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南国六诏
宁州,云南郡一带,聚集了不少附近乌蛮部落头人,有些还在途中,也都纷纷赶往东诏寨,寨子乃乌蛮蒙氏主寨,围山而建,牢固的栅栏密不透风,外面设有数十处暗堡哨楼,远远监视周遭一切。
寨门笔直延伸石路的前方,缓坡上立了主楼,里面人声嘈杂,分列两侧的席间觥筹交错,多是赶来的乌蛮头人,或劝酒吃肉,或坐在席间与旁人窃窃私语,不时瞟去主位上,端酒沉默的身影。
“你们来之前,我听舍龙大祭司说过,乃是救一个汉人,是他朋友。”
“......我乌蛮人对待朋友,从来就是如此,浪穹诏愿意帮助。”
“能来这里的,哪个不愿意?!”
“就是不知道能否赶得上。”
嘈杂的说话喝酒声里,窃窃私语的几人抬起头,望去首位,舍龙端着酒水紧皱眉头,察觉到有视线看来,抬起缠有青蓝布帕的英雄结,脸上呈出威严肃穆。
手中酒水‘嘭’的轻放桌面,拖着罩着的披风起身,扫了一眼下方喝酒的各诏,招来身旁部中手下。
“各诏都来了?”
部中麾下低头盘算,抬起手压去胸口,飞快回道:“回禀大祭司,来了四诏,还有一诏应该还在路上。”
舍龙点点头,目光投去大厅,两侧的四诏头人也都停下说话、喝酒,有人走到中间,想要说话,被他抬手阻止。
“已等了半月,不差一诏。”舍龙拿过桌上陶碗递去旁边,让麾下掺满,拖着披风走了过去。
被打断的那人,退到一旁,看着大祭司过来,握拳捶去肩头。
“大祭司,你说吧,何时出兵?我诏人数不多,但都敢打敢杀!”
舍龙嗯了一声?目光这名头人脸上扫过?望去其余三个头人,走到中间,举起酒水?嗓音雄浑。
“我南国六诏一向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今日我蒙舍诏一个隋人兄弟落难,诸位应邀赶来,舍龙感激不尽!”
说着,双手托举酒水,仰头一饮而尽?朝他们亮了亮碗底?伸手抹去浓须的酒渍。
“那隋人与我同生共死?从北到南一起患难?我南国男儿地处蛮荒,可也知大义通情谊?岂能见死不救。”
“说的好!”席间有人站起来,端起酒水喝干?呯的一声将陶碗摔的粉碎:“邆赕(teng?dan)诏,愿意随大祭司去一趟!”
“算上越析诏一份!”
“那隋人是大祭司朋友,也就是施浪诏的朋友!一起去!”
此时主楼前聚集了不少四诏族兵,也互有姻亲关系,聚在一起不分彼此,听到里面头人们表态,一个个拔出腰间刀锋举过头顶,跟着呼喊起来。
站在末尾的人垫着脚尖跟着呐喊几声,重新站回后,偏头间,余光好像看到远处寨门隐隐约约有人的身影过来。
急忙开口,大喊出声:“谁?!”
突兀的声音瞬间让附近的族兵停下呼喊,就连主楼内,正与四族头人说话的舍龙也都听到这声,一起偏头看去外面。
一片片拔刀、刀兵触碰的轻响里,原本站在楼外的族兵忽然间纷纷让开一条道来,就见一个书生负手大步走来,青衫白袍,头发一侧有微微的白迹,令得厅中施浪诏头人走上前大喝:“隋人书生,停下!”
其余三人凶悍的拔出兵器,跟着上前,面色露出狰狞,只要外面那书生敢跨进门槛,就冲去将对方砍成肉泥。
然而,过来的书生举步跨了进来,四人顿时暴怒,捉刀就冲上去,下一刻,身后陡然响起‘呯’的一声陶碗摔碎的声响,碎裂的碗片叮叮当当的弹到四人脚边。
四名头人侧脸回头,站在正中的大祭司,原本肃穆的神色忽然泛起惊喜,抬起手学着汉人的礼仪,拱手躬身拜了下去。
“舍龙,拜见国师!”
一时间,四个头人愣住,手里的刀不知所措的捏着,“大祭司,你这是干什么?”
“是啊,大祭司,你别说汉话,咱们听不懂!”
那边,进来的陆良生抬手虚托,让他起来,后者这才直起身,跟两侧的四诏头人解释一番。
“这是大隋国师,我那朋友的师父!”
说完,急忙做了请的手势,邀陆良生坐下,又拍手唤来麾下添酒水,“把窖中珍藏的泉酒取出来!”
“不用!”
陆良生抬手打断,“刚才你们说的话,本国师也都听到了,替随安谢过。”说着,抬袖拱手一圈,便坐去舍龙旁边。
“不过,你们不用去,只需告诉我随安如何落难的,为何不传讯?”
书生说的是汉话,厅里也就只有舍龙听懂,他看着面前好友的师父,脸上泛起些许愧色,将脸转去一边。
“回禀国师,此事,随安有点冤。”
之后,他便把事情来龙去脉讲给陆良生听,好几个月前,亦如往常和随安往这边赶路,因为路途的原因,先到的是恭州,那边山势险峻陡峭,两人都是修道中人,这样崎岖山路自然难不倒,李随安又机灵古怪,每每第一个冲上山头,快到沧澜江时,翻过一座山头,却是闯入一个水潭,见到一个少女正在潭中洗澡。
惹得少女惊呼大叫,引来好几个青年,李随安跟他们解释,但这种误会如何解释得清,结果打了起来,那几人连带那少女跑回去,不久,又带了几个老者追赶,联手攻击下,随安让他先逃,舍龙跑远了觉得不妥,原路返回去,那时李随安已被对方联手擒住,借着蛊术窃听到这些人是沧澜剑派。
自己一个人绝非对手,到时候说不定也会被擒,到时候恐怕就真没有人知道这事了。
北上长安求救,又太远,所以,才回到宁州这边,召集族人,准备前去营救,一来二去,又是半个月了。
听完大概的来龙去脉,陆良生皱着眉头,又问了一声:“为何不传讯?”
“国师,当时,随安也想过传讯,可国师并没有回应。”
我没回应?
陆良生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腰间玉坠,什么也没摸到,这才想起,之前大海之上,与魔家四将打斗,法相炸裂间,被猴子一个跟斗带去大海的另一边,想必混乱里,掉进海里了。
也罢,既然回来,那先把随安这件事解决,再走一趟东海,将鲛人送回。
大抵理清了思路,也知晓了前因后果,陆良生不再逗留,一旁陪坐的舍龙,连忙起身跟上。
“国师,舍龙知晓在何处!”
说着,朝四诏头人说了句‘你们不用去了。’便快步跟上前方的身影,走出大寨。
外面。
等候在老驴身旁的四个书生围成一圈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划来划去,不时抬头望一眼前面的寨子。
“国师怎么还没出来。”
“担心什么,此方何人敢动国师。”
“就是,国师何等人物,就算想动,那也要那个实力......对了,等回长安,你们说说,就凭咱们与国师的关系,陛下会不会给我们加官进爵?”
“那是自然的,到时还有女人......嘿嘿。”
“上次的黑......”
“别提,一说起,为兄就想起那两个巨肥硕的黑女人,现在都还有些喘不过气来。”
说话间,旁边的老驴忽然跑动起来,四人抬头,一道阴影遮蔽四人视线,连忙起身,恭敬喊了一声。
“国师!”
陆良生牵过缰绳,拉着老驴往某个方向走去,抬手朝他们打了一个响指,“走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沧澜山
“良生,知道为师徒孙下落了?”
“已经知道了。”
“到时候过去,当如何?”
“先看看再说,若是误会,自然需要解开,但要是随安受了委屈遭受折磨......到时再看吧。”
“烂好人......”
昏黄落去山头,照过潺潺河水,正掐着法决,使出搜神术的陆良生偏头扫过映着落日的河面,看去坐在驴头的师父。
“师父,刚才你说什么?”
盘坐驴头,双蹼拉着驴耳的蛤蟆,眯起蟾眼,“当为师什么也没说。”
陆良生摇摇头,回转过去,袖里法决抬去眉心,神识随着法力扩散,穿过河流、林野,越过方圆百里之内的大山岩石,没有任何修道中人的气息,倒是感知到荒山野岭间,几只山精野怪,好像察觉到有人用法术望来,急急忙忙打出洞穴钻了进去。
收回法术,陆良生沉气回神,调息神识,吸纳山间灵气滋养身躯的同时,睁开眼看去一旁望来的舍龙。
“你离开时,确定沧澜山剑派就在此附近?”
那边,舍龙看沧澜江起伏的波涛,有些不好回答,一路跑出来,只记得就在这沧澜江中上游一带的山里,真要具体位置,他也没去过那剑派的驻地。
“国师......在下不敢确信,但应该就在附近才对,只要寻到那日少女洗澡的水潭,寻到那剑派就不难了。”
水潭.....
陆良生目光望去附近大山,沉吟了一阵,看去江里扑腾的鲛人,朝她招了招手。
哗啦啦.....
水花翻腾间,硕大的鱼尾拍起浪花,水中的小人鱼卷了一个水窝,潜去水底,片刻间,带着水花‘哗’的在江边露出湿漉漉的脑袋。
“叽?!”
欣喜的看着书生,伸手想要让他下来一起游,陆良生蹲在水边?不着痕迹的躲开?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发丝。
“你是水族?可否能感知到附近山中大水潭?”
鲛人听到传来心间的话语,点点头,身子在水里一转,没入水底掀起水花溅去岸上正洗脸拧帕的四个书生?溅的一身是水?敢怒不敢言。
站在岸边的陆良生大抵猜出?人鱼潜入河床?应该是探寻此间周围山势水脉?看来是这些水族独有的一种天赋。
不久,水面破开,小人鱼冒出江面?兴奋游回来,抬起连有蹼的手?叽叽喳喳的指去偏向东南的位置。
“那里.....有大水潭,水从山上流下来?再从水潭流到这里。”
虽然不知是不是那处,但总归有了一个具体方向。
陆良生拍拍鲛人头顶,起身转去老驴那,牵过缰绳,叫上后面擦着衣袍的四人跟紧,抬手一拂,垂在河边的几颗大树,枝叶陡然伸长,向着江面伸去的同时,对面的几颗树也伸来树枝,纠缠一起,形成一座木桥。
四个书生吞了吞口水,相互搀扶着,小心翼翼跟在后面,生怕掉进湍急的江里,坐在书架小隔间的蛤蟆道人,盯着波涛起伏的水面,下意识的去摸腰间的绳子,方才放心的松了一口气。
山风吹拂,江水哗哗流淌,小心的叮嘱声、老驴的嘶鸣,一行人吵吵闹闹的走过木桥,来到对岸。
走去水潭的方向的时候,残阳挂在山头染红了延绵起伏的山势,不知名的山间,马尾松、杉木成林,斑驳的霞光里,爬满青苔的石阶积满落叶,延伸而上是被树枝遮掩的山门,破旧的门匾上,有着沧澜二字。
几颗大树枝叶伸去山道,透出一种幽静凄凉。
霞光的斑驳随着风里摇晃的树枝,落在地上摇晃,偶尔响起沙沙的脚步声,踩过落叶从一节节石阶,一个挑水的身影走去上面,前方渐渐变得宽阔,视野之中,是几栋破旧的木楼,漆红的柱子褪去了色彩。
四周木楼中间,宽阔的地方,岩砖铺砌的广场,砖石有不少碎裂的地方,挑水的身影眼羡的看着几个那男女青年舞着长剑比划,或修炼打坐。
风吹过林子,摇起‘哗啦啦’的抚响。
西面的昏黄渐渐沉下去,练武的男女陆陆续续收剑离开,很快,各楼升起灯笼,正中那栋木楼,点亮的灯笼被人挂去厅门两侧,两个穿着相同衣袍的女子端着晚间的菜肴饭食,沿着屋檐下穿行过灯光,推开前方的门扇时,有呯的一声碎裂声响起,弹开的瓷器碎片落到门槛,还余力不息的摇晃几下。
两个女子连忙放下晚饭,快步退了出去,相互对视一眼,吐吐舌尖,还不忘将厅门带上。
里面,此时有声音蕴着怒意,大声斥责。
“放?如何能放得,掌门,那小子偷看了翎儿洗澡,如何就这么轻易让他走!”
愤慨的身影看去的对面,一个着开敞袍子的中年男人皱着眉,看着地上一滩水渍,压着膝盖,缓缓起来。
“师弟,那人我已问过了,或许真是无心之举,总不能还关押别人一辈子吧?!”
“掌门.....师兄!”之前说话的男人,面容消瘦,颔下蓄有长须,看着走动的身影,眸底隐隐泛着血丝。
“既然师兄不为自己的女儿考虑,那总该为沧澜山考虑吧?那小子,身怀我沧澜剑派的驭剑术,那可是当年师伯的独门之法,就连掌门师父都不曾会,他如何会,问他师父是谁,他只说是陆良生,根本不是师伯,那就一个可能,师伯他老人家当年外出,途中被人害了,剑法才落到他人手中。”
“万一是师伯的传人怎办?”
缓缓走动的那人,眼下是沧澜剑派现任掌门卫荒,说话的那人则是他师弟任阴阳,前者负着手,神色颇有些犹豫。
“.......师弟还是不要莽撞,最近你练的有些入魔了,还是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再说,至于那叫李随安,我还是觉得让他走吧,沧澜山日渐凋零,已经少问外面的事了,那陆良生能教出这么一个徒弟,到底是何等人物,我们也不知晓,待派人出去打探一番才稳妥。”
“胆怯如鼠!”
任阴阳一拳砸在旁边桌面,唰的从椅上起来,“就是这般,我沧澜山才日渐凋零,连自个儿的驭剑术都不会,还畏首畏尾!”
“师弟,不可胡言乱语!”
那边,卫荒看了眼门扇,过去拿了酒壶倒上酒水递去对面,任阴阳看了看敬来的酒,转身拉开厅门大步走去外面,声音也紧跟传来。
“你自己慢慢喝吧,我与另外两个长老绝不同意放那人走!”
“师弟......”
卫荒走到门口,看着外面走远的人影,抬手将杯中酒水喝尽,自己这师弟这两年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年不到修为精进不少,就是脾气越来越暴躁,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弄的派中仅有的十来个弟子都怕他。
“爹......”
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传来,大厅内侧的一扇门打开,闪出一个窈窕得少女,模样清丽,晃着手腕上的铃铛,小跑过来。
“你是不是和师叔又吵架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卫荒看着女儿,拍了拍她肩膀,语气有些可惜:“为父刚才提过了,你师叔不同意放人,再加上两个门中长老,恐怕那小子要被关去镇魔窟。”
一旁,俏立的少女搅着衣角,咬着嘴唇,‘哦’了一声,便沉默下来。
第六百八十九章 随我
沙沙沙......
