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山野趣事,路遇山村避险人
秋风扫过门前落叶,靠着门口的酒楼小二打了口哈欠,笼着袖口转身进去。
“掌柜的,这两天生意越来越差了,街上人都看不见。”
柜台拨弄算盘的掌柜从账簿上抬起视线,撇了一下上唇的胡须。
“灾年怪事多嘛……”
说完,朝伙计挪了挪嘴,示意他去二楼房间。
“去让里面的书生和道士出来吃点东西,尽量安排贵的。”
“还是掌柜的会想办法。”
小二一搭抹布,蹬蹬的跑上二楼,敲响房门:“公子,快到晌午了,不如和道长一起下来用饭吧?今日店里多了几道新鲜菜式,嫩羊羔腿、盐炙肥鹅,肥的流油,可好吃了……”
说了半天,里面没有回应。
小二皱了皱眉,伸手推了一下,吱嘎一声,房门向里敞开。
房内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放在墙角的书架都不见了,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圆桌上还放了六十文的房钱。
“走了?”
那伙计左右看了看,偷偷摸了几枚揣进袖口,捧着那堆铜钱跑下了楼。
“掌柜的,他们退房了,给,这是房钱。”
铜钱哗啦啦倒在柜台,店伙计看了眼,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走去一边了,就听身后掌柜轻咦了一声。
“这书生会算账,分文不少呢。”
走开的伙计连忙去摸袖子里的袋子,扁扁瘪瘪,什么都没有。
……
此时,城外一片秋日枯黄,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城西,绕去西北面的路上,蛤蟆翘着腿,斜躺在书架小隔间里,听着隔壁画轴内的戏曲,跟着哼哼唧唧。
孙迎仙像是放开绳子的野狗到处翻跳,爬上附近的大树,找了一个鸟窝出来,却是从里面抓了一条蛇,飞快的钉死,麻利的剥下皮,塞进皮袋里。
“等会儿给你们弄顿好吃的!!”
闻到血腥味,蛤蟆撑起上身,探出隔间看了一眼:“又是田鸡?”
“都秋天了,哪里还有田鸡。”道人将皮袋揭开一点,露出蛇头,“这个时候,当然是要吃这种东西了,补的很。”
蛤蟆道人点头:“去看看还有没有鸟,来一个龙凤汤,记得放葱姜,压味!”
“得嘞,到时候你瞧好吧。”
道人拉上皮袋,兴奋的又跑远了,然后,停了停,歪头:“本道这么听老蛤蟆的话做什么?”
后面。
时而柔婉、时而幽怨的戏曲儿在书架里传出,陆良生知道这是红怜刻意唱出来的,缓解他心情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有事,但陆良生不说,蛤蟆、红怜也就不乱问,尽量不打扰的同时,帮书生缓解心情。
走了一段,一曲《红门访亲》停下,红怜在画里幽幽的问道:
“公子,好听吗?要不要继续?”
陆良生走在前面,也不用回头,看着前方昏沉的秋日,笑道:“不用,大白天唱曲儿,对你不好的。”
这时,蛤蟆道人插口进来。
“唱啊,老夫正在兴头上,当年修炼,就没体会过人间妙处,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太吃亏了。”
这话引得书生和女鬼都笑了起来,陆良生脑中的思绪暂且放下,笑着回头看向书架,手在驴头摸了摸。
老驴哼哈哼哈的叫声,他说笑道:
“对了师父,你巅峰时候到底什么样的?”
“哼哼…..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蛤蟆来了劲儿,一个打挺坐起身,双脚放到隔间外悬着,抱着双蹼望去过去的路边、田野,颔首眯起眼睛。
“当年为师何等威风,何等修为,山川河流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几大宗门精英尽出,围困为师,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日’字落下,忽然前方传来孙迎仙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躺着!!”
老驴本能的止步,惯力一推,抱着双蹼眯起眼睛的蛤蟆直接撞了出去,蛙蹼攀着隔间边缘差点掉下。
“幸好,老夫早有准备。”
“师父,你稍待,我去看看。”
就在这时,陆良生说完这句,松了缰绳,快步朝道人那边跑去,老驴没了约束撒欢的跑去路边,书架猛地一摇,悬着的短小身影甩飞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微微抽搐。
另一边。
陆良生走道人那边时,孙迎仙正拿着树枝蹲在地上,伸去前面,在一个倒地的身影上面捅来捅去。
“这家伙,好像是咱们住过的那家客栈的伙计。”
“还真是他。”
陆良生探了探鼻息,呼吸均匀,翻过这人脸,确定正是悦来客栈的另一个伙计,昨日下午洗澡的时候,打水的小二就抱怨过,好端端的突然辞工跑了,说‘蛤蟆开口讲话…….’
道人拿树枝捅了捅,有些疑惑:“这家伙好像没得什么病,怎么在这里昏睡?”
“干脆把他送回客栈里吧。”
书生自然不放心将人留在荒郊野外,虽说是城郊官道,可也不能安全,就在准备和道人将他抬起,触碰的一瞬,昏睡的身影忽然坐了起来。
“别碰别碰,你们要走快走,我可不回去。”
这人神色哪里有病的样子,手脚利索,飞快跑开,拉出一段距离,朝陆良生和道人嚷了一句。
“你俩快走开,不带我就算了,那我继续等下一拨人路……路…..路路…..怎么是你们?!”
啊哟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道人脚下一跨,伸手就抓住他肩膀扯了回来,瞪圆眼睛。
“耍猴呢,戏弄完本道就想溜?”
原本沉闷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让陆良生轻松不少,对这小二刚才装病躺在地上,有些好奇。
“你是悦来客栈的伙计,我认得,你是听到我身边的蛤蟆说话才突然跑的?”
事情戳破,那伙计战战兢兢的看了眼书生,视线望去道路,只见地上盘成一坨的黑影慢慢人立而起。
整个身子抖的更凶了,小心的朝面前的书生探询一声。
“…….蛤蟆都说话了,我还不跑吗?两位,小的骨瘦粼粼,没几斤肉,放我离去可…..可好?”
寻常人一辈子基本都不会碰上这种事,忽然间遇上了,吓成这样也是正常的。
“你说的那只蛤蟆?”
陆良生循着他目光望去道路,师父像是在秋日阳光里伸展筋骨,微笑道:“别怕,他不会害你,我和这位道长也都是人。”
自己与蛤蟆的关系,自然是不会说给一个外人听,简单的又解释几句,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随后,也知道这店家伙计叫王田实,问起为何在这边装病,他在两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心的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
“装病的话,遇到好心人,说不定被带上一起赶路,有吃的有喝的,说不定还能谋个差事做做……两位,小的真没做过什么坏事,放了我吧……村里闹鬼,才出来另谋生路……”
回到道路上,有出城的商旅从三人旁边过去,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身白色书生袍在风里抚动,陆良生从地上捡起蛤蟆放到驴头,侧过脸看去局促不安的王田实。
“闹鬼?”
道人听到这话,也来了兴趣:“男鬼还女鬼?本道是道士,捉鬼可是拿手的事。”
“可可…..”
不等对方回话,一把勾住王田实肩膀,就往前走。
“走走,别多说,本道不收费的,快告诉本道你村在哪里?”
“从这儿离开,往往西北一百多里…..”
那店家伙计抬起手指去一个方向,欲哭无泪的在说:
“可…..可小的不想回去啊……”
后面,陆良生看着前面俩人,笑了一下,牵过老驴,喊了声:“师父坐稳了。”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脸一沉,伸出蛙蹼。
“给为师找条绳子来,老夫要系在腰上。”
令得书架画卷里的红怜憋不住,笑出好听的声音。
第九十一章 山野趣事,路遇小村避险人
秋风扫过门前落叶,靠着门口的酒楼小二打了口哈欠,笼着袖口转身进去。
“掌柜的,这两天生意越来越差了,街上人都看不见。”
柜台拨弄算盘的掌柜从账簿上抬起视线,撇了一下上唇的胡须。
“灾年怪事多嘛……”
说完,朝伙计挪了挪嘴,示意他去二楼房间。
“去让里面的书生和道士出来吃点东西,尽量安排贵的。”
“还是掌柜的会想办法。”
小二一搭抹布,蹬蹬的跑上二楼,敲响房门:“公子,快到晌午了,不如和道长一起下来用饭吧?今日店里多了几道新鲜菜式,嫩羊羔腿、盐炙肥鹅,肥的流油,可好吃了……”
说了半天,里面没有回应。
小二皱了皱眉,伸手推了一下,吱嘎一声,房门向里敞开。
房内空荡荡的,没一个人影,放在墙角的书架都不见了,被褥叠的整整齐齐,圆桌上还放了六十文的房钱。
“走了?”
那伙计左右看了看,偷偷摸了几枚揣进袖口,捧着那堆铜钱跑下了楼。
“掌柜的,他们退房了,给,这是房钱。”
铜钱哗啦啦倒在柜台,店伙计看了眼,哼着小曲摇头晃脑的走去一边,片刻,就听身后掌柜轻咦了一声。
“这书生会算账,分文不少呢。”
走开的伙计连忙去摸袖子里的袋子,扁扁瘪瘪,什么都没有。
……
此时,城外一片秋日枯黄,陆良生牵着老驴,走过城西,绕去西北面的路上,蛤蟆翘着腿,斜躺在书架小隔间里,听着隔壁画轴内的戏曲,跟着哼哼唧唧。
孙迎仙像是放开绳子的野狗到处翻跳,爬上附近的大树,找了一个鸟窝出来,却是从里面抓了一条蛇,飞快的钉死,麻利的剥下皮,塞进皮袋里。
“等会儿给你们弄顿好吃的!!”
闻到血腥味,蛤蟆撑起上身,探出隔间看了一眼:“又是田鸡?”
“都秋天了,哪里还有田鸡。”道人将皮袋揭开一点,露出蛇头,“这个时候,当然是要吃这种东西了,补的很。”
蛤蟆道人点头:“去看看还有没有鸟,来一个龙凤汤,记得放葱姜,压味!”
“得嘞,到时候你瞧好吧。”
道人拉上皮袋,兴奋的又跑远了,然后,停了停,歪头:“本道这么听老蛤蟆的话做什么?”
后面。
时而柔婉、时而幽怨的戏曲儿在书架里传出,陆良生知道这是红怜刻意唱出来的,缓解他心情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心里有事,但陆良生不说,蛤蟆、红怜也就不乱问,尽量不打扰的同时,帮书生缓解心情。
走了一段,一曲《红门访亲》停下,红怜在画里幽幽的问道:
“公子,好听吗?要不要继续?”
陆良生走在前面,也不用回头,看着前方昏沉的秋日,笑道:“不用,大白天唱曲儿,对你不好的。”
这时,蛤蟆道人插口进来。
“唱啊,老夫正在兴头上,当年修炼,就没体会过人间妙处,现在回想起来,老夫太吃亏了。”
这话引得书生和女鬼都笑了起来,陆良生脑中的思绪暂且放下,笑着回头看向书架,手在驴头摸了摸。
老驴哼哈哼哈的叫声里,他说笑道:
“对了师父,你巅峰时候到底什么样的?”
“哼哼…..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蛤蟆来了劲儿,一个打挺坐起身,双脚放到隔间外悬着,抱着双蹼望去过去的路边、田野,颔首眯起眼睛。
“当年为师何等威风,何等修为,山川河流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几大宗门精英尽出,围困为师,那是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日’字落下,忽然前方传来孙迎仙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躺着!!”
老驴本能的止步,惯力一推,抱着双蹼眯起眼睛的蛤蟆直接撞了出去,蛙蹼攀着隔间边缘差点掉下。
“幸好,老夫早有准备。”
“师父,你稍待,我去看看。”
就在这时,陆良生说完这句,松了缰绳,快步朝道人那边跑去,老驴没了约束撒欢的跑去路边,书架猛地一摇,悬着的短小身影甩飞了出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微微抽搐。
另一边。
陆良生走道人那边时,孙迎仙正拿着树枝蹲在地上,伸去前面,在一个倒地的身影上面捅来捅去。
“这家伙,好像是咱们住过的那家客栈的伙计。”
“还真是他。”
陆良生探了探鼻息,呼吸均匀,偏过这人脸,确定正是悦来客栈的另一个伙计,昨日下午洗澡的时候,打水的小二就抱怨过,好端端的突然辞工跑了,说‘蛤蟆开口讲话…….’
道人拿树枝捅了捅,有些疑惑:“这家伙好像没得什么病,怎么在这里昏睡?”
“干脆把他送回客栈里吧。”
书生自然不放心将人留在荒郊野外,虽说是城郊官道,可也不一定安全,就在准备和道人将他抬起,触碰的一瞬,昏睡的身影忽然坐了起来。
“别碰别碰,你们要走快走,我可不回去。”
这人神色哪里有病的样子,手脚利索,飞快跑开,拉出一段距离,朝陆良生和道人嚷了一句。
“你俩快走开,不带我就算了,那我继续等下一拨人路……路…..路路…..怎么是你们?!”
啊哟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道人脚下一跨,伸手就抓住他肩膀扯了回来,瞪圆眼睛。
“耍猴呢,戏弄完本道就想溜?”
原本沉闷的心情,被这么一打岔,让陆良生轻松不少,对这小二刚才装病躺在地上,有些好奇。
“你是悦来客栈的伙计,我认得,你是听到我身边的蛤蟆说话才突然跑的?”
事情戳破,那伙计战战兢兢的看了眼书生,视线望去道路,只见地上盘成一坨的黑影慢慢人立而起。
整个身子抖的更凶了,小心的朝面前的书生探询一声。
“…….蛤蟆都说话了,我还不跑吗?两位,小的骨瘦粼粼,没几斤肉,放我离去可…..可好?”
寻常人一辈子基本都不会碰上这种事,忽然间遇上了,吓成这样也是正常的。
“你说的是那只蛤蟆?”
陆良生循着他目光望去道路,师父像是在秋日阳光里伸展筋骨,微笑道:“别怕,他不会害你,我和这位道长也都是人。”
自己与蛤蟆的关系,自然是不会说给一个外人听,简单的又解释几句,这才让他放下心来。
随后,也知道这店家伙计叫王田实,问起为何在这边装病,他在两人面前有些局促不安,搓着手心的冷汗,小心翼翼的说道:
“装病的话,遇到好心人,说不定被带上一起赶路,有吃的有喝的,说不定还能谋个差事做做……两位,小的真没做过什么坏事,放了我吧……村里闹鬼,才出来另谋生路……”
回到道路上,有出城的商旅从三人旁边过去,投来好奇的目光。
一身白色书生袍在风里抚动,陆良生从地上捡起蛤蟆放到驴头,侧过脸看去局促不安的王田实。
“闹鬼?”
