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七章 深秋
骊山老母能跟他说这些话,陆良生心里非常高兴,但那诡异的梦境不说出来,总觉得不安,提上篮子快步跟上老妇人。
“这世间可真有肉身长久之法?”
老妇人不理他,只是微微侧了下脸看了看书生,走过铺满落叶的石阶:“你呀,又想拐着弯的问,你都把天蓬弄的天天待灶房里,还不满足......你心里的疑惑啊,其实也快揭晓了,循着本心去做就是了。”
“命途岂不是已经被安排好了?”
“神仙都逃不了,何况凡人,每个生灵来到世间,都有他要做的事。”
“良生不赞同此话,也有不少人消弭芸芸众生。”
“嗯......那些是凑数的。”
陆良生:“......”
书生愣了一下,想不到一向严肃的老母也会诙谐的说笑,不过,真要问出那诡异的梦境,骊山老母也不会说的,陪着走了一段,看着山间秋景随意说了些家常的话,提着茶罐的小蝶从山下上来,福了一礼后,看向陆良生。
“陆国师,山下有人在等你。”
“可知是谁?”陆良生原本想探知一番,但老母在侧,不便擅用法术,那边名叫小蝶的黄裙女子知晓书生窘迫,露出一丝轻笑,侧过身子让出道来。
“是一个老头,城里过来的,看样子等了些时候,陆国师快些去吧。”
陆良生看去老母,老妇人笑着点点头,挥了下手:“去吧。”
“那良生告辞!”
朝骊山老母行了一礼,直起身时,前方轻烟飘散,面前已经空荡荡了,陆良生收拾心情,用着法术赶路,回到山下,远远感知到茶肆那边有熟悉的气机,越国公杨素坐在茶肆里抿着茶水,见书生从山上下来,付了茶水钱出来。
一老一少走去山外的官道。
秋意愈浓,一片片农田在农人抢收下装去辕车拉走,走在官道间的两人,老者看着周围的忙碌,先开了口。
“陆道友真是好福源,能遇骊山老母这等神仙中人物,素当真羡慕你寻仙问道,游览山河。”
走在一侧的陆良生笑了笑,看着叹气的老人:“越国公声名显赫,不知多少人羡慕才对。”
“......比不得。”
杨素呵呵笑了两声,摆了下手,偏头看去不远的农田里忙活的一家老小。
“陆道友要是想,这些东西唾手可得,但你这福源,万中难有啊。”顿了顿,老人收回视线,继续说道:“对了,陆道友可知西北战事?”
老人陡然问出的这句话,不算突兀,但亲自跑到骊山脚下等他下山,未免有些小题大做,走动间,陆良生点点头:“略知一二,听宇文拓说过那边的事。”
“看陆道友神色,想来陛下不日凯旋了,陛下亲征,开疆扩土,好好好......”
一连说了几个好,话语一转,说起了其他寻常的事,进了长安东门后,分道之际,老人再也未提过战事的事,抖了抖宽袖,向陆良生拱手告辞。
“陆道友,告辞。”
这边,书生看着老人洒脱的拂着两袖走去茫茫人潮的长街,脸上表情愣住,但随后还是猜出这位越国公为何这般。
西北战事结束,皇帝就长大了。
阳光倾斜照过长街,看着消失在人群的消瘦的背影,陆良生抿了抿唇,又抬起手拱了拱,转身朝南回去芙蓉池。
皇帝班师回朝还要许多时候,之后的时间,陆良生暂且不去想看到始皇帝的梦境,一边遣人打探外面妖星碎片,一边教导观中的孤儿,孙迎仙翻着他师父当年留下的道术书寻了一些简单的阵法来教导,毕竟要由浅而入深一步步学习。
这段时间,陆良生倒是先趁道人教导的空闲,教这些孩子识字读书,接连半个多月,基本上能认几十个字,言语简单的书籍,也是能看懂一点。
半月里,西北那边的战事已经传了回来,令得举城沸腾,青楼中常有文人雅客流出豪迈的诗句,大街小巷比往日更加热闹,陆良生还带着红怜、栖幽、道人,以及观里的两百多个孩子上街游逛凑凑人气。
在西市酒楼,猪刚鬣的名声大噪,登门吃饭的客人络绎不绝,大多数指名点姓的就要老朱做的饭菜,不过还好,没到这边饭店,也是能回到万寿观操持灶房里的事。
陆良生好几次劝他,干脆就别去那边,每次猪刚鬣都听的直摇头,“只有忙起来,俺老猪才不有太多的烦恼。”
最让书生哭笑不得的,还有师父蛤蟆道人。
不知道是不是那回梦丹吃的太多,还没进冬天,就瞌睡连连,有时走着走着眼睛一闭,直挺挺的倒去地上就睡了过去,时不时还在梦里抽搐四肢,清醒的时候,陆良生问他,蛤蟆道人依旧说起梦里有许多双眼睛偷偷看他,好几次都被看的不好意思了。
当然,这段时间家里寄来信,信是小纤写的,字迹已经好了许多,轻快秀气,看的让人舒服,内容大抵是代村里人问候了一遍,也有陆盼八人家里婆娘托小纤写上去的话,叮嘱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最后一段字迹,重重像是加粗了,是小纤警告孙迎仙的话:“......孙道长,你要是在外面风流倜傥,招蜂引蝶,姑奶奶就跟村里大婶学习怎么骟猪羊......”
道人在旁边看到最后一段,连忙缩回脖子,干笑两声,颇为沉重的搬了一张椅子坐去檐下,陷入思绪里。
“出来快一年了,也不知家中情况,不过看这封信,应该还是往日一样......”
陆良生将信叠好收去袖里,看着一旁念念想要回陆家村的红怜,笑着安慰一句,“等忙完一阵再回去看看。”
风吹林野,片片枯黄纷纷扬扬落下来。
十一月,初二。
西征的军队已经回来京畿,先行的队伍,由当今天子率领在今日正午进城,陆良生带着红怜他们也过来,站在临街的酒楼上,看着隋字大旗飘展,杨广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身后士卒、将领多是这场征伐里有着功劳的。
吐谷浑的旗帜破破烂烂被人高举,让长街上的百姓能亲眼看到,大隋兵锋之下,番邦蛮夷焉有侥幸之理。
不久,陆良生回到万寿观,皇帝遣人来请他去宫里赴宴。
第六百二十八章 始皇残念
天子亲征吐谷浑,威慑西域诸国,这样的功绩足以让皇帝在朝臣面前底气十足了,自然迫不及待的先开宴。
西云泛起彤红,昏黄的房间里,陆良生从屏风后出来,换上那件麒麟氅,对着铜镜红怜飘来,给他理了理衣襟,书生笑着,偏头看去还瘫在小铺上的蛤蟆道人。
“师父,跟我去皇宫吧,这次大宴,定能让你大饱口福。”
床沿上,蛤蟆道人搓着眼睛坐起,迷糊的点了下头,打了一个哈欠,走去摆在床尾的小衣柜,翻出一件宽袖的黑色袍子,系上腰带,脚蹼一蹬,跳去徒弟手上。
“走吧,走吧,为师也睡够了,正好到外面溜达。”
皇宫大内官家龙虎气,红怜是没办法靠近的,只得撑着下巴趴在窗棂上,看着走出屋檐的公子回头朝她挥手离开,小声嘀咕。
“皇宫里面是什么样子啊......”
女子的嘟哝,陆良生自然听不到的,出了山门,早有马车等候,坐进里面,车辕缓缓转动,车身随之微微轻摇去往长街。
“让让!前面的货郎劳烦摆一下你的竹筐!”
驾车的士卒朝前面喊道,长街喧哗,他声音喊去好一阵,走在马车前头的货郎这才反应过来,挑着货担靠去街边。
抚动的车帘内,看着街上嘈杂热闹的书生放下帘子,将袖子里的师父放去矮几,看着蛤蟆道人耷拉着眼帘,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微蹙起眉头。
“师父最近还在吃那回梦丹?”
“也不经常吃了。”
蛤蟆道人打了一个哈欠,拍拍蟾嘴,伸直了两条小短腿,脚蹼都在腿绷直时一根一个难道的舒张开来。
“.....还有多久到?为师先打个盹儿,到了叫我。”
陆良生哪里让他继续睡下去,那丹药吃的古怪不说,当日蛤蟆道人所说的梦,他还想知晓。
急忙伸手扒拉一下师父的眼睑,惹得蛤蟆道人将他手指头拍开,鼓起眼珠:“干什么?!趁为师瞌睡动手动脚的,成何体统!”
“师父,我只是不想让你睡过去。”陆良生想了想,干脆还是直接问出来比较好,将师父托到腿上,重新询问了一下蛤蟆道人当日的梦境,后者颇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蛙蹼,“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嘛,那梦啊,黑漆漆的,无边无际,好多双眼睛闪着光亮,在暗处窥视,看的为师都不好意思了。”
陆良生抿着嘴将师父所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记在心里,随后又问道:“那师父,可记得梦里自己的穿着?”
“不记得了。”蛤蟆道人吹了下蛙蹼上连着的膜。
说话间,轻摇的车身缓缓停下,外面响起驾车的士卒声音:“国师,到了。”
“师父,下车了。”
陆良生将蛤蟆道人放去袖袋,掀开车帘出来,视野间天色已暗,暖红的灯笼沿着宫檐廊柱延伸开去,上了白岩石阶,有宦官殷勤的迎上来,谄媚的笑起来,走去侧面引路。
“国师,这边请,陛下在武德殿宴请此次出征的将士,国师小心脚下.......”
宦官啰里啰嗦一堆谄媚的话语,走过宫檐一排排灯笼,延伸过去的尽头,是一座武德殿,常用来宴请朝中文武,或外面征伐有功的将领,还未过去,守在门口的侍卫,连忙挺直背脊,一旁值守的宦官连忙退到殿门口,扯开嗓子高喧。
“国师到!”
陆良生掀了掀袍摆,跨进殿门,里面喧哗嘈杂,不少喝高了的军中大将拉着旁人笑骂劝酒,也有端起酒杯敬去首位的皇帝,听到门外宦官的高喧,纷纷停下来,朝进门的陆良生拱手。
齐声道:“拜见国师!”
领军其他战线的将领或多或少听说了大斗拔谷的战事,往日宫中与三国国师斗法,送先帝归阴曹,哪里敢怠慢,和国师交好,将来若是有一天走了,说不得还能有先帝那样的待遇,跟家人道别,跟亲友说笑几句,高高兴兴的离开人世,那才叫一个圆满。
陆良生抖开宽袖拱手转了一圈,人群当中看到屈元凤,朝他笑了笑,示意不用过来见礼,便是大步走去金阶前面,躬身行了一礼。
“臣见过陛下。”
“国师,不必多礼。”杨广满脸通红,带着酒气出了龙案,走下御阶,亲手搀去陆良生,“宴先开了,没有等国师,国师倒是不要怪朕。”
陆良生轻笑两声,这些小节他自然不会在意,与皇帝寒暄几句,被请到金阶一侧,铺有虎皮的席位坐下,宫女上菜斟酒间,目光扫过偌大的宫殿,没有看到老人的身影。
“陛下,越国公没来?”
龙案后面,正与一员将来示意的杨广,停下唇边的酒杯,脸上笑容沉了下来,低声道:“朕派过人去请了,到的此时都没入宫,想来是不愿给朕以及朕的将军们庆贺。”
大抵心里有气,杨广不愿在这上面多说,看到殿中一众文武愣在那里,一扫之前低沉,哈哈笑起来,“接着喝酒,接着闹!”
随后,端了酒水走去那边,与粗豪的武将打成一团,聊起西北战事中一些趣事,更是笑的豪迈。
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热烈,坐在那边的陆良生自然也免不了,过来套近的官员,期间屈元凤也过来,陪着师父喝了几杯,被书生打发回去跟众人敬酒。
“今时不同往日,日后你要多与陛下,还有其他官员走动,不能像当初那边有修道中人的高傲性子了,大斗拔谷之事,是为师最后一次出手帮你,后面的路要靠你自己来走。”
“弟子记下!”
“过去与他们喝酒吧!”
看着屈元凤一步两回头的走去那边的热闹,陆良生叹了口气,夹一口菜慢条斯理的咀嚼,不时夹去一块伸到袖里晃几下,蛤蟆道人探出长舌卷进口里慢慢磨动,豆大的蟾眼望着袖口外的宫殿,眸底泛起一丝丝红气。
不久之后,宴席散去,闹腾了一晚的军中诸将这才三三两两的跟皇帝告辞,陆良生也朝他们拱了拱手,准备走出金殿,杨广也有了些醉意,脚步蹒跚扶着石栏上的石雕,看着远去的文武,笑道:“先生,你看他们,见到朕是不是与以前不一样了?”
醉眼朦胧飘去站在旁边的陆良生,也不知道说的酒话,还是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一股脑的全倒了出来。
“先生.....朕没让你失望......吧......也没让我父皇失望吧......今日之功,朕终于可以站直了腰板说话了......终于不用担心那些个臣子......那些臣民,在背后说朕踩着兄长的肩膀坐上这大宝......”
陆良生叹了口气,他知道面前这位皇帝登基,肩上的担子,杨坚天下少有的人杰,做为他的儿子,杨广所面临的压力,以及废除杨勇之后,他登基上位,带来的流言,多少都这位天子心里有怨也不敢表露出来。
“陆先生......你说是不是......还有那个杨素,倚老卖老,看朕往后怎么收拾他......还看他在朕面前呵斥来呵斥去,把朕当小时候......”