山间密林风里轻摇,清冷月色下,泛起薄薄水雾,昏暗的灯笼光芒外,一道身影沿着摇晃的灯火范围,悄然溜进附近一栋阁楼,有持械的身影过去,蹲在暗处的少女猫着身子,盯着巡逻过去的师兄弟,悄悄挪进里面。
走廊灯火摇摇晃晃。
贴着墙蹑手蹑脚走过的少女,伸手轻轻推开附近一扇房门缝隙,闪身进去,带起的风吹的桌上油灯轻摇慢晃。
“喂!醒一醒。”
少女朝房中一面墙上挂着的人影轻唤了声,那面墙壁,李随安被铁拷束着双臂,脖子也被卡了铁环,悬在半空,衣袍褴褛,染出斑斑点点的血迹,被对方几人擒住,用古怪的铁钉打进琵琶骨、气海穴,根本使不出丁点的法力,就算能逃出去,也根本逃不远。
随安听到传来的话语,虚弱的睁开眼眼睛,嘴角勾起一丝笑。
“又跑来了,怎么,不舍得我死,想嫁给我吗?哪得要我师父作主才行。”
“你!”
卫翎芸俏脸泛起红晕,狠狠跺了一下脚:“本姑娘才不稀罕,也就是听我父亲说,师叔还有两位长老,要将你关进镇魔窟才来告诉你!”
“告诉我做什么,还不如放了我!”
李随安咧嘴笑起来,朝对面的小姑娘挑挑下巴,尽量从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俊朗的容貌。
“你看我手脚、脖子都被困住,你告诉我,我也跑不了,倒不如放了我,那就不会被关进什么窟了,等我回去,见了师父,就过来提亲,这个主意怎么样?”
“油腔滑调。”
少女背负双手,手心都搅在一起,看着被吊着的青年?低下视线?看着扭来扭去的鞋尖,嘴角忍不住有了一丝笑意,还要继续说话?忽然响起‘吱嘎’一声,原本关上的房门打开?卫翎芸连忙转过身,一身黑袍的任阴阳站在那里?左右是两个胡须花白的老者。
看到里面面色有些惊慌的少女,任阴阳微微颔首,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芸儿,你怎么来的这里?!”
“师......师叔......”卫翎芸支支吾吾瞟去旁边墙上?眼珠子兜转两下?伸手拿过桌上的皮鞭,“我是来揍他的,偷看我洗澡,这口气实难咽下。”
“呵呵?这点你可比你爹强!”
任阴阳脸上泛起笑容,点了点头?“不过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该回去歇息。”
“哦。”
少女放下皮鞭,慢吞吞的走过对面的师叔,向两位门中长老打了声招呼,一出门,提着裙摆就跑,令得挂在墙上的李随安张头望了一眼,轻笑出声。
下一秒,身上猛地传来剧痛,李随安咬紧嘴唇低头看去正缩回手指的任阴阳,“小爷该说的,都说了,我是无心之举,还有驭剑术乃我师父所教,根本不知你门中之人......不过.......”
话语拖出长音,随安朝对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
“你们想要驭剑术,也不是不可以,咱们不如做个买卖。”
任阴阳捻了捻指尖血迹,抬头看他,眯起眼睛:“这门剑术本就我沧澜剑派之物,拿回来也是应该的,呵......不过,老夫也想听听,你说什么买卖。”
“自然是放了我,然后,问过我师父之后,他老人家同意,将驭剑术给你们。”
那边,听着李随安这处买卖,负手走动的任阴阳抿着嘴,看去桌上摇曳的油灯,停下脚步,偏过头来,目光一厉。
“当老夫三岁稚童?!”
抬手就是一指,插进李随安大腿,布帛撕裂,血肉噗的洞出一个血洞,疼的青年咧嘴叫出声。
“买卖不成,仁义在,动什么手啊——”
不顾痛呼的李随安,任阴阳负手转身就走,朝守在门外的看守弟子吩咐:“好生看好,明日一早,带到外面用刑,然后关去镇魔窟!”
旋即,领了两个老人大步离开。
夜色深邃,月光渐渐隐去游云,东方泛起冥冥光亮,坐落山间的门派渐渐有了人声嘈杂,十几个门中弟子聚集广场上,看着远处一栋木楼被锁了琵琶骨、气海的身影被铁链拉出,忍不住低声交谈起来。
“这就是那个偷看师妹洗澡的登徒子。”
“听说师兄说,这家伙要被行罚,然后关进镇魔窟里,那个镇魔窟到底有什么啊?”
“哎,你竟不知道?那地方听说下面汇聚阴煞之气,我派秉持天地正理,才在此间镇守,听说被下面阴煞之气侵染的人,修为尽失,形如枯骨,但就是死不了,会一直被折磨下去。”
“会不会有些残忍啊?”
“那往后师妹嫁给你......世上除了你,还有一个看过她身子的人......”
“呃.....那我觉得有些轻了。”
天光放亮,晨阳穿过山间水雾,推着黑暗延伸过山门、楼阁,任阴阳走出房门,站在栅栏前,看着架起的罚台,想起昨日那青年与他说的买卖,还有怒火在心里烧。
......拿回我门之物,打死你都是轻的。
看着被羁押去刑台的身影,不知为何,心里隐约间有股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人被遗忘了。
‘哼,不管何种不安,只要敢来我沧澜山,一并接下就是!’
做为修行中人,任阴阳自有豪迈和信心,看了一会儿,见时辰差不多了,拂袖转身走去木梯。
......
阳光升上云端,照下密林投出光斑映在一处水潭,周围蝉鸣此起彼伏之中,陆良生站在潭边收回收回视线,望去林隙外起伏的山麓。
一旁,舍龙低声道:“国师,就是这里。”
陆良生嗯了一声,负手走到林子边,视野变得开阔,前方绿野葱郁倒映在他眸底,“一个女子不可能远离驻地,跑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洗澡,那门派必然在这附近。”
微微阖上眼睛,像是感知什么,片刻,睁开眼,轻声道:
“走。”
林子里忽然吹起一阵风,林间哗啦啦一片惊鸟扑动翅膀冲向天际,不久,树林重归寂静,拂过的风,带着一行人来到附近一座山腰。
风停下,发丝垂下落去肩头,陆良生扫过四个书生:“你们在这里等我。”便是带了舍龙、老驴走了上去,来到一处断崖,前方景象顿时在两人眼中展开,侧对这边的大山里,能见几栋木楼遮掩林野间,宽敞的广场上,一拨人聚在那里,不知要做些什么。
站在崖边的书生,目力常人难极,远方的景象像是在他眼里一点一点的放大,忽然轻念出一个名字。
‘随安......’
沧澜山剑派,被铁链拖拽过去的青年被架上木桩,下了楼的任阴阳,朝闻讯出来的师兄拱了拱手。
不顾对方阻拦,加上被他说服的两个长老帮衬,根本不在意什么掌门,径直走到刑台前。
“不管你说与不说,等进了镇魔窟,你自会忍受不得,把驭剑术写出。”
任阴阳负手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楼前的掌门师兄,随后转回来,冷哼出声。
“没人救得了你。”
“师弟,不可!”
卫荒大喝,举步走过去,却被门中两位长老拦下,而那边任阴阳里也不理他,垂下手,手指飞速变幻,掐出一道法决,指去天空。
轰隆隆——
明媚的阳光瞬间阴了下来,阴云密布,泛起了电光,李随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对于雷术多少知晓一些,师兄宇文拓就得师父靛雷之法,那头老驴也会引雷之术,打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得不好,这身修为都有可能被毁。
轰轰!
雷声越发密集,李随安不由闭上眼睛,心里不停大叫师父,然而,密集的雷声忽然渐小,睁开眼望去天空,阴云散开了。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李随安想着的同时,任阴阳也愣了一下,就连周围的门中弟子、掌门、长老也都愣住。
“任师叔的雷剑之法怎么不灵了?”
“莫不是打雷的雷公今日不当值?”“谁知道,说不得跟电母一起玩去了。”
窃窃私语之中,站在刑台下的任阴阳狐疑的看去法决,重新掐出,鼓足了法力指去天空,阴云夹杂雷声又滚滚而来,然而不到片刻,再次散去,露出灿烂的阳光。
被两个老人阻拦的卫荒皱了皱眉,似乎看出端倪,上前一步,抬手抱拳斜斜向上,拜去四方。
“不知哪位高人在侧,还请莫要戏耍我师弟。”
声音远远传开,侧面的断崖上,风声携着中正的话语传来,坐在崖边的书生缓缓起身,看着下方的门派,声音平淡而冷漠。
“本国师来接徒弟李随安,诸位要是想阻,拔了你们山门。”
蛤蟆道人坐在阴凉得石头上,看了眼那边背对的身影,吹了吹捧着的茶水,满意的抿了一口。
“老夫弟子,果然随我。”
第六百九十章 护短的陆良生
“不知是哪位高人在侧,还请显身一见!!”
卫荒拱手朝天高喧,法力携裹话语回荡山门上空久久不息,周围聚集的门中弟子全都鸦雀无声,面面相觑。
“掌门这是跟谁说话?”“确实有古怪,师叔的雷剑术平日里可威风了,今日却是云来了又去,说不得真有修为高深之人在旁。”
“......咱们沧澜山许久没问世了,归隐山林潜心修炼,早就没与人有过节了。”
“说不定是跟那小子有关。”
那边刑台前,任阴阳回头看了一眼掌门师兄,低头看了下法决,吼道:“什么高人,哪里有什么高人,是我过失罢了,看我再来!!”
他话刚一落下,陡然一阵风拂过广场,地上的灰尘扬了起来,半空弥漫翻卷,接着一道平淡的如同叙说般的声音从天空降下。
犹如天雷在众人耳边炸开。
“本国师来接徒弟李随安,诸位想阻,拔了你们山门!”
“好大的口气!”
下方一众弟子顿时炸开了锅,纷纷上前望去头顶,木楼那边的两个门中长老脸色呈出凝重,用法力传音,门中诸人大多都能做到,但少有像他们这般,能察觉到这股法力之中,包含的修为。
二老对视一眼。
“通神境。”
稍前面一点的卫荒自然也感受到,派中修行法门残缺,他止步元婴境多年,已难有寸进,陡然听到这番话,心里猛地像是揪了一下,女儿卫翎芸从楼里冲出来,担忧的拉去父亲的手臂。
“爹.....”
“没事。”
卫荒拍拍她手背劝说一声,刑台上,李随安抬起垂散的发髻,望去天空,斑驳血痕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忍不住笑出声来。
哈哈哈!!
哈哈——
笑声里,目光看去那边有些惊慌的少女,最后,落去台下的任阴阳,染血的牙齿咬合,挤出嘶哑的声音。
“别怕,我师父来了?那个谁.....你不是问我师父是谁吗?现在他来了......你亲自问吧?提醒你啊......我师父现在脾气可比以前大多了.......会打人板子的。”
最后那句戏谑?仿如一根针刺在任阴阳心坎上,那通神境界的修为,他也感受到了,不过这几年修为大涨?就算他没到通神境?也自诩有通神境的实力。
“闭嘴!”
他暴喝一声?也朝周围嘀嘀咕咕说话的一众弟子们挥了一下袍袖?让他们也都收声?刚才做法招雷的事,此时让他颇为觉得丢脸,眼下还被戏谑?下颔的胡须都一根根绷的笔直。
至于对方口中的‘国师’二字,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何方修士?敢到我沧澜山撒野!”
怒不可遏的嗓音响亮,任阴阳一拂宽袖走去前方两步?就在步履落下地面的刹那间,好似兵器出鞘响彻天空。
‘锵~~’
一直望去天空的任阴阳,卫荒,以及周围门中弟子视线之中,一抹法光从侧面山崖飞来,卷起罡风,压伏山中林野,无数枝叶随风旋漫天飞舞。
“胆敢沧澜山门撒野!!”
任阴阳眼中像是蒙上了一层红光,祭出术法的一瞬,踩裂砖石,唰的一下飞跃而起,袍袖抚动,伸出的剑指之上,骤然亮起湛青光芒。
“给老夫下来——”
拖着一抹尾光的淡蓝,与他迎上,下一秒,任阴阳顿时只感一股滔天剑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电光火石之间,头皮缩紧,剑指猛地一收,凭着本能向下一坠,脚尖一触地面,闪电般扑飞出去。
划落的法光里,剑尖触及地砖,轰的巨响炸开,淡蓝的法光瞬间向四周推开,一匹匹地砖哗啦啦被气浪从地上掀飞溅,硬生生在墙壁打出窟窿,周围众人纷纷驭起法术挡下或躲开,木楼挂着的灯笼、门窗一一断裂,洒落一地狼藉。
烟尘缓缓降下,仓惶逃离、大声呼喊的沧澜剑派众人全都变得鸦雀无声,那边广场掀的只剩岩土,一柄长剑插在那里,剑身刻纹还在‘咔咔’的移动,散发阵阵白气。
“这.....这是仙剑吧。”
“应该是......比咱们镇派的神霄.....还有剑意。”
狼狈推开的任阴阳,跌跌撞撞从地上起来,看着地上嗡嗡作响抖动的长剑,想起刚才差点与它对冲,身子都忍不住抖了抖。
‘这驭剑术......比那小子强太多了。’
“刚才是哪位说撒野的?!”
陡然一声话语打破寂静,远远从山门那边传来,架在刑台上的李随安听到这声,脸上泛起惊喜,使劲侧过脸,朝身后大喊:“师父!”
卫荒、卫翎芸、任阴阳连忙看去山门方向,沙沙的落叶在地上跑过,一双祥云履踢着绣有云纹的袍摆,着白袍披黑色大氅的青年负手缓缓踏上石阶,走来这方广场。
剑从天降,人入山门,先兵后礼,来者不善。
卫荒拍拍女儿手背,走上前抬手抱拳:“阁下修为高深,但也未免有些欺负人吧?!”
那边,陆良生依旧那么走了过来,插在地上的月胧嗡的一声飞起,剑尖朝下,亮着法光飘在一侧。
“刚才说了,本国师来接人!”
陆良生抖开宽袖往外一拂,对面刑台轰的断裂,上面杵着的木桩倒飞起来,任阴阳抬手隔空虚拿,听到剑鸣,急忙收手回头,那剑尖指来的长剑方才缓缓重新垂下去。
半空上,木桩粉碎,铁链一一崩断,捆缚的李随安后背有手掌撑来,慢慢降到地上。
“师父.....”他低声唤了声。
“嗯,为师来了。”
陆良生看着他满身血迹,尤其两胛冒出一截的符文铆钉,两腮顿时鼓涨起来,抬指压去随安背脊,往下用力一划。
噗!
