃顿好的。”
将笔墨往包裹里一丢,走去人少的角落,施上障眼法,飞快穿行而过。
……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延排的灯柱之上,龙案叠一摞摞会试答卷。
龙案后面,陈叔宝已经批阅了一部分,丢去旁边的篓筐。
嗯?
取出一套封卷,看到上面的名字时,皇帝皱起了眉头。
“陆良生……”
目光瞥去龙案一角,双鱼含珠佩浸着灯火间,陈叔宝拿起御笔看也不看里面的答案,直接封面画上一个圆。
然后,丢去另一侧的篓筐。
“朕倒要看看,贵妃、太子赞誉的人到底是什么般模样。”
低喃间,是一股醋意。
第一百一十三章 要会做人
春雨滴滴答答落下房檐,凌晨时,接连几天的春雨已停下。
晨光照进窗棂,聂红怜趴在床边,枕着下巴在书生耳边吹气,小声唤道:“公子,该起床了。”
阳光推延过来,她才起身飘进画里,片刻,又探出脑袋。
“公子!!”
突然尖叫一声,惊的陆良生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面墙壁的女鬼这才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尖,心满意足的回到画里,坐在秋千上,慢慢悠悠的荡来荡去。
“啊……”
陆良生打了一个哈欠,与画上的红怜互瞪了一眼,方才穿上衣袍起床洗漱,刚套上鞋子走出两步,脚下‘吧唧’一声。
书生低头看去,蛤蟆道人大喇喇的趴在地上,蟾眼凸出,舌头都挤的弹射出来,搭在地上。
呃……
连忙抬开脚,将师父捡起来,小声唤道“师父?”
趴在手掌上的蛤蟆眼珠动了动,唰的将舌头收回,四肢颤颤巍巍的撑了几下,坐起来,反蹼敲去后背。
“孽……”
蛤蟆叫骂的话还未吐出,陆良生轻咦了一声,发现地上到处都是捏成团的纸,随手捡了一团废纸展开,上面全是黑乎乎的墨汁,依稀能看出一点地形的轮廓。
“师父,你这是做什么?”
红怜搅着脚,晃着秋千,在画上笑道:
“蛤蟆师父可是画了一整夜,在地上睡着了。”
咳——
蛤蟆干咳两声,蟾眼瞥去一边,眼珠子转了转,神色变得严肃。
“为师,与你们生活日久,沾了许多人间烟火、世俗情感,多少有些想念故土了,可惜为师法力不见,修为损耗,没办法回到当初的地方…….只有画出记忆里的故乡,以解思乡之苦。”
屋内,陆良生将一团团废纸捡起,堆到书桌上,展开了许久,大抵看出了一些轮廓,回头看去师父。
“既然师父画不好,那就口述,我来画。”
说完,考虑到师父体型,方便随时翻看,陆良生从书架取过一张小轴,在桌上铺开,听着蛤蟆道人的声音,慢慢落下笔,勾勒出一座座山势的线条。
“从这陈朝向北,去往北周西二十里,有一坟山,再往东七里……”
蛤蟆道人的口述,山名、河名,就连几条主要的道路也俱都画了出来,陆良生放下笔,将这小画轴举起阳光里吹了吹上面墨渍。
“师父,从这画上看,怎么都像是天空俯瞰下去的景色,而且……”
陆良生偏过头看去坐在桌上的蛤蟆道人。
“.…..这是地图吧?”
“为师那时修为高深,经常腾云驾雾,看到的,自然都是这般景象!”
蛤蟆道人看着那张地图,说了句,绷紧小短腿来回跳了几下,手蹼距离画轴半寸,怎么也勾不到,只好放弃,重新坐回去,蛙蹼撑在下巴。
“好吧,这是地图,上面是为师当年藏了许多丹药、术法的地方,若非这般久没能恢复,为师也不想跑那么远一趟……尤其是被一只小小的蜈蚣精欺负!为师咽不下这口气!!”
“藏丹药、术法?”陆良生眉头挑了一下。
蛤蟆抬了抬眼皮,叹口气。
“不过估计也没了,为师感觉那个地方被人动过,像是被人闯入…….”
关于地煞殷火法阵的猜测,蛤蟆道人没有说出,毕竟一个秘密被牵扯出来,就会有更多的秘密被暴露的道理,还是懂的。
可眼下,自己这徒弟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傻傻的山村少年了。
蛤蟆神色严肃的看着书生,心里却是突突的跳。
…..千万别让他看出来。
千万别看出来。
别看出来……
“良生,起来了吗?!”
这时,外面响起王叔骅的声音,陆良生转过头的一瞬,猩红的长舌一下缠住他手中的画轴,扯飞出去。
蛤蟆道人抱起画轴跳下书桌,甩着舌头兴奋的跑进书架的小隔间,伸蹼一拉,呯的将门扇关上。
“.……”
陆良生看着空空的手掌,无语的垂下来,师父看来真丢了不少好东西啊……想着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老人负着双手,正抬起头望去梧桐,月牙门那边,门内门外,也围了许多丫鬟仆人,目光一致的看着那颗老树。
院中,梧桐树几日间重新焕发新枝,着实让府里上下感到不可思议。
“这树我记得有好些年了,当初老爷刚任尚书,小姐都还很小呢。”
“我也在府里几年了,明明眼看这树快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
“难道是叔骅公的学生?”
“你说陆公子……有次听老爷酒后失态,隐隐约约好听到陆公子是修行中人……”
“哎,修行中人?那可了不得,难怪能让这颗老树来第二春。”
“别说了,陆公子出来了,快些散了。”
……
那边窃窃私语自然都被陆良生听了进去,至于那边的梧桐,也却是是会试前几天借画道,用法力救活了老树。
也不知是遭了雷劫,还是修为、书画两道有所精进,每次坐到树下,仿佛能感受到这颗梧桐即将死去的哀伤。
当日晨光灿烂,陆良生望去梧桐感叹一句。
“我救你一命,就为感谢多日以来的遮风挡雨。”
春闱之间的九天里,原本稀少的叶子渐渐变得繁密,老皮脱落,长出新的,才变成眼下的枝繁叶茂,让经常过往月牙门的府中仆人丫鬟见证了枯木逢春一般的奇迹,其中玄妙也足以让府里上下,对这位神神秘秘的陆公子感到敬畏。
人群散去后,陆良生来到恩师身后,拱起手。
“恩师,你不是出门了吗?”
“呵…..神奇、玄妙!”叔骅公看着风里抚动的梧桐枝叶,抚须叹了一声,回过头,脸上还带着笑容。
“为师刚刚是出去了,不过,还没走到一半就接到闵尚书的消息,让为师通知你准备准备,等会儿就要进宫,进行殿试,这是踏入仕途最后一道考验了,当谨慎对待。”
陆良生心里有些错愕。
一般来讲,会试过后,中间会间隔几日,若是碰上要紧的政务,还需延长时日,前三甲骑马游街,陆良生都准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就让他上殿准备考试
“这般快......也好,贺凉州之事、护国法丈之事,都是宜快不宜迟的事。”
时间还有一点,陆良生当即回到屋里洗漱一番,整理了仪容,不久,宫里就有人过来,绘声绘色的教导一些进宫后的规矩。
“.......陆进士啊,到了宫里,可不要四处乱走,很多地方都是外人严禁入内的,若是乱闯是要被治罪,严重的话,可是要杀头
这次殿试,是陛下亲自督考,可千万不要作弊,当着陛下的面作弊,就算神仙也救不了的,陆进士一定要记在心里啊,还有......”
