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背后的背后
夜空的游云露出弦月,街道泛起微微的白雾,挂有两盏灯笼的府衙牢狱之中,小小的窗口,有月光倾泻进来。
啪啪啪……
皮鞭飞在半空,狠狠抽下,行刑的牢头抹去脸上的血渍,去旁边水桶洗了洗,犯人是上半夜送来的,要求他们连夜审讯,不过一般送进来,都会先拷打一番杀威。
片刻。
牢门被人打开,腰悬细刀的身影领着几名捕快进来,挥了挥手。
“把他弄醒!”
“是!”
那牢头连忙让麾下人将桶里的水扑到囚犯身上,道袍褴褛染出斑斑点点的血迹,阳明道人喷吐着浊气,缓缓醒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双唇只是不停的呢喃:“.…..不敢了……不敢了……”
黑狗血破了他的法术,一路来到府衙监牢,经验丰富的捕快根本不给他施展法力的机会,直接将他嘴用布勒开,手指一并捆住,整个身体也被架上了刑架,跟着就是一番严厉的拷打。
到的此时,就算找机会用法力逃脱,身体几乎被弄残,也支撑不了出城。
左正阳解下兵器交给副手,看去刑架上的道人,迈步上前。
“本捕从未见识过法术,这位道长可否施展一二给我瞧瞧?”
刑架上,发髻散乱,滴着水渍的道人微微抬了抬脸,随后轻晃脑袋,又垂下去。
“.…..本道…..我…..我不敢了,求总捕大人饶我一命……”
“饶你?!”左正阳负手看着他,眯起眼睛:“绕你岂不是将来给周府、张府,以及本捕带来性命之忧?”
阳明道人连连摇头,嘴角含着血,艰难的发出声音:“不会…..若能留一条命,往后绝不在河谷郡逗留……求总捕开恩…..开恩呐。”
“真丢修道人的脸面。”
总捕的话语回荡这间刑房,缓了缓,左正阳看着他再次开口:“这件事好在没出人命,说大也大,往小里说也算小事,你想出去,需本捕问什么,你答什么,道长觉得呢?”
阳明道人怔怔地看着他,张开血嘴笑起来,连连头。
“大人问什么,我说就是。”
“好,既然道长爽快,本捕也决不食言。”
左正阳挥手让人拿了口供薄站在旁边,他方才开口。
“你收张洞明多少银两,为其办事?”
“一百七十两。”
“所办何事?”
“回大人……为张福主的儿子张廉诚治病,求灵药。”
“灵药在何处?为何又迫害周府周瑱之女?他两家本有婚约,何故相残?”
“那灵药就在周蓉闺房之下,乃一丝地灵之气孕育出人芝,张福主清楚两家关系,儿子又是因狐媚一事弄伤身体,无颜上门,只得让本道做法,他并不知,周蓉被我所伤。”
左正阳点点头。
“算你说的都是实情,那为何要做出伤人举动?以你修道之人法力,完全可以轻易取出才是。”
话语顿了顿,还未等架上的道人回答,左正阳陡然开口,声音如雷霆暴喝:“分明是你还想对周蓉做龌龊之事!!!”
阳明道人愣了一下,原本就被拷问过,浑身是伤,创口撕裂的疼痛让他精神无法集中,陡然被这一声暴喝打乱了思绪,下意识的摇头争辩。
“大人,本道没行龌龊之事,我只不过看上那灵药,想将张廉诚拖死……”
话语到了这里,监牢中所有人看着那道人意味深长的发出一声“哦!”的长音。
阳明道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诈了,瘫软的垂在刑架上,不敢看对面的捕头。
左正阳伸手抬起他下巴,盯着道人胸口上一个五火围绕的图案。
“窃宝害人啊……看来道长隐瞒的事情还不少,那么本捕再问你,富水县陈员外的案子是不是你做的?”
架上的道人眼下不敢乱开口,害怕又被套话,连连摇头。
“不…..我没有…..不”
“看来道长还需要帮忙好好回想一下。”左正阳后退半步,自有牢中审讯的人过来,沾了沾盐水,就要用刑。
左正阳擦了擦指尖上的血渍,取过兵器,转身离开牢房,挥手:“本捕不食言,把他放了,不过挑断手脚筋,割掉舌头,以免再害人。”
就在副手拱手时,牢房里陡然响起阳明道人凄厉的惨叫,那边握鞭子的牢头愣了愣。
“老子还没开打呢,你叫什么?!”
外面,还没走远的左正阳也停下脚步,从外面看去里面,刑架上,那道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左右死命挣扎,双目瞪大,看着牢房的穹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啊啊……大人救我。”
左正阳连忙冲进牢房,暴喝:“把他放下来!”
然而,道人的声音夹杂他这声暴喝里,刹那间,骨骼脆响,就听嘭的一声巨响。
血雾在牢房里炸开。
左正阳挥手散开弥漫的血雾,过得片刻,视线才能堪堪看清,对面的刑架上,只剩下那道人一对手臂还吊在那里。
他目光扫过周围,地上、栏栅木柱上全是碎裂的血肉、道袍残骸。
沉默了一阵。
“把这里打扫干净,如实禀报上去。”
走去外头,亮色已经蒙蒙发亮,吸了口气,回想之前发生的,皱起了眉头。
“好像碰到了不得的事情……被灭口了啊。”
街上的白雾渐渐散去,鱼肚白放亮起来,升上云端,沉寂一夜的城池,渐渐喧闹起来,张府附近的居民早起买菜、打水,聚拢在井边唠起家常。
“哎哟,昨晚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东西在夜里叫。”
“你们也听到了?”
“.…..可不听到了吗?像打雷一样,当时我还睡在床上,硬被吓得摔到地上。”
“好像是张府里传来的。”
“他家里,儿子前几个月好像得病了,听传出来的说法,是被狐狸精给迷了,还请了高人做法。”
“.…..等等,我家挨得近,昨晚我好像看见一队捕快进了张府,好像抓了一个道士……”
“不对,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书生,和一个捕快走在一起?”
“那书生长的什么模样?”
“太黑看不清……”
絮絮叨叨的市井闲言之中,城池另一边,阳光照过写有‘周府’二字的门匾,晨光扫去了一夜的阴霾,有仆人听到书房内,老爷与名叫陆良生的书生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大抵是明白府中怪事已经除去,连忙撒开腿,飞快的将这条消息告诉了府里上下。
侧院,全身裹着绷带的道人听着院落仆人丫鬟的笑谈,悠闲的晒着太阳。
阳光从窗棂倾泻,光尘飞舞,照过墙壁美人画像洒去整间房。
“哼哼……”
床底下,蛤蟆道人拖着比他还高的葫芦,慢慢爬出,咧开蟾嘴哼哼几下,人立而起,一蹼扶着葫芦,一手叉着腰,哼声变成了笑声、
“哈哈哈…..呵呵呵啊哈哈……..”
蟾眼看去葫芦。
“….上千人芝练出的丹药……呵呵哈哈哈……不仅能恢复老夫法力,变化人身……再修复妖丹伤势……”
蛙蹼弯曲捏紧,蛤蟆仰望高高的窗棂,看着阳光里的光尘。
“……老夫…..很快就重回巅峰,天下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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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府邸外相邻的长街,左正阳正骑马来的路上。
第六十二章 无心栽柳,柳成荫
“.…..呵呵…..这么说张洞明并不知情?”
阳光穿过树隙,摇曳的枝头飞鸟跳来跳去,下方房舍敞开的窗棂,一老一少对坐书案,清茶、糕点,书页翻过墨香。
陆良生笑着放下茶盏,天刚亮就被老人请了过来,问了昨晚发生的始末。
“他脸上神色不会作伪,应该是不知晓的。”
“哼,商贾之人,老夫念蓉儿与他儿子两情相悦,才点头同意这门亲事,结果如何?”
周瑱呯的拍响桌面,震的茶水摇了出些许,纵然知道事情已经落下结束,但说起女儿遭受的罪,恨不得不要脸面跑到张府上狠狠吐一口口水。
“.…..受不住狐狸精的诱惑,做出这种苟且之事,明日我就着人退了这门婚事。”
说完,却是朝对面的书生拱起手称谢。
门外廊檐的仆人、管事恭恭敬敬候着,不敢多看。
屋里,陆良生也受了这一礼,毕竟并非他自己一人出力,就当是替孙迎仙受下了。
随后,起身拱手。
“周老,侧院中还有伤员需要照料,晚辈就先回去。”
“也好,但也要多温习功课。”
周瑱也不再挽留,该知道的也都基本都知道了,便是送他到书房门口。
“五更天时,我就命人煲了参汤,想想也差不多了,等会儿着人给良生和那小道长送过去。”
“良生代孙迎仙谢过周老。”
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陆良生拱手离开廊檐,快步回了侧院,如今事已解决,至于周府和张府之间其余事,就与他无关了。
一身轻松的回到侧院,孙迎仙懒洋洋的躺在躺椅上晒着太阳,旁边还一副拐杖供他行动。
陆良生将画架支起,将那本《山海图志》翻了几页,寻了一幅凶兽画像,放到一旁,端了墨砚坐到凳上磨墨,偏头望去檐下。
“对了,我师父呢?”
道人睁了睁眼,懒洋洋的侧了一下身。
“不知道,早上就没见他出来过,谁知道搞鼓什么。”微开的眼,瞄了一眼那边的书生,呻吟出声:“哎哟…..我手啊…..哎哟…..我脚也疼,好心帮忙……也不说看看我……”
青墨涂抹,陆良生徐徐勾勒笔尖画纸,听檐下道人的呻吟,勾勒一抹笑,继续画着。
“你药是我上的,绷带也是我缠的,改日还要上街给你重新量身衣裳,怎么就不关心你了?”
孙迎仙嘿嘿笑了两声,又转过来,看着画架后的书生:“本道不是没什么亲人了嘛,多感受感受温暖。”
说到这里,陡然想起那道人的事。
“对了,那家伙就这么交给衙门了?”
“说什么傻话。”陆良生微微侧过脸,笑道:“那左捕头早就埋伏好了,要是不交人,难道还让我袭击官府?考试不仅砸了,还得连累陆家村、闵县令还有我恩师……不过那左正阳也算好说话的人,以前那桩……”
说话间,侧院门口,两名丫鬟端着托盘进来。
“陆公子,孙道长,这是老爷嘱咐厨房那边煲的参汤,给二位补补身子。”
孙迎仙不等丫鬟将汤碗放下,拄着拐杖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蹦过去接住,喝了一口,眯起眼睛享受汤汁的回味。
“这有钱人家啧啧……一个字:爽!”
边说,还边朝那丫鬟挤眉弄眼,令得两丫鬟慌忙收了托盘匆匆朝书生告罪一声,飞逝的逃离开。
“没眼力劲…..跟那两个狐妖一般,庸脂俗粉!”
陆良生笑着在纸上青墨勾出一条长身,点缀出远方的青岩、花草,“你这般唐突,别人能不跑吗?”
道人撇撇嘴,端着参汤回走。
“……我师父跟我讲过,这讨女人啊,就是要直接,你不懂。”
走到一半,猛地加快脚步,沿着屋檐朝尽头跑去,陆良生转过目光看去一瘸一拐的背影。
“干什么去?”
“撒尿!”那边孙迎仙干吼了一声。
陆良生摇摇头,转回来继续作画,微风吹来,阳光透过枝隙落下斑驳,映在书生袍上轻轻摇晃。
屋内,短小的身影正哈哈大笑,蟾眼之中,葫芦口吐出的青色丹丸,抓在蹼里,一股淡淡的清香正散发出来。
“呵呵……老夫终于不用处处受委屈了…..”
丢开葫芦,双蹼捧着那枚丹药,缓缓走到了外面,看去院中作画的书生。
蛤蟆道人眼中闪着纠结的神色,紧紧捏着那枚青丹。
良生…..
要是给他的话,一举就能冲到筑基……
…….不行,不行,老夫修为要紧。
纠结的想法一闪而过,他捧着丹药准备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专心吸收,这样的过程是不能被人或事打断的…..
便是悄悄提起脚蹼跨过门槛溜出去。
……
屋檐另一头,才走出十多步的道人,拄着拐杖又转回来。
“娘的,端着参汤进茅房干什么。老陆,帮个忙,帮本道把腰带解一下!”
一瘸一块中,拐杖扬去前面,一条小短腿正跨出门槛,捧着丹药的蛤蟆道人转过脑袋,蟾眼顿时瞪大,忍不住裂开嘴骂了一句:“彼其娘之——”
甩来的杖尾由下而上,呯的打在他双蹼、下巴,手中一轻,有东西脱离,抛飞了出去。
不……
蛤蟆道人向后撞在门槛,目光之中,看着那一抹青色冲出屋檐,远远抛出一道弧线,落去院中。
咕咚…..
放在矮几上的参汤发出轻微声响,溅出几点汤汁,下一秒,一只手伸来,端起了碗,放到嘴边喝下仅剩不多的参汤。
“嗯…..味道怎么怪怪的…..”
陆良生咂咂嘴,看了看碗底,余光里,看到那边瘫坐地上的蛤蟆,连忙放下碗,起身:恭谨唤了一声。
“师父。”
檐下,蛤蟆道人目光呆滞,双唇不停的抖动,耳边还有孙迎仙的声音:“老蛤蟆,你徒弟叫你呢。”都置若罔闻。
缓缓爬起来,一摇一晃的朝外面走去。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连忙开口喊道:“师父,你怎么了?”
“老夫……没事…..”