噗!
接连两声闷响,两道血箭射出的同时,符钉叮当掉去不远,陆良生给他止上血,冰冷的目光从徒弟身上抬起。
“谁做的。”
随安虚弱的抬起手,指去那边的任阴阳:“师父,就是他!”
天光灼热,照在那边任阴阳脸上是没有任何温度的,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后退两步,侧脸看去那边的掌门师兄和门中长老。
后者不管门内人如何,但有外人打来,自然是要团结的,卫荒向后伸手一抓,木楼内,一金鞘玉柄的法剑飞到手中。
陆良生看他们一眼,站定的步履缓缓迈开,向惶惶不安的身影踏了过去,一手抬起抓握,声音平淡的回荡。
“此人留下,其余不相干的退开!”
“放肆!”
卫荒大喝握去剑柄就要上前,被两侧的门中长老拦下,两人身为长老,岂能让掌门轻易出手,神色严肃的双双迎上去。
两步,那边走来的陆良生,根本没看他们一眼,虚握的手掌顿时一捏。
轰!
地面破开,土岩犹如巨人的手掌带着任阴阳冲天而起,随着陆良生得手握下,而重重握成了拳头,对方整个人都被捏进了手心。
天光里,一片猩红的液体顺着岩石的缝隙缓缓淌出。
第六百九十一章 一根棍子的故事
《南水拾遗》记载,符钉雕琢法阵,用以封住邪祟之物的法器之一,民间寻常修士也可用黑狗血浸泡,克制尸妖一类,同样用在人身上,可阻修道中人的法力,时日一长,对后面的修行有极大的后患。
看到两枚符钉从徒弟胛骨掉下,就算圣人也有怒火,何况陆良生?
周围十多个沧澜剑派弟子、掌门、长老看着伸出地面的巨岩手掌挤出鲜血,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任师叔不会死了吧。”
“那家伙不仅会驭剑术......这应该是五行之法。”
“为师叔报仇!”
“师弟且慢,还是等掌门说话。”
“哎哎,你们快看,那岩手又动了。”
嗡嗡嘈杂里,卫荒正拔出手中神霄,一旁有声音叫喊了一句,目光看去,就见矗立向去天空的巨手,忽然摇了一下,紧合的岩指松动,嘭的巨响,石屑炸开,里面一道身影拖着血线横冲出来。
“啊啊啊——”
犹如暴虎出笼,任阴阳衣裳破损,落去地面印出猩红的脚印,俯身一蹬,右臂手间,指决泛起剑芒,卷起雷鸣,在空气推出一道明显的青白电光。
陆良生按下想要起来的徒弟,轻描淡写的一拂袍袖,悬在身侧的月胧瞬间化作一道流光。
噗!
血光四溅,凄厉的惨叫伴随一截手臂掀上天空。
“啊!我的手!啊......”
冲来的身影扑去地上,任阴阳捂着血糊糊的右肩翻滚惨叫,眼中红芒却是越来越盛,陆良生举步过去,伸手隔空一抓,硬生生拉出一缕彤红的气息,顺着手掌没入体内。
“阁下,还请放开我师弟!”
不知何意的卫荒以为陆良生要做什么,拔出神霄冲上去,身后门中长老也紧跟在后,厉声呵斥:“住手!”
走前面的卫荒抬手让二老不要莽撞?握着剑柄走上前?距离十来步停下,朝前面垂首一动不动的身影,抱拳。
“阁下,我师弟再有不对,应交给我自家门派处置,还请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
垂首闭眼的书生缓缓睁眼?风吹过脸颊?一缕白发在额角轻摇?抬起视线看去对面三人?“我徒弟?你们可高抬贵手?符钉封气海、法力,可知时日一长?会让他修行大损?将来难有精进?我陆良生都舍不得打自己徒弟,倒是让你们打了。”
“此事上确有误会。”
卫荒见事情扯到这上面,他也难以推托过失,叹口气再次抱拳:“我师弟性情大变,动用私刑,实难辩解,但他初心乃为我沧澜山一脉,做为掌门自要替他求情,何况此事由阁下弟子与我小女误会引起。”
“恐怕不止!”
陆良生已非当年什么都不懂的书生,这种事情一眼便看出本质,口中冷哼。
“做为掌门,你约束不了自己师弟,这责任,你岂能撇得干净!”
两人一言一语之中,地上捂着断臂的任阴阳猛地睁开眼睛。
‘就是现在!’
停下口中惨叫,尚存的手臂张开五指呯的拍去地面,升起一股白烟,陆良生挥手招来罡风,地上哪里还有那人的身影。
“跑?”
陆良生掐出指决按去悬浮的月胧,对面,陡然响起卫荒的话语:“阁下,门中弟子自会捉拿!”
说着,两侧长老,还有十余个沧澜剑派弟子点头领会,提了兵器飞奔起来,越过山门那边的陆良生,笔直冲去山下。
一阶一阶石梯蜿蜒密林,清脆鸣啭的鸟声里,下方山脚一处陡坡,有着徐徐青烟升起,舍龙坐在大青石上眉头紧锁望去四周,三个书生趴在地上吹着堆积的枯枝,远远的,赵傥抱着一堆柴禾走林子里出来,将怀里的树枝枯叶一股脑儿的丢去地上。
“你拿这根棍拉屎啊!这么长怎么烧!”
架锅的马流看到他拿着一根长棍蹲下来,伸手敲过去,后者蹲在地上捂着脑门,后退半步。
“自然是当烧火棍,往下面捅一捅,里面就宽敞了,能进风,火就大,这点你都不懂?”
窸窸窣窣~~
赵傥说话间,忽然想起一阵轻微的嘈杂,坐在青石上的舍龙睁开眼,抓过腰间刀站起身来,那边草丛钻出一道人影,吓了四个书生一跳。
那人衣袍破烂染了血迹,右肩平齐,胳膊空荡荡的,面如白纸,一看就是失血过多,见到这边的人,跌跌撞撞的跑来,虚弱的张开口。
“诸位.....可否替我止血.....”
见是一个满是血的老头,舍龙懒得理会,重新坐回去,不过却是警惕的盯着对方,而那边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这人伤的这么重,莫非是遇上山里野兽了?”
“你们不觉得,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有点奇怪?”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包里还有些外敷的伤药,我去拿!”
四个书生围在一起,埋着头嘀嘀咕咕片刻,张倜抬起头看了眼虚弱至极的老人,又埋头回去:“一个老人家而已,我等读圣贤书,不就是扶危济困,眼下这么好的机会,岂能白白浪费,国师也能高看我四人一眼!”
商议一阵,其余三人也点头同意,王风赶忙去拿包袱,赵傥捏着长棍和另外两个兄弟上前将独臂老人搀扶过来坐下。
“你老好生歇息,别乱动,这里山高石滑。”赵傥轻言细语的叮嘱一声,见还没送来伤药,急忙朝那边的王风喊了一嗓子,“找到了吗?!”
转身过去帮忙的刹那,摆动的长棍唰的抡出半圆,虚弱坐在石上的任阴阳听到呼啸声,抬起脸,眸底映出的,是一轮棍影在视线了放大。
“你娘的.......”
好不容易趁机逃出来的任阴阳,坐在那忍不住骂了一声,呯的脆响,棍棒直接呼在脸上,虚弱至极的身子摇晃,向后仰头一栽,翻滚落去山坡。
像是感觉打到什么东西,赵傥竖起长棍转过身来,那石头上空荡荡的,哪还有什么老人的身影。
马流、张倜立在石头两侧,此刻目光呆滞,嘴角都在微微抽搐。
“药来了,快些给老人家敷.....人呢?”王风捧了药盒过来,见石头上没了老人,狐疑的瞟去三人,那边马流、张倜缓缓抬起手,指去坡下,结结巴巴的偏过脸来,“......人被赵傥一棒子......扫下去了。”
“我也不想的啊......”赵傥也颇为委屈,看着手里的棍子。
“哎哟喂!”
王风赶忙将药盒一放,趴去坡边向下张望,下方茂盛的树枝挂着一件破破烂烂的染血衣袍在风里飘荡,稍远一点的岩石缝里,隐约看到光着膀子的身形夹在里面,已经一动不动了。
“你干的好事!”王风站起来朝还有发懵的赵傥大吼一声,随即转去另一边盘坐的舍龙:“你怎么不帮忙接着一点啊。”
舍龙睁开眼,也朝下方瞥了一眼,随后又闭上。
“不关我事。”
不等那边四人商量怎么办,不远的山上,呼啦啦冲下一群人来,循着气机来到陡坡,也发现摔去坡下石头缝里卡着得身影,急忙下去几人,片刻不到,便传来一声不知谁的大呼。
“快告诉掌门,师叔摔死了!”
第六百九十二章 美丽的误会
陡坡悬崖前,十多道身影来来去去向下张望,或下去救人,也有看到这边缩头缩脑的四个书生,提着兵器冲来。
“我派师叔可是你们弄下去的?”
“对,把他们带回山上!”
王风四人连连摆手,这话他们哪敢承认,靠去青石上阖目盘坐的舍龙,后者睁开眼,跳下来,将四人揽到身后。
一把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画着的鬼头,微微昂起下巴,朝他们拱起手:“你们可识得这颗鬼头!我乃乌蛮六诏大祭司蒙舍龙......”
“我认得!”
群情汹涌人群里,有声音喊道:“这个人我认得,与那偷看师妹洗澡的家伙是同伙,打他!!”
“打啊!”
“回去一个,通报掌门!”
“还有搜查另一边的两位长老,一起叫过来!”
原本一脸傲气的舍龙,以及身后四个书生顿时愣住,看着一窝蜂拿着法器打来的十多个沧澜山门中弟子,吓得齐齐后跳出两步。
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的四个书生惊恐的大喊起来。
“不关我们事啊,他自己掉下去的,你们不要过来啊!!”
乒乒乓乓一通乱响。
一时间,那方烟尘弥漫,土石飞溅,打的昏天黑地,天光躲藏。
........
混战的另一头,跑去报讯的身影沿着山道冲去上方的沧澜山门,陆良生运着法力给李随安理顺了气脉,目光这才重新投去那边的沧澜山掌门。
名叫卫翎芸的少女担忧的叫了一声:“爹。”
卫荒侧脸朝她点点头,走上前:“阁下,动用私刑确实我派不对,但其中还有其他缘由,等我门中弟子带回我师弟,再来讨论,你徒弟伤势颇重,不如先到房中疗养,你看如何?”
那边,陆良生微微蹙眉,看去一旁的徒弟,李随安抿着嘴,点了下头:“师父,他们抓我还有个原因,当时反抗,用了驭剑术,他们说这剑法是沧澜山的。”
陆良生本就不是容易暴怒之人,之前任阴阳逃走,逐渐恢复冷静,听到随安解释?还有那边沧澜山掌门话里有话的说辞?心里不由想起当年在岐山洞府初得这门剑法的画面。
难道真是他们的?
“掌门!”
想着时,身后的山道,有身影急急忙忙跑了上来,越过陆良生,径直跑向对面的卫荒身前。
“掌门,师叔找到了?只是.....”
“出事了?”一听到这种语气?卫荒眼皮直跳。
那通报的门中弟子喉结滚动?咽下口水?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开口。
“只是被人打下悬崖?摔破头.....死了。”
卫荒顿时捏紧了拳头,身子都摇晃了一下?身后的女儿急忙搀扶才没有气得倒下?他捂着额头?语气有些微弱。
“堂堂修道之人,如何摔得死!!他修为与本掌门相差无几,甚至还高上一些,就算断了一臂.....”
“他身上妖星气息被我剥夺,修为恐怕已没你高了。”
陆良生适时的插口说话,既然伤随安之人已死,他也就不想再追究下去,何况自己所学的驭剑术,若是当真出自这个山门,那便是有香火之情了。
再出手,那就有些得理不饶人。
“这位掌门,能否替我寻一间房,在下要给徒弟疗伤。”
那边,卫荒有些头昏脑涨的挥了挥手,让人下去收拾一间房出来,被女儿搀扶着仰起脸,看去明媚的阳光。
“我派功法缺失,人才凋零,如今师弟又走了,当真日益衰落啊.....对不起祖师爷.....”
跟着一个沧澜门中弟子走去一间房舍的陆良生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那边仰头长叹的身影,转身走进里面,请了那人出门,挥手将门自行阖上。
“师父.....”
不等李随安开口,走到床榻的陆良生将他丢上上去,“脱下衣物。”
“哦。”
向来滑头的李随安在他面前一点也不敢忤逆,褪下上身两袖,露出里面血糊糊的两个大洞,深可见骨,有些被鞭子抽打的地方,血痕已凝固成了血茧,硬邦邦的,摸上去都感觉不到了疼痛。
陆良生从袖里翻出一盒药膏,出远门之人常有准备,轻轻给他涂抹上去,用法力划开,将药效逼进皮肉筋骨当中,发出轻微的‘嗤嗤’声,掌心与皮肉间升起一阵阵白雾。
“你当真不是存心偷看那少女洗澡?”
“随安发誓,绝对没.....嘶!”
李随安有些激动的回头,转动的身体扯到肩头伤口,疼的歪鼻斜眼,“嘶.....师父轻点,哎哟哟.....师父,随安发誓,绝对没有做过有违良心的事来,弟子与舍龙相约去他故乡,走到恭州这边,也不知有这门派,穿山越岭一不小心就跑到那水潭边,哪里知道还有个女子在这里洗身子.....”
越往后说,他声音越小,脸上渐渐泛起红晕。
“那好看吗?”
“好,好看!从没想过女子的身子那么好......”意识到不对李随安连忙闭上嘴,将头埋下去,迎来的是后背被陆良生使劲按了几下,疼的眼泪都快挤了出来。
调理了一阵,陆良生这才起身,让他在屋里好生待着,打开房门出去,见守在门口的山门弟子看来,便开口问道:“你家掌门可在楼中?劳烦带我过去。”
“是。”
主楼并不远,走过广场,正中央那座便是,那人进去通报,不久,跟着他出来的,还有卫荒,显然情绪比之刚才要好上不少,见到陆良生,连忙拱起手邀请了对方进去。
两人互通了姓名,才知道面前这位书生,竟是大隋的国师,连忙让侍候一旁的弟子端上茶水,请了陆良生坐下。
“原来是国师当面,之前言语不当,还请恕罪。”
陆良生拱手还礼,也接过递来的热茶,放去旁边小桌:“身份是小,此次过来仅为徒弟之事,刚才我在房中详细询问过了随安,他与令媛确实是一桩误会。”
“是误会,之前我也与师弟说起过此事,可惜他终究听不进去。”
提到已死的任阴阳,卫荒又是一声长叹,至于驭剑术一事,对方又是国师身份,修为高深,自己这边就没必要再提了,省得引来祸端。
“卫掌门。”
那边,端起热茶抿上一口的陆良生忽然开口,让卫荒收回思绪,投去目光:“国师还有何事要问?”