从宫里出来的宦官啰里啰嗦讲了一大堆,陆良生也不好拂了对方面子,耐心的听完后,从袖口里掏出一些散碎银子,那宦官笑眯眯的点头,不着痕迹的抓在手心塞进袖口,掩上嘴,谄媚的笑起来。
“陆进士仪表堂堂,又会做人,这将来啊,一定会有大出息的。”
不久,陆良生随他的车架一起,去往皇宫。
第一百一十四章 殿试
辰时二刻,马车驶过清晨安静的长街,陆良生坐在马车内,掀开帘角,往昔满大街的落叶不见了踪迹。
…...为国举士,想来当今陛下很看重读书人,不然往日也没见有人来打扫街道,若是如此,应该能耐心听我一言。
陆良生想着,放下帘角,不久,车辕缓缓停下来,有人过来,隔着窗框在外面低声道:
“陆进士,宣阳门到了。”
百官府舍距离入皇城的宫门并不算远,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能到达,陆良生下了车后,前面那辆马车内,之前那名宦官翘着兰花撩起帘角,正看过来,脸上粉末都在堆起的谄笑里往下掉。
“陆郎,安心在宣阳门等候,殿试还未开始,后面的路,就不方便你进去了,那是宫人走的。”
听到‘陆郎’这个称呼,陆良生浑身都颤了一下,比见妖魔鬼怪还要来的渗人。
连忙垂下脸,抬起双袖拱手回了一声:“这位公公慢走。”
那宦门抿唇点头,放下帘子。
“走!”
驾车的侍卫一抖缰绳,马匹拉着车架缓缓驶离,沿着这边的城墙去了另一道小门而入。
呼……
陆良生松了口气,平复心里的恶寒,虽说文人风骨,可书里讲的那些故事,不得不让他对宫里的宦官保持不得罪的状态。
随后,检查考证、进士身份等东西,才转身走向那边的宣阳门。
此刻,宣阳门尚未打开,许许多多在京官员云集,陆良生卷过袖口,朝几个看来的官员,礼貌的拱拱手,走到一旁等候,不多时,有几辆宫中的马车驶来,下车的身影多是这次礼部会试脱颖而出的青年才俊,一下来,与相熟的官员拱手施礼恭维吹捧一番。
又过得一阵,宫中的马车接连驶来这方停下,下来的人均是参加这次殿试的,前前后后近二十人。
“时辰已到,殿试进士呈列入皇城。”
城楼上,有传讯的宦官高声喧了一声,那边云集的官员迅速走到两边,陆良生正要挤过去时,有人将他唤住。
“殿试切莫紧张,有什么答什么,将心中所想照实答出即可。”
说话的官员,正是闵常文,他向来不喜结党营私,之前见到陆良生下了马车,也并没有过去说话,到的此时见书生从旁边过去,才忍不住叮嘱对方。
陆良生侧过脸,点头。
“良生知晓。”
便是,走去与那边集合,跟着引路的宦官,走进宣阳门。
映入眼帘的也并非陆良生所想的大殿楼舍,相反,两侧多是长长的红漆高墙,墙内是什么地方,一个看不到。
之后,过了大司马门署,这才是真正进了皇宫。
“那边是月华池,乃当年高祖皇帝得高人指点所挖,池中筑有凉亭阁楼,每日盛夏,可是陛下、贵妃们最喜的地方,可惜池中那尊望月金蟾丢了许多年…….”
听着引领的宦官介绍路过的皇宫各处大殿风景,说到远方的大湖,陆良生早先在周府上听过望月金蟾的事,心里倒是没什么感觉。
唯一的感受,就是皇宫实在太大……
不久,陆良生共十九人于文昭殿外的长檐下等候内里的召见,微风吹来,整座大殿外面的广场冷清清,基本听不到什么声音,偶尔附近的侍卫、宦官也会投来一眼,又转回去。
陆良生偏过头,看着阻隔视线的殿墙,能感受到里面有武人磅礴的血气,应该是皇帝身边侍卫一类。
“与左正阳差不了多少……”
外面的天空,阳光已从云隙照下来,白云游走,差不多巳时左右,文昭殿门口有人过来,进行第二道搜身检查,随后,依次入内。
“各进士入座,勿要乱看。”
说话的是一位登龙阁学士,陆良生与其余人朝他拱手见礼,便寻了自己的座位,将笔墨放到了桌面。
大殿陈设简单,四根殿柱外,两侧只有四盏青铜灯柱照来火光,正中首位,一张龙椅空在那里,两侧各站了四名侍卫,身姿挺拔,两臂垂在两边,手却是距离刀柄不到半尺。
目光扫过一圈,陆良生方才拿出墨砚,开始磨墨,片刻,殿试的答卷分发下来,一个宦官拿来香炉,点燃了一支香。
题目倒也不出奇,仅仅只是问政的一些措施。
“天工造物,素来利民,利民则蕴养国力…….”
陆良生看了一遍题目,心里拿捏了内容,笔尖飞快的在纸张上游龙似的书写开来。
大殿安静,全是毛笔书写纸上的沙沙沙声。
正将脑中所思的内容,随笔尖游走化作一个个字迹时,陆良生忽然停了停笔,感觉有两视线望了过来落在他身上。
微微抬了抬脸,余光之中,上方首位,一道身影走上御阶,坐在了那龙椅上,陆良生怎么可能猜不出对方身份。
皇帝。
“能亲自督考,也不像传言中那般不理朝政的样子……”
想着的同时,笔尖唰唰的也在纸张上飞走,香炉里,燃香断裂落下灰烬,守候一旁的宦官扯开嗓门儿,陡然一声高喧:
“时间已到,封卷,双手离席,起身!”
陆良生站起来,看着考卷上满满的字迹,还是满意的。
里面的内容,说及的政事措施,他都是借贺凉州来加以设想,希望从另一个方向告诉皇帝那边的困境。
目光抬起,御阶之上的龙庭,那人已经离开,只看到一点侧影。
考卷封存带走后,座位前一帮进士也有几人叹了口气,想必时间紧迫,写的并不完美,似乎并不知道刚才皇帝来过。
“诸位进士,还请外面等候召见。”
一个宦官过来,站在殿门躬身说了句,陆良生等人进士这才出殿,此时离晌午还早,周围也俱是宫中侍卫把守,不让他们乱走,多走出几步,都有宦官过来劝说,或警告一番。
“若是会元神出窍,倒是可以将这皇宫游览一番。”
陆良生站在一侧,偏头看去其余十八位进士相互攀谈,或许深受闵常文、叔骅公熏陶,不愿结交、专营。
所以,这会儿虽然看着外面广场景色,心里却是想起其他的,比如那位皇帝。
观人先观气,以陆良生现在的修为,观一人之气还是能随意做到的,殿中匆匆一瞥,不难发现对方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少了天子人君之相。
用修道中的话来讲,这位皇帝少了龙气。
“唉……难怪会被普渡慈航轻易迷惑。”
想了一会儿,偶尔也有未来的同僚过来与他打招呼,随意说笑几句,便是有宦官过来喧旨。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心有度,不可越
宦官在众人前方站定。
“陛下在承云殿设宴,诸位请随奴婢来。”
设宴?
不光是陆良生有些疑惑,其余进士也面露疑惑,殿试一过,不该是御笔点出三甲吗?
走在前面的宦官似乎明白他们疑惑,回头笑道:
“陛下喜群宴众臣,诸位又是难得青年才俊,诗文歌赋无一不精,自然是要款待的,就连文武百官也俱都来了呢。”
一番话说完,到了承云殿,陆良生走在十八人中间,面容平静,进了里面,饶是白日,也是灯火通明,承云殿内宽敞,文武百官分座两侧,吏部尚书闵常文也其中,坐在左侧的席位,表情肃穆。
编钟、丝竹之声轻柔,檀香的青烟袅袅,待陆良生等人走过中间站定,正面上方龙案之后,皇帝抬起袖口,挥了挥。
几个长袖起舞的女子施礼告退。
陆良生站在人群中间,目光这才看清前方,交织的金边大蒲扇下,陈叔宝一身龙袍,模样约三十出头,相貌端正,然而一左一右,却是还有两个女子坐着,其中一女,正红牡丹长裙,青丝盘簪,上头插了一根晶石雕琢的花朵,平添美貌,让人感到惊艳。
“何静秋?”