失魂落魄的矮小背影,抬起蛙蹼摇了摇,“就是想出去走走……走走…..”
晨阳变得灿烂明媚,蝉声渐渐变得恼人,来往庭院的仆人没有注意到花圃假山之间,一只蛤蟆正扯着花草发起脾气,两只蟾眼间,尽是森然之气。
“气煞老夫,怎的有这种事…..”
咬牙切齿的低语了一声,又看去侧院的方向,一把将手中的草茎扔在地上,踏了两蹼。
“岂有此理……不行…..再这样下去,老夫何时能恢复修为,必须要跟我那徒弟分开才行…..”
目光又转去前院,葫芦暂时也不想要了,转身捡着人少的地方飞奔起来,气喘吁吁拐角偷溜出了院门。
回首看了一眼高耸的周府院门。
“待老夫恢复人身,再回来!!”
然而转回的一瞬,视线里一对马蹄落下,唰的贴着蛤蟆道人口鼻呯的立在地上,目光上仰,一个穿着捕快衙袍的男子正好垂下视线。
与他对视。
蛤蟆道人连忙趴下,盘成一坨,鼓起两腮。
“呱……”
嗯?
左正阳下马,顺手将这蛤蟆提了起来。
“好像是良生的,怎么的跑了出来,过去交还给他......”
第六十三章 来访
上午巳时,左正阳让人看好马匹,提了地上捡起的蛤蟆,走上石阶。
“门匾不张扬,家里主人应该不难相处。”
从府邸院门看出家中主人性格,对于一个常年缉拿问事的捕快而言也就一眼的事,这次过来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那个书生。
敲了敲原本就打开的院门,并不擅自进去,片刻,门房过来,看他一身捕快服。
“这位捕头,来周府有何贵干?”
“一件案子与府中主人有些关系,过来询问。”左正阳提着蛤蟆虚拱了下手。
“那捕头稍待,我进去通报一声。”
门房瞥了一眼左正阳手中一只倒提的蛤蟆,微偻的背影朝里走,一边摇头嘀咕:“这送礼,都开始兴送蛤蟆了?”
做为武人,左正阳怎的听不见那门房老人说的话,失笑看了眼手里的蛤蟆,今日过来是例行公事,若是登门拜访,那又是另一回事。
手中那蛤蟆两腮都鼓的老高,像是很生气一般,瞪着蟾眼也正望过来。
“长这么大,还通人性了?难怪陆书生要养它。”
想到陆良生是修行中人,养一些奇特的动物也算合情合理,谁知道会拿来做什么,万一有什么药效呢?
过得一阵,门房同回的,还有府中一名管事,请了他进去,客厅里,周瑱早从书房那边过来,两人刚好碰上,互相拱了拱手,不过左正阳先开口。
“河谷郡总捕左正阳,见过周学士!”
做为衙门中人,对城中达官贵人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就如眼前的周瑱,曾是京师登龙阁撰文大学士,得罪朝中官员,才被罢了职,心灰意冷下回到老家河谷郡,不过其两子一文一武,均在军中、吏部任职。
放到偏远小郡,老人的身份那就是了不得。
“原来是左总捕,请坐!”
老人让侍女上了茶水、点心,伸手邀了对方坐下,端起茶盏吹了吹水面的茶叶。
“捕头此时过来,想必是询问老夫与张府之间的事吧?”
左正阳点点头。
“昨日府衙已将妖道抓获,但无证言,故此来这里询问周学士,另外此人还和当年富水县一起妖法杀人案有关联,毕竟学士也知道,这繁华人间,修道之士不少,心怀歪念的也有不少。”
周瑱嗯的低吟,点头:“总捕说的不错。”
老人对于公人问案子,还是颇为配合,说到气处,也难免发一些脾气,左正阳只是神色肃穆的听完周瑱知道的,对方知晓的,他基本也都知道,只不过核对一下罢了。
小半个时辰过去,该谈的也都谈完,周瑱看着对方手中的蛤蟆,抚须站起来。
“总捕想来还要去找陆良生吧?你们是熟识?”
左正阳跟着起身,将蛤蟆晃了晃:“过来时,在门口瞧见的,本捕和陆良生也算同乡。”
“嗯,里面请,他就在侧院,不过那里,有些阴冷,捕头过去不要见怪。”
左正阳不以为意,没见过术法,但堂堂武人血气旺盛,自然是不惧,不过仍有些好奇。
“此时节,正值夏日炎炎,学士家中侧院为何会阴冷?”
“哼!还不是总捕抓获的妖道所为,那里原是老夫小女所住偏厢,被那妖道连续三月施展妖法……”
周瑱拂了拂袍袖哼了一声:“……归根结底,还是张洞明那厮害得,好在那边有良生住下,以不至于荒废。”
说完,也就不再多话了,旋即,命了一个仆人在前面带路,左正阳跟在后面,对那侧院颇有些好奇。
中庭并不大,花草树木繁多,大抵是老人的喜好,如今府邸阴霾散去,阳光穿过间隙照下来,蝴蝶、蜜蜂在花草间飞舞,有人过来时,四散飞去,不久又回来。
将府内点缀出许多生气,就连周围往来的仆人丫鬟,脸上多有微笑。
“大人,前面就是侧院了。”引路的仆人指着拐去的一条小道尽头:“老爷之前有过吩咐,没有事是不能靠近陆公子住的地方,小的就只能到这。”
既然是府中的规矩,左正阳也不好多问,提着蛤蟆大步朝那边的月牙门走去,拐过一条石子铺的小道,一阵凉意袭来,扑在了脸上,倒是没有老人所说的那般阴森。
“外面炎热,这里却是凉爽,这陆良生好享受。”
视野前方,一张矮几清茶飘着热气,支起的画架后面,陆良生握着毛笔坐在那儿,勾勒点缀,檐下是架着拐杖全身绷带的孙迎仙,
画架后的书生,此时放下毛笔,阖上旁边的《山海图志》站了起来。
“左捕头。”
檐下的道人扭过脖子看了一眼,哼了哼,侧过身继续晒太阳。
那边走来的捕头看了眼道人,笑道:“看来有人还记着三年前一场误会。”
误会?!
孙迎仙绷带外的眼睛瞪过去:“那是误会吗?你骑着马追了本道一个山头又不觉得累,我在地下钻,又累又渴,到处都是石头、树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埋土里了!!”
“原来如此。”
左正阳忽然朝他拱起手:“那本捕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这一动作,令得孙迎仙撇撇嘴不好说下,片刻,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就当那天我出门没看黄历…….”
左正阳笑着垂下手,这时将手里的蛤蟆放到旁边的矮几。
“来的时候,路上见到的,一眼就知道是你养的蛤蟆,顺道给你送来。”
蛤蟆道人一挨到桌面,舌头歪斜在嘴边,吁出一口气,被人提在手里,悬了半天,现在终于感到踏实了。
…..老夫没事跑什么。
想着,上方响起徒弟的话语,陆良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捕头请坐,恐怕过来还我蛤蟆外,应该还有其他事吧?”
“嗯。”
左正阳坐下来,看去画卷上青墨勾勒出的一条蛇身人头,也没在意是什么,沉吟片刻,神色变得严肃,低声开口。
“那个阳明道人今日凌晨死了。”
凉风徐徐,拂过人身上,院中陡然安静。
只剩下松枝沙沙的轻响。
第六十四章 怪事一箩筐
“死了?”
陆良生收回蛤蟆道人的视线,转去对面,坐在那边的左正阳,神色也不像是拿他寻开心。
片刻,书生笑容收敛,皱起了眉头。
“左捕头,你杀的?”
就连檐下的孙迎仙也望过来,紧紧盯着画架旁的左正阳。
后者摇摇头,声音低沉:“不是我……本捕持法办案,就算用私刑,也不会乱杀人。”
树梢,零星松叶飘下,随着凉风安静过对视的两人中间,落在地上时,陆良生笑了起来,坐到左正阳对面,重新拿起毛笔。
“总捕不会怀疑是我杀的吧?”
“你有前…..算了,旧事不提。”
左正阳摇摇手,赶忙压着膝盖,他身材高大,坐在矮凳上有些不协调的扭了扭,方才稳住身形,又继续道:
“其实倒不是怀疑你,而是阳明道人死的有些蹊跷。”
画架前,陆良生精神渗去上面,感受画道带来的修为,目不转睛的手腕飞快抖动,青墨勾勒,细点画上长身的鳞片,也在轻声回应。
“那个道人是怎么死的?”
毕竟昨夜两人也算交过手,若非提前用自己的长处,以‘人’多优势吓住对方,真要打起来,陆良生觉得应该不是这种老江湖的对手,至少眼下如此。
左正阳思虑回想当时的画面,饶是他这种见惯生死的人,多少也有点惊悸。
“就在刑架上,当时并无外人触碰,那道人痛苦嘶喊片刻,全身皮肉、筋骨爆裂而亡。”
画卷上,陆良生停下游走的笔尖,看着成型的蛇身,皱起眉头。
无外人触碰,全身爆裂?
……倒是跟我杀陈尧客时,有点相似。
握笔的手垂下,陆良生侧过脸,看向左正阳
“那他身上可有其他奇怪的东西?”
檐下晒太阳的孙迎仙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支起上本身,嘿笑了两声。
“这种阴毒法术并不多,但也不少,左捕头最好还是好生想想。”
高大的身形压着膝盖陷入沉默。
另一侧的矮几上,盘着的蛤蟆道人,蟾眼瞄了瞄四周,随后看到面前的汤碗,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支起身子,爬上去朝里看了一眼。
只残留一点汤渣。
“这么浪费……”
蛤蟆道人咂了咂嘴,微微将脑袋撇去一边。
“不行,老夫何等身份,岂能……”
嘭!
陡然一声震响传来,惊的蛤蟆蛙蹼踩滑,一嘴怼在了碗底残渣上面,蟾眼瞪大盯着碗底,唇间艰难挤出一声。
“岂有此理……羞煞老夫……”
残汤漫过嘴唇…..然后,忍不住舔了一下。
那边。
左正阳拍响大腿,忆起了什么,至于视野对面,矮几上那只大半个脑袋埋进碗里的蛤蟆,也全然没有注意,开口道。
“这么一想,倒是想起来了,那道人身上所有东西都被收刮放了起来,唯一古怪的地方,只有他胸口一处奇怪的图案。”
“什么样的图案?”一提到图之类的字眼,陆良生来了兴趣。
左正阳沉吟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但还是摇摇头。
“说不清楚,不过倒是记得是什么样,笔借与我用用。”
说着,从书生手里接过那支古怪笔杆的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起来,陆良生站到侧面,看他一点一点勾勒出图案。
“五个灯笼?”
“是五个火球!!”左正阳将笔放下,紧盯自己画的东西:“那道人身上的图案鲜艳,火球的颜色通红,绕成一圈,左某猜测,应该是修道中人的门派标志,不知我说对不对?”
陆良生大抵是明白,这位总捕大人特意过来是为了什么。
含笑摇头道:“我怕是帮不上忙了,这种图案,我也是第一次见,之前一直都在待在富水县。”
两人目光随后看去檐下,孙迎仙哼了一声偏过头去。
“别看,本道也不知晓。”
线索断了。
左正阳看了看两人,大概也知道陆良生之前从未出过富水县,应该不知情的。
也罢,就当无头公案好了。
“对了。”捕头准备告辞时,想起面前这位书生后面,还有一个师父,连忙追问:“.….良生你师父,他在哪里?会不会知晓这图案?”
院中气氛变得微妙,檐下的道人心都提了起来,那边陆良生反应也快,一边送这大汉出门,一边说道:
“我师父远在栖霞山里,常年修行不问世事,左捕头不会又怀疑到家师身上吧?”
“这…..自然不会。”
陆良生很随意的走过画架,双袖一拂,负在身后,望去伸过院墙的松枝,间隙投下的光斑,光尘飞舞。
“其实左捕头怀疑也没什么,不过我那师父虽然博学通达,可性子冷傲,犹如云海山巅之孤岩,俯瞰众山之起伏…….”
徐徐平缓的话语之中
矮几的汤碗,两腿蹬在外面的蛤蟆,抬头出来,四下张望了一下,继续埋下去,抓紧时间狂舔。
前走的身影,话语还在持续。
“.…..而且深居简出,就算到了山里,也不一定见着面,说不定还惹他生气,被赶下山来。”
左正阳听这文绉绉的说辞,只感头皮发麻,只叹道:“世外高人,理当这样的性子。”
说完,便向书生,还有檐下的道人拱手告辞。
“就送到这里吧,对了还有一事,城外最近出了几桩命案,死者都是来赶考的书生,乡野之间传闻是狐狸精所为,若是要出城当小心些,告辞!”
陆良生看着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疑惑。
“张洞明的儿子被狐妖所迷,会不会也和这件事有关联?难怪那日夜探周府出来,看见他带队奔行街头,原来是去城外查案。”
联想起来河谷郡途中,借宿山神庙遇到那四个被狐妖追的书生。
赶考而已,什么奇怪事都碰上了。
不过此行倒是涨了不少见识。
陆良生笑了笑,转身回到院里,这时才注意到汤碗边趴着的蛤蟆道人。
“师父,你这是…..”
碗底,疯狂甩动的长舌一收,蛤蟆缓缓直起身来,负起双蹼。
“良生啊,咱们做人要忆苦思甜,不能忘本,想当初为师还未修道之前,家境贫寒,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不能浪费粮食啊。”
跳下矮几,舔舔嘴,啪嗒啪嗒踩着地砖往檐下走去,话语威严肃穆。
“要记住,修道先修人!”