“在下有一件事想与掌门商议。”
陆良生放下茶杯,笑了笑,指去大厅后堂,又指去外面侧楼,徒弟随安住的那间。
“我徒弟与令媛虽然一场误会,为何不做成顺理成章呢?”
卫荒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沉默了许久,也只得点点头,同意了。
“那就按国师意思,令芸儿与随安成婚。”
外面,天光倾斜渐落。
昏黄的光芒透过树隙照去另一座大山断崖上,百般无聊的老驴甩着尾巴,书架里呼呼大睡的蛤蟆道人醒转过来,跳出小门,啪嗒啪嗒踩着地面,走到断崖看着昏黄的山间风景,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
哇——哇——
老鸦划过视线,飞去彤红的霞光,蛤蟆咂咂嘴,意识渐渐清晰。
“良生怎么还没回来,呱。”
等等!
不会是把老夫给忘在这里了吧。
第六百九十三章 大婚
入夜之后,狼藉的沧澜山派清理了残骸,划破的灯笼换上新的,点亮升去房檐,暖黄的灯火照着窗户剪出人影走动。
下一刻,陡然有惊呼在屋里响起。
“成亲?!”
李随安包裹着绷带唰的一下榻上坐起来,扯到伤口疼的呲牙咧嘴,“师父,你成亲还是我成亲?”
“当然是你成亲。”
静谧燃烧的灯火映出人影,从榻上的身形拂过去,脚步声里,陆良生一巴掌拍在他头顶,在旁边坐下来。
“你看过人家姑娘身子,总要负责的。”
“可......师父......”李随安坐在床沿看着桌上的油灯,有些扭捏,“突然就说成亲的事......弟子还没想好......”
“但污了姑娘家青白,一走了之,那咱们就是不讲究了。”
陆良生破天荒的干起说媒这种事,卫翎芸那边,沧澜山掌门亲自去说,不过今日白天的时候,他看那少女盯着李随安的眼神都有些不一样,听随安说这个月余以来,对方来过几次看他,大抵心里也是有意的。
“却是有些不讲究。”
那边,李随安有些苦恼,他行侠仗义的梦还才开始几年,这就成亲了,往后哪里还能行走江湖,四处游荡了。
他向来较有主见,到的眼下也是左右为难,忍不住望去陆良生。
“师父,你说怎么办?”
“之前为师不是跟你说了吗,成亲。”陆良生笑了笑,起身拉开袖子,伸手摸去袖袋,手一摊,显出两柄手指长短的小剑,放去桌上,眨眼化作三尺青锋,剑鞘一黑一白,系着皮缰、一柄系着鸳鸯扣。
李随安捂着仍有疼痛的肩膀下床走到桌前,忍不住抚过精致的剑柄、剑鞘,黑白双剑,一看就是一对。
“师父这是......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
说了一句,陆良生拿过其中一柄黑剑,握着剑柄拔出半截,映着灯火露出一抹寒光,书生眸底含有笑意,偏去徒弟身上。
“其实,倒不是给你的,而是替你婶子还给你的。”
婶子?
看着师父手中的黑剑,李随安嚅了嚅嘴唇念叨这个称呼,好像明白过来什么,声音都有些颤抖。
“这两把剑......是......我爹娘留给我的?他们.....”
“你婶子说,你爹娘原来也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大侠。”陆良生回忆起李家婶子的话语,将一些话语修饰了一番?原原本本的讲给了徒弟听。
“......你爹娘在天之灵若是能知道他们的儿子这般有出息?不知多有高兴,为师也希望你能成亲后,与你娘子拿上这黑白二剑,也能继续行侠仗义。”
温和的话语在暖黄的灯火中徐徐再说?李随安抚着手中两柄长剑,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给那卫姑娘也算是个交代,成婚后,你也会变得有担当。”
陆良生拍拍他肩膀,将交代的事都交代清楚了,让随安好好在屋里多想一想,随后出了房间,去寻卫荒,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坨短小的身影穿了夜行衣,蒙着黑巾跑过广场,鬼鬼祟祟的张头晃脑四处打探。
“师父?”
陡然听到一声呼唤,那坨靠着墙壁的矮小黑影下意识的偏过头来,豆大的眼睛便看到前方走廊檐下,一个青袍书生正笑吟吟的站在那,当即撒开脚蹼飞奔过去,背对徒弟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方才撤下面巾。
正是一直待在悬崖上的蛤蟆道人,眼看天黑也不见徒弟回来,便翻出夜行衣,带上面巾夜探沧澜山。
“良生,事情怎么样了?”
“嗯,还好,正好还有一点事没做,师父一起去吧。”
蛤蟆愣了一下,还没等他问话,就被良生伸来的手捡起来,托在掌心,沿着屋檐走去主楼的方向。
那边木楼二层,某个房间里,父女两人也在进行了一番交谈。
主楼上方阁楼房里,卫荒坐在圆桌前,看着对着铜镜的女儿背影,叹了口气。
“芸儿,爹有些对不住你。”
他手在桌上敲打几下,胡须都在微微抖动,抿了抿嘴唇:“自从你娘去世后,为父与你说话的时间也少了许多,成亲这种事,也没跟你商......”
“爹!”
对着铜镜梳妆的少女忽然转过身来,脸上哪有什么愤怒,笑的跟花似得,“我愿意啊。”
那边,卫荒还在说:“没跟你商量,就定下......”的话语,声音顿时戛然而止,愣愣的看着女儿,“你愿意啊?”
“嗯!”卫翎芸脸颊燃起红晕,轻嗯了一声连连点头,卫荒一拍大腿,脸皮都皱在一起,看着女儿的模样,憋着的话语吞回去,又是一声长叹,缓缓起身。
“.....女大不中留了啊。”
唏嘘的退出房门,下了阁楼就见陆良生坐在桌前端着茶水,旁边还有一只穿着黑色衣裳的胖蛤蟆,大抵以为是对方随身灵兽,多看了两眼。
这边,陆良生看到卫荒下来,嘴角勾出笑,重新倒了一杯茶推过去。
“怎么样?”
“成了。”
大厅屏退了左右,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起了婚事,只有盘在桌上的蛤蟆道人眯起蟾眼,歪着脑袋在想发生了什么事。
原本是想进来看徒弟大杀四方的,怎么忽然间两方人和和气气的做在一起商议婚事了?
夜色渐渐深邃,随着四个书生加上舍龙被一众沧澜山弟子还有长老弄上山来,这边陆良生和卫荒也商量的差不多,与外面闹哄哄的一群人解释一番后,才在深夜散去。
.......
随着婚事的敲定,陆良生也在沧澜山派多住了几日,在处理完任阴阳丧事后,掌门独女,门中弟子中的唯一师妹要嫁人的消息才传开,一下子热闹起来。
好些人从这事的震撼里反应过来,躲去角落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也有愤愤不平,扬言要让那叫李随安的小子好看!
毕竟心爱的小师妹忽然嫁人,一时间是难以接受的。
“肯定是那个什么国师,用身份压掌门才这样的!”
“......心爱的师妹嫁人了啊,为什么新郎不是我啊。”
“以芸儿的性格,怎的也不会妥协的啊,平日与我关系那么好,应该会跑来找我商量,说不定还要我带她私奔才对。”
“芸儿是你叫的!?我才与她平日要好。”
“放屁,就你这模样,去沧澜江好好照照,芸儿会看上你!”
“就是,不过那小子什么福气啊,除了比我好看一点,修为比我高一点,哪里比得上我。”
如今婚事已经在准备,卫翎芸要出嫁的事,让众人原本还有点侥幸的心理也荡然无存,自得接受这样的事实,热热闹闹的操办起婚事。
流程其实也简单,就在沧澜山剑派里操办,选定了一个良辰吉时,门中一众弟子纷纷给派里各处建筑贴上喜色,大红的灯笼四处高挂,两边互换了八字,穿上喜袍,胸上挂上大红花,陆良生便推着还有些发懵的李随安从木楼出来,过去隔壁主楼接亲,又在楼里大厅跪拜了卫荒、陆良生两人,接着就被哄闹的一众人推入洞房。
随后,众人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一通下来,卫荒也喝了不少酒,被两个弟子搀扶回房里。
“唉,掌门这模样,喝了不少闷酒啊。”
两人退出房间,最后看了一眼,门隙里对着灯火独坐的背影,轻轻将门扇带上,轻轻叹息。
“是啊,这跟外面传闻的强迫卖女有何分别。”
“唉.....真是苦了掌门,也是苦了师妹,上午拜堂的时候,没看师妹笑中带泪吗?”
又是一声叹息,两人摇着头远去走廊,下了楼梯,身后的紧阖的房门里,微微摇晃的灯火之中,孤坐的背影一肘撑在桌上,手掌捂在额头,慢慢移去口鼻间,肩膀微微发抖起来。
不知是醉酒发红的眼睛,还是其他,泛起了一层水雾。
下一刻,捂着口鼻得手拿开,拍去桌面,卫荒嘴唇微张,呵呵的笑声传出,笑得合不拢。
......驭剑术又回来本门,芸儿还找了一个好夫家。
老夫苦什么苦,高兴还来不及,往后,再将这掌门之位传给那小子,老夫终于有闲暇出山到江边钓鱼了。
一想到往后悠闲生活,“啊.....”的长叹,颇为满足的闭上眼睛。
第六百九十四章 雏鸟褪花斑,老驴驮架随风去
张灯结彩的广场,七八丈大圆桌咋咋呼呼热闹非常,沧澜山这十来年,没有什么大喜的事,如今掌门嫁女,门中一众弟子难得这般哄闹,尤其是卫荒离席回房,更加没有了拘束,端着酒水与诸师兄弟劝酒狂饮,也有想起伤心事看去远方贴有‘囍’字的木楼,又是一阵大大、叫骂,四个书生拉起袖子,显出豪迈的拿过整只鸡,当着众人面几口啃完......
陆良生看着这片喧闹,夹过一只鸡腿放去师父旁边,目光含着笑,望去那边木楼,挂在檐下的红红灯笼。
烛火在里微微摇晃,照去贴着四书生写的‘洞房花烛夜,玉龙乘凤床’的门扇。
红烛插在严实的米碗里,滑下一滴滴红蜡,将新房照的温馨暖黄,坐在喜床的少女,双脚并拢,盖着红盖头,视线在下面偷瞄贴着门扇站着的新郎官儿,细如蚊声。
“过来啊,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我......额......啊......”
李随安有些拘谨挪了一下脚,结结巴巴的也说不出话来,挪步过去,坐到新娘旁边,就没了下一步。
等了好一阵的卫翎芸有些羞恼,打了一下他手背:“就是根木头,你还坐那儿干嘛!?快把我盖头揭下来啊,快憋死了。”
“哦哦哦.....”李随安手忙脚乱的将新娘头上盖头取下,看着戴着花冠的少女涂抹胭脂,比往日更加美丽,没来由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吞了下口水,结巴道:“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你师父,没教你吗?”
“我师父都没成过婚?他教我什么。”李随安嘟囔一句,下意识的瞟去窗棂,然后连忙将嘴闭上?早知道还是跟着孙道长看点那些泛黄的书册。
正想着,身上袍子陡然一紧?整个人被拉倒,按着新娘扑去床榻?一上一下,四目相对望了片刻,卫翎芸连忙将眼睛闭起来?微微抬了下脸?红唇都凑了上去?却是感受到什么接触,睁开眼?就见李随安红着脸还在那看。
“你真好看,就是你嘴不舒服吗,支那么高。”
少女气的一下坐起来?将头上花冠扯下丢到地上,捏起小拳头使劲捶打床沿,“我要被你气死啦!!”
嚷了一声,转身反将随安按去下面。
“我来教你!”
“好......我最喜欢学东西了......哎哎......你脱我衣服干嘛!”
“睡觉!”
“我自己来......别脱裤子啊......”
床架忽然摇晃,传来少女一声痛呼?像是拿手打男人。
“轻点!”
“手拿开?你压着我头发了!”
暖黄的灯火照着窗棂,随后暗灭下去,偶尔传出的声音也被外面吵闹掩盖下去,陆良生吃了一阵酒席,也带着酒足饭饱的师父,留下舍龙还有那四个书生,先行回到房里,点亮油灯,收起放在桌上的几本书册,一一放进书架。
“师父,我们也该走了。”
正准备躺下的蛤蟆愣住,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叹口气,重新起来将小床铺卷起,抱在怀里跳下床榻,一股脑儿塞进小隔间。
“正住的舒坦就要走了,为师真是劳苦命啊。”
“等回栖霞山,师父再好好休息吧。”
陆良生收拾好最后一本书,躺去床躺,双手枕在后脑,出神的看着屋顶,许久没有这般热闹,有些想念家中的父母、妹妹,还有红怜了。
夜色深邃,伴随角落的虫鸣停下,东方天际渐渐泛白,当天光照出云朵,推着黑暗的边缘蔓延这座古朴的门派。
贴着喜联的门扇吱嘎一声打开,李随安神清气爽的走出房门,回头看了眼还在趴在被褥里的娇妻,颇为得意的哼了哼。
“脱我裤子,不得举你一夜!”
外面,酒席凌乱不堪,还有不少昨夜喝的不省人事的门内人趴在桌上就那么睡了过去,舍龙也其中,想来乌蛮人的脾性上来,非要喝到天亮不可。
李随安过去将他拍醒,随后走去师父所在的房间,推开房门,里面床铺整整齐齐,桌椅茶盏也原封不动摆在那,心里咯噔跳了一下,连忙转身回跑,碰上正从主楼那边出来的卫荒,连忙拱手。
“卫掌......”
“嗯?”卫荒两眼一瞪,后者反应过来,急忙改口:“岳父,敢问我师父怎么不在房里?”
“走了,天还没亮,就带着那四个书生离开了。”
一听这话,李随安当即就要走,被卫荒叫住:“回来,不用去追了。”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你师父留给你,拿去看看吧。”
伸手接过书信,青年慢慢将信纸展开,上面字迹苍劲有力,确实出自师父之手。
“我徒随安亲启:
为师先为你新婚贺喜,可惜为师出来时日已久,还有许多要事要做,留书一封,不算不辞而别,亦勿来追我,当好生照顾妻子,专心修道。
而今,你也是成家了,一言一行莫要像当初那般脾性,该有个丈夫的样子,学会担当,站的顶天立地,不然,为师可要过来打板子的。
往后得空,带上妻子可来探望为师,还有你师兄师弟,小聚长安喝酒畅言。”
收起信纸,李随安眼里已有了泪渍,不顾卫荒劝阻,转身跑去山门,望着山外蜿蜒流淌的沧澜江,大声呼喊。
“师父——”
师父师父~~
声音在山间回荡,远方沿江而行的书生牵着老驴,在铜铃声里停下脚步,好似听到什么,朝后方回头,脸上露出微笑。
做为师父,已经给徒弟铺好了路,剩下还能做的已是不多,全靠他自己摸索走下去。
至于驭剑术,也算是交还给了沧澜山。
叮叮当当~~~
铜铃声渐渐远去,站在山门下,望着远方的李随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朝东面重重磕下一记响头。
.......