陆良生轻喃时,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书生,美目没来由的睁大,涂抹殷红的小唇微微轻启。
“陆先生…..”
“爱妃说什么?”
“臣妾,说今年的进士,都这般年轻。”
不远的龙椅上,陈叔宝看去面前反应极快的爱妃,嘴角勾了勾,坐正身子,双手搭在扶手上,看去前面,缓缓开口。
“是啊,都是朕将来的肱骨之臣,爱妃你看,他们当中,不少人真是年轻俊朗,风度翩翩…..朕是比不了了。”
上方的话语虽然只是两人间谈起,可陆良生是能听到的,蹙起眉头。
……这话怎么感觉有些酸醋的味道。
“殿试一关,朕暂且不公布三甲。”
这时,龙庭上的皇帝站了起来,声音缓慢中正,不过随后却是笑起来。
“诸位均是我陈朝俊杰,朕见之甚是喜欢,这殿中文武诸卿都知晓朕有一癖号,每次开宴都会邀朕妃子陪座,尔等即将是朕臣子,便邀你们过来适应适应。”
后面的话变得有些轻浮,左侧席位中的闵常文忍不住想要开口,但此时皇帝在说话,若是插嘴,又有碍君臣和谐,只得继续听下去。
陈叔宝着人新舔了十九个座席,那边十八位进士谢恩后,一一过去入座,陆良生却是站在原地,望着转身坐回龙椅的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拱起手来:
“陛下,新进进士陆良生,有事请奏。”
两侧文武忍不住互视一眼,对中间的青年有些好奇会说什么。
“哦?”
陈叔宝一肘压着扶手,指尖搓动:“你说。”
下方,陆良生心里闪电般闪过许多念头,快速将脑海想要说的话,组织起来。
“启奏陛下,臣去年到过贺凉州,灾民遍地,饿殍浮野,各城粮仓缴了税赋,难有存粮接济……”
听到这番话,陈叔宝就感到脑仁疼痛,挥手将对方话语打断。
“这不下雨了吗?今年会有好收成的。”
“可是陛下,税赋依旧会让他们喘不过……”
陆良生还想说,皇帝垂下手,看着他,身子微微朝前探了探:“陆良生,你现在还不是官。”
陆良生愣在原地。
“对了,朕倒是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龙椅上,陈叔宝微微侧脸,瞟了一眼不远安坐的张丽华,想起书房内,还躺在桌上的玉佩,嘴角勾起,轻笑一声,回过头来。
“听说你会一些小戏法。”
双肘压着扶手,朝下方的书生,挑了挑下巴。
“变一个戏法来看看。”
“陛下!”
闻言,一众文武愣住,闵常文唰的站了起来,读书人好面子,更何况还是修道中人,就连御阶一侧的张丽华也皱起纤眉,侧过脸看去皇帝。
“陛下,你……”
四周,宫中侍卫下意识的握去刀柄,目光紧紧盯去大殿中间。
变戏法.....
陆良生站在那里,咬紧了牙关,袖口里,拳头捏紧,都在颤抖,闭上眼睛好一阵,松开拳头,宽袖哗的一拂,转身离开。
跨出殿门的瞬间,就在皇帝、文武百官视线里,身影直接消失在了阳光里。
闵常文走出席位,追出几步,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呆滞的望着外面灿烂的阳光,气的捶胸顿足。
“陛下啊,我陈朝少一栋梁矣。”
“什么栋梁?!”
陈叔宝回到龙椅上,大袖一挥:“开宴!”
……
外面天光刺眼,少有行人的街道上,陆良生浑浑噩噩走着,眉宇间,全是失望之极的颓然。
“呵…..竟然是这种皇帝……这种皇帝…..置贺凉州万万百姓而不顾……”
沐着阳光,阖上双目,无端受辱不说,那龙椅上的人的行径,哪里像一个皇帝该有的样子。
“沉迷酒色、迷信妖孽、不怜生民……呵呵……”
不远,一家酒肆外,店家伙计无聊的打了一个哈欠,陡然看到从面前走过的书生,连忙上去招呼。
“来来来~这位客官,店里酒水醇美,瞧你心事重重,不如进来喝上几杯,说不定愁事就迎刃而解了。”
陆良生停住脚步,闻到店里飘出的酒香,脚步一转,便是随伙计走了进去。
不久,伙计端着这位客人的几壶温酒兴冲冲的小跑上二楼。
“客官,你点的梨花酿、黄兴酒,对了,客官不妨再点些下酒菜......”
他没来得及说完,对面桌后的陆良生伸手直接抓过酒壶,往嘴里灌了下去。
咳~
咳咳——
放下酒壶,辛辣的味道呛的陆良生眼泪都快出来,双目微红的盯着桌上放着的笔墨。
“这四年,我为的什么啊......”
“为的什么啊。”
哈哈哈——
陆良生忽然笑了起来,抓起酒壶又是狂饮,他向来不喜欢喝酒,可眼下,他反而觉得酒是一个好东西。
呯。
酒壶重重放到桌面,溅出不少酒渍,陆良生脸上泛起了醉意,看去有些不知所措的伙计,掏出几粒碎银拍在桌上。
“麻烦,帮我买一幅空白的画卷回来。”
他笑道。
第一百一十六章 去你娘的
皇城金殿内,闵常文闭着眼睛,听着乐师拂出丝竹、编钟的轻柔舒缓,大殿中间,是莺莺燕燕的歌妓长袖飞舞,扭出好看的舞姿,偶尔回眸一勾,说不尽的妩媚引来一片叫好。
宴席之间,觥筹交错,酒令的声音里,闵常文拒绝旁边同僚递来的酒杯,睁开眼睛,看去御阶上与二妃说笑畅饮的皇帝,双袖洒开,起身走了过去。
“陛下!”
威严高喝一声,引得四周安静下来,上方的皇帝搂在妃子身上的手收回来,将玉杯放到龙案。
“闵卿有何事要说?不过若是为了刚才的事,那就不必开口再言。”
一句话就将话堵死。
闵常文咬紧牙,还是说道:
“可那陆良生之言,并无不实,贺凉州一地,饥民如海,哀声如潮,而陛下还想修那大皇寺……”
陈叔宝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闵卿,怕是喝多了吧?看来朕宫里的酒,有些醉人啊,那个陆良生一直都住在常尚书府上,你二人交情颇厚,为他说话也是情理之中。”
称呼由闵卿变成了官名,闵常文心里唉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陛下,臣与陆良生有些交情……唉,臣确实有些醉意了,身体不适,便先告辞。”
“准!”
陈叔宝看着礼毕走出大殿的背影,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被地方劝谏,这个不准,那个不准,早已烦透,眼下结结实实怼了对方一次,他脸上都笑了起来。
“该。”
皇帝兴奋的踏了踏脚底,挥了挥袍袖,“声乐再起。”
编钟轻吟传去了外面。
宫外,白云如絮,飞鸟划过天空,从宫门出来,闵常文叫停了马车,不理会车夫,穿着一身官袍走在街道间,偶尔回头望去已远的皇城轮廓。
“陛下,你怎能昏聩到这般地步……”
低语一声,摆袖继续前行,拐去前方街角,行人渐多,不远一家客栈外,看似店里的伙计,夹着两坛酒火急火燎往回跑,差点将闵常文撞上。
“抱歉、抱歉,前面的人借过一下……”
然后,进了那家客栈,也有两个客人正说笑着从里面出来。
“这店家好些天才来一桩买卖。”
“这天治,生意现在不好做,换做我是掌柜,也会去别处买酒,把客人留住。”
“哎…..不过那书生倒是真的能喝。”
“醉成那样,想必遇到什么打击了吧,算了算了,这世道谁也不好过……”
经过闵常文身边时,见对方一身官袍,连忙停下话语,匆匆离开。
书生?大醉?