陆良生嘴角抽了抽,拱手躬身。
“是……良生受教。”
就在直起身,陡然感觉下腹一片火辣,脸上瞬间布满汗珠,陆良生只觉视线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晃晃跨出两步,一手扶住画架。
“怎么回事......”
檐下的道人正想叫一声:“老蛤蟆。”,见到那边一幕,话语陡然一转,冲口而出。
“你怎么了?!”
屋内的画卷,红怜也探出弄到,目光透过窗棂。
“公子.....”
外面,陆良生撑着的画架,噼啪乱响,瞬间在书生手里炸开,木屑、画卷残骸四溅飞去。
支撑的身形顿时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第六十五章 好奇一试
疲倦无时或减,意识回转回来,陆良生微微睁开眼睛,周围触碰到的是被褥的柔软,有些模糊的视线之中,红怜侧坐在床沿的倩影,手指弹了弹,知觉、意识逐渐清醒,丹田一股温热,传遍四肢百骸,有种舒服酥麻感。
以及一种自身修为变得踏实牢固的感受。
“公子,公子?!”
床侧,女子幽幽的声音轻唤,伸手触过来,凉凉的。
陆良生清醒过来,试了试坐起,身上没有不适,感觉比昏倒前状态还要来的好。
“红怜别担心,我没事,不信你看。”
便是跃下床,原地轻跳了两下,摊开双手:“你看是不是?”
坐在床沿的女鬼飘起来,看书生模样,想笑又有些恼他,取了衣柜的衣袍,过来给他穿上,矮下身系上腰带时,语气轻柔也带有埋怨。
“突然就倒下了,还以为怎么了,把妾身吓了一跳。”
话语顿了顿,连忙又补上一句:“.….把蛤蟆师父也吓的不轻。”
“你这女鬼关心就关心,带上老夫做什么?!”
冷不丁一声从不远书桌传来,蛤蟆道人盘着窗棂前阖着眼睛晒太阳,陆良生看着红怜,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去窗外,阳光正媚。
“没昏多长时辰嘛,现在醒来,我感觉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蛤蟆道人微微睁开眼,书生身上隐隐溢出的气息,确实非比往日,轻哼了一下,四蹼慢挪,将身子转了一个方向。
“哼,原本那该是属于老夫的……..辛苦两日,却只捞些残羹剩饭……孽徒。”
房里一人一鬼不知道老蛤蟆心里的嘀咕,红怜整了整书生的衣领,见他神色很好,两颊浅笑。
“公子,你已经睡了两天,府里的主人都来看你两回,还好孙道长在,不然这会儿都把你送去城里看郎中了。”
这么久了?
陆良生对于自己为什么会昏倒,也有些摸不着头脑,醒来唯一的感觉,就是修为提升了一大截。
怪哉…..
原本想问师父,可蛤蟆道人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师父,那我先出去招呼周老。”
陆良生朝桌上的蛤蟆拱了拱手,又对站在房内阴影的红怜做了放心的眼神,便是出了门。
侧院不大,一出来,还缠着一些绷带的道人,一只脚踩在矮凳,目光盯着矮几上的棋盘,与对面的老人下棋。
待书生走出房檐,孙迎仙啪的一声落下白子。
“老头儿,该你了嘿,别想着耍赖,本道棋势已成,落子定输赢!”
对面,周瑱笑呵呵拈过黑子,轻落棋盘。
“大势已定。”
“哎哎…..可否让本道悔上一步…..”孙迎仙绕着棋盘一圈,黑白满目,一时间没想明白自己糊里糊涂怎么就输了。
老人看到走出房檐的书生,对道人笑道:
“弈棋如观人,孙道长性急了,若稳扎稳打,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随后,起身走向陆良生。
“良生,身体可还有不适?”
“谢过周老,已经无碍了。”
陆良生拱手道谢一番,老人平时较为严厉,但到底体会得出对方的关心,相邀一起坐下,说起突然昏倒一事,忍不住笑起来。
“我也不知怎的就倒下了,刚才苏醒,却是发现修为又提升许多。”
那边研究棋子的道人,停下研究棋路,转过身来,看着说笑的书生。
“筑基?”
陆良生点点头:“不知道,如果没差的话,应该是到了这个境界。”
道人急忙过来,在他身上又是搭脉,又是观气,好一阵,瞪大着眼睛退去一旁。
“我的娘咧,睡个两日,就赶上我了。”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周瑱一身才学,博览群书,也是学识通达,此时坐在边上,瞧着小道长说的热闹,心里勾起好奇。
老人忍不住开口问道:“良生,修道一途到底是怎样的?那法术又是怎般模样?”
“周老,那天我不是施展过给你看吗?”
吱吱…..
蝉鸣一声接着一声在老松上嘶鸣,穿过树隙的阳光落在三人身上,安静了片刻,陆良生压着膝盖,忽地笑了一下。
“其实说起来,我也不知修道一途是怎样的,我那师父也没讲过太多,只是让我跟着修行,从旁指点,感觉…..其实和普通读书人埋头苦读没多大区别,说起来好笑,觉得还是我恩师叔骅公曾经说的那句:这天下啊,不过几座山头罢了。更有意思。”
孙迎仙眼皮跳了跳,将头转去一边。
“又开始读书人那一套了。”
周瑱笑呵呵的点头,“确实像他说的。”
叔骅公乃是他旧友,这句狂言也就只能从那老东西嘴里说的出,不过老人心中好奇终究没有得到解答,仍旧不死心的接着问道:
“那妖魔鬼怪又什么模样?说起来,府中许多人,包括老夫妻子都见过那喷水老妪,可我连一眼都没瞧上,眼下细细想来,还是有些好奇。”
老人闲赋许久,平日里做做学问,与往日京城的好友写上一封书信,更多的时候,还是在书房看一些山野怪志打发时间。
那日府里阴风大作,侧院的书生、小道士与人斗法,已让老人对修道产生了些许兴趣,故此才接连询问。
“嗯……”
陆良生不好再拒绝,沉吟片刻,去屋里找了一张白纸,笔尖沾了沾墨汁,看向老人。
“周老,一会儿且末害怕,都是我施展的幻术。”
老人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就见陆良生站在檐下,落下笔墨的刹那,侧院嘶鸣的蝉声突然安静,伸过院墙的树枝也在此刻停住。
视野渐渐阴了下来,周瑱连忙抬起脸,不知何时一股阴云将日头遮了进去。
呼……
呼呼呼……
静谧的松枝,随着忽然刮起的一阵冷风摇摆起来,老人胡须、袍摆也都被吹的抚动,连忙抬手遮了遮。
“小道长,怎的突然起了大风。”
周瑱在袍袖后面喊了一声,发现没人回应,视线偏转,之前一直坐在不远的小道士,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整个侧院除了风声,变得静悄悄的,就像只有他一人。
第六十六章 华盖起庭院,书写镇宅言
“呵呵…..”
“呵呵呵.......”
银铃的笑声回荡。
就在这时,侧院堂屋之中,陡然亮起了灯火,暖黄的光芒在里间明明灭灭,有女子的轻笑传出。
“什么人?!”周瑱唰的从凳上站起,朝紧闭的房门厉声大吼。
嘭!
堂屋门扇向内敞开,正中一个女子的背影跪坐蒲团,朝着墙壁挂着的神龛祈福。
老人小心上前半步,眯起眼睛望去,远远的,那背影动了一下,缓缓侧过的半张脸,进入火烛照亮的范围,露出妩媚的笑容。
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
“不对…..”
老人连忙后退一步,后背忽地撞上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肩头沉了沉,就像有人从后面拿手拍住他肩头,耳朵、侧脸有毛茸茸的感觉,凉意瞬间在后背蔓延。
微微侧过脸看去,毛茸茸长脸伸长了脖子,也正歪折过来。
四面相对。
“狐狸——”
老人大叫一声,视野突然明亮起来,阳光明媚,蝉虫又在耳边烦躁的嘶鸣,不远的书生拿着毛笔站在檐下笑吟吟的看来。
“周老,可见着精怪?”
“见了见了。”
周瑱连连点头,哪里还有之前泰然自若的样子,掏出手帕擦去脸上的汗渍,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感觉这处院子都给他从未有过的踏实感,甚至觉得看腻的府邸,是那般美好。
檐下,陆良生很满意刚才自己那番幻术,修为提升上来,挥墨刻画间,没有丝毫吃力,有的只是行云流水的畅快。
再试试。
到底想看看自己的极限,便是在道人和周瑱的目光里,走到月牙门外看去中庭的花圃,笔尖落在另一张白纸上。
孙迎仙、周瑱好奇凑上前,就见花圃之中冒起一颗青绿,在书生挥墨划动下,迅速拔高粗壮,绿萼垂枝,繁密的树枝绿野眨眼盛开无数粉色的花朵。
“凭空长出一颗桃树,真神奇矣!”
老人忍不住开口叫了一声,过往的仆人丫鬟驻足停下来,捂着了口鼻惊讶的看着还在不断生长的桃树,缀满枝头的花朵犹如一顶巨大的华盖,许多鸟雀从远方飞来,绕着大树叽叽喳喳啼鸣。
后院体质虚弱的周蓉在丫鬟的搀扶下走出房门,黯淡的眸底映出久违的神采,令她心广神怡。
隐约还有淡淡的花香。
顷刻,巨大的华盖无数花瓣脱落,随风漫天飞舞,洒满天空。
“好漂亮。”女子轻声道。
远方,飘零花瓣的桃树渐渐结出一颗颗桃子,由青变红,挂满了枝头,相比老人的激动,孙迎仙摸了摸随身的符纸,嘀咕一声。
“好看有什么用……”
陆良生收笔,看向道人:“去摘一颗尝尝。”
“能尝?”
孙迎仙狐疑的望去树枝上的桃子,脚下一蹬,使出轻身的功夫,飞纵上去,在树躯连踩几下,才堪堪勾到最矮的树枝。
啪!
扯下一颗桃子,带起些许叶子跟着他一同落到地上。
下意识的擦了擦,道人一口咬了下去,眼眶瞪大,猛地转头看向月牙门前的书生。
“有实感……”
快速咀嚼两下,是满嘴的香甜。
“老夫也尝尝。”
周瑱也过去,伸手夺来咬了一口,确实有果实的实感,就是桃味比较淡,他看向陆良生,这怕是神仙之术了。
回过神来,花圃间的桃树,手中的果实一俱消失,就连口中的香甜好像也从未有过一般。
“喂喂,再让本道尝两口啊!”孙迎仙跑回来,忽然想到一个想法,指去天上,小声道:“要是画一条龙……你那不得起飞咯?”
周瑱心脏都快提到嗓子眼。
那边,陆良生看了眼老人,擦去额角的汗渍,连忙摆摆手。
“使不得,就这桃树,我都只能维持一会儿,画条龙飞上天,没法力了怎么办?何况,那种大家伙,需用的法力且是我现在能有的?”
还好不能驭龙…….
一旁,老人松了口气,吓死老夫了。
沉默了会儿,道法修为,眼下他已经见识了,心脏实在有些受不了,便朝这两年轻人告辞,同时也叮嘱了一番。
“闹归闹,但不可犯忌,良生呐,身怀法术前途不可限量,但也需多读圣贤书,一则立身,二则立心,不可走歪门邪道。”
陆良生神色严肃,拱手:“是。”
见老人要走,忽然又将对方叫住,让道人帮忙去屋里取了一幅空白的画轴出来。
“周老,良生这里有一幅题词,可挂在家中,魑魅魍魉之辈,便不敢随意踏入,骚扰清宁。”
说着时,道人折返回来,就那么举过头顶,让书生好落笔。
老人凑近过去,看到陆良生一个‘煌’字开头,忍不住点头赞了一声:“好字!”
笔尖游走如龙,顺着画轴写出曾经那段山神题词,每一笔划过的墨痕,隐有光亮渗进去,最后停笔,习惯的落下名讳——陆良生。
拿过手中,书生吹了吹,墨渍瞬间干透。
“煌煌霞光栖千载,神威浩荡震乾坤!”
老人念叨两遍,颇为欣赏的,是上面的字迹而非题词,像这般的题词,他想要写,随手也能写许多,但这样的字出自一个年轻人手里,是不多见的。
“良生有心了,老夫这就让人裱上挂起来。”
便是心满意足的离开这边。
而陆良生对于这次修为,和施展幻术也颇为满意。
心情愉悦啊…..
回到侧院,拿了书本,跟孙迎仙一起坐到树荫下,泡上一壶好茶,听着恼人的蝉鸣,悠闲的翻阅功课。
毕竟,书有圣贤言。
………
微风摇摆树野,吹去河谷郡南面。
距离城池不足二十里,林野间,是沙沙沙的野兽快速奔跑的声响。
一抹残影穿过灌木、越过一颗颗树躯,浅红色的小身影回头看了一眼,鸟群惊慌炸起,仓惶的在林间乱飞。
两道一白一红的身影追击在后,地上、树躯都是爪痕。
“小妹,别跑啊,难道还想去城里私会你那情郎吗?”
另一道妩媚的声音跟着响起。
“呵呵…..去之前,可要把那些书生的阳元……”
然后,柔媚变成尖锐刺耳的低吼。
“——还给我们!!”
第六十七章 人狐之恋
夜色沉静如水,城门已关,与官道相邻的田野,谷物陡然摇晃起来,如同波浪由远而近,一簇簇的左右分开。
沙沙沙……
那是野兽爪垫跑过地面的声音,一道浅红色的影子,飞快穿行田间,身后另有两道推行的波浪逼近而来。
一红一白两道狐影嘶声尖锐。
“贱人!把阳元给我们!”