哗哗~~
河水湍急流淌,天光升上云间,飞过阳光的鸟儿俯瞰着下方一行人沿着江岸而行,叮铃咣当的铃声里,陆良生抬起头看了看天色,信庭漫步走过山麓,累了与四个书生捧着书卷坐在树下讲解典故,有时遇上阳光灿烂,风景别致的地方,放慢脚程,多看上两眼。
夏去秋来。
沿途延绵山势,青绿渐渐泛起了金黄,如同抚动的金色海洋,片片枯叶随风零零落落飘下,落在人肩头。
走在林间的陆良生,牵着老驴上了逶迤的山势,站在一颗摇曳枯叶的树下,望去远方熟悉的云海,阳光照在脸上,露出笑容。
就连趴在肩头的蛤蟆道人,也咧嘴笑起来。
那是家乡的栖霞山。
第六百九十五章 回到栖霞山
沙沙沙......
山顶老树轻摇,叶子悄无声息飘零而下,落在书生肩头,陆良生坐在石上,双手放在膝上,就那么看着远方山势间云海翻涌,好一阵,才起来,微侧过脸,轻声说了句:“师父,我们下山吧。”
收拾初见家乡山水的心情,沿着来时的崎岖山路,下去与四个书生汇合,四人搓着手来回走动,见到上面身影走下,急忙凑上去。
“国师,可是到了栖霞山?”
到了栖霞山,距离富水县不过百余里之路,四人的老家南乡也是不远了,出门多年,也是想念家中的紧。
那边,陆良生笑着牵着老驴沿着山脚继续前行,也给他们肯定的答复,令得四个书生抬起手心有灵犀的齐齐互拍一掌,见四人高兴之情流露,陆良生轻轻打了一下驴臀,老驴驮着歪头叽叽喳喳的鲛人,步子轻快迈开,小跑了起来。
“国师等等!”
前面老驴小跑,四人紧了紧背上的行礼,大声喊着,加快脚步跟上,山路崎岖,原本文弱的四个书生,不知不觉间,竟也能跟上,甚至四人都没发觉,从西一路走回,途中虽有缩地成寸之术的加持,也根本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单薄的衣袍下,身子明显结实许多。
山麓林野渐渐在一行人身后过去,翻过两座山脊,已能清晰看到栖霞山西麓?陆家村就在背后的山脚下。
途中再也没有耽搁?陆良生牵着老驴带着四个书生走近西麓地界。
走近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伸手,指尖触去常人肉眼无法看见的法阵,灵气依旧流转,只是没了当初那么顺畅。
‘有空再改改吧?胭脂并不知道如何驾驭。’
山风吹来。
林野在视野里一片片的摇摆?陆良生收回手指,走进相隔的法阵之中?气息顺着肉眼无法看见的灵气流转传开,这座大山遮掩的后方,更远的半山腰上?红墙黑瓦的庙观斑驳风雨冲刷留下的痕迹?焚香在鼎中升腾,徐徐蔓延在瓦上积攒的枯叶,矗立庙门的老松下,香客来往合手膜拜。
庙中神台?飘荡的青烟拂去泥像?招展的泥身忽然闪烁神光,一道窈窕的人影旋起裙摆冲去穹顶,片刻?红袖长裙飘飘,缓缓降到庙顶,眺望去西面的山麓,微蹙的细眉舒展,唇角勾起了笑容。
“公子.....”
轻轻呢喃一声,洒开长袖,飘然而起,越过如伞盖的树笼,向着更远的方向飞去。
远方的山麓林野间,鸟声清脆鸣啭,陆良生松开缰绳,走上向外凸出的巨岩,山下的景象在视野展开,蜿蜒的山道绕着一亩亩良田向北,坐靠山脚的村子有着些许炊烟升起,田野之中,不少村里的青壮弯腰弓背抓紧收割庄稼。
远远的,天空一抹渺小的红点飘飞,跟在身后的四个书生是看不到,只有陆良生知道那是谁,不久,人还未到,清脆的声音已经先传了过来。
“公子!!”
飞来的人影唰的一下扑进书生怀里,勾着颈脖,整个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檀香钻进鼻中,陆良生轻轻抚着女子后背,“我回来晚了。”
“刚合适,妾身正想公子,公子就回来了!”
聂红怜从怀里仰起俏脸,两颊显出好看的梨涡,甜甜笑起来,伸手握去陆良生的手,拿到脸上。
“公子,你摸摸......”
掌心贴去的脸颊,稚嫩柔滑,传来阵阵温热,陆良生眼里顿时露出惊喜,“红怜......能摸到你了。”
忍不住稍稍用力,聂红怜嗔怒的打他手。
“捏疼妾身了。”
这话吓得陆良生赶紧收回手,却是见红怜发出银铃轻笑,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公子,妾身逗你的。”
咳咳!
那边,老驴背上的书架,蛤蟆道人推开小门坐在边沿干咳两声,红怜这才反应过来,飘去小门前,矮身福去一礼。
“蛤蟆师父。”
“嗯,知礼便好......”
蛤蟆道人点点头,抬起蛙蹼正要继续说,福礼的女子直起身,径直飘去陆良生,挽着胳膊,一男一女就那么踩着覆盖的落叶,沙沙的走过林野。
“.....这小女鬼,还说你知礼。”蛤蟆道人看着前面两个背影,哼了一声催促老驴跟上。
跟在后面的四个书生是看不见刚才过来的聂红怜,只觉得一阵带有檀香的阴风拂过四周,看着国师比比划划跟空气有说有笑,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刚刚你们有没有看见?”
“没有,就算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我敢肯定,是个女鬼,咱们还都见过。”
“都别说了,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不管再怕妖鬼一类,终究是跟国师相熟的,四人倒也不觉得害怕,跟在后面一路下了山,那边前行的陆良生转过身,掐了一个法决,忽然将四人,连带自己和老驴一起隐了下来。
“公子,你这是做什么?”红怜见状,有些不解。
“回去吓爹娘,还有小纤一跳!”
然而,陆良生刚说完,一旁的女子‘啪’的一拍掌心,像是想起什么事来。
“见到公子回来,妾身太过高兴,差点将叔婶不在的事忘记跟公子说了,二老还有小纤都被孙道长接去长安居住,一同走的也有盼叔他们的家眷,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去看看外面的繁华,这有挺好。”
有老孙亲自来接,陆良生还是放心的,边走边说之中,进到村里,走过熟悉一座座熟悉的房舍,陆太公变得更老了,还是坐在那张躺椅上,听着墙后的私塾读书声昏昏欲睡。
走回篱笆小院,院门上了铜锁,陆良生吹去一口气,铜锁脱落坠地,便推门而入。
霞光照出小院清幽,柏树泛黄,落了一地枯叶,陆良生松开缰绳,让老驴驮着鲛人去小泉山,将她放进水潭里,让胭脂帮忙看顾一二。
“之后,就来茅庐寻我。”
叮嘱一句,看着老驴闷闷不乐的耷拉一对长耳离开,陆良生寻到母亲时常放扫帚的地方,清扫满院的落叶,王风等人见状,连忙冲去屋里,找了抹布,小扫帚,跟着帮忙打扫,此时农忙时节,左邻右舍没有听到动静出来人看上一看。
天光渐渐暗下,将小院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后,陆良生让王风四人在这里住下,自己却是走去栖霞山西面大山,看着枯藤颓败的茅庐,随着走近,枯枝焕发新枝,抽出嫩芽,在彤红的霞光里绽放,微微摇曳。
蛤蟆道人站在茅庐门前,挽起袖口与红怜将院子打扫一遍,回头叫了两声徒弟,没人回应,旁边的红怜放下扫帚,指去崖边的一颗孤松。
“公子在那里。”
崖边老树在风里招展枝叶,像是在迎接回来的书生,不远,沐在霞光的墓碑前,陆良生蹲下,将上面爬满的藤蔓扯下,拔去青草,看着上面雕琢出的字迹,轻声道:“恩师,学生回来看你了。”
抱着几片枯叶的蛤蟆,翻了翻白眼,转身不看,晃动的视线之中,篱笆小院门口,一只花白的母鸡正虎视眈眈得望来。
彼其娘之......
蛤蟆道人暗骂了一声,丢了一捧枯叶,洒开脚蹼飞奔过去,对面,‘咯咯’的鸡鸣响起,花白母鸡张开翅膀,凶猛的扑上来。
又是好一阵龙争虎斗,打的不可开交。
不久,黑夜笼罩整片天地。
第六百九十六章 生老病死,天道循环(本卷完)
叽叽~~叽叽~~
鸟鸣打破清晨的宁静,秋日的阳光照着摇曳的树枝,映出斑驳落进窗棂,藤蔓交织的床榻上,青叶在风里轻摇。
一片鸣啭声里,陆良生打着哈欠走出房门,一同的,还有站在窗棂的蛤蟆,师徒俩齐齐抬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
檐角下,红怜驭起轻风吹着一旁小炉,等着蹲在水缸边一人一蛤蟆洗漱完,揭开锅盖,闻了闻升腾的香气,舀上饭食放去曾经做为拓儿、随安、元凤三人的石桌,轻唤两声:“公子吃饭了。”
“蛤蟆师父吃饭了。”
“来了!”
蛤蟆道人攀着石凳,踢踏两条腿奋力爬上,红怜将碗递过去,回头时,见陆良生坐在檐下梳理发髻,抿嘴笑了一下,起身飘去夺过木梳。
“还是妾身来吧。”
重新将发髻放散,纤弱的小手一缕一缕的梳整齐捏在手心,再去捋过下一缕时,显出藏在里间的几缕白发。
红怜握着木梳,手都抖了一下。
“公子,你的头发......”
那边抱着哒哒刨着饭菜的蛤蟆侧脸看来一眼,随手挑了一下饭粒丢去地上,让瞪着他的花白母鸡啄食。
“不碍事。”
檐下的书生只是笑了一下,让红怜继续梳,差不多了起身一边系上纶巾,一边对红怜,还有师父开口说道:
“早饭就不吃了,我去四处走走,看看聚灵阵。”打过招呼,不等女子还有吃饭的蛤蟆说话,一眨眼便下了山去。
晨光照着枯黄枝叶轻摇,山下的陆家村早已呈出喧闹,村人扛着农具拖家带口的去了田间忙活。
迎着晨风的陆良生来到村里,房舍还是原来的模样,边缘一圈又起了不少新房,与北村算是彻底连在了一起。
站在私塾门窗外,看着里面郎朗读书的一个个孩童,又转去家中的小院,四个书生也早早起来做起功课。
走在田间旁人看不到的视线里,蹲去清澈的小河,捧起清水饮上一口,看去明媚的阳光,阳光下一道道熟悉、辛勤劳作的身影,心中的郁积稍稍舒缓不少。
可惜父母不在这边。
不久,走去小泉山看过胭脂,还有欢畅在瀑布水潭里游来游去的小人鱼,稳固了阵眼,又去了别处,好像要将能做的事,都要赶着做完。
一连几日,几乎将栖霞山角落都走遍,重新将聚灵阵焕然一新?之后还去了当初第一次遇见普渡慈航的草屋?如今倒塌烧毁的废墟,风吹雨打与地面连成一体,长出了不少野草,小兽、虫子在那里安家。
像是有预兆般。
几日下来?陆良生忽然病倒了,这在修道中人里,是难以令人相信的,整个暴瘦一圈,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法力都在一夜间枯竭,依附身上的山海星宿变得黯淡不清。
吓得蛤蟆道人,还有红怜寸步不离,不时输去法力滋养他身体,这段时间,四个书生也过来过,可惜没见到陆良生,他们是来告辞的,既然回到了这边,也想回家里看上一看,是否还是原来那般模样。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满山枯叶落尽,陆良生也能下来床榻走动,渐渐的又恢复原来的样子,法力、修为、山海星宿一一重新出来,令得蛤蟆道人瞠目结舌,根本弄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只不过,书生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蛤蟆师父,公子他到底怎么回事?”
秋风愈发变得寒冷,红怜站在茅庐小院里,担忧的看着崖边一身单薄青衣的陆良生盘坐松树下,她听过一行人从西方世界一路回来的经历,也听过海上与魔家四将斗法,可为何变成这般模样,没来由的一阵心疼。
“老夫也不知,他从归墟取回崆峒印后,就变得神神秘秘,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跟老夫说起。”
蛤蟆道人摸了一下嘴角的鱼须,终究还是不放心的站起身,跳下石桌,负着双蹼走了过去。
“良生啊,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可与那归墟有关?”
枝叶微摇的松树下,陆良生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远方山间翻腾的云海,脸上泛起笑容。
“师父,你记得你曾经跟良生讲过,天地生灵都可入道,天空飞翔飞着飞着就可能有了灵识,雕琢的石匠,也会从雕像里得到感悟.......”
“有吗?老夫怎么不记得了。”
蛤蟆道人愣了一下,坐去徒弟身边,摩挲着下巴细想了一下,唉了声:“那时为师为了诓你学法术现编的。”
一旁,陆良生不以为意,望去天空的目光变得深邃。
“但是从村里走出,这一路走来的许多年,看着身边一个个的人的追寻,譬如普渡慈航,为化龙翱翔九天,不择手段,譬如我恩师叔骅公,追寻民间疾苦,不惜性命,还有陈辅、杨素、周瑱,形形色色,心中念头不一,我却从他们身上都看到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楚的东西,好像就在藏心底,也像是天上......”
蛤蟆道人抬头望去天空,积厚的云层遮掩着阳光,显得阴沉沉,摇摇头,起身准备离开,反正也说不动自己这个徒弟。
‘又是大病、又是白发,弄的跟一个老人似......得......’
这话像是在脑中划过一道闪电,走动的身形顿时僵住,目光复杂的望去重新阖眼的书生,慢慢走回小院。
“蛤蟆师父,你问了吗?”红怜迎上来,直截了当的问道。
唉~~
蛤蟆道人立在石桌,抱着双蹼半眯着眼,孤崖老树下的身影,摇了摇头。
“生老病死,向死而生.......”
他轻声说道。
........