道人听到这话,也来了兴趣:“男鬼还女鬼?本道是道士,捉鬼可是拿手的事。”
“可可…..”
不等对方回话,一把勾住王田实肩膀,就往前走。
“走走,别多说,本道不收费的,快告诉本道你村在哪里?”
“从这儿离开,往往西北一百多里…..”
那店家伙计抬起手指去一个方向,欲哭无泪的在说:
“可…..可小的不想回去啊……”
后面,陆良生看着前面俩人,笑了一下,牵过老驴,喊了声:“师父坐稳了。”
不说还好,一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脸一沉,伸出蛙蹼。
“给为师找条绳子来,老夫要系在腰上。”
令得书架画卷里的红怜憋不住,笑出好听的声音。
第九十二章 艄公
时间过了晌午,流淌的小溪清洗了锅碗,放回老驴身后的架子挂着,水渍随驴蹄沿着地面滴答。
吃过孙迎仙弄的那锅‘龙凤大补汤’,一行人方才从京城西面官道拐去的小路继续前行,道路延伸,林野成片,但也不算偏僻,越过一片树林,便能见到成片的田野,远方还能看到不少零零落落的村子。
王田实所在的山村,距离这边还要远上许多,出发前,陆良生对比了地图上方向和道路,那闹鬼的村子也在西北方向,准备顺手帮王田实的家乡除掉恶鬼。
之后,再加快脚程,赶去西北贺凉州,时间上是来得及的。
距离京城天治一百多里,附近的村寨生活并不算太过贫瘠,王家庄田亩连绵一起,绕着庄子延伸到北面的山脚下。
西面还有一条十丈宽的大河,陆良生等人从村外的泥路上了河岸过来,两岸芦苇丛生,又是秋日,一片灰黄的颜色在风里荡漾,映着下午的秋日,水面波光粼粼,让人心旷神怡。
“西有大河缠腰,近有山势为靠,南还有林野挡风,土地肥沃,风景也不错,怎么舍得跑去外面?”
书生牵着老驴目光顺着河面延伸而下,风吹来时,沐在黄昏里的衣袍、发丝都在风里轻抚。
“小的,也不想啊。”
一路过来,王田实也算开了眼界,几个时辰走了百多里路,回到村里都可以吹嘘一辈子了。
看着书生的背影,连忙晃了晃脑袋,甩开想法,又回道:
“……陆公子,这闹鬼谁不怕啊,小的就见过一回,哎哟,吓得几日卧病在床,就感觉身子浸泡水里一样难受,身子骨一弱,就做不了农活,只能出门找口饭吃。”
残阳照着书生,清秀的侧脸偏去后面。
“嗯,那恶鬼可有伤过人命?又在哪里出没?”
“好像没伤过人命…..”
王田实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听说有人死过,他指去河岸更远的方向。
“就沿着这条河下去,有个渡口,上次我就在那里遇上,远远看了一眼,瘆得慌。”
“嗯,驱鬼是孙道长拿手的。”
陆良生琢磨着点了点头,看去后面,“老孙?”
后面老驴旁,哪里有孙迎仙的身影,书架隔间里的蛤蟆道人,坐在边上,腰间系着一根绳子,他指着河下面。
“抓鱼去了。”
书生望过去,只见一道火急火燎的身影沿着河边跑了几步,寻了芦苇少的滩口,也不知在做什么,拿着一支毛笔在掌心涂涂画画,然后,往河中猛地一推。
就听,接连几声轰的巨响,河面炸开,几条水柱冲了起来,无数珠帘倾洒映着彤红的霞光闪闪发亮。
“老陆,帮忙!”孙迎仙大喊。
冲上天空又压下的水花之间,还有一条条河鱼落下,陆良生掐出指决探出袖口,望前拂开。
就在王田实瞪大的眼睛里,凌空落下的二十多条鱼,唰的一下半空折转方向,朝河岸这边飞来,齐齐落在书生脚边四周。
《南水拾遗》第十五篇。
“西陵有方士会一术,非五鬼运财,西陵县衙失窃,数百两纹银被盗,打更人有见银两半空漂浮,飞往远方。衙中捕快、城中士卒围剿,终将贼人缉拿,审问得知,此术曰:运转搬挪。”
…….
王田实张着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闭上嘴,急忙脱了破旧的外衣,将地上拍着尾巴啪啪乱响的十几条鱼,一起兜在衣裳里。
“秋日鱼肥嫩,孙道长真是通晓山野美味。”
下方,孙迎仙一跨一纵,身子轻盈跃上来,顺手也捞起两条提在手中,在书生面前扬了扬。
却是被陆良生夺了过来,笑道:
“这天色也不早了,说不得还要在这庄里借宿,总不能空手过去吧?”
“喂喂,借花献佛,好歹这‘花’是本道弄上来的。”
道人跟在旁边比比划划叫嚷时,村外的泥道已站了许多村民,估计听到那几声巨响赶了过来,见到陆良生几人下了河岸,纷纷捏紧了手中农具。
“你们谁啊,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突然出现几个陌生人,又有巨响,不得不让他们提防,王田实兜着鱼先跑了过去,扯着嗓子朝他们喊。
“我是田实,不认得我啦?!”
举着锄头、扁担的一群村民看着跑近的身影,都笑了起来。
“王石头,你不是去外面了,怎的回来了?”“才几个月就回来,挣着钱没有?”“对啊,李寡妇还等着你娶她呢!”
说笑的村民大多都这样,外人听来可能会觉得有点冷嘲热讽,熟悉这里的王田实不生气,当着众人的面挺高了胸膛。
“嘿,我这不是想着村里的事才会来的吗,城里好吃好住,每月还有月钱拿,我都存了不少。”
王田实伸了伸脚,脚尖盯着鞋头翘了翘。
“看见没,城里张家裁缝铺子做的,这做功,可比咱们村头的王师傅厉害吧?”
显摆了一番,弄的对面村人也不好说话了,这时,人群分开,一个老人挤了出来,杖尾在地上顿了顿。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还不是为村里闹鬼的事…..事…..”
王田实见到老人,人一下老实起来,忙站正身子,指去后面牵着老驴的书生和道人。
“爹…..这是我给村里找来驱鬼的……”
“还说鬼,村里哪里来的鬼!”老人举起杖头敲了过去,王田实也不敢还手,硬受了几下,老人这才有些消气,才偏头看去那边的书生和道士,一头秃毛老驴,负着两个书架,书生白底浅杏纹的书生袍,面容清秀俊朗,正微笑朝他点头。
而一旁的道士,道袍倒是崭新,发髻却有些凌乱,八字胡,下颔短须,不怎么像好人。
“我们村里没有闹鬼,不过两位远来是客,加上天色也不早了,一起到我家里来吧。”
陆良生和道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王田实。
心里多少有些迷惑。
“先进村看看吧。”
书生低声说了一句,便是随那老汉走进村口,周围的村民也一一散去,思索间,来到老汉家,房子也不算大,进门还有一个小院,墙角栽了一颗桃树。
屋里,淡蓝色火苗慢慢在油灯上放亮。
老汉抖去火折子上的火星,放去一边,让王田实把鱼放到外面的水缸里,然后,才转过身来,请了陆良生和道人坐下。
转身去拿陶壶,倒了两碗凉水过来。
“两位还没吃饭吧?老汉这就去烧一些,凑合吃点。”
“好,谢谢老人家。”
陆良生拱手说了一句,望去院里搅着水缸的王田实,转回头来,方才开口问道:
“老人家,这村里到底有没有鬼?”
灶头前,燃起的火光照着老人的面孔,沉默了一阵。
“有的…..是一个艄公。”
他声音低沉沙哑。
第九十三章 不知身已死
噼啪几声柴禾掰断投进灶口,王老汉起身去搅了搅锅里渐热的水,盖上木盖,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
“.….那艄公,不是我们村的人,大概有三十年前了吧,家里遭了水灾,流落到这边,做了上门女婿,过了十年,婆娘死了,也没一儿半女,守着两间草房,在村外那条河边摆渡,结果去年掉水里淹死了。”
陆良生放下碗,与道人对视一眼,开口:“艄公也会淹死?”
“艄公也是人,为什么不能淹死?”王老汉倒了一碗凉水坐下,朝外叫了一声王田实打整两条鱼出来,听到院子里有倒水的声音和儿子的回应,老人将油灯移到桌中间。
“……二位远来也倦了吧,隔间还有一间房,等会儿我去打扫,晚上就别走了。”
“本道就没想过要……”
桌下,陆良生轻踢他一脚,见王老汉要离开,开口问道。
“村里为什么不请法师来驱鬼?还有村外时,为何又说没鬼?”
慢吞吞走到门口的老人停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抿了抿唇,叹了口气。
“那鬼其实与我算是好友,又不曾祸害村里,而且都是下午黄昏时分才出来,安安静静的坐在不远,所以才没请法师,也不想有人收了他,怪可怜的。”
陆良生看着去旁屋的背影,细眉微蹙,下午黄昏,鬼就能出来了?
外头,剖完鱼的王田实去灶间弄的乒乒乓乓直响,还有几声嘟嘟囔囔的埋怨。
“你不请法师,我也不回来了。”“.…..你见不得那艄公可怜,就见得我这个儿子被吓得半死?”
“到时候没人给你送终,你看谁可怜!”
陆良生和道人都是修行中人,五官敏锐,这些自然也都听在耳朵里,颇有些尴尬的坐在桌边。
灯火摇曳,陆良生压低了嗓音说道:
“黄昏时分,太阳都还没落下,那鬼就出来了,红怜好像都不能吧?”
道人点点头,指尖在碗边转了一圈,盯着水面荡起的涟漪。
“是有点门道,怕不是一般的鬼。”
旁屋,两张床铺的差不多,听到王田实的埋怨,父子俩顶了几句,说话间,想起还有两人在。
“让两位见笑了,我这儿子自从他娘死后,就与我不怎么处得来……”
笑着走进堂屋,昏黄的油灯光芒之中,哪里还有书生和道士的身影,只留两个空碗还摆在桌上,‘哎哟’叫了一声,害怕的叫来儿子。
王田实赶紧放了手里的鱼跑来,老汉拉着他袖子,哆哆嗦嗦的指着空空如也的堂屋。
“你带回来的书生和道士,怕不是妖怪哟。”
院子里,就连那头老驴也都一起不见了。
夜色昏沉,小村已经安静下来,偶尔还有几声犬吠响起。
越过成片的田野,延着乡间的泥道过去河岸,河滩茂密的芦苇在风里摇摇晃晃。
哗哗…..
静谧流淌的水声,远远还有铜铃叮叮当当响起,迈着蹄子的老驴兴奋的裂开驴嘴,想要去咬过去的芦苇杆,脖铃晃荡摇响间,被书生牵着,沿着遍地细细碎碎的石子前行。
前方渡口,数条小船系在冒出水面的木桩上,挤在一起微微起伏,陆良生过来时,泊船的木桩不远,一簇芦苇下面有黑漆漆的阴影蹲坐那里。
“请问,晚上还能渡河吗?”
陆良生上前朝那黑影拱起手,走近了,看清楚对方,披着蓑衣,戴着一顶斗笠将脸遮去大半。
“能渡,客官先上船吧。”
“有劳了。”
陆良生谢过对方,牵着老驴朝河边走去,看去停泊的几条船。
“老人家,哪条船是你的?”
水花拍上石滩的响声里
书生脸颊微侧,余光之中,佝偻的艄公已经从旁边过去,裤腿挽到小腿位置,光着的脚掌走过的地方,留下一连串的水渍。
“这条就是。”
艄公走上其中一条,点亮了纸皮灯笼,挂上船头。
“客官慢点,老朽给你照亮”
船身没有棚子,老驴上去还是能挤下,不过头一次坐船,老驴有些不安,四肢都在微微发抖,哼哧哼哧的几次想要跳下,令得隔间里的蛤蟆道人也是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的绳子,才放下心来。
陆良生跨进船里,脚在船底踏了踏,传来嘭嘭的实感,伸手在驴头抚了几下,一掀袍摆坐了下来,目光直直的看着艄公,薄唇轻启。
“老人家,开船吧。”
“好,客官坐稳!”
斗笠下的老人沉闷的应了一声,长杆一撑浅水的地方,船身轻飘飘的离开滩口,调了一个头,站在船尾继续撑着长杆,朝河对岸过去。
“这位客官,记着要坐稳,这水有时候也会颠簸,掉下去可就不得了了。”
小船安静驶过水面,推开波纹,挂在船头的灯笼摇曳,陆良生籍着微弱的光亮,瞧去对面的老人,斗笠下白须挂着水滴,容貌苍白浮肿,一对眼睛几乎都快凸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脚下站的船板淌了一滩积水。
果然,跟孙迎仙猜测的差不多,落水而死。
陆良生叹口气,“放任不管,也不行啊。”
拿出袖里的毛笔时,水声啵啵的响动,撑着长杆的艄公忽然开口,好像是在笑。
“这位客官,你是不是觉得很沉闷?那老朽给你讲一些故事打发无聊,咱们渡河的都知道,夜里一般是不渡人的,一来不安全,二来,若是晚上有鸭叫,千万别过去,就算好奇过去了,看见地上有布帛、手帕,也别捡,捡了基本丢半条命…….”
“.…..说起来,老朽在这条河上,渡人有二十几年了,什么怪事都没见过,村里人常说的水鬼,哪也没见着…..”
像是真的替渡河的书生解闷,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村里村外的话。
陆良生见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微抬的手又放下来,安静的听着。
“.…..好在,村长不时过来找我喝酒,可老是这样喝别人的,也不行,一天喝完,他走后,老朽寻思,该回他点礼,就撑船出来了……出来了…..瞧瞧,我这记性,打没打到鱼给村长都忘记了,明明昨天的事嘛……”
按王田实的父亲说的,这艄公已经死了至少一年,记忆却只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天。
这么说起来,他根本没什么修为。
想着时,船也快靠岸,陆良生将笔放回袖子里,等到船头轻触河滩,牵过瑟瑟发抖的老驴走了下去。
早就飞渡过河的道人过来,忙翻过黄绸布袋就要掏符纸,被陆良生拦了下来。
“别动手,这艄公不会害人的。”
“啥?”道人放下布袋,偏头哈了一口气。
“本道就没听说过,有不害人的鬼,就算不害人,别人跟他接触,也会伤元气。”
陆良生摇摇头,否定了道人的说法,坐船过来的途中,明显感觉到这位渡船的老人,并不会吸纳人的阳气,王田实会病倒几天,纯粹是被吓的。
“这艄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也只记得死前一天的事。”
第九十四章 被阴差追着打是什么感受?
