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回家
渐黄的叶子脱去树枝,坠下河面荡起一圈涟漪。
河谷郡内外,明显感受到了秋日的萧瑟,城中府衙外的大街,以及相邻的几条街道,人满为患。
站在街边的书童、某家里的妻女、仆人翘首以盼望着远方紧闭的书院,手持兵器的衙役、城中士卒将周围守的严密。
偶尔院门打开,有书生模样的人被叉了出来,丢到外面,引来一阵哄笑。
“考场作弊……”
“没关已经侥幸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作弊的书生狼狈的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灰尘顾不上拍,在四周指指点点的声音里,埋着头飞快的挤开人群,逃离了这边。
乡试是为国取士的第二道门槛,对各州各郡都是头等盛事,有了生员身份的考生早在入夏时节,早早在城中聚集起来,就算陆良生也是提早到来,以免耽误时间。
此时算来,距离考试已经进行了第三场,每场一天,附近酒楼也常常宾客爆满,一些文人雅客或讨论今年试题难不难,或打赌今年桂榜,谁会是解元。
“要我说啊,肯定是南乡四秀,那四人贫寒出身,可却是一身好学问。”
“……那可不一定,那四人我也远远见过一回,呆头呆脑,读死书罢了,听说来的路上,还差点被狐妖给吃了。”
“假的,官府都说了,哪里有什么狐妖,都是一群假扮妖怪的匪类。”
“……哎,对了,你们听说了吗,周大学士府上也有住了一个考生,听说是富水县来了的。”
“住在周学士府上?哎哟,那今年第一名肯定没跑了。”
“听说姓陆……还是十年前,名满京师的叔骅公学生。”
“叔骅公是谁?”
吵吵嚷嚷的讨论声里,传递菜式的小二托着托盘小心翼翼挤过一个道士打扮的男子身边,后者闻着周围饭菜香味,咂了咂嘴,目光锁到其中靠河边的一桌。
那桌是两个中年文人对坐,一边看着河边风景,一边笑谈风声,轻啄慢嚼,余光之中,陡然有灰扑扑的身影靠近,偏头看去,却是一个尖嘴猴腮的道士,肩上还挎着一个黄绸布兜。
出家人化缘也是常有之事,赶对方走的话,又显得自己二人气量太小,有失文雅,便是装作不知,继续说笑吃饭。
然而,又是一杯酒饮尽,那道人还站在旁边,其中一人忍不住开了口。
“这位道长,你站在此处,可谓化缘?”
道人捻着下颔稀稀疏疏的几根须尖,目光从那桌上几盘菜肴扫过,露出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本道可不是为化缘来的,而是观两位神态雍容,谈吐举止非常人,故此想为二位变一个戏法。”
这桌两人对视一眼,抚掌笑起来。
“哈哈,好好,吃顿饭还有戏法可看,就是不知道长要变什么戏法?”
那道人眼珠贼溜溜在桌上菜肴转了转,又左右看去二人。
“这戏法嘛,叫住移形换影,二位请看好。”
说着,伸手按住左侧那人刚刚喝完的酒杯,另只手按在右侧半满的酒杯。
道人尖嘴勾起一丝笑:“两位看好了。”
这话也令得临近几桌客人忍不住好奇望过来,只见道人两只手同时收回,原本左侧文人面前的空酒杯,变成半满,而之前半满的酒杯则空空如也。
“哎哟,这道士厉害了!”
“.…..什么什么,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两个中年文士此时也发愣的看着面前的酒杯,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酒水在右边,转眼就跑到那边去了。
“这道士怕是有道法的吧……”
其中一人想着时,忽然他对面的好友左右张望:“那道士人呢?”
二楼上,众人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刚刚还在那儿的道士,眨眼间好像就不见了,就在大伙儿惊讶不已,到处张望,刚刚道士站过的那桌,陡然响喊声。
“我的梨花酿呢……蜜酱清蒸鸡呢?怎的不见了?!!”
声音飘去护栏外,河岸垂柳轻扬,这家酒楼最上方,失踪的道士横卧屋顶正脊向街的鸱吻上。
沐着秋日,悬着的酒壶,酒水映着阳光划出一条波光粼粼的弧线倒入口中,抓过一盘甜腻的鸡肉大口咀嚼,吞下,发出“啊。”的一声满足感。
旁边,一只穿着印有通宝钱孔长褂的蛤蟆,看了看天色,蹼中一片肥美的肉脯塞进嘴里。
“考这般久,这会儿也该出来了。”
“应该快了。”这道人正是孙迎仙,乡试三场都带着蛤蟆道人一起过来等,午饭便是就地解决,以他厚着脸皮的话来说,反正那些人点那么多菜,最后也吃不完,不如帮他们分担一点……
“老蛤蟆,有下次的话你去,这两日都是本道去骗…..呸,去拿的。”
蛤蟆道人微斜眼睛,看去懒洋洋躺那儿的道人。
“你好好再想想,确定让老夫去?”
道人仰着脸,朝天吐出一块鸡骨头,斜眼看了看片刻,又转过头,望去书院。
“还是算了,说不定再见的时候,你已经蒸笼里了……”
“彼其娘之……老夫说的是不怕整座酒楼的人都死……”
蛤蟆道人今日似乎不想和他斗嘴,双蹼插进袖子里,盘着短腿转去一边,不多时,下方人群有声音喊道:“出来了。”
远方乡试的那间书院,门扇打开,一众生员鱼贯而出,人群间,陆良生悠哉的走出,提着装有笔墨的小包,使劲闻了一下外面的空气。
脚下速度加快,身形在别人眼中好像不存在一般,模模糊糊的挤了出去,远远就感觉到道人和师父的位置。
纵身一跃,踩过附近一家店铺的房檐,身影唰的投到那家酒楼楼顶,就书本一丢,坐在了上面。
“终于完了。”
陆良生靠着屋脊,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接过道人递来的一只鸡腿。
“终于考完了,等放榜,咱们回陆家村一趟。”
“不是去西北看看吗?”孙迎仙诧异的偏过头来。
那边,书生笑了笑,看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群渐渐散去,叹了口气,将那壶梨花酿举在手中,对着壶嘴喝了一口。
“去啊,不过先回去看看双亲,从未离家过,这一走将近三月,心里挂念的慌。”
孙迎仙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自己没爹没娘的,说起这些干什么。
“那行,本道随你回去一趟。”
将手中酒肉吃了一点,陆良生指尖搓搓,油渍自行退散,拍了拍手站起来。
“走吧,回周府,等两日放榜了就跟周老告辞。”
蛤蟆道人皱起眉头,“良生。”
准备离开的书生,停下来看着师父的表情,有些迟疑。
“师父,你觉得哪里不妥?”
蛤蟆指去那只啃了一半的鸡。
“还没吃完,一起带走。”
陆良生有些哭笑不得,将那半只鸡拾起来包好,这段时间,他发现师父越来越喜欢吃鸡,要不是模样还是蛤蟆,还以为是狐狸变的。
…….
找了偏僻的角落降下街道,一路穿过闹市回到周府,老人周瑱搬了一把大椅子坐在前院正中的屋檐下,见到陆良生回来,脸上这才有了表情。
“今日《策对》考的如何?”
他教习面前的书生虽然时日不长,但也算半个学业恩师,这般问,并不算唐突。
陆良生施礼。
“还能应付。”
老人知道这是谦虚之话,哈哈笑出声,有举人从他门下出来,放到哪里都是面上有光之事,何况这年轻人,不论相貌、品行都非常合他意。
妻子更是没少在他耳边吹风。
“蓉儿婚事已退,她就难过了几日,妾身看她时不时跑去侧院,看陆公子,莫非对他有意?反正那位陆公子人品、相貌都上上之选,虽然家中贫寒,但为人端正斯文有礼,又有才学,不如与蓉儿配成一对……”
有了这层意思,周瑱也越发看陆良生顺眼,学业上也尽他所能的教导,只是那身玄奇之术,让他感到棘手,毕竟修行中人的心思,甚是难猜。
万一,要是不喜男女之爱,那问出来,就丢脸丢大了。
陆良生对此自然察觉到了,所以才对孙迎仙说,放榜之后,就赶紧告辞离开,他对周府这位大小姐,说不上讨厌,可对方每日过来的勤快,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这不,刚辞别老人,回到侧院,月牙门前,一身青绿衣裙的周蓉亭亭玉立,见到书生过来,连忙从丫鬟手中取过一碗参汤迎了过去。
“陆公子,今日最后一场可算顺利?”
陆良生接过参汤,笑道:“还算顺利。”
尴尬说了一句,忽然瞧了瞧她脸色,连忙问道:“对了,你最近可是睡眠不好?”
听到这话话,周蓉摸了摸脸颊,微微垂下脸。
“让公子看出来了……最近也不知怎的,经常噩梦连连,多次梦见一个红衣长袖的女子唱曲,很是诡异,陆公子,我是不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红衣长袖,还唱曲?
再待下去......怕是要出事了。
陆良生眼睛下意识的瞄了瞄院内,开口笑了起来:“不干净的东西,倒是没有,只是这侧院阴冷不散,加上你体质虚弱,常来这边有些影响。”
大致胡扯了一番,不等对方反应过来,陆良生赶紧告辞,匆匆走进月牙门,气的女子跺了跺脚。
“就这么走了,也不说多与我说说话。”
跟在后面的孙迎仙回过头来,看向偏头思考的周家小姐。
“哎….姑娘,不如考虑考虑本道?”
周蓉看他一眼,哼了声:“出家人里也有登徒子。”
“嘿嘿,既然不考虑,那本道还是劝周小姐别想陆良生,当心噩梦成真。”
“什么噩梦成真?喂,你倒是说清楚啊!”
周蓉朝已经离开的道人喊道,对方却是理也不理她,径直回了屋里,朝将蛤蟆放到书桌上的书生耸耸肩膀。
“我帮你把她打发了。”
“怎么说的?”陆良生点了一支香,插在画像前。
孙迎仙跳上书桌坐到蛤蟆旁边,嘿笑起来。
“我跟她说,你有龙阳之好……”
陆良生:“.…..你!”
呯!
插在香炉上的那支香直接飞了过来,好在道人反应快,麻利的跳下桌子,闪身躲开。
就见红怜探出头,恶狠狠挖他一眼。
“恶心,不许拿这种玩笑说我家公子。”
“哎哟,什么你家的呀?”
“讨打!”
屋内顿时笑闹成一团。
不久之后的两日,府衙报喜的衙役敲锣打鼓的来到周府,周瑱一见这阵仗也知道什么事,拿了喜钱分发给他们,周蓉也一脸喜气的跟着父亲来到侧院,可一到里面,早已不见了人影,就连后院那头老驴也俱都不见。
桌上只留一张书信。
周瑱恩师在上:
见到这封信时,学生已在回家路上,两月有余求学,挂念家中双亲甚紧,只得先不辞而别,待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再来府上赔罪……云云。
唉…..
周瑱收起这份信,又看了看女儿,颇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
那边,也见了信上内容的周蓉,手指绞紧绢帕,沉默的低下脸,做为大家闺秀,私奔去寻对方,肯定是不能的,只是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看上去称心的男子,对方却是对自己没有意思。
走出月牙门。
她望着曾经出现过桃树的地方,恍如一场梦一样。
“可惜再也没机会看那满院桃花了。”
…….
天光远去南面,一头老驴撒欢的疯跑。
道人扒在书生后背,耳边全是呜呜咽咽的风声,他话语都在风里变得模糊。
“咱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不厚…..厚…..道…..道…啊….啊….啊”
陆良生侧过脸来,也在大喊。
“周老看样子想要双喜临门,不走难道等那周家小姐横尸床榻?”
听到这番话,孙迎仙连带布兜里翘着腿仰卧的蛤蟆道人一起大笑起来。
老驴哼哧哼哧的嘶鸣,像是跟着大笑。
官道上,一头老驴驮着两人,挂着两个书架,一骑绝尘而去。
第七十七章 相邀京城再会
河谷郡向南至富水县,公文通常由衙役骑快马传达,有时一人独行,有时也会两人双马,护送相对重要的公函。
此时,两个府衙公人沿着官道去往富水县城,道路两侧山势微黄,收割庄稼的农人躬身田间,偶尔直起腰来喝斥田边玩耍的孩子,目光之中,看着两个身着役服的衙役骑马奔行过去。
这样的一幕,也是常能看到,大抵并不在意,就要弯腰继续割断谷物,远远的,道路尽头,烟尘长卷,飞驰而来。
忍不住摘下头上的帽子望去:“什么东西?”
此时,官道间奔驰的马匹上方,两名衙役背负公函正抽响鞭子。
“驾!”
“还说下午就能到达富水县,眼下照这个速度,估计要晚上去了。”
“老哥,咱们还算好的了,这两匹马,可是府衙里最快的,换做一头驴,你试试?!”
另一人笑出声:“说的对,要是乡间驴子,怕是要天亮了。”
踏踏踏…..
笑声里,忽然后方传来蹄子飞踏的响动,笑出声的那名公人下意识的侧脸,眼睛瞥去后方。
一道烟尘漫卷直直追在他们后面。
“什么鬼东西……哎哎…..追上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偏头,一匹秃毛老驴撒开蹄子,哼哧哼哧跑的欢畅,与他俩视线平齐,驴背上挂着两个书架吱嘎吱嘎的乱响。
靠田边的公人瞪大眼睛。
“说起来你肯定不信,一头驴把咱俩给超了…..”
另一人猛地勒停马匹,脸色发白的喘着粗气,眨眼间,烟尘弥漫视野,咳嗽几声,偏头看去缓下速度停下的同伴。
“.……看…..看到了,那驴上面还…..还驮两个人,。”
随后,两人齐齐低下头,下意识的看去坐下的马匹。
烟尘渐渐消散,两人再次望去时,前方道路连根驴毛都没看到,沿着官道过去,飞驰的老驴背上,陆良生心情畅快,延绵的栖霞山、田野都在向后过去。
坐在后面的道人,捂着道鬓,另只手不时拿出黄符贴在驴屁股上,换下法力殆尽的丢去后方,在风里大喊:
“下次,换匹马吧,两个大男人挤上面会被人误会!!”
陆良生侧过脸哈哈大笑:“出门的时候,忘了,不过老驴也不错啊,有感情的!”