天光变得暗沉,坐在那里的书生依旧一动不动,再到天亮,一片松叶落去肩头,混杂在夹杂白发的头上,红怜替他扫去身上针叶,看着清秀的脸上,眼角渐渐多了些许皱纹,忍不住流下眼泪。
秋日过去,一动不动的身影已是落满了灰尘、枯叶。
萧瑟的天地间,不久,飘下了一片雪花,冬日里的长安人群涌动,忙碌一年的人们得空陪着亲人采买年货,陆老石穿着崭新的衣裳,洋气的在妻子面前走来走去,得空还是坐下来,学着儿子的模样,铺开纸张,画上几幅模样各异的车架。
燃烧的木炭带来暖意,陆小纤穿着臃肿,坐在道人专门打制的软椅上,绣着一双小巧精致的老虎帽,偶尔抬起的视线里,望去外面,一脸严肃的道人吸着冻红的鼻子,负着双手教导着一帮半大的孩童,回头迎上妻子的目光,得意的挑挑下巴,下一秒,脚下踩滑,打了一个踉跄差点栽倒,惹得小纤轻笑出声,又狠狠瞪回去。
另一栋木楼里,李金花拿着勺子冲出房门,追着怀抱一只小猪的明月童子叫骂,不忘回头扯开嗓子喊一声‘开饭!!’
声音传去观外,‘呼哈’的号子声里,光着膀子的八条大汉带着自家儿女还有还一拨观众年龄稍大的弟子绕着芙蓉池奔跑,听到传来的呼唤,带着队伍有条不紊的跑回山门。
城池的另一头,头发雪白的王承恩精神抖擞,告别了宇文府,举着‘神仙不问’的旗幡,决定走遍天下九州。
冬日的夕阳蔓延,映红了风雪。
栖霞山上已是白皑皑的一片,蛤蟆道人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书架小隔间里呼呼大睡,呜咽的风雪吹过窗棂,扑去断崖,苍白的须发在风里微微抖动,结上了霜花。
红怜举着油纸伞踩着积雪上来,遮去身影头上,望着沾染雪花的苍老面容,掏出绢帕轻轻为他擦拭,坐去旁边,一起望着山间风雪,说些话语。
时间流逝,冬雪化去,不再寒冷,流淌的水渍滋润土壤,满山枯林抽出嫩绿,又是一个春天。
蛤蟆道人睡醒过来,望着身形佝偻的徒弟,跑去山间抓些野味,躺在老驴怀里边烤边吃,是从未有过的寂寞。
回到院落,也看不到叫骂的妇人和实交巴的男人吵架,也没有了牛鼻子小道士猥琐的在那偷偷摸摸看书。
鸡声轻鸣,在他背后啄了一下,对面是歪着脑袋的母鸡,刨着地面发出啼鸣。
回到曾经常住的房里,从床下翻出藏匿的丹药,打包装好,跳去母鸡背上,走去栖霞山。
日光荏苒,春去秋来,满山青绿化为枯黄,不久,又是白雪皑皑得一片,再到化去,年复一年。
山风吹拂,崖边孤松老树轻摇慢晃满枝松叶,春日的阳光透过树隙落去银白的发丝,轻柔的在抚动,孤坐的身影已是垂暮老人。
第六百九十七章 春雷划破人间事
四月天,水岸绿野葱郁,数年间的太平,令得商道通畅,商贩、旅人云集,官道上人来人往,随处可见过往的辕车。
当今陛下修筑运河一事,早在两年前已全力拉开,在每段旧河道上,都有着数万征调的附近青壮劳力日夜赶工开阔、疏通、加固,劳累一天下来,也有适当的辛苦钱铺贴,就在三个月前,还听说陛下准备给每段修筑河渠的青壮补上两餐,干起活来,才会更加有劲儿。
人一多,又有工钱可拿,各段河渠商贩络绎不绝来往,寻觅商机,也有脑筋灵活的,就近开了茶肆、酒肆,还有供人玩乐的隐蔽地方。
信都至赵郡的齐河渠,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一边是热火朝天的挖河段,一篓篓泥沙细石在光着膀子的男人手中送去河岸,装进驴车拉走,干的满身大汗,而相隔两里不到,则是各种茅棚草房搭建的集市,下工又没婆娘孩子的人得了工钱,流连这片脏乱的嘈杂,走进附近的酒肆,烫上一壶黄酒,啃上半只鸡,那叫一个舒坦,神仙也不换。
人潮拥挤,敞开门窗的旅店传出喧闹,升腾的热气夹杂小二的吆喝里,店中坐满三山五岳的旅人、倾卸货物的商贾,也有背负刀剑的绿林侠客歇脚喝酒。
“.......天下太平了,还在折腾,听说不仅咱们这北边,东面和南面也都在同时在修河渠,你们说,修那么宽干什么?能走船不就行了?真是不安生。”
“知道什么,好歹陛下还给下面人发了工钱,平日里找活计都难?我现在一做就是两年?存了不少?再做他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差点能讨个婆娘了。”
“就是?现在洛阳那边的河段?已经开始供两餐饭食?听说还有肉呢。”
“哎哟,是不是真的?那陛下可就是大恩主了啊。”
一群走南闯北?或附近做工的人聚拢坐在一起?少不了聊起当今修河的话,有人说的兴奋时?不远一桌‘呯’的响起陶碗重重落去桌面的声音。
一个侠客打扮的青年放下酒碗?似乎听到这些话,面上蕴有怒意,旁边还有女眷,同样束腰束腕的武人衣裳外罩一件青色丝袍?伸手去男伴的手背,摇了下头。
那侠客只是点头?看到之前说话的那两桌旅人望来,冷哼了一声。
“大兴劳役,让百姓艰辛劳苦,还有脸面说恩主?!放在当年的南朝,必备弹劾,想来当今的皇帝,身边全是一些阿谀奉承的读书人了。”
多数人见他打扮,不敢反驳,但也有人不乐意。
“兄台的话,未免有些片面,你看这方百姓,河渠开工,养活了多少人,让多少人有活干?总比整天游手好闲找不到钱财,最后落得偷鸡摸狗要强的多吧?”
有人带头,顿时不少人大起胆子附和:“这位兄台说的是啊,不仅陛下圣明,咱大隋朝堂上,能人也多的是,就是一些达官贵人不乐意,遣了许多不明底细的人,到处诋毁。”
呯!
那侠客哪里听不出话里的讥讽之意,一掌拍在桌上,震的酒水都溅出碗边,店中掌柜怕打起来毁了生意,连忙朝伙计使了一眼色,后者换上一副笑眯眯的表情迎上去,站在两桌中间劝说一番。
“诸位都消消火,接着吃饭喝酒好不好......”
说话间,看到外面一个老人举着破旧的旗幡走来店门,急忙脱身离开,见老者双目半阖无神,知道是个瞎子,殷勤的帮忙将那写有‘神仙不问’的旗幡拿过手中,目光扫过四周,只有那边绿林客桌边还有空位。
“大侠......这位老先生可否坐这里?”
绿林客看了一眼须发皆白,身着道袍的老人,见他苍目无神,便是点了点头,接上之前的话语,继续跟那桌人理论。
“你说朝堂贤明?那天子为何一连几年里,连杀数位有功的大臣,越国公杨素你们知晓吧?好端端的就图谋造反被杀,难道不是当今皇帝卸磨杀驴随意安的罪名?还有伍建章也被杀害,弄得膝下儿子亡命江湖,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圣明天子?要我说,那朝堂上,已经都快没人了。”
一通话语说的周围几桌哑口无言,然而片刻,一声咳嗽打断这片安静,那侠客同桌对面的老人咳嗽两声,手在旗幡上擦了两下,转过苍目向过来,呵呵笑出声。
“阁下声音铿锵有力,中气十足,只不过隐隐有愠怒藏在其中,看来阁下对当今天子甚是不满啊。”
那侠客愣了一下,一开始以为不过江湖走动的算命先生,四处混口饭吃的那种,可简简单单一句话戳中他心事,不由重新打量过去,开领的淡蓝道袍,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微微颔首抚过颔下白须,有股隐世高人的感觉。
当即,抬手抱拳:“老先生还请赐教!”
“呵呵......”那边,老人抚须笑出声,双目无神却有股神秘,笑了片刻,说道:“赐教就不必了,老朽不过一游方老道,有缘就给人指点迷津,无缘万两难求半语,刚才不过是听阁下说话,忍不住插口说道一番,要说朝堂无人,老朽自是不认可的。”
“哦?”
侠客端起酒水灌了一口,皱起眉头。
“老先生,觉得朝堂还有谁?”
周围,歇脚的旅人、商贾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身子微微朝这边倾斜了些许,想听听这瞎眼老道能说出什么名字来。
呵呵。
老道接过伙计递来的茶水抿上一口,在喉咙间‘呼噜噜’翻腾一阵咽下,令得侠客旁边的女子一阵恶心。
“靖仇,我们走吧。”
“且慢!”
女子开口的同时,老人也说起话来,“如今朝堂上,老的一批已去,新的一批少有知晓一个人,这天下百姓或多或少也有听过,诸位不知可否还记得,大隋还有国师的。”
“陆良生!”
对面的侠客放在桌上的手不由抖了一下,旁边的女伴看了眼,伸手握住,男子这才沉下气来,“老先生说的此人,我听过,可是这几年,似乎再未露面过,怕不是已经被皇帝给害了,故意隐而不喧。”
这一说起,周围人顿时一片哗然,他们多少知道长安城里有过一位国师,印象里,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按年龄,少说还能活个七八十年的,可惜这几年从未有过消息传出,若是活着,至少会露面才对。
听到嘈杂,老人也不恼,喝过茶水放了一文茶钱,起身拿过旁边的旗幡,“国师陆良生岂是你们这样揣测,国师仙法高深,可是陆地神仙一般,几年前就去了海外仙山咯,凡人如何知晓,呵呵呵......”
摇头笑着,撑住旗幡走出酒肆,混去来往的人潮之中,隐隐约约还有苍老的声音高歌。
“......天地席被于我身,走去天南地北觅缘人.......我呐老道,前知五百载,后晓五百年呐.....要是无缘啊......换做神仙也不问不答~~~”
不着调的歌声缥缈,消失外面街上,不久,那对男女结账走出,望着老人消失的方向,侠客有着复杂的神色侧过脸来,看去女伴。
“雪儿,原来陆良生这几年,去了海外,难怪没有任何音讯传于世。”
女子嗯了一声,像是有心事的抬起脸,有些担忧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那你还去长安吗?”
轰隆隆——
黑压压的云间雷声鸣动,哗哗的雨声落了下来。
“去......拿到轩辕剑,杀了杨广、宇文拓!”
走去街上,陈靖看着街上冒雨奔走的行人,轻声呢喃着,抬头望去连天的雨幕。
“陆先生.......”
.......
北方雨云密集,顺着无垠的天际延伸去往南方,逶迤的山势间,仍旧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色。
春风徐徐,飘下叶子,轻柔落去流淌的水面,荡起一圈涟漪扩散远去的刹那,水花‘哗’的溅开翻去两侧,一块木板破开河面直冲而去,卷起风来吹的两岸垂枝摇晃。
一双脚蹼斜斜踩在上面,花色短袖小褂敞开,迎着风猎猎吹拂,蛤蟆道人扬着嘴角两条鱼须,拉着绷紧的绳子,哈哈大笑回响河道。
“快点,再快点!!”
“叽?!”
绷紧的绳子前方,水浪卷动,摆动腰肢的身影发出兴奋的轻吟,昂起上身又沉下,拉着身后的木板急速划过这条小河。
水流变得湍急,速度也越发变快,拉着绳子的蛤蟆望去前方断去的河道,鼓起了双眼,使劲拽进绳子。
“调头!转回去——”
前方,水浪哗的飞溅,一道窈窕的身影拖着波光粼粼的水光破开水面冲上天空,湿漉漉的发丝飞扬洒开,有着‘呜哇啊~~’兴奋尖叫里,跃出断流的水道摆动硕大的鱼尾,顺着瀑布直坠而下。
系在腰间的绳子绷紧,蛤蟆道人低头一握腰间的绳子,跟着就是:“啊——”的一声长音,唰的划出一道残影飞了出去,只剩木板减下速来,飘飘摇摇的在水面荡着。
“啊啊~~”
短小的黑影顺着瀑布直坠而下,轰啪一声,水潭高高溅起半丈浪花,蛤蟆道人四肢大喇喇趴在水面,歪斜着舌头缓缓沉去水底,‘咕噜噜’的升起几团气泡。
过得一阵,湿漉漉的蛤蟆爬出水面,坐去潭边的石头上,看着水里游来游去好似没有烦劳的小人鱼,身后脚步声沙沙走近,胭脂将一条毛巾围去蛤蟆道人身上,后者擦了擦脸颊,无聊的推开,起身吹了声口哨,不远的林子里,窜出一条秃毛的老驴,跑到面前停下,哼哧哼哧的踏了两下蹄子。
叽叽~~
鲛人戏水的声音吵闹,一身红裳的胭脂抿了抿嘴,憋着笑意,看着蛤蟆道人跃上驴背,走到驴头抓着两只耳朵,纵着老驴慢悠悠的离开。
“蛤蟆师父,得空再来玩。”胭脂举着毛巾挥了挥。
天空轰的一声惊雷炸开,灿烂的阳光渐渐在视线里阴了下去。
坐在驴头的蛤蟆道人抬起头,大片大片铅灰的雨云聚集,‘轰啪——’又是一声雷声滚过天际,劈出的电蛇在云里扭动,好似映出一道道人的身影立在云里,一闪而过。
丝丝雨线落在仰头的蛤蟆脸上,划开春雨得凉意。
“彼其娘之.......”
随后,驱着老驴在雨中慢悠悠的走去西面的山麓,那座断崖孤树下,满身落叶灰尘的身影,在雷声里,手指忽然动了一下。
第六百九十八章 处之老态,应雷而生
轰——
春雷滚过天际,铅青的雨幕笼罩栖霞山泛起一层白蒙蒙的水雾,田野间的春播停下来,村人提着农具回奔,叫骂着这场雨来的不是时候。
雨声浇打满山林野,全是噼噼啪啪的声响,蒙蒙水汽里一头驴子的轮廓闪过林间,崎岖的山麓如履平地般一跃而上,越过一排排系着已经褪色的红绳的老树,在前方茅庐停下,晃了晃鬃毛,雨水四下飞溅。
“蛤蟆师父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一身布衣荆钗素净打扮的窈窕女子端着簸箕走出房门,将里面蚕豆筛了筛,抖去灰屑,放去檐下的木架上,偏头说话间,青丝拂过脸颊梨涡,有股精致而迷人的气质。
那边,顺着绳子滑下来的蛤蟆道人走进屋檐,闷闷的‘嗯’了一声,吧嗒吧嗒踩着脚蹼走进房门。
庐中灯火暖黄,桌上已做好了饭食,蛤蟆道人闷闷的又看了眼外面,春雷炸响,从他回来就没一直停过,对于妖类而言,不管境界如何,对于天雷都忌讳莫深。
“彼其娘之.....有完没完了。”
看着碗里的饭食,忽然叹了口气,蛤蟆放下筷子,跳下饭桌,吧唧一声摔趴,又像没事一样,爬起来负上双蹼走到门口,望去屋檐挂起的水帘哗哗落下,几滴冰凉溅在了脸上。
“良生不知道什么能清醒过来,老夫饭都吃不香了。”
叹了一声,拿过门边一把小纸伞,撑开走去雨中,往那边断崖过去,雨滴啪啪落在伞上,那边断崖老树下,红怜口中轻轻哼着曲儿,手中纸伞遮着自己,也遮去旁边坐着的银发身影,听到脚步声,转过头?视线投去同样举伞过来的蛤蟆道人?颊边微现一对酒窝。
“蛤蟆师父,你吃完了啊?”