“那放任不管?”
道人提着布袋在河边走来走去,目光看去渐渐远去的小船,船尾,那艄公撑着长杆,向他们挥手,像是在道别。
一时间没个头绪,按理说,太阳还没落山就能出来,不是修行高深的厉鬼是什么,可他也感觉到对方弱的根本不需要用道法。
“唉……本道知道想干什么。”
跟了书生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孙迎仙取出几张黄符,在上面画了阴符。
陆良生看了一眼,上面的符文倒是听道人讲过用来干什么的。
“你准备找城隍?”
“隔了一百多里地,也不知道招不招的来。”
道人说完,过去用了另一张不同的符纸贴在红怜的画卷上,随后依次将刚画好的符纸在地上排列。
双手二指并合,举在鼻尖齐平的位置,口中默默念念有词,瞬间,符纸贴着地上飘动起来。
陆良生神色肃穆,毕竟等会儿会见到阴魂非同一般,便是紧盯道人一举一动,就连蛤蟆道人也推开小隔间眯起眼睛。
下一秒,就见道人猛地将并拢的四指向前一抬。
“敕令,你个大寒瓜…….忘词了!!!”
陆良生一口气岔的咳出几声。
那边,孙迎仙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道书飞快翻了几页,随后又阖上揣进怀里,重新架起指决。
“谨请城隍听我言,王家村旁魂魄待伸冤,还请派遣阴差至河滩边——”
指尖再次向前一抬。
风声呼呼吹拂起来,鼓动两人衣袍,平静水面之上,泛起白茫茫的雾气,周围温度顿时骤降。
陆良生看着闭眼念咒的道人,目光本能的望去天治城的方向,一缕细长轮廓由远而近。
顺着河岸而去,昏沉夜色里,朦朦胧胧间,这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像是踩着高跷一摇一晃的过来,蒙面兜帽,袖口极长,垂在两侧,走动间,有叮呤咣啷的铁链声拖响。
“何人唤城隍阴差。”
阴气逼人,令得周围虫鸣静绝,那边的道人睁开一只眼看去书生,小声道:
“快说话,用你举人身份。”
陆良生抖了抖宽袖,拱起手。
“河谷郡举人陆良生见过夜巡游,我等途径王家村,夜遇摆渡水鬼,发现对方没有记忆,无害人之举,还请城隍收得,让他转世为人。”
“原来是世间举人。”
身材细瘦的巡游也冲书生点点头,语气缓和下来。
“你且稍待。”
黑巾遮面之上,空洞洞的阴影里,泛起淡蓝,目光望去河对岸,片刻后,转过头来。
“确实有一孤魂,不过,我无法带他去城隍那里。”
陆良生微微皱眉:“为何?”
“那边孤魂乃大善大果之辈,早在城隍魂簿上记载了,此鬼生前二十六年间渡人分文不取,风雨无阻,积善成荫,死后又执意渡人,城隍念他执念善心,许了他可黄昏出没的法器。”
“那为何只有丁点记忆?”
“那日他死,是因好友喝酒有关,自己不愿记起罢了。”
“原来如此,感谢巡游告知。”
一切缘由已经揭晓,陆良生望向对岸,家乡因涝灾被毁,下半生就以船渡人,坚持一样东西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行善,叹了口气,拱手躬身深深拜了一礼。
“巡游,这位艄公将来可有善果?”
夜巡游点点头,简单的回了一句:
“有。二位疑惑已解,本巡游,该走了。”
铁链响动,抬起袖口来。
意思很明显了,道人连忙从腰间的皮袋掏了几只白花花的东西,放到符纸前摆上,嘿嘿直笑。
“那个……本道就只有这些供奉,夜巡游将就凑合一下。”
说完,去拉书生:“快走快走。”然后,转身就跑,老驴眨了眨眼睛,看去阴气腾腾的身影,歪嘴嘶鸣一声,撒开蹄子就追了上去。
阴气弥漫,夜巡游过来,低头一看符纸上。
“呃……”
几只拨了皮的田鸡摆在那里。
…….
“拉着我跑什么?”
陆良生看着不停朝后看的道人,也跟着看了一眼,除了紧紧跟在后面的老驴,什么都没有。
“唉……”
见夜巡游没追上来,道人这才停下缓了口气,向后靠着驴背,喝了口水。
“你以为请阴差不要供奉啊?”
“你不是给了吗?”
“给的田鸡。”
陆良生:“…….”
随即,苦笑的一手捂了捂额头,“你这是把对方给得罪了。”
书架隔间小门打开,蛤蟆道人爬上驴背,拍了拍道人肩膀。
“你不是说没田鸡了吗?”
那边,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打开蛤蟆的蛙蹼,炫耀似的将腰间皮袋举起,在书生和蛤蟆面前扬了扬。
“夏天时候多抓了几只,腌了的,放在本道这皮袋里,保管坏不了。”
说话间,风声呜呜咽咽吹来,陆良生看去周围,林野狂摇,画轴里的红怜对阴气最为敏感,探出脑袋,轻声道:
“公子,那个夜巡游好像追来了。”
风拂过林子,一股阴气以肉眼可见的雾状越过半空,翻涌而来。
“我曰尔老母,不就几只田鸡嘛……”
道人骂了一句,朝陆良生喊了一声:“跑啊!”
阴气翻腾,隐约能见里面一道细长的黑影,如同风筝般飘来,道人打上神行术就跑,陆良生牵过老驴,却是已经来不及了。
“夜巡游……”
他拱起手正要开口,飞在天空的夜巡游携裹阴风却是直接越过了陆良生头顶,朝着跑远的道人追了上去。
前方树林,惊鸟乱飞躲避,片刻,一声凄厉的惨叫响了起来。
“啊——”
蛤蟆道人坐在驴头上,伸着两条小短腿,吃着小鱼干,就连红怜也飘了出来,一起看着前方树林,时不时俯过头,在蛤蟆伸来的蛙蹼上,吸上了一口。
不到两息,又是一连串惨叫“啊啊啊啊……”的响彻不停,全是呯呯呯的声音,林子都跟着晃动起来。
听的陆良生眼皮都在跳。
“老孙这次受苦了……”
过得一阵,动静才小了下去,阴风又起,那夜巡游这才出来,颇为舒爽的拍了拍那身官袍,朝陆良生拱手告辞,便驾着阴风飞远了。
“去看老孙!”
陆良生看着远去腾腾阴气,这才想起林子里的道人,慌忙跑了过去。
一进林子,远远就见道人挂在树枝上,倒掉着,衣衫褴褛,两眼乌青,消瘦的脸颊变得圆的发红,还在剧烈的喘气。
“老陆,快看看…..本道脸还在不在……我咋感觉不到了…….”
他呜咽的说道。
林外,天光逐渐大亮,陆良生给道人上了伤药,远离了这方,王家村在视野里渐渐远去,不久之后,跨过大山、穿过河流、平原,在气温越来越冷的时候,朝着饥荒、大旱的贺凉州过去。
离开湿润的南面,山势变得陡峭,林木越发稀少,道路上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人也越发多了许多。
第九十五章 陆良生的善
一路向西北过去,游山玩水的悠哉心情,渐渐变得沉重。
入冬的寒风卷起地上弥漫的尘埃,陆良生等人视野之间,是密密麻麻的人潮拥挤,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一道道身影从他和道人身边蹒跚走过。
“.…..本道离开时,都还没这么多人涌过来。”
一向嬉皮笑脸的孙迎仙此刻脸色也显得凝重,视线望去的周围,均是逃难的西北流民。
挤过几丈距离,陆良生牵着老驴停下,视野间,枯瘦的老人倒下,无人理会,抱着孩子的妇人跟在丈夫身后抽泣,怀中的孩童哇哇大哭,饿得狠了的男人见到地上一株野草,直接冲过去,使劲在地上刨,连土带茎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哭着。
这样的画面,是书生从未有过的感受。
“官府都在做什么……”
陆良生读过一些关于政事的书籍,春夏秋三季没有降雨,贺凉州能吃的东西,基本都被吃完了,此时入冬西北寒冷,灾民再坚持下去,就算有大户人家好心施粥,也不过杯水车薪,还是会有更多人的冻饿而死……所以才会有眼前的迁途。
人潮乌泱泱的仿佛没有尽头,拥挤涌过来,一部分撞在陆良生身上,不知多少双手去摸他身上可能存在的口袋,都被无形的弹开,但仍旧趋之若鹜。
有人甚至盯上了老驴,结伴过来想要抢夺,被孙迎仙一脚蹬断了膝盖,躺在地上哀嚎,不久就被同伴拉走了。
“老陆,这个时候不适合讲大道理,他们已经饿疯了。”
道人也知道刚刚自己出脚狠了,但不那么做的话,会有更多的人上来,说不定两人身上连衣服都要被扒掉。
孙迎仙的话,陆良生怎么不清楚,否则一开始,他就拿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饼了,可一旦拿出,会有更多双手伸来,那么之后呢?
“走吧,我们去前方看看,你不是说也有修道者在这边吗?过去一起出力,做点事吧。”
护着老驴走过人群,一身书生袍的陆良生犹如一叶扁舟,在汪洋般的人潮里逆流而上,看在眼里的,基本都是饥饿、恐惧和死亡,一个老妇人走着走着,就没了呼吸,倒在了地上,没人理会;失去父母的孩子站在原地,看着身边麻木过去的一个个人,目光绝望,片刻,他被人抱走了。
陆良生在路边埋了老妇人的尸身,又在人堆里找到了那个孩子,不过已经失去了一条腿,躺在一块大石头上奄奄一息,失血过多,已经没法救回来了。
一连数天,他都在掩埋尸体的事,或救下几个孩童,送回父母身边。
就算有法术,面对这样的灾难,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就连一直袖手旁观的道人,看他模样,也忍不住一起帮忙。
快到贺凉州第一座城池时,陆良生又说了那天刚到边界时说的那句。
“官府到底在做什么……”
气温骤降,越发寒冷起来。
一天夜里,陆良生使出穿墙术,犹如鬼魅般,穿过城墙、穿过一栋栋民居,直接冲到章台县衙后院。
抱着妻子睡觉的县令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睛还未坐起,昏暗之中,挂有字画的那方墙壁一道人影冲了出来。
“你是何人!”
喝斥刚一出口,帷帐吹抚鼓胀,整个人轰的一下前飞,硬生生砸在大圆桌上,精致的茶器哗的一声摔去地面,床榻上的妇人搂着被子惊叫。
下一秒,就被拂来的宽袖弄晕过去,陆良生转过头,看着按在桌面的县令,话语就像使劲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
“为什么不开仓放粮?!”
“这……这位高人。”
县令手脚冰凉,看着面前面色憔悴,眼睛通红的面孔,一阵阵麻麻的凉意窜上全身。
对方从墙壁里出来,岂会是一般人?
“.……下官也是没办法,官仓已经放粮了,可今年滴雨未降,收上来的粮秣也不多,还要上缴京城…..现在粮仓内连老鼠都不来……这位先生,若是不信,下官带你去看。”
陆良生点头,运使法术,带着这个县令去了几处官仓,里面只剩下几桩发霉的陈粮。
“西北本就贫瘠,粮食从来都不够吃……遇到这种百年不遇的大旱,我们实在没办法。”
“朝廷呢?没有救济粮?”
“就来了一次,可分摊到各县,还剩多少啊?从春到冬,十几万张嘴,好似无底洞,哪里够吃……”
…….
回到城外,陆良生耳边还回荡着那县令的话语,坐下来时,道人递来水袋,在旁边坐下。
“怎么样?”
旁边的蛤蟆道人,躺在石头上晒着月光,偏头哼了哼:“还需问?一看就知道了。”
“师父……我有些不明白。”
陆良生捏着水袋,望着山下一片片聚集的难民出神,不远的城墙上,持着火把的士卒来回巡视,严防灾民入城。
“.……我有些不明白,朝廷为什么只来一批粮食,难道西北地贫,人就贱……活该饿死?”
抿了抿唇,忽然起身,从书架取过一张画轴,朝山下纵去,孙迎仙跟在后面喊他:“老陆,你又要干什么?!”
冲到城下的书生并不回应,快步走去粥棚,锅瓢自然是没有的,只有空荡荡的一张旧长桌摆在那里。
城墙的火把光映照着墙外,麻木的灾民聚在一起取暖,在黑夜里延绵无际。
缩在母亲怀里的一个女孩望过来,眨着饿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粥棚里站着的一道身影。
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娘,那边有人…..”
视线的另一头,陆良生微微阖眼,手指一松,袍袖挥洒开来,那卷空白的画轴哗的一下展开,平铺在长桌上。
聂红怜从黑夜里飘来,像是明白书生要做什么,将带来的墨砚放去了旁边。
“红怜替公子磨墨。”
纤纤玉指轻柔的磨动墨块,化作一滩墨汁时,陆良生笔尖伸来沾了沾,然后,在洁白的纸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数笔勾勒,渐渐在红怜目光里成了一个盘子的形状。
青墨顺着笔尖留在了画卷上,一块一块馒头成形,堆积起来。
陆良生额头、脸颊全是汗水,他这是将全部法力灌注在了上面,停笔的一刻,拧开水袋喝了一口,噗的喷出水雾,洒在了上面。
“只要修为不损,法力过几天就能恢复,眼下,用到实处,应该能救一些人的命…….”
声音里,飘舞的水雾缓缓降下画卷,青墨勾勒的馒头有了香味弥漫,一个大盘子盛着高高一摞馒头从画里浮到了桌上,热气腾腾,飘去远方。
缩在母亲怀里的孩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挣开了母亲的双手,虚弱的站到地上,一步步慢慢靠近过去。
陆良生擦去脸上的汗渍,露出一抹微笑,一个光着脚丫、头发乱糟糟的小身影小心的过来。
对面,还没长桌高的小女孩,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有些胆怯,看着桌上的馒头,期期艾艾的张开小嘴。
“.…..大哥哥……我娘病了……能拿一块馒头吗?”