那浅红色黑影不作声也不回头,四肢飞奔,视野前方,是延绵高耸的城墙,不时有火把光芒巡视而过。
长吻紧咬,四肢猛地一蹬地,射向半空,一阵阴风刮起,身形变得黯淡,刷的一下冲向城墙。
呼呼!
巡逻的士卒手中火把陡然摇曳,一阵大风吹来,迷的众人偏了偏脸,摇晃的光芒范围,好像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好大的风……”
前一阵风刚过去,有人才说了一句,又是一阵风刮过来,将几人吹的东倒西歪。
“哎,这风不停了是吧!!”
“我好像看见,风里有影子……”
“.…..别乱说,肯定是你眼花了。”
越过城墙,吹去的大风刮过某栋屋顶,那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化作毛茸茸的人形,绿莹莹的眸子扫去四周,在她二妖眼中,是无数房屋鳞次栉比的展开,黑夜里,偶尔响起人的咳嗽声,引来一阵犬吠。
这处房顶上,随后有‘吱吱’的狐鸣持续。
“.…..小妹还真会躲。”白色的狐影轻笑一声。
而另一侧的狐影哼了声,捏紧利爪。
“肯定藏到她那小情郎那里,寻着气味找,她跑不掉的。”
……
夜色深邃,早早歇息的人家房屋上面,瓦片响起一片哗啦啦的声音。
有人以为来了贼匪,连忙爬起来,然而,响声已经远去,清冷的月光下,浅红的影子飞跃一栋民房,朝着前方一座大宅院降下墙壁。
迈开的四肢走近檐下的一刻,被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走过拐角,已是人的模样。
裙摆下,绣鞋迈着莲步来到一处门前,似乎知道里面只有一人,伸出葱白玉指在门上敲了敲。
幽幽的轻唤。
“廉诚。”
黑漆漆的屋里,不久,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有灯光亮起,过得一阵,房门吱嘎一声打开,暖黄的光芒映着开门的男子,亵衣外罩一件单薄的蓝裳,身形消瘦,两颊深陷。
原本无神的双眸,看到门外美艳的女子时,绽出光彩,干涸蜕皮的嘴唇顿时笑了起来,一把将女子抱在怀里。
“胭脂…..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妾身怎么会不来……廉诚快进屋,我把东西带来了。”
名叫胭脂的女子将对方推进里面,转身朝门外看了看,小心的将房门关上,就在油灯下,张开嘴,吐出一团白色的烟状。
“……这是我从大姐、二姐窃来的,你快将它服下。”
张廉诚看着女子手中捧着的东西,虚弱的抬起目光:“胭脂,这是什么?”
“灵药…..反正你别管就是。”
胭脂不时看向窗棂,眼眶湿红,递了过去,哽咽的催促他:“廉诚,你快吸,吸下去,你就好了,往后我们才能长相厮守,求求你快点啊。”
看了女子片刻,张廉诚虚弱的点头:“好。”便是接过,捧在手心也不在犹豫,脸探到那团白气上面,使劲一吸。
两道烟气顺着他鼻孔钻入。
胭脂焦急的看着男子,蹲下来,握住他的手:“廉诚,你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感到一股热气?”
坐在床沿的男子点点头。
“是有一股热气,感觉在体内游……呃……”微笑的脸陡然僵住,手一下挣脱胭脂,死死抓住被单,脸上、脖子青筋都鼓胀起来,整个人一下侧倒了下去,浑身不停的抽搐。
“廉诚!”
胭脂扑上去将他抱在怀里,咬牙从口中吐出一枚青色的小珠,在男子额头揉动,感觉到那股气并没有消散被张廉诚吸收,反而疯狂的乱窜。
此时,她眼角,有水渍掉了下来,哭出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妾身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没事…..”
张廉诚虚弱的抬起手,在女子脸颊摩挲,消瘦的脸上挤出笑容。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真的…….”
他吸了一口气,话语断断续续,努力挤出声音。
“……你救我,我知道你的好……这两天,其实……一直在想…..
要是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眼睛闭了闭,虚弱的来回呼吸几次,挤出笑容:“胭脂…..我从未后悔过……只是这两天…..有些事…..也想的清楚…..
死就死了吧……但周蓉……我想见她一面…..告诉她……不能和她成婚……”
胭脂擦去眼泪,松开他的手:“你别说话,我去找她过来。”
床榻上,原本虚弱的张廉诚,忽然抓住就要起身离开的女子手臂,使劲的摇头。
“别去…..别去…..周府里有高人,我父亲请的道士都被对方打跑了…….你别过去啊……就在这里陪我…..说话……”
“嗯,妾身不离开,就在这里陪你。”
胭脂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却是微张双唇,悄然吹出一口气,床榻上的男子眼帘抖了抖,慢慢阖上。
女子挽了一下秀发,吸着鼻子转身打开房门,看着缓缓阖上的门缝里,躺在床上的身影,直到看不见,方才离开。
高人……
或许对方会有办法。她想。
越过院墙,落去街道,她是知道周府在城中的位置,曾经远远见过一回。
片刻,胭脂跃上附近的房顶,身形犹如一阵风飞纵一段距离,才过了两条街,嗅到了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
身形陡然一偏,脚下一处房顶哗的一下掀出一个大洞,瓦片碎裂四溅,飞去半空。
里面,有人搂着被子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家屋顶呢!!”
点点血迹渗了出来,胭脂回头看去一眼,一红一白两道狐影落在不远,勾起了冷笑。
“小妹,还怎么跑到什么时候,元阳呢?交出来吧。”
胭脂没有答话,只是慢慢后退两步,一转身,再次驭起阴风,窜去更远的方向。
红狐冷哼,“还想跑!”脚下也是不慢,身旁的二妹一起再次追了过去。
“这次抓到她,我要扒了她的皮!!”
一前一后三道身影在各处房顶来回奔突,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座大院出现在胭脂视线里。
就是这里。
也不犹豫,飞过中间的街道,直接跃过了院墙,在一颗树上趴了一下,冲进了院子。
后方。
一红一白,也紧跟在后,降下院落。
第六十八章 有本事冲我来!
窗棂映着暖黄,偏间床榻上道人辗转梦呓,轻微鼾声之中,隔间的主屋,有读书声清朗而平和回荡。
“修身在正其心,身有所忿懥(zhi四声),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
蛤蟆道人趴在窗棂一侧,微阖蟾眼安静听着徒弟的读书声,对于书中的内容,嗤之以鼻,老夫杀人,又被人追杀,早就不得正了,不过从这傻徒弟口中读出来,怎的觉得还颇为舒坦?
“……..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书本放下,陆良生拿起墨砚上的毛笔,又在一张白纸上抄录,这是以往养成的习惯,每读一些文章,若有感悟,便是拿笔记下。
后颈微微有凉风吹拂,陆良生停了停笔尖,侧过脸笑道:
“红怜,早些回画里吧,不用等我。”
侧后倩影飘来,指尖轻轻拨弄一下灯芯,让火光更亮一些。
“公子忘了,妾身是鬼了吗?又不用休息的,再说听公子读书,感觉能听进去,好像自己也渐渐有些懂书里讲的道理了。”
听到这句话,陆良生轻笑出声,一边盯着笔尖写出的一个个字迹,一边开口道:
“听你这么一说,倒是像神怪小说里,佛主讲经,精怪偷听的故事。”
窗棂前,蛤蟆眼皮跳了跳,挪着小蹼缓缓转开。
“小精小怪也能和老夫比?说错了……老夫岂是那种偷听的人。”
桌前写字的书生,此刻也没有丁点倦意,进入筑基后,精力与从前相比,就像高台筑垒,坚固而敦实。
而他的修为,就是从书、画中汲取而来。
“记得师父曾经说过,道有很多,石匠长年累月能从雕琢中参悟,也有人能书中读出浩然气,我不喜打打杀杀,走这样的道再适合不过。”
大抵这样的想法,陆良生也一直坚持着,三年来从不懈怠,其他书生往往数个时辰或许就疲倦下来,然而他有修为在身,可以从早一直专研书画至深夜无人时分,这也是接连三年童试头筹的原因。
笔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的领悟,又从成型的字迹里,反哺回来,与乾坤正道的法门契为一体。
虽然反哺非常微弱,但积木成林的道理,陆良生是明白的。
“不用打打杀杀,或枯坐修炼,还能从书画里得出秒趣,用孙迎仙的说法,就是一个字:爽!”
想到这里,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为他掌灯,红怜看着男子微笑的侧脸,又往纸上看了看。
“没什么好笑的啊,公子,你看出什么了?”
“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情,没事。”
外面清月渐渐被游云遮蔽,伸来院中的松枝沙沙的抚动。
狗棚内那条裹着绷带的黑狗抖了抖耳朵,鼻尖收缩两下,像是问到了什么,拖着绳子出来,看去主院的方向。
拖着长尾的黑影跃下前院的木楼,笔直降下,木栏都在轻抖,落下花圃盆景之间,飞速朝前方一排院落的主体建筑窜去,追在身后的另外两道一红一白,看了看周围,也不惧怕惊扰这户人家,跟着冲了过去。
逃在前面的胭脂眼看就要被追上,奔行间又化作人形,朝前面的房屋呼喊。
“高人!先生,救命——”
檐下灯笼摇曳,还有护院靠着木柱打着呼噜,吸溜一声嘴角的口水吸进去,像是听到了一声女子呼喊,咧嘴笑起来。
“呼呼…..嘿嘿…..”
“女人…..好听好听…..再叫啊…..叫破喉咙都没人来的……”
陡然闻到一阵香味,迷迷糊糊之中,耳旁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的声音,那护院猛地惊醒,抱着长棍有些发愣,只见一个女子冲进了堂屋,紧跟着又有两道身影冲进檐下,便是挥出长棍去打。
同时,他暴喝一句:“你们是谁?!”的吼声里,冲进堂屋的胭脂,只感皮肤刺痛,下意识的抬头,那堂屋墙壁一侧,悬挂的一幅字绽出光芒。
“大姐,二姐,别进来!!”她回头大喊。
红白二影已经冲了进来,一瞬,就在那护院的目光之中,三道身影齐齐倒飞出来,红狐硬生生拦腰撞在檐柱上,白狐直接飞出檐下,落去院中,划出半丈距离。
胭脂被二妖阻了阻,只是翻出门槛,撞在长檐的木栏下,身上皮肤嗤嗤的灼响,飘荡淡淡的烟气。
…….
侧院,书写心得的书生,停下笔,微笑渐渐收敛。
一旁,正与他说话的红怜见状,低声道:“公子,怎么了?”
“呵……”
陆良生放下笔,看去主院的方向,重新露出笑容。
“有不速之客。”
…….
夜风吹动檐下的灯笼,微红的光芒摇曳范围内。
那护院呆呆看着手,以及手中长棍。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变得这般厉害了?”
转头再看去,倒飞出来的三个人,其中两个站了起来,满面绒毛,长吻尖牙,一对眸子在灯笼光芒里显出绿莹。
胭脂捂着之前的伤口,忍着浑身的灼痛,朝那护院低声喊道:
“还看什么,你快跑啊!”
说完,她也不敢停留,转身朝一侧飞奔跑开。
二妖看了一眼护院,也没做理会,转身朝胭脂追去,那护院反应过来,撕心裂肺的狂奔起来,大喊:“有妖怪啊——”“老爷,大伙快起来,府里来了妖怪了!!!”
前方,一侧巡视的护院、仆人提着灯笼闻讯过来,与一个冲来的女子撞在一起,后者脚步不停,像没事人一般,直接就过去了。
“刚刚是谁?”
反应过来一人刚捡起灯笼,两道非人的身影唰的从他面前一闪而过,吓得尖叫起来。
“狐狸精啊!!”
两眼一翻,直接昏了过去。
闻讯而来的护院、仆人,敲响铜锣,咣咣咣……提着手里的家伙四处奔走呼喊,一时间,整个府邸乱做一团。
“有贼人!”
“不是,是妖怪——”
“是三个女的,我看见了,朝小姐那边跑去了。”
后院,周瑱披着衣裳已经带着人过来,朝跑去的仆人喊道:“速去报官!”
待人都走远了,跟着在后的周夫人,打了他一下,朝其他人大喊。
“快快去请陆公子!!!”
远远近近,铜锣声、人的嘶喊声传来侧院。
陆良生负着两袖站到了檐下,身后,道人跟着出来,揉着迷糊的眼眶,打了一口哈欠。
“怎么回事,着火了?”
“周府来了妖物,白天写给周老的镇宅言,被惊动了。”
陆良生捏紧笔杆,侧身另只手隔空一抓,书架上放着的一卷画轴飞来,落入手中。
“过去看看。”
…….