“没胃口。”蛤蟆道人也过来坐下,仰起蟾脸?看去徒弟的身影?面色灰白满是皱纹,嘴唇、下颔长出半尺白须?一头银发在风里轻抚分垂两侧,落在满是灰尘的肩头,阖着双目,呈出神色安详。
一晃过去数年?自己这个徒弟除了一天比一天的老了?根本没有其他变化,若非还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气机,不然以为都已经死了。
这数年里,生怕出现意外,也不敢让人知晓?也不敢跟长安那边的道人联系,省得知晓消息的李金花、陆老石心里担忧,千里迢迢赶回来,要是途中遇上什么麻烦,将来徒弟醒来,蛤蟆道人也不知该如何交代。
“唉,看去比老夫年岁都大。”
蛤蟆撑着下巴,收回视线抬头望去滴着雨水的伞外天云,“老夫怎么就收你这么个徒弟。”
视线望去的方向,阴云笼罩天际翻涌起伏,夹杂一声声滚滚雷鸣不断,划破云隙的电蛇照耀下,隐隐约约看到云里有着一道道人影排列,相比山脚下时,此时在山上断崖,看到的更加清晰。
蛤蟆道人眼神一厉,撑着雨伞起身,走到崖边望着那方电闪雷鸣。
“怎么回事......”
话语轻轻呢喃出口,红怜也跟过来,随蛤蟆视线一同望去天际时,青白电光轰啪一声伴随雷音照亮阴云,云间露出旌旗招展,驾云而行的一道道人影。
“天上的神仙?”聂红怜没有经历过东莱一事,也只是从蛤蟆、陆良生口中听过海上魔家四将,那可是守南天门的神仙人物啊。
轰!
又是一声惊雷响起,就像是在人耳边炸开一般,吓得聂红怜急忙后退两步,她不过是栖息庙中吸香火恢复肉身的阴鬼,若是天上的神仙下来,只有被收降的份了。
“用不着惊慌,这些神仙下不来。”
蛤蟆道摆了摆蛙蹼,眯起蟾眼眺望云间,多少知晓万灵阵的事,不担心这帮神仙就这么能直接下来。
雨线在风里斜斜摇曳坠下,上方天云之中,伴随一阵阵雷声,电光闪烁间,矗立当中的人影渐渐遮掩去了云层之后,某一刻,蛤蟆忽然感到一阵心悸,快要喘不过气来,只听轰的一声雷声巨响,那方云里亮起斑斓色彩,有星星点点的光亮降下阴云,仿如流星般拖着芒尾,密密麻麻一片,飞下天空,向着九州大地直坠而去。
大雨之中,常人难以看到这般景象,亦如往日聚在家中躲雨拉着婆娘、孩子吃饭说笑,远去的北方,春雨绵绵,山间泥路上,三匹快马雨幕中狂奔,溅起一道道泥水,忽然其中一匹在‘吁’的声音里停下,跑在前方的红拂女,还有虬须大汉回头看他。
“药师,怎的了?”
噼啪落下的雨声里,李靖骑在马背上仰脸望着雨线连接的天空,隐约间好像看到一朵光芒划过视线,像是一座宝塔,刹那间就消失不见。
雨花落进眸底,名叫李靖的青年笑着垂回脸,一夹马腹,‘驾’的轻喝,追上前面二人,来到中间轻声开口。
“我改变主意了,不回长安.....天大地大,还有许多事要做。”
话语夹杂雨声落下的同时,还有许许多多常人无法看到的流光越过三人头顶,飞往四面八方。
.......
流光四散远去。
栖霞山上,站在崖边的蛤蟆道人眼皮狂跳,急的朝天破口大骂起来,他知道这些神仙可是要托身降世的,没成想这么快就来了。
“彼其娘之,一来还这么多,难怪你们想着要下凡,原来天上这么挤啊。”
蹦跳叫骂,蛤蟆道人忽然扑去地上。
电光闪烁,一道电蛇蜿蜒而下,刚才所站的崖边,轰的炸开,溅起无数碎裂的岩块,翻滚落去悬崖下方云海。
风吹雨水摇曳,周围山林一片片的倾伏摇动。
蛤蟆爬起身来继续叫骂,然后.......又是一道闪电‘哗嚓’的劈下来,鼓起的蟾眼顿时瞪的更大,歪斜着长舌,四肢僵直绷紧,纤细的骨骼都在青白电光中清晰的显出来,电光褪去,浑身上下冒起黑烟。
倒下的一瞬,一只苍老的手伸来,将他接住,躲避闪电的红怜眼里泛起惊喜,踩着雨水跑了过来。
“公子!!”
苍白须发在风里轻轻抚动,紧阖的双目睁开,浑浊的眸底好似有电光闪过,满身灰尘、落叶随着起身自行脱落坠去地上。
“师父,雷雨天,不要站在树下。”
“良生?”
浑身焦黑得蛤蟆睁眼,蟾嘴咧的快要到后颈,望去的方向,须发银白,满面苍容的老人也跟着勾起一丝笑容。
“师父,良生在的。”
雷声大作,一道电蛇落下云间直奔断崖,苍老的身影抬袖一拂,手掌将闪电直接打偏,落去附近崖壁,碎石、烟尘乒乒乓乓的一阵乱响翻滚落下。
阴云翻涌,青白电光渐渐化为莹黄,雷劫来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斩破虚妄
轰轰轰.....
雷声越发频繁,一道道电蛇破开云隙猖獗狂舞,照亮整个天空,随着阴云浮走,缓缓朝着这边用来,无数劈下的电光间,末尾的枝丫落去山麓大树轰的炸成两段,在雨幕里燃起大火。
“师父,你和红怜回茅庐。”
披散白发,长须微微去轻抚的陆良生抹去蛤蟆道人身上焦黑,原本被闪电麻木痛楚瞬间从身上消失。
蛤蟆道人站到地上,看了眼那边电蛇织罗疯狂涌来,说了句:“良生可行?”
“虚妄罢了。”
平缓而沙哑的话语飘出白须口唇,陆良生看着师父撒开脚蹼跟着红怜狂奔离开,这才缓缓转身望去山崖外犹如触须般疯狂落下的闪电,无言的重重拱了拱手。
“良生,那般有礼作甚,应劫啊!!”跑去茅庐的蛤蟆道人,摆着两条蛙蹼回头,看着那边朝天雷拱手躬身的身影大喊起来。
“应劫啊!!”
下一刻,电蛇织罗,雷霆滚滚而来,无数闪电的枝丫冲出阴云,密布人的视线齐齐落来断崖。
崖边,褪去颜色的青袍猎猎飞卷,陆良生直起身来,一道道虚影破体而出,玄龟、毕方、兕、獓狠、琴虫面向四方张牙舞爪迎向天空。
与落下的万千天雷触及。
轰!!
爆炸的星点,化作一圈气浪瞬间向周围扩散,天地间变得白茫茫的一片。
山麓震动,下方山脚的陆家村百姓正端着饭碗与家人吃饭,或坐在檐下等着雨停,然后.....白茫茫的光芒刺入眼帘,脚下土地猛地一震,房舍抖动,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去了地上。
“地龙翻身啦——”
“快出屋!”“我的眼睛!!”
陡然的异象来的快去的也快,白光从视线里褪去,不少人抱着家中妻儿冲出屋子,站在雨中眺望,看着山头那边阴云密布,雷光不断闪烁,久久都未从震撼里回过神来,好半晌才有人说话。
“刚才是不是地龙翻了一下身,吓死人了。”
“咱们栖霞山好多年没这些怪异了,莫不是要出事了?”
“放屁,乱嚼什么舌根,良生可是布了法阵的?别说鬼了,就连妖怪都不敢进来。”
“那小泉山有一只狐狸......”
“那是良生收服?用来镇法阵的,你们懂个什么,都别说话了,赶紧回去?吃完饭等雨停了,还要忙活呢。”
“这哪干得了活啊?我现在脚肚子都还打颤。”
“别说了?去看看老太公怎么样了。”
聚在村中晒坝的一片交头接耳说话声里?阴云密布的栖霞山西麓?电光渐弱?雷音比之前稍小了许多。
一片片林野歪斜?茅庐倾塌在地?红怜浑身都在发抖,躲在水缸里不敢出来?好一阵才冒出头顶,朝外瞄去一眼?蛤蟆道人瘫软在地,歪斜着舌头不停的嚅着白沫?四肢一阵一阵的抽搐,意识都处在空白的状态。
停滞的雨水重新落下。
前方悬崖边?苍白的须发在风雨里飞舞抖动,陆良生单手托举印玺,水渍顺着须发、脸颊滴去衣袍,化作水汽袅绕旋转。
无数落下的闪电悬在半空交织崆峒印上,流光浮动,上面的五方天帝雕塑越发清晰,渐渐有了色彩。
老松沙沙的摇摆,积攒叶尖的雨水落去地面,响起‘啪’的轻微声响的刹那,矗立崖边的陆良生眼帘微抖,缓缓睁开眼睛,看去的云海、阴云、雷电、山麓好像有一层东西一点一点的在视线里剥落,化作星点消散。
山势、云海,周遭的一切,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但又不是原来的样子,好像看到了它们流转、情绪,如何来到这里,又会散落何方。
通神已去,斩破虚妄。
“原来......这就是陆元当初的境界。”
斩虚!
.......
滞在天空的无数电蛇在陆良生低喃时,眨眼没入崆峒印,随后揣去袖里,目光扫过周遭的狼藉,缓缓抬手拂袖,歪倒的林野泥土回拢,树身回正,短小的枝叶飘飞起来沿着断裂的轨迹重新合拢,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破碎的山岩大大小小的碎块从云海深处飞回镶嵌回去;倒塌的茅庐,也都随着书生记忆中的原来模样,一一复原。
入眼成画,以虚化实。
浑浊的眸底露出笑意,陆良生转过身看向茅庐,以及那边翘首以盼的女子,还有捂着脑袋清醒过来的蛤蟆道人。
雨水在他周身化开,形成一团水汽,好似云中的神仙,跨出一步,身形已来到庐前,看着面前的红怜,伸手抚去她脸颊,声音透着温柔。
“这几年辛苦你了。”
感受着男人手掌的温度,聂红怜蹭着他的手,微微低头,鼻子吸了吸气,晃着头发使劲摆了一下头,抬起脸来,笑道:“妾身不辛苦,能看到公子再与妾身说话,一切都值得。”
咳咳!
下方响起咳嗽,蛤蟆道人负着双蹼,“还有为师呢?”
陆良生笑了笑,退后两步,朝着檐下的蛤蟆拱手躬身,“师父,这几年劳烦你照看良生,也替我好看这片栖霞山。”
“这还差不多。”蛤蟆道人这才转过脸来,欣慰的点点头,随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徒弟这番模样。
“对了,渡了雷劫,你这番是什么境界,等等,让老夫想想。”
“斩虚!当初陆元的境界。”
老人独有的嗓音,柔和的在说,陆良生手一招,茅庐里的笔墨纸砚好似有了灵识,欢呼雀跃般自个儿跳下桌面,跑进书架里,那书架一阵摇晃,四角陡然伸长,化作四条腿,飞奔了出来。
“良生,你这怎么做到的?”
法术千千万万,但像这种直接赋予灵识的,蛤蟆道人活了这般久,还从未见过,兴奋的绕着书架走来走去。
“良生,将着法术交给为师,太有趣了。”
“师父,这没有办法教你。”陆良生从书架取过一卷空白画轴,看着面前的面前的茅庐,那空白画卷,迅速浮现茅庐的画幅,甚至还有蛤蟆、红怜也在上面,下一刻,画幅里的蛤蟆东张西望,红怜轻声哼曲儿,远方山麓云雾徐徐飘动,显出生机勃勃。
“悟道而得道,这是我的天赋神通。”
这时,林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感受到主人气息的老驴探出脑袋,撒开蹄子欢快的朝这边跑来,一蹦一跳的绕着陆良生伸出舌头甩来甩去。
“许久不见了。”
陆良生摸着它口鼻,抚去颈脖的鬃毛:“马上就要离开了,可还愿意一起前行?”
吖儿啊啊!
老驴兴奋的点头,转身冲进茅庐,叼了缰绳出来,后蹄一挑,将地上的书架掀上半空,稳稳落在背上,又将口中的缰绳递给陆良生。
呵呵......
抚了下老驴脑袋,将师父放去书架,陆良生套上缰绳,叫上还有些发懵的红怜,拉着老驴一起走去山下。
远远的,山脚下的小村浸在雨幕,袅绕徐徐炊烟。
春雨渐渐停下,阴云散去照下阳光。
陆良生独自走进村里,数年不见,又有了新的变化,私塾里的孩童已经换了一批,教书的中年先生,也都发髻花白,目力不及当年,需要紧挨着书才能看清字迹,慢条斯理的读出,让下面的顽童们跟着朗读。
清脆的读书声传出窗棂,阳光里,陆太公拄着梨木杖艰难的走来,坐去太师椅上,没牙的嘴蠕了蠕,闭上眼睛晒着雨后的太阳,倾听里面的郎朗书声。
闭上的眼皮下,感觉到阳光被阴影遮住,抬起眼帘望去,只见一个须发皆白,在风飘动的老人站在自己面前。
“良生?”
从从小看到得面容,依稀能辨认出些许轮廓,陆太公有些激动的想要坐起来,被陆良生轻轻按回去,没有其他言语,只是伸手搭在陆太公手腕上,渡去一点灵气,滋养一下老人的脏腑。
“太公好生歇着,良生要走了。”
“良生,别走!”
陆太公急忙大喝出声,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身前哪有什么人,这声惊呼倒是让晒坝聊家常的妇孺引了过来,老人连忙朝他们喊道:“刚才我看到良生了?!”