或许害怕要多了,连忙又改口。
“.….半……半块也成……”
陆良生拿了两块塞进小女孩手里,摸摸她的头:“快拿去给你娘吃,不够再过来拿。”
“嗯…..谢谢大哥哥。”
脏兮兮的小脸绽出笑容,小姑娘拿着两块馒头跑了回去,递到脸色发青的妇人嘴边,或许闻到香味,妇人睁开眼睛,忍不住张嘴直接咬了一口,飞快的咀嚼吞下肚子里。
周围,闻到馒头香味的饥民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倒也没动手抢,纷纷盯着小姑娘手里仅剩的一个馒头吞咽口水。
“小钗,你馒头哪里来的?”
“那边,有一个好看的大哥哥给我的,还有好多呢。”
顺着脏脏的小指头指去的方向,那粥棚的长桌上,堆满了大白馒头,那书生站在那里看着他们笑了笑,转身朝山上走去。
人们涌动,小姑娘也挤在中间,纷纷在长桌上抢了些馒头,盘子很快就见底了,但后面还有人挤过来,大喊“拿了馒头的人让出位置,让其他没吃的人也拿一些。”
多拿的人也有,嘴里含着,手里还捏了四五个,很快,整个大盘子空空如也,小姑娘挤到面前什么也没有了,便在桌边大哭。
“怎么回事?”“没了啊……你们这些王八蛋,就不能少拿一点吗?”“我家有人要饿死了,谁能分一块给我!!”
骚动之间,就听长桌边有人忽然大喊起来。
“哎哎,快看,又有馒头了!”
只见原本空了的大盘子,瞬间又摞出数十个馒头堆砌起来。
“这是仙术啊……”“刚刚我看到那个书生。”“我也看到了,是一个书生。”
有人嘴里还含着馒头,却是跪下哭了出来,这番话语传开,这边黑压压一片人朝陆良生走去的大山陡然跪下。
“神仙显灵了…….”“大家不要乱拿,小心神仙他老人家不高兴。”
“对,人人有份,一个个的来。”
之前的混乱,渐渐平息,自发的排起了数道长龙,有序从长桌上取过馒头。
山上风声呜咽。
道人、蛤蟆道人依旧不解的看着虚弱的书生,山风拂动发髻,陆良生坐在石头上,感受着下方传来的善意,虚弱的开口,带着笑容。
“虽然不是实物,可总比他们吃土要好上许多,能多撑一些时日。”
第九十六章 哪儿都有戏
清晨,皮都被剥干净的孤树立在晨风里,蛤蟆道人裹着小棉袄在袍摆抖了抖小腿,延伸而上的人的身躯,陆良生从昏睡中醒来,体内空荡荡的法力,又回来了些许。
晨光里的四周,依旧是贫瘠的土壤,一座一座的山光秃秃的,就像巨大的坟头,让他感到凄凉。
道人也从石头缝里钻出,伸了伸懒腰,循着书生的视线看去下方乌泱泱的难民。
“这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陆良生没有说话,叫醒了冬日昏沉的师父,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搓了搓迷糊的眼眶,看着书生将东西都整理好,牵来了老驴。
“再往前走走。”
这里,陆良生已经没有能力再帮了,最终能解决西北难民的还是要靠朝廷,但这一连数天的所见,有些失望……
牵着老驴和道人走下山岗时,远方城外,有人见到山岗一袭白衣的身影,大喊了一声,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抬起了脸,犹如浪潮起伏,齐齐站了起来,吓得城墙上的士卒捏紧了兵器,还以为灾民要冲击城池。
山岗上,牵着老驴的书生,停下脚步,望去那边。
“他们……”道人也忍不住开口呢喃一声,“.……不会要冲过来吧?叫你不要乱发善心,现在怎……”
他话还没说完,那远方的人群前面,有身影嘭的跪了下来。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黑压压的跪了一片。
“白衣神仙啊,救救我们吧。”“我不想死……”
“.…..不要走,求你让老天降一点雨。”
“我儿子快不行了,救救他吧,他还小,什么都没见过啊……”
“不要走啊,白衣神仙,不要走……”
…….
无数细细碎碎的哀求如同片片雪花飞来,陆良生阖了阖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出。
“真希望,我是神仙……走吧。”
离开这处城,陆良生的心情并未平复,往北的道路上,逃难的队伍依旧还有很多,看到书生和道士一身干净,纷纷过来乞一些食物。
前行之中,经常也会看见劫掠和屠杀,灾荒的年头,山上的匪类也未能幸免,‘肥羊’都走了,他们也只能跟着走,路上杀人掠货、抢女人,然后,就往山里跑。
陆良生见到,能帮也都帮,但很多时候,找到的,都是被糟蹋过的尸体。
“本道连女人手都没牵过……这些人该杀!”
孙迎仙愤慨的大喊大叫,不久,又遇上一拨,他独自一人,冲了过去,用道法定住几个盗匪,然而,还没过去泄愤,那几个盗匪被周围灾民活生生剔成数块分走了。
由南向北,到处都是难以置信的一幕。
陆良生这一路走来,从前书中描写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将这天地间的一隅,活生生在他面前演绎了出来。
夕阳挂在光秃秃的山头,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偏离灾民拥挤的道路,深山的小道,陆良生牵着老驴暂时从这里经过,外面令人心碎的一幕,大抵是无法再看下去了,只得选这种偏僻小路前行,好在走这里过的灾民几乎很少。
昏黄的天光里,拐过前方的弯道,几所宅子立在枯树老林背后,连在一起像是一家客栈。
“这破地方也会有客栈?”
道人先过去打探,不久,转回来,摇摇头:“没人了,估计被路过的山匪杀了。”
“那今晚就里面歇脚吧。”
陆良生轻说了一句,牵着老驴朝那客栈过去,法力虽然回复,但一路上,心力交瘁,让他感到疲意。
被烧了一角的招牌在风里摇曳,‘吱嘎吱嘎’的声音里,陆良生走过倒塌的房门,里面陈设大多已被打烂,散落一地,柜台斑驳血垢,摆在上面的酒坛破开,歪斜在一边。
反正也已经没人,就在大厅将破碎的桌椅当做燃料,升起篝火,还有两张完好的长桌正好临时当做床。
蛤蟆道人跳出小隔间,伸出蛙蹼烤了烤火,催促道人赶紧掏出存货煮饭。
而红怜帮忙打扫了一下长桌,弄的到处都是灰尘弥漫,陆良生取过小锅过来时,门外陡然响起脚步声,两对男女带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先来的书生和道士。
“进来吧,我们也是过来借宿歇脚的。”
陆良生邀他们进来,也在打量对方,不是什么宽裕人家,衣着陈旧,比较单薄,初冬寒时,站在门口冷的有些发抖,旁边的三个孩童好奇看去穿着小棉袄的蛤蟆。
“爹娘,你们看,那只蛤蟆……”
旁边的父母一下子扯了扯孩童,眼神严厉示意别乱说话,两家人想来是相熟的邻居,一起逃难的,此时领着孩童小心的冲陆良生和道人点点头,去往角落安顿,不管如何,有个遮风的地方总是好过跑到外面冻的叫唤要强的多。
学着那边的书生、道士,升起了一小团火,拿出冰冷的干粮在火边灼烤,这时厅中那边,架起的小锅煮沸了米粥,几人闻着香味肚子咕咕直响,尤其是孩子,忍不住偏头望过去,看到还有肉块丢进去,馋的直咽口水。
夕阳下沉,外面天色黑了下来。
铁锅里,稀粥沸腾,一节一节的蛇肉在粥上翻滚,陆良生舀了两碗拿去给那边的两家人。
“我们还有多的,这两碗给孩子吃。”
两边的父母也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去接,陆良生笑笑,也不生气,他知道这种环境,确实不能轻易信别人,将两碗肉粥放到地上,回到火堆边,与道人共用一只碗换着吃。
但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有声音在外面喊道:
“就是这里,我看到那两家人进了里面!”
客栈中,墙角吃着干粮的两男两女浑身明显的抖了一下,抱着碗喝粥的孩童害怕的缩到父母身边。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起身回头,原本立起来挡风的门扇呯的被人一脚踢开,有六人站在门外,皮袄长裤,提着刀斧,面容狰狞凶煞,为首那人背负一柄长刀,目光朝客栈里扫过一圈,看到了那两家人,同时也看到书生和道士,以及安置墙壁的老驴。
“还有两个……今晚看来能吃驴肉了。”
满脸横肉堆起笑容,话语之间,微微挥手,让手下人将门口堵住。
“那边的书生还有小道士,今天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把所有东西都留下,然后光着腚给老子滚。”
然后,他偏过头看向那边的男女,“至于你们,女人和孩子留下。”
墙角的两家人挤在一起瑟瑟发抖。
客栈内,变得安静,只有篝火噼啪跳起丁点火星,以及老驴嗯哈嗯哈喷着粗气,像是发出一连串的嘲笑。
那边,陆良生伸手按住想要冲过去的道人,从袖口里掏出几锭纹银。
“衣服给你们也不合身,在下身上也就这点值钱的东西,几位不妨都拿去吧。”
“呵呵.....哈哈哈.....你这书生倒是识相。”
那匪首走过来,看了对方手中银两,也不多疑,直接拿了过来,在手心里抛了抛:“分量不轻嘛。”
随后又丢给身后的手下收好。
书生身后的蛤蟆道人,看到这一幕,继续老神在在的喝着肉粥。
一旁,道人脸上露出冷笑,转身坐了回去。
那人皱起浓眉,反手握住了背后的刀柄。
“你笑什么?!”
“敢亲手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
第九十七章 胖和尚
“敢接他的东西,你们完了。”的话刚落下。
那大汉就听身后手下‘哎哟’一声,便是传来,接连几声重物砸地的动静,反手握着刀柄,用余光望去门口。
拿了银两的几人趴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挥刀蹬脚的在地上挣扎。
“老大,有妖术啊……那书生会妖妖……法……”
墙角那两家人吓得将孩子手中的粥碗放到地上,连退好几步贴到墙壁。
厅中,为首的贼匪慌乱的转回脸,吞了一口唾沫,脚后跟谨慎的向后迈了一步,声音结结巴巴。
“别过来啊,老子手里的刀,可沾过几条命的……”
又吞了口口水,咬紧牙关的一瞬,大口张开,呈出怒容:“啊——”的大吼一声,转身就朝外跑了去。
陆良生侧身袍袖一挥,火堆里一根半截椅腿拖着火焰直接飞离篝火,朝门外飞了出去。
哗~
火焰向后低伏,翻转几下,呯的一声砸在逃跑的山匪头领膝盖窝,奔跑的身形顿时屈膝一跪扑倒在地上,手中的长刀咣啷啷摔地上滑出半丈。
“既然你杀了很多人,说明很厉害。”
陆良生看也不看门口趴着起不来的几名山匪,走出去站在山匪头领身边,两指夹起地上的长刀,随手一挥。
呯——
刀锋钉去对面山壁,没入半寸的同时,书生的话还在持续。
“……那你们山寨,该是还有不少掠来的妇孺,带我过去。”
那山匪头领仰起脸,看着山壁上,刀柄还在摇晃,好端端碰上一个书生,哪里会知道这么厉害,知道今日比踢了铁板还要倒霉,大汉呼吸絮乱,紧张的点点头。
“这就带公子去山寨,只求放过我性命。”
见他应下,叫来了道人押着这山匪,回到厅里将老驴牵上,对那边墙角的两家人说道:
“山里风寒,你们还是在这里暂住一夜,我两人去那山匪驻地看看,这门口贼道有我法术禁锢,走脱不得,大可放心。”
两对男女搂着自家孩童嘴唇微微发抖的朝书生点了点头,其中一个男人胆子稍大一点,回道:
“公子且去就是,我们自会省得。”
待其他人反应过来,门口的书生已经到了外面,叮叮当当的铜铃声已经在山道上远去。
叮叮叮……
山风彻骨,呜呜咽咽跑过山腰,薄雾之中,铜铃在驴脖摇晃,被捆负双手的山匪头领哆哆嗦嗦的走在前面。
道人时不时在后面踹他一脚。
“曰而老母的,就不能走快点,本道锅里的粥都快烧糊了!!”
“这位道爷,前面就到了就到了,求你别踹了。”
求饶声里,走过狭窄的一条山涧小道,林木间隐约有火光照出,那山匪头领脚步加快起来,几步一回头。
“公子、道爷,驻地就在前面……还有两个手下在里面看守,我去叫他们出来。”
陆良生不作声,松开缰绳,与道人一起走了过去,那山贼的驻地不算大,也没有护栏,中间燃起的篝火范围,还有几辆板车、帐篷,中间那顶皮毡帐篷最大,隐隐约约能见帐中有人影晃动。
“公子,你们稍待!”
山贼头领点头哈腰的说了句,脚下陡然加快速度,朝皮毡帐篷冲过去,口中却是在大喊。
“都给我出来,救我!!”
“好家伙,想玩阴的!!”
就在道人气的掏出符纸时,陆良生抬手将他拦下,目光望去大帐,压低嗓音。
“里面有问题。”
孙迎仙捏着黄符停下,“有问题?”
呼……
呼呼呼……
林子风声渐大,营地中间的篝火倒伏,火光明明灭灭。
跑去帐篷的山匪头领踏去帐口的一瞬,帐帘唰的一下掀了起来,一只比他脸还大的手掌推出。
轰!
咔…..
轰的巨响声里,伴随骨骼折断的声音,冲去帐口的身形炮弹般倒飞回来,半空中直接喷出一口血雾,摔在地上滚成血葫芦。
“还真有人——”
道人袖口一招,手中两张符纸嘭的燃起火焰,手指一翻。
“风火雷电,疾!”
疾字落下,平地卷起大风,压着火焰贴到地上,前方的帐篷四角,绳索从木桩绷断,帐顶直接掀飞上天空。
“啊啊……”
几声稚嫩的童音尖叫的是,蹲伏地上五个孩童,旁边,一个肥头大耳的身形,肩颈挂着一串佛珠,每颗足有拳头大小。
好像察觉还有人在外面,侧耳上一只铜环摆动,宽肥大脸微微侧过些许,细眼一瞪,下一秒,手中一口,大黄布袋猛地一翻,将孩子罩进去,另只手呈金刚法印向外一推。
空气扭动荡起一圈涟漪,隐有金光。
陆良生和道人拂袖挡了一下,脚下硬生生向后被推出几步,划出四道浅痕。
稍远,老驴嘶鸣踩踏蹄子,摇晃的书架隔间,蛤蟆道人睁开眼睛,推开了小门,跳到地面,蹼掌啪嗒啪嗒踩着地面飞奔。
咳咳……
道人咳嗽两声,飞舞袖口驱散烟尘,陆良生放下宽袖,那边肥头大耳的身形已经不见,只剩上方的树枝还要摇摇晃晃。
“佛家……”
陆良生自然看到了对方长相,是一个高大的胖和尚,只是一个出家人,抓那些孩子做什么?