道人没什么行李,陆良生随身衣物也都放在书架里,蛤蟆师父又不占地儿,一头老驴足够容下了,加上有缩地成寸和道人的神行术,老驴的速度也不慢,自然犯不着花钱再买一匹马。
一路风驰电掣般的前行,越过当初歇脚的山神庙,一条路线笔直下去,就是富水县,旁人一两天的路程,两人几乎半日就跑完了。
远远看到城墙轮廓,便是撤去了法术加持,老驴嘶鸣的摆动鬃毛,还在奋力的迈着蹄子,却是载着书生和道人,慢悠悠的走近城门。
一时间,它眨着大眼有些不明白怎么就慢下来了。
两人下了老驴,陆良生牵着缰绳与道人走过熟悉的街道,此时衙门已经到了歇班的时辰,便是直接去了恩师所在小院。
陆良生敲了几下门,也没人回应,过得不久,从路过的旁邻口中得知,王叔骅随县令闵常文调任了。
期初还以为是对方玩笑话,来到衙门打听,才知晓闵常文调回京师官复原职,而恩师叔骅公做为幕僚一起去了。
临走时,还专门留了一封书信在县衙,等陆良生回来。
出城的途中,书生将书信打开,上面字迹苍劲有力。
“良生亲启:
为师先祝良生乡试一举夺魁,可惜不能亲自给你道贺,留书一封算是告辞,你赶考之时,县尊已接到京城调令,为师与他患难与共多年,不想见他回京独自面对惊风骇浪。
而今你也学业有成,为师能教的也是不多,往后的路如何走,还需你自己斟酌,为师相信,乡试一关对你而言并不难,便在京师备了接风洗尘宴席,以盼良生,师生小聚何其痛快哉。”
恩师……
不管是蛤蟆师父也好,还是教授学业的王叔骅,都是陆良生两条不同道路上的贵人。
“上面说了什么?”道人见他惆怅的表情,忍不住有些好奇的探来脑袋。
随后被陆良生伸手按在脸上推开。
“我恩师跟县尊闵常文去了京城,邀我过去相聚。”
“看来你事挺多的,那赶紧回去,跑了一路,本道饿得慌。”
谈话间,两人一驴沿着去往陆家村的道路优哉游哉的慢行,天光西斜,黄昏照过山头映去远方的一片片农田,此时,还有许多忙着收割庄稼的农人。
有人看到路边走来的两人一驴,揉了揉眼睛,扯开大嗓门儿,兴奋的朝四周大喊:
“都别忙了,快看,谁回来了?!”
声音在田间回荡,忙活的一众村民直起腰,随后,丢了手中的麦秆、农具,一窝蜂的涌去路边。
“良生——”
“良生回来了!!”
“.…..大伙都过来。”
跑上道路的人会黑压压一片,围着书生兴奋的问起大城里生活的怎么样,有没有受欺负之类的话。
“那边还好,也有地方住,大伙别担心,你们先忙,等忙完了,回村里了,在一起聊。”
陆良生不可能一一回应,拱着手统一的说了句,也有人看见了道人,相熟的过去拍他肩膀,热情的打招呼。
快至村口,陆盼、陆庆等八人也跑了出来,八人身子骨比两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改善的伙食,加上勤练陆良生教给他们的锻身之法,就连相对瘦弱的陆庆,胸肌都变得厚实,时不时一左一右的跳动两下。
“都让开让开,让良生先回去见父母!”
陆盼将人挤开,跟在他们身后的陆太公拄着拐杖在地上顿了顿,一听老辈发话,聚在村口的人这才让出一条道来。
走过众人,陆良生松开缰绳,过去搀扶陆太公一起回到村里,远远近近,还有放了学的孩子过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齐齐躬身。
“先生!”
“都别行礼,赶紧回家吃饭。”
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陆良生非常熟悉,都是他教过的,那边学堂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书生,宽袖袍衫打了几个补丁,见到陆良生望过来,他颇为礼貌的拱了下手,算是打过招呼。
辞别了一众乡亲,回到篱笆小院,牵牛花的季节已经过了,篱笆院墙上一片萧瑟的枯黄。
院门口,李金花、陆老石,还有已经十四岁的陆小纤早早等在那里。
“哥!”
陆小纤直接扑了上去,抱住归家的兄长,陆良生摸摸她的头,笑道:“你都是大姑娘了,还这么急急燥燥的。”
“我才不管,你可是我哥。”
小姑娘在兄长怀里哼了哼,松开时,道人连忙跑上来,伸开双臂。
“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陆小纤斜了他一眼,负起手,脚尖一旋,转身走了回去:“别人我才不抱!”
“喂喂,这就没意思了啊,好歹我也算半个哥!”
孙迎仙在后面嚷了一句,头顶陡然被什么敲了一下。
回头,书生已经放下手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注意分寸啊,那可是我妹。”
院门口,一家人说笑几句,一起回到院中,陆良生推开两月没住的房间,依旧一尘不染,将红怜的画像挂上,往床上一倒,蛤蟆道人从布兜里跑出,伸了一个懒腰。
偏头看看周围,深吸了一口气。
那是熟悉的味道。
不久,太阳落山,不大的灶间挤的满满当当,聂红怜飘在半空帮忙添饭递碗,李金花忙着烧最后一道菜,叫对面灶口烧火的道人,再来丢点柴。
孙迎仙掏出一张黄符丢进去,掐起指决,轰的火焰冲出,舔到了锅边,惹得李金花拿着铲子追着他跑。
蛤蟆道人盘着油灯下,桌下花色的老母鸡拿两眼瞪他。
屋檐下陆老石编织村里要用的箩筐,笑呵呵的看去另一边屋檐下,陆小纤拿着毛笔歪着头,瞧着架上自个儿画出的画像,颇为苦恼的撕下来揉成一团。
陆良生看着满院的一幕。
“还是家里舒服啊。”
第七十八章 短暂相聚,再度启程
喔喔…..喔——
晨光推开黑暗的轮廓,公鸡啼鸣打破了早晨的安静,山村渐渐喧嚣起来,秋日农忙的事还未做完,扛着农具拖家带口的去了田间。
篱笆小院,三间房的木门吱嘎一声先后打开,陆良生、陆小纤、孙迎仙走出来,齐齐伸了一个懒腰,走到水缸边,端起一碗水,拿着细枝叶沾了沾,包在唇间左左右右刷了二三十下,喝了一口水,包在嘴里。
“咕噜噜…..”
三张脸朝下,齐齐呸的一声吐出口。
灶房内,李金花已煮好了早饭,三人连带刚刚起来的陆老石端碗坐在檐下,呼噜噜的喝起肉粥。
偶尔,李金花的声音从灶间传出。
“那什么试也考完了,良生啊,你看什么时候娶妻?”
陆良生一口粥差点喷了出来,一旁的道人几乎本能的望去房间,又看了看院中的柏树,好在没有刮起阴风。
“好险,好险,应该没听到。”他捏着筷子拍了拍胸口。
咽下米粥的陆良生赶忙又喝了几口,将空碗塞到李金花手里。
“还早着呢,二月二龙抬头,还有一场春闱要考。”
说完,拉起还在吃饭的孙迎仙就朝外走,后者赶紧多刨了两口,鼓着两腮咀嚼,回头朝妇人挥手。
李金花不死心,追出檐下,朝已经去了篱笆墙外的儿子大喊:
“那先纳一房妾也行啊,我和你爹等着抱孙子!”
陆良生不敢回应,和道人在村里四处走走,见到拄着拐杖正去私塾后面晒太阳的陆太公,上前见礼后,顺道搭脉检查了一下老人的身体。
“太公,身体稳健。”
老人咧开缺牙的嘴,躺在躺椅上呵呵笑了几声,慢吞吞的点头。
“.……看不出我还宝刀未来嘛,良生呐…..考试怎么样了?”
书生将他手放回到膝盖,梨木杖靠到老人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一边伸手在太公在小腿上搓了搓,用法力驱除一些寒气,一边笑着回应。
“还行吧…..应该不会给村里丢人,太公,你坐会儿,我还要去其他地方看看。”
陆太公笑眯眯的看着这个有出息的后生,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去吧,正好娃娃们也该来上学了,我就在这里看着他们……”
瞧着陆太公说着说着,脑袋就开始一点一啄了,陆良生也知道,人的年岁大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晚上睡不着,白天又打瞌睡,有时候跟人正说话,下一秒就睡了过去,也不知道。
“哈!”
“哈!”
走去村里其他地方,远远就有陆盼等人的呼嗬声传来,那里紧挨地窖,里面藏了村里的富贵,八人被授了锻身的法子,几乎每日都没有断过修习,天天聚在一起打熬,甚至大冬天都光着膀子不觉得冷。
陆盼是八人中力气最大,身手最敏捷的,就那么在陆良生视线里,单手将百来斤的石锁提起来,扔出两三丈远。
令得陆良生以及那边七人拍手叫好。
“本道随便都能扔。”孙迎仙抠了抠鼻子。
“那不一样,他们又没学过法术,跟没有练过武功,有这身力气,已是不容易。”
不久,两人又朝村后的栖霞山走去,三年前系在树上的红绳还在,一直往上,见到那颗老松时,陆良生上前虔诚的拜了拜。
道人在陆家村住过一年,也见过这颗树,期初还觉得颇有神异,时间一长,也没瞧出什么来。
他倒是喜欢站在老松附近一颗岩石上,看着周围山间翻涌的云雾。
风吹来,松叶随着树枝沙沙作响。
陆良生走到道人旁边,望着那片云海,盘腿坐了下来,金色的晨光照在上面,云雾翻涌好似真的海浪席卷。
“每次坐到这颗老松下,再观望那方云起云涌,你有没有觉得,在这里修炼,比平常流畅许多?”
道人捡起一颗石子朝远方丢了出去。
“早知道了,修行中人讲究洞天福地,虽然本道也没见过,但这里也不差。”
“嗯,往后要是做不了官,干脆到时候,我就在这里搭个茅屋。”
陆良生忽然笑起来,手探出袖子,一支毛笔就着岩石画了下去,另只手朝里面一抓,就在道人面前摆下一壶佳酿、两只酒杯。
满上一杯,递给对方。
“观日出而升,云海翻涌,岂能无酒?”
道人端起有着实感的酒杯,抿了一口,口鼻间化出淡淡的酒香。
阳光升上云间,照过来,金色划过树枝微摇的老松,光斑落在大岩石上,一青一灰两人对坐畅饮,看着这片秋日的山间。
“再来盘棋就好了。”
“别想,棋子太多,我怎么画?”
“那下次带一盘过来。”
陆良生笑着点头,望去一侧高耸的老松,茂密的树叶间隙,透下的,是一片波光粼粼。
这次回乡,解决了第一次出远门的他思亲之苦,但回来后也有令陆良生哭笑不得的事。
母亲一连几日都在催促早日成婚,就算不先娶妻,至少纳一房妾室,给老陆家开枝散叶。
然而,陆良生这方面并没有什么想法,对男女之间的感情也是懵懵懂懂,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爱吃醋的女鬼……为了别个姑娘着想,还是婉言拒绝了母亲的好意。
“原本高高兴兴回来,眼下怕是待不下去了……”
陆良生又听到母亲在外面唠叨这件事,放下书本,坐到床边,看去穿着小短褂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是过来人,你有什么建议?”
蛤蟆懒洋洋的翻了一个身,蛙蹼挠着肚皮,翻了一个白眼。
“为师修道中人,哪里知道这些。”
目光转去那边的抱着一本不知什么书蹲角落的道人,察觉到视线落在后背,孙迎仙连忙回头,将书飞快合上,揣进怀里。
“看我做什么,本道连说媒的都没有见过……”
这时,墙壁上的画像里,幽幽传出一句:“那不如赶紧走啊。”
“大概也就只能这般了。”
眼下,陆良生也没有其他办法,另一个原因,他说过要去西北看看,还有路过一趟京城见见恩师,春闱又在明年二月初二,时间上来算,还是比较急迫的。
定下主意后,这八月底,等来了县里报喜的差役,与全村的人庆祝了一番,便是当夜跟父母提出了去京师的想法。
“怎么的这般急啊?”李金花方桌也不收拾了,就在儿子旁边坐下,“要不,再等等,过了年再走。”
‘咳…..’
陆老石在门口咳了一声,陆良生连忙朝母亲摆手:“距离春闱不过几个月的时间,京城我也只知道方向,怎么走都还不清楚,到时候还要一路上慢慢问过去……到了京城还要见恩师和闵大人,一来二去,真的不够…….”
那边李金花也没了儿子第一次出远门那般担忧,只是叹口气,去他房里帮忙收拾行囊。
妇人前脚刚走,陆老石连忙进来。
“走的时候,记着把老驴也一起带走……”
见陆良生露出疑惑,男人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心,瞄了一眼屋外,低下嗓音。
“带走了,我好换一匹牙口轻点的。”
呃…..
书生看着父亲不好意思的表情,只得无语的点了点头。
九月初一。
天高云淡,打点好行装,陆良生辞别了双亲,牵着老驴走出村口,转身朝送行的众人再次挥手作别。
路边,孙迎仙咬着草叶等候,驴背后面悬挂的两个书架,小阁门打开,一身小袄子的蛤蟆道人架着腿,跟着另一边画轴哼出的戏曲,摇晃着脑袋。
老驴跟在书生后面,轻快的迈着蹄子,兴奋的亢鸣。
哼哈哼哈……
在山间、田间回响。
第七十九章 “仙”人指路
叮铃啷当,铜铃声响起在官道上。
由河谷郡向西,过往的商旅、行人间,一身干净的青袍书生,牵着一头老驴悠闲的走过。
后面驴背两侧,书架轻摇轻晃,里面插着几卷画轴,大抵行李都在书架下面的阁间里。
陆良生整个看上去简约而朴素,没什么值钱东西的穷书生,唯一有点价值的恐怕也就是他腰间的双鱼含珠玉佩。
路边,还有一个道人与他同行,时不时跑去路外的田埂,在泥巴缝里掏什么东西,又拿到旁边的小沟清洗,随后塞进脏兮兮的皮袋,跑回来继续同行。
行人稀少的路段,蛤蟆道人也会溜出来,盘腿坐在老驴脑袋,老神在在的环抱双臂,欣赏周围田园风景。
“……人间烟火气很不错啊。”
陆良生回头看他。
“以前师父高来高去,看到的景色也是不同的嘛。”
老驴晃了晃鬃毛,上方的蛤蟆道人神色肃穆,颔首望去远方山的轮廓。
“等你将来到了为师当初的境界,自然也会看到的,万千大山河流,犹如一幅山水画,匍匐在脚下,看久了,其实还不如现在这样。”
“又在那吹牛。”孙迎仙从另一边的田里跑回来,腰间的皮袋沉甸甸的,看来收获颇丰,蛤蟆道人盯他袋子一眼,哼了声,起身走过驴背,扒拉着书架滑进小隔间。
“少抓点田鸡,造孽。”
呯的一下,将隔间小门关上。
道人也懒得理蛤蟆,一路出了河谷郡,他比谁都吃的最欢,叫嚷着多放调料。
嘀咕两句,孙迎仙脚步轻快,走到书生旁边。
“我说,当了举人老爷有什么感受?”