一帮大小媳妇看了看周围,摇摇头回去。
“太公年岁大了。”
“肯定想念良生的紧,才做梦的吧。”
“唉,李婶他们也跟着去了长安,好些年没回来了。”
“前些日子不是托人捎回书信来了,还让二牛家的娃给咱们念过呢。”
“哎,对了,你们刚才有没有发觉,太公说话变利索了?”
“有吗?没有吧。”
.......
叮铃铃~~~
隐约有铜铃声蔓延田野间,然后远去。
第七百章 生老病死是个圆
小泉山,延绵春雨停歇,残留的雨滴划过叶尖儿落去潮湿的地面,‘咔’枯枝折断的清脆声响,迈着蹄子的老驴晃着尾巴走过熟悉的路径,摇晃的书架里,蛤蟆道人推开小门。
“良生,既然已经入境,为何还这般模样,为师看得怪难受。”
一旁,飘荡的一缕青烟显出轮廓,凝实化作红怜的身段、模样,俯身飘在前方走动的身影旁。
“公子,可有什么不好说的?”
“路上的时候再说吧。”
阳光斑驳肩头,陆良生看着满是皱纹的手背,抿嘴笑了笑,抹去下颔的长须,“往后我也可以自称老夫了,哈哈。”
看到前方快要出了林子,隐约听到瀑布哗哗的水声,陆良生拨开垂下的树枝,“师父,那只鲛人在这方过得可还好?”
“有老夫在,自是好的。”书架上,蛤蟆道人爬上驴背,来到驴头坐下:“良生,之后我们直接回长安?”
陆良生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出了身后这片林子,望着空气升腾的水汽,有鱼影从上方河道扑腾坠下,传来轰啪的水声。
“嗯,将她放回东海,该是回长安了,陛下这几年该是开始修大运河,不知如何了,妖星之事,还有天上的那帮神仙,也托身降世了,一堆事需要回去做啊。”
感叹一声,陆良生牵着缰绳,拐过林子遮掩的拐角,那边水汽升腾的瀑布,清脆的女声大呼小叫?摆着鱼尾奋力的想要逆流,游上瀑布,匍匐潭边的一只红狐抖动毛茸茸的耳朵?偏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形微微佝偻,须发皆白的老人,穿着灰扑扑的宽袖袍子似慢实快的走来,身后还有老驴?以及头顶上的蛤蟆道人。
胭脂紧盯前者,慢慢撑起四肢?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摆动蓬松的尾巴,一跃落到地上?化作发髻高挽,身姿丰腴的端庄妇人?向着过来的老人盈盈一拜。
“妾身胭脂?拜见先生。”
做为妖类而言,外在的体貌并不是首位?面前这位老人传来的熟悉感,第一反应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起来吧。”陆良生抬手虚托?让她起身,听着瀑布上传来的一阵一阵的‘嘿咻’喊出的号子?越过起身的狐女?招手让那边逆游瀑布的鲛人下来?声音平和跟身后的胭脂说道:
“这些年也辛苦你了,今日过来就要带她离开。”
“是。”
胭脂转过来,看着扑进水潭游到岸边的小鱼人,嘴唇微抖,犹豫了一下,微微矮身福礼,“胭脂在这里修行日久,与明月已经多年没见了,心里挂念,先生可否让他回来一趟栖霞山?”
这只红狐又非寻常没有灵识的家畜,相隔许久未见自然母子连心的,陆良生岂会不通晓这份情理,不过还是要等他回到长安之后,将事情安排妥当。
“嗯,我不会不通晓情理,等这次回长安,便让明月回来一趟,如今几年过去,应该成长了不少,能自行沿途回来。”
“谢过先生。”
胭脂擦了一下眼角的眼泪,那是高兴的,连忙又是一礼,让陆良生摆了摆手方才作罢,之后随意交谈了几句,说了些山中的事,便施法包裹了一些潭水在鲛人身上,放去驴背,牵起缰绳,唤了声:“走了!”
踏踏的蹄音往山脚下的道路相反方向,翻过小泉山,走往东面,翻过延绵的几座大山,来到万灵阵的法阵边缘,已经是两日后的清晨。
哗哗~~
徐徐的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味卷起水浪扑在沙滩,红怜是第一次见到广阔的大海,兴奋的“啊!”的尖叫,飘出书架,绣鞋一丢,裸着白皙的小脚,踩去松软潮湿的沙滩浅水,捧过几枚贝壳,裙摆都在笑声里飞扬,老驴也跟在后面上窜下跳,伸出舌头卷过地上一块贝壳,咯嘣咯嘣的在嘴里磨的粉碎。
“叽叽~~~”
摆着鱼尾的鲛人急不可耐的在沙滩上飞快挪去海水,双手平伸,仰躺到海水里,披散的长发仍由海浪推动,睁大着双眼,看着蓝天白云,使劲闻着海水的味道。
这是她的家。
海浪推着些许白沫扑在沙滩,留下浅浅的水印,陆良生迎着海风,苍白须发抖动,负着双手看着红怜、老驴奔跑、小人鱼在海里上下翻腾欢快鸣叫。
与迈开的步履平齐的一边,蛤蟆道人也在看着这一幕,“良生,在小泉山说的话,现在可说给为师听了吧?”
闻言,走动的身影停下脚步,风里抚动的白须间,陆良生双唇紧抿望着天与海相接的尽头,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思虑了一下说辞,才开口道。
“师父,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们说,掌握崆峒印并非易事,尤其凡人之躯,修道中人在神器面前,也是凡人之躯......”
“所以才有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陆良生愣了一下,明白师父指的什么,点点头:“崆峒印本是人皇所掌,当年始皇帝出海寻它,不仅为了封神之权,也为了长生不老,然,长生者,寥寥无几,就算天上神仙也并非长生不死。”
他声音在风里飘着。
“.......从西一路回来,弟子一直都在思索,回到栖霞山后,看到家乡,回想过往经历,身边一个个过去的人和物,忽然间有些明白了。”
蛤蟆道人收回远方的视线,抬起蟾脸望去徒弟:“明白了什么?”
“就是师父刚才说的,生老病死。”
海风拂响衣袍,陆良生说完沉默下来,看着前面捏着海螺放在嘴边朝他呐喊的红怜,嘴角勾出微笑。
重新开口继续说道:“长生不老、长生不死,哪有那么容易,不是吃几味天生灵宝,得一个东西就能成的,不死不老有违天道,唯有体会过生老病死,走完这个圆,才能明白什么是长生。”
蛤蟆道人仔细琢磨这些话,隐隐觉得大有道理。
“这是谁跟你说的?为师可不信你自个儿琢磨得。”
旁边,陆良生无声的张合嘴型,指了指天空:天道。
“那玩意儿会说话?”
“为什么不能,还在归墟说了很多。”
蛤蟆歪着脑袋看了看天,急忙追去徒弟后面:“良生等等,它还说了什么?快跟为师说说。”
“.......让弟子想想,还说将来事成之后,让我肉身蹬天阁。”
“真的?为师不信!”
“那师父觉得它会说什么?”
“为师哪儿知晓......”
一师一徒,一后一前漫步沙滩留下一连串大大小小人的、蟾的脚印。
海浪卷来,平复如初。
第七百零一章 途经太原
沿海岸往北,过稽郁山、江都、琅琊,入蓬莱郡,这次陆良生倒是没有打算进蓬莱县城,远远看了眼城池的轮廓,转道去往东面的大海,鲛人像是知道要回家了,兴奋的在驴背上摆动鱼尾,一路叽叽喳喳的说着红怜、蛤蟆道人听不懂的话。
“叽叽......叽叽叽......”
到了海岸,坐在驴背上的鲛人坐不住了,翻下来,匍匐地上,一曲一拱的就往沙地那边蹭过去,快到浅水的地方,鱼身一弹,跃起来扎进海里,冒出脑袋,兴奋不已的在游来游去,不时岸上的人挥起连有薄膜的手掌。
海风夹杂淡淡的腥味吹来,蛤蟆道人翻上驴背走到老驴头上,环抱起双蹼,一旁的陆良生才出一道道脚印,过去那边,推来的海水沿着步履分去两边,不曾打湿一点。
“你该走了,去那边,应该能找到你的家,还有的亲人。”
陆良生蹲下,摸着伸来脑袋的小人鱼,指去大海更远的方向:“就往那边走吧,多谢这些日的陪伴。”
“唉,要走了,老夫反倒有些舍不得。”蛤蟆道人微微叹了口气,人间生活十来年,早就没有了当初那股凶戾,此时像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老人。
一旁的红怜连连嗯了几声,同意的点头,跟着抬起手朝那鲛人挥别,那边的鲛人游出几丈,不舍的回过头来,看着站在不远的陆良生,还有挥手的女子,蛤蟆道人,打过一个浪花,转身游回来,跃出水面扑到陆良生怀里。
“叽.....”
埋头在温暖的胸襟上蹭了两下,这才松开双臂,落回海里?迅速游远了,陆良生抿着嘴?笑了笑?转身牵过缰绳,叫上还在挥手的红怜还有师父离开?走上缓坡,回头望去,远处的海面上?那只鲛人坐在礁石上?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朝他们挥舞着。
陆良生伸手抹去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不见了,红绳上,换成了一枚浅青色的鱼鳞,与旁边的轩辕剑鞘齐齐吊在那里微微摇摆。
“呵呵.....”
轻笑两声?陆良生拿过鱼鳞摊在手心?浅青冰凉?摸上去像是玉质,“虽不知你名字,但与互换了玉佩?那我再送你一个名字,海玉,他日若是有缘,你我还能再见,就此别过!”
笑着说了句,握紧那枚鱼鳞,朝远方礁石的鲛人拱了拱手,对方好似听到了陆良生的话语,远远回应了一声“叽!”的长鸣,转身跳入海里,卷起浪花,不见了踪影。
“师父、红怜,我们也走吧。”
陆良生看着平复的海面,收回视线,让蛤蟆道人坐好,红怜回去书架,拉着老驴晃着叮铃咣当的通铃声,往西前行。
走上官道,青州地界上来往的商贩旅人渐多,见到一个灰袍须发皆白的老人拉着一头老驴,不免好奇看上两眼,有心善的过来打探,问陆良生是否遇上了麻烦事,为何孤身一人,不过都被陆良生搪塞回去,只说自己出来散心云云。
此时节,四月中旬,城外四野一片青绿,转过官道,抄去小路,摇晃的书架里,红怜在画轴里咿咿呀呀唱起戏曲儿,坐在小门边上的蛤蟆搭着烟杆,跟着哼了几段,吹出一口烟气,想起正事来。
停下哼唱,开口问道:“对了,晚饭吃什么?”
师父这些话,陆良生早就见怪不怪了,如今境界,入眼为画,其实脑中只要能想到的画面,都可自行成画,一路上,蛤蟆连饭也不用煮了,都直接从画里拿出来,不仅有口感,还能实质的填饱肚子,与平日用饭并无一二。
“师父想吃什么,只要我能想起的。”
林间一颗树下,放了老驴一边吃草,陆良生取出空白的画轴,随着脑海浮起吃过的美食,上面顷刻间显出灼烤的羊腿、盐炙肥鹅、腌蛋稀粥......一一从里面方桌端出画幅,摆在蛤蟆道人面前,泛起了菜肴该有的颜色,飘起阵阵香味。
陆良生尝了一口,就不再吃了,摇摇头,拿过书本翻阅,不是亲手画出的,没有灵魂啊。
旁边的蛤蟆道人,没那么讲究,身形变大一些,抱起肥鹅一口塞去口中咀嚼,两颊一鼓一收间,探过脑袋,朝徒弟手中图册瞄了一眼。
“不是直接回长安?”
“青州往西,直接过去就是信都、赵郡,正好过去看看齐河渠修的如何,顺道去太原,元凤应该还在李渊麾下当差。”
说了一阵,见师父吃的差不多了,收了画轴放去书架,招呼老驴一声,便继续前行,顺着绳子爬上小门的蛤蟆,摸着肚子躺去小铺上,架起一条腿惬意的晃着。
“既然过去,那还耽搁什么,你现在这般修为用上缩地成寸,可是今非昔比,换做为师当年,也不过眨眼的功夫,要知晓为师当年何等的威风,几大宗门精锐尽出围困为师,那叫一个人山人海,法器蔽日......”
画架里,响起红怜轻笑的声音,“蛤蟆师父又在吹牛了,其实那是人人喊打。”
“你这小女鬼,会不会说话?!”
“可是我没说错啊。”
......
听着两人对杠,陆良生掏了掏耳朵,已经懒得理会了,走出林间小路,视野所及青葱平坦,偶尔也有起伏的山峦升着徐徐炊烟,田地间农人提着水壶,扛着锄头正与相熟的村人一起走上田埂回家。
途中陆良生拦下归家的农人,打听了去往信都、太原的方向,才知道不过百余里的距离,骑上老驴,翻山越岭来到齐河边,映入眸底的河流比当初宽阔数丈有余,成百上千的汉子穿着短褂,或光着膀子喊起号子,不停挥下锄头,砸下一块块泥土、石块,让挑夫装走。
陆良生牵过老驴沿着河岸走了一阵,就那么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着这片热火朝天,延绵数里不止的工事,心里感慨。
‘陛下,当真有魄力啊。’
阳光渐渐西斜,做工的汉子渐渐停下手中活计,擦着粗糙的大手三五成群的跑去监工那里领今日的钱财,陆良生粗略算算,仅仅一段齐河渠就有数万人,每日的工钱怕也是天文之数了,隐隐有些担忧朝堂那边能否承受得住。
“这位老先生,你在这做了许久可是在等人?”
远处发完了最后一批工钱的监工,带着兵卒过来,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灰衣老人在这边坐了许久,以为只是过来看修河渠的,但眼下天色快黑还未走,便过来问问。
“天色不早了,老人家还是快些回去,夜黑路难走,要是不小心掉进河里,那可就没命了。”
陆良生点点头,也不为难这名监工,道谢的拱了下手,仅这一段齐河渠,大抵已是明白工事预期,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
“多谢这位大人提醒,老朽这就离去。”
牵过老驴,趁着夜色渐渐消失在身后那帮人眼中,带着老驴直接越过宽阔的齐河,来到对岸,便是要径直去往太原郡。
途中也再未有其他事,缩地赶路,穿过厚实的城墙,陆良生走进城池,街道间灯笼高挂,照亮街市,此时夜色人潮熙熙攘攘,陆良生瞧着两侧摊位贩卖的各式玩耍得东西,拿过一张面具放在脸上向后面的书架扬了扬,引来里面一阵好听的女子笑声。
“公子,不必这样遮住,妾身觉得公子就算老了,也挺好看的。”
说话间,街道传来喧哗,过往的行人百姓混乱,几个穿着青色衣袍的男子慌慌张张的东张西望,挤过人群跑去前方。
“小公子不知又跑哪里去了。”
“......别说了,快些找。”
声音随着几人很快消失在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