“老孙,我们追过去!”
“好!”
道人祭出遁术,跳去土下时,身后陡然传来蛤蟆道人的声音。
“等等。”
穿着小棉袄的蛤蟆,负着双蹼走来,跳到地上山贼头领尸体上,低头看去凹陷的胸襟,豆大的蟾眼眯起。
“…….金刚降魔法印。”
陆良生收起毛笔,走近蛤蟆,在一旁蹲下。
“师父,你知道这胖和尚?”
话音里,指尖将尸体浸血的衣襟挑开一点,上面皮肉完好无损,胸骨却是全部断裂,整副胸腔都陷了下去。
道人吸了口凉气。
“血是从毛孔挤出来的……这大和尚好生厉害。”
蛤蟆道人摇摇头,慢吞吞走下尸体,方才回答起书生的话。
“那胖和尚,为师不认识,不过这法印,为师倒是领教过,就是不知道是众生寺的,还是万佛寺了,要是后者,那胖和尚多半是那个老秃驴的徒弟……以前为师不是说过有个老对手吗?”
陆良生挑了挑眉角。
“嗯?师父,你以前好像没说过。”
蛤蟆道人愣了愣,负着蛙蹼哈哈大笑起来,蹼挥了挥,朝老驴边走边说。
“为师年纪大了,差点忘了……呵呵…..不过你二人还是别去追那个胖和尚,他修为还在你们之上。”
彼其娘之......
要是把那老和尚引来,就麻烦了。
第九十八章 怪闻
“师父,你觉得那胖和尚掳走那些孩子做什么?”
“……可能拿来吃吧。”
“嗯?”
“呵呵…..为师说的玩笑话。”
“那…..师父说他可能是老秃驴的徒弟,那个老秃驴是谁?”
夜风吹过山麓,山道上,一盏灯笼垂在驴头前方。
踏踏踏踏……
驴蹄迈着小碎步,籍着昏黄的火光,慢慢悠悠的朝前走,一摇一晃间,蛤蟆道人环抱双蹼,盘腿坐在小隔间,撇过脸遮掩一下。
“老秃驴就是老秃驴,问那么多做什么?!”
“问问嘛,爱说不说。”陆良生笑着瞥了一眼小隔间。
环抱双蹼的蛤蟆歪歪嘴,又转回来,阖上蟾眼叹了一口气。
“唉,为师当年叱咤天地,无人能敌,但也竖敌很多,一日,被数个宗门的人围攻,将他们打退后,却不想与一个万佛寺的老和尚碰上,这老秃驴一手大明尊降魔印甚是了得,可若非为师…….”
这时,心急肉粥的道人气咻咻的从客栈方向跑回来,将地上一块石头呯的踢飞,砸在路旁一颗树上。
陆良生看他神色,问道:“肉粥糊了?”
“糊什么,整口锅都不见了。”
书生愣了一下,前面离客栈不远,松开缰绳快步过去,红怜也跟着飘去,看看什么情况。
留在书架隔间的蛤蟆,看着跑去客栈的两人,嘴角微微抽搐。
……彼其娘之,你让为师说的,倒是听完再走啊喂!!
客栈那边,篝火的光芒还从门口照出来,不过之前被陆良生借银两用法术定在地上的几个山匪,却是被扒光了身子,身上鲜血淋漓,早已死去多时。
而墙角的那两家人早已不知所踪,但地上血迹印出的脚印,有大有小,看得出从门口走出去的。
那两家人杀了地上的山匪,收刮了所有东西逃走了…….
“这场大旱,把人都逼成了恶鬼。”
这是陆良生最为直接的感受,一旁,聂红怜听他这句话撇嘴哼了一声,书生侧过脸去,挤出一点笑容。
“没说你是恶鬼。”
红怜表情这才松开,俏脸撇去一边,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哼了哼。
不久,陆良生和道人将这客栈里的尸体拖出去掩埋,清理了地面的血迹,便是拿了干粮,和孙迎仙皮袋里的存货烧烤一番,随便吃了几口,躺到长桌上睡去。
两人一蛤蟆,都有修为在身,吹拂的寒风对他们并没有多大的影响。
翌日,一大早就收拾了行囊,继续出发,换做往日,原本是要吃一顿早饭的,眼下吃饭的时间都省了。
“可惜了,那口锅。”
路上,道人念念不忘的叨念两句,自己这方去救人,回头东西反被救下的人给拿了,这种心情既憋闷又无处发泄,换做性格不好的人,怕是就已经追了出去将人拿住打杀。
陆良生也只能宽慰他两句,因为一场大旱,西北这方天地真的变成浑浑噩噩,黑白不明了。
下了山路,视野变得开阔,沿着官道前行,陆良生用上障眼法,尽量避开灾民集中的地方,循着长龙,寻到梨阳城。
依孙迎仙之前所言,早先求雨的那几个修道中人就在这里落脚,行云布雨一番,终究没有任何效果。
走近城池,远远近近都是人的身影,一部分不愿离开故土等待官府救济的灾民聚集城门外,陆良生和道人过去时,人声嘈杂,紧接着一阵骚动,城门微开,是官府的人出来施粥。
“梨阳是大城,看来要好上许多。”
人们挤过去,陆良生将一个被挤倒的孩子扶起来,对旁边的道人轻说了句,他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趁着施粥的片刻混乱,进到城里,就近寻了一家客栈,道人先去寻那一拨修道者,陆良生则在房间里洗漱,换了身行头,终于感觉轻松了不少。
客栈里没有其他客人,店中饭食也少的可怜,能拿出的,就是一碟腌白菜,两碗稀粥。
包着绿头巾的店家小二脸上也带着菜色,将饭食放下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这位客官,只有这点东西了,你别嫌弃,其他客栈酒肆都是这般光景,城中所有客栈饭食菜肴基本被官府拿去救济灾民了。”
陆良生拿起筷子在桌上顿了两下,笑道:“不碍事,有口吃的就行,你且去忙吧。”
“哪里还有什么忙的。”
那伙计见书生好说话,就在旁边靠着护栏甩着肩头搭的抹布。
“现在就指望老天爷什么时候下雨,哪怕下雪也成,熬到明年开春,土地湿润,还可以种些粮食,给人一条活路。”
“老天爷总不会给绝路的,说不定行云布雨的龙已经在飞来的路上了。”
陆良生一边吃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心里提到龙字,突然想到盘踞皇城的那位普渡慈航,要是对方化龙,算是好龙,还是恶龙?
片刻,书生夹着腌白菜自顾自的轻笑,将这想法甩开,又与小二问起城中一些琐事。
“眼下城里还有多少人?”
“不知,反正去年就走了不少,不过也都是大户人家,害怕官府让他们出血,送了一批粮食后,就举家往南迁走了。”
陆良生点点头,放下筷子,拿手帕擦了擦嘴。
“是啊,有家业的自然要离开,就是不知道一年的大旱死了多少人,还能剩下多少人,往后这西北地,到时候怕是人烟更加稀少了。”
店家小二或者实在太过无聊,听到书生的惆怅,言语突突突往外倒。
“还剩多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一两年里,丢小孩、丢女人的事就多了。”
丢小孩?
陆良生目光从外面行人稀少的街道收回,看向伙计。
“经常丢?”
“肯定啊,诺,前不久这条街一家人的小儿子,无端端的就不见了。”小二左右看了看,靠近饭桌,侧身俯过去,小声道:
“公子,我跟你讲,你别对人说,有天夜里,我起来上茅房,就见到过几道鬼影,抱着小孩跑过街道,你也看见了,这里离城墙也近,小的跟出去想看看怎么回事,那几人就在士卒眼皮子底下,穿过城墙,就没影儿了,吓得我赶紧蒙头大睡。”
小二没注意到陆良生目光沉了下来,还在说:
“我听去过外面的人回来,说起过一件事,灾民里经常有人失踪,可灾荒年间,失踪也好,死也好,都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根本没人在意…….”
说话间,客栈一楼响起掌柜的声音。
“来客了,几位楼上请!”
二楼的伙计这才停下话,朝陆良生笑了笑,将抹布搭回肩头。
“公子慢用,我先下去招呼客人了。”
他下去没多久,又踏踏的小跑上来,身后,孙迎仙领着四人走了过来。
第九十九章 五火
“五位客官楼上请。”
店家伙计小跑过来,忙将那边书生邻桌擦了擦,请了上楼的孙迎仙,还有身后的四人坐下。
“如今店里没什么吃的,几位客官就凑合吧。”
道人旁边,似乎是四人中为首的中年男人,微微挥了一下手,让小二下去,目光看向对面的书生,微笑拱起手。
“龙头山,朱子易。”
另外三人也跟着拱手报了姓名。
孙迎仙捏着一根筷子坐到陆良生对面,侧脸俯过去,余光瞥去那边他带来的四人。
“老陆,这四位都是同道中人!”
书生嗯了一声,目光打量那边四人的同时,袍袖拂开,起身拱手。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诸位前辈。”
几人点点头,似乎对于书生那‘前辈’二字颇为满意,为首的朱子易抚须笑起来,抬手虚按。
“既是同道中人,就不要太过讲究世俗那一套。”
道人哒哒筷头刨稀粥的声音里,陆良生与他们寒暄了一阵,这才问起求雨的事情。
中年修士手指卷曲在桌角敲了两下,叹出一口气。
“天道无眼,我等前前后后求雨三十多次,一滴未下,却是空费法力,眼睁睁看着万千生灵在眼前死去……唉,生灵涂炭啊…….”
这四人修为都已过了筑基境,说出这番话,陆良生是能感受到其中的沉重,一路过来,灾民迁途,饿殍遍野,良善的人变成了恶鬼。
沉默了一会儿,陆良生皱起眉头,指尖轻搓,想到一种可能,犹豫了一下,开口。
“若是,用法力驱雨可否?”
说到此处,名叫朱子易的修士表情微愣,随后笑起来,起身走到护栏,看去外面。
“这西北大旱实属天灾难避,我等也只能求雨,若是以法力强行驱使云雨而来,那就是逆天行径,到时天降雷劫,轻者修为尽失成为废人,重者魂飞魄散,身躯破碎四溅。”
话语停下,他转过头来看向书生,又笑着继续道:
“求雨之事,还会继续,不过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良生也站起来,朝四人拱手一圈。
“敢问是何事,若是用得上的地方,定当尽全力。”
此话一出,四人都笑起来,其中一人起身过来,说道:“最近一段时间,灾民当中不时丢失人口…….”
“丢的是小孩和女子?”陆良生陡然开口插进去,“可是一个大和尚?”
“正是!看来陆同道来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了。”
朱子易将视线从书生身上转去外面街景,负手在后。
“接连数月,城外灾民中孩童、女子常常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四人中有擅长招魂寻魄之术的道友,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失踪之人的魂魄……”
随着讲述,陆良生大抵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胖和尚独身一人,起先以为也是来西北求雨或拯救灾民,却不想接二连三的抢走灾民中的孩子,甚至是女子。
发现之后,众修士与对方斗了一场,才将和尚逼走,却是没有重创,后来胖和尚更加谨慎,只要这边有一点疏忽,就会有孩子丢失。
这边正说话间,朱子易忽然伸手往外一摊,天空一只纸鹤落在他掌心。
难道出事了?
陆良生和孙迎仙对视一眼,余光之中,邻桌另外三个修士脸色渐渐沉下去。
那边,朱子易毁去掌中的纸鹤,回过头来。
“走,去城外!”
旋即,身形在二楼一纵,冲去了对面房顶,其余三人朝书生拱了拱手,跟着窜了出去。
果然出事了。
陆良生留下几文饭钱,与道人一起追在后面,步履哗啦啦踏过房顶一片片青瓦,一面飞纵,一面问道:“四位前辈,到底出了何事?”
“那恶和尚又来了!”
前方的朱子易说了句,跃在半空的身形化作一道黑影,消失在城墙上方,瞬间来到城外,
到得此刻,陆良生也不再多问,纵跃轻身的功夫、障眼法一气呵成,跃下了城墙,跟着前面四人上了一座丘陵,远远的,灾民边沿呈出混乱,有人大声哭喊。
“造孽啊……还我孩子。”
“刚刚孩子我看到了,一晃眼就没了。”
“大家快帮忙找找!!”
…….
人声嘶喊,混乱之中,两三道身影冲出人群,往这边山坡过来,几步之间,人已经到了近前,看到陆良生和道人时,愣了一下,准备拱起手,很快放下,低声开口。
“埋伏灾民里的同伴打伤了那和尚,不过还是让他掳了两个小孩逃走。”
“哼,他走不远!”
朱子易掌出袍袖,指尖在上面快速写画,向外一挥,一股淡红之气追寻而去。
“速去追他!”
“诸位且慢。”
陆良生忍不住开口,朝朱子易拱起手。
“我与同伴既然来了,不如也随你们过去,也好帮衬一二。”
那边,中年男人颔首看着书生,目光随后与那边几人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
“也好,多一人就多一份力,不知二位可会赶路之法?”
见陆良生点头,朱子易也不再阻拦,叮嘱了自己这方的人,之后,才对书生和道士说了一句。
“分成两路,截住那和尚,若是能擒活的,务必将他带回审问,废去修为后,交由官府处置。”
“正是这个理!”
书生拱手说道。
言罢,便是与对方这边三人组成一路,沿着梨阳东南顺着淡红之气翻山越岭,轻身武功加上缩地成寸,不比道人的神行术差,一片片林野山麓模糊在视线里向后消失。
踏踏踏…..
脚步飞奔掀起一片片落叶,穿过前方林子时,脚下一横陡然止住身形,陆良生侧耳倾听,犹如铜钟的猛喝撕破黄昏。
道人与朱子易派来的三个修士从侧面赶来。
“你听到了?”