“没有。”
陆良生这句倒是实话,中了解元,他并没有去挂花骑马游街,也没接受府衙的庆贺,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不过在家那段时间,各乡集的豪绅都有过来拜访,多是嫁女挂靠田亩之类的事。
这也是李金花不断催促他赶紧成亲的原因之一。
“眼下,还是早点去往京城,跟我恩师见上一面,随后去西北游历一番,若能做一些事就再好不过了。”
“西北那边啊,乱的很,要做的事,恐怕也做不完的。”
两人说话间,身后的道路踏踏踏的马蹄、以及哐哐的车辕磕碰声由远而近,陆良生牵着老驴朝边站去,一辆有些陈旧的马车从他俩面前驶过,旁边还有四个骑马的壮汉,衣着各异,但腰间却是系着刀剑。
孙迎仙挥起袖子,将卷起的烟尘拍散。
“跑这么急,赶着投胎啊!”
此时,接近晌午,秋日阳光还有些炎热,被灰尘一卷,没了赶路的心思,又走了一段,两人一驴,加上推开书架的蛤蟆道人。
就在路边一颗大树下,升起火,架上小锅煮起饭食。
道人从他那袋子里,掏出几条泥鳅,在蛤蟆面前晃了晃。
“今天换换口味。”
三下两下,用树枝将泥鳅串了起来,插在火边烤,陆良生趁着时间,铺开南陈官道绘图,在自己所在的位置,用笔墨点了点。
“还要穿过一个州,七个郡县,按正常脚程,没有两三月,怕是到不了,吃完饭,还是先用法术赶一截,再沿途慢行。”
“你说如何就如何,为师只管吃饭。”
蛤蟆道人双蹼捏着树枝,翻转上面串着的泥鳅,偏头看向道人:“快,抹一点油,洒点盐,要焦了。”
从火边举过来,仰着蟾脸鼓着两腮飞快的吹了两下,颇为惬意的坐到徒弟旁边,靠着书生大腿,咬了烤熟的泥鳅一口,脸上写满了舒服二字。
凑合吃完这顿午饭,陆良生挥袍引来泥土,将篝火覆灭,收拾锅碗翻上老驴,让道人也跟着上来,慢慢悠悠的走动间,一眨眼,老驴已去了六七丈远。
天光倾斜,过了一座县城后,道路两侧越发荒凉,渐渐连田野也都见不上,官道又不止一条,陆良生来回掂量自己过来的路线。
然后,他俩好像迷路了。
“老孙……你从西北回来,难道不认识路?”
孙迎仙迷茫的眨眨眼睛,指去地上:“本道知道个屁,我用遁术直接在下面按着一个方向钻的,比你这驴子快了不知多少。”
“行了,怪我。”陆良生收起官道的图纸,好在现在天还没黑,下了驴背,寻了一颗石子丢去地面。
石子翻滚两下,陡然一偏,像是指去了一个方向。
书生拍了拍手上灰尘,拉着缰绳就朝那边过去,道人跟在后面,走了一段,隐约看到几栋房子的轮廓。
走近时,篱笆院墙外,一个老人正站在那里,也不知干什么,呆呆的看着夕阳。
“过去问问路。”
陆良生松开缰绳,快步过去,拱起手:“这位老丈,请问伏麟州怎么走?”
那老人好似没听到一样,陆良生又开口重复问了一句,对方这才恍然回过头来,微微张着嘴。
“阿八……”
抬手指去脚下这条小路延伸的山峦。
原来他不会说话。
陆良生不多看老人,以免引起误会,感谢一番后,便是拉着老驴与孙迎仙一起离开,沿着脚下的泥路走过一截,书生忍不住回头看,那老人还站在那里,面带微笑。
“看什么?”
道人也回头看了眼,“那老家伙感觉古古怪怪的。”
陆良生摇头,继续前行。
“没有妖气、也没阴气……可能老人家性格古怪吧。”
此时两人身后,紧挨路边的那栋房子一对夫妻走了出来,看见站在道间的老人,连忙上前搀扶回去,互相埋怨。
“爹有些痴呆,你也不看顾好,怎么就让他跑出来了,万一丢了咋办?!”
“一转身就不见了,我咋知晓,你就光顾着睡。”
……
夕阳犹如潮汐席卷过西云,山峦染出一片彤红。
哇——哇哇——
老鸦立在枝头啼鸣,眨动的眸子里,看去下方走动两人一驴。
“啊啊,本道要回去找那个老家伙算账!!”
孙迎仙的嘶喊惊起枯黄的荒草间一片鸟雀,黑压压的飞上天空,四周都是枯树老林,一片荒凉,一条少有人走的崎岖小路都长满了荒草。
“干脆回去找他,骗了我们,正好可以利用起来蹭一顿饭!”
一旁,陆良生倒是没想那么多,看了看天色,索性放了缰绳,仍由老驴去啃草。
“天快黑了,将就在外面睡一晚算了。”
那方,正好有块大岩石,下方空洞,容得下四五个人,便是将书架上的锅碗取下提了过去。
“还愣着干什么,搭锅煮饭。”
道人叹口气,纵身跃去林子里,噼里啪啦一通乱响,片刻,抱了一堆枯枝回来,升起篝火。
煮上饭食,淡淡的米香飘起,不久,两人一蛤蟆吃完,陆良生怕他俩无聊,将之前路过河谷郡买的一副棋拿出。
籍着火光,在与道人在棋盘上厮杀起来,蛤蟆负着手在旁观看。
*******
天色沉入黑暗,离此数里的道路间,响起金铁交击的声音。
呯呯呯……
四个骑马的身影与十多道冲来黑影兜转厮杀,护着的马车前面,马匹受惊,唏律律一声嘶鸣,拉着车厢狂奔,偏离了道路冲向荒野。
“保护车内的人!”
那四名护卫中有人大喊,余下三人当即脱离战团,朝发疯了马车追去。
第八十章 夜遇书生,非常人
薄薄的雾气萦绕荒野,远方的黑夜,有马嘶人喊之声、
哐——
哐哐——
车辕碾过崎岖地面,疯狂转动,一匹快马握刀冲向马车,朝驭车的同伴大喊。
“停下!”
“马受惊了——”车撵上,抓着缰绳驾驭马匹的大汉偏头也露出焦急。
踏踏踏…..
马车后方,追赶的马蹄声,越发接近,旁边骑马的汉子,一咬牙:“保护好他们!”猛地挥刀探出,斩在马脖上,
唏律律——
马声哀鸣,奔涌的马匹前肢一跪,轰然前翻扬起蹄子,巨大的惯性下,车厢飞驰过去与马匹撞在一起。
轰的巨响,车轴断裂,车辕脱离飞了出去,撞在旁边一颗树上,车厢半空倾倒解体的瞬间,侧面木壁嘭的一下撞开,之前驾车的车夫,夹着一个孩童,拖着一个女子撞了出来,摔在地上翻出数圈。
“仨儿他们留下断后了,我们走林子里,快!”
马上的大汉连忙下来,抱起地上的孩童的同时,拽起摔的七荤八素的女人就往林子里跑,驾车的车夫捡起一把刀跟在后面,不时回头望去后方。
刀兵碰撞的声音还能听到。
火把光芒摇曳,人声陡然惨叫,一道身影横飞,撞在一颗树上,树躯嘭的一震,树叶簌簌落了下来。
一袭开衫青袍,内置细鳞软件的修长身影收回手。
咔咔…..
那只手上,是如同鳞片般密集的铁手套,指头还有尖锐的利爪,握了一下,这人走过树下的尸体,青白的脸颊,眸子冰冷的斜视不远地上唯一的活口。
正是护送马车,留下断后的三人之一。
“哼。”
那人走近伤员,收回视线,步履抬起,便是一脚跺了下去,在男人脖子上一拧。
咔嚓。
颈骨硬生生被踩的断裂,死的不能再死。
片刻,这边十余人继续追下去,见到的是洒落一地的马车残骸。
有人持刀拱起手:“统…..”
“嗯?”
火光闪烁,修长的身影微微侧过脸,那人连忙埋下头:“头领,周围没有尸体,对方可能逃走了。”
“逃?”
隐隐为首的青白脸,薄唇勾勒,摊开铁手,后面有人递来一个小笼子。
“哼,幸好早早料到此事不顺。”
打开笼门,放出一只鸟雀,就比拇指稍大一些,跳到他掌心,叽叽喳喳一阵,展开翅膀,朝林中某个方向飞了过去。
“此鸟乃万贵之物,挤善寻踪觅迹,跟上!”
铁手一挥,十余人便是奔跑起来,循着飞鸟后面。
……….
咕隆隆…..
岩石之下,执白子正要落子的道人陡然捂住肚子,放下棋子,唰地站了起来,就朝外面跑。
“等本道一会儿!”
埋头思索棋路的陆良生,抬起头来,望着跑出去的背影。
“干什么去?”
绕过岩石,跑去后面荒草间的道人远远干嚎了一声。
“拉屎!!”
陆良生笑了笑,看着棋盘,继续思索,蛤蟆道人跳上石头,负起双蹼,看了一阵,颔首。
“来,为师接他这盘烂棋,接着下。”
“那师父要当心了…….”
书生捻起黑子,才说了一句,外面的风声里,隐约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从远处传来。
野兽?
细眉微皱,目光越过师父的头顶,望去的远方,林木间,两男一女带着一个孩童跌跌撞撞奔跑。
跟着的女人实在有些走不动了,发髻披散摇动。
“走不动了……实在不行了。”
“夫人,再走一段,咬咬牙,再走一段吧。”
抱着孩童的车夫回头看了一眼,吞了吞口水,看去前面提刀的大汉。
“我们跑的也算远了,他们应该追不上,让夫人和公子休息一阵吧。”
大汉咬紧牙关,他对面的女人面色嘴唇发白,脸上全是冷汗,气喘吁吁瘫坐地上,怀里的孩童也迷迷糊糊,精神萎靡,再走下去,说不定不用对方追上,也必定要出事。
腮帮鼓胀,大汉点头:“行,但是先走出这片林子再休息。”
言罢,劝说了地上的女人,后者被车夫搀扶起来,跌跌撞撞的跟着走了一截,前方领路的汉子,劈砍挡路的树枝,目光之中,仅仅数十步之遥,一块大岩石下,燃着火光。
车夫在旁边小心问道:“会不会是专门在这里设伏等我们的?”
“设伏岂会这般光明正大?”
汉子毕竟有武功在身,耳目敏锐,不远还有一头老驴伏草间打了一记喷嚏,火光照耀的范围内,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正坐在那里,旁边还有两个书架。
观察了打扮、对方的物件,大汉也放下心来。
“是一个书生。”
追逃一白天,几人确实也累的不轻,既然有人,又有火堆,取暖歇脚最好不过,当先的汉子走近,这才发现那书生竟然独自一人在下棋,旁边还有一只穿着短褂的大蛤蟆趴着,一时间,有些后悔进来。
“这人有些怪异,你们别说话。”
大汉叮嘱了女人和车夫一句,让两人稍稍靠近火堆,又将怀里的孩童放到女人怀里,捏着刀柄,朝那边书生抱拳。
“我等路过此处,这位公子还请行个方便,若有打搅,歇会儿我们就离开。”
之前,汉子小声叮嘱的话,陆良生早就听到了,余光里也打量了对方一行人,女子衣着朴素,可露出的颈脖、手掌白皙细嫩,不像是穿这种粗布衣服的女子,另一个男子粗手粗脚,却是小心翼翼的呵护左右,明显是下人一类。
至于拱手的大汉,不用猜也是护卫。
不过荒山野岭夜里赶路,遇上什么人,报以警惕也是应该,陆良生倒不会因为这个生气。
便是抬手微笑回礼。
“不碍事,这处大岩又非我独有,壮士和诸位随意就是。”
“感激不尽!”
说完,两边也没有再交谈,靠在女人怀里的孩童,好奇的抬起小半张脸,看着火堆对面身影,小声问道:“娘,那个人他好像在和一只蛤蟆下棋……”
女人发髻散乱,转头间闪过惊鸿一瞥的美丽容貌,听到孩子的话语,连忙捂住儿子的嘴。
“靖儿,别乱说话。”
一旁的车夫贴着洞壁,他视线担忧的看着侧容俊朗的书生捏着棋子,神色专注的研究棋盘。
压低嗓音。
“大人,我觉得我们还是走吧……那书生我看着瘆得慌,常听人说,半夜路遇俊俏书生,绝非常人。”
“嗯……我也觉得有点古怪。”
汉子同意他说的,做为武人,感觉更加明锐,也不知是不是被追杀的太过敏感,那边的书生给他感受是越发不安。
“现在就走。”
抓起脚边的长刀,就要从女人怀里揽过孩童,嗡嗡嗡…..声响忽然在外面响起。
蜜蜂?
陆良生抬起头,一只极小的青色鸟儿,快速闪动翅膀,悬在洞口。
正准备离开的大汉看到这鸟,脸色狂变,脱口而出。
“是觅鸟,他们发现我们了,走!!”
就在洞内回响‘走’的一声暴喝,陡然一条猩红的黑影闪电般划过众人视线,一把卷住徘徊的小鸟。
唰的一下,鸟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根羽毛缓缓飘落到地上。
“鸟…..鸟呢?”
大汉,乃至背后的车夫和女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地上羽毛,目光慢慢转去火堆那边。
嗝儿!
盘在棋盘上的大蛤蟆鼓了鼓肚子,嘴角还挂着一根羽毛。
“呱......”