陆良生将跌跌撞撞的杨广搀住,招来不敢上前的两个宦官,“陛下喝醉了,带他寝宫歇息。”
“是,国师。”
两个宦官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的搀扶起皇帝,走去殿门时,杨广挣扎了几下,回头喊道:“朕......不怕了!往后,朕要大刀阔斧......把先帝遗愿完成,谁都阻不了朕——”
呐喊了几声,便被宦官搀进了殿门,陆良生扫了扫身上酒气,径直走去来时的广场,乘上马车过去宫门方向。
“师父,今日皇宫里的宴席可还满意?”
摇晃的车厢里,陆良生倒了一杯清茶,解解酒气,好半晌,袖里没有声音传出,也没听到师父的鼾声,伸手摸了一下宽袖,里面空荡荡的,哪里还有蛤蟆道人的身形。
“难道师父还在宫里?”
..........
武德殿。
醉醺醺的皇帝挣开搀扶的两个宦官,带着酒红的脸上,没有了之前酒醉的神色,挥了下龙袖,将周围人打发出去。
独自一人坐去龙椅,端起桌上的酒杯,嘴角咧开,呵呵的轻笑渐渐拔高,哈哈大笑起来。
“扫除吐谷浑......下一个就是你了,越国公杨素,没人能挡朕的路,始皇帝修筑长城,挡匈奴,朕修大运河,惠天下百姓,一样能做到千秋功业.......万世留名!”
殿外,灯笼吱嘎吱嘎的摇曳,月色拖着殿主的影子在地上慢慢拉长,龙案后的皇帝端起酒杯灌去口中的同时,空荡荡的大殿之中,陡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你要学朕?!想做万世皇帝.......”
谁?!
杨广口边杯盏悬停,猛地在这一声里惊醒,唰的起身看去四周,席间菜肴狼藉,殿内灯柱燃着火焰呼呼的在风里摇晃。
那声音还在久久回荡。
“你要学朕,想做万世皇帝,那你可问过朕没有......”
“你是谁?!”
杨广一把将手中酒杯砸去地上,大声呼喊宫中侍卫,却是没有一个人回应,‘锵’的一声,他拔出放在剑架上的长剑,跌跌撞撞的走到殿中环顾周围,厉声喝道:“谁,出来!”
“谁?”
那声音笑了起来,响彻殿宇之间。
“刚刚你不是已经念到朕了吗。”
第六百二十九章 始皇始皇
咯吱咯吱~~~
驶出皇城的马车回来,在广场停下,陆良生掀帘下来,朝驾车的士卒叮嘱一句:“在这里等候。”
抬头看去天上月色,目光微凝的走去前面挂满灯笼的武德殿,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气机时有时无在这片宫宇间徘徊。
书生一步步走上白岩石阶,有侍卫、宦官上来相迎领路,都被他挥袖一拂,隔空将人扫去旁边。
“不许跟上,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不得惊慌喧哗!”
几个侍卫和那殿前宦官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倒退回来了,但见国师模样可不像是与他们说笑,捂着嘴尽量不发出声响的散去,急急忙忙的跑开,通知各处守卫的同僚。
夜空皎月渐渐遮去游云之后,银白的霜光褪去写有‘武德殿’三字的门匾,殿外摇曳的树枝映着灯笼光,张牙舞爪的倒映在窗棂上。
冷风拂过摇曳的灯笼吹进里面,屹立御阶两侧的青铜灯柱火光‘呼呼’的摇曳。
光芒闪烁映着有些惊慌的皇帝,袍摆下的步履脚趾都曲紧,死死踩实地面,手持宝剑环顾左右。
“我乃大隋皇帝,休要在朕面前装神弄鬼,我朝国师仙法高深,若是敢在宫中放肆,定斩尔头颅挂于玄武门!”
呼呼呼......
死寂的大殿内,只有一盏盏油灯在风里倒伏的声响,片刻,就在杨广回头看去另一边时,沉寂下去的声音,再次响起。
“朕生于赵......立志于秦......岂能容忍他国安稳,割裂天下......”
带着嘶哑暗沉随着风在殿里回荡。
“......扫清六合八荒,也扫了天下各国......又立志开太平盛世,做那人间帝王,地也好,天也罢,人间至此朕之一帝,千秋万世!”
“沧海桑田啊......”
好似能看到殿中的杨广,那声音围绕着对方飘荡,在他耳边诉说。
“......朕醒来,天地都变了,朕的老秦人也都不在了......不过无妨,朕还在,朕征伐天下的军队还在......朕的九州,还会回到朕的手中,朕还能继续完成当初未完之大业!”
杨广咬紧牙关,微醉的神智恢复不少,缓缓转着身子,目光警惕的盯着四周灯火照耀的每一处。
“你是大秦皇帝,嬴政?你当大秦早就没了,你现在不过一个阴魂,这里是长安隋宫,朕不是没见过阴鬼,我不怕你,有胆显身出来——”
呼!
一阵大风从外吹进来,扑在他脸上,冕冠悬挂的珠帘哗啦啦卷动,整个人都向后踉跄后退,抵在御阶栅栏上,明黄的灯火暗灭泛起幽绿的光芒,一个像是人戴着冕冠的影子,贴着墙壁缓缓拉长拔高。
那片阴影里,阴沉、苍劲的声音缓缓传出:“朕出来了!”
“啊——”
杨广举起长剑冲了过去,照着墙壁上的人影斩了下去,呯的一声,刮起一层泥屑飞溅开来,反撞的力道,将他推的向后几步。
看着那黑影依旧还在,脸上泌出一层汗珠,吞了下口水。
“你来朕的皇宫,到底想做什么?!”
呵呵......
大殿之中,阴测低沉的笑声哼哼几下,轻笑渐渐化作大笑。
“呵呵.....呵呵啊哈哈哈!!”
狂笑回荡殿中,又像只是在杨广耳边,忽然笑声稍停,一转,变作冰冷的声音低语。
“朕要你......”
大殿之中,顿时狂风吹拂,狼藉的宴席间,残羹剩饭、凌乱的碗筷吹去一地。
哗啦啦摔碎的轻响里。
武德殿外,值守的宫中侍卫好似并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异样,拄着兵器目光直直的望着外面一草一木。
陆良生走过长廊,看着静谧大殿,巡逻而过的宦官、侍卫,微微蹙眉,掐出指决点去眉心,一竖淡蓝法光渐渐亮起,双目看去的视野之中,变成了另一番画面。
妖风穿堂而过,原本灯火通明的窗棂透出油绿,檐下灯笼狂摇,哪里还是什么风平浪静的模样,隐约听到里面有声音窸窸窣窣的说话,陆良生朝巡逻过来的一队侍卫‘嘘’了一声,下一刻,袍袖一挥,像是打开了什么东西朝里迈去一步,就在侍卫眼中瞬间消失不见。
夜风抚动麒麟氅,陆良生收敛气机,跨进门槛,便看到了持剑站在大殿中间的皇帝,脸上全是惊出的冷汗,鼓着眼睛紧张的看着周围,当见到从门口进来的书生,表情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家中大人一样,急忙迎了上去。
“国.....”还没开口,陆良生朝他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示意的摇了摇头,施了一个法术罩去杨广身上,眼神瞥了瞥殿门,大抵让他先行离开。
此时有国师在侧,杨广心里松了一口气,踏实了许多,不那么害怕了,但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会意的点下头,捏着手中的长剑蹑手蹑脚的走去殿门。
大殿里,那声音还在持续。
“朕要你的躯体.....你的皇位......放心,朕会让你看着......”
陆良生看着杨广消失在结界外,并不理会耳边徘徊的话语,感知着那若有若无的阴气,越过了御阶,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到侧殿,里面数个柚木打的书架贴着墙壁,中间一张可坐可躺的长榻,一张案几摆放笔墨纸砚,旁边地上还有一尊香炉升着袅袅青烟。
“.....朕会让你看着,看着这天下九州,百姓重归人皇治下,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不要试着反抗......”
陆良生闭了一下眼睛,片刻后,猛地睁开,扫过四周的视线缓缓落去靠自己这边墙壁的书架......书架下方的格子小门。
“不要试着与朕为敌,朕挥手千军万马,看过那城墙倒塌,人间尸骨成山,朕!更敢与天上——”
书架前,人的阴影缓缓覆了上去,书生伸出手抓去小门把手,在那声音“与天上神灵相争!”的最后一句里,猛地向外一拉!
映出的是一团胖乎乎的短小身影挺着白花花的肚皮坐在那里,正张嘴说话的蟾脸转过来,正好看到小门外俯下看来的书生,蛤蟆道人顿时愣住。
一人一蛤蟆四目相对,诡异的对视起来。
“师父?”
第六百三十章 陆良生!你要欺师灭祖!
“师父?”
四目相对的刹那,坐在那边的蛤蟆道人蟾眼半阖,眸子泛起猩红,跳起来,张开嘴就是一道紫烟喷射而出,转身跳下书桌小门,双蹼踩着地面飞奔,陡然后劲一紧,撒开狂奔的脚蹼越跑越高。
陆良生挥袖吸尽弥漫的紫烟,看着另只手中提拎的师父,悬着的双蹼都快迈出残影来。
“师父,该走了!”
迈着脚蹼的蛤蟆道人一愣,蟾眼往下看了一眼,两颊鼓了起来,环抱双蹼瞪着去那边的徒弟,然后视野间宽袖拂来,没等他说话,直接装进了袖袋之中。
陆良生一言不发的捂着袖口,快步出了武德殿,手向后一挥撤去笼罩的法阵,周围顿时显出被隔绝在外面的一个个宫中侍卫,甚至宦官也都拿了兵器围在外面,有人见到书生出来,急忙喊了声:“国师出来了!”
“国师!”
早先离开的杨广此时换了一身甲胄,挂着宝剑威风凛凛的排众而出,看到陆良生衣冠无破损,呼出一口气。
“国师无事就好,那妖物可擒到了?”
“一个装模作样的妖怪罢了,有些道行,不易抓住,只得将它诛除。”
事情还未弄明白之前,陆良生不好全盘托出,给皇帝解释清楚,眼下还要急着赶回去,随意编了些降妖除魔的过程,便将杨广及赶来的宫中侍卫打发,急匆匆的回到马车那边,乘着车辇一路回去万寿观。
途中,看着宽袖左突右冲,里面的蛤蟆道人想要出来,陆良生都没有理会,那妖气根本不是他熟悉的气机。
唏律律~~
外面马匹喷着粗气嘶鸣两声,车辕在山门前缓缓停了下来,陆良生朝驾车的士卒点点头,身形一晃,已去了山门之中,几个呼吸间回到阁楼前。
观里已是静悄悄的,偶尔会有两声孩童夜里惊吓啼哭传来,片刻又安稳的睡去,观中的那帮孩子此时早早的睡下,匍匐门口的老驴抬了抬眼皮看了眼回来的主人,哼哧哼哧两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趴回去睡觉。
“老孙过来一下,借你的缚妖绳一用!”
一进正厅上楼,陆良生边走边用法力传去附近某个房里,不多时,一张尖嘴猴腮的脸从打开的门里探出来,看到走在过道的背影,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拿了黄布袋里的那一圈红绳急忙跟上。
吱嘎~
陆良生推开房门,正与栖幽互瞪眼睛的红怜飘过来,福了一礼,就见书生神色少有的严肃,“公子怎么了?”
后面,道人拿了红绳已经跟了进来。
“就是,老陆,一回来就觉得你有些古......”
他还未说完,走去书桌那边的陆良生,一抖宽袖,一缕清风拂出,将一坨黑影摔在桌上,响起‘啪叽’一声轻响。
“老孙,用你的绳子先将它捆起来!”
“好!”孙迎仙捏着红绳过来,看着桌上慢慢爬起的蛤蟆道人,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蛤蟆妖,早就想捉......捉.......”
等下!
反应过来的道人嘴角抽了抽,偏去脸看去书生:“喂喂喂,陆大书生,这不是老蛤蟆嘛,你是要欺师灭祖......嗬忒,大义灭亲?!”
说着还用手去摸陆良生额头,被书生一手打开,二指一并,闪电般点去翻身坐起的蛤蟆道人肚皮上,将他定住。
“绑。”
“呐呐,这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别寻本道麻烦!”
孙迎仙再三确认一遍,这才指头一弹,绕在手腕的红绳唰的飞了过去,将那边一动也动不了的蛤蟆道人四肢捆住,一束,顿时勒的笔直,直挺挺的倒去桌面。
“公子......”红怜有些担忧的看着一声不吭,只是瞪眼的蛤蟆,又看去脸色不对的陆良生,“蛤蟆师父这是怎么了?”
这边的动静,阁楼其他人也都被惊动,一听到道人咋咋呼呼,都跑了过来,将房里挤得满满当当,陆盼八人光着膀子探头张望,明月被拿着刺绣的猪刚鬣举起来放到肩头,倒是头一次见被五花大绑的蛤蟆道人,就连藏在另一件袍袖里的金黄毫毛都化作一只猴子跳到床头,蹲在上面好奇的歪着脑袋。
“陆道友,这老蛤蟆犯事了?打几下?”老猪不由想起当初第一次来长安时,拱翻了青楼,受了几记鞭子。
陆良生摇摇头,眼下都不是外人,也不用隐瞒什么,便将在宫里发生的事前后说了一遍。
“.....我一直对师父吞噬妖星之气,而没有被反噬过,总觉得奇怪,可今日才觉得这里面还有蹊跷,最近一段时日,我师父不是常打瞌睡,做些奇怪的梦,今日看来,必定体内已有了另外的魂魄!”