中庭靠后的林木,嘭的震响,树叶纷飞落下。
胭脂蜷缩树根下,嘴角还挂着血渍,微斜的目光里,一红一白两道身影左右包抄走来。
“大姐,二姐,求求你们放过我,这府里有高人,刚刚那字画应该是他的,此时相比惊动了,你们也受伤,快走吧……”
走来的窈窕身形,罗裙下是狐掌在走,狐白摊开手:“哼,走?把元阳给我们。”
另一边,红狐掩嘴轻笑。
“妹妹啊……好像你伤的才重吧?要是高人要来,你岂能不跑?不过在走之前,二姐还是想告诉你,这做狐做人都一样,要知好歹,偷东西是要剁手的,大家都是姐妹,剁手太残忍了,不如把你妖丹当做赔偿吧。”
‘赔偿’二字一落,身形化作残影逼近过去,一把将地上的胭脂抓住脖子提了起来,顶在树上,树躯嘭的摇晃,树叶簌簌的震落。
胭脂被掐着脖子,断断续续的挤出话语。
“……二姐,真的有高人在这里,妹妹是来求他救廉诚的……求求你放开我,廉诚快没时间了……”
她眼泪也跟着滑落,掉在红狐毛绒的手背上。
这时,府中火把、灯笼光芒已经朝这边围来,一见那边三人,不敢轻易上前,籍着众人手中的光亮照过去,眼尖的人发现三人投在地上的影子,顿时面无血色,哆哆嗦嗦的说道。
“快看影子…..”“真是妖啊…..”“过不过去?”
全都骇的一动不敢动。
白狐瞥过周围一眼,回过头来,看去胭脂,眼里有着轻蔑。
“你说的高人在哪里?”
便是全然不看府中的人类,走过去,伸出利爪抓向胭脂,掰开对方嘴。
“把元阳给我吐出来!”
她厉声发出狐鸣的同时,另一道人的话语在不远响起,陆良生缓缓走出昏暗,看着灯火边缘的狐妖,目光一凝,袍袖陡然挥洒,将画轴抛了出去。
感受到妖气,乾坤正道在他体内翻涌,携着书生的声音,怒吼冲出。
“妖孽,胆敢擅闯周府!”
话语犹如雷霆过境,震的周围人耳膜嗡嗡直响,夜空之上,一卷画轴展开,陆良生身后,一头巨大的轮廓显形,按下双掌,地面一震,低俯身段,张开了血口。
吼——
腥风翻滚如大浪扑来,吹的人、狐妖都在瞬间抬臂遮挡,向后退出两步。
踏踏踏……
凶戾的巨吼里,一双脚步飞踏,翻出兜里铜镜,大吼。
“放开那女的,有本事冲我来——”
第六十九章 狐之夭夭
腥风挟怒吼呼啸,震砌宅院夜空。
长廊瓦片哗啦啦的翻卷摔落下来,砸在周围仆人、护院脚边碎裂飞溅,众人倒是没受什么伤。
只是大部分被惊的捂住耳朵,哆嗦两下,有的直接被声浪掀起的风吹的东倒西歪,撞在同伴身上,抱在一起滚在地面。
树枝狂摇摆动,叶子纷飞落下之中,那边一红一白两只狐妖也被震的后退,惊骇的看去书生,以及书生身后,那头高过房顶的巨影沉浸黑暗里,看不清是什么,但那吼叫却是让她二妖感到莫名的心惊胆战。
不远,还有一个穿着青裳,挽一头道髻的道人,拿着一面铜镜正望来,尖嘴猴腮的脸上露出兴奋。
红狐松开胭脂,靠近白狐,绿莹的眸子紧紧盯着二人。
“大姐…..那书生和道士,好眼熟。”
白狐裂开长吻,嗓音极低:“山神庙。”提醒她的同时,随后又补充道:
“那道士不怎么正经,妹妹小心一些。”
孙迎仙听了狐语一阵,见二妖眼神的警惕,心知是没多少道行的小妖,若是当年师父去除的那种大妖的话,根本不会在这里墨迹,别说这宅子,估计这座城都没了。
道人舔了舔嘴唇,回头朝书生喊道:“你别插手,这两妖是本道的了!”
周围,仆人、护院此时也被陆良生身后的巨影吓坏,两股战战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中,凄厉大喊。
“陆公子身后还有大妖怪啊!”“快跑!!”“保护老爷——”
惊恐之下,也有人护着老人朝长廊涌进去,而那边的红白二妖余光瞄了一眼,就在人群混乱的瞬间,同时挥开双臂,地上掀起落叶、灰尘吹拂而起,趁着烟尘弥漫,转身朝另一栋屋顶跃上去。
孙迎仙袍摆连挥,打散尘埃冲了出来,看着红白二妖半空的背影,大喝。
“别跑。”
手中不满,几张黄符挥出,掐起指决,嘭的燃起火焰。
“敕令!风雷疾火,去——”
嘭!
屋顶一角震动,踏上房沿的红白二狐回头,张开狐嘴,齐齐喷出一道青烟,与四张符纸撞在一起。
便是轰的巨响。
火光耀眼,照亮四周,躲在长廊后方的府中众人,包括人群里的周瑱与妻子看的目瞪口呆,对修道之人和妖怪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双方施展出的法术,绝非普通人能承受得住。
火焰一闪而逝。
重归黑暗时,红白二妖银铃轻笑。
“原来小道长就这点道行啊,吓得我姐妹二人,心肝噗通噗通乱跳。”
下方,道人宽袖连连挥了几下,扫开飘零的符纸灰烬,仰脸朝房顶跺脚。
“下来让本道摸摸,看是否乱跳!”
起身跃了一下,忽然又降下来,那二妖也不管他怎么回事,先离开再说,刚一转过身,映入视野的,是巨大的凶兽,横挥而来的虎爪。
二妖双臂下意识的一架。
嘭——
两道身形犹如炮弹般倒飞出房顶,狠狠砸下方过道,翻滚出数丈,地砖哗啦啦沿着滚动的二妖身体一寸寸的松散碎开。
皮毛破损渗出鲜血,长吻缝隙间也有血渍淌出,流到地上,奄奄一息的躺在那儿。
长廊远方的众人伸长了脖子,垫起脚尖看着一动不动的两道身影,窃窃私语。
“不动了。”
“应该是死了…..”
“原来那巨兽是陆公子做法唤出的?平时文绉绉的,真看不出还是书里说的得道高人啊…….”
周瑱忙整了整领子,咳嗽几声将周围小声议论压下去。
“今夜之事不可外传,若我在外面听见,罚尔等月钱。”
老人威目扫视一圈,抖了抖袖口,对于妖物是愈发好奇,眼下见没甚危险,便是迈开步履朝那边过去。
此刻,孙迎仙也快步走去那二妖,却是看去不远的书生。
“喂喂…..说好的不插手呢?!”
花圃道路尽头,陆良生拿着落下的画轴,也朝这边走来,听到道人的质问,唇角勾起笑容,看去地上两只妖类。
“我知你厉害,但百密,总有一疏,这二妖兽性未减,适才出手拦下。”
花花轿子人人抬,孙迎仙得到这话,心里很是受用,将手中法器铜镜翻来翻去。
“那可不…..得亏这两妖怪是雌的,要换做公的,不得被本道一手黄符,一手伏妖镜,按在地上脸都给锤烂!”
那方,侧躺地面的两道身影就在道人那‘烂’字出口,猛地睁开眼睛,相互对视。
“好机会!”
红白二狐地上一翻,四肢绷紧蹬地,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见到这幕的老人‘哎哟’一声惊呼,才过长廊一半又转身跑回去。
两道残影从人视线极快窜起,道人手中伏妖镜一翻,照过去的瞬间,窜出的二妖轨迹偏转,拐出了一道弧形,朝着对面的书生直扑上去。
糟了!这俩狐妖这么狡猾?
“小心。”孙迎仙大喊。
一左一右两道身影欺近,利爪猩红暴涨,仿佛撕破夜色,那书生还傻愣愣的站在那里,爪尖刺入衣袍、身体,传来的是,没有血肉的实感。
红狐瞳孔猛地缩紧,书生就在她视线之中化为尘粒四散崩落,就连赶来的道人都愣了愣。
“假的……”口中当即一喝:“大姐,快走!”
刹那。
一张绿莹鬼脸凸显,携着阴风呜咽扑来,与红狐相撞而过,妖气交织对冲,聂红怜一手指甲尖几缕狐毛缓缓飘飞,落到地上。
“受伤了,还能跑。”
殷红的眸子回转,那两狐妖已经跃上了前院木楼,冲向院门房顶。
长街清冷,有人大喊。
“大人,就那边!”
唏律律——
月光如霜,青冥颜色里,一声马嘶陡然响起,上方一道背负四刀的身形一踏皮鞍,跃上半空,腰间兵器借着月光拉出寒芒。
“妖孽,胆敢在城中放肆!”
飞到长街半空的二妖偏头,一柄细刀唰的穿过月色飞来。
噹——
金铁交击的声响,在街道炸开,白狐挥臂一扫,硬如镔铁的狐爪将飞来的刀锋砸偏,呯的插去附近墙壁,刀柄余力未息,摇摇摆摆几下。
下一秒,半空借马跃起的身影,反手向后一拔。
“喝啊!!”
长柄刀身凌空怒斩而下。
一瞬间,三道身影仿佛滞空一般,白狐陡然一推身旁的姐妹,落下的刀锋斩出冷芒。
噗!
血光四溅!
一道狐鸣凄厉响彻。
“啊啊啊——”
有东西拖着血线坠在了地面。
左正阳持刀呯的降下,捡起地上血淋淋的狐尾,抬起视线,青烟缭绕,一红一白的妖怪窜出很远,当即将那截狐狸尾巴丢给报讯的周府仆人,转身拔出墙上的细刀。
“回去告诉陆良生,本捕追狐妖去了。”
说着,翻上马匹,抽响鞭子,“驾!!”的暴喝里,追赶出去。
第七十章 胭脂
庭院安静的没有声音,一只破烂的灯笼被烛火点燃照亮四周,片刻,孙迎仙看着从月牙门走出的另一个书生,眼里闪过好奇。
“.…..刚刚跟本道一起出来的,是你施展的幻术?那梼杌也是你在屋里放出的?”
陆良生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遗落的画轴,眼睛却是看前方那棵树下横躺的女子,轻声开口。
“呵呵……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打打杀杀还是你去好了。”
“说的那么好听,其实就是怂……喂,本道跟你说话,看什么呢?”
道人将铜镜收起来,目光随着书生的视线望去树下,“嘿,还有一个,我去!”
画轴伸来,敲了敲他肩膀,陆良生摇摇头。
“之前那两狐妖应该是追她而来,与周府安危应该没有关系,你我不可滥杀,沾上太多戾气,影响修行。”
“随你随你,罗里吧嗦的。”
孙迎仙捂上耳朵,退到后面和聂红怜一起,跟着陆良生朝树下靠近,此时长廊远处,挤成一堆的府中仆人、护院小心的看过去,被围在中间的老人挤出,整了整衣袍。
“那两只妖孽走了?”
周围众人看着那边石道间燃烧的点点火光,齐齐点头回应。
“走了走了,陆公子忽然四面八方的散开,把那两只妖怪给惊走了。”
“……就是就是,想不到陆公子看上去文文弱弱,真厉害啊,好在有他,不然妖怪入府,不知道会不会出人命。”
“哼哼,我还和陆公子说过话呢,很好相处的。”
“陆公子旁边的那女子是谁,长的真俊呐。”
“那边的道长也厉害的紧,那几道符纸一看就不是凡品。”
“你识得?”
“识不得。”
“快看快看,陆公子和那道长过去了,哎,那里还有一个。”
一道道目光齐刷刷的看着陆良生和孙迎仙走到树前,那树下,胭脂擦去嘴角血迹,一手扶着树躯,艰难起身,面前的二人,修为还要在大姐和二姐之上,应该就是廉诚口中说的高人了。
微微垂了垂脸,低下视线。
“胭脂见过公子和这位道长。”
那方,周瑱带着一众人小心靠近,此刻那两大闹府里的妖物已走,又有良生和小道长在,心里多少有底气的,但也不好随意开口,就那么站在那里看看剩下的女子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过庭院,些许烟火气飘散过来。
陆良生朝后挥了一下,宽袖将吹来的烟火气扫去一边,随后,手臂收回朝女子拱起。
“这位姑娘,说话前,可否真容相视,撤去障眼法。”
胭脂明显震了一下,她虽说结丹,可并未化形,也就学了一点障眼法,让自己在外人面前,变得好看一些。
犹豫了一阵,光洁如玉的肌肤渐渐有了浅红绒毛,俏丽美艳的面容抬起时,已是一张狐脸,身后,一条狐狸尾巴探出罗裙。
聂红怜哼了一声,双眸的猩红才收敛起来,身周阴风也跟着停下。
而附近的老人,及周围的护院、仆人看的大呼小叫。
“哎哟,这样子好吓人。”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我就知道当时那两妖物追她,这女的也不是凡物,好在当时我一棍子就扫了过去……”
“陆公子会不会杀了她?”
细细碎碎的言语声里,周瑱走上前,小心盯着那露出原形的妖物,目光偏去书生。
“良生,不可与妖物多谈,小心被迷惑,那张洞明的儿子就是例子!”
老人的声音传过来时,就在所有人视线里,那自称胭脂的狐妖,身子突然一矮。
嘭的轻响,双膝直直跪在了地上。
陆良生眉头微皱,就在对方磕下头,伸手虚抬,用法力将对方托住。
“我与你无恩,不会平白收下一跪。”
月光照着庭院,说话的人声见到这一幕,渐渐安静下来。
胭脂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仰起脸,眼角挂起了泪痕,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说话的书生,语气不自觉的哽咽。
“妾身胭脂……还请公子和道长帮忙救救廉诚……妾身修炼不久,与他结缘,可不知道会害了他…..从大姐和二姐手中偷来元阳,原以为能治好廉诚,可没想到…..加重了他病情…….”
人、狐恋?
陆良生在志怪书本倒是看到过,却是并不怎么相信,一个狐狸…..化形了还好,这没化形,倒是让他一阵感到怪异。
看着面前的狐妖,他有些犯难。
“救人,自然应允,可……”
这件事其实还关系到周瑱这位老人,目光便是朝老人看了过去。
“公子!”