闵常文抬起脸,望去客栈二楼,隐约听到之前那伙计的声音在喊:“客官,你要的酒来了。”
难道是陆良生…..
皱眉想了一下,闵常文提起袍摆,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不等柜台后的掌柜开口,摆了一下手,径直走上二楼。
那掌柜见他一身官袍,脸色严肃,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出什么事吧?放下手中的事,连忙跟着上去,片刻就听那官喊了声。
“陆良生!!!”
果然,那边醉醺醺的书生,与这官是认识的。
闵常文踩过一地筷子,目光之中,陆良生坐在饭桌前,几只已空的酒壶倾倒桌面,或掉在桌脚不远,筷笼都打翻,悬在桌沿。
“你想喝死是不是?!!”
听到这声暴喝,陆良生抬起醉眼,朦胧之中也看清了对方是谁,摇摇晃晃起来拱手施礼。
“街边变戏法之人,喝不死的…..”
闵常文将脚边几个酒壶呯的踢开,哐哐的翻去一边,须发怒张的看着摇晃的书生,声音大了起来。
“你丧志,受到这么一点挫折,就喝成这样,对得起你恩师叔骅公吗?!”
呵呵……
陆良生咧开嘴,轻笑起来,摇头:“闵尚书,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兢兢业业四年苦读,一向…..与人为善,可到了那金殿之上……我怎么就变成了变戏法的了…..其实我自己也不懂啊……”
对面,闵常文欲言又止,看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书生,抿了抿嘴。
“这次陛下他有些口不择……”
“闵尚书,他说的对,其实良生就是变戏法的啊。”
他话响起时,陆良生也在同时开口,抓过一片狼藉中的毛笔,颠颠倒倒走出两步,猛地宽袖挥开。
二楼之上,十多张座椅齐齐拖出‘吱’的摩擦声,朝两侧护栏平移了过去,空出大片空旷的位置。
掌柜和那伙计哎哟一声,被吓得向左右躲开。
“这……这怎么回事?”
目光之中,只见那边的书生嘴里念叨着什么,抓着笔摇摇晃晃在走,忽然提起脚边一坛酒朝嘴里大口大口灌了下去,酒渍漫过嘴角,沿着颈脖淌下,将衣襟、垂下的发丝打湿一片。
顷刻,酒坛挪开,丢去一旁,重重摔在地上。
“尚书大人,其实酒真是一个好东西……酒意浓……醉意上心头……”
水渍沿着地板缝隙蔓延,陆良生就着殿试还未用完的墨汁,一边模模糊糊念醉诗,一边在地板点下浓浓一墨,墨痕随笔尖飞游,勾勒出肥头大耳,铜铃怒眼。
看到这颗面呈怒容的大光头,闵常文看去有些癫意的书生,不由担忧问道:
“良生,你这是……”
“……三杯不倒,六杯不醉……杯杯消去心中愁……”
陆良生不理他,手中毛笔隐约间绽放光芒,青墨勾勒出膀大腰圆、豪迈袒露,笔尖点缀,画出青裤赤脚,腰间腰带如巨蛇。
“……劳心费力帝王千秋业……”
笔停了下来,一个大酒坛在巨大人像手中成型,陆良生一脚挑起地上的酒坛,勾在臂弯。
哈哈哈——
“……不如呼神与我一场醉!”
仰头狂饮,片刻,朝地上巨画喷了过去,酒雾弥漫,缓缓降下。
“良生,喝也喝过了,随我回府,先见过你恩师。”
闵常文绕开降下的酒雾,说完话语时,忽然就听楼外有声音惊慌呼喊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
“……那是,快跑啊——”
轰!
客栈木楼陡然震了一下,闵常文只觉照来的阳光在视线中阴了下来,心里一股不安泛起时,后背仿佛密密麻麻的蚂蚁在攀爬上颈脖,寒毛都竖了起来。
艰难转过头,二楼望去的视野间,那是大的难以想象的人的小腿从楼外迈了过去,然后又是一声沉闷动静,重重落地。
闵常文跑到木栏后,映入眼帘的,那是庞大身躯,彷如接连天地般,走过街道。
“这.....这.....”
被这一幕惊到了,呯呯连退两步,跌坐到了地上,震撼的说不出半点声音。
客栈掌柜和伙计合抱在一起蹲在地上,脸色发白的忘记了嘶喊。
片刻,那掌柜颤颤巍巍的爬动朝那边的书生求道:
“先生高人,快收了神通吧。”
陆良生已是醉醺醺的状态,握着笔还在书写字迹。
…………
街道、远方的无数街道陷入一片混乱。
人如蝼蚁在巨大的脚掌下奔走躲避,屋中的百姓听到动静,推开窗户探头看去一眼,极快的缩回去,呯的将窗户关上。
屋顶上方的瓦片被震的哗哗往下滑落,碎裂铺在地面的一瞬,巨大的脚掌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贴着来不及躲避的百姓身旁落下,压着一地的碎裂瓦片,陷出一丈左右的脚印,继续朝前方有城墙轮廓的方向过去。
轰!
轰!
轰!
远方,皇城墙头上,守卫的士卒感觉到了震动,然后越来越剧烈,人开始站不稳,林立的刀兵枪林都在东倒西歪。
“地龙翻身?”
“快去通报……那边是什么?”
指去城外市集的士卒随后眼眶睁大,嘴唇哆哆嗦嗦起来。
“巨……巨人……”
视线望去的方向,鳞次栉比延绵的屋舍之间,堪比城墙的巨大身形提着酒坛大步而来,一步便是数丈,转眼即至。
“跑啊——”
“快走!!”
一列列士卒飞奔,离开城楼的瞬间,过来的巨人,抬脚,轰的蹬在了城楼。
那是土崩石裂的巨响响彻。
城墙倾裂,砖石向内一凸轰然崩飞出去,打在宫道、红墙上,烟尘弥漫飞扬间,反应及时躲避开的士卒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望去的视野里,是一个巨大的脚后跟走了过去。
“呵呵……哈哈……”
那士卒满脸通红大笑,看去周围的同伴,又看去裤裆,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城门牛角号吹响,一匹匹快马飞奔传讯。
“建春门被破!”
“有妖怪闯入皇宫,快通知陛下!!”
东宫东华门,感受到剧烈震动的东宫一干官员侍卫,护着陈靖出来,然后,目瞪口呆的看着,一道身影从高高的宫墙外走过。
呜——
苍凉的牛角号延绵,承云殿内,御阶之上,皇帝正与张丽华说着话,目光却是看去中间的歌舞。
“你与那个陆良生有旧?”
偎着身侧的贵妃聪慧过人,之前那发生的事怎能看不出枕边人的醋意,握住他手背。
“陛下,之前臣妾就说过,回来被人刺杀,是一个先生所救,也提过这位先生的名字,是陛下没记住。”
“那他为何要送靖儿玉佩?”
“这倒不是清楚,可能是喜爱靖儿的缘故。”
说到这里,张丽华有些担心:“陆先生是真有本事的人,陛下就这么舍得?”
看着精致的美人儿为人说话,醋意又上来了,陈叔宝抽回手,袖口都拂响。
“哼,这满朝文武哪一个没有本事?他若真有本事,就把朕这金銮殿给砸了——”
就在‘砸了’的二字刚落,坐在龙椅的屁股陡然抖了一下,差点跌落到地上,下方文武百官,乃至长袖翻舞的歌姬一个个踉跄不稳,拥做一团。
“怎么回事?”