书桌上,蛤蟆道人直直躺在那,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盯着周围一张张脸,像是要记下来。
“哟呵,这东西还想记仇。”道人摞了下袖子,“来来来,朝本道这打,给你机会,可别不中用啊,要不本道先动手?”
陆良生伸手敲了一下道人脑袋:“收声!”
“呵呵......”
这时,躺在桌上的蛤蟆道人咧嘴笑了起来,随后闭去蟾眼,“想打朕一顿?那就来吧,反正吃苦头的,是这只蛤蟆而已,还有朕不是什么东西!”
“呐,是你自己骂自己的啊!”
道人嘿笑的说了声,被陆良生瞪了一眼,悻悻的躲去一边,书生回正过脸来,看着咧嘴笑着的蛤蟆,沉了沉气,将心情、语气平复一下,声音缓和问道。
“那你是何物?不会真是那位始皇帝吧?”
“你自己不是已经知晓,还需多问?”
被捆的一动不能动的蛤蟆,使劲向上抬了抬蟾脸,神色肃穆,一句一顿:“不错,朕就是横扫八荒,一统天下九州的始皇帝,嬴政!”
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然后......陡然爆发出哈哈大笑。
陆盼等人再多说见识,也是听过始皇帝的传闻,笑的的嘴都合不拢,道人更是笑的浑身都在抖,上气不接下气的撑着桌面摆了摆手。
“就你这模样要是始皇帝,本道还是太上老君呢!”
众人里,只有陆良生没有笑,薄薄的双唇微开,轻声问道:“有何证明?!”
“放肆!”
蛤蟆道人奋力挣扎扭动了一下,瞪着蟾眼看着面前的书生。
“朕就是嬴政,何须什么证明!呱——”
然而,依旧没人信他。
第六百三十一章 所谓‘嬴政’
“多半是妖星之气侵染了老蛤蟆,先把他吊起来!”
“闪开,让俺来。”
猪刚鬣挤开陆盼八人从外面过来,收了刺绣揣进怀里,胖大的身形犹如堵墙壁般遮掩蛤蟆道人的眼底,使劲的搓了一下满是黑毛的手掌,嘿嘿的咧开嘴角冷笑出声。
“陆道友让俺老猪看看这什么妖星之气,上次没碰上,这次过过瘾?!”
蛤蟆道人瞪大眼眶,看着那黑汉的大掌盖下来,吓得使劲扭动身子,下一刻,一旁伸来另只手,陆良生拦在中间,朝猪刚鬣摇了摇头,目光投去扭动的蛤蟆。
“我相信他。”
听到这句,蛤蟆道人看着覆下的黑掌抬高挪开,重重呼出一口气,总算是逃过一劫。
......这些家伙,待朕恢复人身,拿回法器,登上皇位,重振环宇登顶泰山,一定将他们......唔,暂时还要借助他们,也不怕到时候完成不了。
想着时,紧着的身子陡然一松,捆在身上的红绳缓缓退了下来,被那边尖嘴猴腮的道人收回掌,蛤蟆道人坐起来,豆大的蟾眼滴溜溜的在这些人,或妖身上扫过。
蛙蹼拍了拍黑色的袍子,挺着圆鼓鼓的肚子转过身,望去窗外深邃的夜色,“既然知晓,那还不来拜见......”
‘朕’字出口,后颈的衣领一紧,整个身子被提了起来,转过一圈面向众人,陆良生低声开口。
“你只是一缕魂魄,那我师父还在,对吧?”
“哼。”
那边蛤蟆道人的身躯环抱双蹼,眼睛转了转,咧开嘴角:“这是自然,朕何等尊贵,岂会占据一只蛤蟆躯体。”
“那你先出来!”道人适时插口喊道,令的那边蛤蟆道人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孙迎仙拉过书生,凑过去低声道:“什么嬴政,怎么感觉还是和老蛤蟆一样,说话糊里糊涂的,没个皇帝的气势。”
这么一提醒,其余人都愣了一下,皇帝的谈吐、气势怎么看都跟面前这个自称嬴政的蛤蟆道人不搭,坐在书桌前的陆良生心头沉了下去,看着对面的‘嬴政’,放去桌上微微曲紧、
蛤蟆、始皇帝、骊山......
脑海中只言片语的记忆,一一浮现组成了连贯的画面,原本陆元留在笔记中的故事讲的是找到秦始皇从老母庙带走的望月金蟾,放去西北修炼成妖,最后磨炼成为陆良生引路的师父......
但恐怕真相并非是这样。
‘师父是老母庙石蟾成妖,而骊山老母则是飞廉祖母,飞廉又是始皇帝的祖宗,这当中不可能没有关系,那日我的梦境里,那马车里的人应该就是嬴政,年老体衰之后,拿走了老母庙里的石蟾......’
一一理顺,一切顺序都变得清晰起来,书生面前这位所谓‘嬴政’其实应该是始皇帝死后,魂魄附在了石蟾上面,以期将来能重回人世,而陆元则就起到了复活始皇帝的作用,所以......根本就不是为了给他找一个引领进修道的师父,不过都是为了让‘嬴政’回来罢了。
那边,看到思索的书生,嬴政站起来,负起蛙蹼吧嗒吧嗒踩着桌面来回走动。
“既然朕已经显身,那就没必要好隐瞒的,朕将死之际,告慰了先祖,才从庙外搬走,利用秘法将魂魄附在了老母庙的石蟾上,这石蟾长年累月吸香火,隐隐有了灵气,可让朕魂魄得以保存长久,可惜朕死后,天下重起战乱,朕附着的石蟾,被项賊当做战利品带走,流转江南,又经历了许多年,被陈霸先所得,放在了陈朝皇宫里。”
房间里,众人一时间没人说话,就连陆良生也安静的听着这段过往,毕竟,里面不仅有他心里的疑惑,可能还会涉及到妖星碎片的信息。
“......后来,你的前世陆元寻到了朕,又带回西北,他为了躲避天道追寻,寻了灵气充裕的一座深潭,将朕放去了潭底,吸收日月精华,可惜,朕还未占据妖蟾,他就有了灵识,将朕挤到了识海角落里,后面的事,陆良生,你基本都已经清楚,就不需朕再给你重述一遍吧。”
“不用重述,但我也有其他问题。”
陆良生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少年,随意几句话就被打发的,听着这位‘始皇帝’描述,很快找出疑惑的地方。
轻声问道:“我岂问你,陆元非你那时期之人,如何会助你重回人间?”
摇曳的烛火里,蛤蟆道人忽明忽暗的看他一阵,咧嘴笑出两声,“嘿嘿.....问的不错,你可知当年朕的身边,有多少修道之人?仅仅炼丹之人就有成百上千,他们也有徒子徒孙,其中最有能力之人,他叫徐福......去往海外,还有几个弟子传承下去,陆元的师父秦续家,便是对方后继之人,而陆元就师承此人,只不过到了你,就一切都改变了。”
“我还有个问题。”
陆良生脑筋急速转动,梳理着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继续问道:“陆元又是为何逆转时空?真如他所说,为了妖星?”
“他确实是为了妖星。”
‘嬴政’微微颔首,负起双蹼慢慢走动,大抵想起了曾经的那位陆元,有着赞赏的眼神,投去眼下的陆良生。
“妖星一事坏了朕重活人间的计划,所以只得重来,可惜你不像他,以他的性子,朕是欣赏的,胆敢拦路之人,或妖,绝对不像你这般仁慈。”
陆良生不理会挑拨的话,身子前倾,朝对方更近了一些,压低了嗓音:“妖星又如何来的?我不信什么天外飞来之类的蠢话。”
“呵呵.....”嬴政笑出声,油油的蟾眼里泛起红点,看去窗外夜空游走的云朵,以及云后的半轮清月。
“你应该已经知道朕要夺回人皇之权,那必然会触怒天上那批神仙......他们总是想着要下来,千方百计的下来,可他们无情无欲,一旦下来,你觉得这天底下的百姓会活的如何?历代人皇,为什么不喜他们?”
话语停了一下,嬴政亮着白花花的肚皮转过身来,一字一顿落下:“朕也不喜欢他们!”
房间里,无论人还是妖,都陷入了沉默,眼下说着话的蛤蟆,终于有了皇帝的气魄。
第六百三十二章 稀里糊涂的蛤蟆
妖星之事果然与天上那帮神仙有关联......
夜风吹进窗棂,照亮房间的灯火随风晃动,映着一张张沉默的脸。
陆良生微微侧过脸,看着暖黄的灯芯,心念的这些事,不就能完全的一一串联起来?
“争人皇之权,我从老母那听说过一些,陛下真是好气魄!只是为何听闻的,是陛下只为长生不老。”
“长生不老,不过遮掩天上那些神仙的耳目罢了,让他们以为朕不过醉心方术的凡夫俗子罢了。”
书生一句‘陛下’,令得嬴政嘴角都快裂到后脑勺,满意的点点头,这句恭维的称呼,已经许多年未曾听到了,显得颇为高兴,语气比之前好上许多。
“.....欲夺回人皇之权,需重铸人皇玺.......”
高兴之余,口中一下冲出后面的话,忽然反应过来,顿时停下声音,摆了摆蛙蹼,重新开口。
“后面之言,朕就不谈了,如今既然与你相见,也算缘分。”嬴政说到“朕也不是那般心毒手狠之人。”时,一旁的道人插口嘀咕一声:“你杀的人不少。”
“别打岔!”
嬴政偏过蟾脸,鼓大眼睛瞪去:“退下!”
看着一只大蛤蟆站的笔直,鼓着白花花肚皮,负着蛙蹼,做出呵斥的语气、神态,让红怜、猪刚鬣、陆盼他们使劲咬着嘴唇,脸憋的通红,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有着蛤蟆道人身体的嬴政从道人身上偏开视线,哼了声望了一眼他们,负着双蹼转过身,敞着衣袍走去窗口,微微抬了抬平坦的下巴。
“朕励精图治,奋父辈之余烈,一统天下九州,车同轨书同文,又筑长城为华夏龙脊,岂容得尔等这般嘲笑,陆良生!”
话语一顿,喊到书生的名字,坐在书桌前的陆良生点了下头,轻声回了一声:“陛下请说。”
嬴政转过身来,目光露出赞许的神色。
“朕集三皇五帝,自称皇帝,用身死魂存之法,躲过寿命大限,一直活到现在,手中仍有军队可调遣,但需要一些有才之士来相助,拿回朕藏匿的法宝,夺回人皇之权,你就不用再遵循修道中人不能用法术掺和王朝更替的约束,也不用担什么国师,朕许诺你做永世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种!”
陆良生微微蹙眉,抖开乾坤袖,伸手一摊,一件方菱铁鞭呈在掌心,另一件则是那有着鬼面的漆黑令牌。
“陛下说的法宝,可是这两件?”
那边嬴政愣了一下,盯着书生手中呈着的两件东西,撒开脚蹼就冲了过来,兴奋的舌头都挂在嘴边,蛙蹼向前一抓,却是抓了空,差点脚下不稳,一踉跄栽去桌下。
书生将东西重新放入乾坤袖里收好,伸手轻轻一推,有着蛤蟆躯体的嬴政这才一屁股坐回桌沿,鼓起大眼瞪着陆良生,吼道:“这赶山鞭、阴符乃朕的!快快还给朕,朕就当你逾越之举没发生过!”
“陛下,大秦二世就亡了。”道人忍不住插口又说了一声。
气得嬴政连连跺了几下脚蹼,挽着拳头使劲挥舞:“你给朕闭嘴!!”
歇斯底里的嘶吼一句,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嬴政紧抿嘴唇,有些失魂落魄的摇晃两下,一屁股坐去不远的书本上,喃喃道:“朕还在,大秦就还在,朕不死,大秦就亡不了......亡不了......”
陆良生看着他模样,皱起的眉头舒展开,心里的疑惑基本已经清楚,至于大秦还在不在,根本没有放在心上,王朝更替,本就频繁,不可能因为他是始皇帝,就要帮助他重夺皇位,拿回人皇之权......
唔,人皇之权,也未必不能拿回来。
不过这样的想法,暂时被他抛却脑后,眼下关心的还是师父,嬴政魂魄、意识占据主导,就是不知师父会怎样,毕竟跟阴魂附着普通人是有不同的。
“陛下能从师父体内苏醒,那我师父当会如何?”
那边,四魂落魄的短小身影像是没听到一样,只是蠕着嘴喃喃自语,还沉浸在道人刚才的打击里没回过神来。
“怎么就亡了呢......怎么能亡呢。”
“师父,道人做了爆炒田鸡!”
陆良生陡然一声响起,那边呆坐的嬴政猛地抬起蟾脸,眨了眨豆大的眼睛。
“在哪儿?好吃吗?”
“哈哈哈,还说是皇帝,就这么喜欢吃?”道人捂着肚子哈哈大笑的倒去床榻,又坐起来,指着对方:“跟老蛤蟆一个德行。”
嬴政撑着膝盖起来,吧嗒吧嗒踩着桌面走到边沿,语气严肃:“此话有什么好笑,朕就不能有口腹之欲?罢了罢了,今日之话就谈到这里。”
他目光看去书生。
“陆良生,刚才朕之所言,不妨再仔细斟酌,希望朕下次再出来的时候,能有答复!”
说完,坐去书本上,浑身抖了一下,蟾脸飞快摆动,脑袋陡然一垂,便一动不动了,众人面面相觑,小声嘀咕。
“这就走了?”