这时,胭脂陡然喊了一声,眼泪掉了下来,头呯的磕下。
“求公子救救廉诚,救救廉诚,他还年轻,不能就这么死了啊……胭脂求求你,只要能让他好起来,胭脂给你磕头!给你磕头!”
嘭!
嘭!
嘭!
她哭声凄然,脑袋不停磕在坚硬的地砖上,额头的毛皮都破开一处,鲜血直流。
又是一记磕下时,脑袋悬在半途无法落下,毛茸茸的狐脸抬起时,陆良生走过来,亲手将她搀扶起身。
一旁,红怜终究也是女子,心里的柔软被触动。
“公子,帮她吧。”
那边的老人也叹口气,走过来。
“想不到妖也有善类啊……老夫虽气那张洞明,可也恩怨分明,这狐……这女子实在有情有义,让人动容,你去帮她,蓉儿那边,老夫自会说明一切。”
孙迎仙擦了擦眼角,转去一边,拿手肘捅了捅书生。
“都这么说了,咱过去看看?”
这边陆良生点点头,也没什么好说的,面前这个叫胭脂的狐妖,却是让他感到暖意,原本之前,他也有过想要去看看那张廉诚,可碍于周老这层关系,又不好过去。
人情世故啊……
胭脂擦了擦眼泪,笑起来,朝老人、红怜、还有陆良生、孙迎仙躬身道谢,便不再停留,先到前面带路。
陆良生朝老人拱拱手,又朝府中的众人点头。
“还望大家守口如瓶,千万别将今晚之事说出去,我还想考举呢。”
众人明白他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在管事的催促下帮忙收拾这里。
不久,陆良生和孙迎仙出了周府,跟着胭脂走过深夜的长街,忽然停下来,想起师父还在屋里。
算了,算了,这次就我自己试试…..实在不行,再回来请教。
他想。
…….
周府,相对喧闹嘈杂的中庭。
侧院。
黑狗还未进窝,站在院中看去另一个方向,某一刻,咧嘴陡然狂吠起来。
汪汪汪……
汪汪!
亮有灯火的窗棂内,书桌上阖目的蛤蟆,听到这狂吠,缓缓睁开蟾眼,然后站了起来,白花花的肚子里咕噜噜的响了一阵。
那是人芝残渣化为了法力的动静。
片刻,跳下书桌,长舌唰的出口,将床头的葫芦卷来,提在了手中,走出房门朝犬吠的方向慢慢走去。
月光照着他影子,在地上拖的很长。
“两只小妖倒是很机灵,嘿嘿…….可惜碰上老夫了。”
第七十一章 乐极生悲
汪汪……
大黑狗绷着粗绳冲墙边一个短小的身影过去的方向,暴躁的狂吠。
汪汪汪……
月光拖在地上的长影停了停,蛤蟆道人微微侧过身,竖起指头。
“嘘!别惊着她们。”
结果,大黑狗呜咽两声,夹紧尾巴,跑回狗窝,抬起头委屈的看着拐过屋角的蛤蟆,想叫又不敢叫。
沙沙沙沙……
树枝摇曳,繁密的枝叶扫过屋檐,蛤蟆道人一蹼轻抚墙砖,望去摇晃的枝隙后的月光,缓缓而行。
“老夫,未化形时,喜欢上一个人类的女子,善良而美丽,比较之下,其他人又恶心丑陋……”
沙哑的话语伴随隐约的蛙鸣在响,走过墙角,来到屋后的驴棚。
“.…..化形之后,发现对吃食颇有兴趣,妖怪也好、人也好,烹煮起来,味道鲜美可口。”
“遭劫难之后,老夫心境有所感悟……”
蛤蟆道人停在棚口,自言自语般的将身后负着的葫芦取下,放到地上。
“.……或许,人乃万物之灵,生而聪慧,久吃成瘾,就会戾气缠身…..老夫才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哼哈哼哈嘶鸣的老驴,甩着秃尾扭过脖子,浑浊的眼底,倒映出那边的蛤蟆浑身漫起了一层紫气。
背后的空气之中,凝聚出一只巨大的荒莽紫蛤。
蛤蟆道人眸子聚起红色,看去驴棚旁一堆干草,砸了砸嘴,口水啧啧有声,漫过嘴角,牵着丝滑下。
“.……但吃妖,不再此列,三年零七个月没开荤了,真有点想念啊。”
吸溜。
口水又吸回去,蛤蟆道人挥开甩动的老驴尾巴,走到草垛,负起双蹼。
“你们两只小妖,在老夫面前藏头露尾简直可笑。”
蛙蹼大张,伸去一挥。
“给我出来!”
草垛一簇簇向一侧飞了过去,草堆深处露出一红一白卷缩的两只狐狸,红色那只尾端血淋淋一片,抬起长脸,看到满身妖气的蛤蟆,瑟瑟发抖。
白狐身上也有伤势,抬起脸来:“前辈……”
“哼。”
蛤蟆道人走过去,蛙嘴慢慢咧开,露出细小而密集的锐齿,唾液牵着丝不停的滑落,吸回去,咽了咽口水。
“妖之间,没有前辈晚辈,只有吃与被吃…….让老夫想想,狐狸肉该怎么个吃法,一只清蒸,一只剁碎红煮,放点去骚腥味的佐料,二位觉得老夫这般安排可满意?”
吞口水的声响格外清晰,那二狐抖的更凶,红狐被断了尾巴,法力几乎难以维持,只剩下白狐妖还能开口。
“……前辈…..我姐妹……姐妹…..可否换的一命?”
听到这句话,蛤蟆道人大嘴都弯了起来。
“老夫可不馋你俩身子…….不过。”
听到最后两字,红白二妖心里全是忐忑,毛茸茸的耳朵竖了起来,紧张的看着对面的蛤蟆,她俩可不会因为对方身子短小而举得对方弱,道行这东西,不是体貌决定的。
“不过什么……”白狐有些急躁,忍不住小声问道。
蛤蟆道人眼睛眯成了一条线,缓缓伸出一蹼。
“交出妖丹,可免一死。”
同时,一团紫烟如毯铺开,沾到散碎的干草,嗤的蚀成灰烬。
唧…..
红狐恐惧的发出嘶鸣,挣扎着起来想要逃走,一旁,尚有法力的白狐陡然张开长吻,一口咬在妹妹背上。
凄厉的狐鸣叫出的一瞬,红狐挣扎朝那边的蛤蟆翻滚过去,白狐趁机驭起阴风窜去了院墙,不敢停留,头也不回的跃去了长街。
这一连串的变动,蛤蟆道人似乎也在预料之中。
“嘶……呜…..”
红狐沾着草屑痛苦翻滚,像是知道姐妹丢下她已逃,学着人的模样曲起前肢向蛤蟆作揖,哀鸣求饶。
“你看,妖之间,根本不存在感情,你的姐妹就这样丢下你跑了,心里痛恨吗?”
蛤蟆道人在狐狸头上拍了两下,轻说:“妖丹给老夫。”
妖丹对妖来说,几乎与命相等,失去妖丹,也就只能算有灵智的精怪,寿命衰减不说,还容易被凶猛的野兽捕食。
但眼下,红狐也没有办法脱身,发抖之中,张开口,一个圆圆的珠子飘了出来。
刚一出口,就被蛤蟆道人一蹼抓过,感受到上面传来的妖力,阖上蟾眼,满足的发出“啊…..”一声叹息。
随后,挥了挥蹼。
“你走吧。”
红狐恋恋不舍的看着妖丹,长耳耷拉下来,一瘸一拐的拖着半截尾巴不时回头看,渐渐消失在府邸花草树木间。
妖气散去,蛤蟆道人小心的舒了一口气,口中哪里还有那种狰狞的锐齿。
“老夫幻气可不比傻徒弟差的,这两没见识的小妖,居然也信。”
撒开蛙蹼,长舌都兴奋的拖在嘴边,捧着妖丹飞跑,一路回到屋里,翻箱倒柜的想将妖丹藏起来。
蛤蟆道人背靠着藏好妖丹的书架隔间小门,白花花的肚皮上下起伏,左右看了看,忽然想起那天院子里的一幕。
“不行……趁良生他们没回来,赶紧离开。”
转身又将妖丹取出,背上葫芦,从属于他的那个小衣柜里翻了两件好看的小衣裳打包好,趁着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护院不注意,冲去院门。
……..
夜色深邃,街道马蹄声踏踏的朝这边传来。
敞开的院门,有仆人抬着破碎的花坛、木栏出入,听到马蹄声,望去街尽头,骑马的身影已经过来。
正是追击妖物的左正阳。
他看着几名周府仆人将一些损坏的东西放到街边,转身回去,连忙下马踏上石阶。
伸手去阻就要关上的院门。
……
“离开这是非之地,待老夫吸了这颗妖丹,修复伤势再回来,好尽一番为人师表的模样。”
几名仆人脚步匆匆间,一侧墙根下,蛤蟆道人捏着妖丹负着葫芦,挎着包裹小心的摸过去,进来的仆人也在说话。
“东西都都丢出去了吧?”
“那关门,可以回去休息了,今晚真是闹的够呛,明日还要早起……”
“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关门。”
院门吱嘎扭动,缓缓关上时,蛤蟆道人心咯噔一下,连忙跳上石阶冲去,闪过仆人的双腿,看着渐渐阖上的缝隙。
糟了……
抬了抬脸,若是门关上,老夫如何能出去……唉,迫不得已了。
蛤蟆叹了口气,举起蹼中的妖丹,准备催动上面的妖力,将那几人弄昏时,陡然有声音从外面传来。
“且慢!”
左正阳大步过来,一手推在阖上的门扇上,嘭的一响,非常人难及的力道哪里是几名仆人能挡下的,蛤蟆道人急忙收了法力,向墙一靠,门扇猛地向内一开,巨大的门扇在他眸底瞬间放大。
“…….彼其…..”
呯!
院门与墙壁碰了碰停下来,那边门口的仆人并未注意到,只是看着门外面站着的身影,有人认识对方,连忙行礼。
“小的见过大人”
“嗯。”左正阳点点头,他大抵猜到府里搬一些破烂东西是为什么,便是开口问道:“陆良生现在可在府里?”
三名仆人对视一眼,摇头。
“回禀总捕,陆公子和孙道长去了张府家,我家老爷尚在家中,大人可要进来?”
左正阳沉吟了片刻,也不跟这些小厮多说,摆手。
“那本捕就不进去了,告辞!”
说完,转身走下石阶,翻身上马,背后四把长刀摇晃间,直奔张府。
“好了,这下没什么事了,关门睡觉!”
看着骑马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之中,门内的三人连打了几个哈欠,飞快将门关上,生怕又有人过来似的,门栓一插,又扣上一道铜锁,这才放心的离去。
却是没注意到,门扇对应的墙壁,一只蛤蟆坐在地上,两腿微微抽搐,一只蛙蹼捂着圆鼓鼓的肚子。
蟾眼呆滞的看着,另只空荡荡的蛙蹼,嘴角抽了抽。
“彼其娘之…….妖丹吞进去了…….”
咕~~
下一刻,肚子闹腾起来,起身就朝花草间狂奔而去。
******
与此同时,张府内丫鬟、仆人俱都起来,站在长廊、屋檐下,紧张的望去一个院落,小声的交头接耳。
“刚刚……那是狐妖吧…….还领了一个书生和道士进来。”
“不知道,我没见着,倒是老爷和夫人跟过去了。”
“你们知道个屁……我听管事的说,那是周府上的两个高人,而那女的……女的我就不知道了,管事的也不知晓。”
“哼,那女的美艳的紧,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子。”
众人谈论的那处院子,厢房灯火照出数道人影走过窗棂。
张洞明握紧老妻的手,紧张的看着儿子床榻前的书生和道士,焦急的几次想要开口,都忍了下来。
身旁的老妻,却是盯着床尾站着的女子,眼中有着疑惑。
“狐狸精真有这般美貌?”
下意识的去看对方罗裙后面时,响起了陆良生声音。
“他体内乱走的,就是阳元?”
道人放下张廉诚的手,收回目光,看向床尾的狐妖,语气低沉。
“这么多阳元,要害多少男人性命?”
张洞明夫妇不知道什么意思,赶紧靠近,拱起手看着二人:“两位,我儿怎么样了?那阳元又是怎的回事?”
“是啊,我老两口什么都不懂,到底.......”
不等张夫人说完,就在老两口的视线里,胭脂再次跪了下来。
“胭脂从未害过其他人,还请道长和公子明察,这阳元都是妾身从大姐和二姐手里窃取来的,也不知道她们害了多少人......只知道乃人之精气,妾身就想廉诚他病成这般模样,给他的话,说不定能好起来.......”
那边,张洞明总算听明白一点了,若非不是被老妻扯住,已经冲了过去。
“你没害过其他人,合着就逮我儿子一个人祸害啊!!”
他也是气头上了,都忘记面前的女子是狐妖。
第七十二章 这人间总有美好事
“老爷,别说了,那女子是那个啊…..”
张洞明被夫人一提醒顿时冷静下来,连忙偏过目光,拉着妻子的手朝陆良生旁边挤了挤。
“……陆公子,我儿子到底怎么样了?能不能好好起来?”