第八十一章 乾坤铜钱阵
岩洞内的气氛变得微妙。
倒是女人怀里的孩童,颇为兴奋,挣出小手指过去。
“那只小鸟,好像被那书生的蛤蟆给吃了……”
女人连忙将他手臂压下,余光瞥着那边的书生,下意识的朝大汉后面靠了靠,小声道:“靖儿,刚才为娘怎么说的。”
“本来就是嘛。”孩童委屈的缩回到女人肩膀。
站在女人前面的那名提刀大汉,却是捏紧了刀柄,脸色难看,他非常清楚刚刚那只鸟的来历。
…….宫里的御卫司饲养的飞禽,极善追踪。
眼下,自己这边四人肯定被发现了。
还有那书生……绝非常人。
想到这里,很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怎么就节外生枝……”
大汉沉下气,朝那边的书生再次拱手。
“我四人歇息的差不多了,就不打扰公子在这里休息,告辞。”
两男一女警惕的目光之中,火光照着书生的影子在洞壁上摇曳,好似妖魔一样,会突然朝他们扑来。
火堆噼啪弹起火星。
蛤蟆道人吹开嘴角挂着的那根羽毛时,捏着黑子的陆良生,心里哭笑不得的看着师父,轻轻放下棋子。
脸上倒是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倒不是为了装,陌生人面前,自然不好表露太多情绪,便是淡淡的点头,也不起身,拱手回礼。
“四位既然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是这黑夜道路难行,荒山野岭,当心猛兽出没,大人可以不当一回事,也要为怀中孩子安危考虑。”
听到这番简单的话语,那边四人呼吸陡然变得沉重,车夫捏紧了裤腿,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握刀的大汉心里咯噔猛跳了一下。
这书生是如何知晓的?
果然有问题。
“谢过公子善言相劝,但还是要先行离开。”
大汉哪里顾得上细想那书生到底是谁,侧过脸压低嗓音,轻喝了一声。
“我们赶紧走!”
车夫和女人点头,带着孩童快步跟上大汉,刚跨出岩洞,不远,草木乱摇,一道道身影持刀冲出。
黑暗里,一道清冷的声音暴喝。
“你们哪里也走不了。”
岩洞外,跨出的脚步陡然止住,提刀的大汉伸手护住身后的女人和怀里的孩童,脸色唰的狂变。
“糟了…....”
追击而来的贼人脚步迅速而有序,顷刻间呈弧形将他们合围,中间有两人举着火把左右退开,穿开衫青袍,内置软甲的身影负手走了出来。
消瘦的脸上青白难明,只是勾着笑容。
“只要有觅鸟在,你们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你们揪出。”
目光里,自然也看到了洞内一个书生,依然笑着。
“不相干的人,立即滚开!”
这时他身后,过来一人打开鸟笼,吹了声古怪的口哨。
半天却是不见鸟的踪影飞回来。
那人脸色微变,低声在头领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笑容渐消,看去对面的两男一女。
“我的鸟呢?”
大汉、车夫,以及女人下意识的望去洞内的书生。
洞内,蛤蟆道人哼了一声,“老夫去收…..”
不等蛤蟆说完,陆良生叹了口气,两袖拂了拂,将师父不着痕迹的按趴回去,脸上泛起微笑,起身走到洞口,拱手施礼。
“说起来,有些对不住,阁下的鸟……可能不会再…..有了,对了,诸位为何要追杀这两男一女,当中还有孩童?”
周围持刀的黑衣众人露出怒容,就要冲上去,中间的头陡然抬臂让他们暂且不要妄动,眯起眼睛,仔细看去洞口的书生。
一身普普通通的书生袍,两个书架,不远还有头老驴,从头到尾怎么看都像一个酸儒。
“书生倒是好胆量,见到刀兵还不躲,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不相干的滚,听不懂我说的,等会儿会死人的。”
听到对方威胁的话,洞口的大汉、女子心里一紧,然而视线之中,那书生脸上笑容温和,拱手回应。
“人走世间,当坦坦荡荡,我为何要躲?不过,我这蛤蟆吃你的鸟有错在先,赔你们就是。”
说完,陆良生陡然抬臂一挥,袖口倾洒。
哗啦啦一通乱响,密密麻麻的东西飞在了空中。
其中一枚唰的飞去人群正中。
那青白脸猛地抬手,铁手套间,两指稳稳夹住一枚圆形方孔的东西。
“铜钱?”
“头领,你看前面地上。”
籍着火光照去,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脚前两步,整齐排了一排铜钱,站在外面的一群人重重吸了一口气。
就连站在书生侧旁不远的大汉,心道了一声:“果然车夫说的不错,夜遇俊俏书生,非常人……”
若是武功高强之人,这一手暗器手法显得粗糙难看,可能同时将这么多铜钱,整齐的排出一条直线,那就不是手法高不高明的问题了。
诡异的一幕,让那边的青白脸也有些忌惮。
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书生,眼下怕是看差了,他目光看去对面女人怀里孩童,将指间的那枚铜钱扔掉,低声吩咐。
“过去一人。”
“我去!”
一名黑衣人应声冲出,一步并做两步,直接跨过了下方的铜钱,第三步刚一落下。
草间一枚铜钱唰的倒飞过去,贴在那人脚底,嘶啦一声,破开了鞋底,挤破脚掌皮肉钻了进去。
“啊——”
奔走的身影顿时扑倒在地,伸手去抱那只脚时,布料下,皮肉鼓起一个小团,沿着脚颈、小腿、大腿,飞速冲进了肚子里。
“痛煞我也!!!”
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夜空,黑衣人撕开上衣,在地上翻滚起来,双目都充起了血丝。
不停的惨叫嘶吼,吓得洞口的女人连忙伸手捂着孩童的眼睛,将孩子压到肩膀不让他看。
下一秒。
地上的贼人瞪大眼眶,发出最为凄厉的一声惨叫,声音便戛然而止。
噗!
皮肉破开一个小洞,铜钱拖着些许残屑冲上半空,像是失去了活力,叮当一声落在地上一颗石子上,又弹跳了两下,才彻底静止下来。
而那人瞪着眼睛,大口大口躺在地上喘气。
众人交织的视线中,陆良生放下手来。
这正是《南水拾遗》中的阴邪之术。
——开肠破肚。
只不过,这次法术半途终止,以他性格,终究不至于一见面就要人性命。
铜钱外的一拨贼人的牙缝间,都硬吸了口气进去,双脚本能的向后退出两步,就连那边的青白脸也忍不住挪了挪脚,仍不死心。
“书生,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从未见过你,何苦为难我等。”
眼下,他语气都变了。
洞口,陆良生心里也松了口气,会说话就好,好好休息一晚,可不想满地都是血淋淋的尸体,目光看去对方,点了点头。
“确实无冤无仇,一群人追杀三个大人,江湖恩怨我可以不管,但那孩子我要保,可否?”
这句‘可否’二字出口,那青白脸倒是没有变化,周围的黑衣人脚下却是脚步浮躁,上又不敢上的架势。
仅仅试探一句,看来,这群人果然冲那孩童。
陆良生偏过脸,看去女人怀里,小男孩正趴在肩头眼睛清澈,正好奇看过来。
思虑了一下,脸上浮起笑容,转去洞外,再次重复。
“可否?”
那青白脸身后负着的铁手套捏的咔咔直响,眼前的书生应该是会法术之类的,还会如此阴毒术法,绝非良人。
……怎么办?
此事,办不好的话,法丈那边……
说实话,他也是奉命行事,真要豁出性命把事办下来倒是无所谓,可如果丢了性命也办不了,那就不同了,无意义的牺牲,是最为愚蠢的。
青白脸忍不住急躁的搓动铁手套,就在他犹豫间,一阵大风忽然吹来,四周荒野、林木间涌起了雾气。
叮叮叮叮……的轻响由远而近。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
隐隐约约,一段语速极快的佛音响起,犹如人耳边回荡。
青白脸悄悄松了一口气。
“法丈的人来了…….”
第八十二章 说起来都是缘
佛音缥缈而快速,薄雾弥漫从林间涌出,两双尖头布鞋提出青色裙摆,无声踩过了泥土。
宽大的黄袖拂过灌木草叶之间,两道人影一人晃动手臂,转经轮嗡嗡作响,另一人长直黑角帽,藏青花格袈裟,面容是一女子,手持一柄长杖,上部蜿蜒扭曲直指天空,下方圆盘有阴阳两火相冲之状。
走出林间一瞬,杖柄呯的拄在地面,持杖女子嗓音轻柔温婉。
“慈悲普渡世间苦海,如见护国法丈亲临。”
岩洞外,青白脸一群人连忙对着女子手中那柄长杖跪下。
青白脸额头触地,眼睛直直盯着近前的一根杂草。
“启禀法丈大人,我等追击贼人,眼看就要成功,不想被一个书生拦下…….”
护国法丈?
陆良生也有些发懵,不是一群贼人追杀这边两男一女加一个孩子吗?怎么还跑出一个法丈来?
看样子,对面那拨人反而是朝廷的?
他挪了挪脚步,微微侧了侧脸,问向棋盘上的师父。
“师父…..护国法丈是多大的官儿?”
蛤蟆道人阖着眼说了句:“不知道,现在为师是一只蛤蟆……”
随后,微睁一条缝隙,还是说道:“不过,你小心一些,对面那两个女子,身上的妖气很重,来头不小,哼……若是为师巅峰时,不过挥挥手的事……”
一旁,陆良生当然知道对方来头肯定不小,若不是因为师父将对方鸟儿吞进肚里,以及那边的孩子,要是提前知道,对方是朝廷的人,他鬼才会这么没头没脑的站出来。
热血冲头,果然非好事啊…..
“不过,这些妖物怎么会和朝廷的人混在一起?”
陆良生运起法力汇聚双眼,《青怀补梦》中有一法,此时倒是能用上,目中渐起微蓝,那方被跪拜的二女,浑身上下妖气浓郁,肤上涂有浓粉,隐隐能见苍白肤色,却是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妖物所化。
“罢了,既然麻烦事揽了过来,终是要解决的。”
侧身抬手一抓,悬在书架上的毛笔唰的脱离,飞到他手中,陆良生重拾了一下情绪,走到洞外。
虽然知晓对方是朝廷的人,还有两个修为不知多少的妖物,但面上还是能做到镇定,过去拱起手。
“听二位所表身份,该是护国法丈手下人…….”
话语间,陆良生法力也在鼓动,制造声势,周围风声、树野都在夜里摇晃,举在那边黑衣人手中的火把也都明明灭灭。
“.…..既是护国法丈,该是代表朝廷颜面,还请教你们为何追杀此间妇孺?”
气氛压抑到令人窒息,洞口那方的大汉、车夫,还有抱着孩童的女人,身上衣裳都被汗水浸湿,看着那边的书生,心里只求眼前这位高人,千万别撇下他们不管。
“善哉,善哉!”
那边被跪拜二人当中,手持法杖的女子手挽兰花走出。
“护国法丈以慈悲度世人,乃是救助……”
这时,她话音停下,目光陡然停留在书生手中的那杆青色环节的笔杆,原本面无表情,却是有了一点变化。
与一旁的同伴对视一眼,微微躬身。
“原来是法丈有缘人,失礼了。”
说完,齐齐转身,没有一丝停顿的离开这边,步入翻涌的薄雾当中,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里。
跪在那边的青白脸,以及一众黑衣人面面相觑,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到法丈麾下二使,说那书生是法丈有缘人……
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
青白脸心脏突突突的狂跳,周围的部下也吓得不敢出声,急急忙忙起来,将之前被铜钱伤着的同伴拉过来,纷纷朝书生拱手作揖。
“我等不知先生,乃大德高人,刚才冒失触犯,还望宽恕。”
“是啊,我等不知情…..”“要是早知道,就不会有这般事了。”
见书生没反应,不少人心头慌乱,有的甚至跪在了地上磕头。
“先生,你说句话啊。”
“我等也是奉皇…..奉法丈之命行事。”
站在洞口的大汉三人紧张的看着书生,后者轻描淡写的一挥,地上的排开的铜钱哗啦啦的飞回,钻入袖口。
“尔等走吧。”
青白脸连忙又拜了拜,不敢停留,带着一众手下飞似的的逃离。
待人一走,那边大汉三人眼中,望向一脸淡然的书生,一言不发的回到洞内,在棋盘前坐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进也不是,走也不是,不知所措。
棋盘前,陆良生捻过一枚棋子,心里却没有面上那般淡然。
我是那法丈有缘人?
这如何说起,认识的人当中,除了师父说他曾经修为巅绝,就剩下一个跟自己一样修为的孙迎仙。
正想问师父,陆良生侧脸,目光之中,一直站在洞口犹豫的大汉三人抱着孩童忽然又匆匆进来,在火堆旁坐下。
大汉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外面天黑,路不好走,万一有猛兽出没,对孩子不好……”
陆良生还想着那句‘有缘人’心不在焉的点点头。
“三位请自便。”
两边随后都没有再继续交谈,过得一阵,洞外忽地响起脚步声,看着火光发愣的大汉,下意识的抓起刀柄,还没起身,一道身影就火急火燎的进来,却是一个道人。
“凭什么你吃泥鳅就不拉肚子,本道才吃了几条,就拉的差点脱水!!”
进来的孙迎仙自然也看到了火堆那边的人,坐到陆良生对面,低声问道。
“咦,怎么多了三人,还带一个小孩?”
“我只吃一条。”
陆良生指尖翻转棋子,心不在焉盯着棋盘,硬挤出一点笑容:“……跟我们一样,路过歇脚的。”
“哦。”
道人见书生想事情,也是耐不住,转身跑去火堆那边烤火,跟对方不咸不淡的攀谈几句,时不时还偷看靠洞壁的女人,又急急燥燥的回来。
“那女的姿色不错,你觉得本道有没有希…….”
“那个女人怀里的孩童是她孩子。”陆良生抬了抬头,放下一子。
原本还有兴奋的道人,兴致大减,重新抓起棋子:“那本道就没兴趣了,还不如狐妖。”
一茬没一茬的跟着陆良生重开棋局,不过两人都是心不在焉。
第八十三章 同行
“那边的书生应该是位高人……”
“这么说,要杀靖儿……我们的,是那位法丈?”
“嘘,别说出来。”
听着车夫和大汉窃窃私语,抱着孩童的女人忍不住看去另一边,与道人对坐弈棋的书生,摩挲着儿子的脑袋,往身上揽紧。
“娘…..什么时候能见到爹…..”