“在那边!”陆良生压低嗓音。
目光看去的山坳,风声烈吼,犹如晴天旱雷的轰然巨响一个接着一个延绵炸开。
一时间,尘土飞扬四卷。
轰!
轰轰轰!
几道人影如鬼魅般穿过弥漫飞溅的黄土泥沙,手掌有着虚无实感的火焰,凝聚成团,去前方。
烈风嘶吼,弥漫泥尘之间,穿着黄色僧袍的身影,身形高大肥胖,犹如弥勒,单竖无畏法印,松开了手中大黄布袋。
“唵!”
黄昏里,佛号仿若洪钟,滚滚散开。
刹那,肥胖的身躯泛起淡淡的金光,脚下的泥土迸裂,飞落的巨岩般,轰的撞在先来的一道人影身上,其余冲来的两人仅仅在侧旁被擦了一下。
身形瞬间倒飞出去,一人撞在树上,大树拦腰断裂倾倒,另一人砸在山壁,鲜血渗出,在山壁上留下一道人形的猩红,尸体缓缓滑落,软成一滩烂肉。
正面被撞的最后一人脖子被和尚掐住,身子被悬在半空,然后…..猛地往地上一砸。
呯!
地面凹陷,呈出一个大坑,那人还活着,剧烈的喘息中,艰难吐出半句:
“祈火不会放…..”
脚脖一紧,这人还未说完的话断去,身体再次被和尚抓住拖了起来,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落去另一边,狠狠砸砸在地上。
土石飞溅,砸进坑陷的身形再次拖起,甩过半空,重重砸去之前的地方。
“滚!”
呯呯呯猛砸数次,和尚一脚将他踢飞,摔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停下,那修士衣裳破损,口吐鲜血,早就没了人的形状。
胖和尚捂着肩头一处被鲜血渗湿的伤口,吐了口唾沫转身回去,伸手抓住鼓胀扭动的布袋时,身后传来咔咔几声石子滚动的声响。
满脸横肉抖动几下,回头回身看去,一个书生一个道人还有两个修士过来,细眼内,眸子绽出凶戾。
“胖和尚…….这么凶残?!”
道人看了眼地上的尸体,饶是平时一副什么事无所谓的表情,眼下也感到一阵心悸。
再看去手里的伏妖镜,只感到头大。
“老陆,我除妖擅长,打架就靠拳掌,那就胖和尚拳脚有点吓人,打不过啊,干脆溜了吧…..老陆?”
就在那两个修士围去和尚时,道人转头去看书生,后者却是蹲了下来,将地上不成人形的尸体胸襟碎布挪开了一点。
陆良生目光一凝。
面前这具尸体,沾染血迹的胸口能看出如同花瓣形状的火焰围绕一圈。
忽然想起当初周府上,左正阳与自己说过的话。
“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
陆良生皱起眉头。
这些人,与河谷郡阳明道人是一起的。
…….
“老陆?!”
“俊书生?!”
“陆大先生?”
“陆郎!!!”
一旁,孙迎仙不停叫他,见到的却是书生蹙着细眉站起来,望去那边两个修士。
“喂喂,你这是什么表情,现在咱俩该怎么…….”
言语之间,陆良生并不理会道人,腰间悬着的月胧此刻轻轻抖动,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敌意。
“老孙,敌人不是那个和尚。”
道人愣了一下。
视野之中,剑光锵的一声出鞘,空气里带出轻鸣。
第一百章 缘之一字来自巧
“陆、孙两位道友,速将这和尚围上!”
霞光侵染出一片彤红。
光尘飞舞间,警惕那边胖和尚的两个修士,脚下前掌微着地,又飞快挪去下一步,暗合轻身腾挪的门道。
要是对付不了面前这个和尚,两人脚下只要轻轻一点,也是能轻易脱身,寻求援手,想到不远还有一个书生和道士是过来帮忙的,连忙又道:
“莫要让他逃走,下回再想抓,就难了!”
前方,一手拽着黄布口袋的胖和尚,一手竖印,面容凶恶,细眼里,眸子从那两个修士身上看了看,听到对方话语,又转去另一边的书生和道士,鼻口间短促哼了一声。
“你们来!”
书生、道士却半途没有动静,有些着急的两个修士偏头看去,只见陆良生垂着一柄长剑,正望过来,薄唇轻启。
“二位,可认得阳明道人?”
阳明?
这边二人面上一愣,对视一眼,陡然转身就跑,驭起法诀,瞬间跃上山坳消失在霞光里。
“喂喂,你打什么哑谜……什么阳明道…..”
孙迎仙追在书生后面,叨叨扰扰的说到一半,眼眶睁大。
“阳明道人,河谷郡遇到的那个恶道士?”
“不是他,还会有谁?现在明白过来了,你认识的那位朱子易,他要借和尚的手,杀我俩。”
书生手腕一翻,袍袖翻转,长剑唰的插回鞘里,口中回应道人的同时,也向前边的胖和尚走过去,拱起手来。
“栖霞山,陆良生,见过这位大师!”
感受不到书生身上的敌意,反而坦然大方的书卷气息,胖和尚只是点点头,将手中的大口袋一甩,搭在后背,转身跨开大步,继续前行,一晃眼已过两三丈。
对于陆良生和道人来说要跟上不算难事,一个缩地成寸,一个神行术瞬间赶上那胖和尚,片刻时间,跨越了大半座山。
光秃秃的山头、枯萎的老林走马观花般的从陆良生视野里过去,也在紧盯着前方宽肥的背影。
之所以相信对方,也有自己的思量,河谷郡时,左正阳怀疑这种图案乃是修行中人的宗门派别标志,而阳明道人则在牢里无端自毁,眼下再见那具尸体上的图案,更像是被人灭口。
若是光明正大的宗门虽然也会有恶人掺杂其中,可绝不会给自己人用上这类阴毒术法,唯一的解释,怕将后面的人或宗门暴露出来,刚刚自己说出阳明道人时,那两人面色微变,转身就跑。
最简单的解释:
他们知道阳明道人犯了忌讳,被身后的宗门灭口了。
只是让陆良生自己都感到荒唐的是,原本以为恶的一方,陡然变成了好人。
想到这,前方奔行的背影停下,陆良生撤去缩地成寸的法术,脚下一沉,缓下速度,四周山势呈出斑斑点点的绿野,与来时的西北方向形成生机盈然与枯黄败絮的反差。
“这…..”陆良生望着这种反差皱起细眉。
嘭。
前方的胖和尚,将黄布口袋放到地上,理也不理那边皱眉苦思的书生,将袋口松开,两个扎着鬏角的孩童爬了出来,模样也就五六岁大,一点也不怕面前凶恶的胖和尚。
反而伸出脏脏的小手从和尚手中接过饼子坐到地上,曲着腿,一边啃着一边看去从远处跑来的道人。
其中一个年龄最小的,抬起小脸,忍不住‘哇…..’的叫了一声。
“哥哥,快看,那个人跑的好快!”
“嗯,但没和尚大师厉害…..”
两个小家伙抱着饼子一口一个小月牙的啃着,胖和尚撕开肩头的僧衣露出臂膀,后胛皮肉裂出数道密集的伤口,鲜血淋漓一片。
和尚正将撕裂的布巾搭去肩上时,白色的书生袍已经走了过来,一对细眼抬了抬,对面的书生来到旁边伸手拿过布条,从他腋下穿过。
“我帮你吧。”
陆良生包扎好,系了一个结,轻声道:
“其实你是在救这些孩子。”
不远,陪着孩童玩耍道人抬起脸也望过来,寡言的胖和尚沉默了一阵,肥厚的双唇才张开,简单的回了一个字。
“是。”
陆良生松了口气,在旁边跟着坐下来,望着西面的残阳,想了一下,询问了一句。
“他们偷这些孩童和女子做什么?”
“不知。”
不知和尚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满脸横肉也难见其他表情,每次开口也都是简简单单两三个字,没有多余的话语,让一旁的道人急的上蹿下跳,恨不得将他嘴掰开,让他多说几句。
胖和尚看了看两人,又转回头,竖起法印闭上眼睛,两三字一顿的开口说道:
“贫僧,初来时,也以为,他们是,救苦之…….人,不想,一日,无意得见……他们布……法阵……”
这和尚有些口吃,陆良生微笑着,伸手按住躁的不行的道人,说了句:“不急。”随后又开口问向和尚。
“大师,那是何种法阵,用来做什么的?”
“地煞殷火……”和尚闭着眼,肥大的脑袋摇了摇:“西北…..之地大……旱,由此而来……”
说完这句,睁开眼睛,望去染红的西云。
“地火燃……烧,水汽蒸腾……而不下,生灵涂炭……”
“大师可知如何破阵?”
和尚摇头:“不知。”
陆良生微皱眉头,想到一件事:“若是人为制造大旱,为何不会遭受天谴?”
“不知。”和尚想了一下,又是摇头。
这边,孙迎仙最烦这种性子,从地上起来,骚耳挠腮来回走动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一个大和尚还被人冤枉成偷小孩的,也不怕被丢你身后寺庙的脸!”
胖和尚继续摇头。
“不怕!”
彤红的霞光在被侵来的夜色压去山的另一边,林间燃起篝火,陆良生让那两个孩童坐在火边取暖,拿出随身的几块干粮分给道人和和尚,‘啪’的一声,掰断一根树枝丢进火里。
噼啪……
燃烧的枯木响起断裂的声音,几颗火花顺着热气升腾,陆良生气度温和朴素,道人急躁却是真性情,剩下的和尚沉默寡言,短短相处,熟识了许多。
“胖和尚,你是哪座寺庙的?”
“万佛寺…..出家……师承镇海,不过……贫僧已…..离庙修行。”
陆良生掰断一根枯枝投进火里,火光照在他脸上,目光投去对面的大和尚。
“大师,功德圆满?”
“……贫僧被……赶出来的……嗯…..吃得太多……咏经不利索……”
呃…..
陆良生、和道人愣了一下,嘴角抽了抽,然后哈哈笑出声。
“贫僧不……与你们说了。”
和尚皱着浓眉,将僧衣穿好站起身,一旁的道人连忙停下笑声,摆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有些没忍住,你别走啊。”
“贫僧送走这两个孩子,深夜还有要…..事要做。”
和尚让旁边两个孩童穿进布袋,抗在无伤的另一个肩头,回头看向书生和道士。
“二位施主中途反水,肯定惊……动对方…..今夜必……会转移……收刮的…..孩子和女…..子,正好,半路劫他们。”
陆良生拍去手上的灰尘,跟着起身,月胧剑系回腰间,拱手道:
“愿助一臂之力。”
一旁的道人拍着手站起来,附和的点头:“就是就是,打不过,还可以在旁边给呐喊助威。”
和尚:“.……”
哑口沉默了一下,胖和尚走了两步,转过身来。
“贫僧,法净。”
陆良生笑着洒开袍袖,再次拱手回礼。
“栖霞山,陆良生!”
道人也拱起手来:“无门无派,孙迎仙!”
和尚红光满面的点点头,这才施展轻身的功法,肥胖的身形,犹如飞燕投林,僧袖在风里猎猎作响几声,便消失在夜幕当中。
陆良生收回手,又望了黑夜一阵,回头面向道人。
“我们也回去吧,师父差不多快要等急了。”
“等等。”孙迎仙解了水袋,拧开盖子,将水倒去了火上。
嗤…..
嗤嗤……
清水熄灭火焰,飘起大片白烟,飘过书生视野间。
陆良生看着地上的篝火一点点熄灭,出神的一刻,手指忽然捏紧。
“或许……有办法了。”
他轻声呢喃。
第一百零一章 牵一发而动全身
夜风吹动旌旗鼓胀翻卷,巡逻城墙的士卒夹着兵器,哈出热气搓着手。
“真冷啊……”“看这月亮,明日又是大晴天了。”
“又是大旱,晚上能冻死个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都别说了,再巡一段,就可休息一阵。”
寒风陡然吹过城头,几人提着兵器冷的发抖,火把朝周围、城下探了探,什么也没有。
“走了,走了,无事发生。”
查探的士卒回身招呼身后的同袍,继续朝前巡逻。
风吹去城中,昏暗街巷内,两道身影一闪而过,脚下在房檐连踏,缓缓降下地面。
“那朱子易居然想借刀杀人……可本道上次来的时候,人还挺和善的。”
“那是你懒得管闲事,没破坏他们的事,所以没找你麻烦。”
“呐呐呐…….这说明本道不会找死。”
“那一样吗?地煞殷火是他们…….”
穿过前面巷口,就到客栈,两人快步走动中,陆良生话说到一半,另一条巷子里,黑暗里传来一声。
“这边…..这边…..”是蛤蟆道人的声音。
“公子…..这里。”
陆良生拉住道人,转过头看去传来声音的巷子,老驴在暗巷里甩着尾巴正偏头看来,头顶上,蛤蟆道人坐在上面,朝他俩招手。
“公子。”
聂红怜从院墙上飘下,迎上书生,美眸朝外看了一眼,先开口说起来。
“客栈的房间闯来一伙修道者,好在蛤蟆师父察觉到了,先一步离开。”
“哼哼,知道为师厉害了吧?”
老驴头顶,蛤蟆道人背着黑纹葫芦,环抱双蹼:“为师当年,竖敌无数,全靠机敏二字,才得以脱身,区区几个修行小辈也敢老夫面前卖弄,要是老夫修为恢复,一个喷嚏,都能让这西北之地下起大雨。”
见老蛤蟆又开始吹嘘,道人赶紧躲到一边,翻出黄绸布兜,一张一张数着已经不多的黄符,来这边后,竟是忘记补充,眼下能用不过数十张。
“这下麻烦了…….打会儿要是胖和尚和他们打起来,不够用啊。”
红怜和蛤蟆道人眨了眨眼睛:“和谁打?刚才那一拨人?”
不过,蛤蟆陡然反应过来,看向徒弟。
“小道士提到一个和尚,是上次遇到的那个?”
“是,他法号:法净,万佛寺的修行僧人,不过已经离寺修行……”
陆良生牵过老驴,先去安全地方隐匿起来,边走,边道出实情原委。
“.……那和尚的师父,法号镇海,不知道是否师父说的那个老和尚?”
拐过一个巷角,在一处小院后门停下,趴在驴头的蛤蟆嘴角微微抽搐,连忙摆了摆蛙蹼
“不是,别多想。”
一旁,陆良生也松了口气。
“那就好,对了,师父。”
说到这里,书生想起和尚提到的地煞殷火,毕竟蛤蟆师父成天吹牛,但见识肯定是有的。
“地煞殷火??”