“......说的,你们可信?”“不怎么信,但好像说的似乎也有一番道理,没啥漏洞。”
交头接耳的声音里,道人伸手去戳垂头不动的蛤蟆,指头还未挨过去,那边矮小的身影动了一下,慢慢抬起脸来,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朦胧的看着面前的众人,眨了眨眼睛。
“你们为何这般看着老夫。”
陆盼、陆庆、道人、红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后小声询问:“蛤蟆?”
“废话,岂能当着老夫面这般叫法!”蛤蟆道人瞪圆眼眶,嘴角两条鱼须都吹了起来:“当年老夫纵横山川大河,睥睨四方修道中人,也无人敢这般叫......”
声音里,陆良生忽然开口:“师父,你有什么觉得哪里不妥?”
蛤蟆道人愣了愣,摩挲了一下鱼须,眼睛上翻感受片刻,颇为严肃的点点头:“有一点,为师觉得有些饿了,梦里还梦到爆炒田鸡来着。”
“看来是老蛤蟆了,走了走了。”
道人打了一个哈欠,起身朝其他人挥了下手:“夜色不早了,还是回房睡觉,没戏可看了。”
房里顿时一空,三三两两的出门回去自己房里,蛤蟆陡然坐在桌沿疑惑的看去徒弟,“良生,怎么回事?”
“明日再说吧,师父歇息了。”
经历一夜,陆良生也感觉到有些疲倦,一旦说起来,可能都到天明了,不如放到明日,自己也将事情前后理顺再讲也不迟。
脱去麒麟氅,也不吹灭油灯,招呼了红怜、栖幽一声,躺去了榻上,只剩下蛤蟆道人还坐在那边,看着睡去的徒弟,还有转去书架、画卷的二女,皱着额头,摩挲下巴。
老夫才睡醒,这会儿又睡?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古里古怪的,倒是跟老夫讲清楚啊,这让我如何睡得着!!
第六百三十三章 决心
“为师体内竟还有一个叫‘嬴政’的魂魄?!”
枯黄的芦苇垂下水面,推起涟漪的河岸倒映着陆良生的身影走了过去,肩头的蛤蟆道人瞪大了眼睛,一下跳到地上,啪叽摔的趴在地上,片刻,嘭的升起烟雾,化作一个胖乎乎的白须老人,看着缓缓扑来的一圈圈水浪,一掌扫过去,炸起一排水帘,惊得附近芦苇丛里,鸭声一片片惊叫,浮着水面惊慌飞扑出来。
昨日怎也睡不着,挨到天明一早,便叫上徒弟来芙蓉池边上讲清了原委,听到自己成妖之前,就有另外魂魄栖息,大为光火!
“岂有此理,老夫何等修为,竟与一凡人同用一个躯体!怎么不在当时,将他弄出来,也好让为师出口气!”
“是皇帝,差点成人皇。”陆良生回过头补充道。
“那又如何?!”蛤蟆道人吹胡子瞪眼,使劲跺了跺脚,瞥到水中一条长影被刚才动静引来,才堪堪冒出一对角尖,目光便瞪了过去。
“看什么看,没叫你!”
咕噜噜~~
一连串水泡在湖面浮起破灭,匍匐水下的长影扭动一下,摆着尾巴转身钻去水底,走在前面的书生,朝湖面拱了拱手,随后放下,继续往前走。
“师父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我试探几次,对方很有可能说的都是实话,若是强行将他从师父体内拔出,很有可能累及师父神魂受损。”
沿着河岸走过一阵,顺着两侧芦苇丛间的小路回到万寿观山门,士卒行礼中,走上观里,那边正训着一帮孩童的陆盼等人看见这边一人一蟾,快步过来,颇有礼貌的朝陆良生肩头的蛤蟆道人行礼。
蛤蟆道人挥了一下蛙蹼,“行什么礼,平日都未见你们这般客气。”说到这里,蟾脸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只见这八人嘿嘿直笑的道了声:“始皇陛下早。”
气得蛤蟆在徒弟肩头直跳。
“滚!”
一边是亲人长辈,一边是师父,陆良生装作没看见,憋着笑,朝那边向他打招呼的孩子们挥了下手,借着机会笑的灿烂。
檐下那边,帮助老猪的孙迎仙摆好了早饭,叫过书生吃饭,正要向陆良生肩头的短小身形说笑几句,手还没拱起来,就被探来的一条长舌打在眉心,疼的道人使劲揉搓,翻出降妖镜看着眉心正中一团红印。
回头大叫:“老蛤蟆,本道什么都没说啊!”然后,嘀嘀咕咕一句:“一大早,真他娘倒霉......”跟在后面走了进去,端了碗筷偏去一边。
外面那帮孩子,还有陆盼八人早就用过饭了,此时正厅里显得宽敞,摆齐了碗筷,红怜、猪刚鬣、明月、栖幽一起过来坐下。
他们刚才也看到了被打了一个舌头的老孙,瞅着盯着红公鸡小碗的蛤蟆道人闷闷不说话,一个个默不作声的或吃或闻碗里的饭菜,筷子唰唰的几个起落,只剩空盘噹噹的在桌上打转。
“你们.....”
听到动静的孙迎仙回过头,瞪了瞪眼,连忙将盘子端到面前,将里面残汤倒进碗里,使劲多刨两口,端着蹲去屋檐下。
一旁,夹菜早就练出来的陆良生放下空碗,看着吃瘪的道人笑了一下,垂下视线,就见师父还抱着小碗看着空荡荡的几个餐盘一动不动。
“师父?”
小声提醒一下,蛤蟆道人这才回过神,连忙伸蹼去夹菜,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愣了一下。
“菜呢?”
“师父,刚才其实你在想那嬴政一事吧?”
陆良生打断蛤蟆道人的话语,其实书生昨夜就想过当中细节,若是真按那位始皇帝所说,以及自己所知晓的,结合起来,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一盘棋,既然棋已经开始下了,说明不会那么快结束,何况下棋之人也是棋子,甚至已经死了,拔出那位始皇帝的魂魄,极有可能会伤到蛤蟆。
眼下,书生也只得说些宽慰的话。
“.......这件事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待那个嬴政做下他想做的事,自然会离开师父体内,强来,终究是两败俱伤。”
蛤蟆道人哼了声,将脸转开:“你当为师三岁稚童?”
起来,跳去桌下,吧嗒吧嗒的踩着地面,拖过放在门后的小躺椅,翻到外面在升上云间的秋日里,搭好盘坐上去,气鼓鼓的眯起眼睛。
‘老夫真是越来越懒散了......连个小小人间帝王魂魄都弄不好,岂配的上老夫身份。’
‘堂堂妖王啊......’
秋日阳光蔓延推来屋檐,环抱双蹼盘坐的蛤蟆闭着眼睛,感受着阳光的温热。
‘这样日头好舒坦.....’想着,连忙晃了一下脑袋,半阖眼睛,透出一抹煞气:“老夫岂能如此颓废下去。”
远处一片枯叶飘落,划过半眯的眼帘飘落檐外的地上,忍不住懒散的打了一个哈欠。
“以老夫修为.....不急,先打个盹儿。”
眼帘一耷,躺了下去,舒服的扭了一个姿势,片刻间便响起轻微鼾声。
呼.....
呼呼......
鼾声传进厅里,陆良生原本还准备了许多安慰的说辞,眼下看来是用不上了,帮着红怜收拾了碗筷,回到楼上,坐在窗棂外照进的阳光里翻起书本,一边看着上面内容,一边想着,还有没有对蛤蟆讲起的另一件事。
......陆元的秘密基本全部知晓了。
那么.....妖星,以始皇帝意有所指的讲述,恐怕真和天上帮神仙有关,嬴政当年手下的徐福后继之人传承到秦续家,再到陆元,《山海无垠》便出自他们几代人通过《山海图志》修著而成,同样也是为了封天绝地,将神仙隔绝天之外。
......若是按嬴政所讲,这些神仙千方百计的想要下界,那么妖星会不会也是一种利用的媒介......
想到这里,陆良生手里的书本悄然阖上,眉头都皱了起来,目光投去一直放在其他书册最下面的那本图册——《山海无垠》。
“先不管始皇帝有多大的野心,只要他的话是真的,那就有必要先将万灵阵重新修缮才行......”
反正该忙的事,也都差不多忙完,拿定主意后,陆良生便决定加快搜索万灵阵的另外法阵所在方位。
这样一连两月。
陆良生将自己关在万寿观,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其余时间都在用法力灌注图册,驱使法线加快绘制,出现法阵图案后,便带上道人骑上老驴,以极快的速度赶去,将法阵激活,毕竟在法阵一道上,老孙要比陆良生强上些许。
不知不觉间,天气越发寒冷,第一场雪在长安降下的同时,也有突如其来的一件事,皇宫中的天子下了决心。
平静打破之前,天气陡然直转,飘起了大雪。
第六百三十四章 会错意的四人
长安皇城,白皑皑的积雪沿着城墙延伸,积攒积雪的宫宇穹顶,还有鹅毛般的雪花飘落。
巡逻而过的宫中士卒走过清扫的台阶,冻的满脸通红,缩着脖子的宦官守着书房门外,哈着一口白气,忍着微微发抖的身子。
紧闭的门扇之中,笔直拉伸的红毯呈放铜炉,烧红了炭火有着暖意,大殿之中,沙沙的笔尖抚过纸张的声响里,暖黄的灯火照着神情专注的侧脸。
杨广批阅过一封奏折,放去一旁,有近侍过来轻唤了声:“陛下,时辰不早了,该歇息了。”
“嗯。”
燃烧的烛火间,皇帝似乎心情很好,难得应了一声,随手又拿过一封奏折翻阅,笑了一下:“再等会儿,今日之事不批阅完,留到明日又是一大摞,忙也不忙不过来,对了,最近宫外可有什么消息传回。”
西征吐谷浑杀死慕容伏允后,杨广如今在朝中威势比之以往更盛,令出宫门,无不执行,确信自己走对一步,心里自然满意,至于之前宫中出现妖孽一事,有国师在,根本不用担心。
这段时间,这位年轻的皇帝举手投足间,帝王之气越发威盛了。
话音落下,龙案一侧侍候的宦官躬着身迈着小碎步飞快站到桌角,做为皇帝的心腹人,自然明白那句宫外消息指的什么,尖细的嗓音回道:“陛下,奴婢遣去的密探回报,越国公最近很少出府。”
那边,批阅的笔尖写下字迹的一撇停了下来,烛火里,皇帝抬了抬头:“哦?”旋即,浓眉皱起,向后靠了靠,眯起眼睛。
“深居简出......莫不是想跟朕来一出,托病不出,暂避锋芒之计?”
戏谑的话声里,桌角宦官眼皮跳了跳,一旦被皇帝猜忌,将会是什么下场,宫里的阴暗,过来人岂会不明白。
此时,上面的皇帝不管说什么,这宦官只是低着头,不敢应一声。
过得一阵,皇帝重新伏案书写,沙沙的轻微声响里,杨广看着不知什么内容的奏折,一边批阅,一边张开双唇挤出声音。
“既然越国公病了,给他送点药去。”
那边的宦官微微颤了一下,连忙躬下身:“奴婢遵旨。”
不久,天微微发亮,两队骑卒跟着一辆马车出了皇宫,沿着一片白雪皑皑的长街,去往西面的百官府舍大街。
青冥的天色里,不少官员家中仆人已在街上扫着自家门前积雪,当中最为显赫的国公府邸之中,早起的家仆、护院忙碌起来,偌大的宅院,有着门客居住的偏院。
府中仆人送去早点,寒风随着门扇打开挤了进去,房里有着四个书生轻言细语,穿戴御寒的衣物,或打着哈欠走出卧房,也有站在窗棂前偶有灵感,即兴吟诗一首,送饭的仆人离开,分散四处的书生纷纷坐去桌边,拿过馒头就着稀粥填饱肚子,边吃边说起话。
“三位兄长,你们说咱四个是不是又投错人了,越国公当朝名将,为何西征都不被陛下带去?”
“......少言,此乃越国公府邸,当心被赶出门去.....咱们在京城可没宅子可住。”
“大兄,你就是太谨慎了,你看看咱们四个,满身才华,相貌也是上上之姿,不看说文武双全,可那也是经历颇丰啊,什么东西没见过?你们说是吧?”
“就是就是,当年南朝时,咱们打开过一个城门呢!”
.......
几句抱怨的话语之后,四人出了偏院,齐齐伸了一个懒腰,感受到雪天的凉意,缩紧脖子,双袖笼着手,期期艾艾的走去前院,梳理一些文书的活计。
穿过月牙门,长廊四下无人时,窃窃私语的又说了起来。
“不过说起来,越国公始终是皇亲国戚,又是名满天下之人,咱们四个投在他门下,早晚也是会出人头地的。”
“兄长这话也是在理,真叫人难以取舍啊。”
拐去前院屋檐一角,还未过去正厅那边,陡然看到前方庭院,一队人马挎着刀剑从府门那边过来,为首那人黑袍红领,头上戴的帽子,四人是认识的。
“咦,好像是一个宦官。”
“......快看他手里,好像捧的是圣旨啊,说不得越国公又要高升了,咱们四个岂不是水涨船高?!”
“不对不对,这些士兵怎么看起来一个个凶神恶煞,满眼杀气?”
眼尖的张倜连忙拉住王风,连带另外两个书生一起退去拐角藏起来,只探出四颗脑袋,上下重叠张望过去。
“肯定不是好事。”
“嗯,我有种感觉,越国公可能要失势了,那些山野奇闻,江湖侠义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忠臣被皇帝猜忌,就是这般场景啊。”
“那怎么办?”
“自然是走了!”