靠着母亲肩膀的孩童昏昏欲睡,呢喃声里,口水牵着丝线滑落嘴角,女人温柔的轻拍孩子瘦弱的后背,侧脸贴过去,轻轻摩挲。
“很快了,我们很快就到京城,靖儿也很快见到爹爹。”
不久,洞内变得安静,能听到外面呜咽吹拂过的风声,树林间哗哗的轻响,火光摇曳间,守夜的大汉猛地转过脸,就见对面那个书生走了过来。
看去搂着孩子睡着的女人,陆良生将他那张毯子递给了那汉子。
“我就不过去了,你给孩子和女人盖上。”
大汉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那边的妇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毯子,见到书生转身离开,忙起身拱手。
“曹守仁,谢过先生。”
“又被人叫做先生,我看上去很老吗?”陆良生朝他挥袖:“赶紧给她母子俩盖上,你也去睡吧,夜里不会再有东西过来了。”
大抵以为外面已经被面前这位高人布下了法术,曹守仁追上两步再拜。
“守仁感谢先生今夜援手之恩,将来若有差遣,定当报答。”
那边,孙迎仙抖了抖他那张毯子,将自己给裹了起来,躺下时嘿笑道:
“报答?就说了你一个人的名字,为什么被追杀也不说,还谈什么报答,没诚意。”
之前与三人聊天的时候,也已经明白事情始末,还抱怨陆良生有这种好玩的事居然不叫他。
曹守仁垂下手,撇过脸看着燃烧的火焰,叹了一口气,莫名碰上传说中会仙法道术的高人,就像做梦一般玄奇,。
“先生,还有那位道长,我真不能说出实情,先生和道长只需知道,我等并非恶人,朝中之人并非全是好人。”
人有善恶,朝堂那种大染缸,陆良生曾经听恩师说起过,否则闵常文也不会被戏虐般的下贬到一个县官的位置。
曹守仁咬紧牙,沉了沉气。
“先生,其实这事起……”
不等他开口,陆良生收起了棋盘,朝大汉摆了摆手。
“睡吧,不愿多谈,就好生保密。”
大汉:“.……”
有些事别人不愿谈,确实不宜追究下去,言罢,袍袖拂开地上一块空处,随意的合衣侧躺,蛤蟆道人慢慢爬过来。
“真是烂好人,把毯子送给别人,为师睡哪里?”
陆良生手臂伸去,给蛤蟆当做枕头。
“师父就凑合吧,我用袖子给你当被子。”
“算你这徒弟还行。”
微不可察的师徒笑闹话语渐渐消弭,洞内变得安静,片刻之后,道人的鼾声已经响了起来。
火光暖黄,照着两边无意相遇的人。
黑夜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山雾在晨阳中散开,岩洞内篝火早已熄灭,飘着袅袅余烟,陆良生早早起来,重新升了篝火煮起饭食,道人帮忙将书架搬上老驴背上。
动静下,也将那边两男一女惊醒,女人怀中的孩子闻着米粥的香味舔了舔嘴唇。
“娘……靖儿饿。”
陆良生舀了一碗稀粥,已经递了过去,孩童也是饿了许久,急忙伸出小手将碗捧住,一旁的女人连忙道谢,也跟着喝了几口,温热的粥水流过口中、胃里,浑身都暖洋洋的感受,原本双脚的酸痛都跟着消散不少。
这是陆良生特意在粥里加了一些之前在城里的买的药物,施加了一点法术,让药效达到最大。
当然也给那边的曹守仁和车夫盛了一碗。
“相聚就是缘分,不过之后,你我就要分开了。”
曹守仁从唇边放下粥碗,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先生,前往何处?”
“京城。”
听到这话,两男一女对视一眼,眸底闪过一抹惊喜,却也没作声,等待那边书生和道士收拾妥当,牵着老驴离开。
三人抱着孩子这才急急忙忙跟出来。
…….
鸟儿欢愉的飞过林间,梳理羽毛。
枝头下方的小路上,两人牵着一头驴慢慢悠悠的走了过去,一侧叼着枯草根的道人不时回头。
“那三人还跟着呢。”
前面,一手牵着老驴,一手捧着书本边走边读的书生,脚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轻易的避开崎岖的路面,目不转睛的看着字行间。
“想借一些庇佑罢了,昨夜没离开,说明已经有此心了,不用驱赶他们,能帮就帮吧,好过看他们送命。”
“这江湖上啊,恶人比好人多,你救得过来嘛。”
孙迎仙觉得这书生哪里都好,唯有这颗心太过仁慈,也是他最为不爽的地方。
“早晚你要吃亏,才会长记性。”
书生阖上书,没理他,从书架里找过地图翻看,前方应该是沐远县,穿过去后,便可继续顺着官道走了。
就在拐过一条岔路,后面远远传来曹守仁的声音。
“先生,道长,你们走错路了,去京城的方向要走右侧那条。”
走错了?
陆良生虽说不是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使用地图,方向感确实有些差了,要是用法术直接疯跑一气,说不得这会儿已经出了南陈国界都有可能。
失笑了一下,将图纸收起,后面曹守仁抱着孩童,带着车夫和女人已经追上,气喘吁吁的说道:
“先生,不如我们给二位带路吧,我们四人也正好顺路。”
看着不时紧张望去四周的两男一女,生怕昨夜追杀他们的人还在周围徘徊。
顺路?
道人抱着手臂哼了哼,开口正要说:“怕是想让我俩送你们还差不……”
微风吹来,女人发丝飘动,露出精致的侧脸,像是察觉到有目光看来,连忙又将乱糟糟的头发按回脸上,侧身转去一边。
道人的声音也在此时陡然一转,看去一旁的陆良生。
“我看行,有人带路也不错啊,哈哈,是吧?”
“也好。”
陆良生见对方这幅模样,那曹姓大汉,昨晚也算有过交流,面相、举止谈吐,面对被追杀,还能想着护着妇孺,是个响当当的汉子,要是死了有些可惜。
而且道人又开口提议,也不犹豫。
“那么三位,就一起走吧。”
那边三人明显重重吐出了一口气,紧紧跟在老驴后面,车夫还跑上前去,帮忙拿一些东西,说是以免把先生的驴给压坏了,曹守仁也不甘落后,抢过缰绳,一面带路,一面帮忙牵驴。
令得陆良生无事可做,只得将那孩子抱过来,放到驴背。
而道人跟在女人身侧,不时从兜里掏出各种东西,黄符、伏妖镜、田鸡…….给对方看。
一行人向北而去。
路上也算有说有笑,一片和谐。
第八十四章 抵京
九月底,南陈京师,天治,秋日的气息越发浓了。
秋叶打着旋儿飘去街道,积厚的落叶,行人脚步匆匆忙忙从上面踩过离开,数十万人口的城池,显得萧瑟。
远远,有铜锣、金呐、木鱼的轻奏,佛音似有似无随这支长长的队伍过来,法杖高举蔓延在队伍之中,两侧行走的侍女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洒着甘叶、花瓣。
街道边、商铺内全都是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商贩,低垂着头不敢抬起。
长龙似的仪仗队伍拐过街口,陡然停下,整条街都呈出窒息的难受,有人脸脖都泌出一层冷汗,低垂的余光里,有两道身影从远处城门的方向过来。
似慢实快,片刻到了队伍前面,朝队伍中间一顶长帷鹤头法轿,捏出兰花微微低头。
“启禀法丈,事情有些差错。”
朦胧的帷帐之内,隐约能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盘膝而坐,似女子的声音中正威严。
“当今之世,太多人是非不分,帮助逆乱之贼,看来本法丈要亲自度化他们,善哉!善哉!”
那两名使者不紧不慢回道:
“法丈,事出有因,那阻拦之人,是法丈的有缘人。”
长帷之内,人影单掌竖着无畏印,沉默了许久,队伍片刻间又继续朝前行进,那两名使者也没再言语,步入仪仗队列当中,跟随出城。
这时死寂的空气变得舒缓,街道上跪下的人,这才起来继续一天的营生,附近一家酒楼上,有两人站在护栏后,看着出城的队伍,狠狠在木栏砸了一记。
“这就是那妖僧?”
率先开口的老人,须发全白,说话间却是自有股威严正气,他回到京师也有许多时日,对于时常回荡耳边的法丈之名,倒是头一回见。
“好大的排场,行撵过处,人人跪拜,怕是要不了几年,这京城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一旁,站立的同伴也是须发怒张,年岁上要比老人小上许多,但发髻间也掺了不少了白迹,听着老人愤慨之言,也是点了点头。
“我在宫中时,也见过几面,此人面善,寡言少语,却每每出口必有玄机之言,又会一些法术,君上对他信任不疑,对我劝谏听之不进,唉……”
说到这里,又是一掌拍在护栏上,重重叹了口气。
“……为之奈何啊。”
两人正是王叔骅和闵常文,回京之后,先是了解事情原委后,便分开行动,老人联络京城里有言语之力的故交,联名上书,而闵常文则与朝中各个大臣熟络关系,劝解金銮殿上的皇帝。
然而,眼下事情还未落到实处,那护国法丈的权势却是越来越大。
“.……现在,老夫忽然觉得我那学生还是不要来的好。”
老人望着酒楼一旁的大树叹息。
“叔骅公何须这般颓靡,事情还未完,怎能轻易放弃!!”
闵常文握紧袖内的手,给自己振了振气势,威目偏转,大步走去楼梯,老人又叹了口气,跟着他下了楼,乘上各自的马车,继续做未完之事。
与此同时。
老人口中提及的学生,此时已经走过伏麟州,牵着老驴带着一群人悠哉的还在大道上行进、
从坦途的伏麟州过去,还需两三百里路,就能到达南城京师,眼下对于所有人都有了轻松的感觉。
一路过来,之前那拨人没再出现,有关‘有缘人’则让陆良生费透了脑筋,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会和朝廷有关联的妖物有关系。
而被追杀的两男一女,尤其是那个孩童又是什么身份,对方不愿透露,唯一能说的就是姓名。
除了曹守仁,女子名叫何静秋,普普通通的名字。
此时官道秋色宜人,山村风光农人渐少,女子抱起驴背上顽皮孩童,放到地上。
“靖儿,该下来了。”
陈靖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顽皮的时候,与陆良生、孙迎仙熟悉之后,猴般的性子展露出来,一路上不是绕着老驴捉弄车夫,就是跑到小沟玩水,令得曹守仁和女人追在后面。
此刻,听到母亲的话语,陈靖倒是不慌不忙应了一声,才一到地上,唰的溜远了,掏出路上买的半块馒头,跑到书架前,将小隔间的门打开,看着里面一只盘着的大蛤蟆,嘿嘿笑起来。
掰了一小块馒头,在蛤蟆面前晃来晃去,吐出舌头。
“想不想吃?就是不给你,略略略......”
隔间里,蛤蟆脸上,青筋都鼓了起来。
何静秋吓得脸色发白,冲上去将孩子抱开:“靖儿,别给先生添麻烦!”
跑过来的曹守仁也心有余悸的看了一眼那边的书生,那晚的事情,到现在还历历在目,觅鸟的速度很快,就算如他这般的武功,也不一定能抓到,却是被那只大蛤蟆给一舌头给卷没了。
何况,一般高人养的东西,又岂会简单?
前面,与道人说话的陆良生回过头来,看着伸手在孩童头顶抚了抚。
“没事,不用那么紧张。”
另只手,袍袖不着痕迹的将隔间小门给关上,这半月的慢行,最苦的应该就是蛤蟆道人和画卷里的聂红怜,每每只有到对方四人都睡着后,才会出来,伸展筋骨透透气。
“看吧,娘,陆先生很好的,对不对?”
陈靖拉着女人衣袖,探出脸笑的很开心,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斯斯文文、又有些弱弱的书生很有好感,途中还给自己买了几块糕点,自己吃了两个,一个给了娘,还有一块就是被那蛤蟆给抢了去。
刚才拿馒头逗它,就是有种气气对方的快感。
这段时间的相处,是陈靖最开心的日子,看着前面笑容温和的书生,心里有时候想,父亲要是像他这样就好了。
天色沉下又升起,时间到达金秋十月,初五这天,陆良生一行人已经到天治范围,官道沿途多了来往的行人商旅,开设的摊位也越发密集。
“看一看,瞧一瞧咯,上好的绸缎,送给媳妇、情人最好的礼物!!”
“.…..过往的客官,本店茶水全免,还有刚宰杀的羊羔肉,鲜的很!”
“这边,这边,城中客栈一文一位,某家就带他下榻,不会出现客满订不到房。”
……
距离城门不过半里之地,官道两侧吵吵嚷嚷,行人穿梭犹如菜市一般。
“好大……”
道人也是第一次来京师,高耸的城墙没有尽头般延绵至远方,惊叹一句时,陆良生看着城门上雕琢的‘天治’二字,回过身,看去两男一女,还有驴背上不舍得下来的陈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诸位,往后有缘再见。”
大半月的同行,几人心里多是有不舍的。
第八十五章 新闻旧闻
城门外的市集嘈杂而有序。
一路自南面同行过来,到的此时,终是要分别,孩童有些不舍,拽着陆良生衣袖轻摇。
“陆先生,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过往的行人好奇的望来,没听到前句的,还以为父子分别。
“会的,有缘,咱们还会碰上。”
抛开身份成谜,陆良生也颇喜欢这个孩子,忽然伸手将腰间的那枚双鱼含珠佩解下,放到陈靖手里,伸手在孩子头上抚了抚。
“这是送你的礼物,好好拿着。”
陈靖捧着玉佩,温热的气息从上面传达手心,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能看的光泽,在玉里一闪而过,惊讶的抬起小脸,就见陆良生竖指放在唇间‘嘘’了一下。
“别告诉其他人,以后遇到危险,就按下那玉珠。”
孩童重重点了下头:“嗯!”
飞快将玉佩揣进怀里,宝贝似的拍了两下。
这枚玉佩乃是陆良生找玉匠定做的,又施加了法力上去,每日随身携带作画、读书沾了不少灵气。
送给这孩子,算是两人一大一小的缘分,也可帮他抵挡一些灾厄。
这时,曹守仁带着车夫,和那何静秋也过来道别,拱起手。
“陆先生高义,不然我等已被加害,救命之恩大于天,请受曹某一拜。”
说完,深深鞠了一躬,拜下去。
后面车夫、何静秋也跟着行礼,后者此刻脸上多有笑容,可能是因为抵达京师的关系,话语也多了许多,揽过孩子,露出笑容。
“陆先生,不妨将下榻的客栈告诉我们,救命之恩我们母子不敢忘记,待安顿下来后,好寻到先生,以报恩情。”
她态度诚恳殷切,不似那种作伪,令得陆良生有些不好拒绝,不过,还是笑着摇了摇头。
“虽是救命之恩,但对我来讲不过举手之劳,你们也不必挂在心上,天高路远能荒野碰上,也算一段缘分,何况,我也初来天治,住在哪里也都没个定数,就这样吧,你们赶紧进城。”
“等等!!”