蛤蟆道人从驴头站起来,蛙蹼摩挲着下巴,一对蟾眼上翘望去夜空。
“.…..为师有些印象,好像不过是一种小法术。”
“那师父可有破解之法?那和尚说,西北大旱就是此阵所为。”
见师父说的轻松,陆良生心里也有些期盼,他也想这西北之地能稳定下来,少死一些人。
那边,表情紧缩的蛤蟆,摇摇头。
“虽是小阵,可一旦布置成这种笼罩整个贺凉州的法阵,岂能是轻易破除的?不过施术之人,倒是厉害,能想到这种方法制造混乱,趁机掠人…….”
彼其娘之……地煞殷火法阵,老夫记得只有我会啊…..不对不对……
蛤蟆道人思索间,陆良生也陷入沉默,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书架上的画卷。
女鬼红怜无聊的看着他两,又看去蹲在角落,收拾东西的道人,飘到后门的石阶,搂着裙子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
寒风卷过枯草滚过干涸的地面,城池之中,有着木轮转动的吱嘎声。
几辆马车缓缓驶过城中街道,每辆车厢两侧有画着朱砂的符纸起起伏伏,片刻间就到了近前,城上、门口的士卒像是看不见这几辆马车一样,就在他们面前径直穿过了紧闭的城门。
出城的马车共六辆,车撵上都有人驾驭马匹,速度很慢,却一眨眼,就过了数丈。
远方,祈雨高台对面的山丘枯树间,一道肥胖的身形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细眼看去黑暗中屹立的求雨高台,礼佛一拜。
原本,救苦救难的建筑,却是变成了做恶事的幌子。
法净直起身,肩颈上那串佛珠慢慢滑动,然后,身形往地上一顿,一蹬,嘭的冲向下方道路。
车辕碾出轨迹,沉甸甸的车厢摇晃间,驭车的人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勒缰绳。
天空一道人影轰的坠下地面,溅起无数尘埃。
唏律律——
马声长嘶,惊的人立而起拉扯缰绳将上面的修士一起拽的摔下车撵,后面其余五辆马车齐齐停下。
嘶啦!
嘭——
车厢门帘撕开,或车顶直接破开,一道道人影冲了出来,降到地面,为首那人站在中间,一柄长剑绽放淡红光芒,‘嗡’的一声挥斜,剑尖悬垂地面。
“终于把你等来了。”
正是朱子易,他偏头看了看和尚两边。
“不知死活的书生和道士呢?没胆量来?”
他前方,形如弥勒的身影,僧袍在风里抚动,法净抬起脸,竖起无畏印微微躬身,然后踏出一步。
“我佛慈悲——”
佛号犹如潮水般传开。
远远近近,南侧城门外乌泱泱一片灾民听到这声佛号,纷纷从饥饿、昏睡、麻木中清醒过来,站在黑色里,四处张望。
“刚刚你们听到了吗?”“听到了……突然感觉精神一振。”
“好像是和尚的佛号。”
“哪里来的和尚?不会是偷小孩的那个吧。”
城市的士卒也被惊动起来,挽弓的士卒警惕盯着灾民,就连府衙中的知府也被惊醒过来,连忙穿上衣服带着人跑上城头,生怕一点风吹草动引起城外的民变。
街道响起人的、马的声音,混乱而有序的过去。
陆良生牵着老驴站在暗巷,看着这一拨城中衙役、兵马过去,迅速和道人穿过长街,刚才那声佛号,听得出是法净和尚的声音。
籍着法术穿过城墙,书生手中画卷一捏,法力灌注的瞬间,城上的士卒原本还在张望,陡然一道巨大的兽影冲天而起,与他们视线平齐。
一颗硕大的眼珠滑动一下,转过来与他们对视,吓得一众士卒地上跌倒,屁滚尿流的爬起来,惊恐的嘶喊。
吼——
腥风怒吼翻滚,城外围住和尚的十多名修士,转身回望,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狰狞凶兽缓缓走来,爪尖轻易陷入地面,带出爪痕。
吼!
又是一声巨吼。
模样变得清晰。
青色鬃毛犹如钢针,人面兽口獠牙密集,血口大张,留下粘稠的唾液,浸入泥里。
第一百零二章 想要做的事
“那是什么?小心——”
“别怕!那是幻术,上古凶兽根本不存在!!”
有人嘶吼,也有在声音叫:
“什么东西,哇啊……”
马车的看守回头,犹如千年古木的利爪映入眼帘,拉近的一瞬,轰的巨响,最后面的两辆马车倾斜横飞,离地的刹那,朱子易口中大喊:“去几个人!”
视野间,车辕、轴木、车厢残骸四散之中,夹杂马匹的哀鸣,撞飞了后面看守车辆的两个修士,一起在天空抛洒,齐齐落下。
吼!!!
青鬃抖擞,梼杌兴奋嘶吼,不时砸响地面,原地腾挪蹦跶几下,甩着鞭尾,厚重的肉垫踩在地面,绕着车队信步而行,硕大的眼珠,红红的盯着冲来的几个修士,伸出的利爪偶尔翘弹两下,刮出几道沟壑。
巨大的吼声形成烈风,地上的泥尘、枯草都被吹的翻滚。
那几人捏着各自的兵器,驭使辟风法术,稳住身形,听到朱子易那句:“那是幻术!”
其中一人,手中红色杖头棍伸出袖口喊了一声:“啊——”颇为生猛的扑了上去,杖头红光渐热,带动空气。
刹那,躲在后方,城门侧前的陆良生嘴角勾出一抹笑,驱使画兽先声夺人,再用巨大的体魄压住对方气势,正是《策对》上的内容。
“学识也是力量之一……”
手指从驴背展开的梼杌画卷上一拉,法力挪移到凶兽身后的同时,那生猛扑出的修士就在同伴视线里,唰的一下,被一道黑影瞬间扫飞,只留一只鞋还在地上。
剩下三人立即止步,盯着那凶兽身侧舞动的鞭尾,几乎比他们身子都还粗,吞了吞口水,又齐齐后退开去。
车队前方,呯呯几声金铁碰撞停下,朱子易退回来,回头看去一眼。
“那是幻术,杀那书生……”
然而,那三人一转身,几枚符纸凭空飞来,孙迎仙顶着一头泥土从地下冲出,掌心各画了两道朱砂符箓。
“风火雷电,疾!”
飞来的符纸轰的爆开火焰,将那三个修士逼的后退。
朱子易咬牙跺脚,转回来看向那边金光、火光交织的胖和尚,冲麾下的修士吩咐。
“结阵,困住和尚!”
火焰在半空爆开,法净欺近一道游走的身形,抓住对方轰的掼了下去,地面裂开几道蛛纹蔓延。
直起身时,周围五个修士脚步极快,绕着走了两圈,逐渐漂转起来,手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头短杖,一横,连着大圆。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圣焰烈烈,凭我身始……”
……
语速极快的咒语模模糊糊的在五人口中念叨,手中连成圆的短杖轰的窜起火焰,疯狂的在五人旋转中形成火圈。
“陆道友,快走!”
火焰中间的胖大和尚,单脚一侧猛踏,身形呈马步站桩,翻过肩颈的佛珠,在手臂间绷紧。
“般若波罗蜜……
般若波罗蜜……..”
法净阖上双眼,口中也在默念佛门护身咒,周身上下泛起一层金色,稳稳将焚风抵挡下来。
佛音在风里回荡,飘去远方时,空气中剑锋破空急响。
一抹淡红劈的孙迎仙急忙躲避,劲风扑面而过,朱子易御空般直扑老驴身后的书生。
“雕虫小技,唬得住旁人,可吓不住我——”
双指一抹剑身,淡红光芒离剑而出。
“公子快躲!”
聂红怜冲出画卷,驾驭阴煞之气迎上冲来的一道红色‘剑’气,陆良生牵着老驴就往前方跑,回头手中毛笔一勾,不远的凶兽跨出两步,利爪直接拍了下去。
风压落过头顶,朱子易瞧也不瞧,火气凝聚的‘剑’气将女鬼击飞,身形直接化作残影,巨掌落下时,人已冲向奔跑的老驴,以及那书生背后。
阴魂动荡的红怜在地上撑了起来。
“公子小心!”
另一边的,道人手忙脚乱的从一个修士手中脱离,回头看见这一幕也在大喊:
“后面啊!!!”
淡红的剑锋仿佛刺破黑夜,朱子易手掌一推剑首,法剑长鸣,拉出一条直线,穿过了还在回头的书生后背。
然而,没有血光溅起。
朱子易微愣,就见那驴、以及驴背上的书生支离破碎,化作无数尘粒,而前方,还有驴子和书生的身影,嘴角抽了抽。
“这书生幻术好生了得。”
目光里,陆良生拉着老驴跑的正欢,不时回望过来。
怎么办…..
书架咯吱咯吱的摇晃,书生回头看去小隔间里的蛤蟆,换做师父的话,他会怎么做?
就在这时,城池南面爆发出混乱的动静。
“那边怎么回事?”
陆良生转过视线,在灾民聚集的地方,火光腾的升了起来,影影绰绰无数人在奔走。
“偷孩子的和尚来了!”“大伙进城啊!”
“小心,城上的人要射箭。”“.……他们要逼死我们啊…….”
“朝廷的粮食肯定被这知府给贪墨了。”
“就是,看他一身肥肉!!!”
灾民之中从来没有完全的老实人,一声佛号、兽吼将原本死气沉沉的灾民激了起来,暗藏鬼胎的人,心也开始澎湃,有人点燃了搭建的草棚子,呼吁奔走,心怀怨气、愤恨的人随之而起,浩浩荡荡的鼓动人群靠近城墙,指着上头赶来的知府就是一阵痛骂。
“山匪都没有你做的这般过分,狗官!!”
“大伙看他模样,肥头大耳,不是大鱼大肉怎么会养成这样。”
“我们在外面挨饿受冻,他在里面吃好睡好,哪里是父母官——”
有人捡起一块石头,朝上面吐了口水,扔去城楼,啪的一声打在墙垛下面半丈。
“狗官,有胆的下来啊!”
知府甚胖,肥头肥脑,看着弹开的石子,眼皮狂跳,这下方人口中的狗官,捏紧了拳头,偏头吩咐了心腹几句,后者愣住,抱拳离开。
圆滚滚的身子转过来,朝墙外探出了一点。
“乡亲们啊……城里真的没有粮食了。”
他扒着墙头,话语都在颤音。
“你们千万别冲城门,否则万劫不复,变做乱民……”
大部分人还在吵闹,叫嚷着冲进城池,杀了这狗官,不久,一个穿着朴素的妇人被士卒带上了城楼。
像是这狗官的妻子。
城墙下,吵闹的声音渐小下来,片刻之后,他们口中的狗官拔出了佩剑。
“本官……杀妻与诸位分食。”知府擦去眼泪,朝下方骚乱的人群如此说道。
发抖的双手握着剑柄,朝身旁伴随多年的老妻落下。
呯!
斩下的长剑断裂,划过阖眼的妇人颈脖,只有几缕头发飘了下来,断剑落地的叮当声里,一柄镶嵌红玉的宝剑钉在他二人身后,正是陆良生的月胧剑。
突发的一幕,有士卒反应过来,指着西南角的山丘。
“那边有人!”
无数的目光望去漆黑的山岗,青冥的颜色里一道身影牵着驴马一样的家畜正在飞奔,一眨眼,就过去好几丈的距离。
而身后,还有一道人影在追。
“师父……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一试。”
陆良生脚下不敢停,空荡荡的剑鞘还在腰间晃动,他目光从那边城头收回,咬紧了牙关,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你替我挡住,后面那人……”
“好……”
小隔间里,蛤蟆道人睁开眼,轻声回了一声,背过葫芦翻身上了驴背,蟾眼盯着紧追不放的修士,轻轻点了下头。
“有什么办法,你且去试,为师定当将那人挡下,为你拖延时间!”
陆良生闻言,松开缰绳,伸手取过一张空白的画轴,说了句:“谢过师父!”便是冲向那边的求雨台。
老驴渐渐缓下速度,夜风里,蛤蟆道人看着越来越近的朱子易,冷哼。
用着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
“老夫纵横天地,吃妖、人无数,就算半生修为还未复原……..”
脚蹼一蹬驴臀,短小的身形唰的投向夜空。
“一个小小修士岂容得你猖狂!!吃老夫葫…….”
话语逐渐响亮,那方追来的朱子易感受到泛起的妖气,猛地止步,剑身一横,戒备的瞬间。
那跃起的短小身形后面,还有一道黑影随着他拖在半空…….然后,绷直、勒紧。
“!”
蛤蟆道人低头一看,腰间还系着一根绳子。
“彼其娘…..”
冲去的力道一滞,说出最后一个。
“.…..之。”
呯的一声,四肢大喇喇摔趴在地上,嘴都挤开,长舌拖拉在地。
哼哈哼哈……
老驴眨了眨眼睛,看着前方跑去高塔的主人,惊慌的撒开蹄子就往前追,绳子一绷,拉着地上的蛤蟆一路狂奔起来。
“.…..老夫夫…..要要把把…..你这…..老老老…..驴驴……呱…..呱呱……”
磕磕绊绊的声音,蛤蟆道人白花花的肚皮、下巴不停磕在崎岖的地面起起伏伏,被绳子拖行远去。
第一百零三章 我活人世间
踏踏…..
踏踏踏…..
袍摆起伏,陆良生迈着步履冲过一道道石阶,祈雨台上,还有一张贡台。
书生拿出墨块捏碎,拍在上面,倒了一点清水,拇指直接碾磨起来,回头看了一眼。
下方,老驴哼哧的奔跑,像是拖着什么东西,追来的朱子易也快到了祈雨台下方,更远一点,城门人声混乱,为了平息民乱的知府更是差点杀了妻子与灾民共食…….
“只要雨一下来,地煞殷火能不能破,我不知道……”
陆良生停下沾染墨汁的拇指,取过毛笔在上面沾了沾。
“.……至少,有雨落下,他们就能看见希望……也就不会有民乱……”
石台下方,石壁呯的震了一下,朱子易踩在上面一蹬,持剑冲上高台,背对的书生呢喃声里,猛地侧身回转,宽袖挥洒。
“滚下去!!”