陈叔宝捂着头顶的冕冠,狼狈的被张丽华搀扶起来时,外面已有人慌慌张张跑进大殿。
“陛下……外面,外面来了一个……”
侍卫疯狂的比划,想要表达清楚,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陈叔宝带着一众文武走了过去,刚到殿门,远远的广场外,一道十多丈高的身影偏过头来,怒目而视。
然后,朝承云殿发足狂奔,四周赶来的禁卫、兵卒都在狂奔的震动里东倒西歪。
轰轰轰……
殿门口,有人大喊,有人吓得哭喊出来,更多的人还是目瞪口呆站在原地,陈叔宝后颈寒毛立了起来,睁大眼睛,张开的嘴难以合上,发出一声:“护驾!!”
捂着冠冕,拖着龙袍就朝大殿内跑去。
“快去请护国法丈——”
殿外,巨人举起了酒坛。
…………
天上白云悠悠在走。
客栈二楼,笔锋停下,街道的混乱吵杂传来,陆良生提着笔看着地上巨大的人形,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水。
荡漾的酒水幽静,仿佛泛起了往昔的光影,涌进脑海。
“良生,你想考状元啊。”陆太公坐在村口晒着太阳,阳光正在张开的嘴里,没有多少颗牙齿。
坐在灶口烧火的温吞男人,被火焰映红了脸庞。
“我们家供不起读书人。”
“哥,你的字很漂亮!再写一个吧。”妹妹趴在桌沿,大大的眼睛也很漂亮。
一身红裙的女鬼飘下夜空,福了一福:“妾身聂红怜见过公子。”
梧桐树下,老人手持书卷,看去秋日飘落的枯叶。
“良生呐,你在此处善待百姓,开辟德业,不过一隅之地,入朝为官,或一方父母方才是大德大业。”
“这天下,不过几个山头罢了。”
穿着棉袄的蛤蟆翻了一个身,嗤之以鼻。
“烂好人!”
贺凉州赤地千里,伏尸犹如尘埃,一道道身影跪下来,不停的磕头。
“神仙啊,救救我们吧。”
最多的声音在说:“我不想死,想活着。”
那梨阳城上,胖乎乎的知府拔出腰间利剑,挥落斩下:“今日本官杀妻,与尔等同食!!”
光影回转,书生的身影站在高高的台上,“我只为这方少死些人。”
漫天大雪之中,一步一个脚印走进彷如隔世的京城。
时间仿佛在一刻定格。
大殿之上,歌舞升平、灯火暖兮照亮,龙椅上,那人挑起下巴看来。
“来,给朕变一个戏法看看。”
某一刻,陆良生丢开了酒坛,手中毛笔猛地掷了出去,砸在巨画上,溅起一团青墨。
“——我去你娘的!”
********
他声音响起的同时。
巨人身影消散的一刻,巨大的酒坛狠狠砸在大殿之上。
轰!
那是一声巨响,整座宫殿都在这一声摇晃了一下。
惊恐的皇帝被惊的身子一僵,抽搐几下,两眼一翻倒在了御阶上。
整座皇宫、城池都在这个下午混乱起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不如离去 本卷完
远远的街道是大片的混乱蔓延,惊恐的叫喊声里,穿过阳光的飞鸟也被惊的折转了方向,啼鸣一声,飞过下方枝繁叶茂的梧桐。
沙沙沙,梧桐枝叶轻摇抚响。
穿着长褂的蛤蟆道人趴在小躺椅上正晒着下午的阳光,听到鸟鸣,慵懒的翻了一个身,一条小短腿不时还抽弹两下。
咂了咂嘴,然后,一只蟾眼陡然睁开,先是愣了愣,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顷刻,唰的一下坐起来,望去某一个方向。
飞快跳下躺椅,将椅子折叠收起,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正合为师之意。”
兴奋的提着折好的椅子跑去书架,塞进小隔间里,回头看向墙壁。
“小女鬼,快收拾行囊,我们走了。”
画卷无风抚动。
聂红怜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看着将地图小轴负在背后的蛤蟆,歪了歪头。
“蛤蟆师父,发生什么事了?”
“叫你走就走,快点收拾。”
说完,蛤蟆道人将斜挂的绳子系紧,爬上书桌,跳到窗棂上,吹了一声口哨。
侧院后面,一声驴叫响应,片刻,老驴甩着尾巴慢慢悠悠的嚼着草料欢快小跑过来,仰起长嘴朝窗棂上的蛤蟆喷了几口粗气,
哼哈哼哈……
闵府内也是有些许混乱,月牙门外,有惊慌的仆人跑过去,听到驴叫,缓下速度,余光之中,两支书架漂浮飘出房门挂上了驴背。
那仆人顿时刹住脚步,使劲揉了一下眼睛,那边书架已经在了驴背。
“闹,闹鬼了?”
下一秒,只见一坨黑影跃出窗棂跳到了驴头上,捏着驴耳伸出长舌,拖出哈哈的长笑,纵着老驴冲出月牙门
“亲娘咧!蛤蟆成精了!”
看清那坨黑影,仆人干嚎了一声,啪的跌坐地上,目光里,就见这老驴驮着书架哼哧哼哧的奔去了前院,穿过长廊,迎面而来的丫鬟手中托盘抛洒,汤汁淋了旁边护院一脸,惊呼声里,鸡飞狗跳一路延伸去府门。
踏踏踏!
蹄子翻腾,老驴冲开门房的阻拦,兴奋的在府舍大街狂奔,驴嘴都咧开,舌头甩在外面一摇一晃的。
蛤蟆道人抓着驴耳,朝老驴瞪了瞪蟾眼,脚蹼还使劲踩了下去。
“不许学老夫!”
啊哼啊~
老驴抖了一下,蛤蟆眼睑也跟着抖了抖,有种不好的预感。
“又来。”
‘来’字刚落,脚蹼顿时踩滑,拖着绳索顺着驴头坠了下去,吊在老驴颈脖。
“彼其娘之……”
蛤蟆双蹼环抱胸前,一幅‘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脑袋不停的跟驴脖磕磕碰碰。
远方的客栈,街道一对巨大的脚印还残留在地面。
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提着酒坛,坐在高高的酒楼房顶,一口没一口的灌进酒水,醉眼朦胧的望着远方缺了楼墙的建春门,袍袂被风吹的猎猎的飞起,风拂在脸上,稍稍清醒了一点。
“良生!”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陆良生微微侧过脸,屋檐下方,闵常文探出半个身子正朝他看来。
“闵尚书,来,与良生一起喝酒。”
陆良生脚下一踏,落下时,另只手啪的拍了一下房檐,身子半空折转,落去二楼,原本忙着收拾桌椅的掌柜和伙计,哎哟一声又抱在一起,躲角落里。
书生进来,醉意朦胧的笑了笑,将酒坛递过去。
“喝了酒,什么烦心事都不用想了。”
闵常文之前震撼的心情平复了一些,看着面前失意酗酒的年轻人,欲言又止,他没有伸手接过酒坛。
“眼下,你闯了大祸,你仕途恐怕……”
“呵呵……哈哈哈……”
听完这句,陆良生轻笑出声,收回酒坛仰头又是一口酒水,感受灼烧淌过喉间,一摇一晃的越过了这位尚书大人。
“尚书大人觉得朝堂上,有我这变戏法的立身之地吗?”
视线尽头,碎裂的街道,远远的一头老驴朝这边奔来,悬在驴脖下还有一道黑影正朝他挥手。
陆良生收回视线,摇晃转身,看去闵常文。
“……我想不会有的。”
话语停顿了一下,然后,提着酒坛拱起手。
“尚书大人,将来若是遇到不可抗之事,可来栖霞山寻我,告辞。”
“良生!”
闵常文追过去,护栏后的书生,已经跃去了楼外,再追到护栏前看去,书生躺在驴背驾着一条腿,朝城外奔去,一眨眼便是到了街尽头。
“少年豪志不知愁,寒窗苦读为君忧。
贺凉生民无人管,朝堂昏君把酒欢。
今日我与陈缘尽,提酒挂剑寻仙缘。”
诗文远远传来,闵常文压着栏栅,重重在护栏上击了一掌,垂下脸:“唉!”了一声。
“陛下啊……陆良生到底哪儿犯了忌讳啊!!”