四人当中,王风叫住他们,皱起眉头,目光露出少有的严肃:“我等文人,岂能没了骨气,像墙头草那般四处乱摇,越国公待我们不薄,怎能弃他而去!!”
剩下马流、张倜、赵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随后望去兄长:
“王兄,说的没错,你说该如何行事?!”
王风看着帮人快至前院,眯了眯眼睛,两腮都鼓了起来,咬着牙关挤出一声:“我等读书人,寒窗苦读为的什么......”
陡然出了藏身的拐角,朝那边过来的宫中宦官、士卒冲了过去,脸上瞬间挤出谄笑,双手一拱,躬身就拜。
“公公是找寻越国公的吧,在下王风,为你带路,这府中我熟悉的很!”
那边三个书生听到这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跟着出来,脸上立刻笑的露出牙齿,躬下身:“我们都来带路!”
为首的宦官表情都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堆起笑容,看着四人点了点头,笑眯眯的翘起兰花指。
“那四位才俊,就给咱家带路吧,偌大的国公府邸,省得咱家迷路。”
四人互相看看,跟着笑起来,连忙走去前面两侧,轰走护院还有赶来的管事,朝那宦官做了一个请字,兴奋的领着他们穿过前院,径直去往中庭,这个时辰,他们知晓越国公应该在那边吃早饭,看会儿书籍。
“对了,这位公公,你们寻越国公何事啊?”
那宦官斜眼瞥了瞥跟在一侧的侍卫手中锦盒:“陛下见越国公久不出府,特地让咱家带了些宫里补品,上好的汤药过来探望。”
等等!探望?
四人表情凝住,原来不是自己想的那般啊,顿时齐齐吞了口口水,厚实的衣袍内,多了许多汗水。
马流、张倜、赵傥齐齐看向王风,眼神似乎传达某种意思。
‘王兄,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后者瞥去一个眼神。
‘为兄他娘的怎得知晓,现在怪我啰?’
四人又齐齐咽下一口唾沫,双腿都打起摆子,走的哆哆嗦嗦比谁都慢。
这他娘叫什么事儿啊!!
看着前面越来越近的中庭,心里悲戚的呐喊。
第六百三十五章 寻死之心
冬日大雪渐渐停下,国公府邸中庭,已一片银装素裹,落满积雪的树枝沉甸甸的在风里微微摇晃,偶尔响起几声‘簌簌’的雪落声。
对面微开的窗棂,书房里,须发花白的老人捧着书册走去书案,神采奕奕的拍拍上面灰尘,笑呵呵的坐去桌后,拿过一旁袅绕热气的清茶抿上一口,翻开书本时,微微抬了下视线,望去窗外,随即重新看去书上内容。
“......陛下,倒是雷厉风行啊。”
外面脚步声过来,门扇嘭嘭敲响,府中门客的话语结结巴巴的响起。
“越国公......陛下.....派了位公公过来。”
站在门外的王风垂下手,附耳倾听了一下里面动静,回头朝笑眯眯的宦官轻声道:“国公可能不在,公公要不下回再来?”
“放肆!”
那笑眯眯的宦官,脸色陡然一变,笑容收敛,竖眉冷目的瞥了一眼房门,微微昂起下巴,“咱家过来,是奉了皇诏,陛下听说越国公不出府邸,以为年事高了,身体抱恙,特地嘱咐咱家带宫里上好补药探望,岂能就这么带着原来的东西回去。”
这话哪里是给带路的四个书生说的,尤其‘原来的东西回去’几个字,里面可是意有所指,令得王风、马流四人听的心惊肉跳,眼下走也不是,留下不是,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
这时,里面响起一声:“尔等,进来吧。”
近前紧闭的门扇‘吱’的一声向内打开,露出一条缝隙,见过几次精怪的四书生,对这画面尤为害怕,连忙闪到一旁,哆哆嗦嗦的挤成团。
正对房门的宦官、宫中侍卫也是被吓了一跳,不过他们在宫里也是见过法术,镇静下来,也是敢进去的。
“越国公,奴婢进来了。”
为首的宦官轻言细语的告罪一声,捧着圣旨带着两个侍卫走进房里,来到木雕缕空的帘门前,看去帘后坐伏案的老人,拱手躬身一拜。
“宫中奴婢,见过越国公。”
老人抬了抬脸,轻声说了句:“陛下让你们来,就为了探望老夫?”继续翻看书本,显然外面几人说的话,都听在了耳中。
“还是说看看老夫有没有卧病不起,好带些什么东西回去回复陛下?”
帘子外的那个宦官眼珠转了转,笑眯眯的开口,正要说话,被老人打断,杨素放下手中书本,忽然呵呵轻笑出声。
“把药拿过来。”
“啊?”宦官愣了一下,片刻,连忙从侍卫手里提过锦盒,小心揭开黄绸,打开盒盖,捧了盒里盛着的一枚红彤彤的丹药恭敬的走进帘子。
哗啦啦的珠帘擦碰声响之中,放去书案:“越国公,这是陛下让奴婢送来的,滋补身体,延年益寿啊。”
杨素看也没看面前这张涂抹粉底的老脸,手指从盒里夹起丹药放在眼前看了看,轻笑出声:“老夫领略之丹药不知几凡,宫里那些个御医都是老夫带进去的,几斤几两岂能不知,还是说,这小小药丸另有所图?”
老人目光偏去那宦官,后者心里咯噔猛跳,连忙跪去地上,要知晓,越国公杨素可是名震天下的名将不说,武艺肯定是了得,何况传闻还会道法,比之国师都不逞多让。
“越国公,陛下没有其他所图......”
“无妨!就算有老夫也接着!”
杨素看着指尖的药丸,忽然丢进嘴里,咬的稀碎,伸手端过茶水抿了一口,和着粉末一起吞进肚里,这把外面的宫中侍卫,还有跪去地上的宦官看傻了。
“国公.....你......”
“滚出去!”
那边,吞下丹药的老人挥了下袍子,直接掀出一道风将地上的宦官吹的连滚带爬到帘门外面。
“回去告诉杨广,他想挖凿大运河可以,不过那要十年,十年后,老夫就不阻碍他!”
老人的声音震的窗棂都在嗡嗡颤动,冲出书房的宦官敢也不敢停留,带着侍卫一路狂奔出府,只留下四个书生两股战战的在外面吹着冷风,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片刻,有人小声道:“我们也走吧?”
另外三个凑近些。
“怕是不好走了。”“再等会儿,说不定越国公发完脾气,把咱们四个给忘了。”
“......我等从狐妖、鬼怪都过来了,还有何事可怕,大不了......给越国公磕头赔罪!”
“还要奉茶!”
“对,咱们一起,显得有诚意!”
四人嘀嘀咕咕的在外面说起,书房里,原本发怒的老人却是一脸平静,哪里有刚才的怒容,看着空荡荡的锦盒,起身从椅上起来,走去纸窗望着庭院的雪景,叹了口气,白雾自口中飘出,弥漫散开。
“兄长......弟,就只能做这么多了。”
百官府舍长街,跌跌撞撞夺门而出的一行人出了府邸,那宦官回头朝写有‘越国公’金字的门匾呸了一口,“等死吧!”
骂骂咧咧叫嚷几句,爬上马车仓惶远离了这边,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回到皇城,一下了车辇,提着袍摆飞快跑去大兴宫。
“陛下!陛下!”
“反了!”
冲进书房,宦官跌跌撞撞的迈进门槛,一个不稳扑去地上,狼狈的跪行两步,就朝那边龙案后的身影喊了两句,意识到喊错了话,连忙扇了自己的一巴掌,又是作揖又是磕头。
“陛下赎罪,奴婢怒火攻心,又是急迫,才说错了话。”
杨广没理他,批阅完一封奏折后,放下毛笔才让他起来说话。
“越国公如何了?”
“陛下,他好得很!”宦官从地上起来,揉了揉被摔疼的膝盖,呲牙咧嘴的指着外面:“奴婢把陛下送的药带去了,越国公就看了一眼,就丢进嘴里吞下,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广忽然咧嘴笑了起来,那丹药并非什么毒药,只是药房中随意取了一颗,不过试探罢了,若是不吃下去,才会让他动了其他心思,既然吃了,那就说明越国公还是......
“陛下!”
脑中思绪还在想时,被那边的宦官打断:“越国公吃了丹药后,还把奴婢撵了出来,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杨广皱起眉头。
“他还说,陛下将来想要大运河,要再等十年,就不阻碍陛下,否则就从他身上踩过去!”
想起国公府邸里被狼狈撵出来,那宦官照着原本的话,在后面添油加醋的多说了半句,话语刚一落下,那边龙案嘭的一声拍响。
上方的皇帝目光冷厉,手中握着的毛笔都啪的掰断扔去地上,溅出几道墨汁。
“老匹夫!当朕不敢杀你!!”
咬牙切齿的挤出话语,想起自己这位族叔,可是有道法在身,还有尸傀为卒,回头看向这个近侍:“国师可在万寿观?”
“回陛下,应该还未回来。”
“你先派人过去看看,另外传朕手谕,责令城外驻军不得朕信物,不得出营!”
“是!”
不久,皇城令骑四出,奔驰专门的驿道上,或去城外,或往芙蓉池方向快马加鞭,然而此时,皇帝口中的国师,眼下正过长安南门,牵着一头老驴,与孙迎仙走在街市上,买些年货。
第六百三十六章 不后悔
过明德门,积雪沿着鳞次栉比的屋顶延伸,橘猫跳过檐角爬去树枝,俯瞰着下方热闹的街道。
入冬第一场大雪已停下,年节的气氛临近,忙碌一年的百姓放下满身的疲惫,带着老婆孩子趁着空闲来往街头,看着街边喜气的摊位挑选年货,或割上一两斤肉,选上几段布绸,放去身边驴背,骑在上面的孩子眼馋的看着过去的糖葫芦。
扰扰攘攘长街上,人群拥挤,围着各处摊位挑挑拣拣,也有小贩高声吆喝,吸引更多的客人。
“瞧一瞧看一看,刚点的豆腐,白白嫩嫩,耐戳又夹不烂!!”
“写对联......五文钱一对。”
“给俺来一对,要春意十足的!”
“爹爹.....快看那边有猴戏。”
......
叮铃咣当的铜铃声夹杂喧闹的长街里。
由明德门过来通善坊,行人商贩间,一身干净衣袍的青年书生,牵着四处张望的老驴挤过人群。
书架在起伏的驴背上吱嘎吱嘎的摇晃,上面还放有收起的画轴,看上去就像贩卖字画的穷书生,朴素的衣着下,腰间一个拇指大小的剑鞘,倒是显得格外小巧玲珑,甚至还有人问书生是否愿意卖。
书生不远,还有一个道人,上唇八字胡,下巴留有短须,慵懒的哈了一口热气,看到那边有热闹,飞快闪了过去,垫起脚尖朝里张望。
陆良生牵着老驴过来,透过里里外外的人隙看去里面,一个老人敲着铜锣,吆喝着一只猴子朝众人作揖行礼,随后跳去立在地上的木棒,叽叽喳喳的大吼大叫,接过老汉丢来的小枪挥动起来,惹得看戏的百姓拍掌叫好。
“回去倒是带师父过来看看热闹,就是不知能不能醒过来。”
入冬后,蛤蟆道人裹了被子缩去床榻不愿起来,这一连两月出行在外,都不愿出被窝,睡的昏沉,若是不知晓,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至于始皇帝,自从那次后,便没再出来过,陆良生倒也觉得不错,快到节气,省得闹心。
“老孙,走了。”
想着,书生朝那边还看猴戏的孙迎仙打了一记响指,“回去先洗漱一番,换身行头,晚上的时候再出来,逛逛夜市。”
那边,孙迎仙脚步轻快赶上来,走在老驴旁边。
“我说,咱们辛辛苦苦到底为的什么?风餐露宿,也没吃上一顿好的,今晚你得请客,让老猪掌厨。”
“好,我请客,只要你吃的下。”
陆良生笑了笑,这两月就中途回来过两次,其余时候基本都在荒山野岭,偶尔遇上山中人家也是能吃上一两顿热饭,至于道人所说的为什么这般辛苦,书生不好回答,默默看着这片热闹繁华的长街,看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生命,想来,也用不着回答。
得来道法修为,总要做一些事,对得起这片天地生灵。
穿过几座热闹的坊间,刚回到芙蓉池,几匹快马正好从山门那边过来,看到书生、道人、老驴,直接‘吁’了一声,缓下马速跳下来,正是得了皇令的宇文成都,拖着甲叶‘哗哗’的摩擦声快步过来,双手一拱,单膝半跪下去。
“启禀国师,末将正寻您呢。”
陆良生与道人对视一眼,先让对方回去,便抬了下手,“起来吧,你来万寿观寻我何事?”
和陆国师有过一次出门,宇文成都觉得自己也算跟国师走得近了毕恭毕敬的站起身来,走到一侧,笑着说道:“国师不知,是陛下让末将来的,也不知何事,就是通传一声,若是国师回来,入宫一趟。”
说着,看了看左右,又挨近一些,低声补充了一句:“末将出来的时候,令骑四出,听说陛下身边的那宦官说,陛下好像发火了。”
“发火?”
陆良生皱起眉头,眼下年关将至,加上秋日那场大胜,皇帝怎的也不会发怒才对,眼下令骑出皇城,而不走门下、中书两省,看来问题还有些严重。
难道......是为越国公?