陆良生暴喝的声音里,笔尖拉出墨汁在半空甩出一条弧形,凝结成实,瞬间将冲来的朱子易拦下,后者做出躲避的动作时,那书生的暴喝,似有一股力量,将他滞了一下。
“儒……”
片刻。
墨线飞来接触对方的衣袍的刹那,变得柔软如绳,将他结结实实捆住,余力不息的落去高台。
嘭。
重重摔在地面。
不远的老驴在石阶口停下蹄子,摆着鬃毛,哼哼哈哈的喷着粗气,蛤蟆道人爬起来,狠狠踹了一下驴蹄,看去那边被捆缚的修士,方才吁出一口气,幸灾乐祸的咧开蟾嘴。
“被捆的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
翻过背后的葫芦,脚蹼吧嗒吧嗒踩在地上,拖着甩出嘴边的长舌兴奋的飞奔过去,一跃而起跳到朱子易胸口,将葫芦口对准对方。
“老夫叫你一声,你可敢答应吗?!”
“蛤蟆妖?”
朱子易连忙闭上嘴,偏过头,法剑落在不远,根本手够不到,便是使劲扭动身子挣扎起来,就是不开口。
“彼其娘之!”
蛤蟆举着紫金黑纹葫芦翻了一个头,两腮都鼓起圆泡。
“蛤蟆妖也是你这小辈该叫的?!”
“蛤蟆,你想干什……”
朱子易连忙开口,葫芦圆滚滚的底部,呯的一下狠狠砸在他脸上。
呯!
呯!
“叫你不开口,呱!”
葫芦抬起又落下,血光飞溅。
…….
下方传出的动静,并未影响到高台上的书生,画卷自手中展开,唰的铺开,落到贡台上。
青墨自笔尖在白纸上一点,法力灌注,延出墨渍,山野成型,草木拔地而升。
“我要惊风从北来,拂人心。”
“.…..也要卷云水汽漫。”
笔尖随轻微启口的话语声,勾勒烈风阵阵,长云漫卷。
远方城墙,混乱从后方持续,涌上安静的前方人群,抱着孩子的妇人被人挤倒,孩童惊恐的看着满头是血的母亲,哇哇大哭,拥挤中,有风吹来,尘埃卷上天空弥漫。
不少人抬起双臂遮挡口鼻,纷纷叫喊。
“好大的风……”“怎么回事?”“别挤了,踩到人了。”
“大家别信城上狗官的话啊……”
不同的声音纷杂,就在这时,轰的一声巨响,在夜空炸开,原本吵闹、混乱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
“苍天啊,你睁开眼,看看下方的人呐…….”
城头上,提着半截断剑的知府哭喊出来,官袍在风里猎猎抚动,须髯抚动,他抬起圆脸望去漆黑的天空,有青白的电光闪过眸底。
“这…..这是……”
轰,又是一道雷声滚过天际,闪电唰的穿过云层,照亮大地,映出一张张惊愕的脸孔。“是雷…..”
“打雷了。”
然后,有撕心裂肺的哭腔在人群里呐喊起来。
“打雷了!老天爷终于睁开眼了啊——”
求雨台上,笔尖还在游走,耳边是无数哭诉的话语传来,每下一处笔,夜空云层铺开翻涌,雷电劈了下来。
青白的光芒间,书生袍袂猎猎飞起,一点一点的殷红滑过口鼻,滴在画卷上。
接下来…..
陆良生吸了一口气,双手陡然握住笔杆,就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止他落下。
“.…..我不稀罕为仙……”
“也不稀罕为官……我活在人世间,只求…..只求……”
笔尖一点点落下,雨云漫卷,电闪雷鸣,顺天空而落的雨水,滋润大地。
陆良生压着毛笔不停的落下点缀纸张,眼眶、耳朵丝丝鲜血都渗了出来。
某一刻。
画卷在他手中猛地向天空一展。
“只求,这方天地能多活一些人…….”
……
高台下方,骑在朱子易脸上的蛤蟆道人停下葫芦,有东西从天空坠下,落在地上‘嗤’的冒起一缕白烟。
“下雨了?”
蛤蟆道人想起之前徒弟的话语,这才意识到……想到这里,急忙跳下来,朝求雨台跑去。
“这烂好人……你要被雷劈了知不知道!”蛤蟆望着高台上的书生,大喊。
啪….
啪啪啪……
雨点零零落落从天空坠下,落在人身上,孙迎仙、法净二人下意识的抬起头望去天空,就连朱子易麾下修士也俱都停下手来。
有人摸去脸上的水渍,呢喃开口:“完了……”
他视野之间,久旱的大地嗤嗤冒起白烟,那是殷火被触动的征兆,不久,雨点与天地连成一片,暴雨落了下来。
哗啦啦…..
城下无数灾民伸手捧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望去闪电照亮的那方高台上,举着画卷孤零零的身影,嚎啕大哭出来。
黑压压的身影一片一片的跪了下去。
城楼上。
知府咣当一声丢掉了断剑,抬起双手朝高台一拜。
“梨阳知府代贺凉州百姓,谢过高人活命之恩!”
大地间,水雾蒸腾,蛤蟆跨上一节节石阶,飞奔呐喊间,陆良生头顶上方的云层,旋起了漩涡,青白的电光化作荧黄在云里闪闪烁烁。
“良生!!”
蛤蟆大喊出声,还差数阶的距离,一跃而起,那边的书生摇摇晃晃回头,鼻口、眼耳全是血迹,还在笑。
“师父……我成功了。”
就在这时,天空轰的巨响,雷声鸣动,荧黄的闪电冲破漩涡云层打了下来。
跃起的短小身形手中,也有东西掷了出去——紫金黑纹葫芦。
天雷接触葫芦的一瞬。
彷如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这一刻静止了片刻,然后,耀眼的光芒犹如海浪以求雨台为中心朝四周推开,落下的雨水都在瞬间扭曲,停滞了一下。
整个高台一寸寸爆裂,砖石碎裂四溅。
强光里,书生的身影横飞出来,轰的砸在人群前方,硬生生推出一道沟壑,身子、衣袍焦黑,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不远的碎砖之中,蛤蟆道人推开残骸爬出,看着人群面前的徒弟,嘴唇微微发抖。
“良生……”
“公子!!”
“老陆——”
聂红怜、孙迎仙哭喊着,朝这边飞奔赶来。
失去法力束缚的朱子易,满脸是血,哪里还有中年儒生的模样,捡过地上的法剑,哈哈笑出了声。
“逆天而行……区区筑基的小修士,也敢逆天而行,哈哈哈——”
身后,赶来的麾下人,连忙搀扶他。
朱子易一把将他们扫开,抬剑一指,面目狰狞:“把那书生杀了!”
几人对视一眼,冲下了山岗,就在接近地上一动不动的书生时,陡然一个小姑娘挡在中间,伸开纤瘦的胳膊,颤颤兢兢的看着他们,胆怯的张开小口。
“不许你们伤害大哥哥!”
“让开!”
“把她丢一边去。”
那几个修士伸手去抓,随后手半途停下,视野间,老人、青年、妇人挪着脚小心翼翼的站了过来,挡在小女孩前面,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隔在中间,形成一堵厚实的人墙。
“别管他们,杀了书生!”
朱子易还在大喊。
咻。
一支箭矢射来,无力的钉在数丈远。
“我看谁敢动手——”
城楼上,胖知府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把剑,擎在手中。
“尔等修行中人不思体恤百姓安危,还敢行凶。”
长剑一挥,指去城下。
“士卒,出城,迎先生。”
第一百零四章 半妖陆良生,还是渡过劫的那种!
箭矢划破雨帘,钉在那几个修士不远。
一队队墙上士卒刀兵碰撞,带着‘咵咵’的声响,蔓延下了内城,集结的兵马在城门打开时,外面的黑压压的灾民护着地上焦黑的书生,组成人墙挡在那里,牙齿上下不停的磕响,倔强的不肯挪动一步。
“不许靠近先生!”
对面那五个修士捏着红头短杖,上也不是,退也不是,僵持的站在那里。
“你…..你们…….”
朱子易捂着脸,鲜血顺着指缝流满手背,狼狈的走来,看着这些既害怕又不离开的灾民,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复杂。
“迎先生——”
城门缓缓打开,胖知府带着士卒此时已经冲了出来,叫喊声里,远在城西南的法净和尚籍着暴雨挣脱了火圈,朝这边发足狂奔。
“陆道友!!!”
脸上肥肉抖动,细眼怒睁,犹如金刚在世。
朱子易咬紧牙看了那边一眼,心中思虑闪电般权衡再三,艰难的挤出一句。
“我们走。”
法剑一摆,领了退回来的手下修士,驭使轻身的法术,迅速消失在黑夜里,后者十多人也有不甘的叹气,跟着离开,仓惶逃去。
不久。
灾民外面,一队队士卒开道分开人群,为首的胖知府拱手一圈。
“诸位乡亲,天下雨了,大旱已过,粮食也很快就会有的,前往不要再冲击城池。”
他身旁,还有压着刀柄的城中将领,小心的戒备四周。
灾民里,一个老人拄着木棍慢慢走出,拱起手朝前方的知府轻声说道:
“知府大人,城中有没有粮,暂且不说,你先将先生带回城中,请郎中看看吧。”
周围听到这句话,不少人点头,也有部分还带着哭腔。
“是啊,快将这位先生带去城中!”“对,不要再说场面话了。”
“先生被天雷击中,他是好人啊…..知府大人,快带进城,找城中最好的大夫……”
胖知府抹去脸上的水渍,抿了抿厚唇,躬身朝四周灾民拜谢。
“我贺凉州的百姓,都是知恩之人呐。”
言罢,就让士卒去抬前方地上的身影,那边已经过来的孙迎仙不让士兵碰,手指飞快的在焦黑的身体上连点几个穴位,将陆良生背了起来,朝城门飞奔。
“快,前面开道!”
胖知府见状,连朝士卒挥手,撑起纸伞遮在那书生和道人头上,气喘吁吁的跟着跑在后面。
聂红怜牵上老驴,捡起地上昏昏沉沉的蛤蟆师父一起匆匆进了城里。
雨线连接天地。
胖和尚站在雨中,阖上眼睛,双手合十,望去进城的队伍,远远的礼佛一拜。
这西北,他还有许多事要忙。
…….
街道积水哗的溅开,一路奔行的孙迎仙被骑马的士卒领到府衙,进了后院,急忙将背上的书生放到床榻上,胖知府气喘吁吁的进来,被他赶了出去。
“大夫看不好,别进来添乱。”
“是是。”
胖知府见到房门关上,跑到窗户外,垫着脚尖嚷了一声。
“道长还请一定要治好先生。”
屋内,灯火暖黄,陆良生眼睛紧闭着,躺在床榻一动不动,身上衣物焦黑,一触便化为灰烬散落。
红怜坐在床头,捂着嘴小声的抽泣。
书生裸露的皮肤一片焦黑,右手好几根手指都糊在了一起,大半个身子的皮肉基本呈了炭状,整个人只剩下一丝气息还残留在胸腔,孙迎仙用道术点上七星灯续命灯,与书生连在一起。
“一定有救的,一定有救的……”
道人修为低,这样程度的伤势,根本不是他能帮忙修复的,拿出道书籍着烛光疯狂的翻动,不时转头看去摇摇曳曳的灯火。
“千万别灭啊…….”
手中停下,他朝桌上盘着一坨的蛤蟆道人,大喊起来:“老蛤蟆,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想一个办法啊,你徒弟要死了。”
蛤蟆道人缓缓睁开眼睑。
“老夫……一直都在想。”
天雷是大劫,对妖修来说更是致命的,那道雷劫打下来,虽然目标不是他,但也受到一定的波及,到的此时,原本恢复了一些的妖力都还在动荡。
蛤蟆沉默了片刻,缓缓从桌上站起来,让女鬼将他带到床榻上,看着面目漆黑,双目紧闭的徒弟,叹了口气。
“早知道你性子这般,为师当初就不该给你灌那些什么人道、什么良心事的话了。”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没用的!”道人急的想拿手掐他。
蛤蟆道人挥了挥蹼,“老夫知晓,不用你催。”
说完,他看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忽然蟾嘴张开,蛙蹼伸进了去,将旁边的红怜和道人吓了一跳。
“老蛤蟆你干什么?!”
“蛤蟆师父,你……”
下一刻,蛤蟆道人肚子传出咕噜噜的动静,几乎整只伸进嘴里的手臂慢慢退出,蛙蹼中,是一颗红彤彤的珠子,袅绕云气。
道人自然看得出那是什么。
“老蛤蟆,你哪里来的妖丹?”
蛤蟆道人捧着那颗妖丹爬上陆良生的腹部,蟾眼冷冰冰的瞥了道人一眼,仿佛这才是他原本该有的神色。
“闯入周府的两只狐狸中的一只体内的。”
目光转回来,看去气息极微的徒弟,缓缓抬起蛙蹼,将那颗妖丹升上半空。
“被劫雷打中,若是用正常的法子,根本救不了,用这妖丹,或许还能保住一条命,三五年也好,只是这身修为怕是已经废了。”
低沉的声音里,妖丹缓缓下降,来到陆良生腹部,蛤蟆道人在上面搓动蛙蹼,只见原本的珠子化成了几道烟气,进到了书生体内。
床头,原本忽明忽暗的七星续命灯,此刻有明亮了起来。
“好了,命是保住了……”
蛤蟆道人像是掉进了水缸里一般,浑身是汗渍,摇摇晃晃的下来,虚弱的走到枕边趴下,阖上眼帘。
“.…..只是希望这傻徒弟,能接受自己是半个妖的事实。”
道人看看陆良生,又看去蛤蟆,小声问道:
“有没有其他不好的事?”
“有,可能会有些影响到他原本的性格。”
蛤蟆道人答完这一句也不再说话了,趴在那里沉沉的睡了过去。
窗棂透着昏黄,气氛压抑,孙迎仙靠着床头坐在地上,聂红怜依旧坐在床头,守着书生,寸步不离,轻轻的唱着小曲儿,期望能缓解他的痛苦。
下一秒。
原本睡着的蛤蟆突然睁开眼睛,跳了起来。
“老夫差点忘了一件事!”
陡然一声说话,迷糊睡着的道人吓得呯的一头磕在床沿上,就见蛤蟆道人拍响脑门。
“老夫这傻徒弟,算不算渡过一次天劫?!”
孙迎仙微张嘴,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喉结滚动,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筑基境渡劫.......这他娘说出来谁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