铜铃晃荡带着清脆的声音远去。
一路穿过交织的街巷,穿过城墙,走去春风拂过的绿野,不久之后,才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
驴背上,陆良生摇摇晃晃下来,一步一摇走到河滩,浇了冷水扑在脸上。
“师父,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这一刻,话语里是茫然的。
“等为师先下来……”
蛤蟆道人悬在驴脖,奋力解开绳子,啪的一声大喇喇摔在地上,拍了拍褂上的尘土,背负双蹼,啪叽啪叽走到徒弟身边。
“虽然不知你发生了什么事,但路从来不会绝,为师就是这么过来的,有段时间也如你这般丧气,后来一想不管做人还是作妖,都必须要看得开才行,看得开,才能活得久,你看为师现在不是活得挺好?”
说着,他拍了拍身后背负的画轴:“这就是第二条路。”
陆良生望着映着夕阳,波光粼粼水面,心里也有着难言说出的苦楚,还是笑了一下。
“谢师父安慰,看着这片起起伏伏的波涛,忽然间觉得,我跟它们很相似……颠颠倒倒,一会儿下,一会儿上……”
“但是它们不会倒下。”蛤蟆道人拍了拍徒弟的膝盖,一起望去水面。
“嗯,它们不会倒下。”
说到这里,陆良生捡起一块石头掷进河里,荡起一圈涟漪。
“师父,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蛤蟆道人松了一口气。
……终于把你说通了,要是丧气不带老夫去北周,老夫岂不是要靠两条腿走去。
*******
轰隆隆……
街道马蹄声四起,城中、皇宫大乱之后,军队已经动了起来,从宫里传出有妖人施法,乃是一个叫陆良生的读书人,甚至连画像也俱都画好。
步卒在城中挨家挨户搜查,千余骑兵分成几股在原野飞奔,追查与画像相似的人。
“快!跟上——”
“驾!”
沿着天治南面官道,分出一股的百余名骑兵抄去山林小道。
开春过后,绿野延绵满目。
飞奔的为首一骑,像是小校一类,抽响鞭子时,眉头微皱,视野前方的泥道间隐约看到一只毛驴慢悠悠的在走,上面还有靠着驴脖仰躺的身形。
挨近了一点,那穿着正是一件书生袍。
“前面的书生停下!”
他暴喝一声,抽响马鞭,促马加快速度,然而,眼看还差七八丈怎么也追不上对方,小校心里也有惊骇。
“真是妖人,明明挨近了,眨眼又去了前面。”
随即,抬手。
身后的骑兵挽弓上箭,吱吱的弓弦紧绷,指去前方那只老驴以及背上的书生。
驴背上,陆良生提起手臂,酒水自坛口飞出一条水线,落入口中时,另只手忽地甩出一张画有蜿蜒画像的纸张。
哗的轻响,画纸划过霞光飘去后面,彷如眼花般,在追击的骑兵视线里,陡然化作一条蜿蜒巨影。
青鳞獠牙,竖瞳寒光,吐露蛇信盘在道路间,密密麻麻的的鳞片犹如水面般随蛇身扭动起伏。
“吁——”
“小心!”
嘶喊在骑兵里响起,冲在前面的士卒急拉缰绳,惊恐的看着高高竖起半截长身的大蛇,有人大叫:“别怕,是幻术!”
下一秒。
足有数人合抱的长蛇闪电般扑来,蛇吻上下颚夸张的张到了极致,一口将喊话那人,以及另外两个骑兵,连人带马一起吞了下去。
唏律律——
那小校目瞪口呆的望着一只踢踏的马腿,在蛇口里飞速的被吞咽下去,反应过来,弃弓握缰,一兜马头,疯狂的朝来时的方向狂奔,大喊:
“撤!”
剩下的骑兵也是吓得脸无人色,原地拉扯缰绳调转了方向,焦急的夹马腹,跟在后面狂奔起来。
呼呼呼。
跑出两里后,那名小校回头见大蛇没追来,这才让麾下的骑兵停下,喘息休整了片刻,稍微冷静了些许,着一人回去通报,又带着其余人再次寻了过去。
“吁。”
沿着泥道重新回来,视野之间哪里有大蛇的踪迹,就连之前躺在驴背的书生也不见了。
“快看,这里怎么突然多了几颗树?!”
有骑兵忽然指着靠近山壁的地方喊出话语,做为侦骑,对地势非常敏锐,来时不过稀稀拉拉几颗树在路边,此时却是多了几颗。
那小校下马拔出刀锋靠近过去时,隐约听到里面有‘唔唔’的呻吟。
“把树劈开!”
骑兵纷纷下马,拔出佩刀使劲劈砍,却是看不到木屑飞溅,树内空洞洞的,只见一人困在里面,正是之前被大蛇吞下几个骑兵。
“没死,他们还活着。”
小校松了一口气,正要上马继续追击,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偏头望去泥道另一边,湖对岸,叮叮当当的铜铃声隐约传来。
夕阳西下,书生仰躺老驴背上,悬着酒坛,一只脚垂下,轻摇轻晃,模模糊糊的哼着新编的曲儿。
“我颠颠又倒倒……好似浪涛,有万种的委屈,付之一笑……我一下低,一下高,摇摇晃晃不肯倒……”
酒水入口,又漫出嘴角,洒落双肩。
“……酒里乾坤我最知道……”
小校望去那片霞光里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驴,一时间忘记了追击,听到昏迷的同伴呻吟时,忽然反应过来,挎着刀追到湖边。
“我等谢过先生手下留情!”
叮叮当当……
残阳彤红,铜铃的声音也消失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春雨延绵
“……唉,这乱世不知道是不是要来了,前两天京城里就发生了一件诡事,一个妖人作乱,建春门都被打破了,兵将四散,直接冲进皇宫里,把当今陛下的金銮殿给砸了。”
将近三月天,由东南伏麟州去往京城的道路,此时夜色降下,路边歇脚的野店,聚集了来不及去往城里投宿的行脚路人。
围着篝火取暖,自然会聊起天南地北的见闻,其中稍离人群较远的一道背影,喝尽碗里黄酒,微微侧过脸,烤火的那边,开口说话的人还在比划着手势,说的兴奋。
一旁,有人不信。
“建春门?去年我到过京城一次,有幸远远看过,那么高的城墙,也能被打破?莫不是在吹牛。”
之前说话的那人,绿林打扮,脚边还放了一把刀,听到质疑也不生气,将一根枯枝丢进火里,目光扫去周围。
“知你们不信,可那确实千真万确,我刚从天治出来,现在建春门都还在修缮,你们过去后,自然会看到。”
远离火堆,背对众人的汉子放下酒碗,皱起眉头。
“你亲眼看见有妖人施法作乱?”
周围,众人纷纷附和,起哄道:“对啊,你可亲眼看见?”
“袭击皇城可是重罪。”“接下来呢?皇帝死了没有?”
火堆旁的那人连忙摆了摆手,让他们安静,目光看去喝酒的汉子,以及桌角放着的一柄长刀,拱了拱手。
“原来还有同道中人,失敬!失敬!”
随后才开口回答。
“在下当时就在一处酒楼喝酒,就听轰的巨响,转眼就看到一个巨人,提着酒坛大步走过街道,当时,我还跟了过去,那巨人直接一脚就将建春门给蹬倒,后面的事,在下也就不知情了,不过后来听说,施法的妖人,是一个书生。”
“书生?!”
周围多是过往的商旅、混混,听到书生这个词,一片哗然。
印象里,书生俱是文文弱弱,谦和有礼,不过也很好欺负,眼下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感受。
那边喝酒的汉子皱起的眉头更浓。
“莫非是陆良生……”
他停下呢喃,再看去火堆的游侠,再问道:“那书生后来如何?”
“不知,应该是没被抓住,不然怎的还有缉拿的公文张贴?”