孙迎仙的声音忽地从不远路边传来,他手里拿着几匹绸缎,笑吟吟的塞到那边女人手里,一旁的曹守仁看了看,欲言又止。
不过女人倒是还是坦然的收下,嘴角勾起微笑朝道人福了一礼。
“谢过道长的绸缎,正好也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
何静秋微微福身,举止之中蕴着的不是一般女子该有的高贵,聘婷婀娜又大方得体,随后身旁的曹守仁过来低声几句,便是牵着陈靖走去了城门,那边有七八个男人接应这对母子,交谈几句后,目光机警沉的打量陆良生和道士,然后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陆良生拱起手笑着给予回礼。
那边,上了马车的陈靖掀开帘子探出小脸,看着渐渐变远的书生身影,眼眶湿红,朝城门外大喊:
“陆先生——”
“陆先生,以后我们还能见面吗?!”
稚嫩的声音远去城池的街道,消失在交织的行人后面,陆良生心里也感慨万千,牵过老驴随后打了一个响指。
“走,进城。”
孙迎仙双手放在后脑,悠闲的走在旁边,眼睛又望了望已经马车消失的方向。
“你说我有没有机会?不过那孩子好像很喜欢你呢…..”
“要是因为孩子,那女的也喜欢你……喂,老陆,你可不要跟本道争啊,你打不过我的!”
陆良生拨了一下路边摊上挂着的面具,偏头看他一眼,笑道:“那可不一定的,不过你呀,肯定没希望了。”
“哎哎…..你啥意思啊?”孙迎仙停下脚步。
“你没听到何静秋刚说的那句话吗?”
陆良生牵着老驴,另一只手揽过道人的肩膀拍了拍,继续往前走。
“她说‘正好可以给靖儿做身新衣裳’这是给你梯子下,委婉的拒绝,二则,也告诉你,她是有夫家的妇人,孩子都这么大了。”
道人一拍大腿:“可本道不嫌弃啊?!”
“人家嫌弃!算了算了……”陆良生懒得跟他解释,怎么平日那般聪明的,到了女人身上就跟色鬼投胎似的。
两人还是一边走一边交谈,越往里走,发现街道渐渐冷清,遍地落叶无人打理,偶尔有过往的人,也行色匆匆。
寻了一家客栈下榻,将老驴牵去后院寄养,开了两间房后,两人一蛤蟆像是瘫了一样,齐齐倒在床榻上。
蛤蟆道人闻着被褥上的清香,四肢舒展开来,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可以出来了,这半个月差点憋死老夫。”
陆良生坐了起来,忙将画轴挂上墙壁,画上两颗松树枝叶轻摇,晃荡的秋千上,聂红怜在画里笑眯眯的看过来。
“还是妾身舒服,公子,公子,再给画上添点什么好玩的?”
“哪有时间啊,等会儿先出去吃饭,回来再给你想。”
陆良生一说到吃饭,床上的一人一蛤蟆猛地弹坐起来,然后跳下床,整了整衣领。
“半月风餐露宿,今天必须吃顿好的。”
这边,陆良生掏出银两看了看,差不多够他们在京城生活几个月的,跟红怜知会一声,便是带着道人,托着师父下了楼,来到大厅。
一楼吃饭的地方,人也不多,稍比外面萧瑟的景象好上许多,但也只是几桌人吃喝。
“两位客官这边请,快坐快坐。”
店家伙计勤快的招呼下楼的两人,飞快的拿肩上的抹布将桌子擦了擦。
“二位准备上些什么菜?咱们这店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客官想,基本都有。”
其他几桌,饭菜香味让道人吞了吞口水,一拍桌子:“那好,先给本道来一条龙。”
“好…..好好……啊?”
伙计刚醒大声高喝一通,听完道人的话,硬生生将声音给憋了回去,转回来捏着抹布在手里拧来拧去。
“客观,你这不是消遣我么,要是咱店里要有这玩意儿,别说卖了,估计脑袋早就搬家了。”
陆良生被道人的话给逗笑出来,开口打断。
“这道人疯疯癫癫的,你别理他,就上你们店里,客人常点的菜,再来一点米饭。”
伙计如蒙大赦,提着抹布飞似的逃到后厨报菜名去了。
两人加上放在长凳上的蛤蟆道人,这段时间确实没怎么吃好睡好,闻着邻桌饭菜的香气,第一次忍不住有了催促伙计的想法。
同时,酒楼茶肆通常都是一个信息最为汇聚的地方,陆良生把玩着筷子,想要倾听周围几桌的食客谈些什么,然而好半天,都没人说话。
不多时,那报菜名的伙计出来,陆良生将他叫到面前,压低了声音。
“问你一个事,我等初来京城,怎么越往里走,越显得萧瑟,周围过往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你家店里也没怎么人说话?”
那伙计脸色一变,连忙闭上嘴,头也不回的走掉了,过了许久,才出来,托盘上摞了数盘菜。
“二位客官,这是你们的醋酱排骨、灸火羊腿、酸辣白菜汤、大白馒头,还有米饭。”
报完菜,他看了看周围,忽然贴近陆良生。
“这位公子,到了这边,还是不要随意谈这些话,小心被关入大牢。”
留下这句话,搭着抹布回到门口,看着外面过往的行人,却是没心思大声揽客进来吃饭。
陆良生皱着眉思索,难道和那些朝廷的妖物有关?
暂时想不通其中关节,回过头来,就见道人端着碗不停的落下筷子,风缠云卷的扫过桌面,筷头乒乒乓乓的磕碰饭碗,两腮都塞的鼓鼓囊囊,大口大口的咀嚼,满嘴油水。
蛤蟆道人急的那蛙蹼戳陆良生。
“还愣着干什么,菜都快被他给吃光了,快给为师夹一块肉来,记得要肥腻的……算了,为师自己来。”
蛤蟆从凳上一跳,趴到桌面趁周围没人注意,飞快的甩动长舌将一块肥嫩的肉片卷进口中。
鼓着腮帮,扭过头,看着面前的徒弟,嘟嘟囔囔道:
“唔….唔唔……你这光想有个屁用……”
又举起了汤勺,舀了一勺酸辣汤灌了下去。
顿!
顿!
顿!
汤水顺着蛤蟆嘴角流到桌面,半响这才过瘾的继续趴下,说道:“……那老学究不是让你找他嘛,等会儿你过去问个清楚不就完了?”
“差点忘记这茬了......多谢师父提醒。”
陆良生捂了捂额头笑起来,拿起筷子加入抢菜的行列,距离五六步远的门口,伙计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桌。
“娘咧......蛤蟆都开口说话了。”
第八十六章 想见未见之人
两人一蛤蟆酒足饭饱,回到客栈二楼房间,陆良生让掌柜着人烧了热水,红怜躲过阳光照射,将衣袍取出,放到屏风后面。
这家客栈也不大,也就两个伙计,提着水进进出出的总是其中一个,陆良生解开外罩的单衣,挂上架子,看着试着水温的小二问道:
“怎么就你一人,之前一楼那个呢?”
那伙计试好水温,收回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渍,提着水桶走过书生旁边。
“哎,那家伙刚才跟掌柜的结了工钱,准备走人了,说什么城里闹鬼,蛤蟆都会说话了,这人啊,好好的,就是脑袋有问题,之前来的时候,还说他家村子还闹鬼呢。”
陆良生笑了笑,余光看了眼床上的师父,大抵是猜到之前吃饭时候,说话被人瞧见了,从怀里掏出一文的小费,打发了伙计离开。
“师父,下次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说话了,你看,把人家饭碗给砸了。”
蛤蟆道人睁了睁,爬到太阳能晒到的枕头边,打了一口哈欠。
“关为师什么事。”
舒服的伸了一下四蹼,趴下去,懒洋洋的挥了下前蹼。
“赶紧洗完澡,去见那老学究。”
这边,陆良生早就脱的光溜溜,坐进大木桶里,脑袋靠在边上,想着进京以来发生的事,‘有缘人’‘护国法丈’‘朝廷里有妖物’…….到眼下京城的萧瑟。
其中,好像也跟自己多多少少有关系。
想了一阵,陆良生摇头笑了笑,还是等问过了恩师再说吧。
片刻,忽然一股凉意触到肩膀上,书生侧脸看去,聂红怜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吓得他连忙将搓澡巾盖在水面上,不自然的向桶底沉了沉。
“那个……红怜,你进来不太好吧。”
聂红怜手指放在下唇抿嘴笑起来,靠近过去,指尖伸进水面浇起几片水花,双眸轻眨睫毛,妩媚的望去桶里的书生。
“还活着的时候,妾身最喜欢这样泡在温水里,感觉就像被拥着,可惜,现在连一点温热都感受不到了,公子,不妨让妾身帮……”
幽幽的话语还没听完,陆良生叹口气,已经先开了口。
“别丧气,总会有办法让你…..让你重新为人。”
聂红怜鼓着两腮,翘起红唇哼了一声,拂袖转身穿过了屏风,头也不回的离开。
泡在桶里的书生,疑惑的蹙眉,嘟囔的搓起手臂、腋下。
“我哪里说错话了?女人性格真是难以琢磨。”
半个时辰之后,沐浴洗漱完毕,换了一声崭新的行头出来,蛤蟆道人已经呼呼大睡,陆良生朝画里的红怜叮嘱:“要是孙迎仙过来寻我,就说我去找恩师了。”
画里像是还在生气,传来闷闷的一句。
“知道了……公子。”
便是没了下文。
陆良生唉的叹了一声,推门而出,下午时分,家家基本都是关门闭户,靠近内城的街道行人更少,好半天也找不到一个人问路。
当初王叔骅留书时,人还没离开富水县,地址自然也就没有,眼下在偌大的天治寻起人来,让书生犯难了。
“要是留一根头发也好啊……”
风吹过来,地上枯黄的叶子都漫过脚背朝远方飘去。
拐过一个街口,陆良生远远看见一间铺子正打烊关门,快步过去,还没开口,对方反应也是猛地向后一缩,拍着胸口看着面前的书生。
“好好一个人,走路怎么就没个声音,吓死我了。”
陆良生有求于人,陪个笑脸也不吃亏,拱手说一句赔罪的话,接下来方才问起尚书闵常文府邸方向。
“原来问路啊,真是吓死个人,从这里往前走,沿着内城墙向东,第一个街道再朝北走,到那里自个儿去寻吧。”
店家指了指方向,抬头看了眼天色,跨进铺子里呯呯几声将门飞快关上。
陆良生沿着内城墙走过一条街口,途中碰见的店家大多都选在这个时候歇铺,若放在其他郡县,哪怕城外的集市怕是还在打开门做买卖。
这城中的百姓看来是在掐时辰。
……和朝廷的妖物肯定有关系。
思索间,书生按着店家所言的方向,来到内城北,好几条长街宽敞,应该属于皇帝、王公贵族出行的御街。
不远有一个街口拐进去,相比外面的街道,这里干净整齐,两侧多是高墙大院,大红灯笼高高挂,住这里的光富,恐怕连资格都没有。
“这么多宅院,一栋栋的找?”
陆良生发现在寻人上,没有对方一物,就算有法术也没用,总不至于跳到城墙,朝下方大喊恩师的名讳。
敲过几家院门,有门房探出来,大抵看了眼陆良生的打扮,对于询问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就将门给碰上,有些直接索要名帖,不是来找自家老爷的,连话都省了。
又走了几家,打听到与尚书闵常文的宅子所在,一路过去,发现闵府与周围的宅院有些诧异,围墙、房屋就连院门都显得颇有年月。
正了正衣袍,敲开院门,一个门房小心翼翼打开一点门隙,陆良生连忙报了姓名,递上之前恩师留下的信函,告知对方来意。
门房也识得几个字,从信函上抬起脸,打量了一下书生。
“这位公子,怕是有点不巧,我家老爷还没回来,叔骅公也不在府里,去城外找故交去了。”
陆良生皱起眉头,想了想,拱手问道:
“那请问,我恩师何时回来?”
“这个不好说,叔骅公这几日回来,天都黑尽了,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
“这样啊,那劳烦我恩师回来告知他,陆良生来过,住在悦来客栈。”
门房点点头,将名字和地址记下,随后送书生到了屋檐外,看去天色。
“公子,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客栈,途中要是遇到一支僧侣仪仗,要么跪下低头,要么早早躲开,别傻站那里。”
听着老人的叮嘱,陆良生点点头,回身拱手拜谢。
“谢过老丈提醒,就是不知这队伍……”
这时,隐约有金镲、铜锣之声从远处传来,那门房连忙说道:“公子快早些回去,记住老汉说的话。”
腿脚利索的回到院门内,将房门阖上,门后隐隐还有插上门栓的动静。
对门房的举动,陆良生没有太过在意,毕竟老人也只是门房,没有主家同意,岂敢私自放人进府。
“这队伍到底是何般模样…..在天子脚下能把这里的人吓成这样,官府、陛下也不管吗?”
好奇人人都有。
陆良生自诩也见过不少阵仗,修为也到达筑基不少时日,就算有妖魔不敌,逃走也是没问题。
顷刻,几步一个腾挪,跃上了附近宅院壁,步履踩着墙头狂奔起来。
咵咵咵咵……
砖石松动,到了院墙尽头,书生衣袍猎猎作响,又是一跃,稳稳落去街道,目光之中,一支怪异的僧侣队伍蔓延而来。
长街两侧,各家各户门窗紧闭,有胆大的人透过缝隙朝外望,也看到了路边站着的一个书生。
“娘子,快来看,那里有个胆大的书生,哎哟,居然就那么站着!”
“.….那你让开,让老娘看啊。”
“太吓人了,要出人命的吧…..”