想起那日宴会后,杨广醉酒说的那些话,陆良生目光凝实,连忙看去对面的宇文成都,吩咐道。
“你且先回去,莫要说本国师回来,待我处理一些事,再去皇宫面圣。”
“末将知晓。”
能给国师保密,宇文成都脸上都笑开花来,拱了拱手,便翻身上马,招呼麾下几个骑兵奔去远处的长街。
看着这群骑士离开,陆良生拉着老驴回到万寿观,洗漱一番,梳拢了有些微乱的发髻,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看了下还在昏睡的师父,替他掩了掩被褥,这才跟红怜他们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出门。
长街拥挤喧哗,书生施了一叶障目的法术,走过低矮的屋檐,循着熟悉的街道,一晃眼便过去数条街道,来到国公府前,也不叫人通报,照着墙壁直直穿行进去,过往的仆人侍女好似没看到他一般,忙着张贴喜庆的对联、剪纸,府中呈出一片喜气。
路过的凉亭,还有四个书生一脸愁容的坐在里面,陆良生看着他们四个,没由来的就想笑,不过眼下还有事,就不在这边逗留。
.......
燃着炭火的书房,杨素正挥墨在一本空白的书本上写着字。
房间有着暖意,沙沙的书写声响起时,老人停下毛笔,听到脚步声,熟悉的气机,抬起脸笑着看去对面的敞开的窗棂,空荡荡的空气里,陡然扭曲,显出一道青衫白袍的身影来。
“呵呵.....快过年来了,陆道友不趁空闲回一趟栖霞山?”
老人走出书案,从火炉上取过烧开的茶壶倒了一杯清茶,放去旁边小桌,厚实的墙壁,有模糊的身影穿过来慢慢凝实,闻着茶香,陆良生拱手施礼:“年节怕是过不成了,观里还有许多孩子需要照顾,今年就少陪父母一次。”
说着,伸手一摊,邀着杨素一起坐下。
“听外面说越国公整日清闲,就过来看看。”
“呵呵!”
老人听着书生话中有话的揶揄,抚过花白的胡须,轻笑起来,“看来陆道友都知道了,外面闹的倒是挺大的。”
“越国公不担心?”
“担心什么?”杨素笑容更盛,抬手指去皇城的方向:“担心陛下?”说着,又是一阵大笑,“老夫只担心陛下束手束脚,少了当机立断的气魄,少了君临天下的威严!”
笑声里,整个房间都显得沉默。
陆良生只是跟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复杂看去对面的老人,脸上没了之前的笑容。
“越国公就真当不后悔?不顾及家中儿孙性命?”
火炉噗噗爆出火星,老人看着手中袅绕热气的茶盏,坐在那儿想了一阵,脸上又有了笑容。
“不后悔。”
第六百三十七章 人这一辈子,总有一两件事要去做
天光渐渐倾斜,庭院响着‘簌簌’的雪落声,燃着炭火的书房有着暖意,听着老人的话语,陆良生又是一阵沉默。
“......记得初次与越国公见面,还是我徒弟婶子家的客栈,那个徒弟越国公也是见过的,为人跳脱,常去外面了无音讯,多是担心挂念,来时,其实也想了许多事,初见越国公,后来北周时多次相见,呵呵,还有先帝,那个时候从未想过会有今日局面。”
杨素活了这般岁数,哪能听不出书生突然说起过往,脸上笑了笑,目光露出慈和,“其实老夫也从未料到过,尤其是先帝走的早。算了,过去的事,不要提了。”
摆了摆手,老人转过话头,笑道:“陆道友的那个徒弟,可是给我下巴豆那位?呵呵,老夫可是记得,有机智,也有侠义之心,老夫这点挺羡慕你的,至少有四个徒弟承你衣钵,将来真要登了仙阁,也是有人供奉请香。”
“呵呵,越国公这是开始后悔当初那几年过来,就没收上一个得意的弟子?”
“确实如此,人老了,后悔的事就多了,你且等等。”杨素起身走去书案,拿过之前写的那本书册翻了翻,上面写满了一竖竖字句。
“这是老夫大半辈子的心血,上面讲的用兵之法,战阵之道,陆道友,将来你若是见着一个李靖的,代老夫传授于他,但莫要提我名字。”
陆良生接过那本还没有署名的兵书,心里叹了一声,指尖轻柔的抚过绽蓝的封面,“为何不提越国公名字?”
“老韩这外甥文武双全,心气可嘉,难得的可塑之才,但老夫在他眼里,可是名声不好,出了名的恶人啊,哈哈......”
所谓恶人,陆良生其实知道一些,不过就是当年陈朝时的旧闻,以及掳掠他人妻女,可那是皇帝赏赐,做为臣子杨素也只得接受的,后来也都一一送还原配。
靠着炉子的陆良生笑了起来,便将那书册放去袖子里,不过也有好奇,忍不住问道:“越国公为何不将兵法传给儿孙?”
“不传了。”
已坐去椅上的老人笑了笑,摆了下手,看着炉子升起的火苗,映红了脸庞。
“将来啊,还是不要他们走老夫这条路,家中余财,足够三代活的自在了,再往后,老夫就顾不了了,就盼他们有点出息,多出几个读书人,教书育人,还是考取功名,那就看他们的本事了。”
说到这里,杨素起身看着陆良生,紧抿着双唇,这让陆良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也站起身来。
就在“越国公,你这是做什么?”的疑问声里,对面的老人,忽然抬手,左包右抱起拳,朝书生躬身拜下。
“陆道友,老夫家中儿孙还望道友照看一二,不求富贵,但求往后能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越国公,快起来。”
一时间,陆良生被惊的找不出合适的话语,连忙搀去老人的双臂,“越国公也未必会死。”
呵呵呵......
杨素被搀扶起后,轻笑了半晌,慢慢坐回椅上,“陆道友你不明白的,但应该明白老夫的心才对,新皇要长大,需要磨刀石,老夫甘愿做这块石头,刀磨亮了磨锋利了,方才看能更好的看护好我与兄长打下的这片山河。
......你再看看,老夫如今的岁月,放到哪里都是活够本了的人,修道一途老夫也算有成,朝堂上,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两代从龙之臣,天下少有了啊......该知足了,兄长一去,老夫都没了说话的人,将来到了下面,还能跟兄长见上一面,喝一杯酒,谈上个几天几宿,说说他儿子如何英明神武,如何气吞万里如虎!”
陆良生闭上眼睛,压抑着情绪,艰难的的摇了下头。
“......越国公也可以假死,脱身而去,隐没山林修道,未尝不可,为什么非要以死来做一件事,这非智者所为。”
炉子对面的老人又笑了起来,书生目光望过来时,伸出手指比划:“这是道,道不同,你授业恩师叔骅公就是以死殉道,全了他心里的那条路,老夫大抵相同,只不过走的路径不一样罢了,良生。”
老人说到这里,没再用‘陆道友’三个字的称呼,而是叫他一声‘良生’让书生心里压抑的那股情绪差点爆发出来。
“良生.....人哪有不怕死的,不然那些修道中人,为何孜孜不倦的追寻长生久视?可这一辈子,总有一两件事需要你挺身而出,不为别的,就为了心里的道,不关好坏,坚持这条道走下去,人啊,方才能看得清前面的路,临头了,也能回头看看一路走来的坎坷。”
窗外,冬天的夜色来的快,已没了多少光亮,府中仆人升起的灯笼光芒斜斜照进来,书房里一片安静。
陆良生坐在椅子上,紧紧抓着扶手,双唇紧抿,当年恩师以死殉道的身影,渐渐与面前这位目光平静的老人重合在一起。
过得一阵,书生站起身,朝须发花白的老人拱手一拜,沉默的走去墙壁,身形消散在书房,走过积雪的庭院、彤红摇曳的灯笼,不久,来到长街上,年节将近,到处都是逛着夜市的身影,挑着灯笼的孩童追逐打闹;喝醉的汉子勾肩搭背说着哈哈大笑的酒话走出青楼;陪着丈夫的女子呸的朝那楼吐去一口......
陆良生看着如织的人群,恍如两个世界。
......
长安西市,某栋酒楼,已被一群‘小猴子’占据,满满当当都是穿着浅青道袍的小道士坐在一张张饭桌上跟相好的小伙伴吵闹说笑,顽皮的跳下凳子在楼道间你追我赶,孙迎仙擦去脸上汗水,呵斥了几个调皮的,回头走去二楼栅栏,朝外望了一眼。
“这陆大书生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本道就得垫钱了。”
下意识的伸手去摸黄布袋,看着这群两百多个孩子,有点担心这两年偷偷攒下的私房钱会不够。
红怜拿筷子敲了一个顽童,听到道人的嘀咕,跟过来探头望去皇城,片刻,她脸上忽然绽起梨涡,指着下方长街。
“看,公子不是来了吗!”
喧闹的长街上,一盏盏交织的灯笼下,通红的烛光照耀着一个书生走过来往的行人,抬起头,看到酒楼挥手的女子在喊:“公子——”
“陆大书生!”这是道人的声音。
片刻,一颗颗小脑袋从栅栏后面探出来,纷纷扬起小手:“先生!快上来!有好吃的了!”
“是啊,道长说他请客.....”
“嘿,本道爷何时说过!讨打是不是!”
看到老孙脱下鞋子敲去其中一个孩子打闹成一团,令得下方的陆良生露出笑容,脚步变得轻快,走进了酒楼。
第六百三十八章 陆良生的心结
夜色深邃,喧闹的长街行人渐少,还未打烊的酒楼里,秤着碎银的掌柜抬起大圆脸,听去楼上闹哄哄的一片,笑了一下,咬咬碎银勤快的拿着毛笔记着账、
“那边吃快点,到点回去睡觉!”
二楼上,道人放下筷子站在长凳上朝一桌桌满嘴油污的小脸叫喊两声,催促这帮孩子赶紧吃快些,过得好一阵,两百多个孩子吃完齐齐下桌,乖巧的排着长列,跟着陆盼八人下了楼,朝柜台后面的胖掌柜道了声谢,这才出了酒楼。
陆良生过去跟掌柜对了账,拱手说了句:“叨扰了。”出门与等候的道人、红怜、老猪、栖幽走去街头。
深夜街头,坊间偶尔还有打更声从远处传来,一旁的道人双手枕在后脑勺,叼着一根牙签,斜过眸子瞥了眼旁边的书生,见他神色,放下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
“下午的时候去了哪儿,回来一副沉思的表情,花钱心疼啊。”
陆良生笑了笑,没有说话。
跟在另一边的红怜侧过脸,狠狠瞪了一眼道人,猪刚鬣倒是嘿嘿笑了起来:“肯定遇上不顺心的事。”
“老妖,什么不顺心的?”栖幽在靠街边那头问道。
“没什么。”
陆良生看看他们,继续举步前行,望去前方还有楼居亮着的灯火,想着下午那位老人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们说起。
一路热闹的回到万寿观,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早先回来的陆盼八人已让那帮孩童睡下,回到阁楼里,一行人累的不轻,尤其是猪刚鬣,忙活两百多人的饭菜,饶是有法力在身,也是疲倦,跟大伙打了声招呼关上门,片刻就传出鼾声。
道人也是疲惫,外面风餐露宿半月,巴不得现在就趴去床榻上,上了楼梯,打着哈欠朝陆良生摆了下手,便推门进去。
这边,陆良生回到卧房,烛火已经点亮,先一步穿门进到房里的红怜,打好了水过来迎接,替他脱下外罩的青衫,双眸弯成了月牙,憋着笑意。
陆良生浇水洗了一把脸,好奇问道:“怎么了?”
红怜忍着笑,伸出纤细的手指向着一个床榻那边,床沿上,蛤蟆道人裹着被单,只露出一对蟾眼坐在那,脑袋一点一啄打着瞌睡。
想来是中途醒来,没见到人,在床榻上等着吧。
“师父。”
陆良生弹了弹指尖,将脸上水渍剥离落去铜盆,擦了下手过去床榻,想要将蛤蟆道人放平睡下,刚一触到,瞌睡的蛤蟆猛地睁开眼睛,惊的跳了下来,单脚独立,双蹼平展开来。
“何方修士,敢偷袭老夫!”
聂红怜瞧着这副模样,抿着嘴唇小声道:“公子,看来蛤蟆师父还迷糊着呢。”
关门的栖幽转过身来,搂着裙摆蹲去地上,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想要逗弄一下,被陆良生拿手打了一下头顶,撅着嘴委屈的化作青烟,钻去书架。
“师父,是我。”
陆良生伸手蛤蟆道人双蹼按回去,温和的声音里,蛤蟆耷拉的眼睑这才全部睁开,看清面前的书生,脸上露出笑容,正要说话,想起之前空荡荡的阁楼,只剩自己,脸色顿时一冷,裹着被褥盘腿坐去床沿。
“外面吃的可好啊?”
红怜舞着长袖飘过来,落到书生旁边,遮掩娇容,笑出银铃般轻笑:“蛤蟆师父这是生气公子没叫他,越来越像个小孩子。”
“你这小女鬼会不会说话。”蛤蟆道人裹着被子转回来,“老夫这叫返老还童!”
原来是这样,陆良生笑着坐去床沿,手中陡然有一碗各色菜肴拼成的饭食,飘出馋人的香味。
“饭菜上桌的时候,便给师父准备了一份。”
那边,蛤蟆道人探头看了一眼端到面前的碗,哼了声:“还是老夫弟子想的周全。”
书生看着师父端过碗,拿着筷子一口一口吃着,起身走去书桌,籍着烛火随意拿过一本书打发时间。
轻柔的书页翻动声响里,一旁的蛤蟆道人抱着碗咀嚼着饭食,一脸淡然的看着火光照亮的书生侧脸。
“良生啊,你心里有事儿?”