那游侠摇摇头,随后脸上露出佩服的神色。
“这种事都敢做,这书生的胆儿,比咱们刀口舔血的都要大啊,金銮殿都敢砸,啧啧……听说还因为这件事,皇帝都吓得卧病在床,不能理事。”
聚集篝火旁的歇脚行商、路人八卦的心思都被勾了起来。
“一个书生敢把金銮殿砸了,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谁知道,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过,一个会法术的书生,我也只在志怪小说里听过,真想见见会法术的高人啊。”
“行了,都别说了,小心犯忌讳。”
“对对对,大伙都别说了,听说京城里,有座鸾楼,里面的姑娘啊,一个个水灵灵的不得了,三下就能出水……”
夜风吹来,酒桌前的汉子起身系上披风,抓过放在桌角的兵器系上腰间,大步走出这间野店,去往后面牵过马匹翻身而上。
唏律律——
马鸣长嘶间,马腹两侧四把长柄刀摇晃碰撞了几下。
这人正是左正阳。
他从河谷郡来京城,是有公事要办,也知道陆良生在京城,顺道还能与他一起喝酒,若是再能拉上闵尚书和叔骅公,那就再好不过了。
然而,眼下听到这道消息之后,左正阳感到的是不可思议,那书生性情他还是了解的,何况对方四年苦读一路走来,不就是为了站上朝堂吗?这种自毁前程的事,又如何会去做?
“去京城拜访闵尚书,或许能探听清楚。”
那方吵吵嚷嚷的声音还在过来,左正阳看着夜色一抖缰绳。
“驾!”
顶着月色,在道路间飞奔,去往京城。
月光朦胧躲去游云后面,皇城承香殿,灯柱燃烧,照出一片暖黄。
有宫女端着汤药从侧门过来时,罗纱帷帐之中,张丽华掀开一角,接过汤药,让那宫女退下,轻柔坐到踏上的皇帝身边,舀了一勺,在嘴边吹了吹。
“陛下,该喝药了。”
榻上的身影睁开眼睛,伸手推开递来的勺子,撑坐起来,靠着床头。
“朕还以为……那陆良生被抓住了……药拿开,朕不喝。”
张丽华叹口气,放下药碗,伸手温柔的摩挲他有些消瘦的脸庞,轻笑了一下。
“陛下,你让臣妾难做。”
那边,皇帝抬了抬手,将脸上摩挲的纤柔握住:“没事,朕只是一口气没缓过来,喝几口汤药也不见得好。”
“陛下,臣妾知你和陆先生肯定有什么误……”
殿柱的灯火,唿地摇了一下,张丽华陡然停下话语,有脚步声从外面进来,一个宫女站在门口,矮身福了一福。
“陛下、贵妃,护国法丈来了。”
原本躺在床榻上的皇帝猛地坐了起来,激动的放下脚套去地上的步履就迎了过去,张丽华追在后面,一边帮他整理衣冠,一边低声道:
“陛下好生躺在榻上静养,该是让法丈进来拜会才是。”
“不不,朕要亲自迎接。”
快至殿门,石阶下方广场一支队伍静谧站在两侧,中间鹤头莲花法轿,帷帐掀开,一身金黄法袍的枯瘦老僧双目祥和,礼佛一拜。
……
“法丈,你怎的现在才来?”
“闭关修行。”
“那法丈可知宫中发生的事?那个陆良生眼中没有我这个天子,他将这皇宫当做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还施展妖法砸了朕的承云殿——”
灯火剪出发怒的人影倒映在墙壁,陈叔宝坐在龙椅上,咬牙切齿的说了一句时,下方端坐礼佛的老僧,面无表情。
“善哉!善哉!一切私心杂念和凡间俗物不该让陛下劳心劳力。”
陈叔宝完全听不进去,起身负着双手手,来回走了几步,随后偏头看去普渡慈航。
“法丈,你帮朕将那陆良生抓回来!”
大殿安静下来,普渡慈航好一阵才偏过脸,灯火摇曳,看不出他脸上什么表情,女声清冷。
“杀戮有损陛下贤名,此事还是作罢。”
陈叔宝一脸愕然。
“法丈,这是为何?”
“天机不可妄言。”
夜风吹过皇城,万家灯火的城池内,叔骅公站在梧桐老树下,闵常文也陪在老人身边,好一阵,望着枝繁叶茂的老人才嘶哑开口。
“难为他了。”
“陛下也不知怎的,看良生不顺眼。”闵常文想起那天大殿内发生的事,到的此时,也是想不明白。
抿了一口酒,叹息一声,放下杯盏。
“好在陛下还没有昏到头,去拿良生家人。”
那边的老人转身走过来坐下,操起酒杯饮尽,尽白的须发间,也有股怒气,呯的一声,重重落下。
“哼,真敢如此,我就去金殿之上,一头撞死!”
“陆良生,本道回来了!”
言罢,旁边的梧桐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枝叶哗啦啦摇摆,一道身影从墙头落了下来,摘取头上的树叶,抬起脸来,视线与坐在石凳上的两人交织在一起。
“哟,是闵尚书和叔骅公啊,你俩慢喝,本道来找陆良生的,他在屋里吧?”
孙迎仙嘿笑的抬起手,随意拱了两下,就朝不远的房舍走去。
“陆良生!快出来迎接本道!”
“良生走了!”
王叔骅倒上酒杯,推到桌边:“小道长,过来喝一杯吧。”
“走了,他能走哪儿去?”
道人停下脚步,看了看那边漆黑的窗棂,又看了看愁容的两人,过去坐下,一口将酒水饮尽。
“发生什么事了?”
不久之后。
两膝打上神行符的道人,拖出一条残影穿行过了街头,朝河谷郡栖霞山的方向狂奔,眨眼消失在夜幕当中。
然而,众人口中的书生。
此时牵着头顶蛤蟆的老驴,正在贺凉州某处歇脚避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君子交淡如水
接壤北周地界,山势逐渐变得崎岖,春雨延绵两日,远远望去山间披上了绿色。
铅青色的雨幕之中,书生醉醺醺横卧驴背,捧着书卷看的津津有味,一手悬着酒葫芦,偶尔挥了挥袍袖,落下的雨点偏去四周。
老驴晃着脖间的铃铛,慢悠悠在走,不时俯下脑袋卷去冒出头的青草,头上,系着绳子的蛤蟆抓着驴耳,看去书生手中一摇一晃的葫芦,嘟囔:“老夫只是让你保管,你竟然拿来装酒。”
翻了翻蟾眼,随后估摸着时辰,开口说道:
“良生,该吃饭了!”
后面的书生打了一口哈欠,摇晃的翻下来,脚步却是奇稳,怎么也不倒,随手牵过缰绳,走去前面一间破败的茅屋,淅淅沥沥的雨水淋在茅草上,顺着倾斜的角度,又从另一头缺口滴进里面。
灰暗的房里,瓦罐破碎一地,只有一张木床也无人修缮,塌斜在地上。
去年一场大旱,让无数人离乡背井,有些人死在了路上,一些人远走别处讨生活,这一路过来,不少地方恢复些许生气,但像这种没了主人的房屋,还是随处可见。
丢开缰绳,仍由老驴在檐下,陆良生悬着葫芦,跌跌撞撞走到门口,哈口气,说了一句。
“路过此处,暂时落脚歇息,还望行个方便。”
又说了句:“叨扰了”方才蹒跚走进里面,挥袖一扫,外面冷风吹进来,将地上尘埃枯草扫去角落,就着地面浑不在意的坐下来。
离开京城之后,衣服也未换过,还残有浓郁的酒气,像个邋遢的书生。
蛤蟆道人捧着发硬的干粮,放进嘴里磨了两下,呸的一口吐到地上,这种东西怎么入得了口!