话语声里,陆良生已经在想办法了,这种事他是第一次碰,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实在也有些慌。
那团阳元犹如乱窜的老鼠,好几次直接冲去心脏位置,还好反应及时,用法力护住张廉诚的心脉,又封住阳元窜动的几条轨迹。
好一阵手忙脚乱。
…….陆良生也有些急,这个时候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将阳元从张廉诚口鼻中排出来。
“老孙,现在先别管那两个狐妖的事,想办法把阳元弄出来。”
张洞明急的满脸是汗,一旁探过脑袋:“是啊,是啊,道长你想想办法吧。”
“闪一边去,我有屁的办法!!”
道人抬起袖口擦了擦汗渍,一把将这老头扫到边上。
“弄出来,说得轻巧,怎么弄?难道用嘴吸啊?!”
嗯?
陆良生愣了一下,偏过头看向道人,两人四目相对的一瞬,孙迎仙嘴角抽了抽:“喂喂,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说的这个办法倒是可以一试!”
道人瞪大眼睛,连连摇头:“你怎么不…….”
“你修行日久,会导引之术,我不会啊,救人要紧,我用法力压住,你赶快的!!”
“你!!”
孙迎仙喘息粗重,看着面容发青,嘴唇干裂的张廉诚。
“我曰尔老母的……本道第一次就献给一个男的。”
咬咬牙,撅起嘴唇慢慢俯了下去,张洞明夫妇偏过头赶紧抬起宽袖遮住脸,床尾狐精止住抽泣,眨巴眼睛,看着两唇对接。
道人脸瞪着眼睛一吸,两颊都向里陷了进去。
“别松开,它过去了!”
陆良生低声叮嘱一句,双手指尖戳着张廉诚身上一点点的朝口鼻推移,这片刻间的活儿,脸上都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指尖触碰的身体,骨瘦粼粼,膈应的慌。
“人与妖做那种事……还不知节制。”
书生目光直直的顺着指尖挪动,不敢有一丝大意,否则很有可能会要了这张廉诚的命,催使着法力慢慢将那阳元推到喉间。
另一边,孙迎仙嘟着嘴用法力引导慢慢抬高起来,张廉诚口鼻此时一缕缕白气溢出在半空凝聚成团,形成袅绕的球状。
汗水滚过脸颊时,陆良生急忙收手,抓过道人肩上的黄绸兜,将漂浮的阳元罩了进去,一勒红绳系紧。
呼……
这才长出一口气,将鼓囊囊的布兜抛给那边的道人。
“接着!”
黄绸布兜抛来。
呸呸……
接连吐了几下口水的道人伸手接过,掏出一张黄符念念有词晃了晃,贴在上面。
见事情毕,跪在床尾的胭脂陡然叩头拜谢。
“妾身感谢公子、道长施救之恩。”
陆良生摇头:“事情还没完,他身体亏损严重,想要痊愈很难。”
嘭的接连两声,后面的张洞明与妻子忽然跪了下来。
“孙道长、陆公子,求求你们救救我儿,我张家就这么一个孩子,要是去了,往后就剩我跟他母亲孤零零的,这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
陆良生忙将他俩扶起,又看了看床榻上昏迷的张廉诚,非亲非故,真要像当初损失修为救陆太公那般,心里终究还是犹豫的,可看到老夫妻的模样,难免也有恻隐之心。
叹了口气。
“我尽量而为吧。”
“老陆,你要想清楚。”孙迎仙连忙伸手抓住书生手腕,开口劝说:“你刚到筑基,境界还不稳,要是那样做的话,很大可能修行反噬,重回练气。说不得…..再难有所作为。”
老两口担忧的望过来。
陆良生看着昏迷的身影,忽然笑了笑。
“你我修行,难道只为一个人孤零零的更好活着?”
床尾,胭脂看着书生,手指绞着袍袖一角,表情略显挣扎纠结,就在陆良生伸手抚去张廉诚额头时,她忽然开口。
“陆公子,等等。”
胭脂从地上起来,忽然张开嘴,一枚绽放青芒的圆珠飞出,同时,她身上的障眼法也失去依托,眨眼间消散,露出人形狐狸的容貌,吓得那边老两口哎哎几声,躲到道人身后。
“显形了显形了,陆公子!”
陆良生全然未理会,只是看着缓缓飘到床榻上方的妖丹,大抵是明白这个狐妖要做什么了。
片刻,胭脂朝书生和道人微微躬身,狐眼透着温柔。
“陆公子与廉诚无亲无故,都能做到这样,胭脂羞愧,剩下的事,就由妾身来吧。”
说着,抬起手臂,张开口吻,悬浮的妖丹就在四人面前旋转起来,一丝丝青色从上面剥离出来,牵引着,钻进张廉诚鼻孔,有光芒一闪而过,消瘦的脸颊,气色渐渐有了红润,呼吸也变得平缓。
随后,妖丹飞回,重新进入狐妖体内,胭脂忽然摇晃两下,一股难以说出的痛楚在心房泛起。
噗——
一口殷红陡然喷了出来,血雾弥漫,胭脂直接向后倒了下去。
陆良生反应极快,宽袖倾洒,探手一抓一吸,将倒下的身影拉过来,二指并合,急忙点在对方额头,稳住对方伤势。
那两夫妻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一连串的的变化,两人也看得出这妖怪是在救自己儿子,眼下忍不住开口问道:
“小道长,这狐妖……怎么了?”
唉的叹气声里,孙迎仙尖嘴猴腮的脸上也有动容的表情。
“狐妖多情,亦有专情,她这是用修为,将自己的寿命分了一半出去,填补张廉诚亏损的身体…..唉,这也是本道对狐妖处处手下留情的地方。”
陆良生将胭脂与张廉诚放到一起,宽袖在她身上一拂,妖容顷刻变回美丽的女子,便是与道人一起朝老两口告辞。
“就让她好好休息一晚,往后是赶是留,是你们自己的家事,告辞!”
道人也朝老人拱起手,跟着书生走出房门,又回头挑了挑下巴。
“这狐妖,本道往后也不会收,除非她作恶。”
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张洞明夫妻两人,灯火暖黄照亮房间,张洞明看着榻上的儿子和妖狐。
一巴掌拍在大腿,苦着脸长叹。
“唉,冤孽哟......”
第七十三章 劝言
大红灯笼在夜风里轻摇,摇晃的光芒内,陆良生与道人一起出了张府的院门,并肩走在深夜街道。
梆梆……
汪汪汪……
安静的街巷,远远的打更的声响、犬吠传来,陆良生看着星月已没入云层,想起刚刚张府的一幕,叹口气。
“那狐妖就算分一半寿命给张廉诚填补身体,他也没有修行的体质,狐妖修为往后一散……怕也只能多活几年而已。”
孙迎仙干笑两声,说道:“那是他咎由自取。”便安静下来。
道人目光直直的看着前面街道,过得一阵才重新开口。
“若是刚刚那叫胭脂的狐妖不站出来,你会不会真折损自己修为?”
“就知道你要这么问。”
陆良生笑了笑,也望着前面,负着双手,走的很轻:“.….其实我也不清楚会不会那样做,一开始是想激那狐妖的,既然她敢冒风险来周府求救,应是有情有义的…….”
风吹过街道,两鬓垂在肩上的长发被吹的轻摇。
书生话语平缓,摇了摇头。
“…….可如果不站出来,或许我也会救那张廉诚的,若是不知道这事还好,可人就摆在面前,而无动于衷,良心上有些过不去。不过,救人为什么一定会折损修为?必然会有其他方法,你看刚才,你不是做的很好。”
一旁,孙迎仙啐他一口,使劲搓了搓脸。
“果然,你师父说的没错,你就是一个烂好人,不过……”
道人伸手勾住书生肩膀,嘿嘿笑出声:“不过倒是值得深交。”
两人勾肩搭背,边走边聊,不时爆发出大笑,很快走过了张府外的长街,犬吠声没停过,依旧在城池的远方狂吠。
踏…
踏踏踏……
陆良生皱了皱眉,停下说话的声音,看去前面的街道,马蹄声伴随一道骑马的身影冲过道间薄薄的雾气。
“看样子左捕头是,追击那两只狐妖回来了,不知有没有斩获。”
“没有妖气,看来没弄死那两只狐狸。”
话语里,孙迎仙拿出一张符纸丢去半空,轰的燃起火焰,照亮了来人。
果然,骑马过来的正是左正阳,一勒缰绳驻马停下,他看着面前两人,拱手:“左某看来错过除妖的好戏。”
四把长刀摇晃间,左捕头翻身下来,牵着马匹与陆良生两人一起并肩而行,将手里的那条狐狸尾巴摇了摇。
“只来得及斩下一条尾巴,那两只狐妖倒是跑得快,普通马匹根本追不上。”
靠街边的道人朝地上呸了一口。
“废话,你以为是本道那么好追,让你骑马追一个山头?”
还记着那件事….陆良生忍不住笑起来,走过一个岔口,远远近近还有人声,深夜小摊还在另一条街上摆着,蒸汽腾腾,香味传来。
“左捕头,不如一起吃宵夜吧。”
左正阳摸了摸肚子:“确实有些饿了。”随即,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三人来到其中一家面摊,此间吃宵夜的大有人在,几张矮凳小桌坐的差不多了,三人捡了角落坐下。
摆摊的是个老头,忙着捞锅里的面条,偏脸看过去。
“三位,老汉这里只有面食…..哎哟,这不是总捕大人吗?还是老样子?”
左正阳点头回应,“也好!”
转回来,看到旁边的书生和道士目光,笑道:“有时办案至深夜,多少都会出来吃点东西,否则难以入眠,这家来过几次,自然就熟悉,对了,这家面条加葱油饼,吃起来味道不错,推荐你俩试试。”
“行,那就跟你一样!”孙迎仙倒是不客气,便是朝那老汉招了招手。
陆良生没有什么挑剔的,就要了一碗素面,不过却是多煮了两碗,准备临走时带走。
大庭广众之下,三人也不会大声聊起狐妖之事,不过说到陆良生差点损失修为救那张廉诚,左正阳也觉得不妥。
“生死有命,何况是他自己造成的,你又何必揽在身上,再则,这天下多少人,你救得完吗?”
那边,老汉端了面过来,放到桌上。
“三位慢用。”
待老汉走远,陆良生拿起筷子,挑一簇面吹了吹热气。
“所以我才想考举,救人嘛,一个是救,万个也是救。”
呼噜噜将面条吸进嘴里,左正阳哈了一口气,对着书生摇了摇脑袋。
“你怕是想当圣人…..圣贤书别看太多,脑子会坏掉的!”
孙迎仙也抬起脸来,附和的点头。
“这次我站左捕头这边,你那恩师是有学问,一肚子的大道理,要是人人都如他那般,没恶人也没好人,这世间岂不是变一张白纸?”
“恩师所教不过一些做人道理,谈不上你说的那般夸张。”
陆良生并不生气,他也知晓自己的性格,这些年里读书熏陶,越发温和,不过也并不是坏事,至少他是满意的。
至于考举做官,也是希望将来治理一方,能让人更多的穷苦人家能像陆家村那样,一年比一年富足,不用过那种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不久,吃完宵夜,结账时,那老汉死活不收他三人面钱,左正阳也不让陆良生付。
“争什么,等会儿我结账,拿上打包的两碗面赶紧回去,不然路上面都凉了。”
“那行。”
陆良生也不再争了,提上用油布包好的两碗面,虚拱了下手,与道人转去周府的街道。
两人前脚刚走,左正阳掏出钱袋子,里面零零碎碎的也不多。
“陈老汉,五碗面,多少?”
“算了,算了,上次总捕还帮过老汉,这次就不用……”
那老汉说到这里,忽然‘咦’了一声,飞快从汤锅边拿起一块碎银,摩挲了下,看去对面的捕头。
“一两啊,总捕,会不会你两朋友…..”
他看去刚刚离开的两人,连忙小跑出摊位,视野前方,街道上两个鬼影都看不到。
“.…..这这这…..”
陈老汉捏着碎银哆哆嗦嗦的转过头来,一连接几声都说不出话来,指着空无一人的方向,花白的胡须抖动的厉害。
“总捕…..你那两朋友……是人是鬼……”
“自然是人。”
左正阳翻身上马,朝陈老汉挑挑下巴:“既然给钱了,你就收好,最好别用,说不定,还能避邪驱鬼。”
等老汉回过神来,还想问,左正阳已经促马离开。
还能驱邪?
哎哟…..那两位就是高人了。
陈老汉,连忙朝空荡荡的长街,双手合着银子躬身揖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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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灯火依旧。
陆良生用缩地成寸的法术回来时,府内安静的难以听到人声,虫鸣时有时无的在草丛间传来。
侧院的灯光还亮着,红怜坐在门口等着他回来。
“公子,怎的只有你一人回来?”
“孙迎仙他说他翻墙快一些,怎么,他还比我慢?”书生将手里的面食放到书桌上,扯开上面的油布纸。
“给,尝尝鲜,味道还不错。”
聂红怜压着下腹,俯身过去,朝着升起的热气的汤面,轻轻吸了一口,面食的颜色渐渐褪了去,微张的红唇,勾出笑容,看向书生。
“比香烛,香好多。”
“那往后,我吃什么,都给你留一份。”陆良生也笑起来,将另一碗的油布纸撕开,目光扫过周围。
“我师父呢?”
这时,床底下,蛤蟆道人探了探脸,神色肃穆:“寻为师何事?”
“我给师父带了一碗面…..”
不等陆良生说完,蛤蟆道人肚子咕噜噜又是一阵响,连滚带爬的从床底钻出,冲去外面,好一阵才回来。
与此同时。
屋外,有人从院墙降下来,然后…..传来一声孙迎仙的怒骂。
“谁他娘拉的屎…..”