“嗯。”
相对道人他们,师父好歹经历过许多事,偏过目光看着摇曳的烛火。
“......就是想起一个人,心里有些复杂,也有些难受。”
“你那授业恩师?”
见徒弟没有回答,蛤蟆道人咽下口中食物,哼哼笑起来:“看来不是,但也差不远,来,给为师说说。”
陆良生坐在那儿,沉默了一阵。
“其实是越国公杨素......”他话语低沉,想起今日下午跟老人的对话,一五一十的讲给师父听。
其中也有自己的感慨。
“师父啊.....你说一个人从大好的年华一路辛苦走来,几乎丧命,临到白头了,本该享清福,却还想着这个国家,总想着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让皇帝变得更好,然后,到头来,成了皇帝的磨刀石,染了一身污名,师父,你觉得他值不值?”
蛤蟆道人嘴边还有着饭粒,目光露出严肃,放下怀中的碗,站起身来:“值不值?换做为师,肯定不值,但是有些人另当别论,好比如那老学究,在他眼里那就是值得......”
......
夜风在窗外吹过,远去城中写有‘国公府’的府邸之中,坐在书房的老人看着满屋的典籍,吹熄了蜡烛,回去后院卧房,坐去床沿,看着榻上安睡的老妻,伸手在她在拂过,黑暗里,脸上露出一丝笑。
冬日的夜晚,空气寒冷。
皇城之中,也有未睡之人从床榻上起来,点燃了烛火,走去墙壁,拔出架上的宝剑,看着剑面上倒映的脸孔,杨广挥舞了两下,做下了某个决定,猛地插回剑鞘提在手中,昏黄的烛光里,有着君临天下之威。
......
“.....良生可记得当初为师也像是这般夜晚,在屋顶上与你说的话?活着的智慧,不管人啊,还是妖啊,只有活着人才能立着,才能走出自己的路,你说的那位越什么公,为师虽然不懂他那一套,可终究是一条道,就算污了名声如何,一个修道中人,岂会在意这些?哪怕将来被人丢石头烂菜叶,都能坦荡面对。”
蛤蟆道人目光威严,说出这番话来时,也跟着补充道:“既然别人选择的路,良生又何必自寻烦恼,当恭贺才......唔哇啊啊啊......”
说着说着,蛤蟆打了一个哈欠,话语戛然而止,站在那里眼睛渐渐阖了下来,脑袋微垂打起鼾声。
呃......
陆良生正听得来劲,结果师父却是睡过去了,过去将蛤蟆道人放进被窝盖好,自己也打了一个哈欠,重新坐回书桌,再翻会儿书本,听着师父呼呼大睡的鼾声,过得一阵,倦意才袭来,躺去床榻里面,连被子都懒得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墙壁的画卷里,聂红怜叹口气,从画里飘出来,安静的坐在床沿看着他的侧脸,取过被子给书生盖上,抿着嘴唇微笑转身,吹灭桌上的蜡烛。
迈着莲步洒开裙摆,轻轻的哼着曲儿,钻去画轴。
第六百三十九章 元宵一夜狮狂舞
冬雪化去,爆竹偶尔响在坊间,元宵将近,家家户户张贴新联,穿着新衣的孩童自家门口与同伴打闹,被檐下的母亲呵斥几下,乖乖回去院里。
扰扰攘攘的年关,城中到处都是热闹的场景,猴戏、杂耍、猜灯谜,酒楼、青楼、茶肆高朋满座,不少文人雅客在这个时节聚首谈天说地,或照着新年题诗作词。
“......上文兄这首词端的是妙啊,将节气与女子同居一室的妙处描述的令人向往,正可谓才子佳人,干柴烈火!”
“哎对了,说起来你们可有发现最近多了许多士卒上街。”
“元宵之节气,怎么敢疏忽。”
“.....可听说,好像是有人想要造反......”
“慎言,莫要提及国事。”
吵杂的酒楼外,庆祝节庆的表演,铜锣、唢呐吹吹打打掩盖了长街喧闹,街边驻足的百姓看着舞龙舞狮的队伍,铿铿锵锵的声音里过去。
街上气氛分外热闹,相邻百官府舍大街的一栋酒楼,有人从外面进来,越过几个环抱双臂的汉子,噔噔的上了楼梯,不远的雅间有优美的曲儿声传出,那人小心的敲响房门,听到门扇吱嘎打开一条缝,急忙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叠的信函递进去。
随后,房门悄无声息的关上。
一个面无须髯的男子捧着信函,躬着身绕过那边唱曲儿的伎子,来到一个首位,低声唤了句。
“老爷。”
他对面,是须髯浓密,气质沉稳的华服男子,端着酒杯,正看着那边的长袖飘舞,扭动的腰肢,听到唤来的话语,伸手接过呈来的信函,展开看了一眼,嘴角勾起笑容。
“国师回来了......”
杨广一口干了杯中酒水,大笑起来,也不在意雅间还有一个伎子,负起双手走去栅栏,看去外面热闹的长街,天色将暗,燃灯便要挂上一条条街上,他向来喜欢热闹,今夜元宵,正好出宫来看看,顺道也看去对面的百官府舍大街。
“国师回城,朕就放心可以动手了,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妥当了。”那无须髯的男子,是一个宦官,嗓音嘶哑尖锐,谄笑间,兰花指比划了一下。
“城里的黑狗抓了不少,就算是国师,也......”
“嗯?”
站立栅栏前的皇帝皱起眉头,侧脸望了过来,意识到说错话的宦官,呯的跪去地上,往脸上就是一巴掌,打的脆响,把那边唱曲儿的伎子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杨广狠狠盯了近侍一眼,朝那边的伎子挥开宽袖:“接着唱,接着舞!”转身过来,朝跪在地上的宦官踹了一脚,骂了句:“狗东西!”
那宦官心里慌了,跪在地上爬过来,使劲的磕头,被皇帝又是一脚蹬的坐到地上,就听杨广声音道:“往后再敢乱言,朕把你脑袋砍下来!”
低声的言语飘去外面,夜色将暗,扰扰攘攘的街道上,有令骑飞奔,长安四门紧闭,皇城调来的士卒接管了防务,城墙上,弓手林立面向了城池,更远的皇城,马蹄、人的脚步轰轰的踏着街道地砖,从四面八方涌去百官府舍大街。
点亮的火把光里,宇文成都看着远方夜色里那栋府邸的轮廓,磨了磨牙齿,感觉有些酸涩。
那位越国公的名声,他可是早就知晓的,在军中的威望极重,更兼身怀神仙道法,原先他是不信的,可那次跟随国师去一趟江南,由不得他小心警惕。
好在陛下收罗的全城黑狗,皇城禁军衣甲眼下全都浸泡过黑狗血,只要不受法术影响,论武艺,宇文成都还是有信心与之一较长短。
何况,还有如此多的兵卒。
百官府舍四周相邻街道,早已接到命令的长安府尹遣衙役将街面清空,包括府衙兵卒在内,皇城禁军尽出,将整个大街团团围困,只等传递讯号的孔明灯升上夜空,就朝国公府蔓延过去。
“......越国公,要怪,只能怪你威望太重了。”
宇文成都下意识的回头看去有着皇帝的那栋酒楼,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来,让人麾下抬来他那杆凤翅鎏金镗,缓缓垂去地面。
......
武将视野对面的府邸一侧,通往外面巷子的侧门微微打开了些许,有四道人影闪闪烁烁的从里面出来,隐约有嘀嘀咕咕的声音在说:“今夜元宵,我等兄弟四人正好与那些文雅之士吟诗作赋一番,总不能天天待在府里。”
“兄长说的是,还可猜猜灯谜,得一些小便宜,哈哈。”
“说不定还有小娘子见我等四个江南才俊,萌动春心.....”
出了院门,还在说话的那人转过身陡然撞在前面书生后背,捂着被撞疼的鼻子推搡了一下对方。
“马兄,何故停下。”
话语刚落,就连旁边的两人也都表情愣住,街巷两侧尽头,有着火把光,明晃晃的光芒下,全是一个个披甲持刀的甲士,目光凶狠的望来。
咕~~
四书生喉结滚动,咽下一口口水,慢慢挪着脚步向后退去,重新打开门扇唰的闪了进去,呯的将院门碰上,靠着门扇大口大口的喘气。
“看到了吗?外面好多士兵。”
“难道今夜元宵,有人作乱,陛下特地派士卒保护国公府邸?”
提到‘陛下’两字时,四人眼睛顿时睁大,互相看了看,想起不久前宦官领着侍卫过来探望越国公,心咯噔猛地一跳,四个书生撒开脚就往住的侧院狂奔,迎面遇上的丫鬟手中托盘都被撞的抛洒,噼里啪啦摔去地上。
惊呼喊叫里,四人一路鸡飞狗跳的回到院里,取过往日的书架,打开衣柜一口气将里面的衣裳一股脑儿的拿了出来,又扑去书桌,捡了笔墨纸砚,书本等物,一起塞去书架,背去后背。
四个房间,四人几乎同时出来,心有灵犀的点下头,齐齐走去外面。
“等等.....”王风忽然开口,叫住另外三个兄弟。“我等也算忠义之人,岂能就这么走了,不至少也先将外面的事告知越国公一声。”
“兄长忠义!”那边三人肃然起敬。
此时,国公府外,夜风吹过街道,宇文成都抚了抚马鬃,估摸着时辰,抬手:“升灯。”
......
热闹的长街上,陆良生带着红怜、栖幽看着街边走过的舞狮,鬃毛飞舞,眨着铜铃大眼在人的操作下晃头摆脑,呲牙欲做咆哮。
不久,书生好像感觉到什么,转过视线越过房顶,一盏明亮的纸灯在远方升上了夜空。
百官府舍大街,无数脚步声轰轰的踏响,蔓延开来。
第六百四十章 半生兄弟(本卷完)
府邸的脚步声,伴随林立的火光,一道道的士卒的身影持着长兵缓缓推去前方的府邸,甲叶抖动的声响里,高高的院墙之后,四个书生背着书架,跌跌撞撞飞奔过长廊,大声呼喊着,推开前方一间房门。
“越国公!!”
门扇推开,昏黄的光芒在屋里摇曳,照着穿着整齐的老人捧着一卷书本,端坐书案。
听到四人的话语,抬了抬眼帘,见是他们,笑了一下,伸手指去附近桌椅,不似平日般威严。
“过来坐下吧。”
四人撑着膝盖缓过气,其中一人指了指外面:“国公,我们就不坐了,再坐,估摸往后就没机会再坐了,外面....外面.....”
王风推了他一把,抢过话头。
“国公,外面来了许多士兵,估计是来抓你的。”
那边,杨素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合上书册起身过去,拍了拍王风的肩头,目光扫过四人脸孔,抿了抿唇。
“你们投到老夫门下有段时日了,可惜没有机会让你们出人头地,当真有些对不住,恐怕还会受到牵连。”
“对不住。”
杨素重复了说一声,走去一个书架,从下面隔间小门里,翻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裹,能听到里面哗啦啦的碰撞声。
“前程老夫许诺不了了,这点财帛拿去,往后你四人怎的也能衣食无忧,也不枉跟了老夫一场。”
四人互相看看,缓缓伸出手接过那包裹,眼里不知何时多了泪渍,在火光里闪烁,王风深吸了口气,声音有些哽咽。
“国公,我兄弟四人从陈朝南乡一路坎坷到了长安,历经艰辛酸楚,到头来一事无成,从未想过能得国公厚爱......今日,我不走了!”
另外三人红着眼睛,齐齐点头:“不走了!”
“走吧。”
老人望着他们,摇摇头,推着四人来到门外:“你四人陪着我作甚,留下来不过多四颗脑袋罢了。”
想到血淋淋的画面,四书生下意识的摸去脖子,几乎同时打了一个冷颤,马流、张倜、赵傥拉过兄长,犹豫了一下,眼眶里含着泪抬起手,重重一拱。
“国公,保重!”
“我们走了!”
四人四步两回头的看去还在檐下的老人,转过身来再次躬身一拜,将那包裹塞进书架,快步走往别院侧门,抽开门栓,刚一拉开门,泛着金属冷芒的枪头外面刺过来,抵在了四人面门。
“府邸中人,谁都走不了!”
有声音暴喝,片刻,十道.....百道士兵的身影跨过门槛冲进院子,不久整个府邸渐渐混乱了起来。
中庭书房内的老人,听到的动静重新走出房门,亮着灯笼檐下,黑压压的兵卒压着四个身影过来了。
马流颤颤兢兢的举着双手放在头顶,硬挤出一丝笑。
“国公,我们没走成......”
“杨素,接诏!”
围在中庭四周的士兵将长廊、屋檐挤的满满当当,正中听望前院的长廊檐下,宇文成都排众走出,手中一卷圣旨打开。
“天子制诏,曰,有杨素者,与先帝相识微末,立大隋之功不可没,然贵为国公,不思体恤家国,敛财专权,欺罔天子,独断专行,私交军中大将,有谋逆之嫌,身为修道中人,不正气持国,以人尸炼傀,天怒人怨......”
“住口!”
杨素威严高喝一声,声音震的四周房屋瓦片哐哐直响,引得周围警惕的兵卒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檐下的老人抿着嘴,花白的胡须在风里微微抚动,阖了阖眼,然后睁开:“尔等听差办事,老夫不为难你们,要拿老夫,还是让杨广过来吧。”
“哼。”
宇文成都到底有些经验,刚才的震撼很快平复,手中鎏金镗呯的在地上拄响,上前一步,大喝:“越国公,你没机会了!”