将干粮放去一边,背着小画轴,一屁股坐了下来,撑下巴望去滴滴答答落下的雨水。
“唉,为师忽然有些想那小道士了。”
“先凑合吧师父,这贺凉州才经过大旱,没什么好吃的。”
陆良生咬了一口饼子,指尖拨去一页《山海图志》,这种志怪小说,让他在路上看得入迷,自从知道里面记载的那种人芝是真实存在的,有时候会想,往后会不会有缘碰上书中记载的其他凶兽或灵兽。
醉眼看去门外滴答交织的雨帘,解下腰间的黑纹葫芦,拿嘴扒开塞子,灌了一口酒,惬意的横躺下来,伸手去抓地上另一块饼子。
“为师的葫芦被你拿去装酒,现在还想抢为师吃的?”
蛤蟆急忙扑过去,将地上那张饼子,抱在怀里就转去一个方向。
呵呵。
这一幕,令得画轴内,传来红怜的轻笑,此时屋内昏暗,外面又是连天小雨,出来倒是无妨。
聂红怜飘出画卷,蹲在书生旁边,俯身闻了一下,纤弱的小手在鼻下连连扇了扇。
“公子,还是别喝了,你身上都臭了。”
“生人勿进,岂不更好?”
陆良生阖上书册,坐正靠着墙壁,书本在手心里砸了一下。
“忽然想起来,没给老孙留口信。”
另一边,蛤蟆道人盘腿坐在地上,转过脸来,看去徒弟,两腮一鼓一收,挤得蟾眼都眯了起来,使劲嚅着嘴里的饼子。
“你有空关心这个,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一路慢吞吞的,想饿死为师啊。”
红怜撑着下巴,半空飘来飘去,点了点头。
“是啊,公子,我们走的这么慢,在等谁?孙道长吗?”
指尖快速翻过书页,陆良生听着屋外滴答落下的雨声逐渐化作哗哗的声响,摇了摇酒葫,倒进口中。
“见见故人而已,来贺凉州后,他如果还在这里,应该能感觉的到。”
说到这里,屋内女鬼忽然偏头望去门外,蛤蟆道人跟着停下咀嚼,嘴里含着还没磨碎的饼子,鼓鼓囊囊的趴去地面。
“好像不是和尚。”
外面响起马鸣,还有车辕的声音,片刻有人大呼小叫。
“快点,把马栓上,进去避雨。”
“来了。”
“咦,这里怎么有一头驴。”
“应该也是和我们一样,路过避雨的。”
沙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五男一女,还有七八岁大的孩童带着一身水汽匆匆进来,见到里面一个书生坐在地上,醉醺醺的模样。
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拍了拍袍上的雨渍,略微朝陆良生拱起手,算是唐突间的问候。
“我非此间主人,也是来避雨的,诸位随意,随意。”
陆良生靠着墙,袍袖洒开,随性抱拳一拱,看去那边几人一孩子。
真是似曾相识的一幕啊,上次也是这般遇到陈靖的,便是不由多看了那孩童一眼。
孩童也正看过来,双瞳一褐一蓝,颇为奇异,看着那边朝他微笑的书生,孩童下意识的轻轻拉了一下身旁的父亲,小声道:
“爹,我们赶紧走吧,那个书生,还有一只大蟾蜍有些古怪。”
中年男人看了看醉酒的陆良生,又回过视线,落在孩子脸上,眼神严厉。
“拓儿,不得无礼。”
“哦。”
孩童有些不服气,偷瞄了一眼那边的书生,回到母亲身旁,四个看似护卫的男人在周围坐下,小声聊起天。
“原以为大旱过后,会好走一些,才出来就碰上大雨。”
“好在夫人娘家距离这边不远,也不知道遭灾没有。”
“……少说两句。”
听他们口音,应该是从北周来这边省亲的。
陆良生醉眼半眯,目光扫过他们,不想多理会,看着手中葫芦,哂笑,做不了朝中臣,不如做个酒中仙。
抿了一口凉酒入肚,像是听到什么动静,望去破烂的窗框,笑道:
“远来不知客,破屋有旧人。”
那边避雨的几人被书生忽然一句,引得望过去,这时,外面远远的一声佛号在外面传来,声如洪钟。
“我佛……慈悲!”
陆良生笑了起来,听到这声磕绊洪亮的佛语,便是知道谁来了,那边避雨的几人却是被吓了一跳,转过头,脸色表情顿时一变。
只见房门外,一个身形胖大的和尚挂着佛珠,淋着雨坦胸走来,手中还提一个大黄布袋,低头侧身收敛肚皮才勉强进来。
法净竖印朝那几人礼佛。
“贫僧,法净,见过,几位施主。”
目光如同陆良生一样,多看了妇人身旁的孩童一眼,随后才来到书生对面,满面红光的盘腿坐下。
“陆道友,别来,无恙。”
那几人这才知道这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和尚是来见邋遢书生的,一个体大如山,盘腿坐头顶也快顶到房顶,一个身材匀称,面容俊朗,浑身酒气。
两人这般对坐,怎么看也颇有些怪异。
中年男人想起儿子刚才说的话,朝四个护卫还有妻子压低嗓音。
“此间不易久留,我们赶紧上路。”
几人迅速收拾了一番,带着那名双眼双色的孩童出去,一阵马鸣、车辕声后,在雨中渐行渐远。
陆良生看也不看离去的一行人,将葫芦递过去,扬了扬。
“大师刚才也看见那个孩子了?”
“天生,灵根。”
胖和尚的修为比陆良生要高上不少,进来时,一眼就看到的不同之处,不过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缠。
摇头拒绝了酒葫,问道:
“陆道友,怎么来,了贺凉州?”
“无事一身轻,随意走走,顺道见见故人。”陆良生抿了一口酒水,从袖里掏出一包干粮,都是途中买的饼子,分给和尚一张,笑道:
“之后,想要去北周看看,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倒是大师怎么还在贺凉州?”
这位出家人洒脱,法净闻了闻饼子,像是许久没有吃过,大口大口咬下塞进嘴里咀嚼,就连嘴边的饼渣也一并抹去嘴里。
“贺凉州,还有,许多无家可归,之人,贫僧四处,奔走收拢,交还官府安置,若有,愿意修行的,贫僧带,他们回,万佛寺。”
陆良生微愣一下,之前也是知道和尚要做的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久了,还在一直做。
起身洒开宽袖,朝法净拱手施礼。
“大师,才是大德高人,比起某些人好了不知多少。”
和尚撑着膝盖站起来,摆了摆手,结巴道:
“当……当不得,贫僧,不过学陆道友,舍身向善,罢了。”
脑袋咚一下,撞在房梁,偏斜的房顶嘭的一下倾倒下来,茅草、砖块洒落一地,外面的老驴被淋到雨,甩着缰绳嗯哈嗯哈的乱叫。
两人站在没了房顶的屋中,互相看看,忽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
洪亮大笑传开,落下的雨线瞬间震的絮乱推开,远方雨幕里,仓促离开的几人,听到这两声大笑,浑身一抖,促马更急。
“快走快走!”
“驾!”
…………
笑声过后,雨线重新垂直落下。
“看来今日不能和大师久谈了。”
书生挥袍给那边的老驴施了避水的法术,将黑纹葫芦系在了腰间,忽然想起一件事。
“大师回去后,不妨帮我一个忙。”
“好!”
“大师不问问是什么就答应?”
胖和尚摸着肚子笑了笑,捡起大黄布袋抗在肩上。
“你的事,绝非恶事。”
陆良生也笑起来,将书架提起放到驴背,捡起地上的师父放进隔间,转头面向法净。
“其实也非什么大事,大师离开贺凉州后,若有机会遇到孙迎仙,转告他一番,我去了北周。”
说完,拱手道谢一番,牵着老驴慢慢走去雨幕。
“大师,告辞!”
法净朝远去的书生礼佛一揖。
“陆道友慢行。”
叮叮……
铃铛声,隐约还在雨幕中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