街道两侧,也有来不及离开的行人,低垂视线看着地面,忍不住开口劝不远的陆良生。
“这位书生,你快跪下来。”“是啊,千万别意气用事。”
“冲撞法丈大人,会被关入大牢……”
陆良生站在那里没有动,目光紧紧盯着渐渐过来的队伍。
“果然…..好重的妖气,里面怕是没有一个是人…….”
视野前方。
无数白色花瓣抛洒天空,落过地面,一双双脚步踩着花瓣过来,面无表情的黑帽女僧高举法器、仗柄,忽然间,脚步、吟诵的经文、金镲、铜锣之声戛然而止。
队伍间,一道道身影犹如木雕般站在街中,呈出一片死寂。
边上,陆良生袖口下,手指捏出了法诀,气息沉了下去。
旁边跪伏的行人大气也不敢出,满脸都是汗水,哆哆嗦嗦的想要远离一点这傻书生,自己已经劝过他了,就是不听,丢了性命也是活该。
想法一闪而过时,街中的队伍,陡然一个青蓝花格袈裟的女子转过身来,看向陆良生,手起兰花,微微躬身。
“陆公子,法丈有请。”
这句话一出口,陆良生愣了一下,顺着女子手指的方向,那是一顶红漆横木大轿,想必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对方不仅认识我,还知道我已经来了京城……
不过既然是请,说明不会有危险。
去一趟何妨。
陆良生平复心情,朝那女子点点头,大步走了过去。
街道两侧、或楼上窗户缝隙后面,心都是噗通噗通狂跳,一副不敢相信的神色。
那书生竟然坐进法丈队伍里的轿子。
****
心有灵犀。
与此同时,悦来客栈二楼,呼呼大睡的蛤蟆睁开了眼睛。
“好胆的小妖!!”
第八十七章 普渡慈航
心有灵犀。
二楼房间内,蛤蟆睁开眼睛说了句:“好胆的小妖!”时,对面墙壁的聂红怜钻出画轴,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宁。
“蛤蟆师父,出什么事了?我感觉公子他……”
啪。
双蹼站到地板上,蛤蟆道人啪塔啪塔跑去书架,翻出黑纹葫芦负在背后,神色严肃的朝女鬼挥了挥蛙蹼。
“有老夫在,定保这傻徒弟无恙,你去隔壁把那小道士叫醒!”
红怜点头,一个转身钻进画里,然后又飘出来,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尖。
“有点着急,走错了…..”
随后,穿过旁边一堵墙,直接越过了紧靠墙壁的帷帐,朝熟睡的道人吹了一口气。
“孙道长快起来,公子好像出事了。”
床榻微微摇动,孙迎仙抱着木枕,吹来的阴风反被他一袖子挥开,脸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静秋…..吸溜……嘿嘿……”
聂红怜朝他呸了一口,飘进房里,绕开窗棂外照进来的阳光,将架子上一盆水驭了起来,转身朝床榻扑去。
哗——
道人猛地弹坐起来,大喊:“静秋,你好多水…..水水…..”像是醒了过来,抹去脸上的水渍。
“哎…..哪里来的水?”
目光之中,陡然看到聂红怜,向床里面缩了一下,下意识的朝她喊道:“你进本道房间做什么?!”
红怜也没心思跟他耍宝。
“蛤蟆师父在隔壁等你,公子好像出事了。”
孙迎仙表情一愣,连忙将桌上的黄绸布兜拿起,打开门就跑去隔壁,见到蛤蟆道人站在圆桌上神色凝重,开口就问。
“陆良生遇到妖精了?是不是上次跑了的狐妖来找茬?”
“不知,只感觉他出事了。”
蛤蟆有一件事没说,当初给陆良生种的妖修其实还在的,也跟他有些联系,陡然与其他妖气重合,必然能感受到。
道人思虑片刻,掏出伏妖镜,咬破食指将血点上面,口中念念有词,只听他一声。
“开!”
一点殷红化开,镜面浮出一缕青气飘出了屋子,孙迎仙急忙跟上去。
桌上的蛤蟆道人,气的大喊:“回来,你把老夫忘记了!”
冲出房门的身影又折转,伸手一把捏过蛤蟆,挤的蟾眼都差点瞪出来,匆匆忙忙的跑下楼梯,径直冲去了街道,沿着那缕青气飘去的方向,发足狂奔。
天光倾斜,西云露出一片残红。
咏经的队伍蔓延彤红里,飘洒的花瓣落下轿顶,陆良生透过帘子观察,队伍此时已经出城了。
一路上对方也没有任何人过来说话,就那么咏经一直朝前行进,看似缓慢,一转眼却是到了郊外。
应该是类似缩地成寸的法术。
陆良生面色镇定,其实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倒不是因为对方护国法丈,或妖怪的身份,而是之前那句‘有缘人’。
无论如何,这三个字一直在心里困惑,眼下终于快要解开了。
轿子轻摇,书生双手压着膝盖,呼吸沉稳,也不再继续想下去,总不能给对方一种文文弱弱的印象。
嗯,硬气点。
不久,队伍在一片林中停下,帘子外,能看到横帽黑纱女子毕恭毕敬的走近:
“陆公子,地方到了,法丈就在前面等你,请随我来。”
陆良生掀开帘子走出,也不看身后的长队,挽了挽袖口,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麻烦姑娘带路。”
想通事情后,书生倒也随遇而安,如同往日与人招呼,随性适心,颇有翩翩公子的风姿,跟在黑纱女子身后朝林中一侧走去。
林子寂静,难以听到一声鸟鸣,周围反倒全是陆良生脚下踩过落叶沙沙声,目光望去四周,林木之间,薄雾腾腾。
忍不住开口。
“法丈,在何处?”
那女子头也不回,直直往前走。
“法丈就在前面。”
又走百余步,随着女子来到林子边缘,视野变得开阔,前方景象在陆良生眼中展开,那一片荒野被辟了出来,大量的青壮劳力拖着岩石砖块,正在修建一栋有点类似法坛的圆形建筑。
只有门庭才稍稍建好,长长的白石阶梯笔直而上,中间有白岩砌的平整,雕刻的大字,刷上了红漆。
站在林子边的书生,轻念出上面的字迹。
“普渡慈航……”
“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出离生死海,犹如以舟航渡人,善哉!善哉!”
一声女性的佛音陡然响起,林间哗啦啦一片惊鸟扑动翅膀冲向天际,飞去远方。
陆良生侧过脸,只见距离数丈之外,不知何时多了数名身披袈裟的女子,护着中间一顶莲花鹤头法轿出现在那里。
奇长的帷帐内,一道瘦小身影竖着无畏法印,朝书生点了点头。
“陆公子,你我又见面了。”
一旁,有人搬了椅子过来,放在了法轿对面。
陆良生朝女子点头,过去拱手施礼,反正礼多人不怪,对方能混到法丈,修为绝对比他高,小心一点没什么大错。
对面,帷帐内,人影不动。
“陆公子请坐。”
“谢法丈赐座。”
陆良生垂下手,就距离对方法轿七八步之遥,一掀袍摆坐下来,有淡淡的檀香味,钻进鼻中,曾听闻师父说过有些妖怪不得正封,也能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祭祀。
那这位法丈,怕是手段更加高明。
眼下,仔细打量的帷帐内身影,可惜看的不太清楚,隐隐约约有股祥和之气,与周围两侧的侍女身上的妖气格格不入。
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先打破了僵持,目光诚恳,拱手开口。
“法丈以轿相邀,请我过来,不知是为何事?再则,良生可否请教法丈名讳?”
“本法丈,没有名讳,之前那句佛语,不是已经告诉陆公子了吗?仙佛以尘世为苦海,故以慈悲救度众生.......”
帷帐在风里轻轻抚动,那瘦弱身影礼佛一拜。
“世人沉沦苦海,遭受大劫,本法丈以身礼佛,普渡众生,以慈悲送苦海挣扎之人,去往彼岸极乐净土。”
“.……故称:普渡慈航。”
话语停下。
林子摇曳,尽是沙沙声响。
第八十八章 有缘无缘,两不相欠
普渡慈航……
微风吹拂,浸在残阳的林野随风轻摆。
陆良生默念这个名字,微侧过脸,望去正在修建的那座法坛,石阶中间不正是这几个字?
“法丈好魄力啊。”
“陆公子才是好定力。”
书生一句恭维的话,至少能将话匣子打开,法轿中的普渡慈航,身影虽然一动不动,不过语气上颇有些高兴。
“法丈谬赞。”
陆良生收回远方的视线,专注看去法轿中人影,心里的疑惑终是要问的。
“敢问法丈,与我有缘到底出自何处?”
言语落下,忽然书生觉得袖口中,有东西颤动,看了眼那边的普渡慈航,伸入袖口,套着封笔布袋的笔杆,像是活物在他手中扭动。
这……
陆良生看去帷帐,脑中的画面彷如回到三年前第二次去富水县的那晚。
记忆如潮汐般涌上来。
长须在火光中舞动,硕长的虫身蜿蜒扭曲。
一对虫眼,犹如灯笼升上半空,望过来。
‘你无意点拨,让我得此机缘,也算有恩,这只蛤蟆与你,今日便放过,早早离去!’
……
“是你!”
陆良生握着笔杆的手,一根根手指收紧,皱起了眉头,眼前的护国法丈居然是那夜的大蜈蚣,如此算来,自己还真是他的有缘人。
霎时,守在帷帐两侧的侍女轻轻撩起帐帘一角。
一双黑色尖头步履踢开青色袍摆踏出,进入书生视线的,是身材瘦小,面容尖黄枯皱的老人,一袭杏黄僧袍、长耳僧帽看上去颇为怪异。
而更让陆良生感到不适的,还是对方明明老人之躯,却是发出女子清冷的嗓音。
“世人皆以皮囊相看,却不知心怀慈悲,方才是正果。”
陆良生点点头,拱起手,语气不轻不重:“法丈说的是,我着相了。不过,法丈邀我过来,仅仅只是为了叙旧?”
“为了还恩。”
普渡慈航言语间没有一丝表情,走过书生身侧,望去林外的夕阳。
“本法丈感谢陆公子当日一笔挥下才有今日。”
“法丈那日不杀之恩,不是已还了吗?”
“.…..呵呵呵……”普渡慈航微微侧脸,目光冰冷,竖无畏印微躬一下,“一报归一报,一恩赠一恩,本法丈就与陆公子两不相欠。”
顷刻,两个侍女托着长盘过来,上面掩有白绸,凸出一条长形,普渡慈航转身过来,将白绸揭开。
是一柄长剑。
“此剑,是本法丈从皇宫中所得,还是这陈朝开国君主所携兵器,可惜此物在凡间帝王手里,也只能平庸之物,放在御库内染尽尘埃,陆公子是修道中人,该是能看出此物不凡。”
托盘上,剑鞘灰扑,布有细纹,剑柄青铜制,正中一大两小三枚红玉,想来是后来点缀上去的。
陆良生取过长剑,锵的一声拔出,剑身古朴,宽一指,长约四尺一寸,森寒无光,细看之下,能见纹络延伸,犹如游云飘散,露出一轮冷月。
“法器……”
书生指尖触摸剑身,划过上面的游云、冷月纹络,传出一丝‘嗡’的轻吟,唯有修为的人方才能从上面感受到法力的流转。
“看来,陆公子对这剑还颇为满意。”
普渡慈航竖着无畏印转身回走,越过了书生,朝法轿直接过去,陆良生抬起脸,陡然开口。
“法丈,且慢!”
将那宝剑归鞘,追上两步。
“恕陆良生冒昧问一句,法丈派人追……”
前方,回走的背影停下,侧过半张老人脸,眼睛眯了起来。
陆良生的话到这里,顿时停下,想起对方已说了两不相欠,若是将追杀陈靖的话,这么直接说出来,且不是给他杀自己的理由?
两人对视了几息,普渡慈航走上法轿,帘子左右放下,周围风声渐大,白雾翻涌四溢。
沙沙沙……
沙沙….
落叶轻响,一道身影潜过薄雾靠近,四道目光朝这边窥视过去。
“好重的妖气。”
林子安静,雾气蔓延,潜伏的身形肩头上,趴伏的蛤蟆眼珠来回转动,穿过白雾锁定一道身影轮廓。
“老夫看到良生了……别太大声,小心惊动对方。”
风从前方吹过来,隐隐约约带来那边两人的对话声音。
一手提剑的书生,重新拱起手,哪怕心里对面前这位法丈修为有些忐忑,还是坦然直视过去。
直接问怕是不行,那换一个问法。
“法丈身在朝廷,又是为何?”
“修行。”
风声渐小,简简单单回答的话语声里,法轿已被抬起转过了方向,队伍启程像是要打道回府,一道道侍女、僧侣越过书生四周,中间的法轿在他两步距离停了停。
帷帐内,瘦小的身形目视前方,却是外面的书生再次开口。
“陆公子只看到京城百姓惶恐不安,可看到另有妖物作祟,害人性命?本法丈也算护佑一方了吧。
人到秋狩之节,搜山检海,将猎物剥皮取肉,为了生活,而春闱、秋闱之季,狐妖半途等候赶考书生,为了修行,不也与人狩猎一样吗?本法丈居皇宫,辅助皇帝,振兴国运,顺道修行罢了。”
这些话,陆良生自然不会信,但也拿对方没办法,以前听师父说过,这蜈蚣精也不过通灵期,眼下却是直接到了化形。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咏经的队伍走入薄雾。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的草丛,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看着从面前道路间过去的队伍,道人忍不住伸手去黄绸布兜。
“过来了,正好除了这妖……”
肩头,蛙蹼按在他手背,蛤蟆道人神色凝重的摇了摇头。
“你打不过它!”
孙迎仙收回目光,看向蛤蟆,后者压低嗓音,将脸撇去一边。
“看老夫作甚,我也打不过!”
就在这时,行进的队伍陡然在一人一蛤蟆蹲伏的草丛前停下,察觉到的瞬间,一声蛙鸣“呱!”的响起。
停下的队伍,继续咏经、敲着铜钟、木鱼、金镲前行,片刻之后,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呼!
蛤蟆道人趴在孙迎仙的肩上出了草丛,看着渐渐雾气,站了起来,背负双蹼,重重出了一口气。
“要是老夫巅峰之时,岂容得这种小妖耀武扬威!”
“别说大话了,老蛤蟆,你看出那是什么妖怪吗?”孙迎仙也是心有余悸,就在对方停下脚步时,明显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是蜈蚣。”
回答他的,是走来的陆良生,过来时,拿袖口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那法丈身上虽然一片祥和,可真正恐怖的,就在于明明是妖怪所化,却哪里来的佛气?