声音落下,前面一排持枪的士卒向后一退,后面一道道的端着铜盆的同袍迅速上前,将盆中荡漾的暗红血水扑了过去。
十道水帘倾洒半空,然而,飞去的刹那,杨素只是一拂宽袖,扑来的黑狗血瞬间倒飞回去,溅在一众士兵脸上,弄的狼狈不堪。
“老夫道法修为,岂是尔等晓得厉害。”
那边,宇文成都愣了愣,看着满地的狗血,微微侧头朝麾下一个兵卒低声:“本将在这边拖延,你速去寻陛下叫来国师!”
士卒点点头,悄然退开,空下来的位置很快被其余兵卒补上,宇文成都一踢杆尾,将长兵持着手中,凭着血勇,暴喝:“奉陛下旨意,擒拿杨素!”
“杀!”
脚下一蹬,直扑书房檐下,四周兵卒齐齐呐喊起来,持着长兵蜂拥而上。
.......
夜色里,有骑士在街上狂奔,寻到距离百官府舍大街不远的一处酒楼,直接跳下马背,朝楼上跑去,敲开其中一间房门,与探出脸的宦官低声交谈几句,后者点点头走去席位,将国公府上的消息轻声说了出来。
“陛下,黑狗血不起作用,那杨素叫嚣让陛下亲自去......”
......凭栏相望窗里书生.....哪日君榜上提名......莫忘红尘阁中风尘女......
流淌的烛光、轻柔的女子歌唱,伴随挥洒的长袖落下,坐在席位的杨广听完宦官的话,眯起眼睛,陡然起身,负手径直走去门扇,急的宦官,还有侍卫赶忙跟上。
“陛下,陛下,你这是哪儿去?”
“会会那杨素!”
曾几何时,初登皇位,原本和蔼的越国公变了一个人,犹如汉之曹孟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差点自暴自弃,如今他乃堂堂大隋天子,覆手灭去一国,岂能再畏畏缩缩。
‘不敢直面这老狗,岂不是显得朕懦弱!’
前呼后拥下,皇帝径直走过一条街,踢着袍摆龙行虎步进了国公府,不等侍卫上来,一把将前面挡路的兵卒推到一侧,穿过密密麻麻的士兵,来到中庭时,远远,一道魁梧的身形倒飞过来,撞去檐下一根檐柱。
那是轰的巨响,柱子断裂,整个房檐塌斜下来,周围侍卫一个个叫出声,用身体搭成人墙顶去上方,将皇帝护住。
瓦片哗啦啦坠到地面,摔的粉碎,一团烟尘里,杨广看也不看脚边的狼藉,举步继续前行,看着对面书房前的老人。
“越国公,朕来了!”
“来的好!”老人将隔空抓住的一个想偷袭的士卒丢去地上,拍拍手上灰尘,迈开脚走出屋檐,缓缓开口。
“老夫跟着先帝打下这大隋江山,出生入死,先灭北齐,后亡陈朝,你能登上皇位,也有老夫一份功劳,两朝从龙,焉能不配殊荣?而你不过初登大宝,目中无老夫功绩,就算先帝还在,他也不会这般与老夫说话!!”
“休要提我父皇,若他在,看到你这副持功骄横,怕是第一个斩了你!”
风吹过庭院,走动的老人咧开嘴角笑了起来,点点头:“好,那就来斩了老夫!”
“陛下小心!”
宇文成都推开倒塌的房檐,看到对面的老人身影忽然化作一片模糊,手中兵器唰的掷了出去,那边响起噹的一声,长兵弹去天空的瞬间,欺身冲近皇帝身前,朝着对面冲来的杨素,合身撞了上去,周围士兵也发疯了似得冲过来。
一个士兵呯的撞去老人弹开的瞬间,更多的身影层层叠叠的持枪刺去,被隔空挡下,又一一向四周倒飞回去。
顶在正面的宇文成都双目都充血,脚下地砖都被踩的粉碎,他身后护着的皇帝,锵的一声拔出腰间宝剑,“啊——”的发出一声怒吼,越过宇文成都的身侧,朝着被士兵拥堵的老人猛地刺了过去。
噗——
某一刻,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变慢了,剑尖刺破布帛,锋利的剑身撕开了血肉,挤出无数的血珠,倾洒开来。
温热的鲜血溅在杨广脸上,看着手握的剑柄,慢慢延伸去没入老人胸口的剑身,目光不可置信的上移,望去杨素脸上,一滴一滴鲜血漫过嘴角落去白花花的胡须。
不知为何,没有一丝心喜的感觉。
“越国公......你.....”
“陛下。”
鲜血一股股的涌出伤口,杨素张开嘴唇,露出染红的牙齿,艰难的点了下头,脸上有着笑容。
“陛下......大隋往后就交给你了。”
老人的目光看着皇帝,身形摇摇晃晃起来,向后退出两步,视线渐渐上仰望去了夜空,远远的,还有一盏明灯在飘荡,犹如一颗星辰般璀璨,挂在天上。
曾几何时,他还风华正茂,与兄长也在这样的夜色下长途跋涉率军前往齐国,一晃眼,周围敌国都覆灭了,曾经的敌人也都不在了,敬重的兄长也离开了,他从壮年也已经变成一头华发......
自己的担子终于可以卸下来了,这个国家的路,要交给后辈了。
望着夜空那盏飘荡的明灯,仿佛指引着他飞了过去,看到了兄长仿如初见,一身衣袍,温文尔雅的朝他笑起来。
“在下杨坚!”
“杨素!”
“哈哈,想不到你我同姓,不如以兄弟想称,同伐北齐!”
......
最后的视野里,老人的身形重重倒去血泊,看着飘荡的明灯,微微露出笑容。
“愿与兄长同往。”
“国公!”
被看押的四个书生坐在地上哭喊出声,挣扎想要过去的同时,也有声音哭喊,花白的老妇人挤开士兵,扑到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身上,嚎啕大哭,被士卒擒起来拖去后院。
杨广吸了口气,眼眶不知怎的,变得湿润,正要叫人将尸体收敛,身后忽然刮起一道大风,士兵纷纷退开,就见一个书生走来,每走一段,檐下的红灯笼化作白色,原本元宵喜庆的剪纸也泛起苍白。
“国师!”
皇帝连忙丢了手里的剑迎上去,脸上绽起笑容:“国师来迟一步,你没看到朕,是如何诛......”
“陛下,让士兵都出去吧。”
陆良生看着那方血泊,眼中闪过一丝哀戚之色,面无表情的越过兴奋诉说的皇帝,走近地上的老人。
周围士卒退走,就连地上四个书生也被带走,杨广察觉到国师的神色,低声唤了声:“国师?”
啪——
陆良生转过身来,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杨广脸上发出清脆的响亮。
“国师?!你——”
还没等皇帝反应过来,又是一巴掌扇来,在另一边脸上啪的打响,杨广整个人都懵了,不知所措的立那,看着面无表情的书生将老人的尸首抱了起来,走去中庭正厅。
“陛下。”
陆良生站在屋檐下停了停,径直进大厅,将怀里的老人放去桌上,将老人空洞的双目阖上,他声音传去外面。
“这两巴掌,是替先帝,还有越国公打的。”
外面,风停了。
(本卷结束)
第六百四十一章 远去天外云,心无牵挂,自洒脱
庭院的风停了,远处还有妇人的哭声传来。
杨广捂着脸,不知所措的站在院里,不明白国师刚才那句到底什么意思,做为皇帝被打了两巴掌,终是有火气的,走进檐下,咬了咬牙关,牙缝挤出话语。
“国师,朕做错了什么?!”
正厅里,火光渐渐亮起,放去老人的身旁,陆良生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东西来,静静的整理那件染着血迹的衣袍,令得外边的杨广冲进屋里,歇斯底里的又是一声嘶喊:“朕为朝堂除去一威胁,做错了什么?!他骄横跋扈,处处阻挠朕,想做权臣,想让朕做一个只知道玩耍的皇帝......”
杨广越说越激动,挥开的手打在门扇上,嘭的一声将缕空糊纸的门栅砸的碎裂落到地上,那边的书生眼帘也没抬一下,指尖抚过老人胸口的血污清理干净,慢慢直起身来,看着杨素褪去生气的面容,缓缓开口。
“你没做错......其实,越国公也没有做错,我打你的巴掌,也没错!”
弹落的木屑还在皇帝脚边滚落,听到这句话顿时愣住,他并不傻,冷静下来,有些事能想得通了,破皮流血的手缓缓垂下,盯着陆良生,以及没有了声息的老人,忽然间像是一点一点的想明白,脸色煞白,跌跌撞撞的后退一步,抵到门槛才停下来,一屁股坐到门槛,微微张开嘴,半点声音也说不出口。
厅里烛火摇曳,与夜色的庭院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陆良生安静的坐在老人身边好一阵,偏过头,坐在门槛的皇帝嚅着嘴慢慢抬起脸来。
“都是真的?”
陆良生没有回答,目光投去老人,在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声音简单而缓慢:“你真以为凭一把剑,一点血勇就能杀掉他?他不过想让你成为一代雄主明君,能有文涛,也有武略,成为汉武那样的皇帝,但他知道,那样的皇帝不是生来就是,譬如始皇帝、譬如汉武帝,一个有吕不韦,一个有窦太后,才磨砺出了一代雄主......你自身底子不弱,又有明君潜力,他才想做你的磨刀石,让你见血,让你知道皇帝该做什么,该有什么样的威严,什么样的手段。
.......越国公做到了,你父皇打下这片江山摆在你面前,剩下的就要靠你,陛下,两个人期望都压在你肩上了,莫要辜负。”
“朕......一时气愤,想不到......”
杨广撑着门扇慢慢起身,脸上有眼泪滚了下来,喉咙酸痛,话语变得哽咽,一步一步走去桌前,陡然跪了下来,朝着躺在桌上的老人,重重磕去一头。
“.......朕谢叔父成全。”
火光呼的摇曳了一下,陆良生偏过脸,看着磕头的皇帝,“陛下,越国公已去,他家眷望不要再被牵连。”
“朕知晓。”
杨广抬起脸时,擦去泪水,抿着嘴点了下头:“叔父家眷,朕一定厚待,让杨玄感承国公之位,永不更改!”
“陛下这倒不用。”陆良生看了会儿老人,起身过去将皇帝搀扶起来,面现柔和,将杨素曾对他说的话,悉数讲给了杨广听。
“......越国公不愿再让家人入朝做官了,此事过后,就让他们离开长安吧,回去家乡故土,他这一生为这隋国倾注了所有,包括性命,就不要再让他的子孙流血了。”
杨广沉默的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灵堂前许久,招来了府中管事、仆人让他们为杨素操办后事,遣人去城外通知杨玄感,做完一切,已经是后半夜了,杨广呆呆的看着老人的灵堂,人也憔悴下来,被陆良生劝说几句,方才离开,走出府外,哀伤收敛,换上皇帝本该有的神色,翻身上去马背,朝府门外立着的书生拱了拱手。
“国师,告辞!”
然后,“驾”的一声暴喝,双脚一夹马腹纵马狂奔过长街,去往皇城。
马蹄声远去,陆良生看着国公府上的仆人张罗着白事一用的东西,叹了口气,走去长街,氤氲的薄雾在街道翻涌,隐约间有三道身影从雾里显出轮廓。
中间为首那人,一身衣袍整齐,胡须花白,面容肃穆的朝着过来的书生拱手躬身:“陆道友......多谢了。”
正是死去的杨素。
而两侧,便是前来引渡的阴差,二鬼自然知晓陆良生,不敢怠慢,紧跟老人之后,拱起手施礼一番,就算城隍在此间,也要做到礼数周全。
“夜巡游,见过国师大人。”
陆良生朝鬼差还去一礼,看去老人,脸上有些动容,“越国公就这么去了?我在城隍有些人缘,不如蒙一个好差事,也可以继续修行。”
“哈哈!”
那边,杨素摆了摆手,谢过了陆良生的好意,视线望去远处还亮着灯笼的国公府,叹出一口气。
“陆道友,人生一世,老夫已经走完了,没有留下遗憾,此去阴曹,老夫坦坦荡荡,有功有过,两肩担着就是,说不定还能与兄长见上一面,哈哈.....更是人生最后的快事了!”
说完,抱拳一拱,“天也快亮了,就耽搁两位阴差办事,陆道友,老夫告辞!”
腾腾雾气里,三道身影轮廓转过身渐渐消散在夜色之中,陆良生朝着空荡荡的街道托起双袖,合手揖去一礼。
“送越国公!”
哦哦哦.....喔哦哦......
铅青的黎明前,有鸡鸣在夜幕里嘹亮,陆良生回到万寿观,黑漆漆的阁楼上,还有一扇窗棂亮着灯火。
回到屋里,红怜正坐在床沿等他回来,见到书生进屋,知道他心里有烦恼的事,不说话,乖巧的帮忙将衣衫挂去架上,又打上了水递去毛巾。
“你不问我,为何这般迟才回来?”
陆良生擦了一把脸,将毛巾清洗一遍交给女子,看了眼师父睡的香甜,便坐去书桌,有些出神的看着燃烧的烛火。
身后,脚步轻盈,悄无声息的靠近过来,飘去桌上坐下,将他揽在怀里,轻柔的抚着发髻。
“公子不愿说,妾身就不问。”
“有一个老人走了,他做完了他该做的事,走的坦荡,没有任何牵挂。”
暖黄的灯火映着男女的身影投在窗棂,靠在柔软的怀里,陆良生笑了一下,这样轻声的说道。