坐在碗边咀嚼面条的蛤蟆道人,一脸云淡风轻。
一旁,聂红怜捂着嘴轻笑,凑近书生,小声道:
“蛤蟆师父,不知道吃了什么,一直闹肚子。”
道人又蹦又跳的过来檐下,骂骂咧咧的在坐在地上擦鞋,然后进去,与蛤蟆大声理论,陆良生赶紧上前笑劝。
灯火暖黄,映着人的、短小的影子落在窗棂,投去院中。
不大的侧院,是热闹而温馨。
第七十四章 月下起舞
夜深人静,已至后半夜,侧院也渐渐安静下来。
道人漱了几遍口,回到屋里蒙头大睡,陆良生看了会儿书,心里却是静不下来。
走出房门,直接一跃,踩在对面的院墙,反身投去房顶,拂袖一扫,将瓦片上的落叶吹飞,安静的坐下。
又走出夜云的明月,清辉照在他脸上,目光有些出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种种,也有一点想陆家村了。
“公子。”
柔婉的声音轻飘飘的传来,陆良生不用回头也知是谁,一袭红裳长袖的聂红怜飘来,落在旁边,跟着坐下。
顺着书生的眼睛,看去天上那轮皓月。
“之前听孙道长说,公子差点折损自己的修为,为那个张廉诚续命?”
“不是没做嘛,怎么都来说一说。”
陆良生嘴角忍不住勾出一抹笑,他知道那般做,会让身边的人担忧,但书中立言、立心、立身之学,对他影响很大,想从书画悟出的修行之道,总要想去试……
“我也知道张廉诚与我无关,可见不得他父母那样跪下来求人,我也是有爹娘的。”
说起双亲,聂红怜坐在那里曲膝环抱,看去书生的侧脸,随后,抬头望去清月,抿嘴跟着笑起来。
“说起父母,妾身都快忘记他们了……现在,家里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说了一句,忽然笑出声。
“呵…..说这些做什么,公子你看,今晚夜色真美,妾身给你跳一支舞吧。”
一旁,陆良生微愣,一支红袖拂来,在他脸上抚过,失笑了一下,只见旁边的倩影已经飘了出去。
月光之下,一袭红裳长裙的身姿婀娜,红袖飞舞,这时腰肢一晃,绣鞋踢开裙摆,红怜微微倾斜,红袖薄纱滑过淡雅的双唇,双眸顾盼,望向屋顶上坐着的书生,有着淡淡的迷离、妩媚。
陆良生看着半空上女子舞动的神态。
“想不到红怜不止戏曲了得…..这舞蹈怕也是下了功夫。”
舞蹈起始的片刻,下方,蛤蟆道人艰难的爬上檐柱,又抓住房檐,双脚悬空蹬了几下,鼓着两腮,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爬上去。
气喘吁吁上来房顶时,陆良生双手放在膝盖上,两袖垂在两侧,轻轻的在风里抚动,望着这出令人赏心悦目的月下之舞,
“良生。”
蛤蟆道人的声音在书生背后响起,陆良生回头,蛤蟆一脸淡然的走来,站一侧,负着双蹼望去半空的女鬼,以及那轮清月。
“为师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月亮了,无论什么时候看,她都这么好看。”
“师父…..”
陆良生刚开口,就被蛤蟆道人挥蹼打断,笑起来:
“.…..为师记得,第一次看月亮的时候,还很小,一晃眼,上百年就过去了,恩怨情仇,杀来杀去,也或醉心修行,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呀,都离不开智慧。
不是你捧在书本上的智慧,而是如何活着,良生,你要记住,最后活下来的,才是最有智慧的人,为师说不来你那学业恩师的大道理,但比他活得久,肯定是最有用的,世间险恶,你还需要比别人更成熟、更要有‘活着’的智慧。”
看着站在月下负手的侧影,陆良生拱了拱手。
“师父说的,良生知道。”
书生深吸了口气,清辉照在他脸上,有着微笑。
“.…..其实,刚才也跟红怜说过,张廉诚之事,也是因为见不得老人下跪,师父说的要活着的智慧,良生也明白。”
低下头,看去正望来的蛤蟆道人。
“师父有过被人感激的感受吗?我记得三年前,太公夜里来我家里,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当着我爹娘面,就要跪下来……那天起,我就觉得只行大善,而不行小善,那还不如不行善事。”
他望去夜空,红怜的身形优美,两手洒开的长袖正缓缓转动着,整个肢体都在旋转。
柔和的月色下,衣裙犹如水面荡起的涟漪,连续不断的翻飞扩散,发丝狂舞间,偶尔闪过那一抹妩媚而精致。
…….
周府后院,为了女儿而无法安睡的周瑱,坐了起来,披上一件单衣,点燃了灯烛,安静的看着妻子。
偏厢的周蓉,睡的安稳,偶尔梦见漫天飞舞的桃花,嘴角不自觉的抿出一点笑容。
月色沉寂如水,偶尔荡起涟漪。
城池远方的另一栋宅院,暖黄的灯光里,苏醒过来的张廉诚虚弱的牵着心爱的女子,两人一起跪在父母面前。
张母抽泣将手拉手的两人扶起,固执的老人唾骂一阵,终究还是勉强点下了头。
…….
“有时我也想自私一些,尽力而为,但往往发现尽力而为这四个字在修道者面前,真的太过艰难,不将敌人当人看,我能做到,可不将需要帮助之人当人看…..心里总有一个坎过不去,脚也挪不开。”
“这世间本就不太平,天地有时也会不仁,夹杂中间的修道之人再不做点事,真的枉受人间烟火,他们身上穿的、肚中的食物,甚至身体灵魂,不都来自这人世间吗?”
陆良生大抵也讲不出太深奥的道理来,总的概况起来,就是简单的一句话。
“不平之事,遇上了,我要管,官府不能碰之事,遇上了,也要管!!”
“你太年轻了,别将希望太过寄托在做官上面,黑着呢。”
蛤蟆道人叹口气:“为师说不过你,总要吃了亏,你才会醒悟。”
说完这句,便是负手转身朝下方院落走去。
“师父,不坐一会儿?”陆良生回头喊他。
那边,蛤蟆道人抬起蹼,挥了挥手,“为师要休息了,你好生思量清楚。”
走过几步,陡然止住,望去下方黑漆漆的地面,嘴角顿时抽了抽。
“这么高,老夫怎么上来的?”
屋顶,陆良生看着最后一舞落下,伸掌拍响时,不知何时,蛤蟆道人过来与他排排坐一起。
“师父,你不是走了吗?”
蛤蟆道人神色认真的看着清月:“为师忽然觉得时辰尚早,再坐会儿,看看月亮。”
“师父之前所说,良生谨记在心。”
陆良生见到聂红怜飘下来,与对方对视着,又朝蛤蟆说了一声。
“那师父看,我和红怜先下去了。”
坐在房顶的蛤蟆还在那句‘……谨记在心’颔首点头,陡然听到后面那句,眼睛猛地一睁,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起身回头,一男一女已降下了院落,有说有笑的进了屋子。
“等等…..回…..来……”
蛤蟆道人坐在房顶上,嘴角微微抽搐,呆滞的张大嘴。
这就不管为师了?老夫他娘的怎么下去啊啊啊啊——
第七十五章 一叶知秋
日头在东方放亮,金色自云隙照下来。
老驴在圈里嚼着草料哼哧嘶鸣,大黑狗早早在院子里摇摆尾巴,看着不远打拳的道人。
陆良生走出房门眯起眼望着这片晨光,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这才发现师父大喇喇的趴在檐下的石阶上。
“师父?”
书生小声唤了一声,那边,蛤蟆动弹两下,两支小短腿下意识的抽搐,梦呓般的呢喃。
“…..慢点…..要到了,要到了……”
陆良生有些迷惑的来到院中,也翻起袍袖,打起乾阳掌,偶尔停顿,偏头小声问去旁边的道人。
“我师父他怎么了?”
“谁知道。”
孙迎仙摆了一个白鹤亮翅,之后,擦了擦鼻下那对八字胡。
“大清早就见他趴那儿了,想必半夜拉脱力,搁那儿睡着了。”
拉脱力了?
陆良生也是满脑子疑惑,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还独自赏月来着。
“要是真拉肚子,就是不知道,城里的郎中,给不给一只蛤蟆看病…..”
想着,过去师父拾起来,带回屋里,放到床上给他盖上被子,方才回到院里,如同往日在陆家村时,随道人打了一会儿拳脚,洗漱一番后,哪怕昨日忙碌一夜,眼下还是精神抖擞的很。
吃过府中丫鬟送来的早点,携了一本书去往前院找周瑱大学士。
晨风带着清新的空气吹来,大宅院中的花木沙沙的轻响。
如今一切事都已经放下来,所谓无事一身轻,走路都比平日轻快的多,当然,用法术另当别论。
来往的府中仆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的问好,陆良生都会微笑回应,偶尔也有一两个侍女丫鬟遇上,福礼间,不时偷偷瞧他,两颊粉红带起羞涩。
可惜,脚步轻快的书生哪里明白这些含义,夹着书本笔墨,飞快走过廊檐,衣袍飘飘,令得刚走出几步的侍女频频回头。
来到前院。
远远的过道间几个外面等候的仆人窃窃私语,自修行以来,尤其进入筑基,目力、听力极好,还没过去,话语已是断断续续的进入耳中。
“那个不知廉耻的张廉诚就在厅里,我都看见了。”
“.…..老爷没有生气?”
“生气?怎么不生气,将茶盏都摔了一个,张洞明也在那,大气都不敢出。”
“呸…..谁叫他儿子做出那样的事。”
“别说了,陆公子朝这边过来了。”
有眼尖的小厮见到正慢慢走来的书生,连忙夹着托盘躬身笑起来。
“陆公子这是找我家老爷?”
陆良生隐约听到客厅后面的房门内,有熟悉的说话声,片刻,看向那小厮,笑道:
“既然周老在会客,我等会儿见他。”
“别别,陆公子别急着走。”
一个仆人连忙追上两步,开口挽留:“老爷会见的哪是什么客人,分明就是仇人。”他飘去房门哼了一声。
“就是张家父子,来给老爷赔罪的,我家小姐也在里面,估计这会儿都气哭了。”
原来是家务事。
……那我更不能进去了。
陆良生想了想,刚准备离开,房门吱的一声打开,一袭素白缀点花萼衣裙的周蓉带着一个贴身丫鬟红着眼圈先走了出来。
见到外面的书生,连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渍,露出一丝笑容,突然朝陆良生微微福了一礼,便是垂下脸,迈着莲步飞快去了檐下尽头。
“看来你家小姐,也算能看得开的人。”陆良生笑着说道,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气,颇有好闻。
身边的那小厮点头:“可不是嘛,换做其他府上的大小姐,还不得寻死觅活。”
敞开的门扇,里面的周瑱也见到与仆人说话的书生,连将他招了进去。
客厅里,那张家父子俩确实来赔罪的,光是礼物就堆了半人高,见到进来的书生,张洞明拉着儿子就上前。
“廉诚,快给恩公道谢。”
张廉诚身子瘦弱,就算经过狐妖续命,也是弱不禁风的模样,大抵从父亲口中知道经过。面对比他还小一些的书生,礼仪还是周全的。
“恩公在上,请受廉诚一拜。”
陆良生以为只是作揖一类,刚伸手,张廉诚陡然嘭的一声,跪了下去,看的他都愣在原地。
还有完没完啊……这家人怎么都那么喜欢跪人……
“快起来,不必这么客气…..”一时间,陆良生被惊的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扶起张廉诚后,陪着周瑱与这父子俩。
之前婚事的事,或许已经说开,父子俩又是跪,又是笑脸相迎,就算周瑱脾气火爆,发泄一通后,还是让他们坐下说话。
过得一阵,将张家父子送走,陆良生这才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被人跪,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的时间里,便是正式放下琐事,向周瑱讨教乡试的题目,范围也不算广,毕竟明年春闱,还有礼部的一场。
这段时间,足够陆良生将书本吃透,接连两个多月,也没人来打扰,偶尔左正阳会来坐坐,通常也不会太长、
师父蛤蟆道人也最近变得懒散,不是和孙迎仙吵架斗嘴,就是躺在订做的小躺椅上晒太阳。
令陆良生头疼的还有一桩事。
自那次廊檐与周蓉见过一面后,这位周府小姐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会儿说想这处侧院了,一会儿问良生,可否给她画一幅画像。
那‘画像’二字刚一出口,侧院的天都变了,阴沉沉的,刮起阴冷的风。
不久,听说后院闹起鬼来…….
当然,也有一些令书生心情舒服的事,几日前家里寄来了信,纸页上是歪歪扭扭的字,乃是妹妹陆小纤在私塾里学的,陆良生来这边后,村里又请了一个先生来教,想想现在陆家村和北村的境遇,人人口袋里没个几十两银子揣着都不好意思见人,请一个先生的钱肯定是出的起。
家书的内容,并没有太多的话,大多都是问他在这边过的可好,身上的银两可否够用,现在有商队将陆家村种的粮食和鱼蟹贩到这边,要是缺钱了就找他们云云。
最后落款,可能是陆小纤自己想说的话。
“哥……我想鬼姐姐了,也想你,还有那只大蛤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被人念在心里的感觉,就连蛤蟆道人也颇为感慨,而旁边探头看了书信的聂红怜更是哭啼啼的想着回去……
“等考完就回去。”
陆良生安慰她,目光穿过窗棂,院中的老树,一片叶子枯黄飘下。
再过两日,便是秋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