他将之前与蜈蚣精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师父和孙迎仙。
“不止有佛气,还有帝王的龙气…..它受你启发,找到了捷径之道。”
蛤蟆逃到徒弟肩上,抱着双蹼哼了哼。
“而且…..此妖还未到化形,却是刻意压制,但修为怕是不得了了。”
陆良生将手中那柄宝剑丢给道人玩耍,侧脸看向肩头的师父,皱起细眉。
“修为也能压制?”
“为什么不能?”
蛤蟆道人随着徒弟走动,在肩头起伏,思绪翻涌,想着一个可能,摩挲下巴的蛙蹼陡然停住,瞪大蟾眼。
“…….它想化龙!”
第八十九章 月胧剑
“化龙?”
不光陆良生,就在那边拔剑细看的道人也转过脸来。
龙之一字,意义很重,行云布雨,保一方风调雨顺,或纹上衣袍,坐拥朝堂,象征帝皇无上权威,掌无数人生死。
孙迎仙第一个不信。
“一条蜈蚣,怎么化龙?老蛤蟆,你不是看错了吧?”
陆良生对这话也有怀疑,沉默中看去师父,蛤蟆道人也收刮往昔的记忆,想要找出相似的例子,可惜一无所获。
“你们不信也罢,此妖不想化为人形,而直奔天龙,有些智慧,想想……还有些老夫当年的魄力。”
“嗯?”
书生和道人齐齐看过去。
蛤蟆打了一个哈欠,咂咂嘴:“老夫说的是做事上。”
两人一蛤蟆慢慢出了树林,走在回城的官道上,此时城门已关,城楼上值守的士卒隐约看到人影过来,探出火把照了照,却是什么都没有。
陆良生就在守城士兵的眼皮底下,施展了穿墙术带着道人和蛤蟆偷溜进去,这次倒没有出现夜窥周府发生的滑稽事。
“不过,老陆,那蜈蚣精跟你断恩就断恩,你也不亏啊,反正也没什么交情。”
道人把玩那把宝剑,连着剑鞘舞了两下,像是触摸女人肌肤般,轻柔的摩挲过去。
“不如给本道算了,大不了回头,多给你点符纸烧着玩儿。”
“还来吧,黄纸你自己留着慢慢烧。”
陆良生夺过那柄长剑,提在手中,剑首皮缰轻摇中,三人回到客栈,聂红怜焦急的在屋子里飘来飘去,时不时刮起一阵阵阴风,见到推门进屋的书生,风声即消,脸颊泛起梨涡,欢喜的迎了上去。
“公子…..”
刚一靠近,陡然向后退开,双袖唰的抬起遮掩脸颊,不敢望过去。
“公子,你手里的剑哪里来的……”
“一个妖怪送的。”陆良生将这柄法剑拿远一点,挂到床头,这才让那边的女鬼好受一些。
红怜拍着胸脯站到画轴下面,不敢过去,远远的隔着圆桌说话。
“公子,这剑好生可怕,好像杀过很多人。”
道人坐在桌前倒了一碗清茶,灌入口中接话道:“你不也杀了很多人…..哎。”话语迎来的,是一块木枕飞来砸在头上。
陆良生瞪他一眼,又将挂起的法剑取下,插进墙角的书架里。
“这剑听那蜈蚣精说,是皇宫里的,还是陈朝开国皇帝所佩兵器,杀的人,应该不少。”
那边,道人揉着额角,将茶水放下,盯着书架上插着的法剑猛看。
“这种凶煞之兵,送给你肯定不安好心,不如交给本道带回去研究一阵,超度剑上亡魂。”
书生走到桌边,给师父倒了一杯茶水,放到床沿,回头朝他笑道:
“想要兵器就直说。”
道人抬了抬眼。
“说了,你会给我?”
“肯定…..不给。”
房间灯火暖黄照着人影投在墙壁、窗棂,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令得聂红怜捂嘴轻笑,就连床榻上大喇喇趴着的蛤蟆道人咧嘴笑出声。
“不说了,本道回去睡觉,太欺负人了。”
孙迎仙一推茶碗,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呯的将门关上。
待人走后,床榻上的蛤蟆道人才爬起来,坐到床沿,晃着两条小短腿,看着那边洗漱的徒弟。
“良生,那只蜈蚣精,你别去招惹,咱们几个绑在一起,都打不过。”
陆良生擦过脸,将毛巾递给一旁的红怜,走回来,坐在蛤蟆道人旁边,看着桌上的烛火。
“弟子知道。”
顿了顿,随后又开口。
“就是有些不明白,满朝文武,怎么会看着京城变成这个模样?皇帝也不管一管?”
“那你就要问皇帝了。”
蛤蟆道人不想在这上面多说,跳到书桌侧躺下来,亮着白花花的肚皮,舒服的打了一个哈欠。
“你把那柄剑拿过来。”
听到这话,红怜连忙闪身钻进画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好奇的看着陆良生取过宝剑,将剑身抽出。
锵……
金属的颤音在房里回荡,古朴的剑身没有一丝森寒,映过火光,却是能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剑纹。
蛤蟆道人撑着脑袋,又吩咐。
“两指按住剑身。”
陆良生照做。
“然后呢?”
“把你法力灌注上去。”
下一秒。
顺着书生指尖引导,注入法力的剑身上,纹络变得清晰,真如游云般散开,露出中间一轮清月,幽蓝色的光芒犹如朦胧的月光照拂。
剑柄下方,有着两个细小的字体。
“月胧。”
蛤蟆道人站起来,负着蛙蹼绕着剑身看了看,点头:
“不错,是一把难得法剑,不过太多年没有灵气蕴养,已经看不出到底有多厉害了,往后你没事就灌注法力,法器就跟平常人家中的器具都是一样,不用啊,也会‘锈’的。”
看着蛤蟆道人跳去床榻睡觉去了。
陆良生就像小时候得到父亲给他做的新玩具一样,兴奋的在屋里捏着这柄月胧剑舞来舞去。
然后,发现一个事实。
“呃……我好像不会剑招。”
算了,往后再说,陆良生也打了一声哈欠,将月胧剑插回鞘里,放到书桌,坐到床上双脚左右一蹬鞋子,摆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
红怜飘出来。
“也不知道熄灯。”
叹口气,朝桌上的烛火吹了吹,房间瞬间黑了下来,床头一角,盘着的蛤蟆并未睡去,睁着蟾眼,盯着书架上的宝剑出神。
“有缘人……断缘……赠剑……化龙……”
蛤蟆眨了眨眼睑。
这事儿,怎么那么熟悉呢?好像哪里见过。
夜色深邃,蛤蟆道人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是怎么一个熟悉感,时间随着夜色渐渐过去,天刚亮,外面楼道响起一阵脚步声。
然后,咚咚咚在这边房门被敲了几下,有人在外面道:
“陆公子,你醒了吗?”
阳光从窗棂倾泻进来,陆良生此时早起来,洗漱一番后,正坐在窗前读《策对》,听到门外的人声,应道:“来了。”
打开门,一个灰衣小仆,见到开门的书生,连忙躬身低头。
“小的见过举人老爷,是叔骅公让我过来的,让老爷你过去一趟。”
“稍待。”
陆良生回到屋里,换了身衣裳,将头发梳理整齐,告知了画里的红怜一声,方才跟着那小厮下楼,又在街上买了一些礼物。
耽搁了小半个时辰,才到闵常文的府邸,不过对方已经去了早朝。
反正也不是来见他的,将两份礼物分出一份给了府中管事,对方也客套几句收下,催促之前那名小厮赶紧领举人老爷去侧院,别让叔骅公等急了云云。
穿过庭院花圃小道,走进侧院。
一张石凳上,许久未见的老人捧着一卷书,坐在晨光里翻看。
梧桐孤立,枯叶飘下,落在书面,正要拿开,旁边,一只手伸来将那片叶子取走。
老人抬起头,看着陆良生捏着枯叶站在面前,笑着点头。
“呵……良生来了啊,坐下说话。”
第九十章 离去
梧桐树叶沙沙摇摆,陆良生丢下手中枯叶,朝面前的老人,拱起手,深深鞠了一躬。
“良生见过恩师。”
“那般多礼做什么,快来坐下。”
王叔骅起来托住陆良生,上下打量了片刻,须发舒张,含笑点头,连说了几声
“好好好…..”
陆良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将礼物放到桌上,在旁边一张石凳落座,面前的老人比几个月前精神差了一些。
石桌上放着一本《斐崔注解》,这本当初周瑱府上,陆良生也是看过一部分,原本是三本书,一则《广南游记》,二则《陵散》,第三本叫《路拾》都是先贤所著。
“恩师也在看这本书?”
一时间找不到话题,陆良生先拿桌上这本书籍开口起了一个头、
对面的老人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笑道:
“原本打算出城的,昨夜回来听李管事说你来京城了,出城的事就暂时放下,闲中等你,便翻出来看看。”
话语停了停,王叔骅放下紫砂壶,一抖袖口,拱手:“为师还没给良生祝贺。”
“恩师!”
陆良生连忙起身错开,摆手道:“这如何使得?!”
“坐下坐下,怎么又站起来了,你我虽是师生,可不要太过拘束。”老人挥手让书生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原以为,你要冬月才会到天治,想不到……”
说到这里,王叔骅眨了眨眼睛,忽然笑着看向书生:“良生,用法术赶路的吧?”
陆良生也跟着笑起来。
“学生确实用了法术,不过中途路见不平,救了两男一女,还有个孩子,就没再用法术,便是一路走来的。”
对于面前的授业恩师,并不想隐瞒什么,何况这种事,又不是见不得人之事,那边的老人听完,摸着下颔白须大笑出声。
“哈哈哈!!”
随后,点头看向书生。
“善,我辈读书人,继圣人之学,也该有济世救人之心,你做的对。”
“那个孩童,姓陈,单名一个靖字,来了京城后,还有几个神神秘秘的人接应,恩师可知道是城中哪家?”
陆良生脸上笑容不减,给恩师斟了一点热茶,说起来他也想知道救的是谁。
“姓陈?”
老人皱眉思索了一番,含笑摇头:“为师不知,不过要杀一个孩子,想来也跟夺嫡、争位有关。”
笑容收敛,语气严肃起来:
“良生呐,你现在有功名在身,就不要乱掺和进去,为师现在都希望你迟些过来,或者现在就离开,这京城不太平,如我来之前,所料不同。”
“是因为护国法丈?”陆良生笑容跟着减了下去。
老人愣了一下:“你也知道了?”
“嗯。”
书生轻声应了一声,却是在犹豫是否将普渡慈航的真实身份告诉面前的老人,毕竟说与不说,会有截然不同的结果。
以恩师的性格,他若是当着所有人面揭露法丈妖怪的身份,恐怕不仅仅身死的下场……
…….普渡慈航借助皇家龙气修炼,反而还有徐徐图之的时间。
小院内,一老一少都沉默下来,晨风吹拂梧桐,落叶纷纷洒满地面,遮掩了地上的青苔。
听着落叶的沙沙声,过得许久,老人先开了口,打破沉默,拍响膝盖,骂了起来。
“这妖僧蛊惑君上,令得朝廷上下不得安宁,京城内,百姓惶惶不安,大兴土木修建法坛,真是该死!!”
又骂了一句,从石凳上站起来。
“为师离京之时,天治繁荣,百姓安居乐业,没想到一回来,看到的是这番模样!妖僧该死!!”
陆良生皱起眉头,起身走过去:“恩师与闵尚书这次回京,就是为了对付法丈?”
“也不全然。”老人吐出一口气,挥了挥手:“.….这些事,良生不用担心,你只需专心学业,好好考这次春闱,好了,回去打点行装,早些离开,明年一月再回来,反正你也有法术,应该是能赶上的。”
听到这里,陆良生心里隐隐泛起担忧。
“恩师,不如……随我一起走吧?正好,我也想去西北看看,那边大旱将近一年…..”
不等他说完,王叔骅侧过脸来,摆了摆手,脸上却是泛起笑容。
“为师不能和你走。”
陆良生也有些急了:“为何?”
老人摇头,负手走出两步,望去侧院月牙门外的庭院。
“为师这一生,以学识立名立身,又与闵尚书相识多年,志趣相投,他如今深陷这泥潭,我又怎么能抽身离开?此次妖僧作乱,为师若不站出来呼吁奔走,岂不是这么多年的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良生呐……圣贤著述,不仅为己立言立身,也为他人做出表率,若事不可为就抽身而去逍遥快活,人人都学这般,那可有家国可言?可有亲朋信任可言?所以这次妖僧祸乱,为师是不能走的,良生也不用担心,历朝历代哪有不出几个祸国殃民之辈,早晚都会被收拾的。”
晨光透过树隙,落在老人一头银发,苍老的身躯回过身来,仍有着笑容。
“刚才你说起西北,那边确实需要人,你过去也好,离这边远远的,不用卷进来,也可在那边历练一番,等到明年春闱,过了礼部考试,算是真正踏入仕途了,到那时,你再有帮衬为师的想法。”
唉…..
陆良生心里叹口气,面对学识、经历丰富的恩师,他无法动摇,犹豫了片刻,也只得叹口气,与老人在小院说了一些话,便起身告辞。
“原本信中说要给你接风洗尘,可惜不能了,待春闱过后,再给良生补上!”
“恩师说笑了。”
不久,陆良生从侧院离开,小院里静悄悄的,王叔骅回到树下,有人里屋出来,坐到他旁边,一起望着空荡荡的月牙门。
正是本该去早朝的闵常文。
“他有这么一个老师,真是福气啊。”
老人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举过茶杯抿了一口。
…….
出了尚书府,陆良生揉了揉脸颊,回头看一眼,快步离开。
穿过冷清的街道,回到客栈,店家伙计殷勤的过来招呼,被心情欠佳的书生婉拒,回到二楼房间,道人坐在圆桌前,抱着月胧剑又摸又看。
蛤蟆坐在小衣柜前挑挑选选,旁边堆了一摞小衣裳,不时让女鬼红怜帮忙看看哪一件合身。
听到开门的声音,回头看去,陆良生枕着后脑已经在床上躺了下来。
三人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开口问话,看着床顶的书生眨着眼睛,忽然坐起来,看着蛤蟆、孙迎仙、聂红怜。
“收拾行囊,我们去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